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彪悍娘家人   乾戌七年,上京
  
  隆冬,乱云低垂,北风朔烈,傍黑,下起雪,棉絮似的雪片整整下了一夜,晨起,雪住,天空阴霾,房顶屋檐白茫一片,行道上积雪数盈,昌邑伯府下人一大早便开门扫雪,清出路。
  
  此时,官道上几顶轿子急匆匆疾跑,直奔府门前,落轿,轿中下来一群男女,不由分说,往门里疾奔,有识得的是伯府詹二少夫人娘家亲眷,不敢拦阻,就有腿快的忙飞跑入内通报主子。
  
  一行人才进二门,西北詹家次子住的院落突然传来悲声,何夫人脚下一软,幸好丫鬟扶着,连搀带架朝上房奔。
  
  一进院子,震天哭声自正屋发出,
  
  詹家二少夫人何氏已咽气,身子都冷了。
  
  詹夫人掩面伏在榻上啼哭,詹家大儿媳和三儿媳边用帕子擦眼睛,一边劝慰婆婆。
  
  门外一丫鬟喊了声:“何家人到。”
  
  詹夫人回头,含泪呜咽,唤了声:“亲家”,就泣不成声。
  
  何氏跌跌撞撞奔至榻前,哆嗦着揭开蒙面白布,女儿圆睁双目,面已青白,唇无血色,何氏大叫一声:“儿呀!”就昏死过去。
  
  众人大惊,慌作一团,詹夫人手足无措,又悲伤过度,一时乱了方寸,不知如何是好,幸好有詹府大少夫人赵氏镇静,忙指挥丫鬟婆子施以急救,何夫人也是一时伤心过度,痰迷心窍,不一时,悠悠苏醒。
  
  茫然四顾,瞪着空洞的眼叫道:“我的儿!”
  
  看见女儿无声无息躺在榻上,挣扎爬过去,趴在身上,哀嚎一声,“我苦命的儿,你小小年纪怎么就去了,也不等等娘,让娘白发人送黑发人。”
  
  何氏的嫂子一看小姑子瘦得脱了相,肩胛锁骨清晰可见,也忍不住大哭道:“妹子,你这是何苦啊?你什么话也不同娘家人说,憋在心里,生生坏了性命,你心疼死嫂子啊!”
  
  詹夫人看亲家母哭得肝肠寸断,一边也陪着掉泪,劝道:“人死不能复生,亲家夫人节哀!”
  
  这时,被拦在外面的二少夫人何氏陪嫁丫鬟叫杏儿的拼尽力气,分开阻挡的丫鬟婆子冲进来,一下子扑在何夫人脚下,大哭道:“姑娘死得好冤啊!夫人可要给姑娘伸冤!”
  
  这一声,屋子里顿时肃静下来,何夫人止住啼哭,瞪大红肿的双眼,死死盯着她问:“姑娘怎么死得冤,你快讲?”
  
  詹家大少夫人喝道:“人命关天,休得浑说!”
  
  何氏见此情形,知道有异,逼问道:“杏儿,你一直跟着姑娘,有什么话据实说来,我给你做主。”
  
  杏儿哭啼着道:“姑娘自打嫁进詹府,公子一年难得进姑娘的屋子,就宠着那私奔来的姨娘,见天当正经主子待,我家姑娘硬是堵心,生生气死的。”
  
  一番话语,何夫人肺都气炸了。
  
  翻身爬起来,四下里找寻詹二公子,却不见詹少庭的人影,质问詹夫人道:“媳妇没了,姑爷怎么不露面,这是何道理?看来这丫头说的是真的。”
  
  詹夫人头摇得像拨浪鼓,迭声否认,道:“亲家,别误听小丫头的。”
  
  回身又喝骂丫头道:“亲家夫人正伤心难过,你这丫头不说好好劝劝,反倒拨火,看回头我打折你的腿。”
  
  何氏一听,怀疑的眼神看着杏儿。
  
  杏儿抬起泪眼,哭泣着望着何氏,分辨道:“奴婢句句是实,不信您老问姑娘跟前侍候的人。”
  
  二房的丫鬟婆子本有些同情少夫人,少夫人平素待人宽厚,就都低首不语,何夫人此刻方信这丫头没说谎,看詹夫人的眼神像一把刀子,咬碎银牙道:“看来这丫头所言是真?”
  
  詹夫人慌忙摆手,解释道:“亲家,休听小丫头胡说,哪有的事,这丫头也是一时悲痛,哭糊涂了。”
  
  杏儿含悲忍泪,道:“姑娘嫁入詹府一年,至今还是女儿身。”
  
  这一声,屋子里哗然,詹夫人也吃了一惊,摇头道:“不会的,洞房之夜帕上的红…..。”
  
  杏儿哭得更加伤心,道:“那帕子是公子不知从那弄来,让姑娘交给王嬷嬷的。”
  
  何夫人现在是听明白了,难怪自己女儿好好的就送了命,原来受这等冷落欺辱。
  
  何夫人乃将门出身,性情刚烈,怒极,以手指着詹夫人道:“你詹家这是人做的事吗?不愿意可以不做这门亲,何苦坏了我儿的性命,我何家与你詹家远日无怨,近日无仇,恁这等害我儿,我豁出老命不要,和你拼了。”
  
  说着,冲向詹夫人,众人一时惊呆。
  
  何氏一头滚在詹夫人怀里,詹夫人这些年安于富贵,那见过这阵势,直往后退,身子抵在身后桌子上,无路可退,让何氏涕泪揉搓了一身,边招架边喏喏解释道:“亲家,我是真的不知道,我一直把媳妇当亲生女儿看待。”
  
  何氏撒泼打滚,撞向她身上,道:“你还我儿命来。”
  
  詹夫人无法,哭道:“亲家,你打听我是不是说儿子,向着媳妇。”
  
  詹大少夫人看闹得不像,就要上前解劝,被何家大奶奶推搡一边,詹府三少夫人此刻正怀着身孕,不敢上前。
  
  丫鬟婆子也不敢动手拉何夫人,毕竟是亲家主子,况有何氏之兄习武之人,听说妹子亡故,却也不顾男女大妨,冲将进来,到处找寻妹夫,詹夫人身旁都是丫鬟婆子女流之辈,那能抵挡得住,本来亲妹子死了,也该让人家亲兄见上一面,何家近几年已走了下坡路,就那顾全什么脸面。
  
  何家人拼命的架势,吓得大少夫人不顾自身安危,拦在婆婆跟前,好言劝道:“弟妹人死不能复生,我詹家也不想的。”
  
  说着指指桌子上扣着的喝剩下的药汤碗,还有半盏燕窝粥,道:“不信亲家夫人看看,我婆婆为给弟妹瞧病,光银子钱就花去几千两,什么法子都想尽了,不信问这些下人。”
  
  下人们听问,忙附和道:“是啊!亲家夫人,我们夫人对二少夫人可是十成十的好。”
  
  何夫人打闹累了,听大少夫人和众人的劝解,心气稍平了些,质问道:“那为何不通知我府上?”
  
  詹夫人被何氏作践得够呛,此时,哭着道:“不是我不让告诉,是媳妇不让说,怕亲家听了难过。”
  
  众人又是解劝,说好话,何氏才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喘着粗气。
  
  这厢刚一消停,门外却走进二人,原来是詹府二公子詹少庭和一袭红裳的娇弱女子,亲热地手挽着手。
  
  入冬,詹少庭的小妾畏寒,詹少庭就带着她去了伯府京城外的庄子,地热温泉,男人的爱宠,滋养得这小妾面若桃花,娇艳欲滴,和塌上躺着的不到二十岁形容槁枯正室夫人比起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这小妾原本是好人家的女儿,同詹少庭情投意合,抛父别母,私奔来詹府,却是詹少庭未娶妻之前,只因詹夫人的一句:“娶则妻,奔则妾。”就定了位。
  
  众人让开路,詹少庭目光穿过嚷闹的人群,定在床上躺着的少妇身上,一下子呆愣住,竟傻傻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扯着小妾的手松开,那小妾朝床上一看,眸中闪过一丝惊喜,看众人目光朝她射来,忙掩饰地垂首,躲去詹少庭身后。
  
  原来,少夫人病重詹夫人曾派人给儿子送信,可那妾硬是拦下,不让回来,直至昨日府中派去人说少夫人不好,只怕挨不过两三日,二人才不情愿地回府。
  
  何夫人才消了气,又涌上来,直勾勾瞪着二人,眼睛似能喷出火来,抢步上前,不由分说,劈手打了那小妾两耳刮子,口中咒骂:“不要脸的贱人”,遂狐狸精,小蹄子骂个不停。
  
  不解气,还要打时,詹少庭醒过神来,挡在小妾身前,喝道:“堂堂伯府,岂容在此撒野。”
  
  何夫人本怒极,看他护着那妾,不由肺都气炸了,手指向詹少庭额上,破口骂道:“我把你这丧尽天良的小畜生,我好好的女儿,嫁给你一年,便磋磨死了,今个我这老命不要,和你拼了。”
  
  说吧,一头朝他撞去,詹少庭遂不及防,差点被她撞到,众人上前拉劝,詹少庭刚一站稳脚跟,何夫人又朝他撞来,詹少庭顺手推了一把,厌恶地小声嘀咕道:“何家这等粗野人家,早知道就不该做这门亲。’
  
  何夫人就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以手捶地,“没天理了,詹家宠妾灭妻害死人命。”
  
  何家大爷见母亲被妹夫推倒在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揪住詹少庭,当胸便是一拳,这一拳,把詹少庭打出几步远,捂胸,脸一白,被家下人扶住。
  
  詹少庭在人前失了面子,大为光火,方才一点愧疚之心,顷刻全无,指着何大爷决绝地道:“是你何家硬把女儿塞给我,我本来就没想要,你何家如今破落了,想巴结我伯府,你妹子死了与我詹家无关。”
  
  何大爷一下子火起,赶上前又飞起一脚,踹在他腰上,骂道:“你这不仁不义的禽兽,在说我一刀宰了你。”
  
  何家大爷乃朝廷六品带刀侍卫,习武之人,出手重,詹少庭一声惨叫,卷缩躺倒在地,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滚下来,疼得哀嚎,看来是肋骨折断了。
  
  何大爷被詹府家人拦住,朝廷命官奴才也不敢动手,主子白挨了几下。
  
  詹夫人看儿子被打伤重,不顾一切扑到儿子身上,带着哭腔喝道:“快找小厮护着公子,反了”,下人们看看何大爷身手,不敢上前。
  
  这时,詹少庭疼得牙缝里挤出几句话:“都是死人,看着主子被打,看回头我怎么处置你们这群狗奴才。”
  
  众小厮害怕,就跃跃欲试,何大爷轻蔑瞧了瞧,道:“就这群乌合之众也配和爷动手。”
  
  何夫人扑棱坐起来,上前扭住詹夫人,怒冲冲道:“你儿子你知道心疼,可我女儿那是条命啊!你我二人进宫面见太后,让太后她老人家评评理,世上那还有这样宠妾灭妻,仗势欺人的。”
  
  这一下,詹夫人慌了,明知自家理亏,她深知,当今太后乃先帝正宫皇后,曾被贤妃之势压制,多年谨小慎微,才保住了太子之位,因此最恨这种乱了规矩的朝廷命官。
  
  正当詹夫人不知如何开解,昌邑伯闻讯赶回府,早已知里面闹成一团,快走几步,上得堂来,打着圆场,作揖道:“亲家夫人,我这厢赔礼了,您打也打了,气也出了,亲家一场,不如坐下来,亲家有什么要求,詹家一定答应。
  
  何夫人看儿子打了女婿,出口恶气,心舒坦不少,又被众人好言相劝,想女儿既已死了,也不能复生,还是让她詹家难受难受,就同意和解。
  
  谈判结果,詹家厚葬何氏,重孝发丧,搭灵棚七七十四九天祭奠亡灵,出五千两银子作为何家补偿,把那小妾赶出伯府,这些詹家都一一答应,除了让詹二公子披麻戴重孝。
  
  詹伯爷道:“逆子受伤不轻,下不得炕,重重发丧,媳妇丧事体体面面,也就全了詹家心思。”
  
  殡日,何家人拦住扶灵的人群,当街大闹,何夫人嚎哭着扑在女儿棺椁上,历数詹家宠妾灭妻,逼死嫡妻,众人好说歹说才作罢,一场闹剧,方才结束。
  
  昌邑伯府极力压下此事,可京城弹丸之地,满朝文武那个不晓,当面不说,背地里对詹家多有微词,气得昌邑伯把儿子拘在家中养伤,不得出去,直到半年后,风言风语才渐渐平息,詹伯爷和夫人总算松了口气。
  
  詹伯爷嘱咐夫人道:“看好老二,别让他在胡闹,等风声平息,在寻个好点人家姑娘娶进门。”
  
  詹夫人正想说这事,愁叹道:“如今满京城谁不知詹家这事,宠妾灭妻罪名扣上,谁还肯把姑娘许给咱家。”
  
  詹伯爷搂着胡须,沉思,少顷道:“京城寻不着,去远处找找,老二见天跑去农庄,和小妾鬼混,若让人知晓,没的打詹家的脸。”
  
  詹夫人突然眼睛一亮,道:“有了,九月初十是吴府老太太寿日,吴府姑娘都要携儿带女赶回来给老太太做寿,亲戚家女孩中着意挑挑,或者就有相当的,脾气秉性看好了,比外面不知根底强。”
  
  吴老太太是詹夫人的继母。
  
  詹伯爷点点头,道:“夫人这个主意不错,只是这段日子看好孽障,别让他往农庄去。”
  
  詹夫人答应声,半晌,又悠悠道:“二妹嫁到西北,三妹随沈府举家离京去了山东,我姊妹已有十几年没见面了。”
   正文 庶出的剩女   山东省东平州隶属兖州府,辖汶上、东阿、平阴、阳谷、寿张五县,阳谷县临运河,商贾云集,书院林立,酒肆茶楼,五行八作,一派繁华景象。
  
  城西有一户人家,宅院占去半条街,时孟夏,花树生发,沈府四下里静悄悄的,主子们俱在歇晌。
  
  沈家二房地界靠上房一小跨院内,坐北朝南三间正屋,连着耳房,东西厢房也有几间,小小院落,正是桃杏争妍。
  
  明间工字卧蚕步步锦窗扇半支开,几场微雨后,窗外芭蕉新绿,微风透过竹帘缝细细飘入,堂屋临南窗的炕沿边,端坐着个一位姑娘,上裳茜素红水纬罗衫,腰系挑金枝银线叶纱绿花笼裙,乌油髻挽珠钗,神若秋水,骨秀珊珊,几束日光打在一张小脸上,越显肌肤血色极淡。
  
  她浑身上下无多余饰物,只圆润耳垂上悬着一对翠绿水滴耳环,摇晃两只纱儿子睡鞋儿,冲着亮,春葱指挑银针,绣一个荷包,绷布是一块红底黄花锦镶边,用银蓝亮白丝线,绣的是猫儿卧莲图案。
  
  一个清秀的的丫鬟站在一旁,手执一柄白绢美人纨扇,为姑娘摇凉。
  
  耐着性子绣上几针,她打个哈欠,银针戳在绣布上,随手将活计丢在针线笸箩里,清柔声儿道:“沈府姑娘又不嫁平头百姓,自有针线上的人,做这劳什子,劳心费力。”
  
  大丫鬟绣菊见竹帘摇晃,叫了声:“主子”,在看时,一抹淡绿眨眼就飘出堂屋门。
  
  紧赶着也打起帘子出去,看主子径直走去靠西花墙秋千架子,摊开四肢半窝在花藤编制的摇篮里,轻轻荡着。
  
  她姿势极舒服,头顶一方蓝天,澄澈明净,不时几片淡云飘过,穿来已三个年头,她早从丫鬟奶娘口中得知沈府的一些事情。
  
  祖父沈老太爷早年间做过太傅,后辞官告老,其父在沈家行二,生母穆氏是沈二老爷的妾室,许是大宅门里的做妾的日子不那么好过,与三年前油尽灯枯撒手人寰。
  
  自己这具身子府中上下人称三姑娘,自下生体弱多病,经失母之痛,恹恹的病了,庶女本卑微,又孤苦无依,府上人多没在意,等堪堪病大发了,才回二太太吴氏,请医调治,却回天无力,沈绾贞已心神恍惚,不认识人了,有出气没进气。
  
  房中的奶娘丫鬟眼看着不中用了,守着啼哭之时,她却意外睁开眼,回魂过来,众人惊喜,回老爷太太,沈老爷感念妾室侍候多年,又性子和婉柔顺,怜庶女,交代夫人好生照料。
  
  嫡母二太太吴氏掌沈府内务,为贤德名计,明面上对她不算薄待。
  
  可美中不足,就是沈绾贞如今已是一十七岁,古代女子十五岁及笄,便嫁人为妇,她的两个庶妹具一十四岁,一个年初生一个年尾,已着手物色人家。
  
  不是她姨娘生前不尽心,也非嫡母有意耽误她,而是亲事早已定下,听说女婿是新科举子,单等及笄就娶过门,偏生得场大病,亲事退了,这一病就是三年,这三年,她那未婚夫婿已别娶,如今只怕孩子都生出来了。
  
  她房中的几个大丫头年岁渐长,熬不住,早求了主子恩典,配小厮嫁人了,嫡母吴氏就把她房中一个二等丫鬟叫绣菊的提拔成一等大丫鬟,又把自己房中一个二等丫鬟唤春桃的给她做了贴身丫鬟,又把一个闫姓老婆子指给她。
  
  刚穿来时,她有点惶然,这不是她熟悉的那个时代,好在一直病着,没怎么见人。
  
  绣菊看主子才拿起针线,就又丢开手,絮叨道:“主子,你看西院的五姑娘,针线活做得有模有样,前儿给老爷绣了个荷包,老爷直夸,巴巴的带在身上”。
  
  沈绾贞像猫儿卷缩起身子,暖风微醺,不大工夫,就迷瞪了,连丫鬟说话声都听不清了,口中喃喃说了句:“困人天气日初长。”
  
  “闫妈妈家去几日,姑娘针线未动,回来又要唠叨”。
  
  绣菊耳边厢忽地一声轻笑,低头一看,是姑娘睡梦中发出的,姑娘阖眼,早梦到爪哇国,跺跺脚,怒其不争。
  
  无奈走去堂屋,拿起炕上那未绣完的活计瞧看,猫身子只绣了半边,针脚不甚匀称,嘟囔道:“姑娘的女红连房中二等丫鬟尚不如”,于是把针黹笸箩放在窗台上,靠墙的红木柜子上取下薄毯,虽天暖和,可姑娘身子才好,还是小心为妙。
  
  此时,二房正屋里,二太太吴氏打发了回事管家媳妇,走去东次间,和沈老爷隔炕桌说话。
  
  吴氏手上捏着一封家书,温柔声道:“自离京,总没回去过,母亲大寿,我想带云儿回京,把云儿婚期定下,也了了我一桩心事,五丫头和六丫头明年就及笄,也该张罗人家,我也好腾出身上上心,虽说庶出,可也草率不得。”
  
  吴氏只生一女名唤沈绾云,阖府上下唤作四姑娘,六月间及笄,沈家在京之时,儿女尚在襁褓,就已定下都察院左都御史李家嫡次子为媳。
  
  沈老爷一听太太的话头,想起枕席间妾张氏托付的话,道:“珠儿的婚事我着人打听打听。”
  
  五姑娘沈绾珠是四房妾张氏所出,几房姬妾沈全德最喜这张氏,平素不免多宠些个。
  
  吴氏面容一滞,这是丈夫不信她,张氏那贱人母凭子贵,竟张狂越过她直接求老爷做主,不由心中有几分不虞,可语调却更加柔婉, “老爷亲自挑选,定不会错的,珠儿起小聪明,又长得好模样,她姊妹中最是出挑,亲事自是□□要高些,只是……。”
  
  吴氏语顿下,就看丈夫面色变得有点僵硬,吴氏抬玉碗扶了扶头上的金钗,叹声道:“只是贞丫头的婚事老爷还需上上心。”
  
  沈老爷神色明显一松,道:“这倒是一桩难事,贞儿退过婚,偏有那讲究人家在意这事,前儿陈知府半吞半吐透话说乔千户娘子没了,想续娶一房,有意给贞儿做媒。”
  
  吴氏寻思片刻,道:“乔千户好像和老爷同龄,嫡子女也有几个,跟三丫头差不多大。”
  
  沈老爷揉揉眉心,道:“所以我话没说死,乔千户虽年纪大些,可好歹是官身,门户相当,若没合意的,两下里就凑合了,总不能把姑娘留在家里不嫁人,让人说闲话。”
  
  吴氏微低下头,声儿有几分难过道:“我想起妹子年纪轻轻就去了,这心里难过”,说着,用帕子点点眼角。
  
  沈老爷思绪飘到小妾穆氏才进府时,总是一双胆怯的大眼睛看人,不由黯然。
  
  吴氏从帕子下抬起眼,移开帕子时,眼角蕴着一丝冰凉已不见,惯有的温柔恭顺。
  
  吴氏看丈夫不知想起什么,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亲自起身给丈夫跟前的雕漆蓝地金海水纹盖碗续了茶水,端至跟前,道:“老爷喝口尝尝,这是今春新茶六安瓜片。”
  
  沈老爷呷了一口,道:“不错。”
  
  放下茶盅,觉出有几分热,就松了松领口,吴氏忙招呼丫鬟道:“入夏天热了,给老爷宽衣。”
  
  丫鬟服侍老爷脱了大衣裳,只着雪青府绸中衣,吴氏又从炕里取过壳黄红挑金线绣富贵有余引枕给他靠在身后,歪着说话。
  
  沈老爷道:“你这趟回去,求舅爷托托门路,我年下任满,想在朝中谋个缺,天子脚下,比外任强”。
  
  吴氏点点头,道:“妾身知道。”
  
  心思却回到当年丈夫放外任做知县,任期满,三年功夫,带回小妾张氏,四姨娘那时正是花朵般的年纪,常霸住男人不放他去别的屋里,主母跟前还守规矩,可自打生下儿子,心思就一天天大了。
  
  夫妻又聊了会家事,沈老爷就起身往后面去了,吴氏朝贴身丫鬟唤素兰的递了个眼色,素兰会意,后脚就出去了。
  
  吴氏自妆匣里取出另外两封家书,一封是昌邑伯府詹夫人的,另封是大嫂姜氏的。
  
  陪房陈升家的道:“伯夫人和舅夫人是让带姑娘们上京?可老爷压根没往这上想,太太就该提提”。
  
  吴氏唇角一抹嘲讽的笑,声儿飘在空着,“这话不用我说”。
  
  陈升家的道:“可张姨娘和丁姨娘心思大着咧!想给自己生养的姑娘聘个正头夫妻,门第还不能低了”。
  
  吴氏啐了口,嫌厌地道:“她们也配?”
  
  陈升家的想起三姨娘穆氏活着时,对自己恭敬,道:“穆姨娘活着时,是个安分的,和咱们吴家还是远亲”。
  
  吴氏不屑道:“什么远亲,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同宗而已,她是身子骨不好,也不是省事的”。
  
  陈升家的看太太不喜,没敢在说什么。
  
  半晌,吴氏说了句:“昌邑伯府二少夫人年轻轻的没了”,就不说了。
  
  陈升家的刚要说话,门口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正文 张姨娘争宠   不大工夫,素兰回转,附吴氏耳边道:“老爷往张姨娘院子里去了。”
  
  吴氏微低下头,日头西斜,屋里的光影疏暗,素兰看不清主子的脸。
  
  半晌,吴氏轻声对束手恭立陈升家的道:“六姨娘那明个找大夫瞧瞧,吩咐下人们仔细侍候。”
  
  陈升家的答应声:“是”
  
  “老爷前儿亲自捧着一匣子南浦合珠和一张上好的貂皮送到张姨娘屋里了?”
  
  素兰听太太声儿平板,也看不出喜怒来。
  
  陈升家的朝前探身,腰略弯下,道:“听说,老爷一回来就去了四姨娘院子,说给宝哥玩的。”
  
  吴氏嗤笑,朝跟前二人道:“你们看看,我沈家当真的富贵,这等稀罕物轻巧拿着玩了,祖宗挣下这份家业只怕今后也拿去玩了。”
  
  二人没敢搭腔。
  
  陈升家的暗想:吴氏无子,这二房的家业不早晚是宝哥的,现下府中下人对张姨娘恭敬几分,毕竟小主子养在她院子里,跟太太隔着层肚皮,不贴心。
  
  吴氏心底泛起一股酸酸的,丈夫提了几次将庶子记在她名下,都让她搪塞过去,可丈夫的性子她知道,在若不答应,伤了夫妻情分,若答应,张氏那贱人的地位就和自己比肩了,吴氏压下一口气。
  
  短暂沉默,到底陈升家的知道太太心思,道:“六姨娘若生男,一样的庶子……。”
  
  话头打住,没说下去,三人心里都明白,六姨娘是吴氏屋里人,开脸做了通房,身怀有孕,抬了姨娘,若生子自然归在太太名下,到那时,别看四姨娘生的是庶长子,这嫡子身份,就压过他。
  
  吴氏淡声道:“谁知就一准是个男丁。”
  
  陈升家进言道:“不如太太把宝儿抱过来养。”
  
  吴氏冷笑一声道:“宝儿如今已五岁,什么不懂,亲娘是谁会不知道,养不熟,白操一回心。”
  
  陈升家的就不说话,她知道太太是不喜张姨娘,要不早就抱过来养了,可也是,张姨娘不是个安分的,不定生出多少事来。
  
  正房院墙拐弯处,四姨娘房中的小丫鬟探头探脑往院门口看,见沈老爷打上房院子出来,刚要上前,就见五姨娘的贴身丫鬟荷花从东侧院墙后走出。
  
  荷花老早就等在这里,直待传饭,看上房下人进进出出,直等了一炷香功夫,丫鬟婆子才撤下桌子,估摸着沈老爷快出来了,又过了盏茶功夫,沈老爷从上房出来,往外走。
  
  沈老爷一露头,荷花就整整衣裙,袅娜行去,沈老爷看见她,脸上现出笑意。
  
  荷花一甩帕子,腰肢一软,娇声道:“奴婢见过老爷。”
  
  沈老爷看这丫头出落得更加水灵,喜欢道:“在此等老爷何事?”
  
  荷花柳腰款摆,飞快梭了眼沈老爷,道:“我家姨娘说请老爷今晚一同赏月。”
  
  沈老爷看她小脸粉白细嫩,伸手捏了一下,神情暗昧,挑逗道:“你家姨娘想老爷,你想不想?”
  
  荷花脸颊飞上一抹红云,帕子遮住半边脸,娇嗔道:“老爷”一扭身子往后面去了。
  
  沈老爷看着她的背影出了一回神,刚举步往五姨娘院子里去,忽地想起一事,就拐到四姨娘房中去了。
  
  四姨娘派去的丫鬟晚了一步,被荷花截去,就转身回房。
  
  回来和张姨娘一学,张姨娘懊恼道:“没用的东西,人家的丫鬟都能帮衬主子,你们反要我抬举”。
  
  看主子恼了,她屋里的丫鬟也不敢吱声。
  
  张氏本以为老爷往丁氏房中去了,赌气卸了钗环,刚撒了发,小丫鬟兴奋地跑进来,道:“姨娘,老爷来了”。
  
  此时,各房已掌灯,廊下点着花式檐灯,照得院子里通亮,就见果真是沈老爷迈着方步朝正屋走来。
  
  张姨娘慌了,顾不得衣衫不整,就走出去,前脚刚迈出厅堂门和正进门的沈老爷撞了个满怀,张氏就势偎在沈老爷怀里撒起娇来,“老爷不是去妹妹屋里?”
  
  沈老爷捏捏她尖巧的下颚,戏虐道:“老爷来怎么你不乐意,是屋子里藏着人?”
  
  张姨娘撒娇撒痴道:“老爷坏,老爷又想起卑妾的好来”。
  
  沈全德看张氏莲脸,颜色姝丽,比女儿不逊,着一件扣身衫子,越显出不赢握的柳腰,心悸动,二人挽手进了东间屋。
  
  沈全德坐在柞榛木椅子上,张氏亲捧茶,沈全德呷了口茶水,道:“我来告诉你一声,宝儿的夫子找好了,是一名儒,平常不坐馆,若不是屈大爷相熟,出大价钱都未必请动他”。
  
  张氏心下欢喜,接过沈全德手上的盖碗,道:“老爷辛苦了”。
  
  又试探着问:“听说太太要回京城娘家”。
  
  沈老爷‘嗯’了声,有点心猿意马,张氏惯会察言观色,善体男人的心,这等寒门小户出身,专会陪小意,就殷勤地给沈老爷揉肩捏背。
  
  沈老爷浑身舒坦,先前脑子里还想着荷花,同那对主仆赏月,待张姨娘的小手揉得浑身舒坦,慢慢就揉出沈老爷火来,早把赏月的事抛于脑后,俗话说:灯下目,被底足,帐中音,越发看张氏比往日动人。
  
  遂把张姨娘搂抱求欢,张氏嘤咛一声,半推半就,乔张作势,哼唧呻.吟,迭声喊疼,又娇喘吁吁,颤声央告:“老爷怜奴些个”。
  
  门外大丫鬟秋蝉是沈老爷收用过的,听了,差点笑出声,红脸朝地啐了口,这张姨娘孩子都生俩还装处。
  
  停了许久。里间又传来说话声。
  
  只听张姨娘低柔声道:“太太要上京去,宝儿记名的事,老爷何时同太太说?”
  
  沈老爷声儿传出来“等任期一满,官职定下,我就和她说。”
  
  张姨娘半支起腻白光身子,伏在沈老爷耳畔,柔柔的声儿道:“可是她若不答应,可怎么好?”
  
  张姨娘细弱温热的气息扑到沈老爷的脸上,沈老爷心痒难耐,气息不匀,声气重了些,道:“这家我说了算,你还担心什么?”
  
  沈全德现在还不想得罪太太,他官职还需岳家出力,这事就暂且先搁下。
  
  “珠儿也想跟太太去”。沈老爷低哑声道:“我明个和你太太…..”。
  
  这厢房中动静,包括沈老爷和张姨娘的对话,外间值夜的丫鬟秋蝉全听了去。
  
  秋蝉趴着门缝往里看,就见张姨娘花朵般身子,一上一下的,甚是有趣,抿嘴偷乐。
  
  这时,另一个丫鬟走来,刚要出声,秋蝉用手比量下,那丫鬟也趴着门缝往里看,只见场面劲爆,瞬间大乐,二人过足了眼瘾。
  
  折腾许久,房中没了动静,秋蝉又扒着门缝往里张,就见帐子缝隙洒进一缕月光,照见张姨娘身子晃眼地亮白,只听她细柔声儿道:“老爷,今儿的月色真美呀!”
  
  沈老爷咕唧两声,然后就没动静了。
  
  秋蝉心里纳闷,新鲜,这赏月竟有这样子赏法?
  
  次日一早,捡了个空,秋蝉往上房去了。
  
  五姨娘这里却苦等了一夜,她老早就派荷花在二门等老爷,荷花那丫头虽长相不算是绝色,可举手投足透着股媚态,沈老爷对她有点意思,可碍于五姨娘丁氏不好开口,丁氏心思通透,早就看出苗头,只是老爷不提,她也装糊涂,这次特意派这丫头去。
  
  昨晚荷花一进门,丁氏看她满面绯色,道:“等到老爷了”。
  
  荷花羞涩道:“老爷在后面,说话就到”。
  
  丁氏骂了句:“小蹄子,怎么不等老爷,自个倒先回来了”。
  
  荷花扭身就进了里屋,丁氏顾不上理会她,忙对镜理云鬓,又扯衣裙,看妥帖,就唤小丫鬟门口去迎老爷。
  
  可左等老爷不来,右等不见,捏着帕子寻思,定是又被张氏那狐狸精缠住,派个小丫头去前面打听,果然,老爷去了四姨娘的院子。
  
  早起,丁氏也没睡好,就觉得头昏昏的,丁氏跟前当红的金嬷嬷看她短了精神,道:“四房那个惯会使狐媚手段,主子何等出身,恁会像她那般下作,老爷也算在主子身上用心,对主子不薄”
  
  这番话,令丁氏气稍顺,换上衣衫,梳头丫鬟仔细地替她梳理一头乌发。
  
  丁氏高挑、白皙,骨子里透着三分书卷气,和沈老爷也算投合,吟诗作赋,冬赏梅花夏赏荷,可四姨娘张氏小户出身,别说出口成章,就是字也不识得几个,竟得沈老爷宠爱最多。
  
  丁氏轻叹一声。
   正文 丫鬟被收用   下晌,沈绾贞脸朝里睡着,巧珊坐在炕沿边半阖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扇子,绣菊坐在窗前的杌子上做针线,这时,一个小丫头蹑手蹑脚进来,来到绣菊身旁,附耳悄声道:“秋香姐来了”。
  
  绣菊忙放下手中针线出去,就见吴氏房中的小丫头秋香站在照壁前,她快步过去,拉秋香到西厢房拐弯背阴处,秋香也顾不上说别的,小声耳语道:“老爷和太太正商量三姑娘的婚事,听见好像说什么乔千户。”
  
  绣菊听了一愣神。
  
  秋香又道:“姐姐跟姑娘说一声,提早打算”。
  
  绣菊抓住她的手道:“谢妹妹来告诉这要紧事,妹妹屋里坐,待我回姑娘”。
  
  秋香道:“我偷空出来,怕一会素兰姐找我,不能多呆”,说吧,匆匆告辞去了。
  
  送走秋香,绣菊由西厢回廊往上房走,这消息要着紧告诉姑娘,这也是姑娘素日在这上用心,使银子打点,才有丫头暗通消息。
  
  沈绾贞正好醒了,坐起伸了个懒腰,见绣菊进来,朝这厢看了看,好像有心事,看巧珊在,就没吱声。
  
  绾贞就对巧珊道:“你去大厨房催催,燕窝炖好了没有,我今儿倒是想吃这口”。
  
  绣菊看巧珊走了,把秋香的话说了一遍。
  
  绾贞心咯噔一下,阳谷地方小,几家官宦屈指可数,她知道这乔千户年纪不轻,嫡妻没了,可屋里光是妾和通房就有七八个,还有一窝子儿女。
  
  “主子,怎么办?着人找闫妈妈回来?”
  
  绾贞掠了下乌发,指尖冰凉,“先别声张,老爷只提个话头,事情还未定准,不能自己先嚷开来”。
  
  小丫鬟怜儿打水进来,绣菊给姑娘退了镯子,挽起袖子,绾贞问:“春桃怎么这半日不见?”
  
  绣菊撇撇嘴,不满地道:“扒开眼就走了,谁知去那里?”
  
  话音未落,门外一尖刺女子声接茬道:“我去那碍着你什么了?背后在主子跟前嚼蛆。”
  
  ‘啪嗒’珠帘一响,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穿柳黄缎掐牙坎肩的丫鬟走入,直望向绣菊的脸上,柳眉倒竖,气势逼人,一副要拌嘴的架势。
  
  沈绾贞咳了两声,脸已板起,碍于太太赏的,不好发作她,心下却盘算,这丫头留不得,找机会发落了
  
  春桃剜了绣菊一眼,嘟囔一句,不敢在则声,主子病愈后,性情大改,虽表面柔弱,却不似面团任人揉捏,。
  
  绾贞看了一会书,小丫头进来回道:“大厨房送来晚膳”。
  
  绾贞合上书,说声:“摆饭”。
  
  绣菊带着丫头将饭菜摆在堂屋。
  
  沈府的膳食按时令节气进补,夏季菜肴偏清淡,正合沈绾胃口,她吃了小半碗梗米饭,捡青菜夹了几筷头子。
  
  绣菊道:“今儿这汤看着不错,姑娘要不要来一碗”,看绾贞没反对,用甜白釉小瓷碗盛了碗汤,绾贞喝了几口丝瓜荷花汤,就撂了箸。
  
  绣菊带着小丫鬟们捡桌子,春桃把残茶泼在门口,用清水洗干净茶盅,茶捂子里取出茶壶,斟上茶,讨好地捧上道:“主子,这是去岁梅花瓣采下雪水煮的雨前龙井,闻着都香。”
  
  沈绾贞从袖中探出笋尖,拈起茶盅盖子,羊脂白玉镶金边茶盅内汤色清洌,飘出清淡的香气,微低头,啜了一小口。
  
  屋子里有点气闷,春桃极有眼色打起扇子,薄月色绢绘梅竹寒禽图纨扇摇出几许清凉,沈绾贞余光瞟了一眼手不识闲的绣菊,春桃一向嘴巴不饶人,专捡端茶递水的巧宗,不像绣菊实诚。
  
  绾贞掐指算算日子,闫嬷嬷不出二日定会回来。
  
  沈府大,人口多,晌午头,府中后宅大厨房一派忙碌,厨房里此刻正忙活着主子们的午膳,一溜支起十几口锅灶,灶膛里熊熊火苗舔着锅底,只听叮叮当当勺子碰锅沿发出声响,煎炒烹炸咕嘟炖,香味发出来,忙得几个上灶的厨娘穿着夹衣,汗把中衣都透了,今年天道比往年热,刚进六月,厨房里就受不住热,可府中不少消息却是从这撒出去的。
  
  别看这厢忙碌,可几个主子房中使唤丫鬟借着传主子的话,却悠闲自在聚在厨房门口,三三两两地八卦。
  
  一个丫鬟机灵地朝左右瞧瞧,小声道:“听说暮春姐这回上去了,过两日就开脸是半个主子了,日后见了都要称呼声姑娘,可不是走了运道,烧对了香。”
  
  说话之人,乃是大房的小丫鬟叫凤儿的。
  
  三房粗使丫鬟三姐痴痴傻笑,瓮声道:“我们爷早就看上暮春姐,太太看得紧,嘿嘿!暮春姐细皮白肉,胸前的奶.子鼓鼓的”。
  
  众人嗤嗤笑了,又逗引她道:“看到啥?”
  
  三姐嘿嘿傻笑,道:“那晚,我出去登东,听见柴房有动静,趴着门缝往里一看,暮春姐光腚拉碴的,爷正趴在暮春姐身上吃奶”。
  
  众人饶有兴致地道:“后来怎么样了,太太就绕了她”。
  
  三姐又傻笑道:“太太让人给她换上粗布衣衫,和我等一样做粗活”。
  
  管厨房米蔬的蒋家的干女儿叫九儿的道:“听我干娘说,这回是三太太求着暮春姐,暮春姐倒拿捏起来,千不肯万不肯,三太太还打发人各房知会一声,日后暮春身份过了明路,省得府中的人不知胡乱称呼。
  
  沈绾卿倚着朱漆廊柱嗮太阳,听巧珊学着府里的新鲜事。
  
  沈绾贞望向她,这丫头嘴快,小眼睛却透着机灵,自顾说个没完
  
  绣菊从正屋出来,朝巧珊道:“上房这月月钱发下来了,你跑趟腿,把咱们这屋里的领了”。
  
  巧珊应声出去,绾贞才耳边清净了。
  
  天光微蒙,沈绾贞睡着的西次间一有动静,丫鬟们早已准备好等在外面,提着水壶,拿着铜盆,巾帕、梳篦、香胰、进来服侍,沈府主子过得是锦绣膏粱,钟鸣鼎食的日子。
  
  堂屋刚摆上饭食,就听廊下小丫头稚嫩讨好声道:“妈妈回来了,姑娘这两日念叨妈妈哩!”
  
  沈绾贞听见这声,不用问一定是闫婆子回来了,她心里是巴不得这老婆子晚回来两日,她算得不错,这老婆子知道今儿给太太请安,不错日子特特赶回来了。
  
  竹帘一响,进来一个四十上下的婆子,身着老油绿方胜纹棉绫偏襟褙子,梳着溜光的圆髻,斜插老鸦瓢足金簪,这老婆子脸上扯出一星半点笑容,端端正正给姑娘行下礼去,道:“老奴给姑娘请安。”
  
  沈绾贞对闫嬷嬷历来敬畏三分,忙招呼丫鬟道:“扶妈妈起来,妈妈一路辛苦了。”
  
  闫嬷嬷起身,口中道:“老奴怎比得姑娘辛苦。”
  
  沈绾贞暗道惭愧,闫嬷嬷走这几日,没这老婆子聒噪,只吃饭睡觉这两宗正经事。
  
  吃过早膳,闫嬷嬷道:“沈家自离了京,老太太年岁大了,喜清净日子,不愿人多打扰,一月当中捡一日让媳妇并孙女们过来热闹一下,太太也随了老太太,说,大冷的天,都在自己房中用过早膳在过上房请安不迟,这也是太太的恩典,体恤姑娘们”。
  
  春桃道:“今儿老爷没去衙门,昨晚歇在上房”。
  
  绾贞对镜梳妆,绣菊手巧,给姑娘梳了个新式样的发髻,绾贞手执铜镜前后照照,
  
  巧珊手上托着几件衣衫,问:“姑娘穿那件?”
  
  绾贞指着一件雨过天晴薄纱缀水晶珍珠的单衫道:“就这件”。
  
  这件珍珠衫浑身上下缀了足有上百颗珠子水晶,领口正中镶嵌一颗硕大的夜明珠,夜晚熠熠发光。
  
  巧珊顺手拿了,原没想姑娘会穿,这也是太太赏的。
  
  绾贞又道:“你把我生日太太赏的百鸟织金裙找出来。”
  
  绣菊忙道:“还是我去吧!”
  
  巧珊就端了铜盆出去倒水。
  
  绣菊进去西次间,靠墙的红木柜子里翻腾姑娘说得那件白鸟裙,好容易在箱子底翻出来,松口气,小声嘀咕道:“姑娘怎么这会子想起这件,幸亏在这箱子里找到,省了力气。”
  
  拿在手里,一室光华,这条裙子就值白金,是翠鸟羽毛织就,正视、旁视、日中、影中,各为一色,裙中并呈显出百鸟之状,仿品技法高超,效果只比宫中正品百鸟裙稍逊色,不仔细看,辨不出真伪。
  
  嫡母为显慈心,把这件宝贝赏了她,这是吴氏陪嫁之物。
  
  绣菊不解,道:“姑娘不是说太华丽,穿出去惹眼,怎么今儿想穿。”
  
  “太低调就没了存在感。”
  
  春桃给姑娘明蓝丝绦缀上块双鱼白玉压裙,艳羡地道:“姑娘真美,一点不比那两院的差”。
  
  闫嬷嬷沉脸,道:“小丫头懂得什么,女人嫁做人妇,比得是贤惠,大度,持家,相夫教子”。
  
  绾贞知道这老婆子虽平素绷脸,可对她是忠心的,闫嬷嬷年轻就在沈家,看尽内宅之事,太太既把她赏了三姑娘,一损俱损,一容俱容,三姑娘若败了,她也没脸,回去太太屋里也无立足之地,看明白了,就死心塌地服侍主子。
  
  这正说着,巧珊的圆圆的小脸,从里间门撒花帘子一侧伸进来,眼珠骨碌碌灵动,道:“姑娘快些吧,奴婢方才看五姑娘和六姑娘都打门前过去了。”
  
  绾贞正好拾掇利落了,搭着绣菊的手,徐徐迈出门去,闫嬷嬷跟在姑娘身后,一同往上房去了。
  
   正文 宅斗无章法   绾贞才拐过紫竹苑,就见六姨娘小孙氏由个丫鬟扶着,往上房走,打老远看见她,就停住脚,等她走近,亲近地笑着道:“三姑娘气色不错,身子骨好些了,是去上房请安”。
  
  绾贞扫了眼小孙氏,小孙氏梳着个妇人髻,生得白净小巧,水杏眼中可看出善机变,是个伶俐的,腹部微微隆起。
  
  绾贞微笑道:“姨娘晚间睡得可好?肚子里的小东西可还老实”,。
  
  小孙氏的手轻抚腹部,眸光一片柔色,道:“这半月感觉在动,像是很不老实,生下来定是个淘气的”。
  
  绾贞大致推断出胎儿有四个多月。
  
  二人说话就到了上房门口,隔着门帘就听见里面传来四姨娘张氏软糯娇笑声,听着放肆,没有忌惮,不知的人从这笑声中都想象出定是老爷跟前得宠的,小丫鬟打起帘子,脆生生地道:“三姑娘和六姨娘来了。”
  
  沈绾贞进堂屋,就见沈老爷和太太坐在炕上,两旁玫瑰椅上坐着四姑娘,五姑娘,六姑娘,八姑娘,二姨娘顾氏、四姨娘张氏和五姨娘丁氏和通房喜姐站在一旁,姨娘是半个奴才,姑娘是主子,比姨娘有体面。
  
  二太太身边搂着沈老爷独子宝儿,一个五六岁的圆胖胖的小男孩,乌溜溜的眼睛四下里看。
  
  张氏站在炕沿边,挨得沈老爷很近,样子娇媚,十足像二八妙龄,正说着宝儿的趣事,讨得沈老爷欢心。
  
  沈绾贞移步上前,端端正正行礼下去,清娇的声儿道:“女儿给父母亲请安。”
  
  沈老爷看去,见沈绾贞衣裳鲜亮,端的是明艳照人,一阵恍惚,这是病歪歪的三姑娘?这等美色不多见,就是比五姑娘和六姑娘也不逞多让。
  
  吴氏抬眼,心思动了下,脸上挂着慈祥的笑容,招呼道:“三丫头过来炕上坐,你身子骨弱,禁不得那木头椅子生硬。”
  
  说着,又招呼丫鬟道:“给六姨娘搬把椅子”。
  
  沈绾贞低身谢过,低眉顺眼,乖巧懂事走到二太太吴氏下首坐了。
  
  小孙氏行礼谢坐。
  
  四姑娘沈绾珠盯着她上下打量,心生醋意,想:太太偏心,把好东西都赏了三姐,明儿缠着父亲也做这么一套衣裙。
  
  沈老爷瞅瞅小孙氏的肚子,和声道:“你怀着孩子,不用来上房请安”。
  
  说吧,偏头看眼太太,似有责怪之意。
  
  小孙氏忙赔笑道:“太太早免了婢妾请安,是婢妾闷得慌,想来凑个热闹,解解闷”。
  
  从小孙氏一进来,张氏眼睛盯在她肚子上,尽管小孙氏今儿穿了件肥大的衣衫,遮住腹部,可扎在张氏眼里,还是不舒服,但脸上却笑得异常灿烂,道;“姐姐生宝儿时,嗜睡,整日练床,醒了就想吃东西,还想吃酸的,妹妹可是这个反应?”
  
  绾贞瞅瞅张姨娘带笑的眉眼,暗道:这问得高明,小孙氏若说喜吃酸的,那十有八九生男,张氏就有应对之策,若说不喜酸,那八成是生女,沈老爷不喜,那宝儿记为嫡子的事,很快就会提出来。
  
  吴氏朝小孙氏看去,面无表情。
  
  小孙氏正了正身子,看沈老爷也眼巴巴看着她,对沈老爷投去妩媚一笑,细小含羞的声道:“婢妾胃口极好,看见什么都想吃”。
  
  绾贞看张姨娘略微有点失望,张姨娘心里暗骂小孙氏狡猾。
  
  吴氏脸上表情却没什么起伏。
  
  坐在旁边的五姨娘丁氏热络地跟她讲自己怀六姑娘沈绾玉时反应,吃什么东西。
  
  隔着炕桌,沈绾贞对面的沈老爷四十上下年纪,相貌堂堂,年轻时就举了孝廉,会试不第,花银子谋了个官,由于大家公子出身,耳濡目染,人情世故通达,官场上顺风顺水,现官职为从五品青州知州。
  
  沈绾贞朝下首看去,五姑娘沈绾珠今日一袭珍珠红绣芍药花撒金纱对襟长褙子,耳中明月珰映得她粉团一般,灼人眼目,精致的眉眼像足了她母亲张姨娘,只张姨娘较之多了分娇滴滴的柔软。
  
  下首是六姑娘沈绾玉,一袭玫瑰红缕金满绣牡丹花对襟长褙子,面上红红白白,似初春鲜桃,小身板拔得直直的。
  
  沈绾贞暗赞,这两个庶女比嫡女更出色,二姑娘沈绾云长相中上之姿,像嫡母吴氏顶多算得上清秀,但姿容闲雅,自有一番嫡女气度。
  
  八姑娘沈绾馨长相未开,可也是美人坯子。
  
  真是满堂的娇妻美妾,出色儿女。
  
  张姨娘看沈老爷只顾着看小孙氏的肚子,怕他早忘了应许下的事,就亲手剥了个荔枝,用雪白绣帕托着,送到沈老爷嘴边,借机给沈老爷递了个眼色,又朝五姑娘沈绾珠坐的地方看去。
  
  沈老爷为官多年,立刻明白她之意,朝炕桌另一侧嫡妻看一眼,
  吴氏头不抬,正低头逗着宝儿。
  
  沈老爷背地里已答应了张姨娘和丁姨娘,就侧脸对嫡妻,商量的口吻道:“你上京,珠儿和玉儿也想跟去,你就带她们去开开眼,日后嫁到婆家,就没这么自由了。”
  
  吴氏闻言抬起头,似笑非笑目光,扫过几个妾氏和庶女,半晌,温婉地道:“即是这么想去,我就带了去。”
  
  偏头又对沈老爷道:“要去就都去,贞儿和馨儿也随去,反正是一路坐船。”
  
  沈老爷看看沈绾贞,关切地道:“贞儿,最近身子骨可还行?”
  
  沈绾贞见问她,忙站起身,垂眸温顺地答道:“劳父亲记挂,母亲整日让大厨房汤汤水水的做,身子已好得七七八八了。”
  
  沈老爷看着妻子的目光含几分赞许,道:“你家事忙,还管一房中事,辛苦你了,难得你贤惠、心善,我也放心。”
  
  吴氏看向沈绾贞的目光透着亲切,温和声道:“老爷忙外头的事,妾身理当为老爷分忧”。
  
  沈绾贞坐在吴氏身旁,嫡母脸上始终挂着笑,眼却深不见底,光影里神色颇暗昧不明,她陷入沉思,接下来房中说什么的话,听不见了。
  
  离她不远的闫嬷嬷眼皮压得更低了,可吴氏一举一动却没有逃过她的眼。
  
  沈老爷去了府衙,吴氏就带着姬妾儿女们给老太太请安,往老太太正房去了。
  
  吴氏带着二房人等出后门,沿着东西夹道,往南大厅后一大院落,迎门五间正房,两厢抄手游廊,门前站着几个丫鬟。
  
  行至门口,小丫鬟挑起门帘,通传道:“二房太太姑娘们来给老太太请安。”
  
  进门,就看大房和四房早到了,大太太和四太太各自带着儿女,围在老太太身旁,老太太一派天伦之乐。
  
  二太太先给老太太叩头请安,又和几个妯娌见了平礼。
  
  老太太招手叫宝儿到跟前,张氏赶紧推着上前,老太太搂在怀里,眉开眼笑道:“这小子眉眼长开了,越来越像老二了。”
  
  又问二太太道:“老二上衙门了”。
  
  吴氏起身,恭敬地道:“早起就走了”。
  
  老太太又看向绾贞道:“三丫头身子好利落了?”
  
  绾贞探身恭敬地道:“托老祖宗的福,好利落了”。
  
  这正说着话,门外小丫头一声:“三太太来给老太太请安”。
  
  三太太从外面进来,众人目光看向她身后,暮春一身簇新的衣裳,娇娆地跟在后面,脸色绯红,娇艳欲滴。
  
  三太太上前行礼,“媳妇给老太太请安”。
  
  老太太道:“免了吧”。
  
  又招呼丫鬟道:“搬椅子给你三太太”。
  
  三太太谢坐。
  
  老太太朝站在椅子后面的暮春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水灵,穿得也新鲜”。
  
  三太太忙起身,笑道:“老太太忘了,这是媳妇屋里的暮春,爷喜欢她,想抬举她,媳妇也素喜她懂事,一直有这个心,就开脸收在屋里”。
  
  沈三爷身上没有功名,管理沈家生意上的事。
  
  绾贞看吴氏嘴角一丝嘲讽的笑容。
  
  心想:“沈家四子唯有二房和三房是老太太亲生,二太太上京,这管家权自然就轮到三房。
  
  老太太果然露出笑容,慈祥地道:“过来让我看看”。
  
  三太太忙推着暮春道:“老太太抬举你,快去”,暮春面带得色,娇滴滴上前,跪下行大礼。
  
  老太太拉着暮春的手,笑赞道:“好、好个标致的丫头”。心想,这三媳妇一向把男人束得太紧,三房子嗣稀薄,如今只一位嫡出的官哥,自己虽看不上三媳妇做派,可不好插手儿子房中的事,如今三媳妇懂事了,主动提出给丈夫纳通房,再好不过。
  
  大太太似笑非笑地道:“我当是哪个丫头,原来是上次三弟摸上手,弟妹不依,发配做了粗使丫头。
  
  这事阖府都知道,老太太焉能看不出,因着这事,老太太把儿子找来好顿骂:“软货,连媳妇都挟制不了”,又把媳妇敲打一顿。
  
  三太太红脸道:“都是媳妇从前不懂事,让老太太操心”,三太太掩饰着眼底的醋意,
  
  老太太道:“过去的事,就不用提了”。
  
  绾贞看黑压压一屋子的人,都穿得光鲜亮丽,独四房两个庶出的子女,容哥和九姑娘穿得寒酸,且直往人身后躲,形容猥琐。
  
  四老爷一个庶子,当年老太太也不上心,功名上不沾边,就花点银子,在县衙里谋了个承发之职,四太太出身低,小家子气,自然教养不出出色的儿女,何况庶出,四太太也不上心。
  
  绾贞看窗下阴影里站着一人,无声无息,似屋里什么都与她无关,长姑娘沈素娴,身上半旧的衣衫洗得发白,这也是个可怜人,生母是老太爷的妾室,和老太太不睦,老太太一直压下她的婚事,如今过双十,无人问津。
  
  大太太周氏冷眼看这一出戏,心底不屑,大老爷生母早丧,一直养在老太太屋里,虽表面和亲生一样,可大太太过门,老太太身子骨不济,硬是强撑着直到二太太过门,把管家权交到二太太吴氏手里,自己才颐养天年。
  
  周氏对老太太有几分不满,却笑向二太太道:“弟妹这次回京,替我给你侄女捎几句话”,长房嫡女嫁去京城。
  
  众人正恭喜暮春,大太太却来了这么一句,吴氏会意,含笑答应。
  
  足闹了一会,沈老太太对两房庶出子孙也看不上眼,道:“都回吧!我也累了”。
  
   正文 二姨娘顾氏   自老太太房中出来,一行到了二房地界,二姨娘顾氏和绾贞正好同路,这些姨娘妾氏里唯顾氏话少,顾氏是打小侍候沈老爷的丫头,吴氏过门,看她还算识时务,本分老实,就抬了姨娘身份,也没一儿半女,沈二老爷也不大在意,对她就是从前的情分,倒也过得去。
  
  二人并行,顾氏轻叹一声道:“你姨娘活着的时候,还有个说话的人,如今连她也去了”。
  
  沈绾贞也不好说别的,只道:“姨娘福薄”。
  
  顾氏却也不看她,说了一句:“三姑娘要跟太太上京?”
  
  问得有点怪异,绾贞低声道:“这是母亲疼我”。
  
  顾氏异样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就默默不在言语了。
  
  顾氏和嫡母吴氏年纪相仿,吴氏保养得当,看上去要年轻许多,细看顾氏眉目清秀,只是脸上隐有暮气,显老。
  
  半晌,顾氏突然道:“水月庵真是个清净所在”。
  
  绾贞一愣,她听闫嬷嬷提起过,大姨娘方氏住在水月庵许多年了,甚少有人提起。
  
  说完,顾氏自顾自朝西走了。
  
  绾贞还站在原地,五方六月天,脊背却凉涔涔的。
  
  闫嬷嬷和俩丫鬟离开数步远,听不清二人说什么,主子们说话,奴婢是不能靠太近的,以免听到不该听的话。
  
  傍晚时分,下起小雨,后半夜,细细的雨滴敲打窗棂发出滴答声,沈绾贞翻了个身,听堂屋外绣菊没有动静,想是睡着了。
  
  京城是个什么样子,穿来连沈府大门都没出去过,不禁有些向往,又想起白日里吴氏的神情,隐隐却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晚间歇下时,闫嬷嬷看屋子里无人,小声说了句:“姑娘看太太带庶女回京,是乐意还是不乐意?”
  
  绾贞眼前飘过嫡母的笑,耐人寻味。吴氏隔着一层雾,总让她看不透,心里有点疑惑,还是肯定地道:“我想太太是乐意的。”
  
  闫嬷嬷点点头,若有所思道:“太太带一群庶女回娘家,会是有面子的事吗?”
  
  绾贞抬头,突然道:“大姨娘怎么住在庵中”。
  
  闫嬷嬷颇有点意外,垂目道:“这事老奴不是很清楚,大姨娘是太太的陪嫁丫头,怀了老爷的孩子,那时太太还没生四姑娘,后来不知怎么孩子没了,大姨娘住去庵中,姑娘怎么想起问这事?”
  
  绾贞没说实话,道:“听人说一嘴,好奇,随便问问”。
  
  闫嬷嬷深深目光盯着她道:“是不是顾姨娘说的?”
  
  绾贞没吱声,等于默认。
  
  闫嬷嬷像是自言自语道:“二姨娘和大姨娘当时都在太太跟前侍候,方氏去庵中不久,顾氏就抬了姨娘。
  
  仲夏,天气渐热,吃过早膳,趁头晌凉快,绾贞率下人打点出门带的衣物,巧珊提拉着一件大毛衣裳问:“主子,听说京城比山东冷,不知住多少日子,是不是把冬衣带上。”
  
  绾贞也说不准住多少时候,就道:“装几件吧,道远,不用拿太多”。
  
  余婆子道:“北边冷,主子身子骨弱,走水路船上风大,带几件压风的厚实料子的衣裳,另外把那酸梅干杏脯找盒子装点,在船上闲嚼”。
  
  这余婆子是绾贞生母穆姨娘从娘家带来的,穆姨娘死了,就跟了绾贞,绾贞对生母的使唤人,格外照顾几分,平常不用上来侍候,今个看姑娘要出门,不放心,怕丫头们年轻,想到想不到的,过来跟着忙活。
  
  绾贞拿出首饰匣子,打开来挑,华贵的不好,惹眼,太寒酸,又惹人笑话,就捡了几件珊瑚和芙蓉石珠钗,配她面色,显得白净,又挑了做工精巧翠玉和珠子手钏,犹豫下,装上几样太太赏的,贵重的钗环,大场面带上,给嫡母争面子。
  
  春桃手里举着一条梨花白缕金宫纱裙,裙摆绣着蔷薇花,点缀无数颗珍珠,熠熠流光,春桃惊叹道:“姑娘这条裙子,奴婢从未见过,这回可开眼了,姑娘若穿上这样精美的裙子,高贵华丽,吴府也不能小瞧了了去,奴婢们脸上都有光。”
  
  绣菊也过去扯着瞧了瞧,自言自语道:“姑娘几时做了这条裙子,连奴婢都不知道。”
  
  余婆子瞅一眼,叹道:“这还是姨娘那会过生日,老爷特意着人做的,姨娘总没舍得穿,就给了姑娘。”
  
  沈绾贞也朝春桃这厢看,却不是在看那裙子,春桃这丫头眼浅,决计不能带去吴府,思量,这丫头是太太赏的,有是自己贴身大丫头,若不带去,太太多心,总要找个由头留她在家。
  
  除去衣裳鞋袜,又准备小药箱子,里面剪刀,纱布,白药样样俱全。
  
  这厢正一团高兴,清脆一声:“你们这才忙开,刚才我去四姑娘的院子,四姑娘东西早就装好了”。
  
  绾贞一看是太太屋里的大丫鬟素兰,知道她是太太跟前当红的,忙往屋里让道:“素兰姐姐有事,怎么不让小丫头跑,还亲身过来。”
  
  忙吩咐小丫头让座倒茶。
  
  素兰忙摆手道:“奴婢有一句话传,说完就走,还得去五姑娘和六姑娘的院子。”
  
  说罢,用帕子扇了扇,热得绯红的脸,接过绣菊手上一小青花瓷碗,把凉凉的酸梅汤一气喝了两大口,抹抹嘴,道:“太太吩咐,每位姑娘只准带两个贴身丫鬟,余下的都留在府里。”
  
  此言一出,那些小丫头子嘟起嘴,一脸不高兴。
  
  绾贞心一突,心底那不好的感觉又浮上来。
  
  闫嬷嬷才进门听见,却也愣住,不觉看向姑娘,正好沈绾贞望向她,主仆眼神交汇,心底泛起凉意。
  
  张氏带着丫鬟给五姑娘收拾东西,沈绾珠掩不住喜色,对张氏道:“姨娘,听说吴家的姑娘也有几个,吴家老太太寿宴一定去人不少,有的热闹。”
  
  张氏小声道:“你太太那你指望不上,你自个别光顾着玩,多留个心眼,吴家来往的必不是白丁,都是京城有头脸的豪门贵胄,没娶亲的贵公子哥,捡那好的,打听准了,我和你爹提,你虽庶出,但模样出挑,那个年轻公子不爱标致的 。”
  
  沈绾珠扭捏羞红了脸,道:“看姨娘说的,我们女儿家怎好打听这事。”
  
  张氏嗔怪道:“看你这孩子,我和你父亲不也是自个认识的,若不是我有心眼,早嫁去小户人家挨冻受饿,就是儿女也为奴为卑。“
  
  沈绾珠含羞点点头,张氏对她奶娘夏婆子道:“我不能跟去,你跟着去,凡事提点姑娘。姑娘行事稳妥,可年轻没出过门,你多操心。“
  
  老夏婆子道:“姨娘放心,有老奴在,保管没事。“
  
  这正说着,素兰就进来,张姨娘忙笑着道:“素兰姑娘得闲过来。”
  
  素兰也笑着敷衍,把太太的话说了,说完也不看张姨娘表情往六姑娘屋里去了。
  
  日落,绾贞吃过晚膳在廊檐下乘凉,八姑娘走来,绾贞正斜倚在竹塌上,绣菊和巧珊一边一个打着扇子。
  
  沈绾馨脆声道:“三姐姐真会找地方,廊子里最风凉”。
  
  绾贞挪了挪地方,道:“闷了一天,总算有点凉风”。
  
  沈绾馨爬上塌,亲近地挨着沈绾贞坐着,她的小丫鬟和绣菊替她脱掉绣鞋,那小丫鬟赶紧替她打扇,绾贞看她红扑扑的小脸,微翘的小鼻尖一层细汗,抽出腋下帕子替她擦拭,疼爱笑着道:“又走急了,看这一头的汗”。
  
  八姑娘是沈老爷和外头女人生的,她一下生生母就故去,沈老爷把尚在襁褓的她抱回来,交给太太吴氏抚养,或许同病相怜,沈绾馨在几个姐姐中独和她最亲,别的屋里很少去。
  
  沈绾贞问:“妹妹的东西收拾好了?”
  
  沈绾馨细细的声儿道:“头两日就收拾妥了,今儿无意中听陈妈妈和素兰姐说东西多了怕船装不下,我就捡没要紧的东西拿出几样”。
  
  沈绾贞心下一阵怜惜,这孩子才九岁,比同龄孩子早熟,跟着嫡母过活,小心谨慎,惯常会看眉高眼低。
  
  巧珊是个爱说话的,眨巴下圆眼睛,道:“我头晌去上房领冰块,西间门开着,我看见满地的箱笼,都插不进去脚”。
  
  沈绾馨分解道:“外祖家人多,太太不好空手回去,上上下下礼数不能缺”。
  
  巧珊还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沈绾贞对巧珊道:“去把太太头午着人送来的新鲜的樱桃洗了”。
  
  绣菊笑道:“这是我们姑娘特意给姑娘留的,知道姑娘爱吃”。
  
  绾馨亲昵地靠在她身上,挽着她的手臂,撒娇道:“我就知道三姐姐最疼我”。
  
  巧珊转身刚要走,绾贞又加了一句:“把刚做好的点心捡一盘子拿了”。
  
  绾馨看巧珊走下台阶,朝小厨房去了。
  
  沈绾贞一向病着,吴氏命人给她单设了个小厨房,为着煎药或是临时有个想头,吃点什么便宜,省得去大厨房远,端到房里都凉了。
  
  绾贞病好了,小厨房也没撤,饭菜平常都是大厨房统一配送,这小厨房也就烧水,她院子里一个姓赵的妈妈善做糕饼,做出的点心不比外头丰泰楼名吃差,时常做个一两样,绾贞解解馋。
  
  绾馨看巧珊下了台阶,凑近绾贞悄声道:“前儿,太太屋里抬进来不少箱笼,我想太太东西多,等人都走了,我看见陈妈妈和素兰姐正给箱笼上锁,是刚抬来的,不少都是空的”。
  
  绾贞低头寻思片刻,突然抬头,急道:“这事妹妹没同旁人说吧?”
  
  绾馨看她盯着自己,敛了笑容,有点吓住,本能地摇摇头小声道:“没说”。
  
  绾贞松了口气,虽然猜不出什么缘故,但此事一定有玄机。
  
  刚坐了一会,绾馨房中的丫鬟找来道:“八姑娘,太太唤你”。
  
  丫鬟帮她穿上绣鞋,绾馨忙忙就走了。
  
  巧珊端了个剔红缠枝莲托盘,上面摆放着一白玉碟子,满满一碟子大个鲜红的樱桃,挂着晶莹水滴,看着喜人。
  
  巧珊朝周围瞅瞅,奇道:“八姑娘去那里了?”
  
  绾贞道:“有事走了,你找个家伙盛了给她送去”。
  
  巧珊答应却站着没动,压低声道:“姑娘,外面人都说咱们太太把沈府大半个家都搬去娘家,二三十个箱笼装的都是金银”。
  
  绾贞往上房方向看了看,越觉蹊跷,总觉得有什么事发生。
  
   正文 俏通房喜姐   “主子,老爷这几日不是在上房,就是去喜姐屋里”,四姨娘房中的丫鬟芍药道。
  
  张氏把唇咬得发白,瞅着上房方向恨恨地道:“她把小孙氏抬了姨娘,还把丫鬟喜姐给了爷,就是想来分我的宠”
  
  芍药奉承地道:“她们怎配和主子争,主子有小爷”。
  
  一句话提醒了张氏,二房无嫡子,姨娘丫头都想方设法勾搭老爷,上赶着往身上贴,巴望着生下儿子,将来老爷要是没了,太太也就是个摆设,儿子还不是听亲娘的。
  
  转念,吴家若帮老爷把官谋成了,太太大功一件,进京老爷还要依靠吴府,还不是什么都听太太的,宝儿记名的事就更难了。
  
  张氏拧着手里的帕子,突然,灵光一闪,想出一个主意,对芍药道:“你去把五姑娘叫来”。
  
  一会沈绾珠来了,进门看张姨娘桌子上铺着纸张,旁边备有笔墨砚台,诧异道:“姨娘不识字,这是要写什么要紧的东西”
  
  张姨娘走去把隔扇门关上,拉过她,道:“姑娘,你帮姨娘写上把你弟弟记在太太名下,以你父亲的口吻”。
  
  沈绾珠明白过来,笑道:“姨娘这招高明,立下字据,哄父亲盖上印信,不怕将来父亲不认”。
  
  说罢,措辞打好腹稿,一挥而就,写完,给张姨娘念了一遍,张姨娘满意,待墨干透,仔细地收起来。
  
  命一个小丫鬟道:“去看看老爷回来没有”。
  
  一会,派出去的丫鬟气喘嘘嘘回来道;“老爷去了喜姐的屋里”。老爷若去吴氏上房,张姨娘不敢公然去抢人,但喜姐一个通房,位分上她压了喜姐一头。
  
  张氏弄粉调朱,打扮得风娇水媚,轻移莲步往喜姐的屋子,喜姐丫头守在明间门口,看张氏来,忙小声道:“老爷在里面”。
  
  张氏也没理会,抬腿进了堂屋,那丫头想拦却不敢拦她,只得小声又提醒了一句:“姨娘,老爷在里面”。
  
  张姨娘置之不理,进了堂屋,看东间门掩着,往东间走,小丫鬟跟在身后干着急。
  
  正这时,里间传来‘咯、咯’娇笑声,张姨娘听出是喜姐那狐媚子的声儿,缠着老爷。
  
  张姨娘不敢太过放肆,故意把脚步声放重,微扬声道:“妹妹在屋里吗?”
  
  喜姐这厢正跟沈老爷调情,早已听见外间进来人,一听是张氏声,心里冷哼。
  
  喘息着道:“姐姐,妹妹今儿忙,改日去看姐姐”。
  
  若是别人在兴头上打扰,沈老爷定然生气,一听是宠妾张氏,刚要张口说话,喜姐动作极快地小嘴堵上他的口,把他嘴堵得严严实实的,喜姐也是个聪慧的,若让老爷和张氏搭上话,张氏有本事把老爷勾走。
  
  喜姐故意发出呜呜声,张氏是过来人,听了这绵软声儿,就知道里面做什么,没敢就进去。
  
  沈老爷边砸吧着喜姐的小嘴,一边手不老实,日光照在喜姐小肚子像水豆腐白嫩嫩颤巍巍,沈老爷只觉嗓子眼发紧,那里还顾着张姨娘在外面,遂宽衣解带,门里喜姐一声娇呼,门外的张姨娘面热心跳,双腿发软,站不下去,啐一口,转身走了。
  
  一径气恼行至紫竹苑,看见荷花隐身一棵老槐树后,往上房张望,张姨娘绕到她背后,唤了声:“荷花姑娘”。
  
  荷花正不错眼珠盯着上房看,没发现身后有人,唬了一跳,腿一软,差点没坐到地上,回头一看是张姨娘,抚了抚胸口,道:“原来是姨娘,奴婢以为是谁呢?”
  
  张姨娘装作没事人似的笑着道:“是不是以为是老爷,告诉你吧,,老爷在喜姐屋里”。
  
  荷花看看她,有点不大相信,张姨娘微笑着道:“你若不信,就在这里等吧,我可是要回去了,大暑热的天”,说吧,袅娜行去。
  
  荷花站在原地想了想,看她不像说谎,就往喜姐屋里去了
  
  张姨娘边走边勾唇,称愿地想:丁氏你就等吧,喜姐那小蹄子,今晚是不会放老爷走的。
  
  沈府内宅靠外院墙东南一处房屋,拨给针线房,是绣娘们做活针线活的地方,此刻,出出进进的,一片忙碌,管针线上事的魏大娘正指挥几个绣娘,发放阖府人的秋衫,每年没过夏,秋裳就提早做了,分发下去,怕临时就有那不知俭省的,就单等着这季的衣裳,也为了沈府的面子好看。
  
  几个不知是那房中的丫头捧着一叠衣裳咬着耳朵,嘀咕着:“这往年不管是主子还是奴婢每人四套秋装,主子和奴才只是料子不一样,怎么今年变成每人两套。”
  
  叽叽喳喳问个不停,魏大娘正忙活,接口大声道:“瞎嚷嚷什么?这是主子吩咐的,老太太常说四套每年都发,秋短,新衣裳没等上身,一晃就过了,今年有几宗大事,用去不少银子钱,说先做两套,赶过了年在一总补上。”
  
  几个来领衣裳丫鬟婆子一听也就没话说了,抱着衣裳走了。
  
  这时,三房的丫鬟银霜正要进门,就见一个小丫鬟从绣房门里出来,怀里抱着一摞子衣裳,自古道:奴随主,三太太屋里的丫头自然也和她主子一样精明,便凑上去,就要用手摸,那小丫鬟赶紧别过身去,道:“这是给三姑娘的六件衣裳,各人有份例的。”
  
  银霜眼尖,看比往年料子金贵,一水的销金,泥金,上好的金线直晃花眼,颜色也鲜亮,翠金料子华贵,榴红泥金闪缎,光华耀眼,银蓝妆花销金袄裙,异彩流光,裙裾缀角是颗颗珠子,华彩斑斓。
  
  银霜稀罕地想:“今年发的比往年好,主子的料子好,想必奴才的也不会差的。”
  
  兴兴头头进去,管家媳妇早就分派好,指着一叠子衣服道:“这是三房的,指着两套衣裳,道:“这是三太太的。”
  
  指略次一点料子两套衣裳道:“这是澜姑娘的”,澜姑娘位分是通房,衣裳料子自然比不上三太太的。银霜翻看,一看只有四件,道:”今春不是每人六件,怎么少三成。“
  
  那管家媳妇看是个丫鬟就有点不耐烦,兼之正忙着答对别房来领衣裳的人,就冷了声道:“谁告诉你六件,这就知足吧,日后只怕连两件都没有的时候还有。”
  
  银霜本来心里失落,又吃她恶声,气得分辨道:“方才给二房三姑娘的衣裳是六件,而且也比这料子好,难道一样的主子,两样对待。”
  
  那媳妇正忙着,不耐烦打发她道:“去问二太太去,太太怎么吩咐,奴婢们照样执行。”
  
  说吧,就自顾自忙,也不在搭理她,银霜受了冷落,不免心中有气,回去跟三太太又添了些话。说是亲眼看得真真的,一个庶女都多占,别说是二太太了,还能少吗?
  
  三太太跟前得脸的王喜家的道:“二太太明面上公平,背地里还不是一样。”
  
  三太太听完,却也不生气,鼻子哼了一声道:“管家若没油水,她怎会抓住不放。”
  
  想了一下,招呼银霜附耳过来,道:“你把这话透漏出去,别让人查出是你说的。”
  
  银霜点头答应就走,刚要出门,三太太贾氏喊了声:“慢着。”
  
  银霜不解收步回来,问:“太太还有何吩咐?”
  
  贾氏蹙眉,手中摇着白绢宫扇慢下来,狐疑道:“这事我总觉着不大对劲,按说二太太掌家这些年,上下都赞公道,从不分亲疏,即便是有私,按吴氏的性子也不大会做在明面上,你先别去,这事容我我在好好想想。”
  
  王喜家的下话道:“太太,奴婢可是听说二房带去京城的东西装了好几十箱子,这都运娘家去了,太太接手,金山银山变成空山了。”
  
  贾氏闻言吃了一惊道:“真有这事?”
  
  王喜家的道:“听二房丫头说的,不知做不做准。”这王喜家的也没敢把话说死,道听途说,怕不准成,诽谤主子罪责不轻。
  
  贾氏素来谨慎,心思细腻,道:“这是大事,若真有这事,借着这个由子翻腾出来,别说是几件衣裳,吃进多少都吐出来,沈家的东西公中的什么都别想带走。”
  
  王喜家的道:“太太拿个主意,不能眼看这让二房把家倒腾空了,这可都是四房共同的,不是他二房一家的,空架子,交到太太手里,太太还管什么?”
  
  贾氏肚肠转了几个弯,道:“此事,无凭无据,红口白牙,账目若查不出破绽,画虎不成反类犬,反倒让二房那位反咬一口,这事还需斟酌。“
  
  银霜在旁道:“难道就这样算了,便宜了二房。”
  
  贾氏低头寻思,须臾对银霜道:“你去柜子里取些银子来。”
  
  又对王喜家的道:“王大娘你借故二太太出门,送点盘缠钱,说我一点心意,机灵点,好好看看在说。”
  
  这时,银霜取了装银子匣子出来,王喜家的接过,捧了匣子往二房去了。
   正文 女人多事多   下晌,二房回事的管家大娘们都走了,院子里一片静谧,王喜家的捧了匣子上了台阶,就看正房门口两个小丫头打着瞌睡,头似鸡啄米,王喜家的放轻了声唤道:“两位姐姐”
  
  其中一个勉强支起眼皮,含糊地道:“王大娘来了,太太正歇晌”。
  
  这时,大丫头素兰在堂屋做针线,听见门口说话,一掀帘子出来,小声笑道:“原来是王大娘,我当是谁,晌午头来,外面大太阳的,快屋子里坐,喝口凉茶。”
  
  说吧,就把王喜家的让进堂屋,屋子四角安放着冰盆子,散丝丝凉气,王喜家的一进这屋子身子顿觉凉快,搭眼一看,堂屋里敞敞亮亮,没多余的物件,箱笼一个不见,一想二太太不会把东西放明面上,往东间瞅了瞅。
  
  素兰会意,脸上不自然遮掩道:“太太在西间睡着,大娘先坐,我让小丫头倒茶。”
  
  说吧,出门支使门口小丫头,道:“给王大娘倒茶。”
  
  素兰紧张表情让王喜家的看在眼里。
  
  素兰吩咐了丫鬟倒茶,转身回来,陪着王喜家的坐着说话,素兰道:“大娘大暑热的天过来,有事?”
  
  王喜家把怀里捧着的乌木描金缠枝莲匣子放在桌子上,打开,道:“这是五十两银子,是我们太太送二太太的做盘缠,留着路上零花,一点心意。”
  
  素兰也不推让,忙笑着接过,道:“承三太太的情,一会我们太太醒了,我回太太。”
  
  王喜家的又问起那日启程,东西准备得如何,素兰说话有些支吾,道:“也没什么东西,就几个破箱子,放在东屋里。”
  
  聊了一会,素兰道:“这些小蹄子,怎么茶还没上来,大娘坐着,我去催催。”
  
  说吧,掀帘子出了堂屋,王喜从窗子里看她往小厨房去了。
  
  敏捷地站起身,往西间去,走到门口,西间屋里帘子撂着,突然,说话声从里面传出来:“云儿,你几时来的?”,王喜家的唬了一跳,静听又没声了,心放在肚子里,这是二太太睡梦中说梦话。
  
  王喜家的脚步一滞,一想,不对,二太太歇在西屋,大热天,满地的箱笼,看着闷气,就折回往东间走,
  
  怕素兰回来,紧走几步轻轻推开东间格子门,就见满地的箱笼,东次间门敞着,里面也是一下子箱笼,里间狭小,摆不下,摞起来老高,王喜家的走进去,到跟前想开箱看看,可都上着锁,箱子一色簇新的的樟木箱子,油着红漆,光鉴照人,就连锁头都是铜包金的。
  
  这时,王喜家的听院子里素兰同小丫鬟说话声,一抬头,从窗子里见素兰端着茶盘匆匆穿过院子朝上房走来,忙出来。
  
  刚一出门,素兰就进来,笑道:“大娘等急了,这些小丫头偷懒。”
  
  王喜家的心里有事,勉强坐下喝了盅茶水,敷衍几句,就告辞忙忙回去。
  
  素兰送到台阶上,亲热道:“王大娘走好。”
  
  返身进了西间屋,吴氏坐在炕上悠闲喝茶,陈升家的站在一旁,得意地笑着道:“这回做实了。”
  
  吴氏淡淡的笑从唇角划过,道:“吩咐下人把箱子东西拿出来,空箱子你带人放库里去,省得放在这怪热的。”
  
  黄昏后,三太太的贴身大丫鬟银霜就装作闲来无事,往四房院子里找四太太的小丫头叫环儿的,状似无意把这事说了,并嘱咐别说出去,自己道听途说不知真假。
  
  待银霜一走,环儿便匆匆走去四太太正房,四太太马氏正翻开丫鬟才领回的衣裳,拿起紧上面一件姜黄缎绣八团花袄裙一角抖了抖,又翻看下面是一件赭红宝照纹云锦长身褙子,不满意地撇撇嘴,道:“就这么两样,沈家真是一年不如一年,越发不成样子,四件才给了两件,下剩的还要年下在发下来,连这也要克扣。”
  
  环儿这时掀帘子走进来,接话道:“我们这屋子是每人两件,可二房三姑娘太太看,一人做了六件,还都是上等金贵的宫织锦缎料子。”
  
  四太太一听,横了那丫头一眼,问:“你说的可是真的?你在那里听的?”
  
  环儿得了银霜嘱咐,不能说出去,就扯谎道:“绣坊的人说的,不信太太去问问。”
  
  马氏腾地站起身,气咻咻地道:“还有这等事,二房胆子也忒大了,我倒要好好问问”。
  
  说吧,也不顾体面,亲身扶了那丫头往绣房去了。
  
  这时,府中衣裳发得差不多了,下剩门上的值夜的婆子的衣裳没领,魏家的刚坐下歇歇,喝口水,就见四太太脸色不善,疾走进门,直奔她过来,高声质问道:“魏家的,让你管针线上的事,是抬举你,你一个奴才也学会瞧眉高眼低,看人下菜。”
  
  这四太太平素虽不大着调,可毕竟是主子,魏家的也不敢得罪,忙蹲身行礼,道:“奴婢给四太太请安,不知四太太听谁挑唆说了什么,太太圣明,都是奴婢的主子,借奴婢个胆子,奴婢也不敢得罪主子们。”
  
  四太太犹自气恼,看屋里针线上使唤人都围过来,遂不依不饶,大声嚷嚷道:“你们评评理,二房一个庶女得六件衣裳,我怎么说也是一房主母,混得还不如个庶女,这屋里我越发不能呆了,堂堂沈府还有我立足之地吗?连你们这帮子奴才也欺到我头上,沈家都没了规矩。”
  
  众人一听连她们都怪上,忙齐齐跪下道:“太太冤枉,奴婢哪敢对太太不恭敬,太太只说一二,奴婢死也死个明白。”
  
  四太太先前气得浑身打颤,也不坐,看众人还算识相,气消了点道:“那我问你们,为何三丫头做了六件衣裳,且都是好料子,可我这一房主母才得了二件,这是不是你们这帮子奴婢欺心。”
  
  老魏婆子方才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朝上叩头道:“太太,这么大事,那是一个奴婢做得了主的,上面拨下来的这项银子有数的,奴婢不能自己掏腰包填补上,这原是二太太吩咐的,让给二房每人做六套衣裳,一件上百两银子,那是奴才能填补得起的,就是奴才有意讨好二房,也没这大宗银钱。”
  
  四太太一听,气得发昏,哆嗦着唇道:“上百两一件的衣裳,敢情沈家就是座金山银山,也搁不住掏空了,好好,我找老太太评理。”
  
  这厢吵闹,正好大太太屋里的一个婆子来给二门上夜的相好的一个婆子取衣裳,那婆子今儿告了假,听了听,飞跑回去大房,进门就道:“太太,太太,吵起来了。“
  
  大太太和贴身丫头冬梅正说三太太,冬梅道:“三太太哄得老太太欢喜,老太太定是把内务交给三太太管了。”
  
  大太太心里不舒坦,阴阴地道:“老二总有回来的一天,瞧着闹吧”。
  
  正说着,这老婆子一头撞进来,口中嚷嚷:“太太快去看看。”
  
  周氏蹙眉,这老婆子啰唆个不清,就道:“谁闹起来了?”
  
  老婆子喘口气,定了定神道:“是四太太在针线房闹上了,听说二房每人做了六件衣裳,四太太那只得了二件,这不正闹着。”
  
  这周氏可不像四太太蠢,脑子一转,不对,二弟妹管家多年,一向公道,府中上下人等有口皆碑,从没大差池,即便是贪点钱财,也不会明面上,背地里做手脚,人不知鬼不觉,账目上做平,就没事了。
  
  就道:“我去看看。”
  
  说吧,就朝针线房走来,进门果然见四太太正说这事,窝一肚子火,没地方发,正发作奴才。
  
  大太太未说话先带了三分笑,上前亲热地道:“四弟妹,我正找你,说你上这来了。”
  
  四太太看大嫂周氏来了,找到了一头的,忙拉着周氏说前因后果,周氏又添了些话。
  
  四太太有口无心,大太太一拨火,就蹬蹬走去老太太上房,大太太在后面佯作喊道:“四弟妹,你去那里?”
  
  日西,沈绾贞住的小跨院正房挡住,提早没了阳光,沈绾贞命绣菊掌灯,珠帘‘哗啦啦’乱摇,巧珊跑进来。
  
  绣菊笑骂道:“这小蹄子,连走路都带风,将来嫁人,没婆婆还好,若有个婆婆拘着,有的罪受。”
  
  巧珊也没空跟她拌嘴,对沈绾贞道:“主子,四太太在针线房吵起来了,大太太得了信赶着去劝。”
  
  绾贞在沈府里三年,早已见怪不怪,平淡语气道:“什么事?”
  
  “听说是因为姑娘”。
  
  “为我?这就奇了,我好好的招谁惹谁,平白拉扯上”。
  
  “四太太说,这次发下秋衫,姑娘得了六件,可她一房主母才得了两件,说我们太太利用掌家之便多占,要去找老太太评理。”
  
  秋装送来时,绾贞也奇怪,问那针线房的下人,说太太吩咐的,今年多做几件,沈绾贞也没当回事,沈家一年四季,每季无论主子奴才每人四套衣裳,去年还未上身,今年又发下来,不少衣裳都压箱子底,是以没大在意,看料子不错,就随手翻看看,想这次出门带上两件。
  
  嫡母做事,向来让人费思量,恐怕这事也没那么简单,六套衣裳都是上等宫织衣料,与她庶女身份违和,吴氏的做法,明显引四太太入瓮,
  
  又过了一会,不知外面谁喊了声:“老太太过二房来了”。
  
  绾贞忙带着丫鬟走去上房。
   正文 宅斗中高手   刚到正房门口,老太太由四太太搀着缓缓而来,绾贞忙站过一旁,让老太太先行,进了堂屋,不等吴氏说话,四太太扶着直奔西间,丫鬟上前,拉开西间雕喜鹊枝梅格子门,四太太愣住,里面干净利落,只有西次间里摆放着五六个箱笼。
  
  二太太像不情愿招呼房中丫头取来钥匙,开锁,道:“既是都在,就打开看看,解解心疑,别回头说我掌家把沈家金银搬回娘家。”
  
  几个箱子盖同时打开,四太太上前翻看,都是些衣裳,有的还是半旧家常穿的,另外几个箱子装着土特产,和一些给小孩子的玩意。
  可其中一个箱子却满是金银足有几千两。
  
  四太太眼一亮,理直气壮道:“老太太,这可不是我编排,真金白银现放着,二嫂还有何话说。”
  
  吴氏却不急不慌,道:“老太太请堂屋坐。”
  
  老太太看一箱子金银,反倒脸上肌肉放松,皱纹也舒展了,二太太扶着老太太堂屋上座,吴氏跪下,道:“带了五千两银子,原是为了老爷这次想回京为官,上下打点用,媳妇回过老太太的,银子钱从账面借的,账房有字据,二老爷的事办完了,在补上”。
  
  老太太阴脸道:“这事我已知晓,但秋衫的事,你说说清楚,沈府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平白你屋里人就该多得,你管家辛苦,多得些,也没人能说出什么,可话说明面上。”
  
  老太太在立场问题上,还是向着嫡亲媳妇,四太太瞥了下嘴角。
  
  二太太不慌不忙分辨道;“这事,老太太问管针线的魏家的就明白。”
  
  不大工夫,魏大娘被传唤来,进门看一屋子人,老太太坐在当中,紧张得说话都有点结巴,忙趴在地上连叩几个响头,道:“奴婢…..见过老太太”
  
  老太太道:“你先起来,我有话问你?”
  
  魏家的爬起垂首站过一旁,等老太太发问,老太太看着她,冷落落地道:“我听说这回发衣裳不公允,二房的三姑娘得了双份,可有此事?从实说。”
  
  魏大娘忙跪下,一五一十道:“二房备上京,自己出银子钱,每人多做了两件,共四件,二太太看三姑娘这段时间病着,把自个衣裳省了不做,给三姑娘多做两件,三姑娘统共是六件,其她的姑娘是四件,这都有账可查,是二太太派陈姐姐过来送的银子。”
  
  魏大娘不慌不忙,条理清楚,老太太松口气,心道:我说二媳妇不是眼浅的,希图几件衣裳。
  
  二太太吴氏这时几步行至老太太跟前,撩裙跪下道:“姑娘们出远门,穿的寒酸,怕人瞧不起,公中又有定例,媳妇拿私房钱,也是为沈府撑脸面,不承想让弟妹误会,媳妇做事不周全,没事先说明白,求老太太责罚。”
  
  人群中走出一人,众人一看是三姑娘,撩裙跪倒,道:“都是由孙女引起,太太原是好心,请老太太责罚孙女”。
  
  老太太看向吴氏眼光越发慈祥,招呼丫鬟道:“快扶二太太,三姑娘起来,都有何错。”
  
  说着,白了眼四太太马氏,朝吴氏抚慰道:“二媳妇,你受屈了,这些年管家不但没得好处,反倒赔了不少,回头我有好东西奖赏你,你让丫鬟来我屋里取。”
  
  吴氏跪下叩头,道:“谢老太□□典。”
  
  沈老太太又朝四太太冷脸道:“这回可看清楚,听明白了”。
  
  四太太红脸,道:“都是媳妇的不是了,是媳妇误听人言”。
  
  老太太目光严厉,道:“老四家的,你整日生事,你听何人说你二嫂把沈府大半个家搬去娘家?你我知道有嘴无心,一定是听了什么的挑唆,才这么做的,你说出是谁,我不怪你。”
  
  四太太顿时慌了,跪下叩头,道:“老太太恕罪,听小丫头们说的,
  
  老太太道:“是哪个多嘴的。”
  
  三太太听说老太太过二房,忙紧着赶过来瞧热闹,顶头遇见大太太,妯娌一同来了,正好看到这一幕,脊椎发凉,生怕把自己带出来。
  
  四太太房中的小丫头环儿吓得跪下道:“奴婢路过园子不知那个房中两个姐姐私下议论,听了一嘴,没大听真,老太太饶命。”
  
  老太太脸似寒冬腊月天,冷得可怕,沉声道:“拉出去,打五十板子找牙婆来卖了”。
  
  小环儿直叫饶命,又转向四太太,四太太气她使自己没脸,背过脸不理。
  
  小环儿无助眼睛找什么,一眼看到往三太太身后躲的银霜,嘴动了动,没说出来。
  
  吴氏突然说了句,“是找三房的银霜吧!我听说她晌午去领衣裳,正碰见下人送三姑娘的衣裳,曾质问魏大娘,在针线房吵闹”。
  
  环儿低下头,咬着唇,不说话,等于默认。
  
  银霜吓得咕咚跪下,叩头道:“奴婢不该多嘴,奴婢该死”。
  
  老太太哼了声,道:“打三十板子,拉出去一并买了”。
  
  银霜被两个婆子拉着往外走,嘴里高喊:“三太太救奴婢”。
  
  三太太尴尬地站着,不敢看老太太黑着的脸。
  
  老太太也没理她,扶着周氏出去了。
  
  绾贞自上房出来,步下台阶,不由回头朝上房看一眼,廊下花式檐灯光忽明忽暗,照见吴氏脸上的笑有点诡异。
  
  夜风有点凉,绾贞缩紧双肩,快步往回走。
  
  次日,黄昏时,大厨房的管事的老朱婆子和老秦婆子带着两个才留头的小丫鬟把饭菜送到三姑娘的屋里。
  
  绣菊赶着上前接过食盒,殷勤道:“大娘们辛苦了,屋里坐,喝口茶水在走。”
  
  老秦婆子手里的朱漆三屉食盒让三姑娘房中两个小丫鬟接过去,巧珊的嘴甜话多,赶着她道:“大娘受累了,您老快坐下,姑娘前儿得了好茶,我给您老偷着沏盅。”
  
  老秦婆子很受用,高兴地道:“这小丫头就是嘴好,老奴偌大年纪,哪能不知规矩,主子的东西,可不敢用。”
  
  沈府下人俱是逢高踩低,看人下菜,沈绾帧久病,汤汤水水的没少给厨房添麻烦,就常拿些银钱打点厨下一干婆子,赏些酒钱,这些婆子得了好处,自是尽心,一来二去,倒比同别处亲厚。
  
  绣菊指挥小丫头把饭菜摆在明间,临出门,老朱婆子小声八卦道:“姑娘退婚的夫婿方家后生听说回来了,还做了御史,我表侄媳妇新荐了个工,就在他家后厨,从前他家穷时,只打短顾个零工,如今仆从成群,听说他家大娘子没跟到任上,在家侍候他家老夫人,想必方公子对这娘子不大中意”。
  
  绣菊朝里间看了眼,里间撒花门帘撂着,里面没什么动静,才放了心。
  
  老朱婆子又悄声道:“这阵子曾家姑太太总往咱们府上跑,听说曾家家底都让她那败家儿子倒蹬空了,如今穷了,听话里话外想给她儿子求娶三姑娘,咱们太太也嫌厌她,不大搭理她”。
  
  绣菊道:“那个曾家姑太太”。
  
  老朱婆子道:“就是住在后街上,她娘家姓沈,和咱们家同宗”。
  
  绣菊恍然大悟,啐了口,道:“她也配”。
  
  二人就站在里间门口说话,大概绣菊以为绾贞睡着。
  
  外间说话,沈绾贞在里间听得一清二楚,不好就出去,等了一会,人都走了,绾贞才自己掀了软帘出来,绣菊看她出来,倒是一愣,心虚地瞧着姑娘的脸,看沈绾贞面色如常,才放了心。
  
  通房二房主屋的夹道上,六姨娘小孙氏由丫鬟扶着,一手扶着腰,身后跟着个丫鬟手里提着包裹。
  
  小孙氏是太太屋里出来的,平常又惯会殷勤小意,门上的丫鬟见了她悄笑着道:“姨娘,太太吩咐让在屋里养着,怎么出来了。”
  
  小孙氏弯眉道:“孟夏姐,太太要出门,我做了点针线。”
  
  孟夏往屋子里飞一眼,示意太太在屋里。
  
  吴氏正交代陈嬷嬷府中的事,“顶要紧的就是六姨娘肚子里的孩子,千万看好了。”
  
  朝四姨娘和五姨娘住的院子方向看一眼,“盯好了,别让她们趁我不在家做手脚,老爷灌了迷魂汤,掌家有老太太,有事直接找老太太做主。”
  
  陈家的郑重答道:“太太放心,老奴就是豁出这条老命也护得六姨娘母子平安。”
  
  这正说着,门口丫鬟回:“六姨娘来了。”
  
  二人就不说了。
  
  小孙氏进门,蹲身要行礼,口中道:“给太太请安。”
  
  吴氏忙道:“快扶起来,不是说一切都免了,好生安胎?”
  
  “太太要上京,婢妾连日做点针线活,一点心思,太太莫嫌弃。”小孙氏让身后丫头把包裹放在太太跟前炕桌上,亲手打开,里面是两件褂子。
  
  陈家的赶着上前,低头细看,笑说道:“太太屋里就数六姨娘手巧,看这针脚。”
  
  “有身子,多休息才是。”吴氏语气宽和。
  
  小孙氏赔笑道:“闲得慌,婢妾想天道热,自家衫子细棉布做的,家常穿着凉快。”
  
  吴氏满意温和地笑着,又嘱咐些话。
  
  这时,老太太房中的大丫头杜鹃走来,“老太太说让二太太把府中的事宜交割清楚,沈家内务老太太先替您管着。”
  
  吴氏起立听完,“让老太太受累了”。
  
  小孙氏看吴氏忙,就告退出来,一出上房院子,小孙氏敛了笑,微低头,手指轻抚小腹,低叹声。
  
  贴身丫鬟红玉知道主子的心事,道:“若陈妈妈能搬到主子屋里就好了”。
  
  “那是最好不过,可这话怎么和太太说,旁人会说一个姨娘怀孩子自己就娇贵起来”小孙氏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小孙氏猛一抬头,唬了一跳,见四姨娘张氏从树后闪出身来,瞧着自己肚子。
   正文 下个药啥的   昨晚下了场雨,散去暑热,打开明窗,雨后空气清新,沈绾贞惦记去后花园看那些花。
  
  对绣菊道:“我们去园子里看看,回来时,花凋谢了。”
  
  从东墙门进去,满园滴翠,一片清爽,主仆行至听雨轩,坐在轩中,看池塘水面鱼戏莲叶间。
  
  突然,绣菊用手指远处,“那不是六姨娘的丫鬟。”
  
  绾贞顺她手指看过去,那丫鬟脚步匆忙,由于走得急,也没看见亭子里有人,就一溜碎步往上房去。
  
  绾贞想,离走没多少日子,六姨娘别是出什么事了。
  
  半个时辰后,就有个管家媳妇领着一个背药箱的男子匆匆从花园里经过,往六姨娘屋里去了。
  
  绾贞更加狐疑,找大夫,看来事情不小。
  
  “主子坐着,奴婢去打探打探。”绣菊看主子没反对,出了亭子。
  
  六姨娘的院子在花园的西南面,约莫一炷香功夫,就看二姨娘顾氏扶着丫鬟走来,看着像是往六姨娘屋里去。
  
  顾氏刚过去,绣菊就回来,神色慌张,“主子,六姨娘吃坏了肚子,”
  
  绾贞也不吃惊,站起身道:“既然知道了,不能装不知道,我们也去看看。”
  
  和绣菊刚出花园东角门,就见吴氏扶着丫鬟婆子从东过去。
  
  绾贞故意放慢脚步,让过吴氏,抢在主母前面,平白惹人嫌厌。
  
  六姨娘院子里,大夫已走了。
  
  一进院子,就听小丫鬟悄声议论,绾贞不消打听,就知道事情经过,原来大夫查了六姨娘用过的东西,一碗血燕,说是老爷赏的,不知怎么里面竟有巴豆,不知是谁下的黑手。
  
  丫鬟回:“三姑娘来了。”
  
  绾贞就进去,四姑娘也在,互相点点头。这时候也不拘礼。
  
  吴氏坐在床头,安抚六姨娘,小孙氏几次预起身,都被吴氏按住,“肚子觉得怎么样?你身子虚,别动,我让人给你炖了上好的补品,一会吃下去,睡上一觉”。
  
  小孙氏低眉顺眼小声道:“吃过药,好多了,也没什么,我不让去惊动太太,是丫鬟们不懂事,小题大做。”
  
  吴氏脸冷落落的“这怎么是小题大做,你肚子里有沈家骨肉,有人竟敢做手脚,这还了得。”
  
  对身后的陈妈道:“给我查,让我找出来,定不轻饶。”
  
  正这时,外间小丫鬟道:“老爷来了。”
  
  吴氏忙站起身,绾贞和绾云未等迎出去,沈全德就进来,一进门黑着脸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孙氏一看老爷来了,惶恐地就支撑爬起身就要下地,被沈老爷一把按住,“你不用动,躺下”。
  
  小孙氏眼神闪烁,有点不安。
  
  吴氏就把前因后果说了,沈全德大怒,“是何人大胆,敢对我沈家骨肉动手,夫人一定好好查一查。”
  
  闹了一阵子,看无事,吴氏道:“老爷留下陪妹妹,妾身先告退。”。
  
  屋里众人纷纷告退出去,留下沈老爷和小孙氏。
  
  晚间歇下时,跟前无人,闫嬷嬷才开口问:“姑娘,白日人多,老奴没细打听,老奴听说六姨娘被人下毒,可有这回事?”
  
  绾贞穿着月白缂丝中衣,撒了发,坐在床榻上,道:“被人下了泻肚的药,不过没事。”
  
  闫嬷嬷额上的纹路更深了,自言自语道:“有时看似不可能偏就可能,有时看似可能偏是不可能”。
  
  绾贞心里想却没有说出来,此事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吴氏做的,一种是小孙氏自己,若是吴氏她是想把众人目光引到四姨娘身上,四姨娘轻易不敢有所动作,若是小孙氏本人,也有道理,她为引起重视,多些保护。
  
  绾贞忽地想起什么“今儿太太去六姨娘的院子走的是甬道,若真担心的话,何不抄近路走花园,连二姨娘都穿园子过去,何况最该急是太太”。
  
  又忆起看见吴氏时,吴氏步子沉稳,没一丝凌乱,她几乎可以断定吴氏脱不了干系,这不是简单的妻妾争宠,吃醋拈酸了。
  
  她几乎可以确定这次上京,吴氏一定另有打算,具体是什么到时才能知道,只怕知道时晚了。
  
  捻指过了七八日,五姨娘丁氏是个精干利落的,姑娘要带的东西早已备好,母女在房中说话,丁氏细细嘱咐,指着身旁一个稳重贴身大丫头道:“我让端云跟你去,姨娘不在身旁,吴府规矩大,凡事先看吴府的姑娘怎样行事。”
  
  丁氏又朝廊下看看,丫鬟们都站在台阶下,丁氏悄声道:“记住姨娘平常和你说的,吴府的人事规矩提早打听明白,以免行事落人笑柄,姨娘给你带足银子钱,有银子好办事。”
  
  沈绾玉与嘴上答应,却是这耳朵出,那耳朵进,想姨娘太谨慎了,能有什么,我沈家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户人家,就是吴家富贵,不过是个三品户部侍郎。
  
  “你若嫁得好,想法子替你外祖父伸冤,想当年我丁家何等富贵,如今却七零八落,姨娘这辈子就守着你,是个盼头。”丁氏满怀希望地道。
  
  沈绾玉眨眨眼,暗想:伸什么冤?外祖父贪污受贿,逼勒人命,若不是父亲,姨娘早就充官府为奴。
  
  但这话也不敢当着姨娘的面说,徒惹她伤心。
  
  绾贞和闫嬷嬷也在商量出门的事,闫嬷嬷问:“姑娘打算带那个丫鬟去?”
  
  “带绣菊和巧珊去。”绾贞也不用瞒她。
  
  吴嬷嬷对姑娘带绣菊是意料之中,可带巧珊有点意外,“巧珊那丫头机灵,却是个毛躁的,姑娘要操点子心。”
  
  “我去吴府人生地疏,巧珊是个自来熟,有的事,她也许能帮上忙,至于毛躁性子,巧珊是能看出高低之人。”
  
  吴妈妈点点头,“姑娘想得比老奴周全。”
  
  她从前没在三姑娘身边,看她身子羸弱,却心思细腻,人前不显山漏水,拿捏分寸恰到好处。
  
  闫嬷嬷不知沈绾贞这具身子是二十几岁的人,从小父母离异,吃尽苦头,经历的事比同龄孩子多,前世已算是早熟。
  
  春桃从园子里回来,听见声,二人就打住话头。
  
  春桃进门,兴兴头头地“姑娘可知是谁害六姨娘的?”
  
  绾贞倒是有兴趣听,道:“是谁?”
  
  “六姨娘房中的粗使丫鬟叫小秋儿,被六姨娘打骂几句,赌气下药,也没敢下太重。”
  
  春桃又道:“太太把那丫鬟打一顿,着人发卖了”。
  
  这正说着,丹桂进来道:“姑娘,大厨房送饭来了”。
  
  绾贞看一眼滴漏,可不是时候不早了。
  
  春桃和丹桂都下去忙活,这功夫,闫嬷嬷低声道:“秋儿丫头原来是四姨娘房中粗使丫头,也曾在五姨娘屋里呆过。”
  
  这内里的关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
  
  “太太把六姨娘院子加派了人手,陈嬷嬷正收拾准备太太走了就搬过去住,老爷这二日也没去四姨娘屋里。”闫嬷嬷一席话再明白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