正文 第 1 章   清晨的小山村因为一声巨响被打破平静, 住在村头的王金锁家, 有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小妇人手持菜刀, 一脚踹开院门跌跌撞撞的闯了进来, 她两眼通红发髻凌乱, 嘴里大声喝道;“王金锁, 你这个没人性的畜生滚出来, 老娘今日要来找你拼命!”
  
  还不等屋子里的主人回应,小妇人手里的菜刀朝着一只打她眼前飞奔而过的母鸡砍去,母鸡被砍掉了鸡头, 断头鸡哀鸣几声,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弹得院子里到处都是血迹斑斑。
  
  “顾三娘, 你个疯婆娘, 一大早上我家撒啥疯啊?”从屋内跑出来的女主人见自家正在下蛋的母鸡被剁死,气得扑了上来, 想跟小妇人扭打, 那小妇人杀红了眼, 也不看眼前过来的人谁, 一刀朝着她劈过去, 还骂道:“全是黑心烂肝的玩意儿, 逼得老娘活不下去,你们也休想自在!”
  
  女主人堪堪避过那把菜刀,她唯恐被砍伤了, 于是赶紧往后退, 不敢再上前,嘴里却不依不饶的骂道:“顾三娘,你男人死了,你不在家好好守丧,上我家来闹啥?”
  
  那小妇人身上溅了满身鸡血,她神情癫狂,嘴里喊打喊杀的骂个不停,她道:“不要脸的东西,等老娘把你们一家砍了,老娘就往地下去伺候那短命鬼。”
  
  这里的动静早就引来了屋的男主人王金锁,就连那左邻右舍也过来了,不大一时,院里挤满了看热闹的人,大家对着眼前的情形指指点点,脸上的神情多是带着同情。
  
  王金锁眼见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朝着小妇人怒道:“顾氏,你再敢胡搅蛮缠,就别怪我不顾老二的情面了。”
  
  小妇人朝着王金锁啐了一口口水,痛骂道:“少来了,家都让你搬空了,你还要咋样讲情面?你是不是还想杀死我们娘俩儿?实话告诉你个龟孙子,老娘今日就没打算活着回去!”
  
  说起眼前的这桩官司,不得不提起几日前的事,拿菜刀的小妇人叫顾三娘,是不远处小岗村的姑娘,如今也就二十出头的年龄,生得白白净净,尤其是一手刺绣的绝活,十里八乡都是闻名的,十五岁时,她嫁到牛头屯来,男人名叫王银锁,上头有个哥哥叫王金锁,下头有个弟弟叫王铁锁,爹娘健在,家境在屯子里还算中等,一年后,顾三娘生了个女儿,公婆见是个赔钱货,心里老大不高兴,索性将他们夫妻二人分出去单过,家里十几亩的田地,就分给他们两亩中等的田地,再加半口袋的粮食,余下的啥也没有。
  
  分家后的小俩口连个容身的地方也没有,屯子里的人都说他爹娘偏心眼儿,王银锁和顾三娘无处诉苦,眼见日子过不下去,有人听说顾三娘刺绣手艺好,介绍她到县里的绣庄去干活,那顾三娘从未进过县城的大门,又舍不得女儿,只是人活着就要张嘴吃饭,她男人老实巴交的,被亲生爹娘赶出门,啥话也不吭一声,指望他来养活她们母女俩,她还不如等着天上掉陷饼呢。
  
  这么一想,顾三娘咬咬牙,让她男人王银锁在家里种田照顾孩子,自己收拾东西跟人往县城里当绣娘去了,王银锁其实满心的不想顾三娘去县城,为啥?因为顾三娘长得好看又有手艺,要是日后她眼界高了,看不上自己,他再往哪儿去找这么个好媳妇儿?不过要他到外面去扛活养家,一来没手艺,二来他跟人说句话都结巴,除了会做农活以外,别的啥也不会干,于是顾三娘铁了心,收了人家二钱银子的定金,往县城的绣庄干活去了。
  
  顾三娘心思灵活,不管啥样的绣样儿,一学就会,她在绣庄苦干两三年,攒钱给家里修了两间房屋,又添了几亩地,眼看日子要越过越好了,谁知王银锁却出事了,原来自打进入梅雨季,接连下了几场暴雨,河里的水都漫起来了,王银锁怕水淹了庄稼,一日三趟的往庄稼地里跑,谁知前日天黑路滑,王银锁失脚跌进河里淹死了。
  
  王银锁淹死了,还不等料理他的后事,他家两个兄弟,把家里的猪,鸡鸭,粮食,还有七八贯铜钱全拿给平分了,后来又在家搜出田契,兄弟两个拿到里正家过户到自家的名下,等顾三娘接到信儿赶回来,家里除了哭泣的女儿,早就被搬得精光。
  
  屯子里的人可怜顾三娘,可也只能嘴上叹惜几句,毕竟是人家的家务事,再说了,顾三娘娘家的人还没给她出头呢,轮不到外人多嘴,不过提起她娘家也没啥人就是了,他们包家在小岗村是外来户,连门正经亲戚都没几个,也正是因娘家没人,所以王金锁他们兄弟俩才敢强占她家家产。
  
  王金锁出来了,那王金锁家的自以为有人撑腰,挺着胸脯对顾三娘骂道:“你这个小娘养的,克死了自己男人,我们王家留了你一条贱命,你不说心存感激,还敢到我家门口撒泼,要是再敢胡说八道,捆了你往祠堂里去跪祖宗!”
  
  那顾三娘拿菜刀指着王金锁,怒骂道:“王金锁,老娘今日说了,要是不把老娘的钱和地吐出来,你们谁也别想活。”
  
  那王金锁仗着是个男人,想要抢下她手里的菜刀,谁知被她一刀劈头砍下来,幸亏他躲避及时,饶是如此,王金锁的前襟也被划破了一块。
  
  “你疯了!”王金锁唬了一跳,随后他指着顾三娘骂道:“谁叫你自己没生下儿子,老二挣下的这家产,难不成还平白无故便宜外人。”
  
  顾三娘更是气得两眼通红,她骂道:“放你娘的狗屁,你摸摸你自己的良心,我家的房,我家的地,哪个是你那死鬼二弟挣下的?今日要不给我个说法,老娘就跟你们同归于尽。”
  
  王金锁家的冲着她嚷了一句:“分东西的又不是只有我们一家,你凭啥只到我家来闹!”
  
  王金锁瞪了自家女人一眼,她女人缩到身后去,不敢再说话。
  
  顾三娘见村里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眼眶含泪,她哭着对他们说道:“各位叔,各位婶儿,大家伙给我评评理,我男人死了,尸骨未寒,亲生的兄弟没帮着料理后事,反倒把我家搬了个精光,这不是逼着我孤儿寡母去死么!”
  
  四周的人议论纷纷,其实要说这事,王家兄弟确实做得太不厚道了,就算顾三娘没生下儿子,这不是还有个闺女么,照他们这么说,就因为没生下儿子就逼着人去死,日后还有哪个姑娘敢嫁到牛头屯来?再说了,这份家业谁不知道是顾三娘辛辛苦苦干活挣下来的。
  
  众人七嘴八舌,大部分都是站在顾三娘这边的,王金锁也是个厚脸皮的,他开口就说:“你别假惺惺的了,我二弟生前说你在县城有人,你现在不是巴不得他死了,好跟那贼汉子一起过日子!”
  
  “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敢坏我名声,我跟你拼了!”顾三娘气得跳起来,朝着王金锁砍过去,王金锁一把拦住她,又有王金锁家的在身后抱住她,转眼间顾三娘手上的菜刀被夺走,王金锁将她摁在地上,又有王金锁家的取下挂在屋檐下的麻绳捆住她的手脚,他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不积口德,离间我们兄弟,还闹得我家宅不宁,我这就找人把你送回你娘家去。”
  
  正在这时,有个姐儿的哭声由远及近,正是顾三娘和王银锁的闺女小叶子,她见亲娘被捆在地上动弹不得,哭着跑上前趴在她的身上痛哭道:“你们别欺负我娘!”
  
  后面依次进来的是她公婆,还有王铁锁一家,顾三娘听到女儿的哭声,心口狠狠的揪在一起,她忍不住跟着也流下泪来,嘴里哀嚎道:“不睁眼的老天爷,我这是做了啥孽啊,自家男人没了,家产还被亲叔伯夺走,连个说公道话的地方都没有。”
  
  在场里有那心软的妇人见她们母女俩可怜,也跟着落下泪来了。
  
  王金锁他爹进门见了院里的情形,气得吹胡子瞪眼,骂道:“丢人现眼的东西,这都是在干啥?”
  
  顾三娘绝望了,闹了这么大半日,她早就衣衫不整的,于是忍着眼泪,恶狠狠的说道:“你们逼得我们娘儿俩没有活路,除非你们一根绳子吊死我,要不等着我闹得你们家破人亡。”
  
  她公爹气得直哆嗦,指着顾三娘骂道:“咱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眼里没有尊长的东西!”
  
  后来的王铁锁见顾三娘疯言疯语的,开口说道:“爹,这顾氏疯了,咱家可不能留她了,咱们找人把她送回娘家去吧。”
  
  王铁锁家的附和道:“对,把她送回娘家,省得她败坏咱们家的名声。”
  
  顾三娘的公爹正要点头,有几个驻着拐杖的老头儿进来了,王金锁看到他们时,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些都是村里有辈份的老人,就是他爹在他们跟前也只有规规矩矩的份儿,平日这些长辈轻易不管村里的事,这会子跑过来是想干啥?
   正文 第 2 章   过来的这几个老人, 个个都是村里辈份高的, 其中还有先前的老里正, 他进来后, 看到院子里闹得鸡飞狗跳, 十分不像话, 于是拄着手里的拐杖, 虎着脸对顾三娘的公爹喝斥道:“栓子,这是在做啥?”
  
  别看顾三娘的公爹先前喊打喊杀的,这会儿站在老里正他们面前, 也只有恭恭敬敬的份儿了,他陪着笑脸说道:“三叔公,要是有啥事, 你打发人叫我过去就是了, 怎么还亲自过来了。”
  
  老里正瞪了他一眼,嘴里接着说道:“黄土都埋到下巴了, 还这么道三不着俩的, 你就不嫌丢人?”
  
  顾三娘他公爹都是当爷爷的人, 此时他被老里正训得脸带讪色, 便搭拉着脖子立在一旁不吭声。
  
  老里正四处扫了一眼, 对着这些看热闹的邻居们沉声说道:“地里的活儿不干, 成日就会东家长里家短的,都散了!”
  
  大家伙哄的一声散开了,不大一会儿, 院子里就只剩下王家人还有来的这几个长辈。
  
  老里正又瞥了一眼被捆的顾三娘, 那顾三娘蓬头垢面,她闺女小叶子爬在她身上哭得好不可怜,老里正心里有些不落忍,他扭头瞪着王金锁,骂道:“混账东西,这是等着我亲自动手呢。”
  
  王金锁心里虽说暗骂老头子多管闲事,脸上却不敢表露半分,他朝着他媳妇儿使了个眼色,他媳妇儿噘了一下嘴,不情不愿的去把顾三娘解开。
  
  顾三娘绳子解开后,立时跪在老里正的面前,嘴里喊道:“三太爷救命啊!”
  
  要是放在往日,村里的女人们没有哪一个敢在这些长辈面前说话,不过这会子顾三娘被逼得没有活路,她也就管不着那么些了,她哭着说道:“三太爷,您是屯子里德高望重的老人,谁不知道您是最公道的,今日就请您老人家给我和我那当家的做主啊。”
  
  哭了几声,顾三娘忍着眼泪说道:“自打我进了王家的门儿,没有哪一日不是小心服侍公婆的,结果因生了个闺女就被分出去单过,这也罢了,谁叫我自己肚子不争气呢,不过都是爹娘的后人,凭啥我和当家的就分了两亩薄地呢。”
  
  提起这些伤心事,顾三娘三日三夜也说不完,分家时收秋刚刚过完,两亩地里啥也没有,他们两口子带个刚满月的娃儿,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找不到,最后还是她厚着脸皮去跟村里的单大娘借了两口袋粮食才挺过来的,要不然他们一家人非得活活饿死不可。
  
  “我和当家的过了半年吃完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这些我都能忍,就是苦了孩子,跟着我们一起受苦,好几次险些夭折,后来实在没办法,我跟人一起到绣庄去做活,眼见日子要好起来了,哪知道当家的竟然走了。”
  
  说到这里,顾三娘的眼泪哗啦啦的往下淌,她捶着胸口说道:“谁也没想到,当家的尸骨未寒,家里就被大伯子和小叔子给搬空了,我从县里赶回来,闺女好几日没吃一口饭,也没个人来管管,这可是亲生的爷爷奶奶啊!”
  
  顾三娘她公婆偏心眼儿,村里谁都知道,平时老里正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这次实在太过了,这村里的孩子们还要娶妻嫁人,要是传了出去,谁还敢嫁到他们村里来。
  
  “三太爷,求求您给主持公道啊。”顾三娘放声大哭起来。
  
  这顾三娘到底是在县城里去长过见识的,说起话来有条有理,顾三娘的婆婆担心老里正被说动了,扑过来要打顾三娘,她嘴里还骂道:“你个小蹄子,谁叫你生了个赔钱货,如今把我儿子克死了,还要挑拨我们一家老小,看我今日不打死你个丧门星。”
  
  她揪着顾三娘的头发,手里的巴掌像雨点似的往她身上招呼,这个时候顾三娘倒是没有还手,她被她婆婆摁在地上又掐又打的,小叶子看到亲娘挨打,唬得哇哇大哭,嘴里喊道:“别打我娘,别打我娘!”
  
  看到这婆媳又闹了起来,几个长辈气得胡子直颤,嘴里喝斥道:“还有没有规矩了,还有没有规矩了?”
  
  好不容易顾三娘的婆婆被拉开,那顾三娘脸上已是鼻青脸肿,老里正气得脸色发黑,他指着院门外面,喝道:“除了顾氏以外,旁的女人都滚出去。”
  
  老里正虽说多年不管事,但是余威仍在,他这话一出,顾三娘的婆婆和两个妯娌就是再不情愿,也只能乖乖的出去了。
  
  王家的三个爷儿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老里正这是打算怎么处置。
  
  老里正看了一眼哭哭啼啼的顾三娘,又转头望着顾三娘的公爹,说道:“栓子,你说说,你是咋想的?”
  
  顾三娘她公爹懵了,他耳根子软了一辈子,家里的老婆子说要把老二分出去,他就把老二分出去了,老婆子说要防着顾氏带着田地改嫁,他就搜出老二的田契过给老大和老三,现在他又能有啥想法呢。
  
  王金锁见他爹含含糊糊的也没个主意,急得直瞪眼,他忍不住插嘴,说道:“三太爷,顾氏又没给银锁生个儿子,这又是房又是地的,总不能便宜了外人吧?”
  
  顾三娘哭道:“当初分家时,一个子儿也没给我们,这家里一分一毫,哪一样不是我们自己挣下的,我虽说没给当家的添个儿子,难不成闺女就不是人了么?你们把房和地夺走了,家里攒的几个钱也平分了,是想逼着我们娘儿俩去死呢。”
  
  王铁锁冷哼一声,说道:“顾氏,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打的如意算盘,你这是想带着老二的田地好改嫁呢,我告诉你,别做梦了!”
  
  听了王铁锁的话,顾三娘气得身子发颤,她指着王铁锁骂道:“你含血喷人,我要是有这念头,叫我不得好死!”
  
  老里正重重的顿了几下拐杖,喝道:“都闭嘴!”
  
  王铁锁缩着脖子不敢再多嘴。
  
  老里正看着顾三娘的公爹,他语气缓和了几分,说道:“栓子,凡事别做得太绝了,这村里每个人心里都有一杆称呢。”
  
  顾三娘他公爹脸上顿时诚惶诚恐,老里正见了他这没出息的模样,不禁气结,他沉着脸说道:“你要是不知该咋办,那我就给你们出两个主意。”
  
  顾三娘他公爹巴不得一声,他说道:“三叔公,您说咋办我们就咋办。”
  
  老里正想了一想,说道:“第一,这田地仍旧还给顾氏,不过顾氏需得给银锁守寡,等到百年过后,这些田地房产全都分给侄子们。”
  
  说完,老里正又补充一句:“当然,侄子也得替顾氏养老送终。”
  
  王金锁和王铁锁不乐意了,地契都过了,凭啥又要还给顾氏?
  
  顾三娘自然也不乐意,家产都是她和王银锁挣下的,改不改嫁再说,想到还得便宜王金锁和王铁锁的后人,她就是死了也不甘心。
  
  “那第二个法子呢?”顾三娘他公爹问道。
  
  老里正翘着小胡子说道:“第二,这家产折算成银子给顾氏,不过拿了银子,就不许再留在牛头屯。”
  
  老里正心想,顾三娘肯定得选第一个,她一个寡妇,带着个女娃,娘家又没啥人,能去依靠谁呢?
  
  王金锁和王铁锁更不乐意了,到手的东西,谁肯去拿银子换啊?
  
  倒是顾三娘心思一动,她可不敢指望王金锁和王铁锁的儿子能给她养老送终,横竖这牛头屯她是呆不下去了,闺女还这么小,总不能真带着她去寻死,只是想到自己苦巴巴的家产被人夺走了,顾三娘的心里始终憋屈的难受。
  
  “顾氏,你选一个吧。”老里正看着她说道。。
  
  顾氏咬一牙,说道:“把银子兑给我,我今日就带着闺女走。”
  
  老里正顿时被噎住了,他瞪着顾三娘,似乎如何也想不到,顾三娘竟会选择拿着银子走人。
  “叫我猜着了,顾错你果然不愿给老二守寡呢,你说说,是不是想拿着银子去养汉子呢。”王金锁讥讽着说道。
  
  “人家兴许早就起了这心思,这回老二死了,正好如了她的心愿!”王铁锁也跟着帮腔。
  
  顾三娘跳起来啐了他俩一口,骂道:“放屁,我就是带着闺女出去讨饭,也比留下来被你们搓揉来得强。”
  
  老里正沉着脸,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顾三娘要走,他也没什么好说的,老里正看着顾三娘他公爹一眼,说道:“把钱算一算给她。”
  
  “三太爷,这女人想拿着银锁的家产去养汉子,咱们可不能上她的当啊!”王金锁说道。
  
  顾三娘朝着王金锁骂道:“俗话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要去养汉子,今日当着太爷的面前,你给我好好说清楚!”
  
  王金锁连县城的大门都没进过,往哪儿去知道顾三娘养汉子,其实就是张嘴胡说来抹黑顾三娘罢了。
  
  “那你为啥不给我二哥守寡?”王铁锁逼问道。
  
  老里正脸上不动声色,问道:“你们这意思是要把房产田地还给顾氏,日后要孩子们给她养老送终?”
  
  王金锁和王铁锁都不作声了。
  
   正文 第 3 章   对庄户人家来说, 最重要的就是土地, 土地就是他们立足的根本, 顾三娘以前也是这么想的, 那时她在县城干活, 从早干到晚, 一年到头也歇不了几日, 想得最多的就是挣钱买地,等她家有了田地,她就辞工回去, 和王银锁守着田地过好日子。
  
  牛头屯里人多地少,不是实在没办法,寻常人家等闲是不会变卖田地, 顾三娘和王银锁等了好几年, 也就买了两三亩田地,后来王银锁自己去开荒, 好不容易交了税银, 又把土地种熟了, 不成想人却死了。
  
  如今, 老里正给了两个主意叫王家兄弟俩人去选, 这王金锁和王铁锁是即不想还地, 又不想给钱,要不是老里正来多管闲事,这天大的便宜肯定是占定了, 一时, 他们两兄弟简直将老里正给恨透了。
  
  看到王金锁和王铁锁摆明着不想拿银钱出来,顾三娘心里不禁又急又气,她是倒了啥血霉,嫁到这样的人家,当年刚进门时,兄弟三房还跟着公婆一起住,两个妯娌偷奸耍滑,每日想着往自己屋里划拉东西,反倒是她这个勤俭老实的不受公婆喜欢,再往后她在县里做活攒了些钱,这王家兄弟想尽花样到他家来借钱,还是她上门去闹了几回,他们总算才消停了一些,后来两家见捞不着好处,就时时在王银锁面前挑拨他们两口子的关系,要不是顾三娘硬气,她在县城的活早就干不下去了。
  
  今时今日,顾三娘最恨的人就数王银锁,恨他有这么一群狠心的家人,更恨他早早去了,扔下她们孤儿寡母受人欺凌。
  
  闹了这么大半日,日头早就升得老高,老里正也没功夫再跟他们磨下去,他看着顾三娘她公爹,直接说道:“我瞧着金锁他们两兄弟这是不想拿钱出来了,等会子我就叫我家老大过来,地契啥的该还就还,省得叫人说嘴!”
  
  顾三娘她公爹连忙瞪了两个儿子一眼,又扭头对老里正赔着笑脸说道:“三叔公,老二媳妇儿这不是说了要银钱嘛,那地契过都过了,就别再麻烦家富兄弟了。”
  
  依着他来看,自然还是田地更实在一些,银钱总有一日要用完,这地可是能一代代传下去的,再说了,到时田地给多少钱,还不是由他们说了算。
  
  老里正斜眼看了他一下:“这是决定要地了?”
  
  王金锁和王铁锁忙不跌的点着头,他们也不傻,老里正今日打定主意要为顾氏出头,再怎么也得卖这老不死的一个脸面,要知道在这屯子里过日子,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里正家,谁叫人家里正的位置是爷传子子传孙呢。
  
  顾三娘心里也松了一口气,那些田地都是她和王银锁辛辛苦苦挣下来的,就这么白白给了王金锁和王铁锁,她肯定是舍不得,可是王银锁去了,家里没有男人顶门立户,就算把地抢回来,王家人也容不下她们母女,与其这样,倒不如拿着银钱,她带着闺女到县上去讨生活,凭着她的手艺,再怎么也不至于饿死。
  
  “你也是想好的?”老里正扭头望着顾三娘。
  顾三娘抹了一把眼泪,她说:“全凭三叔公做主。”
  
  老里正见两边都松口了,就微微点了点头,他看着王金锁兄弟俩人,说道:“我要是记得没错,银锁家靠下湾那儿有两亩田,上河村有三亩田,后山还开了七亩地,你们这是打算兑多少银钱给顾氏?”
  
  眼看老里正这是要亲眼看着他们把银子拿出来,兄弟俩暗自把他家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骂了一遍,想到要拿钱出来,王金锁止不住的肉疼,那神情自然也就有些僵硬,他说:“三太爷,你怕是不知道,下湾和上河那几亩虽说是水田,可老二不会侍弄,几亩田是越种越薄,顶多也就按下等田来算,至于那几亩山地,这才刚开出来几年,估计连收成都没有,没得还要白费粮种。”
  
  顾三娘再也听不下去了,她家王银锁别的不会干,就是种地最拿手,家里的田地被他侍弄得跟花儿似的,她长年在县里做活,但每年春耕秋收都会回家帮忙,那几亩田地的收成她还是知道的。
  
  “王金锁,你张口说瞎话害臊不?三太爷跟土地打了一辈子的交道,要不咱们请他老人家去看看我家那田地咋样?”
  
  王金锁梗着脖子,他骂道:“你一个妇道人家,知道啥叫种田?下湾和上河的田地离着河水远,春耕时连水都接不到,不是下等田是啥?”
  
  “我那几亩田都是连在一起的,有啥不好接水的,要是不好接水,你从我家扛走的那些粮食是打哪儿来的?”
  
  说到这里,顾三娘越说越气,她指着王金锁骂道:“今日当着三叔公的面,不光是这些田产,还有从我家拿走的银钱,扛走的粮食和捉走的鸡鸭都得还回来。”
  
  老里正皱起眉头,他看了顾三娘一眼,重重的咳嗽了一声,顾三娘的话忍了又忍,终于是没有再说下去。
  
  这回老里正来给顾三娘主持公道,其实还有一则原因,王银锁的地契是他家老大收了顾三娘她公爹的好处,私自给王家兄弟办下来的,虽说他没将顾三娘一个女人家放在眼里,只是这事确实做得不厚道,再说万一闹出人命到底不大好听,所以他才亲自过来了一趟。
  
  不过,在老里正看来,顾三娘到底是个外人,这王家兄弟就是再混账,那也毕竟姓王,所以老里正的心里还是偏向姓王的,再说了,他帮着顾三娘要了一些银钱回来,也算是仁至义尽。
  
  “田产这些都是有契约的,你说的那些银钱啥的,又没个凭证,这些我可做不了主。”老里正说道。
  
  听了老里正的话,顾三娘犹如被雷击中一般,王金锁和王银锁青天白日的把她家搬空了,这咋能说没有凭证呢?
  
  顾三娘的公爹大半晌没有说话,他沉着脸说道:“顾氏,老二的那些田地都说要兑成银钱给你了,你还想咋闹?”
  
  顾三娘欲哭无泪,她以为老里正是来给她主持公道的,却想不到事情最后还是这个结果。
  
  老里正看着她,也说:“顾氏,这本来是你们的家事,我也劝你们各自退让一步,别到最后一头好处都落不着。”
  
  他这意思是事情他就管到了这里,要是顾三娘不识好歹,他也帮不了她了。
  
  顾三娘当然也听出老里正这话里的意思了,她瞪直了一双眼睛,大半天说不出话来,本来这田地就是她家的,王金锁兄弟俩抢了她家的田,今日他们要用她家的银钱来买她家的地,价钱还被压得死死的,原以为老里正是个公道人,没想到他心里还是为着王家人,顾三娘顿时觉得这世间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看到顾三娘呆若木鸡的样子,王金锁脸上露出得意的神色,他说道:“我这里有几十个钱,你拿着就赶紧滚,今后要是赶再踏回牛头屯半步,就打折你的腿。”
  
  老里正瞪了他一眼,沉声说道:“金锁小子,你别做得太过了。”
  
  王金锁撇着嘴角,没有说话。
  
  顾三娘已是心灰意冷了,她看了一下这满院子的人,这些人全都是姓王的,就她一个外姓人,她还能争得过谁呢?
  
  小叶子眼泪汪汪的看着痴呆的亲眼,她紧紧揪住她的袖子,喊道:“娘。”
  
  不知过了多久:顾三娘回神,她说:“我听三太叔的话,三太叔说咋样就咋样。”
  
  老里正点了两下头,觉得这个顾氏还算是个会看眼色的。
  
  不一时,顾三娘她婆婆和两个妯娌被叫了进来,当听说要给钱顾三娘时,她婆婆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说道:“天杀的小娼妇,克死了我儿子,还要拿着我儿子的钱去养汉子,老天不睁眼,咋不下来一道雷劈死小娼妇呢!”
  
  顾三娘她婆婆又哭又闹的,气得老里正眉心一抽一抽的,为啥?因为这主意是他出的呗!这老婆子摆明是指桑骂槐呢。
  
  顾三娘她公爹悄悄瞪着自家老婆子,说道:“要号丧回去再号,叫老大媳妇和老二媳妇把钱算一算。”
  
  顾三娘她婆婆正要回嘴,看到老里正脸色沉沉的,刚要嚎出来的一长串话又给憋了回去。
  
  到了这个地步,顾三娘反倒没有心思再去跟他们闹,没过多久,王金锁家的和王铁锁家的拿来银钱,几亩田地都是按下等田算的,山地更是相当于白送,饶是如此,两家也是抠抠缩缩,把本来就不多的银钱减了又减,最后,落到顾三娘手里的银子,还不到二两。
  
  握着手里的二两银子,顾三娘咬紧牙关,她真恨不得把钱朝着这家人的脸上砸去,但是看到身边的闺女小叶子,她只得逼着自己将这口恶气咽下,总有一日,他们欠了她多少,就得还她多少。
  
   正文 第 4 章   顾三娘带着几两银子和闺女小叶子一起离开了牛头屯, 走前, 她婆婆和两个妯娌像是防着贼似的, 家里连根稻草也没让她带走, 母女二人走到村头, 隔壁的单大娘追了过来, 她看到顾三娘身上被打得没有一点儿好模样儿, 忍不住抹了一把眼泪,嘴里念叨着:“三娘,你傻啊, 就算你当家的去了,你守着几亩田地,好歹不愁饿着呀, 如今你带着小叶子又能往哪里去呢?”
  
  这顾三娘还没走出屯子, 她婆婆和妯娌就四处造谣,说是顾三娘克死了自家男人, 又抛家舍业的拿着银钱去养汉子, 只有单大娘是不信她们的话, 她和张银锁两家做了多年的邻居, 顾三娘为人正派, 又最是谦和, 那一家子不过是变着法儿的夺人家产罢了。
  
  顾三娘望着单大娘,往日她在外做工,闺女小叶子多亏了单大娘帮着看顾, 因此两家关系很是亲近, 她说:“婶子,你是知道的,先前我当家的在时,他们就恨不得治死我们,好谋了我们的家产,现今当家的走了,他们还不生吞活剥了我?与其这样,我倒不如带着小叶子在外面清清净净的过日子。”
  
  单大娘听了顾三娘这番话,心头顿时一酸,她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就是个要强的性子,
  一个寡妇带着孩子在外头过日子,岂是那般容易的,在这屯子里,大家伙儿起码还能有个照应呀。”
  
  顾三娘苦笑一声,就凭今日老里正的所作所为,她还敢指望谁照应呢?
  
  “婶子,我已是打定主意要走的,就是有一日我真的变成乞讨婆,也决计不肯再回这牛头屯。”
  
  单大娘见她心意已决,虽是可怜这孤儿寡母的没有依靠,但也只能擦着眼泪将她们送出屯子,送了一程又一程,顾三娘劝住单大娘,她说道:“婶子,你家去罢,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
  
  单大娘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袱,说道:“婶子没啥能送的,这些你带着在路上吃。”
  
  顾三娘打开一看,只见里面包着五六个杂粮馒头,她对着单大娘说道:“婶子,多谢你,这些馒头我就收下来了。”
  
  “也不知往后还能不能相见,你在外头要保重自己,要是实在过不下去,就回来罢,去跟里正求个情,牛头屯总有你容身的地方。”单大娘对着她嘱咐。
  
  顾三娘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天色已是不早,她对单大娘说道:“婶子,我去了,你也要保重自己。”
  
  单大娘眼里含着泪花,仍旧站在原地目送着顾三娘她们母女俩人,顾三娘冲着单大娘挥了挥手,便拉着闺女的手,头也不回的走了。
  
  走出屯子几里路,已到了后晌,顾三娘的闺女小叶子眼巴巴的看着她,问道:“娘,咱们要上哪儿去?”
  
  她今年六七岁,以前娘在外面做活,家里只有她和爹两人,她们家种着几亩田地,还养着猪和鸡鸭,在屯子里算是中等人家,谁知爹走的那日,还不等娘从县里回来,大伯和三叔就到家里来抢东西,她除了哭甚么也做不了,如今又亲眼看到娘被爷爷那边的人欺负,她真是恨死他们一家人了。
  
  顾三娘停了下来,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馒头掰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小叶子,说道:“先填填肚子。”
  
  闹了一日,母女俩人都是水米未沾牙,小叶子伸手接了过来,她小小的啃了一口,对顾三娘说:“娘,你也吃。”
  
  顾三娘吃不下,她把另外半个馒头塞回包袱里,便看着远处的山头出神,从那个方向,再走上半晌,就是她娘家小岗村,几年前,她从小岗村嫁到牛头屯,就再也没有回过娘家了。
  
  说起娘家的人,顾三娘也是满肚子的辛酸,她们顾家本不是小岗村的坐地户,她爹年轻时在县里一家酒庄做学徒,她娘是个落魄秀才的女儿,夫妇俩人虽说过得清贫,感情倒是和睦,谁知有一日她娘外出买菜,被县里一家富户看到,那富户觊觎她娘的姿色,几次三番的上门恐吓她爹娘,她爹吓破了胆子,没过多久就拖家带口的离开县城搬到小岗村。
  
  在小岗村落户后,她爹不知怎的就生了疑心病,等闲不许她娘出门,家里全靠着她爹租地过日子,没过几年,家里陆续添了三个女儿,只因没出生儿子,顾三娘她爹的脸色一日比一日黑,也越发将银钱看得重了,终于在顾三娘十二岁那年,她娘害痨病走了。
  
  她娘死时,顾家没有儿子摔瓦捧灵,村里的人在背后取笑她爹,顾三娘她爹在她娘死后不到半年,就领回一个女人,那时家里只有大姐出了嫁,后娘进门就撺掇着她爹把她和二姐嫁出去,顾三娘只记得,那年她在外面打猪草,篮子都还没装满,就听说她二姐被人带走了,等她赶回家时,她二姐已不见了,时至今日顾三娘也不知她二姐被卖到哪到里去了。
  
  又过了两年,后娘添了一个儿子,顾三娘他爹像是伸直了腰杆似的,家里穷到揭不开锅,还巴巴的借钱摆了酒席宴客,后来要还别人的银钱,她爹半卖半嫁的让她出了门子,出嫁时,顾三娘除了她娘留下来的一套针黹家伙,其余甚么陪嫁也没有。
  
  而今,顾三娘又被婆家逼走,娘家是回不去了,便是回去也要遭人嫌弃,好在当日她娘传给她一手针线技艺,要不然顾三娘真的只能带着闺女乞讨渡日了。
  
  “娘,你别哭。”小叶子哽咽着说道。
  
  顾三娘被惊醒,她摸了一下脸,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又哭了起来,闺女看到她哭,也跟着一起流泪,顾三娘擦干泪水,她对小叶子说道:“你也别哭了,眼泪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你就是哭瞎双眼,也没谁来可怜你,只要好手好脚的,到哪里都饿不死。”
  
  这话她是对小叶子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小叶子把她的话听进去了,她抹泪又问道:“娘,天要黑了,咱们住哪儿呢?”
  
  顾三娘说:“先到镇上去再说。”
  
  母女两人手拉着手,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镇上赶,到了镇里时天已擦黑,整个镇上就一条街,连家像样儿的客栈都没有,这是小叶子长到这么大,头一回到镇上来,这会儿街上没啥人,小叶子紧紧抓着顾三娘的手,生怕一不小心走丢了。
  
  到了镇上后,顾三娘拍开一家酒馆的木门,没过一会儿,木门被打开,开门的是一对夫妇,顾三娘给了十几个大钱,能在酒馆的柴房里借宿一晚。
  
  这一夜,顾三娘时睡时醒,她刚死了男人就被赶出家人,本就伤心到了极点,何况白日里还挨了王家人一顿毒打,到了后半夜,顾三娘就有些作烧,
  
  次日还未天亮,顾三娘被闺女小叶子推醒了,小叶子摸到她身上滚烫,担忧的说道:“娘,你是不是病了?”
  
  顾三娘朝着门缝里看了一眼,外头还是黢黑一片,她歇了一口气,说道:“没事,等会子店家开了门,咱们就要赶路。”
  
  不一时,顾三娘听到店家洗漱的声响,她跟店家打了一声招呼,就和小叶子出了酒馆。
  
  从镇上到县里,走路需得一日,往日顾三娘会花钱搭牛车,现今顾三娘是舍不得出这十几个钱的,横竖她认得路,于是便带着女儿,一路走走停停,总算在天黑前到了县里。
  
  这一路,顾三娘拖着病身子,小叶子也是第一回走这么远的路,母女俩人谁也不肯叫一声苦。县里比顾三娘她们老家那个镇子热闹许多,说话的口音也大不相同,小叶子拽着顾三娘的衣角,好奇的东张西望,早把先前的疲倦忘了。
  
  顾三娘在县里的绣庄做了好几年的绣娘,她熟门熟路的到了一条巷子,那巷口栽着一棵大榕树,两扇掉了漆的木门半掩着,顾三娘刚刚推门进去,迎面跟一个身穿蓝布衫的小妇人碰上。
  
  “哎呀,三娘,你怎的被打成这样了?”小妇人大吃一惊,还不待顾三娘回话,她扭头冲着屋里喊道:“娘,三娘回来了。”
  
  不一时,有个矮胖的中年妇人出来了,当她看到顾三娘脸上一片青紫,便拍着大腿说道:“我的娘,你这是遭了谁的打?”
  
  顾三娘鼻子微酸,她忍着泪,对小叶子说道:“小叶子,快喊人。”
  
  眼前这是婆媳二人,婆婆夫家姓秦,青年丧失,大家伙儿依着她夫家的姓,直接唤她秦大娘,秦大娘有个独子秦林,而今在衙门里当捕快,这媳妇名叫朱小月,娘家就在顾三娘她们隔壁镇子,当日在绣庄做活时,她们几个姐妹租住在秦大娘家,后来秦林看中了朱小月,秦大娘便到朱家求亲,两人已成亲两三年,去年他们的儿子出生后,朱小月就辞了工,专心照料家里。
  
  小叶子乖乖的喊了人,秦大娘见了她们母女两人的模样,心里已是猜了七八分,她对儿媳妇说道:“小月,你去灶上看看还有甚么吃的。”
  
  朱小月答应一声,转身往厨房去了。
  
  秦大娘暗自叹了一口气,她拉着顾三娘的手,说道:“别说了,先带着孩子去吃饭。”
  
  顾三娘含着泪点头,她正要随着秦大娘进屋,门口发出一声钝响,她抬头一看,只见外面停着一辆独轮车,车上满满堆着书本,有个身形颀长,穿着长布衫的男人正立在独轮车旁边。
  
  天光微弱,那男人的五官有些模糊,顾三娘只看到他身上的长衫有些发旧,还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哥儿,这会子他正歪着脑袋朝屋里看呢。
  
   正文 第 5 章   “沈举人, 难怪人家说孔夫子搬家——尽是书呢, 您这书都搬了一下午呢。”秦大娘似是认得这男人, 她跟他打了一声招呼, 又对顾三娘说道:“这是沈举人, 前几日从京里搬到咱们县的, 租了东厢那几间房, 日后就都住在一个屋檐下了。”
  
  顾三娘听了这话,便对着沈举人微微行了一礼,那沈举人见此, 连忙还了半礼。
  
  秦家的这间宅子颇大,是秦大娘先夫留下来的,自打她先夫去了, 秦大娘就带着秦林住在正房, 把东西两厢租赁出去,先前顾三娘和绣庄的几个姐妹就租住在秦大娘家的西厢, 只是像她这样从老家出来做活的毕竟少数, 这几年有的姐妹陆续嫁人, 渐渐就只剩顾三娘还借住在秦大娘的家里。
  
  前两年, 租着东厢的是县里一家卖皮货的商人, 年前皮货商业退了租, 那东厢就一直空着,秦大娘她儿子秦林说是在衙门当差,实则每月的银钱就够糊口, 去年他们家添了儿子, 开销也一日日大起来,秦大娘便想着再把东厢租出去,也能贴补家用。
  
  “你还有多少书要搬,等我家林子回来了,我叫他去给你搭把手。”秦大娘想着,这举人老爷虽说一时不得志,但是人家可是有功名在身的,保不齐有一日就发达了。
  
  沈举人对秦大娘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再来回一趟也就差不多了。”
  
  他声音低沉,说话时温和有礼,只是不知怎的落到需租房度日,顾三娘虽是目不识丁,也听说她们县里那几个举人老爷都是家住深宅,出入时必是前呼后拥。
  
  秦大娘倒是没再说啥,不一时,朱小月出来喊顾三娘进去用饭,秦大娘便跟沈举人说了一声,和顾三娘母女俩人一道进了里屋。
  
  晚饭是煮的面食,朱小月还做主打了一个鸡蛋,顾三娘身子病着,又赶了一日路,实在没有胃口,不过朱小月一片好意,她硬是逼着自己吃了半碗面,待到用完饭后,秦大娘细细的问起了她家里的事,顾三娘咬着牙,一五一十的把原委说给她们听,那秦大娘听完,气得满脸通红,骂道:“丧尽天良的东西,做出这样下作的事来,迟早有一日要下地狱去滚油锅。”
  
  顾三娘忍着眼泪说道:“只怪我自己命苦,摊上这么一个男人。”
  
  秦大娘握着她的手,劝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不信等着瞧,老天爷必不会轻饶了他们。”
  
  骂虽骂了,其实也就出口气罢了,秦大娘她们也帮不了顾三娘多少,朱小月心疼的搂着小叶子,她问道:“三娘,你往后有啥打算呢?”
  
  顾三娘没作声,现如今她是一门心思的想着要攒钱傍身,在绣庄做绣娘的月钱虽多,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县城不比屯子里,每日睁眼便要花银子,小叶子长大要嫁人,没有娘家依靠,不给她多备些嫁妆,又往哪里去给她找个好婆家呢。
  
  秦大娘叹了一口气,她也是青年守寡,最是知晓顾三娘的苦楚,她说道:“你在家多歇几日把,等身子养好了,再往绣庄去做活。”
  
  顾三娘摇了摇头,少去一日,她就少领一日的工钱。
  
  娘儿们几个对着长吁短叹了大半日,没过多久,秦林家来了,顾三娘不好多待,便带着小叶子回了西厢,自是歇下不提。
  
  第二日,顾三娘起床时只觉得头昏眼花,小叶子摸着她的额头,忧心忡忡的说道:“娘,你就歇一日吧,要是你病倒了,我该咋办呢?”
  
  说着,她又想哭了,不过她仍记得娘说过只会流泪没用的话,于是只得生生的忍着。
  
  “不打紧,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晓得。”顾三娘不听闺女的劝说,她简单梳洗了一番,准备往绣庄去上工,小叶子见劝不住她娘,只得把做好的早饭端出来。
  
  早饭是小叶子做的,乡下的孩子早当家,她心知顾三娘身子不爽利,起来后悄没声的就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还顺带着把院子的落叶扫了,秦大娘看到她一个孩子比大人起的还早,对她们母女又心疼了几分。
  
  屋里收拾干净,小叶子看到西厢有搭好的小灶台,柜子里还放着半口袋粗粮和油盐一类的东西,便知这是她娘日常做饭的地方,于是便熬了一锅稀粥,又把那日单大娘给的馒头上锅蒸了,再拌了一碟萝卜丝儿,一顿早饭便做好了。
  
  两人吃饭时,顾三娘对小叶子说道:“等会子娘要去上工,你好好看着家,有啥事就去找小月婶子,中午别到秦奶奶家去蹭饭,要是让娘知道你去了,必是不依你的。”
  
  “娘,你且放心,我必定不往秦奶奶家去吃饭。”小叶子说道,她娘是个要强的人,往常在屯子里,就教她不许占人便宜,人情债最难还,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她们轻易不去求人。
  
  看到闺女懂事的模样儿,顾三娘摸着她的头,温和的说道:“你是个好孩子,等过些日子绣庄闲下来了,娘就教你打络子。”
  
  小叶子巴巴的点着头,她要是早日学会娘的手艺,也能帮衬着家用。
  
  母女俩正说话时,门口发出一阵响动,顾三娘扭头一看,只见门口站着一个小哥儿,正是昨日跟在沈举人身边的那个孩子,他小脸儿圆圆的,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身上穿着一套绛红色的小褂儿,越发衬得他粉雕玉琢,只不过这小哥儿满头的发丝却乱糟糟的,顾三娘昨日听秦大娘说过,这是沈举人的爱子,小哥儿的生母早逝,想必是无人照料,沈举人一个男人又不会给孩子梳头,故此小哥儿顶着鸡窝头就出来了。
  
  小叶子往常在屯子里看到的哥儿们个个都跟泥猴子似的,这会子看到眼前这玉娃娃一般的小哥儿不免也觉得十分新奇,她一点儿也不胆怯,大大方方的对着小哥儿问道:“你叫啥名字,几岁了?”
  
  那小哥儿说的是一口京话,他奶声奶气的回道:“我叫御哥儿,今年三岁。”
  
  大抵是漂亮的孩子总是招人疼爱的,况且这小哥儿跟自家闺女一样可怜,顾三娘的心头不禁软了几分,她对着小哥儿招了招手,说道:“别站在外头,进来玩儿吧。”
  
  御哥儿想了一下,小短腿便挎着门槛儿进来了。
  
  顾三娘看到御哥儿进来后,眼角时不时的朝着饭桌上看几下,她掰了半块馒头,递给他说道:“吃罢,还是热的呢。”
  
  谁知御哥儿却并不肯接,他双手背在身后,小脑袋摇得跟波浪鼓似的,回道:“我不吃,爹爹到街上买吃的去了,很快就要回来的。”
  
  想来是他们家刚搬过来,厨房里的家什还不曾备齐,因此只得到集市上去买吃饭,不过看到小哥儿分明想吃,却又不肯伸手的样子,顾三娘便直接把馒头塞到御哥儿手里,说道:“不碍事,不是甚么好东西,你吃两口垫垫肚子,要是饿着你了,想必你爹爹也要心疼的。”
  
  御哥儿这才接了过来,他还瞅了顾三娘一眼,嘴里跟个小大人似的道谢:“生受婶娘家的馒头了。”
  
  顾三娘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旁边的小叶子见她娘连日来阴沉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模样儿,不禁有些感激这个小奶娃。
  
  顾三娘摸着御哥儿的头顶,顺手给他挽了两个发髻,御哥儿朝着她笑了一下,又低头啃着馒头。
  
  另一边的小叶子给她娘包了两个馒头,嘴里还叮嘱着说道:“娘,馒头我给你带上,中午要是肚子饿了就记得吃。”
  
  她们屯子里除了农忙,每日都只吃两顿饭,小叶子一向都习惯了,只是今日早上她起来做饭,听到小月婶娘说,别看刺绣只是捏根针,其实最是费精力,她想着往后她娘再上工,就给她带一顿饭,这样一来不必饿肚子,二来借着用饭的工夫也能歇息片刻。
  
  顾三娘摇头说道:“不用,这些馒头你留着自己在家里吃。”
  
  这次小叶子却是没听她娘的,她仍旧把馒头包了起来,便收拾饭桌去洗碗。
  
  这时,从门外传来一道声音:“御哥儿在吗?”
  
  那御哥儿听到后,扭头往外一看,喊道:“爹爹,我在这儿。”
  
  顾三娘心知这是沈举人找了过来,她牵着御哥儿走到门口,看到沈举人站在院子中间,便见了一个礼,那沈举人看到御哥儿手里还拿着没吃完的馒头,脸上不禁微红,他对着顾三娘说道:“小孩子不懂事,倒叫顾娘子笑话了。”
  
  “沈举人不必多礼,不过是块馒头罢了。”两人一个是寡妇,一个是鳏夫,到底不好多话,顾三娘将御哥儿送到门口后,回身进屋里去了。 正文 第 6 章   顾三娘到绣庄时, 已是迟了片刻, 这绣庄在县城东头, 离着秦大娘家有一顿饭的工夫, 绣庄的东家姓金, 县里的人都称作金氏绣庄, 金氏有一门独创的绣艺, 绣品专供皇家使用,当然,这绣艺是不传外人的, 只因是御供,金氏刺绣的名声众人皆知,更有那些富贵人家, 非金氏绣品不用。
  
  绣庄的管事叫管永旺, 四十来岁的年龄,为人很是敦厚, 看到顾三娘来了, 先进一惊, 随后说道:“我只当你还需要得几日才能上工, 怎的今日就赶了过来。”
  
  自打得知顾三娘她男人死后, 管永旺就想着她这差事怕是干不长久了, 现如今看到她这么早就来了,管永旺只当她是来辞工的,顾三娘在金氏绣庄里干了七八年, 向来老实本份, 绣艺又是一等一的好,要是她走了,管永旺还有些舍不得,他们绣庄的绣娘月钱不少,但要找个手艺好的人,也不是那般容易的。
  
  顾三娘说道:“我那幅花开富贵的屏风这才绣到一半,要是再拖下去,还不知甚么时候才能完工呢。”
  
  管永旺听了这话,心头一动,他想了一想,便问:“你男人的后事可都料理好了?如今你是个甚么打算呢?”
  
  顾三娘满脸黯然,她将家里的发生的事跟管永旺简短说了几句,管永旺听说了她的遭遇,一方面是暗喜,一方面又是同情,喜的是顾三娘不会辞工,却又可怜她福薄命苦。
  
  “各人有各人的命,这也是没法儿的事,你也要看开些。”管永旺对她说道。
  
  顾三娘苦笑一声,不想开又能如何呢,要是她真想不开,早就一头碰死在王金锁的门前了。
  
  “永旺叔,我先进去了。”顾三娘对管永旺说了一声,便进了里面。
  
  这间绣庄很大,后面是库房,前面东厢的几间屋子打通了,是绣庄里光线最好的地方,绣娘们每日从早绣到晚,一个月里能歇息一日,像顾三娘这样的绣娘,每月有二钱银子的工钱,她平日还会接些零活,也是按件卖给绣庄,每月除开日用,零零散散能攒下两三钱的银子。
  
  这个时辰,绣娘们早就开工了,大家正聚精会神的低头干活,顾三娘进去了半晌,也不曾有人发觉,直到有个圆脸的姑娘抬头穿线时才看到她。
  
  “三娘,你来了?”那姑娘看到她,顺手把绣针别在袖口,她又看到顾三娘精神有些不济,于是甚么也没有多问,只说道:“你脸色不太好,怎么不在家里多歇几日。”
  
  绣庄的姐妹们都知道顾三娘刚死了男人,她们还猜测她大概不会再出来做活了,因此这会儿看到她,大家便停下手里的活计,对着她好一通虚寒问暖。
  
  独独有个身形干瘦的妇人坐在绣架前不动,她见大家伙围着顾三娘,皱眉说道:“自己偷懒耍滑就罢了,怎的还吵吵闹闹的打搅别人?”
  
  这妇人本姓刘,夫家姓宋,就住在县城里,因她年纪最长,绣娘们都叫她宋嫂子,她在金氏绣庄里做绣娘的日子比顾三娘还长,原本她男人也在绣庄里干活,几年前从高处跌了下来,半边身子瘫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家里还有三个孩子,一家子老小全靠宋嫂子做绣娘来养活,偏偏她男人自从瘫了,就变得疑神疑鬼,对着宋嫂子从来没有好言语,这宋嫂子外头要养家,屋里还要受丈夫搓揉,性情也越发就古怪起来。
  
  前两年,平安州的宁王爷嫁女儿,在金氏绣庄订了一幅百子帐,要是能为郡主绣嫁妆,即有脸面又有赏钱,绣庄里的绣娘们都想接下这活儿,后来管永旺把这活儿给了顾三娘,自此,宋嫂子就对顾三娘有了成见,顾三娘一向避让着她,好在绣庄里的活儿,都是各做各的,故此倒是相安无事,谁知今日她刚见到顾三娘,就挑起刺来了。
  
  那圆脸的姑娘,闺名叫做小红,她刚进绣庄没两年,来的时候顾三娘教会了她不少东西,是以两人虽隔着好几岁,性情却是最相投,她心里替顾三娘打抱不平,便说道:“三娘心里不自在,咱们姊妹不过是宽慰他几句罢了,哪里就耽误宋嫂子你发财了呢。”
  
  “要是不自在,家去给男人守着就是,还在外头抛头露面的作甚?”宋嫂子成心刮刺顾三娘,嘴里说得话也阴阳怪气的。
  
  顾三娘冷笑一声,她说:“你男人不让你抛头露面你都出来了,倒要你操心起旁人来了。”
  
  顾三娘虽说好性儿,但也并不是一味的会忍气吞声,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拎着把菜刀就去找王金锁讲理。人敬她一丈,她敬人一尺,这宋嫂子存心找茬,若是再退让,只会叫她得寸进尺罢了。
  
  那宋嫂子被顾三娘一句话气得满脸涨红,她男人瘫了后就不能成人事,总疑心她在外头偷汉子,有心想把她圈在家里,可惜老子娘也没挣下万贯家财,故此每月发的月钱,都被她男人死死攒在手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宋嫂子的男人不拿她当人看,这事本是宋嫂子的心头事,现如今被顾三娘当众拿出来说嘴,宋嫂子便猛然站了起来,对着顾三娘骂道:“好不好的我还有个男人,你一个寡妇,男人刚死了几日就外出走动,我劝你也要知些廉耻才是。”
  
  顾三娘的脸色沉了下来,她盯着宋嫂子,说道:“宋嫂子,你倒说说我如何不知廉耻了,今日你要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我只追到你家问宋大哥去。”
  
  平时妇人们拌嘴总是有的,只是宋嫂子这话实在有些过了,有人便打着圆场说道:“算了算了,一个屋里做活的姊妹,都退让一步罢。”
  
  这时,有个穿着比甲的嬷嬷进来了,她看到屋里闹成一团,沉声说道:“正当午了,你们这才绣了几针?要是工夫耍嘴皮子,还不如好好把活儿赶出来。”
  
  众人见管事的嬷嬷来了,便各自回到绣架前,那顾三娘瞥了宋嫂子一眼,说道:“我也劝嫂子一句,别自己心思腌臜,就以为旁人都跟你一样似的。”
  
  说完这句话后,顾三娘回了自己的绣架前,只是坐了大半晌,她身子仍是气得发抖,两只手臂也是又酸又软,连拿针的力气都没有,她想着,都是命苦的女人,不想着怜惜他人,又为何要这样的彼此伤害?
  
  暗自气闷了半日,顾三娘越发的头晕眼花,她歇了一会子,直到好些了,这才捻线穿针,低头开始做绣活。
  
  因着顾三娘病了,一整日她才勉强绣了一个花瓣,眼见天色将晚,放工的时辰到了,顾三娘挣扎着站了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坐在她旁边的莫小红看她脸色发灰,便说道:“三娘,你要不去找个郎中看看?”
  
  顾三娘摇了摇头,她说:“不碍事,我回去睡一觉就好了。”
  
  莫小红轻轻叹了一口气,在这里当绣娘的,都是家境不好的人,身子病了,只要能扛就扛,谁也轻易不舍得拿钱去看郎中。
  
  “天不早了,我们收工一起回去罢。”莫小红说道。
  
  顾三娘本来还想着把这个花瓣绣完,不过外头光线暗了,她实在撑不住,便和莫小红一起收拾东西家去。
  
  莫小红她家跟顾三娘本来不顺路,不过她看到顾三娘身子不适,便绕路先将她送回去,两人走到秦大娘家的巷口,刚好沈举人提着东西回来,他看到顾三娘后,先看了她一看,便朝着她微微颔首,那莫小红见了,悄悄打量着他,低声问道:“这男人是谁,长得可真好看。”
  
  顾三娘看到前面的背影,回道:“他是沈举人,租住在秦大娘家的东厢,昨日才搬过来的。”
  
  莫小红又看了他几眼,举人老爷还这么寒酸,想来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穷书生。
  
  “我到了,你也快些家去吧。”顾三娘对莫小红说道。
  
  莫小红对顾三娘说道:“你好生歇着,要是明日再不好,就跟永旺叔告几日假,没得拖坏了身子,受苦的还是自己。”
  
  “我知道了。”顾三娘朝着莫小红挥了挥手,便进到巷子里去,谁知她刚走到门口,看到沈举人站在那里,顾三娘冷不丁的倒唬了一跳,她退后几步,说道:“沈举人,你还没进屋呢。”
  
  沈举人拿眼看着她,而后又收回视线,他不紧不慢的说道:“我见顾娘子面色发赤,唇下带疮,喉咙有痰音,似是心火过旺之症,还需早日去看望郎中才是。”
  
  顾三娘竟不知他还是个懂药理的,又看他像是专门等着提醒她的,于是对着沈举人说道:“多谢沈举人好意,我必定将你的话放在心上。”
  
  那沈举人见此,轻轻点了两下头,便回了东厢。
   正文 第 7 章   这一夜, 顾三娘睡得极不安稳, 她的身子一时冷一时热, 到最后竟说起了胡话, 小叶子夜里被惊醒, 她摸到她娘身上滚烫, 手忙脚乱的从床上爬了起来, 又摇醒了她娘,嘴里说道:“娘,你快醒醒。”
  
  一连喊了好几声, 顾三娘总算迷迷糊糊的醒了,她喘着粗气,说道:“叶子, 你怎的醒了?”
  
  “娘, 你的风寒怕是加重了,我去叫秦奶奶来。”叶子说着, 点了一盏油灯, 就要出门去喊秦大娘。
  
  “站住, 别去!”顾三娘叫住小叶子, 请医吃药哪一样都要花银钱, 她们手里就剩下二两银子, 不日就要给秦大娘交租钱,娘儿俩还要吃饭,顾三娘是万万不敢动手里的银钱的。
  
  小叶子急得直跺脚, 她说:“你病了好几日, 要是再拖下去,可怎么得了。”
  
  说完,小叶子不顾她娘叫她的名字,跑到上房去喊秦大娘。
  
  秦大娘睡得正熟,就听到小叶子拍门的声音,她披衣起来,看到小叶子满脸焦急,惊道:“叶子,你这是怎么了?”
  
  小叶子快要急出眼泪来,她说:“秦奶奶,我娘病了,你快去看看罢。”
  
  秦大娘听了这话,赶紧和小叶子一起往西厢去,另一头,秦林和朱小月也被吵醒,朱小月在里屋隔着门问道:“娘,发生甚么事了?”
  
  “三娘病了,你且睡罢,我去瞧瞧她。”秦大娘对朱小月说了一声,已跟着小叶子进了西厢,此时,顾三娘连坐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她听到声响,轻轻喘息了几声,那秦大娘端着油灯凑近到她跟前,只见顾三娘脸上腊黄,嘴角起了几个燎泡,她又喊着顾三娘的名字,顾三娘眼珠动了几下,却始终没有睁开眼皮。
  
  “哎呀,这可怎生是好?”秦大娘跟着急了起来,小叶子看到秦大娘也说不好,唬得眼泪直打转,她说道:“秦奶奶,县里的医馆在哪儿,我去请郎中来给娘看病。”
  
  秦大娘说:“这么晚了,郎中怕是不肯出诊,你去煎些姜汁来给你娘灌下,等天亮了,就带着她到医馆去。”
  
  “不中用,睡前我给娘煎了一碗姜汁。”小叶子嘴里这么说着,早已找出生姜,准备给她娘熬姜汁。
  
  不一时,朱小月也穿好衣裳过来了,因为顾三娘是个寡妇,她男人秦林不好过来,便留在屋里守着哥儿,只是她来了,也帮不上甚么忙,便只能在灶下帮着小叶子熬煮姜汁。
  
  屋里正忙乱时,从外头传来一道声音:“秦大娘,可是顾娘子病了?”
  
  秦大娘听出是沈举人,她看到东厢那边也亮起了灯,便回道:“是呀,她患了风寒,已是有好几日呢。”
  
  “在下略通岐黄之术,不知能否方便进来?”沈举人问道。
  
  沈举人文绉绉的话小叶子半懂半不懂的,不过她听沈举人这意思似乎是有法子,于是连忙跑了出来,说道:“方便,方便得很!举人老爷,你快来看看我娘罢。”
  
  一个鳏夫大半夜的进出寡妇的屋子,自然是于礼不合,只是这是救人性命的大事,再说屋里还有旁人,所以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沈举人点着油灯进来了,他衣裳穿得整整齐齐,进屋后先跟秦大娘打了一声招呼,便来到床前,屋里有两盏灯照着,沈举人看得也能清楚一些,他见顾三娘半靠在秦大娘身上,她双眼紧闭,乌黑的头发松松散散得挽了一个发髻,身上罩了一件外衫,显见是秦大娘刚才匆匆为她穿上的。
  
  借着灯火,沈举人看了半晌,他又抬起顾三娘的手臂,手指摸在她的脉上,小叶子见他摸了半晌,也没吭一声,忍不住出声问道:“举人老爷,我娘咋样了?”
  
  朱小月拉着她,轻声斥道:“沈举人在看脉,你别打搅他。”
  
  摸了大半日,沈举人又换了一只手,直到看完后,他才将顾三娘的手放下来被,秦大娘将顾三娘盖好,便问道:“沈举人,三娘还好么?”
  
  沈举人说道:“这风寒来势汹汹,万万不能再拖下去了,需尽早看病吃药才是。”
  
  秦大娘为难了,她说:“这个时辰,郎中只怕不会来呀。”
  
  因家里有小儿,沈举人那里时常备着丸药应急,他说:“在下家里还有几丸治风寒的药,我这便去拿过来。”
  
  小叶子脸上一喜,她说:“多谢举人老爷,等明日我们就到医馆去买来还你。”
  
  那沈举人却笑了笑,没再接话,他点着油灯回屋拿药,不到片刻,就见他拿了一只手掌大小的白色瓷瓶,他倒了两丸药递给小叶子,说道:“用温水化开,这会子吃一丸,明早再吃一丸。”
  
  “晓得了。”温水是尽有的,小叶子拿了药,就给她娘化了一碗,她和秦大娘两人合力给她娘灌了下去,又扶着她躺了下去。
  
  顾三娘听完药后,几人又等了一会子,直到顾三娘气息平稳下来,她们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这大半夜的,闹得众人都不曾睡好觉,秦大娘看着沈举人,她说:“今晚真是多谢沈举人了,要不然我们娘们儿几个还不知如何是好呢。”
  
  沈举人含笑说道:“不过是举人之劳罢了。”
  
  招来的租户不光是个读书人,竟然还懂医术,况且为人又热心,这对秦大娘来说真是意外之喜,过日子难免有些头痛脑热,如今有了沈举人,能省不少心。
  
  “天晚了,都回屋去睡罢。”
  
  今晚为了自家,院子里的大家伙都来帮忙,小叶子又是感激又是难为情,她将他们送了出去,说道:“多谢你们,等我娘好了,再好生去谢谢你们。”
  
  秦大娘摸了摸小叶子的头,别看这孩子只有六七岁,这一晚她跑前跑后,没有喊一句苦,越是这样越是叫人心疼,她说:“你也早些睡,我看你娘吃了沈举人的药,像是好了不少似的。”
  
  小叶子点了点头,她站在门口,亲眼看着秦大娘她们婆媳和沈举人进了屋里,这才回身关门。
  
  到了后半夜,吃了药的顾三娘沉沉睡去,小叶子放心不下她娘,起来看了好几遍,到了天将亮,顾三娘身上的烧已是退了。
  
  天色刚刚微亮,小叶子就醒了,她第一件事先是把那丸药给她娘吃了,此时顾三娘精神已好了许多,她看到这药,便问:“哪儿来的药?”
  
  小叶子回道:“娘,你忘了,晚夜沈举人来给你看过病,这是他给的。”
  
  顾三娘听了,便默不作声。
  
  小叶子喂了她娘吃完药,又说:“娘,今日你就歇一日,等会子咱们去看郎中罢。”
  
  顾三娘没有接小叶子的话,手里没银钱,连病也不敢得,她倒是想撑着去上工,只是要是败坏了身子,受累得还是她和小叶子,歇一日工倒罢了,横竖是少拿一日的月钱,医馆却是不敢去,因为她们实在没银子。
  
  “等会子你到槐花胡同的第二个门,那里住着一家姓莫的,你跟莫家的小红婶娘说一声,叫她替我请一日假。”
  
  小叶子记下来了,这会子还早,她先在灶下把热水烧好,接着又打扫屋子,顾三娘看到闺女忙进忙出的身影,心里不禁一酸,她说:“要是找不到路,就请小月婶娘跟你一起去。”
  
  “不用,小月婶娘那屋里要忙的事比咱们还多,我自己能找到。”
  
  昨夜顾三娘虽说病得迷糊,但也知道闺女为了照料她,整晚都没有睡过,闺女小小年纪就这般懂事,顾三娘那心头就跟针扎似的,她悄悄擦了一把眼泪,没有再说话。
  
  没过多久,小叶子听到秦大娘开门的响声,她跟她娘说了一声,便去找顾三娘说的莫小红。
  
  小叶子先前一直住在乡下的屯子里,在这县城里连路也不认得,她一个六七岁的姐儿,还没把锄头高,不过想到家里病着的娘,她只得大着胆子找人问路,等她找到槐花胡同,看到第二个院门时,小叶子犹豫了一下,便上前去敲门。
  
  从屋里响起几声狗叫,随后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问道:“谁呀?”
  
  小叶子问道:“是莫家的吗?”
  
  那院门很快被打开,小叶子看到站在她面前的姑娘,问道:“不知莫小红在吗?”
  
  开门的人就是莫小红,她疑惑的说:“我就是,你找我有甚么事?”
  
  找对了人,小叶子微微松了一口气,她嘴里喊着婶娘,又说道:“我是顾三娘的闺女,昨夜她病了,怕是不能去绣庄上工,我娘托你代她请一日假。”
  
  听说这是顾三娘的闺女,莫小红还看了小叶子好几眼,她见她眉眼跟三娘长得果然有几分相似,担忧的问道:“你娘病得重吗,有没有去看郎中?”
  
  小叶子摇了摇头,那莫小红轻轻叹了一口气,她回身看了一下,见院里没人,飞快的拿着篮子装了一些土豆和白菜,说道:“这些你拿回去,叫你娘只管好生歇着,等身子好了再去上工。”
  
  小叶子不肯收,她往后退了一步,对莫小红说道:“劳烦婶娘了,我娘还在家里,我这便就回去了。”
  
  莫小红连喊了好几声,那小叶子却早已不见人影了。
   正文 第 8 章   小叶子回来时, 看到沈举人正站在院子里和秦大娘说话, 他家的小哥儿沈御蹲在地上看蚂蚁, 看到她进来了, 软软的喊了一声姐姐。
  
  小叶子冲着沈御笑了笑, 又停下来跟沈举人问好, 她说:“我娘吃了举人老爷送的药, 身子已是好了许多。”
  
  那沈举人也笑了起来,他说:“那便好。”
  
  秦大娘刚才也去看过顾三娘,她的脸色虽说仍旧有些发白, 不过却能坐起来说几句话,看来这个沈举人还是有几分真本事的。
  
  “我给你娘写了一副方子,你直接到药房去抓药便是, 里面的药材不算很贵, 等买回来后,拿给我看看。”
  
  沈拙心知顾娘子母女二人家境贫寒, 请医吃药要花不少银子, 于是他早上起来, 便写了一副方子, 里面都是寻常易得的药材, 他刚要托秦大娘送过去, 小叶子就回来了。
  
  小叶子听了心头一喜,她接过沈拙递过来的方子看了又看,虽说上面的字她一个也不认识, 但是肯定是能治医又省钱的, 她感激的说道:“多谢举人老爷,我这就去抓药。”
  
  沈拙笑着摇了摇头,他说:“别叫我举人老爷,听着怪别扭的,你喊我沈叔就是了。”
  
  秦大娘看着沈拙,她说道:“沈举人真是慈善人,日后你要是有甚么浆洗缝补的活,只管拿给我儿媳妇或是三娘,都是抬抬手的事儿。”
  
  沈拙微微一笑,还说道:“那就先谢过秦大娘了。”
  
  他一个男人带着孩子,手里银钱也不多,没得日日花钱去请人浆洗缝补,有人能帮忙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秦大娘往常听说读书人都是些酸文假醋,这沈拙却如此爽快,倒很合她的脾性,两人说了几句话,朱小月来喊她回去用早饭,几人便各自散了。
  
  小叶子进屋后,她娘靠在床头,说道:“你们在院子里说甚么呢,回来大半日也不见你进门。”
  
  小叶子拿出沈拙开的方子,她说:“沈叔写了一副方子,要我去给你抓药。”
  
  她怕她娘舍不得花银子,又补了一句:“沈叔说了,这方子里的药都是极便宜的,要不了多少银子。”
  
  顾三娘望着小叶子,嗔怪道:“这才几日,就沈叔长沈叔短的,人家是正正经经的举人老爷,仔细叫人笑话呢。”
  
  小叶子不以为意,她说:“是沈叔叫我这么喊的。”
  
  说完,小叶子又细细的把她去见莫小红的事情跟顾三娘说了一遍。
  
  吃过早饭,小叶子从顾三娘那里拿了银钱去买药,秦大娘正好要去买菜,她怕小叶子被人蒙骗,便陪着她一起去药房,药房的掌柜看了药方,说这方子开得很稳妥,秦大娘和小叶子都十分欣喜,小叶子照着方子上买了几副药,又买了要还给沈拙的丸药,转眼间,她手里的银钱就没剩下多少了。
  
  只因顾三娘病了,小叶子在集市转了一圈,想给她娘买些吃食补身子,只不过手里就剩下几十个铜钱,县城里的东西样样都贵,最后看来看去,只够买十来个鸡蛋。
  
  药买回来后,小叶子先把丸药拿给沈拙,沈拙却没收,他好生包了起来,叫小叶子拿回去自己收着,沈拙又教给她如何煎药,家里没有砂锅,小叶子到秦大娘屋里去借来了,总算将药煎了起来。
  
  且说顾三娘这一病,过了三四日,身子才渐渐好了起来,中间莫小红来了一趟,给她带了一篮子菜,还给她带信,说是管永旺叫她在家好生歇着,等病好后再去上工。
  
  有了管永旺这句话,顾三娘着实安下心来,她性子要强,在绣庄里干了这几年,从来没请过假,这回死了男人,再加上身子不好,歇了好几日,月钱被扣倒是好说,最怕的就是有人挑理。
  
  这日,顾三娘觉得身子总算有了力气,连着几日躺在病上,浑身的骨头都疏懒了,她便穿好衣裳,提着针线篮子出了房门。
  
  小叶子在院子里煎药,御哥儿蹲在她身边顽,小叶子抬头看到她娘出来了,说道:“娘,外头风大,你出来做甚么,快回屋里去歇着罢。”
  
  顾三娘说道:“哪里就那么娇弱,屋里怪闷人的,我略坐一坐透口气。”
  
  说罢,她坐下来,从篮子里拿出一条络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打着,御哥儿看了一阵煎药,又跑到顾三娘跟前看她打络子,他短短的手指头指着篮子里已打好的十几根络子,嘴里念叨着:“这是配扇子的,这是配汗巾的,这是压裙角的。”
  
  小叶子也凑过来,她虽是个姐儿,却还没御哥儿懂得多,她又听御哥儿说每样络子配得东西各不相同,便问她娘:“御哥儿说得对不?”
  
  顾三娘笑着点点头,先前为了挣家用,每日下了工,她必定会接些络子回来打,简单的络子一文钱一根,繁复的两文钱一根,要是肯受些累,每月也能赚几百文钱,只是这活却不是人人会做的,每种络子无论是配色是花样儿各有讲究,御哥儿懂得这么多,他们父子谈吐气质都非同一般,显见家里也是富过的。
  
  “你带着御哥儿别处去顽,我身子病着,别把病气过得他身上。”顾三娘对小叶子说道。
  
  前几日顾三娘病着,家事都落在小叶子身上,她又担忧她娘病情加重,如今眼见着她娘好了,小叶子也能松散几分,她说:“外头有人在骑竹马,我带着御哥儿去瞧瞧。”
  
  “去罢,药炉有我看着,你好生照看着御哥儿。”顾三娘叮嘱道。
  
  小叶子应了一声,牵着御哥儿的手便出了院门。
  两个孩子走后,院子里就剩顾三娘,今日秦林休沐,他们夫妇俩带着小哥儿回娘家了,秦大娘外出去窜门儿,对面东厢的窗子半掩着,有个人影坐在里面看书,顾三娘看了一眼,低下头来专心致志的打络子。
  
  不知不觉,顾三娘的一根络子将要打完时,听到对面传来声音:“药煎糊了。”
  
  顾三娘手里的络子被唬得掉到地上,说话的是站在窗前的沈拙,他在东厢都闻到味道了,那顾三娘却一味的低头打络子,怕是早就忘了炉子上还煎着药。
  
  顾三娘耳根一红,连忙放下手里络子,她快步走到炉子前,果然见到砂锅里已烧干了,她心里微微有些懊恼,只得添了水重新再煎。
  
  这次,顾三娘可不敢再大意了,买药要花钱,每一副药小叶子都是煎透了才舍得扔掉,她把凳子搬到炉子旁就近照看,原本站在窗前的沈拙,已是不见了身影。
  
  又过了两三日,顾三娘的病总算好了,因生病那晚得了秦大娘和沈举人许多帮助,病好之后,顾三娘带着小叶子在集市上买了两尾鲜鱼,一尾直接叫小叶子送到秦大娘那屋里去,秦大娘心知顾三娘最怕欠人人情,甚么话也没说就收下了,另一尾鱼顾三娘猜着沈拙怕是不会收拾,便拾掇得干干净净,专门上灶做成清蒸,便带着小叶子一起送到沈拙的东厢。
  
  顾三娘和秦家是旧识,打发小叶子去道谢,她们自是不会说甚么,只是沈拙那里毕竟是新近认识的人,顾三娘恐怕轻慢了人家,因此这才郑重的亲自登门道谢,到了东厢时,顾三娘在外头先喊了一声,直到里面听到沈拙的回应,她和小叶子才走进去。
  
  此时,沈家父子正在用中饭,桌上放着一碗炒糊了的白菜,并一碟子萝卜干,御哥儿面前放着一碗粥,一副要吃不吃的模样儿。
  
  这父子俩人看到顾三娘和小叶子进来了,都一齐停下手里的碗筷,顾三娘望了沈拙一眼,便低垂着眼皮,说道:“这回小妇人病了,多谢沈举人相助,家中没甚么答谢的,便在集中买了一尾鲜鱼,还请沈举人不要嫌弃。”
  
  说时,小叶子已从篮子里端了一个大碟子,这蒸鱼的碟子还是跟秦大娘家借来的,刚出锅的鱼冒着香喷喷的热气,御哥儿看得眼睛都移不开了,却仍旧立在一旁,并不像寻常孩子那样立时就吵闹着要吃,只不过沈拙看到孩子目不转睛的样子,禁不住脸皮一红,小叶子只当他还要客气,便说:“沈叔,你就收下来罢,要不是那晚你送来两丸药来,我还不知该怎么办呢。”
  
  沈拙根本也没想要推拒,他带着哥儿搬到这里,给秦家交了一年的房租后,手里的银钱就所剩无几,这些日子,每顿都是青菜稀粥,大人还能挺得住,御哥儿的脸蛋却都瘦了一圈。
  
  “生受了。”沈拙站起来,对着顾三娘施了一礼。
  
  顾三娘侧身避开,心里跟着松了一口气,她原本还担心读书人清高,就这么冒失的送条鱼来人家要发恼呢。
  
  他们还在用饭,顾三娘和小叶子不便打搅,送完鱼后两人就告辞了,走出不远,她们听到御哥儿软糯的声音说道:“爹爹,顾婶娘做得鱼比以前家里的三鲜鱼汤还好吃呢。”
  
  沈拙温和的回道:“喜欢就多吃些。”
  
  听了他们父子的对话,顾三娘抿嘴一笑,自带着小叶子回屋用饭去了。
  
   正文 第 9 章   在家歇了五六日, 病好后的顾三娘终于回到绣庄上工, 先前她接的那幅国色天香屏风还有大半未曾完工, 再过不久就要到交活的日子, 顾三娘很下了一番工夫来赶活儿。
  
  如此埋头苦干了一个多月, 屏风总算是按期交了上去, 恰巧又到了放月钱的时候, 顾三娘领了月钱,又把家里积攒的络子卖了,手里有了余钱, 顾三娘心里安心了许多。
  
  这日,顾三娘收工回家,看到秦林和沈拙正合力将一块匾额往东厢上挂, 秦大娘和朱小月她们都站在院子里看热闹, 她不禁好奇的问道:“这是要做甚么呢?”
  
  朱小月说道:“沈举人要开馆授课啦。”
  
  顾三娘一愣,这几日她早出晚归, 今日才得知他要开馆, 因此感觉有些意外, 恰巧这时沈拙朝着她看了过来, 他满脸坦然的对顾三娘说道:“我一介书生, 又没甚么本事, 所幸还略微读了几本书,如今开馆,一来教书育人, 二人赚几两银子养家糊口。”
  
  顾三娘她们县不远处有一个梨山书院, 只不过那书院束脩极高,等闲人家是拿不出这束脩礼,先前县里还有个秀才开了学馆,只不过听说秀才今年中了举人,那身价自是水涨船高,也就不再开馆了,而是专心留在家里等着考状元。
  
  不一时,沈拙和秦林叮叮当当把匾额挂好,朱小月看了半日,问道:“那匾额上写的甚么字呢。”
  
  秦林回道:“无书学馆。”
  
  秦大娘这就不懂了,她笑了起来,问道:“既是教人读书的学馆,为何又叫甚么无书学馆?”
  
  秦林小时候上过学,四书五经的也读过几本,他对她娘说道:“您老人家不懂,这是孟子说的‘尽信书,不如无书’,教人不要全信书里说的。”
  
  包括顾三娘在内,几个没读书的女人都不懂取这个名字的意思,不过沈拙要开馆总是好事一桩,远得不少,再等个三五年,秦家的小哥儿长大了,在家里读书自然是很方便的。
  
  沈拙正式开馆后,顾三娘原以为很快就会有学生来上门求学,谁知过了好几日,还没有收到一个学生,顾三娘都有些替他发愁,那沈拙却稳如泰山,每日上午看书,下午教御哥儿读书,似乎一点儿也不着急。
  
  有一日,顾三娘干活时和莫小红闲聊,听说她姐夫家想把哥儿送去上学,她心头一动,问道:“这一年的束脩怕是不少吧?”
  
  莫小红回答:“可不是,一年二两银子的束脩礼,再加上每年的笔墨,便是她家境还算过得去,也是笔不小的开支呢。”
  
  旁边的绣娘听了这个话头,纷纷说开了,有人说道:“说得是啊,往常孙秀才开馆,他收的束脩礼倒比梨山书院少,谁知现如今他倒收了馆。”
  
  “那也是没法子的事,当了举人还开馆,这不是叫人笑话么?”
  
  有人笑了起来,她看着顾三娘说道:“倒也不是每个举人老爷都吃穿不愁,我听说秦大娘家的新租客就是个举人老人。”
  
  顾三娘低头绣了一针,嘴里淡淡的回了一句:“谁说不是呢。”
  
  “要我说啊,读书又有甚么用呢,能吃饱穿暖就算了。”有个绣娘一边做活一边说道。
  
  莫小红听了这话,便把针扎在袖口,气鼓鼓的说道:“你这话说的,要是读书没用,那些有钱人家的子弟,何必都要送去上学?”
  
  那绣娘嗤笑一声,说道:“你见过几个有钱人,就敢这么说?”
  
  莫小红抬着下巴回道:“我倒是不认得那些有钱人,不过你没看戏文里演的,那千金小姐总是要配个多情书生的,你几时见到小姐爱慕不识字的粗人来着?”
  
  这话惹得大家哄堂大笑,顾三娘也是一边笑一边绣花,待众人渐渐静下来,顾三娘对着莫小红说道:“我记得你姐姐嫁人没几年,那小哥儿岁数不大罢?”
  
  莫小红说道:“刚刚四五岁呢,家里这几年攒了些银子,总想咬牙供个读书人出来,如今打听到梨山书院的束脩礼,倒又有些犹豫起来了。”
  
  顾三娘放下手里的针,她想了一想,说道:“我却是有个主意,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的好姐姐,你向来是个爽快人,甚么时候也这般吞吞吐吐起来?”莫小红看着她,她说:“你只管讲,要是能解了我姐姐家的急,我只有谢你的份儿。”
  
  顾三娘略微一想,便说:“你是知道的,秦大娘家的新租客是个举人老爷,他家家境一般,又带着个孩子过活,前些日子开了间学馆,只因是外乡来的,至今还未招到半个学生。”
  
  先前莫小红已是见过这位举人老爷的,此时听说他开了馆,便追问道:“倒不知他学问如何?”
  
  顾三娘抿嘴一笑,她说:“你这话把我问住了,我大字不识几个,哪里知道他的学问,不过我私心想着,既是能考上举人,学问大抵是错不了的。”
  
  莫小红听了她这话不住的点头,顾三娘又说道:“你姐姐家的小哥儿岁数小,梨山学院离县里有二十多里的路,若是住在学院里,只怕你姐姐未必放心,若是家里每日接送,没的又白白耽误大人做事,秦大娘家横竖是在县里,沈举人的束脩银子也不贵,要是怕沈举人学问不好,不如先跟着他启蒙,等长大一些,再到梨山书院去上学。”
  
  一时,莫小红把顾三娘这主意听进去了,她又问了几句沈举人的脾性,顾三娘笑了起来,她和沈家父子住在一个院里,是从来不曾见他动过怒的,便是偶尔御哥儿调皮了,他也从来都是好声好气的跟孩子讲道理,惹得朱小月羡慕不已,说是日后秦林这个当爹的要是也跟沈举人一样就好了。
  
  姐妹两人说了半日,莫小红把这事默默记了下来,准备回去跟自家姐姐商议。
  
  没过几日,莫小红的姐夫吴长贵果然带着家里的小哥儿到了秦大娘家,都是一个县里的人,那秦林便直接带着吴长贵进到东厢给他引荐,吴长贵看到满屋子放的书,心里顿时敬畏起来,又看他举止说不出的文雅,一时倒后悔带的束脩礼少了些。
  
  彼时沈拙正在教御哥儿练字,他见一个汉子带着个御哥儿差不多大小的孩子,心里已是猜出了几分。
  
  秦林在县衙当差,虽说吃的是官家饭,跟沈拙却是很谈得来的,他开门见山的直接说道:“沈举人,不必说,你怕是已看出来了,这是住在县东头的木匠吴大哥,家里有个小哥儿,想跟着你一起读书。”
  
  沈拙的学馆已开了好些日子,却始终没有一个学生上门拜师,秦大娘她们平日窜门时也会帮着打听有没有要上学的孩子,奈何并非家家都是能上得起学的,今日总算来了一个,秦林也是打心眼里替他高兴。
  
  “你叫甚么名字?”沈拙和蔼的问着吴长贵身边的小哥儿,那小哥儿脸上一红,扭捏的躲在他爹身后,他爹吴长贵急了,在他脑瓜上拍了一巴掌,斥道:“先生问你话呢!”
  
  “不必着急。”沈拙看了一眼吴长贵,他又对着小哥儿招了招手,说道:“到我这里来。”
  
  那小哥儿悄悄打量了沈拙两眼,他见先生眉眼含笑,声音又说不出的温和,终于不再害羞了,他慢慢走到沈拙面前,结结巴巴的说道:“回先生的话,我……我叫大宝。”
  
  沈拙又问道:“取了学名不曾?”
  
  大宝不知学名是甚么,于是迷惑的望着他,身后的吴长贵见此,抢着说道:“还不曾呢,要是先生看得起他,还请劳烦您帮忙取一个。”
  
  沈拙笑了笑,他又问了大宝几句话,这小哥儿有答得上来的,也有答不上来的,起初吴长贵看到自家孩子回答不出问题,心里一急,抢着要代替他回话,只是被沈拙笑吟吟的看了两眼,那吴长贵顿时就规规矩矩的立在一旁不敢随意插话了。
  
  如此过了小半日,沈拙见这孩子还算机灵,便对吴长贵说道:“明日就让孩子过来罢。”
  
  吴长贵心里大喜,他朝着沈拙深深得作了一揖,这汉子憨厚老实,说不甚么漂亮话,嘴里不住的道谢,他说:“多谢先生收下这小子,日后要是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还请先生尽管开口。”
  
  一旁的秦林取笑他:“满嘴胡说,人家举人老爷能有甚么地方用得着你?”
  
  那汉子挠着头傻笑,又连忙奉上束脩礼,篮子里放着一个活鸡,一尾鲜鱼,一包榛蘑,几十个鸡蛋,余外还有红布包着的束脩银子。
  
  当日,顾三娘刚进院门,就见小叶子兴冲冲的说道:“娘,沈叔招到学生了。”
  
  顾三娘已从莫小红那里得知了此事,她轻轻笑了一声,回道:“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说话时,她看到沈拙正站在东厢门口,两人彼此点了一下头,沈拙开口说道:“顾娘子回来得正好,今日有事还要找你帮忙呢。”
  
  “什么事?”顾三娘心里有些疑惑,不知他有何事要找她。 正文 第 10 章   沈拙像是变戏法儿似的从身后拿出一个篮子, 他说道:“学生家里送了束脩礼, 只是我不知该如何杀鸡, 再者我灶上的手艺一般, 没得糟蹋了这好好的鸡子, 因此想烦请你帮忙炖鸡。”
  
  顾三娘笑了, 原来是为了这桩小事, 她从沈拙手里接过篮子,只见里面绑着双脚的肥母鸡约莫四五斤,她看了沈拙一眼, 说道:“这值甚么,还需要沈举人这般郑重,尽管交给我就是。”
  
  沈拙不会烧饭倒是一点也不假, 时至今日, 御哥儿还时不时的说他爹又把饭菜烧糊了,顾三娘和小叶子母女两人的日子虽说过得清贫, 但顾三娘收拾汤水却十分拿手, 寻常的白菜萝卜也能做出花样, 惹得御哥儿每隔几日, 就会跑到她家来蹭饭, 沈拙对此很是羞愧, 只是他又实在不忍心委屈孩子,于是只得欠下了这人情债。
  
  想到今日能吃鸡子,御哥儿晃着小脑袋, 他奶声奶气的说:“顾婶娘来做最好, 如若不然,爹爹一准又会烧糊了。”
  
  顾三娘犹豫了一下,不是她替他家心疼,这母鸡如此肥大,要是拿到集市上去卖了,也能得好几十个大钱,都够他们爷俩儿几日的伙食费了,她问道:“真的要杀了?”
  
  沈拙摸着御哥儿的头,他对顾三娘说道:“杀了!”
  
  沈拙都这么说了,顾三娘也就不再多话,她回西厢里拿了菜刀和碗,先把母鸡颈子上的绒毛拨了一些,而后利落的划了一刀,那母鸡哀鸣几声,刚要扑腾,顾三娘已把它捉得牢牢的。
  
  杀鸡时沈家父子和小叶子就站在院子里看,沈御两只小胖手捂着眼睛一副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小叶子却不同,她从小长在乡下,见多了这样的情形,眼看她娘杀完了鸡,小叶子小跑着上前,举着碗来接鸡血,到时鸡血加了蒜苗炒一炒,也是一道可口的菜呢。
  
  只等鸡血放完过后,顾三娘一抬头,看到沈拙满脸土色,两只眼睛直楞楞的,她刚要出声询问,就见沈拙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顾三娘唬了一跳,她扔下手里的鸡,慌张跑上前来问道:“沈举人,你这是怎么了?”
  
  “爹爹……”御哥儿被这忽然的一出唬得哇哇大哭,顾三娘也好不了哪里去,看到好好的人就这么直挺挺的倒在地上,她心里急得突突直跳,便对发楞的小叶子喊道:“快去喊秦奶奶过来,就说你沈叔晕倒了。”
  
  “哎!”小叶子答应一声,旋风似得的跑到正屋去喊人。
  
  不到片刻,秦大娘和朱小月跑出来了,她们看到沈举人倒在地上,吃惊的问道:“发生甚么事了,怎么好好的就晕倒了。”
  
  顾三娘后背惊出一身冷汗,她急道:“我哪里知道,不过刚眨了一下眼,沈举人就倒在地上了。”
  
  秦大娘看了一眼,她和顾三娘扶起沈拙,又用力的挣着他的人中,不一会子,沈拙幽幽的醒了过来,顾三娘喜道:“沈举人,你醒了?”
  
  沈拙见到御哥儿满脸泪痕,自己还被几个女人团团围住,便迷糊的问道:“你们围着我做甚么?”
  
  秦大娘拍着大腿,她说:“还说呢,你晕倒了,可把我们唬死了。”
  
  沈拙想了一想,脸上羞得通红,他说:“不碍事,我这是晕血。”
  
  顾三娘先是一怔,随后哭笑不得的说道:“你既是晕血,做甚么还要看我杀鸡?”
  
  沈拙越发难为情了,他说:“我先前从不曾看过杀鸡,因此今日就凑过来看热闹,谁知刚看到放血,眼前一黑就倒下来了。”
  
  听了他这么一说,秦大娘和朱小月都大笑起来,沈拙也没想到自己今日会出丑,顾三娘刚被唬到了,却没有心情取笑他,她摆着手说道:“行了,你且歇着去罢,等这母鸡做好了,我就给你送去。”
  
  沈拙看到她手上沾着血,一副又要晕倒的架势,顾三娘赶紧放下手,又叫小叶子和御哥儿扶着他回东厢。
  
  顾三娘望着孩子们送沈拙回屋的背影,禁不住摇了摇头,谁曾想到向来文质彬彬的沈举人,竟然看到杀鸡就会唬得晕倒,要是说出去,只怕要被住在这巷子里的街坊们笑一年了。
  
  “哎哟,可真是笑死人了,我还是头一回看到害怕杀鸡的人呢。”朱小月眼泪都笑出来了,这个沈举人虽说是个俊书生,只不过他话不太多,大多时候都坐在东厢的窗下看书,平时看到他时,朱小月还有些发憷,谁知他也有怕的事呢。
  
  秦大娘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笑道:“可怜见儿的,第一回见到杀鸡就被唬到了,以后莫不是连鸡都不敢吃了罢。”
  
  顾三娘望了一眼东厢,她看着还止不住笑意的婆媳二人,说道:“可别再笑了,刚才没看到沈举人羞得都抬不起头来了。”
  
  平日越是看着正经的人,冷不丁的闹出一件笑话,实在是够叫人喷饭的。
  
  娘们儿几个笑一阵,眼见天时不早,秦大娘和朱小月回屋去了,另一边的顾三娘麻利的烧好热水,先把母鸡拔了毛,又开膛破肚的收拾干净内脏,不过几下的工夫,就斩成大块,放到罐子里炖了起来。
  
  待到鸡炖得差不多,顾三娘把泡好的榛蘑放到鸡汤里一起炖起来,这榛蘑最是吸汁,吃起来跟肉似的,又十分养人,恰巧今日沈拙闹了一出,拿来补身子是再好不过的。
  
  原本在东厢里顽耍的小叶子和御哥儿闻到香味,手拉着手跑了过来,顾三娘见了,便问小叶子:“你沈叔好些了没有?”
  
  小叶子回道:“刚才歇了一会子,脸色瞧着已是好了许多。”
  
  顾三娘见了,便放下心来,她看到御哥儿眼睛一眨不眨的眨着罐子,便给他盛了一碗鸡汤,又端到桌上,说道:“去喝罢,仔细烫着了。”
  
  御哥儿有鸡汤喝,小叶子却是没有的,看到小叶子眼巴巴的模样,顾三娘假装没看到,这锅鸡汤连肉带毛都是沈家的,她帮着他家炖汤,是半点便宜也不会沾的。
  
  “顾婶娘,姐姐还没有呢。”御哥儿看到只有一碗,便眨着眼睛对顾三娘说道。
  
  顾三娘含笑着对他说道:“你自去吃你的罢,她等会子有东西吃呢。”
  
  御哥儿听得似懂非懂,那小叶子羡慕御哥儿有香喷喷的鸡肉吃,只是她却知道这不是自家的,于是便躲到里屋去了,御哥儿吃了两口,觉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吃没意思,便颤颤巍巍的端着碗,进去找小叶子一同吃。
  
  两个孩子认得的时日不长,却十分合得来,小叶子比御哥儿大一些,平日一处顽时,她总护着御哥儿,御哥儿领她的情,此时得了一碗吃食,也要跟她分着吃,顾三娘远远看着两个孩子的举动,也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好在她家小叶子也是懂礼的,喝了一口鸡汤,就断断不肯再尝了。
  
  不知不觉天色微暗,炉子里炖得鸡子早已骨肉分离,往常这个时辰,顾三娘和小叶子早已用完夜饭,只怕正就着油灯在做绣活儿,那顾三娘见鸡汤炖好了,就喊来小叶子,打发她送到对面去,看着两个孩子出了门,顾三娘回到厨下,顺手把早上的剩菜热了,她和小叶子将就着对付一顿就完了。
  
  谁知饭菜刚刚热好,沈拙就过来了,后头还跟着小叶子,顾三娘有些诧异,她以为是炖得鸡汤滋味不好,便问道:“可是咸淡不合口?”
  
  那沈拙其实还未曾尝过她炖得鸡汤,他见小叶子连整锅都一齐端来了,便知顾三娘太过实诚,于是沈拙先给秦大娘屋里送了一碗,自家留了一些,就让小叶子将剩下的带回去,谁知小叶子怕被她娘责怪,死活不肯接,沈拙无奈之下,只得亲自送了过来。
  
  “你那一手好厨艺,自是不必说的。”沈拙笑了笑,他说:“难得有顿肉吃,怎能我一家独享,大家都一道尝尝肉味罢。”
  
  都是市井小民,谁家也没那个闲钱能鱼肉不断,尤其是顾三娘母女,上一回沾荤都不知是哪日了,不过顾三娘要强习了,她不肯接受沈拙的好意,嘴里说道:“一只鸡子拢共也没几块肉,御哥儿还小,你拿回去给他补身子罢。”
  
  沈拙如何还会再端回去,他说道:“御哥儿一个小人儿能吃多少?同住一个院子里,你要是这般客气,我下回就不好意思再来找你帮忙了。”
  
  为了一碗鸡肉推来推去的,顾三娘耳根有些发热,她说:“我帮你的忙,又不是为了分吃你家的鸡子,御哥儿要是吃不完,留着明日给他煮面吃。”
  
  “莫再推辞了,御哥儿一个人还在屋里,我先回去了。”说罢,沈拙便要回去。
  
  顾三娘见他已是出了门,三两步追了上去,她张了张嘴,正要喊住他,又住了嘴,直到望着沈拙进了东厢,顾三娘发了片刻怔,这才转身回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