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楔子、踩砣臭狗屎 谢家三少爷自打那日臭烘烘从外头回来后,心情就变得很不好。 桃花眼里满是煞气,四处收罗各类解残局的棋谱,府中下人但凡懂些棋道的,无不被他传入书房去与他对奕一番。 胆颤心惊进去,再胆颤心惊出来。 叫众人摸不着头恼,实不知这位爷是吃错了什么药。 贴身侍候的几个丫环小厮日日觉得自己是在提着脑袋过活,生怕哪日一不小心,颈上那人头便要搬了家。 三少爷的桃花眼不笑的时候,可有几分吓人呢。 后来红樱姑娘实是忍不住了,抓着福泉欲问个清楚,“三少爷到底是怎么回事?受了什么刺激?” 福泉左右打量一眼后方伏耳道,“还不是那日在茶馆里与一个女子下棋。下了一日一夜呢,三少爷硬是一局都没有赢过!后来还是那女子不肯与他下了,否则只怕要输得连裤钗都不剩……” 红樱的一双眼瞪得如铜铃似的。 “这还不算什么,主要是那女子后来侮辱了我们少爷,当打赏乞丐似的赏了少爷一小锭银子,叫他去买肉包子吃。你说少爷能不气么?后来在街上气得不行,还踩了一砣臭狗屎,臭烘烘的回了书房才发现呢……” “你说我们少爷何时受过这等气?扬言要报仇呢……” …… 红樱觉得那女子真是不幸。 什么人不得罪呢?偏要得罪他谢家三少爷! 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一、入府初犯忌 三少爷谢楠生在府里头一次见着白清水时的模样,是这个样子的—— 大冬日里,那小丫环跪在廊外檐下,一身的青布粗衣乃是府中未等丫头才穿的服制,她一头的乌丝扎成两只垂挂髻,没有什么流海,露出光洁的额头,髻发间簪一朵青玉兰花,远望便知那玉乃是下等之玉,只是簪在她发间,反倒给她增了两分脱俗之感。 当真怪哉!谢楠生远远望着,竟觉得这小丫环长得倒是挺好看的。 只是怎么看,他都不觉得她是个丫环,隐隐竟还觉得还有些眼熟。 他这一路行来,走得那叫一个行云流水,倜傥风流。只叫这偏院里许多个小丫头们都差红了脸,还是红妈妈喊了他一声,“三少爷也来了。” 三少爷狭长的桃花眼溢出一点笑来,点点头,也不理她。 三少爷在树主子形象这一套还是有心得的。 其实原本今日他也无心跟这叫白清水的丫环发难,甚至都不曾打算来的。 只是他在府中树形象树得太好,以至下人们都认为谢府的主子个个跟天神似的,不容一点侵犯,府中的一草一木,亦是如此。 哪怕是梅树上被人折了小小一根枝丫,那也是万万不行的。 其实在三少爷心里觉得,不就是一根梅树枝嘛?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红樱那死丫头偏要小题大作,一双眼睛惊得跟铜铃似的,仿佛此事若是不深查,他这谢府长房的少爷就是白当了:“少爷怎么能那样想?难道少爷不知那株百年朱砂乃是太,太,太老爷当年亲手种下的?我们做下人的平常是动也不敢动的……” 三少爷的眉头这才略略有些皱了起来。 “少爷难道忘了,这株梅树可是贵妃娘娘的最爱,上次送回府中信里可是还说了,明年秋时贵妃娘娘回府省亲,要看一看这株梅树,因而才指明了,叫府中好好照看……” “那你待如何?”三少爷放下手中的茶盏随口问了一问。 “奴婢认为应该找出那私自折了梅树枝的,好好惩戒一番!”红樱义正严辞道。 三少爷这才方站起身,缓步踱至闹轰轰的偏里来。 照他原本的想法,随便罚一罚,也就算了,折根枝而已,又不是砍了树。只是此时他行至白清水跟前时,望着这个跪在地上丫头,怎么看都觉得这丫头面熟得很。 凝神想了一想,就道:“你抬起头来!” 白清水听到这男子柔和的声音,眼光就瞟见了一抹玄青的华丽衣角。 她眉头微微皱了一皱,这冬季里,廊下颇是阴凉,她跪在地上,只觉一阵阵寒气上身涌来,听到这柔软的声音,也不知为何,反觉得更凉,周身不由自主地,竟然打了一个冷颤,缓缓地就抬起了头。 “少爷,就是这个小丫头干的。”弄梅与红樱立在这三少爷的身后,轻声提醒他。 三少爷点点头,望着跪在地上的白清水,这小丫环的一双眼颇是乌黑,仿若他闲时叫弄梅在水中洗的墨玉棋子,清凌凌地沉在水里,哪里有一个做错了事的丫环眼中该有的惊慌? 倒是个有意思的! 他嘴角就弯了一弯,一双眼桃花眼里流光碾转,一时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怔了一怔。随即眼睛微微一眯,跨前一步,那流光冷了一冷,居高临下地望着她,“原来是你!” 白清水就一怔,一双黛眉弯了下去,眼中满是疑惑,原来是我? 什么原来是我?我哪里识得你? 白清水此番,觉得自己着实是冤。 她入这谢府不过才月余,那时候什么都不懂,得的头一份工作,便是给府里的主子们洗恭桶。 夜香一事,倒倒自己的也就罢了,至于旁的不相干之人的亵物,只消望上一眼,饶你再是下贱之人,心中也难免吃味,怪恶心的。 他们一同入府的新人,共有八个,见是倒夜香,洗恭桶,自然是你推我让,都不肯动手。 若非是她想出个主意,找了一根树枝,做了四长四短、八根木阄给几人抓取,最后分成两组才把恭桶洗净,不然只怕当日他们几人便要受罚了。 只是哪里料到那么大个谢府竟然打扫得那样干净,连个枯枝败叶都找不着,后来还是不知转到了哪里,寻到一株怒放的梅树,晨光映着雪光,便显得那枝头红梅格外的潋艳玲珑,她向来喜爱梅花高洁,却无心欣赏,只在上头折了小小一根枝。 天地良心,上头是连个花苞都没有的。 哪知便是这么小小件事,竟就给自己惹来这么大一个麻烦。 …… “少爷与你说话,你为何不答!” 猛然就有个丫环的声音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白清水就只好朝这位谢三少爷磕了一个头,“奴婢青水,见过少爷。奴婢做错了事,请少爷责罚。只求少爷千万不要赶奴婢出府,奴婢做牛做马,报答少爷的大恩。” 三少爷的嘴角就微微地弯了一弯,想起那日在茶馆,他初遇这少女时的情景,那时的她是何等的飞扬跋扈,对自己百般折辱,硬是将他活活气得晕了过去,后头在小厮怀里醒过来,面对满室众人的嘲讽夺门而出,慌不择路时还踩上了一砣狗屎! 简直是他谢楠生毕生的奇耻大辱! 他怎会认错了人?就是这双眼珠子,还一次一次出现在自己梦中呢!只叫他恨得牙都痒痒了!这段日子以来,就想着用个什么法子给报复回去呢! 这风水果然是轮流转,她竟然入了谢府当丫环?看她这模样,倒似乎是没有认出自己来!当真岂有此理!她侮辱了他,她竟还将他给忘了! 看我怎么收拾你! 三少爷在心里想,这样一想,脸上的神色就鲜活起来,白清水见他满目风流之态,一双眼笑成了一尾月牙,心里就纳了一闷,这少爷也不知是想到了何等的好事,竟然高兴成这等模样…… “做牛做马?”三少爷喃喃道,一时又踱起步来,一边踱步还一手转玩着腰上一枚玉佩,一边道,“喔,做牛做马……” “新入府的?分在哪一房?”这话却是朝红妈妈问的。 “回少爷的话。”红妈妈恭敬地答,“分在了十三姨娘的屋里。” “本少爷的院里正好缺个洒扫的丫头。”三少爷望着跪在地上的白清水,仿佛想到了何样的好事,心里竟是说不出的痛快,“我看就她吧。” 一时就俯下身,一双眼对上白清水那墨玉一样的眼,微微一笑,“你既然不想出府,少爷我就成全了你!” 白清水见这少爷虽是笑着的,一双眼里却不知道含了多少不怀好意,顿时便生了一股不详之感,脱口就道,“少爷我是十三姨娘屋里的……” “十三姨娘屋里本少爷自会安排人去。”三少爷怒道,“主子说话,哪里有你一个丫环插嘴的份!掌嘴!” 白清水都惊呆了,这人长了一双这样风流多情的眼睛,只当他会是个怜香惜玉的,没想到一个不对付,竟然就要打人?她还没反应过来,脸上就挨了弄梅两个耳光。 这弄梅倒是不坏,下手并不十分重,只是这耳光里的侮辱之意却叫白清水的脑中如有两股热血拨盖而起,一张白净的脸顿时就撑得通红,身子摇了两摇,紧咬着嘴唇,居然不吭一声,竟是叫她忍了下来! 只是因为忍得太狠,只觉脑子里嗡嗡作响,猛然间一阵晕旋之感,索性就“咕咚”一声,竟然就栽倒在地上去了。 “这……”打她耳光的弄梅显然是被吓倒了,望望自己的手掌,又望望三少爷,一脸的委屈与疑惑,“少,少爷。我,我打得,不,不重呀……” 三少爷的眉头几不可察的微微一挑,望着倒在地上紧闭双眼的白清水,那扇面般的卷翘黑睫还在轻轻抖动呢。 “去提桶井水呢。”三少爷的声音舒缓,只是这里头当真是丝毫温度也没有,略一沉吟,又道,“还是不要提井水,井水太暖。去河里提一桶冰水来。我看这小丫头是太激动以致晕厥,你看她这脸红得……浇一桶冰水想必就好了……” 假晕过去的白清水心里狠狠咒了一声,一个激淋就醒了过来,迷糊着一双眼,“奴婢该死,奴婢做错了事,害得三少爷您受了惊。只因奴婢自幼得了一种怪病,只要一挨打,便会昏厥,短则盏茶功夫,长则一日有余,都是有的……” “喔……”三少爷点点头,眼睛又笑得弯成了月牙儿,嘴角的笑意愈浓,“你的意思是说,这往后你在我们谢府,那是打不得,骂不得了?” “不敢,不敢。”白清水恭敬道,“奴婢是谢府的丫头,做错了事,自然该受罚。只是我看三少爷天人之姿,谢府又是名门望族,外头多少人都看着呢,定然是不会胡乱体罚下人的……” 三少爷就哼了一声,俯身凑到她耳旁低声道,“再敢耍花样,我就剥了你的外衣,把你你丢进河里去喂鱼!” 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二、一等清贵府 白清水的一双眉目又抖了一抖,喂鱼什么的,她倒是不怕,只是这寒冬腊月天…… 谢楠生看在眼里,顿觉大畅。就听得一旁的红妈妈道,“少爷的院里不是已经有六个粗使丫头了?十三姨娘处的翠儿前段时间放出去了,正缺着人呢。” “那就从本少爷屋里调一个过去,至于她嘛。”三少爷指指白清水,一脸的不怀好意,“就归少爷我了!” “末等丫头青水,折了大院里的梅枝,罪莫大焉,本少爷要领她回去,好好调教,也好叫你们都记着,大院里的梅树可不是什么人都可以碰的!”三少爷说得义正言辞。 红妈妈见他原本怒气冲冲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了,不由替白清水捏了一把汗,也不知这小丫头叫他带走后,会受他哪般非人的对待。 一时却又不敢多言,只得道,“青水,那你便跟着少爷去吧。怜儿你与赤芍一起,跟着少爷去挑一个丫头给十三姨娘送过去。” 白清水只觉心里空空如也,原本心愿达成的愉悦一扫而空,跟在这位锦衣三少爷的后头,顺着抄手游廊出了一道垂花月门,便见空地之上,停了一辆小巧马车,早有驯骡、小厮候在那里。 待三少爷上了车,弄梅放下帘子,那小厮赶着马车往外而去,几个丫环跟在后头,又过了一片结着冰的湖,绕过挂着冰凌玉笋两丈来高的假山,直待行至一黑油大门前,三少爷方下了马车。 几人再又穿过一个月门,入了一个抄手回廊,一路行下来,竟是都行得有些微汗了,也不知是经了几进,这才在一个院子跟前停了下来。 白清水这一路走来,眼宽四路,耳听八方,倒也将这一路的景至瞧了个大概。 虽是季属寒冬,一路之上却见佳木葱葱,随处可见的白玉雕栏、亭台楼榭颇是宏伟,院内九曲游廊清流迂回、阶石铺路不着一尘,奇珍异草更是随处可见…… 这义阳城内头等的清贵之家,谢府的确不曾枉担这名号。 只是白清水原本想着是能入得内院侍候那位不曾谋面的十三姨,于她接近谢夫人自是多有助益。然则哪料这个什么三少爷却是突然跑出横插一扛…… 外院的丫环不经允许私入内院者,一经发现必将严惩,这是连洗了五天恭桶后,红妈妈的训话时所言,眼下自己被固在这外院,要想偷谢夫人的那几道方子可如何容易? 又想起这三少爷方才所言的“原来是你?”到底是何意?他怕是认错了人,误将自己当成他的熟人了罢? 她一路想,一路脑中倒也不停,将这所行路线一一记了,彼时几人到了这院门外头,入院前又抬头望了一眼,只见飞檐拱壁之下,这院门口挂了一块碥额,上头用隶书行了三字曰——斗墨轩。 想必此处便是这三少爷的居所了。 将将只进了大门,便又有两个丫环迎了上来,都颇是秀丽的人物,对着三少爷一阵虚寒问暖,“少爷可冻着了?快回屋里暖一暖罢,方才夫人遣人送了两碟子梅花糕来,正巧给少爷佐茶吃。” 谢楠生就微微笑了一笑,点了点头,行了进去。几个丫环跟在他身后,微微颔首,都颇是温雅知礼的模样。 白清水在后头望着,觉得这三少爷看起来倒是个洁净温和之人,只是方才在那偏院里他对自己一翻打压,想来“人不可貌相”,这话当真是不假的。 待谢南生穿过庭院,自顾进了屋,两个丫环方转身,笑问道,“今儿这是吹了什么风,怎把怜儿姐姐与赤芍姐姐一并给吹来了?” 又朝着白清水努努嘴,笑着问,“这位姑娘瞧着面生,是哪房的丫头?” “她是新来的。”前头的弄梅睨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新赏的名儿叫青水。原本是分给十三姨娘的粗使丫头,不料她胆大妄为,竟敢折了大院里的朱砂。这不,叫少爷给要了过来,怕是要罚呢。” “哟。”两个丫环一时眼中就露出一股深意,语气里却仍是温和的,“多大了?从前家中是干什么的呀?” 她向来机灵,恭首一一答了,一边就朝那几个丫头行了一礼,“方才在小偏院人多,青水不便见过几位姐姐。青水初来乍到,一点小小心意,算是送给诸位姐姐们的见面礼,还请姐姐们不要嫌弃。” 一边说,一边就从袖中掏出几个荷包来,一一递到几位丫环的手中。 几个丫环见她倒是懂事的,那荷包在手里不动声色的掂了一掂,笑着就收进了自己的袖中,弄梅原本因着她方才的假晕,正生着气呢,将她手中的荷包一推,叫一旁的丫头在手上轻轻捏了一把,这才哼了一声,收了那个荷包。 却唯有一个穿一件红袄的丫环冷着一张脸,望着她手中的荷包,面露讥笑,竟是不发一言,转声便走了。 “红樱……”弄梅叫道。 那叫红樱的哪里理会,跟在三少爷后头,进到房里去了。 白清水一时面露尴尬,对着几人讪讪一笑。几个丫环得了她的礼,自是说了几句安慰之语。 一时怜儿与赤芍就由这院里叫翠竹的领着,往后去挑给十三姨娘的丫环,而弄梅则领着白清水往檐下走,边走边道,“呆会少爷若是罚你,你忍忍就是,可莫要与他顶嘴耍狠,少爷不喜欢多嘴的。” 白清水见她这般提点,心下感激,自道了谢,便就到了檐下,只见檐内檐外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下,挂着一笼锦毛鹦武,此刻自尖着嗓子叫唤,“弄梅姐姐吉祥,三少爷爷吉祥……” 弄梅就笑着嘲那鹦鹉招了招手,“乖啊……” “你在外头候着,没叫你,你千万不要上来。” 弄梅指指廊下的几道台阶,一边就自行进正屋去回谢楠生的话。 白清水心跳如鼓,也不知那三少爷会如何罚自己,这大户人家体罚下人,向来是自有一套…… 她低着头,一双眼却是不松懈,四处打量着,就见有两个小厮搬抬着一件物什到了廊下,待放好了,方知是一张棋台,毕了,二人又从屋内抬出一只炉火烧得极旺的炭炉,置在棋台旁。 不一刻,弄梅与那方始进入房中的红樱又行了出来,两人一人执碟,一人端了一坛子茶叶,置在了棋台旁的小几之上。 白清水凝眉之迹,谢楠生亦行了出来,自在棋台前坐定了,伸手在火炉旁烤烤火,再喝了一口刚彻的茶,一抬头,就见这新入府的末等丫头青水还立在檐下,虽是低着头,竟是丝毫畏缩之态也无,这哪里有个丫环的样子? 他皱皱眉,朝弄梅道,“叫她上来。” 弄梅会意,抬手朝白清水招了招手,“青水,你快过来。三少爷有吩咐。” 白清水在这檐下吹冷风良久,早已打定了主意,呆会若是三少爷要罚她,她一味装可怜便是,想这少爷总也不至于过份为难她这刚入府的小丫头罢。 一时便就埋着头,做出一副可怜样,一路走来一路酌酿,一双秋水眼便就在这寒冬里包了一汪子水花,亮晶晶地,只待三少爷一罚她,那水便滚滚而下。 不料直到她行至了三少爷跟前良久,这位爷却只垂首盯着面前的棋台发呆,她怔了一怔,顺着他的目光一望,原来却是一副“七星拱斗”的残局。 再一望,心下便了然。 想这七星拱斗,她岂止是在心里演炼了千百回。 她白清水在茶馆酒肆混迹得久了,平日里又常以残局骗人钱财,所使的棋局布局简练,乍一看,似乎随手照将即可获胜,哪知不过乃是虚假之象,看似诱人,实则此类棋局棋路变化无穷,曲折深奥,内中巧设陷阱,往往请君入彀了,君犹沉溺其中,不可自拔。 而这“七星拱斗”的残局更是经了江湖艺人的千锤百炼,根本无棋可解,即便对奕之人可巧辩陷阱,思虑周详,碰上对此局黯熟的江湖艺人,顶多也只能打个平手。 没想到三少爷原来竟是个棋痴啊?白清水心里都乐开了花,即然少爷是个棋痴,而她又是黯熟此局的个中高手,嘿嘿…… 她心中一动,自己若是能在这当中提点一二,惹得这位少爷一高兴,兴许,就能免于今日的责罚了? 只是他迟迟不动一子,也不知他到底棋技几何,若他也是个高手,而自己又贸然指点,只怕反惹他不喜,得一个卖弄之嫌。 如此一想,她索性就不动声色,抬着头望着檐外,但见外头天晴气郎,是这冬日里难得的好天气。 三少爷坐在椅中喝了一口茶,一抬起头,就见她望着天空出神,那模样,真让他恨不能上去给她一记爆粟。他的眉毛就挑了一挑,桃花眼里难得的没了笑意,指指棋盘道,“该你走了。” 白清水正自望着天上云卷云舒呢,闻听他言,就怔住了,“少爷是同我说?” 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三、冤家狭路逢 “否则你以为我跟谁说?”三少爷又挑眉道。 弄了半日,这少爷原来竟是要同自己下棋?白清水诧异地望一眼立在他身侧的弄梅。 弄梅始先得了她的好处,自是想对她帮上一帮,耐何这姑娘却只顾站在少爷的跟前发呆,以致她使眼色使得一双眼都要抽筋了,这蠢丫头竟是自始致终看都不曾看自己一眼。 此刻白清水抬眼望她,见她正朝自己挤眉弄眼的,顿时就明白过来,抿唇对她报以感激一笑,再观那站在右侧的红樱,却是冷着一张脸,面现讥讽之色,她脸上一滞,倒也不以为意。 见自己这方棋台前也无一条凳椅,便就只得蹲了下去,伸手走了一子。 一时心中又是犹豫,这棋到底是要赢他还是不赢他呢? 若是赢了他,他恼羞成怒起来,岂非会罚得自己更重?看这三少爷也不像是个心胸宽广的人。 若是输了,他以自己蠢笨为借口,再罚自己一顿,那又该如何? 她一时心下为难,左右思量之迹,三少爷已经又走了一子,头也不抬,“此局你若能赢我,今日便不罚你。” 她一听,两眼放光,顿时如蒙大赦一般,心道方才这三少爷动了那样大的气,眼下一门心思与她手谈的模样,倒是和气得很,想来那也不过是一根枝丫,这位少爷定然是不会跟自己计较的罢。 如此一想,忍不住就去看他,只见他剑眉微拧,眼脸低垂,眼尾只往上挑,嘴角逸着一股笑,这位少爷手谈时的模样,倒是颇有几分风姿的。 好棋之人,想必原就不是什么可恶之人。 她自看得入神,猛然就见三少爷突然抬起来的脸,一双眉头拧了起来,修长的食指反磕着棋台,“该你走了!” 白清水的脸“噌”的一下就红了,慌慌张张低下头去,谢楠生在她对面怔了一怔,听她吞吞吐吐道,“我,我……” 想要狡辩几句,一时又不知说什么好,“我,我在思考。” 三少爷见她脸上的红色都漫延到脖颈深处去了,嘴角一扯,只轻声道,“嗯。” 复又低头下去,一双眉头微拧着,只盯着棋局出神。白清水便就哈了哈手指,这才伸手去走了一子。 彼时正值最冷三九天,两人在这檐下手谈,对面这三少爷自顾喝着暖茶,腿旁又置着火盆,手中还握个暖炉,那模想当是怡然自得的很。 可怜白清水因着连日来洗恭桶、扫庭院,早把一双手洗给弄坏了,手背上起了一个个的红冻疮,彼时蹲在他对面,又不敢伸手去烤火,檐外的冻风一卷,只卷得她整个人都打起哆嗦来。 对面的三少爷却晃若不觉,微拧着一双眉,只将那棋子在棋盘之上拍得啪啪作响。白清水不免就瞟了一眼他的手,三少爷的手指洁白修长,骨结分明。 似乎是在哪里见过…… 然而此时此刻,天气着实冷得很,她却哪有心情去想着旁的,因着他的允诺,又因着这冷风,不免求胜心切,三下五除二,便将他将死在局。 顿时双掌一拍,站起来眉飞色舞说道,“哈哈,我赢了。三少爷,你输啦!” 三少爷就面无表情的抬起头来望了她一眼,她脸上的笑顿时就凝在了嘴边,只见此人一双眉头倒竖着,两只眼珠子只将她瞪着,她顿觉不妙,心里咯噔一声响,便再也笑不起来了。 心中纳罕,此人的神态,当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啊…… 试探着问他,“少,少爷,我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这三少爷哼了一声,白清水只觉自己的身子似乎又冷了几分,他修长的手指已经将棋盘上的棋子一抹,冷声道,“再来!” “哎!”白清水心中一急,忙道,“少爷您怎么说话不算话?输了便是输了,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三局两胜!”三少爷道。 “你……” 白清水差点就叫他气得背过去,一口银牙都要咬碎了,兀自强忍着,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索性也不多作声,蹲下去只将那棋局照着原样又摆了回去,三少爷在她对面微微眯了一眼,“你记性倒是好。” 白清水微微一笑,“烂熟于胸”四字差点便脱口而出,不经意间就瞟了三少爷一眼,少爷此刻正端着茶轻啜,袖子便往手臂滑了一点,漏出手踝处一道褐色胎记,白清水顿时脑中嗡的一声响,猛的站了起来,指着他大喝一声,“原来是你!” 三少爷似乎叫她吓了一跳,手一抖,原本要往嘴中送的茶竟来倒着往鼻中一罐,罐得他满脸都是,猛的咳了两声,身后的弄梅一急,尖叫道,“哎哟,我的少爷,您仔细着些呀……” 立在他右侧的红樱已经跨前一步,竟然扬手就甩了白清水一个耳光,一边厉喝,“好大胆的丫头!少爷也是你敢置喙的!来人,给我拖下去,好好掌她的嘴!” 白清水捂着自己的脸颊,满脸不可置信,这才进谢府多久,这一日里,竟然已经挨了三个耳光! 这叫她如何能忍,猛的跨前一步,手一扬,就想往这红樱脸上打回去,耐何早有小厮行了上来,一把就架住了她的双臂,叫她动弹不得,一边就将往她檐外拖。 那边弄梅扯了手巾就想去替谢楠生擦脸,叫他一把推开了,一张俊脸都被那热茶泼得通红,也不知到底是气得还是烫得。 那厢白清水气得满脸通红,正欲破口骂之,就听三少爷道,“行了,都住手!” “少爷。”那红樱道,“这小丫头刚入府便没规矩,方才竟还想贿赂于我。今日不给她点教训,只怕她往后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情来!” 三少爷就抬眼望了红樱一眼,眼神清冷,只叫红樱低了头,沉声道,“是,少爷。” 手一招,那架着白清水双臂的两个小厮已经松开了她的手,退了下去。 白清水都要吓傻了,一双眼睛却也不忘望这红樱一眼,但见她亦正狠狠望着自己,一时暗自咬牙,是将这叫红樱的彻底给恨上了。 那坐在椅中的三少爷已经将脸抹净了,冷哼一声,将杯子往旁边的小几上猛的一放,这才冷笑着朝白清水道,“你终于想起来了。” “我……” 白清水顿时语塞,即便她不记得当日那被他杀个片甲不留的白面公子的长相,但白面公子手踝上的胎记她却是记得的,一时那日她手握五百两银票的情景便浮于眼前。 “你还是回家去练练再来。你若是再不走,小心输得连亵衣也不剩。难不成,你竟然想光着屁股从这里走出去?” 当时她自巍巍然坐着,二郎腿跷着,一只手端一杯茶细品,一只手惦着从他身上赢来的物什,悠悠微笑,口气里的侮辱之意,即便是她坐着,也自觉比站着的他有一股居高临下之意。 就如此刻她与这三少爷——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啊,即便她此刻站着,居高临下的望着这坐着的三少爷,可三少爷舒舒服服坐在倚上,手中捧着暖炉,喝着热茶,这气势,早已压下她这心怀不轨乔装进来偷方子的小丫环不知几何了。 “你什么?”三少爷笑着问她,“姑娘棋艺再精,而今不是一样在少爷我的屋里当丫环?还是个末等的……” 白清水原就不是那等逆来顺受的性子,为了入这谢府,已然是从月前便开始装做厮文,装得她都快要认不出来自己了。而今又在这府中日日洗马桶,洗得她自己都觉得浑身上下都臭不可闻,眼下还要吹着冷风,受这心胸狭獈的三少爷的折辱! 真是气死她了! 当即竟是转身便走,“老娘这丫环今天还不当了。” 三少爷似乎怔了一怔,见她气呼呼的往外走,哈哈大笑一声,“不当了?卖身契还在我谢府呢。说不当便不当了?” 白清水猛的就顿住了脚,听到身后缓缓踱来的脚步声,抿抿唇,调转身来,便见三少爷被茶水打湿的脸已经抹净了,凑到自己跟前,“刚入府的小丫头,脾气倒是不小。” 白清水一时不免又后悔起来,咬咬唇,跺跺脚,嘴上仍是不肯服气,脖子一哽,“少爷要怎么罚我,悉听尊便!” “嗯。”三少爷点点头,伸出一根手指指她,“你倒是有几分骨气……” 她气得一张小脸都白了,将脸偏至一边。 “不过少爷我是个一言即出,驷马难追的君子!说不罚你,便不罚你。”三少爷的脸上带了一股莫测的笑意,扬声问道,“弄梅,方才十三姨娘挑了谁走?” “少爷。”弄梅答道,“赤芍姐姐挑了赤霞。” “好。”三少爷道,“赤霞原是侍候大白和小白的,那往后照顾大白与小白的事,便交给她了。”言罢,又凑到她跟前,“你说你叫什么来着?” “白清水。”白清水冷冷答道。 三少爷就皱了皱了眉,“入了谢府,你竟还能用你原来的名字?” 白清水就深吸了一口气,“青水。” “红妈妈没有教你吗?主子问话的时候该怎么回?”红樱在三少爷身后冷冰冰道。 “少爷。”白清水脖子一哽,“奴婢叫青水。” 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四、生是少爷人 “好。”三少爷又恢复了原本的气定神闲,点点头,道,“青水!可别忘了,你往后生是我的丫头,死也是我的丫头!” 一边说一边就伸手在她耳上弹了一下,弹得那冰冷的耳垂一阵刺疼,疼得她捂着耳朵就跳了起来,眼里含了一包泪花,他却已经哈哈笑着转身进了屋里,“带她下去!” 那弄梅道了一声是,一脸惋惜的望着白清水,摇摇头,说道,“跟我走吧。” 当即就领着她往西边的抄手游廊而去,又是左转右转,到了一排的倒座厢房前,推开一间门,“原本赤霞住在这间屋子,她正收拾东西呢,等她收拾好了,你便可搬进来。” “是。”白清水对她抱以感激一笑,“多谢弄梅姐姐。” 弄梅点点头,一时又叹一口气,伸手在她肩头拍了一拍,颇有些义味深长的道,“你自己好自为之吧,保重啊,迟些我来领你去大白、小白处。” 白清水见她望着自己如同望了一个垂死之人般,一时心中诧异,正欲徇问她,“姐姐,大白小白是谁?” 哪料那弄梅竟是如同见着了鬼一步,抬步便走了,“到时你就知道了……上” 一时脚底抹油一般,瞬时就不见影了。 …… 屋子是倒座的南房,光线并不十分好,房子倒是大,摆了三张床,一应起居俱全。房中央一张八仙桌,彼时屋中正有三人,两个长得颇是俏秀的丫环正坐在桌前喝茶,另一个小丫环彼时却正收着东西,鼓着一张嘴,颇是不情愿的小模样。 白清水不知这屋中的三个小丫头是何人,却也知道一个是要收拾东西去十三姨娘房里的,另两个便定是那往后要与她朝夕相对的。 一时脸上就堆着笑,行了进来,朝几人行了一礼,“三位姐姐好,我是新入府的,叫青水,初来乍到的,往后还请姐姐们多多关照。” 一边说一边就又给坐在桌前两个小丫环一人递上一只荷包。两个丫环也颇是伶俐人,一张脸都笑成了一朵花,“呀,青水,你来了呀。” “是。”白清水羞涩道,“不知姐姐们如何称呼?” “我叫西雨,她叫西晴。”一个丫环笑道,“我们两是同一日入府的,夫人赐了个“西”字。” 白清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切……”那正收拾行礼的丫环冷哼一声,“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还当自己几斤几两呢,一个丫环,装什么秀才。” 西晴西雨二人脸色便是一冷,白清水的笑亦滞了一滞,颇是有些尴尬的味道,暗自咬咬牙,心道你个小丫头片子嘴巴倒是厉害得紧,一时脸上堆起笑,笑吟吟地朝她行过去,一边递荷包,一边道,“这位姐姐大约就是赤霞姐姐吧?” 她自认有钱能使鬼推磨,伸手不打笑脸人的,哪知那丫头似乎受了天大的气,抓着她的手便是一推,“去去去,谁希罕你的东西!少姐姐,姐姐的叫,谁乐意当你的姐姐?咱们在谢府,什么好东西没有,也就那等小家子气,稀罕你的什么破荷包!” 白清水一时怔在当场,还是方才那替她倒水的丫头西晴将她拖了过来,说道,“青水,你别理她。她要拨到十三姨娘屋里去,心里正不爽快呢。” “她不爽快。”却是西雨在一旁冷哼,脸上现了一股冷笑,“十三姨娘若是知道她这副样子,怕是更不爽快呢。仗着自己是大院里兰妈妈的亲信,只当自己多了不起。把你调去十三姨娘那里,可是三少爷指的,你有什么可不爽快的。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呆会见了十三姨娘,仔细着回话,否则小心你的皮!” 白清水便知这谢府的丫头们,一个个的都不是那么好相予的,一时面色讪讪,就立在那里,不说话了。 那赤霞听了西晴的话,却是哼一声,冷笑道,“我仔不仔细回话,可用不着你来提点我,你我都是末等丫头,好赖我姑母在老夫人跟前还有几分脸面,你哪日可别落到我手里,若是落到我手里,到时候你可小心着你的皮!” 一时又是冷笑一声,转过头来,一双眼如同要吃人一般,瞪着白清水说道,“你也趁早别得意,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荷包里放了什么东西!收起你那点子碎银子罢,府里上上下下丫环家丁不少,谁看得上你那点银子?也就是那起子下贱东西才收你这点好,要拍马屁也该找个脸面大的拍,小心马屁没拍好,拍到马腿上……” 她一边说,一边眼风一扫,扫向桌边喝着茶的西晴西雨,白清水顿时一张脸就僵在那里,这小丫头一张利嘴倒是个不饶人的。 “哼。”西晴西雨两个亦冷笑,“我们就是小家子气,你管得着?你是大家闺秀、出姿的才女,不一样叫三少爷丢了出来?连衣裳都没有穿一件……” “你……”赤霞顿时双面飞霞,一张俊脸儿红得跟天边的红霞也当真没有什么两样了。 白清水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动。 叫少爷丢出来?连衣裳都没有穿? 居然还有这等秩事? 她心情激荡,差点没有把得住,好在西晴已经又转了话风,掩嘴笑得别有一翻滋味,“青水你别理她,她自以为自己有几分姿色,恬着脸的往三少爷跟前献媚,如今倒好,叫三少爷扫地出门了吧?倒是要看看她往后这张脸往哪里搁。我告诉你,你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到了十三姨娘跟前,若是也还去勾引老爷,十三姨娘的板子可不是那么好吃的,以前的翠云可就是那样被活活打死的……” “你……”原本就已经羞得无地自容的赤霞此刻更是恨不能钻到地缝中去,紧咬着下唇,红着眼,眼看着就要哭了,竟然也忍住了,咬牙切齿地恨道,“今日我的屈辱,你们三人给我记着!总有一日,我赤霞要叫你们三人跪在我跟前求饶!” 言罢,抱起一个包袱,将白清水一推,夺门而出。走不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望着白清水冷笑,“别以为进了斗墨轩便觉得你有多了不起似的,大白小白可不是那么好侍候的!哼!” 她嘴巴翘起,眼睛上斜,只将白清水瞪得一愣,随即又白了她一眼,抱着包袱,一扭一扭的去了。 留下白清水与那两个丫头行至门口来,一路望着她走得摇曳生姿的背影,白清水吞了吞口水,那两个丫头亦各自吞了口口水,“下贱胚子,你瞧她走路的那个模样,好像恨不能要将腰都给扭断了。尽想着勾引三少爷呢,不要脸!” 白清水暗暗啧舌,西晴西雨这二位小姑娘,损起人来倒是与她白清水不遑多让了。一时就捂嘴笑了,说道,“就怕赤霞姐姐往后要记恨我呢。” “她敢!”西雨双眼一瞪,怒道,“她在斗墨轩原就已经没有脸面了,发生了那样的事,哪里还有胆子在三少爷跟前露脸?她一心想飞上枝头,去内院指不定还能见着老爷,早就巴不得呢。只不过是不想被分到了十三姨娘处,十三姨娘刚入府一年,就已经生了十小姐,老爷正宠得紧呢。那可不是个吃素的……” 这大宅后院里的风流韵事,倒也有趣得紧。 一时几人又自介绍了家住何方,缘何进府诸事。白清水又思及大白小白一事,心中疑惑,问道,“二位姐姐,三少爷叫我去服侍大白小白。大白小白是住在哪个院子?方才听赤霞说起,可是这二位主子是极难相处之人?” 西晴西雨两个对视一眼,露出一股颇是为难的神色,“这……方才红樱姐姐来交待过了,说是三少爷的吩咐,关于大白与小白的事,半个字都不能向你透露,迟些时候,弄梅姐姐自会来领你去……” 二人似乎颇是忌惮这大白与小白,并不愿多言,“我们今日的活还没有干完呢,再不去,红樱姐姐又该来骂了……” 未及说完,竟是如同火烧屁股一般,逃也似的跑了。只留下白清水怔怔呆坐在那里良久,方轻叹一声,端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又摇摇头,这才起身打量这屋子。 下人的寝房,又是末等的丫头,按谢府的规制,是三人一间,这房子不小,靠南墙摆着三张床,床头置有短几,床上一色的青布粗被面,她走近去抹了一抹,棉絮颇是厚实,这谢府对待下人,的确是不薄。 东墙是三只黑漆衣柜,上头竟还标了名号,中间粘着赤霞二字的红纸尚未撕下来,想来这衣柜往后便是暂归她白清水使用了。再观西墙那边,摆了一张梳妆台,台上置有粗木妆奁,房中央一张八仙桌,均是粗木所打,凳椅齐全,起居倒也便利。 唯一的不足是这房子是排倒座房,只北边一个窗,又是靠着檐下,这冬日里,房间便显得颇是阴寒。 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五、狼狈遭宠追 白清水原也是粗生粗养惯了的,加之原本对入谢府做丫头一事便也做足了准备,眼下能得这起居,竟是远高于原本所期望的,一时反倒放下心来。 待整理毕了,便有小厮送了盥洗器物过来,又替她换下那赤霞用过的被褥之物,连着柜上的名号也一并换了,白清水笑意盈盈地送他出门,又递上一个小荷包,千恩万谢的道:“实在过意不去,叫小哥受了累。” 那小厮不料这新来的小丫头竟是个晓事的,便有意提点她几句,“听闻你得罪了三少爷?” 白清水怔了一怔,瞬时就一张脸就苦了起来,“我初来乍到,折了大院里梅树的一根枝条,叫三少爷罚去侍候大白与小白。” 那小厮见她靠近自己,便闻到她身上一股轻淡的梅香,一时不由得脸一红,退后一步道,“你,你胆子倒是大,那梅树是宫里贵妃娘娘的最爱,去年才赐了名号的。平常的下人们是近都不敢靠近的。你竟还敢去折?三少爷没有叫人打你一顿算是大恩了……” “贵妃娘娘?”白清水讶道。 “就是府里的二小姐,与三少爷自幼最是亲厚的。去年才入的宫,眼下已经是贵妃娘娘了。据说皇上有意让贵妃娘娘回来省亲,在旨意里可是指定要将这株梅树移去新建的锦园里的……”小厮见她对这谢府之事似乎知之甚少,一时脸上不免有些得色。 “吓……”白清水惊道,“原来竟是这样,那倒也怪不得三少爷那样生气了。” “你初来乍到,不知道的事情可多着呢。往后可要小心些,谢府占地百亩,许多地方可不是你能去的……” “是。所幸遇到了小哥你,若不然,我可当真是怎么死的都不晓得,实乃三生有幸!但有一事,还请小哥能指点……”千穿万穿,马屁不穿,白清水向来是深谙此道。 那小厮受了她的一翻马屁,自是高兴,仰头道,“你且说。” “小哥可知府中的大白小白是谁?”白清水就试探着问道。 “大白小白……”小厮脸上顿时又现了一股犹豫之色,见她一双眼里冒出精光,脱口就道,“大白小白其实是三少爷的两……” 话说一半,猛的就顿住了,捂着嘴,“……你,你到时就知道了……” 言罢,竟是哧溜一声,拔腿便走,瞬间就也不见了踪影。 独留白清水呆呆立在那里良久,心中愈发诧异,那个什么大白小白到底是何方神圣? …… 如此,直到傍晚时分,白清水方被弄梅领着去了一处院落前,冬日天黑得早,暖阳早已悄悄落到了山的那一头,风一扫,扫得两人都忍不住打了个颤。 “弄梅姐姐。”白清水跟在弄梅身后问,“不知大白小白是府里的哪二位主子?为何我今日问起府中的姐妹们时,她们似乎个个都怕得不得了?” “大白小白他们,其实是……”弄梅脸上的神情颇是为难。 “是谁?”白清水急道。 “它们其实是少爷养的爱宠。” “爱宠?”白清水一怔,随即一惊,想到那个谢楠生吩咐自己去侍候大白小白时脸上浮现出的不怀好意,顿感不妙,急道,“莫,莫非是狗?!” “是什么你自己进去就知道了。”弄梅道,一边说一边就开了院门,抓着白清水就往院里推,白清水明知院内有狗,如何肯进,所谓大白小白,想必便是两只一大一小的白狗了! 无怪得今日下午她在院中抓着遇到的人都问了个遍,所问之人个个避而不及,想必这大白小白定然是那穷凶极恶的大犬了! “三少爷的心也太狠了!”白清水抓着门框喊,“我不过是折了他一根梅枝,不过是赢他一盘棋。不知者无罪,他这是要我的命啊,我不去,我不去……” 一边说一边急得都要哭起来了。 弄梅见她抓着门框不肯进,一时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推又推她不进,眼见着远处树影后探出的人头来,心中一急,“你就进去吧。不是狗!”一边指着身后的两个小厮,“少爷那里还等着回话呢,你们快些将她弄进去。” “不是狗?”白清水听了她言,心里顿时一松,望着弄梅道,“那是什么?” 便就这么一分神,抓着门框的手一动,下一刻,她整个人已经跌进了院门内,两个小厮再架着她的双臂将她一拖,她一时间吓得魂飞魄散,哪里是两个小厮的对手,见将她拖进了院里,两个小厮也不含糊,转身就走,不待她起身,一张院门就已经合上了,只闻得“咔”一声,落了锁。 外头三人对视一眼,一脸不忍之色,朝里头还在大喊大叫白清水道,“青水,你就忍一忍吧。过了今晚,少爷心里的气顺了,你也就好了。” “还能过了今晚?”白清水惊呼,爬起来又去捶门,一边捶,一边告饶,“好姐姐,好哥哥。求求你们了,放我出去吧。我是最怕狗了的,我小时候就被两只恶犬追赶过,我最怕狗了的,我一见狗我就双腿打颤,我我,我,你们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开门开门,你们开门,只要你们放我出去,往后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你们尽管开口,我一定万死不辞,万死不辞……” 她在这院内又是捶门,又是说好话,奈何她求饶半日,却只闻得庭院寂静,哪里还有半点人声? 天色愈发暗了,冷风如同鬼叫一般“咽呜”着卷过这院子,头顶的两只大红灯笼泛着幽光,在这将暗未暗的夜色里更是显得格外鬼魅。 她惊得一头的冷汗,愈发急了,疯狂的推着门,耐何门上一把锁,如何打得开,心中又急又气,索性拍打着门大骂,“开门!快点给我开门!这丫环我不当了,我不当啦!你们,你们这些王八…….”骂了半句,又觉不妥,复又叫道,“我要赎身,赎身……” 话未说话,猛听得身后一个尖吭的声音响起,“嘎额~” 这是什么声音?! 白清水脑中一阵发热,只觉身上每一处的汗毛都倒竖起来,猛的转了身,红灯笼蒙胧的灯光印照之下,半昏半暗的夜色之中,白清水看到两只颇长的脖颈,脖颈上的脑袋圆圆,两只眼睛亦是圆圆,是两头活物,但见这两头活动的脖颈之下是通体洁白的毛发,在夜色里清晰可辨…… 原来竟是两只大白鹅。 只是这两头大白鹅长得也太大了罢?远远立着,足有半人来高,像两只小牛犊!这两头牛犊一样大的鹅此刻正远远立着,偏着脑袋望着白清水,两只眼睛跟猪鼻孔一般大小,眨巴眨巴着,在灯光下闪着光。 白清水都惊呆了,喃喃道,“原,原来,真,真不是狗,是鹅,鹅啊……” 那两只半人高的大鹅原本正只将她打量着,听她喃喃自语,竟是脑袋一动,嘴巴一张,高吭的声音顿时响彻白清水的耳膜,“嘎额~,嘎额~,额~” 一边叫,一边张着翅膀就朝白清扑了过来。 白清水一阵惨叫,哪里还敢想旁的,握着拳拔腿就跑,因着尚是在檐下,两只大鹅堵住了去路,她只得往一旁的花坛中闪,越过齐膝高的一片茶花,被拌了一跤,一个踉跄之下,整个人就往地上栽了过去,耳听得身后的大鹅扑着翅膀的声音,那翅膀张开,竟是有如人形,扇起的风只扇得她身后的那一大片株茶花树叶都呼呼作响。 所幸白清水跌在这用茶花围绕而成的花坛之中,大鹅一时不得进,这才方躲过了它们的追赶,没有叫它们啄了去。 只见这花坛四周都是齐膝高的茶花树,围成一个长方形,她爬了起来,捂着胸口立在花坛里,两只白鹅“嘎额,嘎额”的叫着立在花坛之外。 一时一人两鹅对视,因着这花坛,竟然僵持不下…… 白鹅咬人。 白清水是知道的,回想幼时家中养鹅,邻里孩童常被家中白鹅追着满院子飞跑的情景尚还历历在目。只是那时家中的鹅不过母亲膝盖高。但眼下这两只鹅也不知是吃了什么,竟然长得这样大,那脖子抑起来,都已经齐她的腰了。 白鹅这个东西,便是如同狗一般,最是看家护院的能手,对待不熟悉的陌生人,最是凶残,据闻连黄鼠狼那样的畜牲见了鹅都得乖乖逃盾而去的。 她原本惊得满身汗,眼下立在这花坛里,居然又冷静了几分,一冷静下来,顿觉身上小衣都已然湿透了,不由自由地打了个哆嗦。望着花坛之外的两只白鹅,这两个畜牲一大一小,想必乃是一公一母,此刻它们两个瞪着猪鼻孔一般大的眼睛望着她,脑袋偏过来又偏过去,“嘎额嘎额”之声不绝。 白清水深知如此下去可不是办法,自己冒然闯进来,这两只鹅显然是有了戒心,眼下虽是躲在这花坛里,暂时免了它两个攻击,但躲得了一时,却躲不了一世。那三少爷放自己进来,显是打着叫自己被这两只鹅啄上几嘴的主意! 被鹅啄一嘴可不是闹着玩的,白鹅虽然无齿,利喙却颇是利害,它们若是扑将上来,啄上你的肉,利喙一拧,即便不将你的肉拧下来,所啄之处,若不见血,也必黑肿瘀血半月不消。 何况,这两头鹅长得牛高马大,翅膀张开,更是吓人,也不知会不会飞…… 她一思及此,顿觉不妙,身子一动,那白鹅竟然当真已经张着翅膀飞奔而起,掠过那齐膝高的茶花树,飞进了花坛之中,一边“嘎额嘎额”的高声叫唤,一边就朝白清水扑了过来。 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六、少爷暗含怒 白清水哀吼一声,转身又是拔腿便跑,跑出了花坛,那白鹅也紧跟在她身后又掠了出来。她抱头鼠窜,只觉身后一阵阵的阴风扇来,那白鹅一边叫,竟是对自己穷追不舍。 她哪里还顾得了旁的,只顾撒开脚丫子在这院子里狂奔,一边扯开嗓子大喊,“救命啊——救命——” 无奈今日之事,摆明了是那三少爷有意为之,饶是她喊破了嗓子也不见有半个人来救她。 两只白鹅看似长得胖呼呼的,竟不知体力倒好,扑着翅膀一直紧跟在自己身后。所幸白清水机灵,奔跑中急跑急停,不断换着方向,前方若是有树,她便绕树而去,好几次那白鹅的利喙眼见着要啄上来了,她往旁一闪,白鹅啄中她的衣赏,一扯,就扯下一根布条来。 白清水喘着粗气在院中乱窜,院外的几个丫环小厮大气也不敢出,听着里头白清水的尖叫之声,还有大白小白高吭的叫声,真是再热闹也没有了。 一身锦衣的三少爷此刻立在院前的一座假山前,手上抱个暖炉,听到里头白清水的鬼哭狼吼,“大白小白乖乖,你们就饶了我吧......” 他的嘴角就扬了起来,一双桃花眼笑得弯弯,脸上的畅快神色,真是叫弄梅看得心惊胆颤,犹豫地走上前去,拉了拉他的衣袖,“少爷……” “做什么?”心情很好的三少爷抱着暖炉暖洋洋问道。 “少爷这样,是不是太狠了些?青水她一个姑娘家,大白小白下嘴最是没有轻重的,若是啄到脸上,毁了她的容貌……” 三少爷畅快的脸上就是一顿,回过头来看着弄梅。天已经大黑了,灯笼照射下,弄梅见三少爷的双眼在夜色微微眯了一眯,喃喃道,“你说得也对啊。” “弄梅你说什么呢。”一旁的红樱却道,“这个小丫头就是欠收拾,今日若是不给她些教训,她往后定然上脸……” 谢楠生便诧异的回头望了红樱一眼,轻道,“你似乎很不喜欢她。” 红樱一惊,抬头就望了她主子一眼,但见这主子一瞬不瞬若有所思般望着自己,喃喃道,“哪,哪里有,奴,奴婢才不屑她……” “少爷。”弄梅看着红樱,知道这最是位气性的,便帮她开脱道,“红樱是气她没有规矩,折了大院的梅枝。只是少爷,不过是一根枝条而已,今日之事若是传出去,说少爷您竟欺负一个姑娘家,对您的名声可不大好……” 却是哪里知道三少爷要拿捏这个小丫环,哪里是仅仅因为一根梅枝,实乃是深埋在心中的恼羞成怒,是万不可对人言的。 “是啊是啊。”旁边又有丫环接口道,“少爷,您热闹也瞧了,气也该消了罢?青水她初入府,因为不知道利害,才折了梅枝,所谓不知者无罪,少爷您就原谅她一次嘛…..” 三少爷嘴角就抽了一抽,心道你们几个小妮子知道个屁!却是哪里说得出口?只怒哼一声,“你们几个受了她多少好处?她一个刚入府的末等丫头,值得你们这么帮着她说好话?” “哪有,我们哪有。”几个丫环急道,“少爷惯会污蔑人。” “少爷您听……”却是一个在门口听动静的小厮急跑过来道,“里头怎么没有响动了。是不是……” “呀……”弄梅猛的捂住嘴,一双眼珠子瞪得极大,惊道,“不会是叫大白小白啄中了她的太阳穴,把她给啄死了罢?” 众人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少胡说!”三少爷冷眼喝斥她,一时心中到底也不放心,吩咐道,“开门!我们进去瞧瞧。” 弄梅暗自吐吐舌,忙从怀中掏出钥匙,由一个小丫环照着灯笼,快步上前去开了锁,一时院门沉沉打开。 “点灯!”三少爷吩咐。 他身后的几个丫头鱼贯进了这院落,一时抄手游廊里的十数个大红灯笼渐渐亮了,三少爷凝耳一听,只觉这院内死气沉沉,一丝声音也无。 莫非那丫头当真叫大白小白给啄死了? 三少爷心中疑惑,吩咐身后的众人道,“人呢?去哪里了?赶紧帮着找找。” 一时院内的就炸开了锅,几个小丫环小厮们扯着嗓子喊起来:“大白,小白?你们在哪里?” “青水,你在哪里?” …… 喊了几句,却是一丝回响也无,三少爷拧起眉,将手放在唇边,吹了一个响亮的口哨,果然便听到一声不负众望的鹅叫声远远传来——“嘎额~” 几个人闻声而去,一路之上,灯笼全都点亮了,到后来,竟是在一丛紫竹林旁找到两只大鹅,许是听到声音,两只大鹅抬起头来望着众人,雪白长颈上高高昂着的鹅头,两只猪鼻孔大小的眼睛在灯光的照映之下眨了眨,“嘎额~”的又叫了一声,随即又低下头去。 这两只大鹅向来挑剔,此刻地上歪歪扭扭躺着几小堆的草,竟是不吃,啄起来丢到坐在地上的小丫头身上,那小丫头低着头,将它们丢在身上的鲜草抓在手中,握着递到它们的嘴边,两只白鹅竟然就着她的手啄吃起来。 三少爷的眼角就不由自主的抖了一抖。 众人围过去,灯笼一照,灯光之下,一身衣裳破破烂烂,坐在地上喂两只大鹅的小丫环挽了垂挂髻,此刻发丝凌乱,唯髻发间的一朵青玉兰花印着一点光,衬得她皮肤盈白,额上的一大块淤青颇是触目,此时她抬起头来,众人就见她一双清水瞳里含着的泪花,如同滚珠儿一般,咕噜咕噜掉落了下来。 怎么哭得这样凶? 三少爷的嘴角绷了一绷,眉头紧了一紧,心中浮起一股异样的神色,脸上竟然烧了起来,若非夜色遮挡,他脸上的红就要被这些丫头们瞧见了。当真是奇怪哉也,她这样狼狈,自己理应高兴才是,报了仇嘛。 三少爷就冷哼了一声,看你往后还敢不敢在本少爷跟前卖弄! “青水。”却是与今日初识的西雨西晴惊呼一声,忙跑了上去,想要扶她起来。 大白小白却是猛抬头起来,警告般的叫了一声,“额~” 两人一惊,忙齐齐止了步,一脸警惕的望着这两只牛高马大的大鹅。 “你倒是有本事。”弄梅笑道,一边笑,一边就看了一眼三少爷,“少爷,能降服大白上白之人,可是又多了一位。” 三少爷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冷哼一声,朝她道,“你方才不是说她被啄死了吗?怎的好好在这里喂食?” 大白小白也就是副空架子,平日扇着翅膀,“嘎额~嘎额~”的叫时的确是挺渗人,但至底是两只家禽,还当真能啄死一个人?真是笑话。 弄梅挨了训,一张小嘴撅得都能挂起一只水桶,心道我说什么您就信,平日里可不曾见您这般没有主见过。 三少爷哪里知她心中所想,意味深长地望了白清水一眼,冷哼一声,转身便走了。 弄梅紧跟在他身后,边走边还回头朝白清水挤眉弄眼,吩咐道,“天黑了,西晴西雨,你们带青水回屋里去用饭,好生歇一晚,明日若敢偷懒,看少爷不罚你们来照看大白小白。” 西晴西雨一听说要派来照看大白小白,回头望了白清水一眼,顿时吓得双腿发软,白着一张脸急道,“不敢不敢,少爷我们绝不敢偷懒的……” 三少爷走在最前头,嘴角不自觉得就弯了起来,朝弄梅笑骂道,“你们就打着大白小白的旗号作威作福吧……” “瞧少爷说的……” 几人渐行渐远,直待看不清他们身影了,白清水方收了眼中的泪,从地上爬了起来,抓过地上的两丛青草朝大白小白头上各拍了一下,恨恨道,“叫你们啄我,叫你们啄我!” 西晴西雨两个原本忌惮着大白小白,哪里敢靠近,远远等着白清水,此刻见她如此大胆,竟还敢打它们?顿时眼睛都直了,两只大鹅叫她打了两下,“嘎”的叫了两声表示抗议,竟也并不来啄她,只一门心思低着头去啄草吃。 白清水这才吸了吸鼻子,拍拍手,行了过来,眉眼弯弯地朝西晴西雨道,“两位姐姐,我们回去吧。” 西晴西雨见她方才还哭得梨花带雨,此刻又笑得灿若娇阳,就吃了一惊,又见她身上衣衫破烂,额上淤青吓人,知道这是大白小白的杰作,但观此刻情形,大白小白这两只大鹅显是已被白清水收拾得服服帖帖了,越发惊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白清水见她两人发愣,笑着问道,“两位姐姐可是要在这里陪着大白小白?” 两人闻言,竟然急得跳了起来,“青水,你说什么呢?快走快走。你还没吃饭呢,饿了吧?走走走,大白小白哪里要我们陪……” 一时就拖起白清水,自往寝房而去。 ------- 却说那厢谢三少爷自打回屋后就一直坐在书案前,对着一本书发呆,一枚雕云纹玉佩已经叫他摩挲得有了一股暖意,他仍不自知。 几个贴身侍候的大丫环个个大气也不敢出,冥思苦想,也想不出来少爷到底是为何那样生气。 彼时夜色颇浓,月亮低挂在半空,四个姑娘挤在窗口偷望,房中的三少爷在书桌前支着下巴,都有小半个时辰了,那书页愣是翻都不曾翻过。 翠竹端进去的宵夜,静静趟在房中的八仙桌上,这冬日里,都要结出冰疙瘩了。 “少爷这到底是怎么了?”翠竹低声问。 就见谢楠生已经站了起来,一双眉头拧成一团,一只手摸着下巴,在房中转着圈,又行至棋台跟前,动手走了一子,仍是只觉烦燥不安,重重哼了一声,“看够了没有?” 四个大丫环就只好从窗边转过来,从门口行了进来,扑嗵就往地上跪,“少爷,可是我们又做错什么了呀……” 三少爷又冷哼了一声,“今日大白小白的事,是谁走露了风声?” “少爷说什么呀?”弄梅苦着一张脸,“少爷交待了不准说,我们谁人敢说……” “那她是怎么骗得大白小白不咬她的?”三少爷怒道。 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七、夜深主戏仆 “大白小白哪里没有咬她呢。”弄梅道,“少爷您没看她身上的衣裳破破烂烂的,额头上鼓了那么大的包……” 三少爷想起方才在后院见到那小丫头的情景,看她倒是狼狈的很,只是她哭什么?分明当日对他趾高气昂羞辱他的人是她,不过是叫两只鹅追了一下,倒像他欺负了她似的。 真是窝火,自己日日修炼棋技,都有半年了,竟然还是输给了她! 虽说今日她叫大白小白追了一场,模样狼狈,但自己不能在棋技上将那小丫头片子给打败,着实不爽。 何况,自己以主子的身份压制她,就算是胜了,多少也有些胜之不武。 想到她今日赢了自己的棋时的那模样就生气——眼睛笑得弯弯的,都要放出光来了。 三少爷冷哼一声,“去,把她给我叫过来。” “少爷,”弄梅试探着问,“叫谁?” “还能有谁。”却是一旁的红樱冷冷道道,“自然是那厉害无比,连大白小白都能搞得定的青水呗。” 三少爷就冷哼了一声,“你倒是聪明。” 言罢,心中一动,竟是抬腿就往外走,“算了,我亲自去瞧瞧。”话音未落,人已经到了门口,四个丫环在他身后对视一眼,满是惊诧之色,见他走远了,这才急急跟了上来。 却说三少爷带着四个贴身大丫环浩浩趟趟来到偏院的倒座南房前时,白清水正自坐在床边朝西晴西雨放狠话呢:“那两个呆头大鹅,当真是气死我了!你们等着瞧,今日之仇,姑奶奶我总有一日要报回来!待我出谢府那日,便是他们两个倒霉之时,我若不将它们宰了吃掉,我便不是白清水……” 话音刚落,就听得门外头有人重重哼了一声,随即就听得“哐”一声响,三人一惊,忙跑到门口来,开了门一看,灯笼映射之下,只见远处的抄手游廊里,三少爷领着四个大丫环正疾步而去。 廊前地上躺了一只摔碎了的瓷瓶,西晴拿起来一看,又闻了一闻,皱眉道,“像是药。”又吐吐舌,“方才你说的话,怕是叫三少爷给听着了……” 白清水见那三少爷怒气冲冲而去,不免想起今日白天的情景,顿生一股不祥之感,喃喃道,“我也没有说什么呀,我还真能宰了它们不成?” 西睛西雨对视一眼,摇摇头,喃喃道,“你,你,你得罪了三少爷。我看你这以后是没有什么好果子吃了,你,你你还是离我们远点吧……” “哎……”白清水大惊,“你,你们,你们方才不是还问我是怎么降服大白小白的吗?你们还听吗?” “不不不,不听了,我们困了,要睡了,睡了……”西晴西雨双双摇手,爬上床,嗤溜钻进被中,不一刻,便想起了二人刻意而为的鼾声。 白清水真是气得胸口都疼了,替自己倒了满满一大碗凉水,罐进肚中,这才将满肚的邪火给压住了。吹了灯,也爬上床,黑暗里,细细回想当日大挫三少爷的情景,当真是肠子都要悔青了,当初怎么就鬼谜心窍说了那样的话呢? 一时懊恼的将被子一掀盖住了头,粗布被子撞上额头的大包,疼得她在黑暗里龇牙咧嘴。 抚手上去摸了一摸,那包弹弹嫩嫩,也不知要几日才得消。一时又觉委屈,将手探入颈中,摸索着摸到了挂在脖上的那枚玉佩,这玉佩尚是她入谢府前一日,康二爷亲自替她戴上的,只言有此玉在,便如有他陪伴在侧。 她轻叹一声,想起他对自己的交待,“谢家是诗礼之家,喜好安静的丫环,你只管落落大方即可,切莫多嘴多舌……” 谁叫她白清水这辈子就是个痴情的种,为了爱的这个男人,竟是潜入谢府做丫环这等事也都干得出来。 她在黑暗里自笑了一笑,眼睛一闭,便听得外头的敲门声,“青水?你可睡下了?” 白清水皱皱眉,“是弄梅姐姐么?我已经睡下了。可是有事?” “三少爷叫你去为他守夜。” “守夜?”白清水猛的就从床上坐了起来,一时恨不能将自己的头发揪几根下来,他堂堂少爷难道竟还要叫一个丫环替她守夜?! 旁边两张床上的西晴西雨闻言,也不装睡了,都坐了起来,黑暗里,几人只看到对方的一个黑影,“弄梅姐姐,三少爷怎会叫青水去守夜?平日里不都是福泉守夜的么?” “主子的吩咐,哪里容得我们下人的置喙。”外头弄梅话语难得的有了些不郁。 白清水哀叹一声,仍是只得乖乖从床上爬起来,穿了衣裳,抱了被子,自开了门,随着弄梅去了。 白清水抱着背子到谢楠生的屋子时,三少爷正坐在外间的书案前捧着一卷书看得入神,听到响动,就抬起头来,见到头上鼓了一个大包的白清水,手中的书卷就放到了膝上,皱眉问道,“你抱个被子做什么?” “这被子我睡惯了。”白清水道,一时就自去小踏上铺了被褥,一回过头,见谢楠生仍自握着那书卷,看得入神。 她心中愤恨,到底也不多言,一时碍于谢楠生在场,她又不便自钻进被窝里睡大觉,一时就只好坐在踏上,半个身子歪在被子上,哈欠连天的打着。 就听到谢楠生的声音,“你若是困了,可以先睡。” 她一个激淋,笑着朝他摆手,“不碍的,不碍的,哪有主子还没有就寝,做下人的先睡下的。” 谢楠生的嘴角就弯了一弯,“即如此,你去小厨房替我要一盏冰糖雪梨羹来。” “此刻已到亥初了,少爷此时用食,只怕会积食,我看还是明日再……” 话未说话,三少爷的手中的书卷已经在膝盖上轻轻一摔,桃花眼在灯光下似笑非笑的望着她,只望得她毛骨悚然,忙站起来,低着头就往外头走,“我这就去叫弄梅姐姐。” “弄梅已经睡下了,你自去便好。”身后三少爷的声音传来,白清水的身影便是一顿,垂头丧气道,“那我去。” 一时咬牙切齿,在门口提了一只灯笼在手中,直往小厨房而去,却是只见四处黑漆一片,哪里有半个人影。只得又去敲了一旁守夜婆子的门,只道是三少爷想吃一盏冰糖雪梨羹。那婆子许是因着扰了她的清梦,自是不乐意,“怎的现在才来?” 白清水初来乍到,却是哪里知道这许多,只得道,“因新换了奴婢守夜,不知道三少爷的习惯,三少爷问起才来。还请妈妈见谅。” 那婆子倒也不过多为难她,自进小厨房取了,“一直温着呢。三少爷夜夜苦读到子时,你初来,需得小心侍候着。” “是。”白清水道,“多谢妈妈提点。” 倒不料这位三少爷却也是个努力的,然则这努力却是害苦了白清水,她今日原就是叫那两只大鹅追得身心俱疲,却是哪里还有力气陪这位爷读书到子时?一时心中哀叹,提着那冰糖雪梨羹回了谢楠生的屋子。 待白清水用一只白嫩嫩小碗从那盅里盛了一碗冰糖雪梨羹出来,往三少爷身前的桌上一放,哽着脖子说了一句,“少爷,吃吧。” 言罢,转身行回小踏旁,靠着被子闭目养神,耳听得谢楠生那头的动静,一时心下也不由得感叹,这位少爷吃东西倒是斯文得紧,竟是一点声音都没有。如此想着,又闻到那雪梨羹的香甜,下一刻,便听得自己肚中传来两声“咕罗”响声,顿时便闹了个大红脸。 那三少爷原本看书看得少神,只是冬日气燥,夜间吃一盏雪梨羹润润燥,已然是成了习惯,此刻他边吃着羹,边翻着书,冬夜寂静,冷不防听到这声响,一抬头,就见小塌之上坐着的那丫环正一脸懊脑的模样,嘴唇就忍不住勾了起来,“可是饿了?” 白清水脸一红,吞吞吐吐道,“没有,不饿。” “嗯。”三少爷点点头,再不多言。 白清水一时气结,还只当他会大发善心,赏自己半碗雪羹,不过想她白姑娘向来有骨气,不食嗟来之食,他便是给她吃,她也是不会吃的! 如此想着,猛又听得那三少爷在吩咐:“研墨!” 他就瞪了一眼这位三少爷,心知今日这人如此做作,自然是打的要折磨自己的主意,只是没料到自己被那大白小白那般追赶一场,累个半死,竟然也还未叫他如意,当真是可恨至极。 一时心下冷哼一声,暗道你这人果然心眼小,你若想气我,我就偏不气,我偏不让你如意! 就笑意盈盈站了起来,颇是乖巧地道,“是,三少爷。” 就行至书桌旁,捏着那墨锭在砚中研磨起来。 白清水的娘原是那定芳楼里的花魁,后来自打有了白清水,是下了狠心要离开定芳楼,自己搬出来过活的。即是花魁,自是琴棋书画无一不通,无一不晓的。因而白清水自蹒跚学步那日起,她娘便下了心思是要将白清水养成一个大家闺秀,虽说白清水是这样的性子,但幼时受她娘亲的压迫,琴棋书画一类,也是学了些许的。 她娘又惯会风雅,便是研个墨,也是要求她研出一番风姿来。因而多年浸淫,白清水对于如何研墨,且还能将这墨研好,研得好看、研得漂亮,也自是有一番心得的。 谢楠生也自觉诧异,见她将脊背挺得笔直,研墨时尾指微翘,墨锭在砚中轻研,偶尔撞着砚壁,竟是发出清脆之响,连贯来听时,竟是有如乐曲,只是这乐声短暂,谢楠生只当自己听错了,用笔粘了墨,自去写信去了。 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九、赤足引遐思 白清水其实是有意卖弄,却也是她娘传于她的一丝小技,研墨时墨锭轻磕砚壁,分以轻重缓急,又以不同方位磕之,便能奏出有如叮咚玉碎之音,只是她性子急躁,并不曾掌握这绝技,多年下来,竟不过是能轻磕出三四音节,饶是如此,却是已属难得。当初康二爷听了,眼中的震惊之色,如今想来都叫她暗喜。 此刻她立在桌前研墨,偶尔不经意磕出几个音节,叮咚之响,竟是有如天赖,在这寂静的冬夜里,尤显空灵。谢楠生如何不知,只他总时刻记着这女人当日对自己的作为,一时强按住心中纳罕,并不吱声,只一门心思写着同窗的回信。 白清水见他不吱声,一时也自觉乏味,见砚中墨浓,便就停了手,欲转声去那小塌上坐着,却猛听谢楠生冷声道,“谁叫你停的?” 她面上一冷,“已经磨了许多了。” “主子说话,谁叫你顶嘴的?”三少爷头不抬,手不抖,只轻声道,“继续。” 这人时时刻刻要拿捏自己,谁叫她是来给人当下人的呢?她一时就又扬起一个灿烂的笑脸,对谢楠生行了一礼,“是,少爷。” 眼看得谢楠生脸上的的神色古怪,只觉心下畅快,自又去捏了墨锭,一时卖弄之心全无,只恨恨将那墨锭在砚中转着,眼见得桌上的琉金更漏已然指向亥初时分,心中对这谢三少爷的愤恨便又添了两分。 一时却又不肯闲着,眼睛一瞟,瞟见此人一手颜体写得颇俱风骨,换做以前,她定是要上前瞻仰一番,然则对此人,她已然是打定主意决不趋前,便就一门心思将这墨研着,只磨到左手换了右手,右手又换了左手,两手酸软,墨香满池,这少爷竟是仍没有叫她停下的意思,她忍不住用手捂嘴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直待到她两眼犯眯糊,竟然就立在桌边打起瞌睡来了,一时脑中清明不在,喃喃一句,“好晚了,睡吧。” 谢楠生诧异的抬起头望了她一眼,她方一个激淋,清醒过来,只见砚中满池浓墨,泼洒出不少在桌上,大惊之下,忙扯了手巾去擦,一边忙道,“哎哟,我这可不是有意的……” 一时心中懊恼,暗道怎的这般站着也能睡着,可着实丢脸,还叫这人看了去,此人定然要在心中耻笑于我,可不能叫他耻笑了,一时轻咳一声,一本正经的,将那墨锭放了,“少爷,墨已经磨好了。奴婢先告退了。” 等了片刻,却见谢楠生无半分反应,微一抬头,只见他望着自己,正憋着笑呢。 她心下诧异,眉头微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见谢楠生望着自己的眼中的笑意愈浓,心下恼怒,“你笑什么?” 难不成她脸上还有朵花不成? 一时心下一跳,谢楠生却是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面铜镜,递到她跟前,眼中的彻笑之意盖也不盖住,“你自己看一看。” 她接过那铜镜一瞧,只见镜中的自己竟脸上满是黑呼呼的指印,都不知是何时弄上去的。一时大叫一声,气得脸都红了,就往外头冲,“我,我,我去洗脸……” 后头的谢三少爷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来了。 待她洗了脸,一脸湿渌渌的又走进屋内,三少爷尚正一脸笑意盈盈的写着书信。听到她的脚步声,一抬头,脸上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白清水心中又是恼又是怒,“有什么好笑的。” “某些人自以为自己多么聪明,哪料连个墨都研不好,跟个花猫似的,走出去仔细吓着人。” 白清水心中愤恨,哼了一声,知道自己跟这人耍嘴皮子定然是要讨不了好,只恨恨拿着帕子擦着脸。 就听得谢楠生轻笑一声,“你过来。” 白清水一脸不情愿的行至书桌前,没好气道:“做什么?” 原以为这位爷不知道是又要想出什么法子来折磨自己,不料他却只是将手中的帕子扯了过去,“你的头低一点。” 这才知道这人竟是不知缘何突然生出一份好心,要来帮她擦。 “不用了。”她下意识就回绝他,“我自己擦就可以了,可别累了少爷的手。” 三少爷却捏着那帕子,桃花眼里含笑,一动不动的望着她。 她长叹一口气,还是乖乖将脸伸了过去,眼见得谢楠生笑得一脸苦怪,伸手在她脸上用力擦了擦,不留神撞上她额上大包,疼得她“咝”的一声,低声惊叫道,“哎哟,你就不能轻点……” “好好好……”谢楠生笑道,“我轻些,我轻些。” 如此,这一夜里谢三少爷自是变着法的挣腾,一会是渴了,叫她去倒一杯滚烫的开水来喝,一会是脚凉,叫她去帮少爷打一盆热热的洗脚水,一会是脖子酸了,叫她来给少爷捏一捏…… 只直外头梆子声响,子时已到,谢三少爷方站起来,往左侧寝房去,待白清水服侍他睡下,他深陷一床凌罗之中,一只手撑着头,另一手指着吊在床顶的一只金铃,“夜里你仔细听着,若是铃响,你便进来。” 白清水彼时累得两眼发晕,自然是他说什么便是什么了,自吹熄了灯,回到外间的小塌之上,一挨着枕头,便睡了过去,梦中兀知喟叹,“当真是世间再幸福之事,除了酣睡,旁的都可以让道了。” 她睡得极沉,直至那里间一声声“叮铃铃,叮铃铃”的铃声响起,将她吓得一个翻滚,就从塌上滚落了下来,连声问道,“怎么啦?怎么啦?” 这才方清醒过来,只闻得里间铃声大作,她转头一望,只见窗外夜色漆黑,远处遥遥梆响,原来竟是将将只到四更。她哀叹一声,从地上爬起来,也顾不得穿鞋,摸了火折子点亮了置在塌边的灯笼,一时里头铃声未歇,顿时没好气道,“听到啦!大半夜的,你招魂呢!” 她此话未免放肆,但她到底是初入府,没有身为一个下人的自知,加上里头的三少爷原就是存了戏弄之心,只要她气得跳脚,三少爷心里便觉得畅快。因而待她提着灯笼进来的时候,照到床头笑眯眯的三少爷,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喝问道,“什么事儿?!” “帮爷倒杯水。”三少爷懒洋洋吩咐。 白清水怒吐一口气,转身点亮了桌上的烛台,这才去倒了一杯水,又怕这位少爷嫌弃太烫,便又在里头兑了些凉的,只到触手温和,方端了进来,递到他跟前,“喝吧。” 三少爷的嘴角挑了一挑,对她的不敬之举也不以为意,接过那水,喝了一口,便觉不冷不烫,水温刚刚好。一时就慢悠悠地,一边喝着水,一边抽出空来打量她,她穿的是一套月白色小衣,因是起得急,胸口衣襟微有些开了,昏暗的烛光照射之下,只见她“胸”前半隐半现,竟是平添了一股妩媚之色,三少爷不由得心中一跳,忙将眼神一转,望着地上,原本不望倒好,这一望,便又望着了白清水赤着的双足。 白清水的脚生得极好看,便是她那出身青楼的娘亲都曾打趣她,说她的脚称得上是“钿尺裁量减四分,纤纤玉笋裹轻云”。 此刻她立在谢楠生的床前,因着脚底生寒意,一只脚便搭在了另一只脚的脚背上,脚趾微蜷,她又手提灯笼,那昏黄的光打在趾盖之上,便尤如三月的桃花含了羞,泛起一层细细的粉光。 三少爷只觉脑中嗡的一声响,就被喝入口中的水给呛住了。 白清水皱皱眉,正欲说话,三少爷已经将那杯子重重在床头矮柜上一放,声音拔高:“行了行了,喝完了,你快出去!” 白清水只觉这人着实奇怪,他这般过河拆桥拆得未免也忒快了,大约是半夜睡得糊里糊涂,一不小心哪根筋搭错了地方,一时也懒于置喙,只在心中暗骂他一句“当真有病!” 需知她将将从温暖的被中出来,身上着实冷得紧,也不多话,行至桌边,弯腰去吹那烛台。 三少爷那头尚还坐在床边,抬眼见她俯着身,正是背对着自己,此刻丰臀微翘,叫他只觉口干舌燥,将那未喝完的水又往嘴中猛罐了一口,而白清水已经吹熄了烛台,提着灯笼行至了外间。 不一刻三少爷便觉外头也是一暗,又传来“唏嗦”传入被中的声音,还有女子躺入被中时传来的一声满足的轻叹,如此种种,无一都不叫三少爷越发的恼怒,气呼呼躺入被中,正逢窗外一丝月光射在了床顶,他望着那月光出神了半晌,竟是眼里脑里,都是那泛着光的桃花瓣。 如此,白清水只当那少爷这后半夜不知又会使出何样的手段来折磨自己,哪料竟是平平静静,只待弄梅进屋将她摇醒,又自去了里间服侍谢楠生洗嗽。 白清水从塌上坐起,借着光望了一眼桌上的更漏,才将将到了寅时二刻。原来竟是三少爷要起床早读了。她一时摇摇头,心道这大族里的少爷却也难当,子时方歇,寅初即起,统共才睡了三个时辰不到。 她就打着哈欠,抱着被子出了门,自回了自己的寝房。又因着谢府的规矩,“洒扫工作,需在卯前完成。”也就强忍着睡意,洗漱毕了,自去洒扫不提。 只说这一日原想着自己得罪了三少爷,还不知道他会想出些什么样的法子来挣腾她,因而一整日里都提心吊胆,只等着那悬在头上的锤子落下来,谁料锤子不曾落下,倒等来弄梅给自己送的一小瓶药,只说是三少爷赏的,对活血祛淤有良效。 卷一、柳破金梢眼未开 十、梅影人深处 如此一来,剩下的几日竟然风平浪静,每日做完手头的活计,因又得了看顾那两只大鹅的活,便就每日清晨、傍晚各去喂食一次,倒也清闲。 过了三四日,谢楠生那头仍是无一丝波澜,白清水心里想着毕竟自己与他的过节也不过小事一桩,加之他又整了自己几次,大约心头火泄了,他又忙于准备科举一事,想必便是将自己这一桩子事给忘了,更况自己一介丫环,那少爷想来也是屑于总与自己为难罢? 一时不免就心中得意,只觉鱼儿入了水,往后只一门心思偷得那几道方子便是了。如此一来,原本被激起的反抗之心便熄了火,热血归于平静,整个人便松懈下来,紧绷的脑子里一松,竟是觉得前所未有的劳累,因而这日一吃完晚饭,洗漱毕了,便早早钻进被窝睡了。 这一夜的睡眠真可谓是入谢府以来睡得最为安稳的一日,连公鸡打鸣都不曾听到,只待听到几声脆响,脸上吃疼,方猛的醒过来,方知竟是有人正往自己脸上扇着耳光。一个三大五粗的婆子立于床前,横眉倒竖,一手插腰,一手指着她怒骂,“你个死懒蹄子,看看这都什么时辰了?你竟还敢在这里睡大觉?!” 白清水这人其实是有些起床之气的,当即被子一掀,喝将起来,“起迟了就起迟了,你打我干什么?打人不打脸,你没有听说过吗?!” 那婆子一时竟然愣了一愣,也不料到这个小丫环胆大如斯,随即反应过来,扬手就又给了她一巴掌,打得白清水脑子一偏,顿时起床之气尽消,满脸的懊恼,只得嘴里告饶,“对不起令妈妈,我,我睡过头了......” 那叫令妈妈的冷哼一声,狠狠给了她一记白眼,“今日你的早饭没有了!院里所有洒扫工作归你一人!午时之前若是做不完,午饭你也别想吃了!” 白清水心中哀叹一声,就跌坐在床前的地上。 ******* 三少爷的书房名叫揽月楼,临窗前置了一桌,是三少爷平日里临画之地,窗外正对着花园影致,颇是悦目。 眼下是冬季,百花凋零,唯有梅花绽放。揽月楼窗前的梅花与大院的那株又不同,此株枝干自然扭曲,树冠散曲自然,宛若游龙,此时梅花绽放,其色雪白,香若凝脂。此情此景,不画下来,是真略有几分“暴殄天物”的。 三少爷在炭炉上烤烤了手,又喝了一口热茶,便就在桌前将一张宣纸铺就开来。 摆了狼豪笔,调了墨与朱砂,略沉一口气,提笔作画,真真是恣意而洒脱。 梅花暗香浮动,三少爷的嘴角含起一股笑意来,下一刻,那笑就顿在了那里,上弯的嘴唇渐平,他的眼睛就微微眯了一眯。 梅树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青布衫子丫头,手中握着一把大笤帚,洁白的脸颊之上,左右几个掌印,颇是明显,她此刻满脸苦色的,正扫着树下的枯叶。 谢楠生弯下去的嘴角就又弯了上来,看到她狼狈的样子,三少爷心里还是觉得很高兴的。 白清水此时却是满肚的苦楚,这院里的下人们原本因着她得罪三少爷,被放了鹅,又收了她的礼,心里对她多少也有些同情的,哪知这姑娘却是个嘴上没把门的,竟然又出言气走了礼贤下士给她送跌打药的三少爷,后来虽是为少爷守了一夜的夜,但是听弄梅讲,不过是睡在外间,的确是守夜的,并不曾抬举她。 一时众人弄不明白主子的心意,这几日陆陆续续,竟是又都将原本收了她的礼给还了回来。 白清水便知此番收买人心是又失败了。心里仍是记挂着康二爷的大计,眼下唯有尽快寻着那八道方子,尽快离开这谢府方是上策。 她一边扫着院子,一边就左右打量这院落,将这院中各处物什、去路一一记了,就听得远处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你在那里鬼鬼祟祟地干什么!” 她惊了一跳,徇声而望,透过写意扭曲的梅树望过去,就见雪白花影后头的窗口,站了一个锦衣男子,一双桃花眼笑眯眯的,赫然是前几日那位与她对奕的手下败将了。 “你过来。”三少爷说。 她扁扁嘴,抓着笤帚转过那梅树,来至窗前,朝他行了一礼,“见过三少爷。” “你在这里干什么?”三少爷临窗而立,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明知故问,没看到我在这里扫树叶子和落花么? “奴婢在此处洒扫。”白清水恭敬答道。 扎一对垂挂髻的小丫头声音脆脆的,三少爷也不知自己为何心情这样好,“都这个时辰了,你竟才来洒扫?你是归哪个婆子管的?将她叫来!” 白清水不知这少爷又是哪根筋搭不对了,只得道:“此处是最后一处,旁处我都已经打扫完了。” 三少爷就皱皱眉,“今日这整个院子都是你一人扫的?” “是。”白清水敛眉道。 三少爷对她今日见着自己的表现还是相当满意的,眼睛微微眯了一眯,声音不自觉拔高道,“怎么回事?你房里不是住了三人?” “奴婢今日起迟了,所以令妈妈罚我一人打扫。”白清水垂着头,咬牙道。 三少爷的一张脸顿时就乐开了花,双手背在背后,点点头道,“你打扫完了进来,爷我有事吩咐。” “你又想干什么?我,我不去!”白清水下意识的就握着笤帚朝后退。 三少爷见她一闻听自己叫他进来时的表情竟是如同见着鬼一般可怖,一双眉头就又拧了起来,“丫头回主子的话时该如何回,令妈妈没有教你过吗?!” 他要端少爷的架子,白清水是丝毫办法也没有的,只得敛了眉,握着笤帚朝他行了一礼,低声道,“是。” “大点声。”三少爷说。 “是。奴婢知道了。”白清水道。 三少爷这才满意的点点头,“嗯,你去吧。” 白清水在院中足足耗了近半个时辰,每每抬头望去,就望见窗口坐着的那个人,心中愤恨,活便干得格外的慢。直待窗边的三少爷不耐烦起来,“你若再磨蹭,往后整个斗墨轩的洒扫都归你一人!” 白清水一惊,顿时手下如有神,“刷刷刷”将整个小院扫得是一片枯叶也寻不见。 三少爷在窗口望着她的背影,不自觉地就含了一股笑,直待白清水立在门口朝他请安,“不知少爷有何吩咐。” 他方惊醒过来,桌上的萱纸之上,满株龙游白梅怒放,花影层叠之下,一个青衫女子,正低眉垂目,手握笤帚,轻扫地上落的梅花…… 三少爷对自己的这副画作还是颇满意的,可惜的就是那个扫地的丫头,抓个笤帚,当真是大煞风景。三少爷又摇摇头,叹息了一声,不过因为有个人影在,衬得这株龙游更是俊美,那也总是好的。 他就点点头,朝外头道,“你进来。” 白清水哪里肯进,站在门口犹豫不决,“我……奴婢就不进了,少爷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就是了。” 三少爷手中的笔就往桌上重重一放,“叫你进来你便进来,小小丫头,还敢顶嘴?!” 白清水只觉自己当真是可怜,已然是成了那案上鱼肉,只能任这少爷宰割了。抬步缓缓行进来,三少爷已经又取了一张宣纸将桌上的画盖住了,这才站起身,行至她跟前,语气里的嫌气之意颇浓,“脏兮兮的,去净手。” 白清水转身就往外走,又被他一把揪住了,“你去哪里?” “我,我去,净手……”白清水一双无辜的清水眼望着他。 下一刻,她已经叫他揪着进了西侧的净房。未等丫头进了少爷的净房,那也真可谓是开了眼,白清水大气也不敢多出,只胡乱洗了手,又叫他揪着出来,行至书房的西窗之下。 “摆棋。”三少爷吩咐道。 原来是下棋啊,白清水心道,还以为这人想干什么呢。 如此一想,竟是脸都红了。 谢楠生见她红了脸颊,心下纳罕,这姑娘低眉顺眼的样子,倒也并不十分的讨人嫌。只是他一想到自己自上回在那茶园里输棋给她,也过去有近小半年时日,这小半年里自己勤学苦练,银城的达官仕子们日日叫他逼着陪他下棋,已然是叫苦不迭,目的也不过是想有朝一日能赢她一回,以雪当日之耻。 可是自己练了这样久,前两日对奕,不过盏茶功夫,自己便又输给了她。谢楠生想想就便觉得很窝火。 三少爷的一张脸就冷了下来,桃花眼里的笑意也没有了,就坐到了棋台跟前。 白清水见他坐下,便也跟着坐了下去,屁股将将只挨着凳子,三少爷的眉毛便是一抬,“谁叫你坐下的?” 白清水就猛地从凳上弹了起来,立在那里,一双手紧握着,垂着头道,“奴婢该死。” 三少爷不置可否,沉吟片刻道,“让你一子,你先走。” 白清水心中不以为然,正欲开口,又怕得罪了这位少爷,吞吞吐吐道,“不,不需要的……” “叫你走你便走。”三少爷不耐道,“真是啰嗦。” 白清水深吸一口气,暗自咬牙,今日我若不将你杀个片甲不留,我这白字便倒过来写! 一时伸出手去,行了一子。 谢楠生的棋艺,较之当日在茶园里两人对奕时,的确是精进不少,白清水见他棋路畅通,每行一步,几乎是不假思索,可见此人已然是记了棋路不少。 只是到底也比不得她,她打八岁起便跟着她师傅解残局,经她手解过的局,已然是不胜枚数。 半盏茶后,三少爷开始沉吟,棋路便慢了下来。她望着他凝思的样子,一时心里就有些犹豫,前两日赢了他一局,就被指去喂大鹅,今日若是再赢他…… 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便有意卖个破绽给他,这三少爷与自己下棋,不过就是口中憋了一口气罢了,若是叫他赢自己一次,指不定能出了他心中的恶气,往后她在这斗墨轩的日子,想来要好过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