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穿越
常相逢满意地看着镜中的女子:粉色的比基尼裙式三件泳装将她的身材衬托的纤秾有度,玲珑曼妙,露在泳衣外的大面积肌肤更是白皙幼嫩,她缓缓抬手,将及肩的亚麻色长发麻利的绾到脑后,然后优雅的转了个圈儿,向镜中人自信的一笑,出了更衣室。
她为了今天可是下了半年的功夫,先不说身上这件泳装是她花了多少心思才订到的,就今天这个点儿,也是她费尽心机打听到的,知道自己的王子每天都会来这里游泳,常相逢整个人都沸腾了,立马制订计划准备方案全身心投入了钓金龟的事业中。
听到有拖鞋声远远传来,常相逢禁不住豪情万丈,看着脚下粼粼碧波,她钓花美男的日子要从今天开始了:她要先从视觉上惊艳他,然后从味觉上打动他,最后那就是从内心爱上她啦,结局嘛,自然是HE啦,王子会牵着她大踏步的走向民政局!
想到这儿,常相逢微踮脚点纵身一跃,如一条人鱼跳入水中。
可惜的是常相逢还没有将自己苦练的泳姿完全施展,只觉小腿抽疼人不由自主的往下沉去。
“救命-”她刚张开口呼救,池水已经淹没了她的口鼻…
永安圣光十五年十一月,洛阳首富令狐家的大船缓缓的向着洛阳城最大的渡口大柳树码头行驶,而船上两位主子:令狐家新一代家主令狐俨与其表弟明奕正悠闲的坐在船头晒太阳。
“表哥你送我的这千里眼可真好使,这两岸的风景看的真真儿的,就跟在眼前一样,而且还小巧,不像胡家小子的那个,长的能杆枪一样,杵在脸上什么好看相?”明奕转过头兴奋的冲令狐俨道,一口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你要是再有,记得再给我两只,我送人用!”有了这千里眼,这一路他都这么爬在船舷上舍不得起身。
说话的明奕是洛阳明府的嫡孙,洛阳明氏先祖曾授历城侯,虽然百年之后曾经的辉煌已经不复存在,但洛阳人还是喜欢将明府称为侯府,称明家唯一的嫡孙明奕为小侯爷,而明氏上下也对这个嫡孙寄于厚望,希望在他身上能重现明家昔日的荣光。
在京城的时候明奕其实对令狐俨送给胡惟明的那只千里眼垂涎了许久,奈何胡惟明是户部侍郎之子,令狐家求于他,而千里眼又是西洋来的金贵东西,明奕也只能干看着,没想到一出京城,令狐俨便送了个更好的给他,怎能不叫明奕惊喜?
“这样的一只都难寻,还再送你几只?你到市面看看,拿银子能不能买的到?”若不是明奕是他的表弟,两人相处又好,从来信奉银子一定要花在刀刃儿上的令狐俨才不会拿几百两银子一只的千里眼送他,“这只你也收好喽,若是叫你那些姐姐妹妹们看到要了去,想我再送是,可是不能的了。”
令狐家是豫西首富,至于家资几何无人知道,但洛阳人都知道这城里泰半的店铺不是令狐家在经营,就是令狐家是房东,还有洛河上跑的船,远远望去,一多半都挂着令狐家的蓝色幌子,而这所有的一切,就是属于船上这位长身玉立的少年公子,令狐家第五代掌舵人-令狐俨。
明奕被令狐俨送的俊脸一红,嗫嚅道,“什么姐姐妹妹,我哪里有?不过都是些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见天的往跟前凑,烦死了,”说着便又举着千里眼看风景去了。
“表哥,表哥,那边有人,有个女人落水了!”明奕从千里眼里看到前方不远处有一个人正向他们这边漂过来,“来人,快去救人!”
听到有人落水,令狐俨也走了过去,拿过明奕手里的千里眼看了一会儿,便冲身边的长随道,“似乎人还活着,胡二带上胡三,快放了小船下去。”
常相逢迷迷糊糊的被人拖到甲板上,听到周围的嘈杂声,心里暗暗奇怪难道救护车这么快就到了?
“胡万你过来,你年纪小,帮这姑娘控控水,”胡二叫过一旁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厮,“人还有气儿呢,倒是命大,幸亏现在不是汛期,不然就给老龙王做老婆喽!”
“怎么样了?能救活么?”明奕没有耐性等胡二回话,直接跑到常相逢面前,“哎,这位姑娘,你醒醒!”
现在被人死力按肚子控水的常相逢想不睁眼都难,配合着吐了几口水后,她睁开眼睛,结果,她居然看到一张头上戴冠,耳边还垂着两根串着珠子的长绳的小孩子!
“这,这怎么回事?你们是谁?”常相逢不淡定了,她想吸引的是早上来晨练的高富帅,不是这群奇装异服的人好不?“啊,你们别拍,我没穿衣服!”自己可是穿着比基尼来的,这要是被搬上电视放到千家万户,她老爸肯定会杀过来大耳巴子抽死她不可!
“你没穿衣服?那你身上是什么?你是从哪里跑出来的?”明奕奇怪的看着面前这个一脸惊恐的女子,年纪不大,瘦的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也不知是饿的还是在水里泡的,面色青白,看不出一点人气儿,“你饿不饿?我叫人给你做碗热汤喝?”
听到热汤,常相逢的肚子不自觉叫了起来,她早上为了显瘦,可是什么都没吃就跑去游泳了,可是这是哪里?“你们不是在拍戏?电视台来开玩笑的?”该倒霉的自己中了标。
可低头看到自己身边灰朴朴补丁摞补丁的衣服,常相逢说不出话了,直接一头扎到甲板上,如果猜的不错:她穿越了!
没有电视台可以恶搞到在泳池里给她把衣服换了!
“哎,这怎么回事?怎么又晕过去了?大夫,表哥,你船上有大夫没?快救命!”明奕被常相逢突然倒地吓了一跳,想去摸摸她有气儿没奈何男女有别,只得可怜巴巴的看着令狐俨,“表哥,怎么办?”
“胡二,将人弄醒,去叫葛巾弄碗面来,再找身衣裳给她,”令狐俨看了一眼常相逢褴褛的衣衫,十几岁的姑娘了,裙子短的都盖不住脚,而那对天足上的鞋居然也都满是补丁,原来鞋上还能打上补丁,令狐俨自负走遍永安,这次也算是开了眼。
常相逢并没有真的晕过去,她是对自己目前的人生太过无力,她已经完全想起来了:现在的她叫常巧丫,好吧,这名字土的她都无力吐槽了,悲催的是,今天她是特意过来投水的,原因更苦逼,她有个将她卖给人做妾的后爹!今天便是赵家来抬她的日子!
想到这些常相逢一阵绝望,自己一定是跳水的方式不对,听到高富帅的脚步时光想着姿势优美了,没顾得上热身!现在怎么办?她重新跳到河里会不会再睁开眼就是游泳池了?!
“唉,你做什么?怎么又寻死?”
船上诸人见常相逢忽然从甲板上爬起来又往河里跳,都吓了一跳,明奕手疾眼快,一把抱了常相逢的腰,“你做什么?有什么事说出来小爷给你做主!”
令狐俨无奈的看着明奕,虽然据他观察这个姑娘确实是一心要寻死,但也没必要大包大揽吧?到底对方出了什么事儿他们还不清楚呢,“这位姑娘,你先将衣服换了,咱们舱里说话,真有什么烦难之事,若是我们能帮得上忙,伸伸手也未尝不可。”
被一群大男人虎视眈眈盯着,想回去也是不可能的了,只是这些人帮自己?他们是谁她都不知道,“你们真的愿意帮我?”
正文 二、对策
“你,你吃完啦?要不要再来一碗?”明奕已经被常相逢狼吞虎咽的吃相给惊呆了,他活了十五年,别说女人,男人也没有像常相逢这么吃过饭啊,“你多久没有吃过东西了?”
“吭,奕哥儿,”令狐俨打断明奕的关心,这孩子真是实诚的过了头了,“这位姑娘,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
放下手里的碗常相逢深吸一口气,眼前这两个男人,噢不,她应该称之为“公子”或者“少爷”的人,年纪都不大,但那个做在主位的明显老成许多,看向自己的目光也带了审视的意味,而旁边那个,就简单多了,对自己更多的是好奇和关心。
看来自己摆脱被卖的命运,希望就在他们身上了。常相逢眼眶一红,泪水就流了下来…
“这个赵掌柜是什么人?光天化日的竟敢强抢民女?没有王法了么?”明奕听常相逢一长一短的讲完自己悲惨的遭遇,气得一拍案子,“你放心,等到了岸上,小爷抽死他!”
令狐俨再次打断明奕的咆哮,“你哪只耳朵听到赵掌柜强抢民女?”他漠然的看着常相逢,“你被你父亲卖给了赵掌柜,不甘心给他做妾,便自己跑出来寻死?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如果做儿女的被父母卖了就要寻死,洛阳城得死多少人?”
我呸!常相逢都要被令狐俨给问吐血了,“段天生不是我爹,我爹姓常是个秀才,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但儿女也是人,难道父母将他们生下就是为了养大了图利的?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母亲也不会听到赵家来人,便偷偷开门将我放走了。”
段天生在常相逢的记忆里就是个狗娘养的,不但对常巧丫母女三人非打既骂,更是将她们当做赚钱的工具,先卖了常巧丫的姐姐常巧姑,现在又要卖常巧丫了,合着在令狐俨的理论里,这倒成了理所当然的事了。
令狐俨被常相逢直白的质问顶的面色一青,沉着脸道,“那你准备怎么办?那个赵掌柜年纪不小了吧?你不想给他做妾,怎么?是想我还是奕哥儿买你进府?”这丫头看着瘦弱,可说话的时候眼珠乱转的,一看就是个有心眼儿的,估计看到他们富贵,将他们当做救命稻草了。
这人什么脑子?要不是还需要他们帮忙,常相逢都要直接给令狐俨一个大白眼儿了,“我既不会与人为妾,也不会卖了自己给人做丫鬟,既然承了明公子救命之恩,”这话她是冲着明奕说的,就冲令狐俨这德性,她也不会将什么救命之恩算到他头上。
“我能不能再求明公子一件事 ?”常相逢站起身,下意识的抓了抓裙子,她知道按照戏路,自己忱个时候是应该给明奕跪下的,可是常相逢算来关节就硬,叫她下跪,实在是做不到啊!
“有什么事儿你只管说,你不想做丫鬟也行,下船时我给你银子,你们将赵家的钱退了,你继父肯定不会再逼你了,”明奕觉得这个叫常巧丫的小姑娘太可怜了,这才多大?十一二岁就被后爹卖了给人做妾?
“公子救了我已经是大恩了,可惜我身无长物,无法报答公子,怎么能再拿公子的钱?再说了,我那个继父嗜赌如命,这些年我跟我娘日做夜做,挣下的银子全都被他送进了赌场,您就算给他银子,他也会照样卖了我的。”常相逢垂下头,暗骂自己怎么穿到一个十四岁小姑娘身上之后,这神经也脆弱了,这眼泪居然控制不住就流了出来。
令狐俨看着强忍着不肯在他们面前落泪的常相逢,心下讶异,他倒是小看这丫头了,“那你准备怎么办?不论你继父对你如何,你都是他的女儿,想不再被卖,只有两条路,要么死,要么嫁人。”
因为继承了常巧丫的记忆,常相逢对这个永安也有了一定的认知,她知道令狐俨不是在吓唬她,做为女人,想跟离家也只有这两条路了,“那我就死好了!”
“你可想好了,对一个女子来说,诈死逃生可不是什么好路,你哪里去找栖身之地?难道想求奕哥儿将你安置在外头不成?”令狐俨自小便在祖母的带领之下管理令狐家的产业,这种听过也见过。
这人简直就是不能沟通,偏还话多的很,不过他倒是也提醒了自己,叫他们找个地方将自己放下船的办法行不通,“令狐公子真是想的太多了,我说的不过是等船到岸的时候,劳驾你们找两个人将我抬下去,对外头人直管说我从水里捞出来就没有醒过,怕是活不过今晚了,”常相逢再次看着明奕,“明公子,您能不能帮我这一次?”
明奕一时就些不明白,但常相逢向他求助,他还是很乐意帮忙的,“你的意思就是叫我的人跟你后爹说你快不行了?这能瞒得过么?”
“赵家不过是在小北门开香烛铺子的,刚才狠命追我逼我跳了河的就是他家的人,我要是死了,他们也算是摊上了人命,至于我那个后爹,除了回家要钱,根本就不着家的,您以为他会为我请大夫?”先用这个方法躲过了一劫再说。
“行,就照姑娘说的办,”令狐俨起身道,“再给常姑娘端碗面,不过在下再提醒姑娘一句,这病总有好的一天,若是你那继父还要卖你,只怕就没有今天的好运气了。”
虽然令狐俨觉得常相逢有些幼稚,但这样一来也表明了她不是那种看到富家公子便处心积虑想要赖上的浅薄女子,虽然家境贫寒,倒还有几分志气,令狐俨这次认真看了常相逢的相貌,可能是常年没有吃饱过的缘故,两颊无肉,唇色青白,除了跟自己叫板时两道乌黑的细眉扬起还有些活力,不说话的时候整个就是个一风催,想来表弟也就是起了善心,看她可怜才想伸手相助的。
“走一步看一步吧,从来计划都赶不上变化,先躲过了一劫,其他的以后我再想办法,”常相逢摇摇头,她不打算依靠明奕,有个那样的爹,除非就像令狐俨所说,自己入了他们府里当丫鬟,不然根本摆脱不了,就算是入了府当丫鬟,只怕也是摆脱不了的,在常巧丫的记忆里,段天生还时常逼着母亲海氏去白园问姐姐常巧姑要她的月银来花。
“你跟我说你那个不是人的爹是做什么的?我叫人去收拾他,管保他-”明奕还是头一次听说世上有这么黑暗的事情,已经气的浓眉倒竖,恨不得带了家人去将那个卖女儿的段天生给抽上一顿帮常相逢出气了。
“明奕,这是常姑娘的家事!”令狐俨扬声打断明奕的喋喋不休,段天生好坏,都是常相逢的继父,当着女儿的面儿骂人家父亲,实在不怎么礼貌,“行了,胡二,你去安排一下,一会儿快到岸了,就照常姑娘说的办。”
葛巾看令狐俨出去了,忙又给常相逢端了碗面,里面还特意加了只鸡腿,“姑娘快吃吧,”说着又将一起拿进来的一个小包袱递给常相逢,“这是我平时穿的几件旧衣裳,姑娘若不嫌弃,就拿上。”
“不,不行,”常相逢忙放下手里的碗,为了回去装病,她现在可是忙着给胃里存食儿呢,“姑娘您可别误会,我不是嫌你东西不好,刚才你也听见了,我这装死呢,怀里还抱着个小包袱看着就假了不是?”
“那这个给你,虽然不值什么银子,关紧的时候也能救救急,”葛巾是令狐家的家生子,父母是都令狐家得用的人儿,以前在家里日子过的不错,到了令狐俨身边,更是跟个小姐一样,虽然也听过府里其他的丫鬟说起辛酸身世,可像常相逢这样的,还真是头一次看见,心一软顺手将自己腕上的镯子捋了下来,“你拿上。”
“这就更不成了,别说我不能随便接人东西,”这是自己父母从小教的好,“何况还是这么贵重的,您给我下面吃我已经很谢谢了,”眼前这个丫鬟姑娘往她手里塞的可是个金镯子,常相逢要是接了成什么人了,“这东西叫我那个爹发现了,又送到赌场去了,白糟蹋了您的一番好心。”
正文 三、装死
待令狐家的大船到大柳树渡口时,常相逢已经躺在一张床板上准备好了,明奕看着她双目紧闭面色苍白的样子,心里一酸,“你可想好了,真不行的话,你就去明府找我,明府你要是没有听说过的话,就找侯府,一说洛阳人都知道。”
“谢谢明公子,我没事的,您放心,大恩不言谢,我这样的身份,只怕也没有机会回报您了,”常相逢轻声道谢,却在被船夫抬起的刹那,感觉到明奕将一个硬硬的东西塞到了她的手里,可是船已经靠岸,她想起来也是不可能的了。
今天的大柳树渡口比平时热闹了许多,原因么,自然是洛河-西的人都眼睁睁的看着一个小姑娘被一群人追的走投无路纵身跳了洛河,而现在,那些逼死人命的畜牲也只是沿岸找寻,根本没有人下水去救人。
而后来赶来的胖子居然还跟另一个精瘦的男人撕扯,喊着若是他交不出女儿,便要退银子给他,他白花花的银子花出去,是要见着大姑娘的,可不能就这么打了水漂!
这都是什么人啊,目睹了整个过程的百姓也都顾不上逛街摆摊,听说有人看到那姑娘被洛上的船救起了,纷纷涌到渡口来,想看看最终结果。
海氏现在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放女儿放的太晚了,没想到女儿一出门便被赵家的人发现了,她哭求丈夫段天生能高抬贵手放过自己的女儿,可是却被段天生狠狠踹倒在地,骂她养了个赔钱货,扬言若是找不回常巧丫,就将她给卖了。
待海氏喘过气来追过来时,听到的却是女儿跳了洛河的消息,她只觉天旋地转,一下子瘫倒在地起不来身。
“来了,来了,下来了,”一旁久候的百姓看到从船上抬下人来了,一股脑儿的涌了过去,“怎么样了,是不是死了?”
“起开,起开,那是我女儿,是我女儿,让我看看她,”听到大家的话,海氏瞬间清醒了过来,跌跌撞撞的扒开人群,向船边冲去。
“你们是她的家人?”胡二傲慢的看着早一步凑到跟前的两个男人和一个只会抱着女儿痛哭的女人。
“是,是,胡管事,鄙人是小北门做香烛生意的,姓赵,这是我今天才买的小妾,一个没看好,竟然投了河,”赵掌柜哪里会错过跟令狐家攀交情的机会,抖着身上的肥肉拱到胡二面前,“没想到竟然得了胡管事相助,真是不胜荣幸啊,不知道胡管事能不能赏光到舍下喝一杯喜酒,也叫鄙人好好敬胡管事几杯,感谢胡管事的大恩。”
这都什么人啊?胡二鄙夷的从赵掌柜怀里抽出手臂,“喜酒就不必了,我看你还是赶快去给你家小妾买棺木吧,香烛反正你们家也是现成的,这丫头在水里泡了太久,已经没救了,快抬回去吧,真是晦气。”
“你,你说这丫头死了?”赵掌柜瞪大眼睛,挪动着胖大的身子向常相逢跑去,“起来,你给爷起来!”
可木板上的常相逢一动不动,面色唇色苍白如霜,整个人哪还有活气儿?赵掌柜看着眼前半死的女人,悔的肠子都青了,他怎么就信了段天生什么常巧丫人水灵又好生养的话?现在再看哪有一点儿水灵劲儿?还好生养,身子薄的跟张纸一样,而且她这一投河,好嘛,自己纳个妾罢了,现在全洛阳人只怕都会觉得自己在强抢民女了!
“行啦,嚎什么丧呢,赶快抬走,一会儿给我们送挂万头的鞭来,晦气死了,这可是我家爷的船,上来的可都是达官贵人,坏了风水卖了你全家也不够赔的!”胡管事一指赵掌柜骂道,“别以为爷不知道你做的什么好事,这丫头眼看也就十一二岁,还你的小妾,我看你是逼死了人命还差不多,赶快滚!”
“女儿,女儿你醒醒,你看看娘啊,娘错了,娘没有护住你,都怨娘,都怨娘,”海氏看着面无血色的女儿,口中讷讷诉说着自己对女儿的亏欠,只恨不得死的那个人是她。
常相逢被海氏哭的心头火起,若不是还要装死,她肯定跳起来大骂了,原来这常巧丫的娘知道自己对不起跟前夫生的两个女儿啊,她还当她不知道呢,敢情心里什么都清楚,就那么看着现在的老公打骂虐待,卖完一个又一个?
“行了,你也别哭了,早干嘛去了?”胡二在船上将常相逢的话听的真真切切,对这个哭的肝肠寸断的女人并不同情,“还不赶快叫你男人过去跟赵掌柜商量着张罗后事,在这儿嚎什么丧啊,小心我叫人一顿乱棍将你们都打出去!”
海氏这边还没有迷过来,那边赵掌柜已经跟段天生吵起来了,段天生被铁了心要退亲的赵掌柜跟家丁围堵着,挨了顿打之外,早上刚刚到手的银子也被抢了去。
“我跟你说姓段的,人我还没有接进家呢,就变成死人了,前头的二两定银你给我老老实实交出来,不然别看你头上顶个‘官’字,我照样叫你不得好死,”抢走了自己早上才付的八两银子,可白扔二两赵掌柜终是不甘心,咬牙威胁道,“三天之内,不然我打到你门上!”
那二两定金段天生早就交给通宝赌坊了,哪里有银子还给赵掌柜?可赵家人多势众,他不过是守城北门的一个门子,虽说在县衙也是位列三班,却是最不值钱最无权无势的那种,又哪里敢不认这账?只得讷讷的应了,承诺还赵家银子。
转头向还在痛哭的海氏踢了两脚骂道,“哭哭哭,就知道哭,要是明天给我拿不出二两银子来,我剁了你!”说罢也不管海氏母女,甩手自己走了。
令狐俨跟明奕站在船上看完岸上这出闹剧,见人都散去只余下那对母女,一个躺在那里“奄奄一息”,一个傻坐在女儿旁边萎靡不振,明奕按捺不住,“我下去看看。”
“你看什么?这跟你有什么关系?若是被人瞧见了,还以为常相逢是你逼死的呢,”令狐俨心里又将“常相逢”这三个字默念了一遍,觉得这个姓名实在是有些奇怪,“叫胡二找几个人将她送回去便是了,以后是死是活,跟咱们没什么关系。”
“那叫胡二再送几两银子给那妇人,我原以为常相逢怕咱们不帮她,今天一看,原来世上还有这么些凄惨之事,”明奕摇头叹道,“早知道就不该听她的,咱们直接出头多给些银子将人买下,也省得她回去又受搓磨。”
“你确定你给的银子能落到她手里而不是被段天生抢走去赌?走吧,如果她真的走投无路时,会去找你的,”虽然这个姑娘跟令狐俨见过的寻常姑娘有许多不同之处,泼辣心机足脑子快,但终究是个姑娘家,河都跳过了,他不相信她会不向明奕求助。
何况常相逢跟他们两个说话时,重点一直放在明奕身上,不过就是看着明奕更单纯热心,更容易从他那里讨到好处罢了。不过令狐俨却是不希望明奕跟常相逢再有什么来往的,“行了,咱们回去吧,下面的事自有胡二料理,你再不到家,姑祖母该便人出来寻了。”
令狐家跟明家虽然一官一商,但姻亲关系却是由来以久。
四十年前令狐家的长女嫁给了明府大老爷明达做填房,也是有了这位姑祖母的帮助,如今令狐家的老太太百氏,十八年前在儿子令狐程宣骤然离世之时,面对其他两房的逼宫,守着个遗腹子一个人护住了令狐长房的大部分家业,并且在令狐俨六岁之后,就开始带着孙子打理家族产业,直到令狐俨完全将长房一脉撑起来为止。
因为令狐家受了这位出嫁姑奶奶的大恩,令狐家跟明家走动十分频繁,也是有了令狐家的财力相助,令狐老夫人虽然是无出的继室,在明府也照样一家独大,先夫人留下的嫡长子明章,还是几个庶出的子女,都没有人敢跟她叫板。
正文 四、段家
常相逢被人送到家里,待听到屋里没有人了,才敢偷偷的微睁着眼打量自己的新家,虽然继承了常巧丫同学的记忆,但她对这间睁开眼就能从房顶的缝隙里看到天的房间很无语,而自己睡的地方对面就是个破窗户,真心是“破”窗户啊,连窗户纸都没有,只剩下几根可怜兮兮的木棍儿支在那里,在十一月的天气里不胜萧瑟。
“你醒了?娘想给你请大夫来着,可是,实在是没银子,”海氏一看到常相逢睁眼,惊喜的扑过来,“你想吃什么?娘给你做去?”
实在是没银子,只怕是真信了自己活不过来的话了,常相逢也不看她,“家里还有能吃的东西?”
常巧丫从来没有用这种讥讽的口气跟海氏说过话,甫一出口,海氏的眼泪便有落了下来,“还有半个窝窝,娘去给你热热。”
“不要了,早晚是要死的人了,何必浪费那半个窝头呢,”常相逢直挺挺的躺的久了,身子都有些麻了,她艰难的在床上动了动身子,只听到一阵吱吱呀呀的响声,身下的床像是要塌下来,吓得她再也不敢乱动了,“你吃了么?”
“我不饿,”海氏抹了把泪水,低头道,“娘知道对不起你,你跟你姐姐都是好孩子,可是咱们娘儿仨儿命太苦了,你就安心的去吧,来世脱生个好人家,也比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娘受罪强。”
说着海氏起身从床边拿了个小包袱来,“这是今天抬你回来时,船上的贵人们赏的,娘看了看,是两身衣裳,虽然不是新的,可是也是咱们见不着的好东西,来,娘帮你换上。”
这是要给她换了寿衣送她上路的节奏啊,常相逢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这是常巧丫的亲娘吗?她自己感觉这段天生跟海氏没一个是亲的呢?“你不用帮我换了,这衣裳既然那么好,当了换些银子还能帮段天生还赌债呢,给我穿上多可惜啊!”
“我的闺女啊,我知道你心里恨娘,恨娘没本事,没出息,可是他再坏,也是你爹,养了你好几年的爹啊,若是没有他,咱们娘儿仨儿早冻死饿死了!”海氏睁着两只红肿的双眼,哀哀切切道,“谁叫我是二嫁的呢?跟了你爹,又再嫁了他,人家嫌弃咱们也是有的,何况我嫁进段家至今,连一儿半女都没有生下一个。”
这娘们儿的脑袋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常相逢都想从板床上一跃而起指着她大骂了,段天生娶海氏之前又不是不知道她是再嫁之身还带了两个女儿?“你的意思是,如果你当时是个大姑娘,段天生现在就会对你好了?”
还一儿半女?就海氏嫁进来,成天累死累活换来的是朝打夕骂,饭都吃不饱还生孩子?真怀了也能在母亲肚子里一起饿死了。
自己当姑娘的时候?海氏微微出神,当姑娘时候的事情她已经记不起了,“左右都是我的错,死后下阿鼻地狱也是活该,只是你们姐俩儿太委屈了,我对不住你们,可我既带着你们嫁到了段家,咱们就是段家的人了,又能怎么办呢?其实我也是活一天熬一天罢了,早死早脱生,活着就是来还前生的债的。”
艾玛!自己这位便宜娘好像还是知识分子家庭的大小姐出身,跟着一个穷秀才私奔才落了这么个下场,可脑子坏了,难道连过去学的知识也都跟着腐烂了?怎么跟没文化的大妈一个调调?不过常相逢完全没有矫正她错误思想的心情,微叹一声道,“那娘,如果我这次没有死呢?你是准备叫我再被段天生卖一次?再投一回河?不过我觉得下次你女儿可不一定有这么幸运了,能逃出去。”
海氏太了解段天生了,当初因为要葬婆婆家里没钱,卖了大女儿常巧姑还说的过去,可这次,他纯粹是为了赌资才卖了小女儿的,“那,那怎么办?你是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娘怎么能看着你被人卖了呢?”
女儿这会儿都跟她说了半天话了,海氏心里一喜,“你是不是觉得身上好了些?我去对门儿借点米,熬粥给你喝吧。”
“当初你跟我爹感情很好吧?我小时有些印象,好像爹他对你很好的,虽然家里不富裕,可是咱们的日子过的挺快乐,”常相逢拉了海氏一把,不叫海氏离开。
在常相逢的记忆里,他们的好日子是在父亲常安邦病死后,分家时得的宅子和田地被强势的大伯和三叔占了去,还因为海氏无子,硬将她们母女三个赶出了家门,无以为生的海氏才不得不嫁给了守北门的衙差段天生做了填房,一个官家小姐给一个目不识丁长相猥琐的老男人做填房,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是啊,那个时候咱们多开心啊,你爹书读的好,对我跟你们姐俩儿也好的很,从来没有因为你们是女儿而嫌弃过,可是后来,”海氏再也说不下去,以前的日子对她来说,就像一场梦一般,梦醒之后,留下的只有更深的痛苦。
“可是你是怎么对待我爹的?他去的早,就留下了我们姐妹二人,结果呢?一个被卖了做丫头,一个今天又差点儿被卖了给人做妾?秀才的女儿给一个香烛店的老掌柜做第四房小妾,我爹要是泉下有知的话,肯定会恨他有眼无珠,娶了个不慈不善的妻子!”其实常相逢对常安邦也没有多少好感,这种年代,敢勾引官家小姐私奔,也不是什么好鸟。现在将他搬出来用用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你别再说了,都是我的错,是我前生作孽太多,才会遭这样的报应,”海氏捂了脸痛哭失声,别说常安邦,就是面前的女儿,她也无颜面对。
“我不想再被卖了,娘你帮我好不好?”见海氏这个样子,常相逢觉得时候到了,起身抓了海氏的肩膀,“如果爹的女儿做了别人的小妾,他在泉下了难安啊,为了对得起他,到时候,我只有再死一回了,要是段天生黑了心,再卖我的时候卖到那种不干净的地方怎么办?真到了那里,我可是想寻死都不一定能找到机会啊!”
“娘,我觉得我不会死,可是一想到再被段天生卖出去,我比死了还难受,”常相逢摇晃着海氏的肩头,最好能把她脑袋晃开看看里面是什么,“我可是你亲生的啊!”
“那,那咱们怎么办啊,你又逃不出去,你一个大姑娘家家,就算是逃出去也跑不远,还要路引才成,”海氏除了哭,真的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以前你舅舅来接过我,可是却不肯要你跟你姐姐,不然的话,你去投奔你舅舅也是一条路。”
舅舅?在常相逢的记忆里压根没有这种存在,一个只接妹妹不管外甥女生死的舅舅,只怕投奔了人家也不会认她,“娘,我死了一回,再也不是以前的巧丫了,你听着我的,就一定能救我,而且还能将我姐姐也赎回来,到时候我们姐俩儿给你养老,再不叫你受段天生的气!”
这怎么可能?海氏狐疑的看着常相逢,可是她脸上坚定的神色又叫她有些心动,可不是,以前小女儿哪有这么多话?每天除了闷头干活,就算是被段天生毒打,也从不吭一声的,“你有办法?你准备怎么做?”
“你愿意帮我?”常相逢对海氏要求不高,只要她以后不揭穿自己装病就行,“那娘能不能去看看隔壁窦二哥回来了没?如果回来了就请他过来一趟?”
正文 五、海氏
见海氏出去了,常相逢再次躺倒,她们跟着段天生住在小北门的甜+井胡同,虽然名字听着不错,可这里却算得上小北门的贫民区了,隔壁窦家是开豆腐坊的,有兄弟两个,哥哥窦大娶妻刘氏,目前生了一男一女,而窦二,则跟姐姐常巧姑年龄相当,如果常相逢记得没错的话,他们是青梅竹马的一对,窦二看她们姐妹可怜,时不时的偷偷拿豆腐来给两人果腹。
“巧丫,你醒了,怎么会出这种事?那个□□的段天生,这种事都做的出来?!”窦二也是卖豆腐回来没走到巷口就听说了段家的事,急得驴车也不顾了就往家里冲,没想到没到自己家门口呢,就遇到了海氏,听海氏说常相逢要见她,忙抹了把头上的汗就过来了,“他要卖你,你怎么不跟我说?!”
“说了有什么用?窦二哥,你坐,”常相逢淡淡一笑,“我有事想请你帮忙呢。”
“我先去把车上剩的豆腐给你拿来,你吃点儿,我嫂子不知道的,”窦二看着面色青白的常相逢,满心不忍,“你们姐俩儿都一个脾气,再苦也不肯开口。”
“不用了,我不想吃,窦二哥你先坐吧,”常相逢现在哪里有心吃豆腐?而且生豆腐怎么吃她还真不知道,“我真的有事想跟二哥商量。”
“那,海婶子,麻烦你帮我把车赶回去吧,顺便将豆腐板底下藏的豆腐拿回来,一会儿你跟巧丫都吃一点儿,”说着在常相逢对面的长条凳上坐下,“你说吧,我听着呢。”穷人家也没有什么不能同处一室的讲究,何况他跟常相逢一处长大,跟兄妹一般。
常相逢看海氏出去了,又等了一会儿才低声道,“窦二哥,你想娶我姐不?”
“啊?你就问我这个?”他当然想了,可是当初他拿不出八两银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段天生卖了常巧姑,“我现在偷偷存着钱呢,等存够了就赎你姐姐回来,你放心。”
“你存钱?你那嫂子整条街上谁不知道,就是个糖稀公鸡,一行不拔还倒沾呢,你能存多少?只怕还没存够呢,哪天就被你嫂子给搜走了,”常相逢撇撇嘴道。
窦二也知道常相逢说的是真话,半天道,“那个时候她说我没到娶亲的年纪,不肯掏银子,现在我也快二十了,说要娶亲,她能不同意?到时候叫她拿银子就是了,这么些年我跟家里的驴子干的一样多了,还不值十两银子?”
“值十两?今天你回去就跟她提提,看看她会不会给你十两?”常相逢对永安这个地方的物价还是有了解的,十两银子可是一笔不小的钱了,段天生说起来在街门里当差(其实就是个守城门的),一年下来能挣个五两就不错了,海氏跟两个女儿做死做活,接绣活儿洗衣服的,一个月连一两都挣不到,刘氏能给窦二花十两银子娶媳妇?
“我姐也快十七了,你也有二十了,还要再等到几时?你且回去跟你大哥和你嫂子说说你的想法,若是他们不同意,你再来找我,我先把话给你放在这儿了,你听着我的,不但能娶了我姐做老婆,而且还能救我出这个家,”常相逢信誓旦旦道。
“成,我这就回去问问,我嫂子不给十两也行,我手里还悄悄攒了一两呢,她给七两,就够赎你姐姐了,”窦二起身道,“你放心,我要是跟巧姑成了亲,一定会将你跟海婶子接过去,再不叫你们受罪。”
“成,我记下了,你快去问问吧,只是出去时遇到人,千万别说我已经好了,就说我还迷着呢,根本就没醒,不然我那个爹又该来卖我了,”常相逢看到海氏端了豆腐进来,“娘你也要记住啊,千万不能跟段天生说我醒了,我多躺一天,就没有人过来买一个半死的人,他想卖也卖不出去的。”
“嗯,我知道了巧丫,你将这豆腐吃了吧,豆腐养人呢,吃了身子恢复的快些,”海氏连忙点头道。
常相逢摆摆手,“娘你都吃了吧,这个时候我可不能恢复的太快了,倒是你,都瘦成什么了,你不是还说有窝头嘛?都吃了吧,对了,豆腐可不能给段天生剩,不然他那人,吃了人家的东西还要到处嚷嚷呢,再叫隔壁刘嫂子知道了,咱们就把窦二哥害了。”常相逢对海氏的头脑一点儿信心都没有。
“我省得了,你快睡吧,我把东西吃了,还得去洗衣服呢,今儿月圆,我趁着亮光将拿回来的衣裳都洗了,不然就赶不急给人送去了,”海氏抹了把脸上的泪水,转身出去。
常相逢的世界终于清静了,她长长舒了口气,悄悄将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个东西拿出来,借着月光细瞧,原来是个镶宝的板指,掂在手里沉甸甸的,而且上面的绿宝也足有指甲盖那么大,估计应该值些钱,现在这就是她摆脱段天生魔掌的唯一希望了,老天保佑她的计划能够顺利施行吧,不然不论能不能再穿回去,她都得去再跳回洛河了。
第二天段天生倒是一早回来了一趟,踢门进来一看常相逢还是半死不活的躺在床上,而海氏除了哭就是向他要银子说什么要给常相逢买一副棺材不能叫女儿就这么光身子走,段天生想到好好的十两银子就这么打了水漂,自己还要去筹措已经花出去的那二两,哪里有心情理会海氏,冲到他们屋里从匣子里翻走海氏卖绣品刚得来的钱,这次倒没再打她,骂了两句不会下蛋的鸡,就扬长而去。
“你快起来,他走了,”见段天生一走,海氏忙端了自己藏在灶洞里的大碗,“这是昨天窦二送来的豆腐,我没舍得吃完,早上给你又在锅里炖了,你吃点儿,就算是装病也得有命不是?”
这个时候倒有些当娘的样子了,常相逢看着海氏瘦弱的身子苍白的脸,心下恻然,“我没多少胃口,你也吃点儿吧,你还得干活儿呢。”这个家就靠一个女人撑着,“昨天我说的话重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海氏听女儿道歉,眼泪又流下来了,“怎么会?你说的都对,是我对不起你们姐妹,也对不起你爹,我太没用了,活该受罪,可是巧丫,那个窦二真的能从刘嫂子那里要来银子帮你姐赎身?”说着她垂下头,讷讷道,“若是窦二能帮你姐赎身就好了,你姐多好的孩子啊,孝顺听话,小小年纪就懂得护着你,可硬生生的就那么给卖了!”
“你别再哭了,你白天绣花,晚上洗衣的,这眼睛要是哭坏了,可怎么办?”常相逢看着海氏那红通通的眼,心里也不落忍,好歹是这具身体的娘,“你想离开段天生么?如果姐姐嫁给了窦二,咱们一起过去跟他们过去?”
“说什么呢?哪有小两口还带着丈母娘过日子的?就算是你姐愿意,窦家也不能同意了,何况这爹,他也不会肯的,”海氏强笑道,“只希望咱们能撑到你姐姐成亲的那一天,到时候就说你姐姐接你过去养病,你再大些,就在叫她帮你找个人嫁了,以后你爹就薅搅不着你了。”
常相逢无奈的看着海氏,亏她也快四十岁的人了,嫁都嫁了两回,可人生阅历怎么还么浅呢?就段天生那德性,她们姐妹跟着窦二过去,等于就是给段天生又开了个“源”,供他赌博的人又多了个窦二而已,那种赌徒怎么可能放过他们?
不过海氏的话也给常相逢提了个醒,她对段天生,以后要有多远躲多远,有多狠就多狠才行,“你不能跟他和离么?我记得咱们这街上就有和离再嫁的,”常相逢利益于曾经的常巧丫每天到街口的客栈收脏衣服,八卦听的不少。
“我已经做了回寡妇了,若是再和离,成什么人了?”海氏惊恐的睁大眼睛,“女人嫁人就是第二次投胎,我没那么好的命,这怨不得谁,”说到这儿她站起身,“你们若是能有个好去处,我就这么着吧,只当是替你们姐俩儿积德了。”
正文 六、分家
晚上窦二过来见常相逢,果然不出她所料,窦二在他嫂子那里根本没有拿到他想要的银子,“她说我要是想娶亲也成,她早帮我看好了,是西街的王寡妇,家里开着米粮店呢,过去就能当掌柜的。”窦二原本就黑的脸现在都黑里透红了,那么个大男人了,眼睛里还噙着泪。
“那你大哥怎么说?也同意你娶个寡妇?估计是同意了,娶个寡妇好啊,连聘-礼都省了,净身从窦家出去,什么也不用给你分,而且他们还多了门有钱的亲戚,你呢,过去就能当爹,”那王寡妇都生了两个娃了,若是常相逢记得不错,她跟海氏年纪都不差什么,居然因为手里有几个闲钱,想嫁个小伙子,常相逢想着就咯咯笑起来,“你哥嫂打的好算盘啊!”
“我心里清楚他们是不想给我银子,这些年,其实就是将我当牛马使唤罢了,”窦二冷笑道,“在他们眼里,窦家根本就是他俩儿的,我就是个白吃饭的!你昨天说有法子叫我娶巧姑,你的办法是什么?”
“我先问你,你分家行不行?我看你那哥嫂,要是不快些,只怕会立马将你跟王寡妇的亲事订下来的,”这窦二虽然是个豆腐倌,但个子高,长的也强壮,浓眉大眼高鼻梁,对一个三十好几的寡妇来说,绝壁就是块小鲜肉啊,也不知道那王寡妇盘算他多久了。
“你叫我分家?”窦二笑容发苦,“昨天我哥就说了,我要是娶了那王寡妇,就分家,”其实亲大哥是准备叫他给人当上门女婿去。
“从明天开始豆腐你就不要卖了,专心忙分家的事儿吧,这甜井胡同都是蓬门荜户,姓啥的都有,你只管请了保长过来,叫他主持你们分家就是了,呃,你不是还存了些银子么?拿着去给智保长家买些东西,再把你的委屈跟丁大娘诉一诉。”
窦二算是自小在甜井胡同长大的,丁大娘跟王寡妇不睦可是众所周知的事情,听了常相逢的话他直点头,“我知道了,我这就去!”
“跟智大伯别说你哥的坏话,当然,你也不是背后说人的人,只说自己想出来单过,这些年给你哥嫂添了不少麻烦,不想再拖累他们了,”常相逢紧着交待,只有窦二出来当门立户了,才有可能接她跟姐姐出来。
“好,我省得了,巧丫,我怎么觉得你跳了回河变精了呢?”从海氏带着两个女儿嫁到段天生家,窦二可是说是看着常巧丫长大的,她以前可是个锯嘴葫芦,连哭都是不出声儿的,可现在,居然头头是道的来教他了。
这个常相逢早有想好了,扯了扯嘴角道,“我都死了一回的人了,再要是学不精,那不等着被卖到春花楼了?”
听常相逢提到春花楼,窦二霍然而起,“姓段的畜牲要把你卖到窑子里?看我不揍死他!”
“他爱赌的很,又欠着姓赵的银子,能把我姐八两卖了,我估计得卖的再多些,”段家穷的连个铜镜都没有,常相逢也想不起自己长的什么样子,只是记得应该比常巧姑长的好,再看看海氏,瘦得能皮包骨了,但还是可以看出曾经是个皮肤很白,杏核眼大大的,眉毛鼻子都长的不错,相信能勾引海氏一个大小姐偷跑的常安邦也不会丑到哪里去,因此常相逢对自己新身体的相貌还是有些信心的。
“我这就去找智大伯去,你等着,”窦二看着骨瘦嶙峋的常巧丫,再想想在白园里受罪的常巧姑,“我一定会把你们两个都接出来!”
第二天常相逢叫海氏早早到门外去看,窦二果然没有像以前那样天不明就出去卖豆腐,而是窦大沉着脸出的门儿。不一会儿又听到隔壁刘氏的叫骂声,无外乎什么养不熟的白眼狼之类的话,常相逢靠在墙上冷然而笑,这世上白眼狼是不少,可惜往往不是被骂的那一个。
到了晚上窦二没来,段天生倒是回来了一趟,看着躺在床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常相逢,跳骂一番发现了常相逢床头放的衣裳,眼睛一亮一把抓了过来,抖开看了看仿佛十分满意,方恨恨道,“要死不死的,浪费粮食!”
说罢将那身衣裳卷了卷推开想要拦他的海氏,大步出去了。
“这,这怎么办啊?你的衣裳,”姑娘长这么大就得了那么一身好衣裳,却又被段天生拿了去,“他这一拿走,只怕又进了当铺了。”
“进了就进了,有什么办法?他得了银子进赌场,大家都安生,”现在于常相逢来说,段天生不在家是最好的了,“窦二哥还没有过来,那边也不知道分的怎么样了?”窦二自立,她下来的计划才好实施啊,常相逢一天也不想在段家呆了。
直到晚上,常相逢把脖子都伸断了,才看到窦二垂着头进来,到了屋里也不说话,只是叹气。
“怎么了?分家不顺利?没得多少东西?”窦二老实肯干,可是心眼浅,也没有什么口才,想在刘氏手里占便宜,怕是不可能的,何况他那个哥哥也不是什么好的,心里只有自己的小家,哪里还会有这个弟弟?
“他们说这个家都是他们两个挣的,我是个白吃饭的,敢情我还得交饭银了,”分次家,窦二也算是看清了亲兄长到底是什样的人,声音里满是萧瑟,有气无力道,“最后我真的懒得再跟他们掰扯了,寒心。”
这是意料中的事,常相逢艰难的啃着手里的半个窝头,真他娘的难以下咽啊,“咱不说这些,最后东西怎么办的?有智保长在,最不会叫你净身出户吧?我听我娘说,你们这处宅子可是你爹娘置办的,”不分一半儿,也得折成银子啊。
“我家老宅子在东门外半个店儿呢,说是将祖产分给我,还有一头毛驴跟一架破车,去年家里刚买了新驴车,老驴还是我舍不得卖才养着的,智大伯硬压着,叫给我了三两银子,我嫂子还哭了一场呢,说是以后没银子给栓儿娶媳妇了,”窦二沉声道,“半个店儿那儿我还有印象,院子倒是不小,只是房子太破,根本不住了人。”
“真够黑的,你们是一个娘生的么?”常相逢可是知道窦家的情况,在甜井胡同大小也算个富户了,结果,窦二就分了点儿破烂儿?“你既然应下了,那也别再计较了,明天就拉了东西走人,要上午大家都出门的时候拉,叫街坊都看看他们是怎么对待你的,还有你,今天算是给你上了一课,以后知道跟谁才是一家人才成!”
正文 七、姐手里有货
听了常相逢的话叫窦二心里更疼,虽然在在兄嫂手下日子不好过,平时就跟个长工一样,可是他一直认为是哥哥没有娶个贤惠嫂子的缘故,可现在,残酷的事实告诉他,原来哥哥也早就不将他当兄弟了,“我已经跟智大伯说了,签字划押,以后谁也不攀扯谁,过好过差都是命,只是我现在只有三两银子,加上悄悄存的,也就三两半,根本不够赎巧姑。”
窦二捂着脑袋蹲在地上,他手里只有四两银子,赎常巧姑按八两算,他要干多少年,才能将常巧姑赎回来?
“这话是你那个大哥说的吧?‘谁也不攀扯谁,过好过差都是命’?”常相逢嗤笑出声,窦二要是能说出这种硬实话,只怕也落不到今天了,“你起来,一个大男人像什么样子?谁说你赎不回我姐姐了,你不赎,我赎就是了。”
在常相逢的记忆里,常巧姑是个好姐姐,有吃的让给她,有活儿则抢着干,跟着海氏到段家后,跟个小丫鬟一样,将段天生他那个刻薄的老娘伺候到过世,然后又被段天生卖了给他老娘办丧事,这样的姐姐,她一定要帮着赎回来。
而且常相逢一个姑娘,父母也没死,不可能单独出去立女户,她想摆脱段天生,还得有个立身之处才成,只跟着窦二,叫人看了也不成话,有了姐姐在,她也算是依附了姐姐姐夫生活了,何况窦二看着也是个实诚人,心也软。
“你有四两银子就够了,你一会儿去寻段天生,就说要买我,给他出二两,我估摸着赵家也该来要银子了,你悄悄跟着他,赵家人堵他的时候,他拿不出钱,你待他挨了打再出来,帮他还银子,但要先跟你签了卖身契,你再给银子,最好二两,若真不行,你再添上半吊,”常相逢恨不得能摇身一变自己去将事情给办了,“你记清楚了?”
窦二目瞪口呆的看着常相逢,半天道,“我是想给你巧姑赎身,不是你,呃,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是,就是-”他赎了常巧丫算怎么回事?
“我知道你想给我姐姐赎身我也想,而且我赎我姐姐的银子我来出,”这个时候常相逢反而对窦二多了些敬重,为了安窦二的心,她从怀里将那个板指掏出来,小声道,“你看看这个?这是金的,上面镶的我看着是绿宝,有了这个,你还怕换不回姐姐?”
“这是什么?”窦二想不明白常相逢的意思了,直盯盯的看着常相逢手里的那个东西,金光灿灿的一看就是好东西,“你从哪儿得来了?可别是-”
“你放心吧,不是偷的,是把我从河里捞出来恩人给我的,他听了我的事,叫我救命用的,”明奕还真是救了她的命啊,“可是现在咱们不能拿出来换钱,我拿出来,段天生根本不会放过,你拿出来换钱赎我姐姐,你嫂子肯定要怀疑了,她那人,没准儿钱保不住,还要你落一身臊,你先赎了我,咱们到了那什么半个店儿,再去将姐姐赎出来,甜井胡同就不要回了,等这边听到消息,你们也已经成了亲了。”
“你真的愿意拿这个去赎巧姑?”窦二扑通一声给常相逢跪下了,重重磕了个头,“我替巧姑谢谢你!”
常相逢被窦二突然间的精分给吓了一大跳,“你神经病啊,说跪就跪,那是我姐啊,我救她不应该嘛?要你跪我?那我现在叫你把我买出去,是不是也要先给你磕头?”好像常巧姑是卖给大户人家儿了,等她出来,自己还要跟她学学这里的规矩,真不知道这里的人怎么可以说跪就跪。
“不,不用,是我应该的,”窦二从地上爬起来,“你放心,我现在就去找段天生去,一定将事儿办成了,以后我给你们姐俩儿当牛做马决不含糊!”
这人,怎么那么愿意被奴役啊,刚从窦家出来,又准备献身常家了,常相逢无奈的摇摇头,再次嘱咐道,“我有这个东西的事你可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记住了?不然被人夺了去,我跟姐姐可再无出头之日了。”
海氏看天色暗了,放下手里的绣棚进来看着在屋里默默踱步,“怎么起来了,我弄点热汤给你喝?今天我收了洗衣裳的钱,买了点儿蜀黍丝儿,打给你喝点儿?”
“嗯,好,多弄些你也吃点儿吧,别老想着段天生,他在外头饿不死呢,”常相逢觉得海氏真是贤惠的都没边儿了,“窦二分了家,马上能接姐姐出来了,你准备叫她一出来就给你守孝么?你不想看着她嫁人生子?”
海氏眼眶又红了,“我自然是想的,可是没那个命啊,可是我听说窦二没分到什么东西,拿什么去赎你姐姐啊,原本你姐姐在白园也是有月银的,可是架不住你爹三天两头去要,她也是个苦命的。”
跟着海氏,谁的命也别想好,常相逢宁愿有个泼妇娘,“这些事你就别管了,我都跟窦二哥商量好了,等姐姐出来了,我们就给你送消息,只是你最好不要跟段天生说,省得他过去攀扯姐姐一家,到时候,早好的女婿也禁不起那种老丈人折腾。”
“那你呢?你怎么办?”常相逢跟窦二商量事儿的时候,都将海氏支到一边儿去了,海氏对他们的计划并不了解。
“窦二哥分了点儿银子,段天生不是欠着赵家的银子吗?一会儿窦二哥去找他,把我给买了,我跟着他出去后,再想办法赎我姐姐,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将姐姐赎出来的,”这个时候常相逢没必要再瞒她,但告诉她的也只是计划的前半部分,她对这个包子娘,实在是不怎么放心。
左右自己没本事,能出去一个就出去一个吧,海氏伸手在一个连门都没有小柜子里摸了半天,掏出一个纸包来打开,“这是你姐姐当年的身契,你拿着,可一定要将你姐姐赎出来,窦二虽然是个实诚人,可你们大男大女的在一起,不好看向,要么他救了你出去,你寻个地方借住几日?”
“娘你放心吧,我自有主意,不但我姐姐,等我有了能力,连你也是要接出去的,所以你这阵子记得有好的先自己吃,有钱就给自己花,”虽然觉得自己说了也白说,可这两天海氏对她还算是不错的,常相逢忍不住唠叨起来。
事情果然如常相逢所料,到了晚上,段天生便带了窦二回家了,一指躺在床上的常相逢道,“既然你想要这个病痨鬼,就领走吧,咱们说好了,死了可没有我的事儿,丧事你要全包了,也省得旁人说我这个当爹的银心,还有,她这两天可没有少吃药,不然也拖不到现在,你得把药钱也给我了。”
段天生也听说窦家分家了,算着窦二身上应该还有银子,能榨点儿是一点儿,“不然人你不能领走。”
“她爹,你就叫巧丫跟着二郎走吧,也是二郎一片好心,带出去兴许人还有救,”海氏生怕段天生不让窦二领人,立马给段天生跪下了。
“我这里就这么多了,你要是要,就拿着,人先在这儿躺一夜,明天我拉车过来接她走,不要的话,就将那二两银子还我,这巧丫我也不要了,没得救只能怨她命不好,你不叫我救她,将来巧姑也只会怨你,”窦二也不傻,从腰里摸出十几个大钱儿,扔给段天生。
正文 八、死契
这月的饷银早叫段天生给赌完了,虽然只敲出十几个钱儿,可也够喝顿驴肉汤了再添二两驴肉了,“她到底是我闺女,多留一夜也成,好歹叫她跟她娘叙叙离情,只是有一条,若是今晚她没挺过去,死到这儿了,银子我可是不退的。”
“什么东西,”段天生一出门,常相逢忍不住骂道。
海氏被常相逢说的脸一红,垂头道,“我去做饭,二郎也在这儿吃吧,我打蜀黍窝窝,还有点儿韭花儿。”
现在天下承平,朝廷不再像前朝那样重农抑商,这城里的百姓,只要肯干能吃苦,日子过的都不算太差,像段家这样吃顿窝头都是好饭菜的,也真是不多见了,何况段天生还守着城北门,多少有些油水,窦二满心不忍,又从怀里拿了十几个钱儿,“这个婶子你拿上,他不在家时,吃些好的。”
“不,我不能要,我能挣的,只求你们能快些攒银子将巧姑接出来,我知道大户人家的规矩,巧姑在白园只是个三等丫头,干的最累吃的最差,她年纪又大了,往上也没有奔头儿了,当初签的又是死契,现在只能求里头的华姨娘能发慈悲愿意放人了,要是给配了人,这孩子一生就完了,将来生的儿女也是奴几,”说着海氏又哭起来。
“死契?我怎么不知道?”常相逢头都大了,这她可是头一次听说,想问窦二,却看他也是一脸懵懂,不由又看向海氏,“你说真的?”嘴里问着,手已经将今天海氏交给她的身契掏了出来,当时海氏给她,她直接给塞怀里了,压根儿没顾上看。
“婶儿,你别开玩笑,当时我们听的可都是说卖十年,没说死契啊,”窦二眼睛都红了,原本想着,十年的契,如今已经四年了,大不了再折些银子赔给主家,多磕几个头求上一求,可现在是死契,签了死契那可是生死都由着主子的心了,“你们真是太缺德了,你还是巧姑的娘吗?当初她那么孝顺你,你真狠心啊!”
“行了,现在说这个又什么用?你再骂她,她也顶多会哭着说自己不当家,拿女儿孝顺婆婆嘛,多好的儿媳妇?”常相逢对海氏刚有的一点儿好感再次荡然无存,“明儿咱就走,姐姐的事慢慢商量着办,一个三等丫鬟,那个华姨娘都不一定见过,咱们多掏些银子,未必买不出来。”
第二天一早,常相逢跟眼泪汪汪的海氏辞别,坐了窦二的驴车往城外去了,大家对段天生的德性心里都有数,因此看窦二带了常相逢走,也都没有说什么,有好心的邻居平时得过窦二帮助的,还出来送了送他们,嘱咐他们以后要好好过日子,常相逢知道他们是误会了,也懒得解释,躺在窦二的那套破被褥里继续装死,连眼都没睁。
小北门在洛阳城西关,离半个店儿也就十里地,可惜窦二分到手的那头毛驴实在太老了,两人一驴一步三晃的,直到中午才到了半个店儿。
“这就是你家祖宅?”艾玛,这地方拍聊斋都可以直接拿来用了,“你确定没走错地方?”常相逢苦笑,唯有苦笑。
这院子就在村边儿上,连个像样的院墙都没有,从偶尔还留着的篱笆印儿还能看出来这院子倒是不小,可三间土坯房东倒西歪已经不成样子了,说是房子,也就剩几面透风的墙了,上面的顶早就不知道飞到哪儿去了?这地方,除非扒了重盖啊。
“是这儿,离开一二十年了,就荒了,”窦二有些尴尬,这处院子扔到这里有二十年了,以前窦二父母在的时候还回来收拾收拾,后来大哥当家就再没回来了,“我大哥说他还过来看过的,年前才又修整的-”
他怎么就信了大哥的话,说什么祖宅已经重修了,而且还花了多少银子云云。
“现在呢?你觉得他说的是实话?今天这院子的样子你最好牢记在心里,”常相逢白了窦二一眼,“行了,咱们先把东西卸下来,慢慢先收拾一下,然后去城里看看,添些东西。”
可惜这地方太脏太破了,常相逢满怀的豪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手足无措,她以为段天生家里就够穷了,结果是没有最穷,只有更穷啊,“这屋子连个门儿都没了,院子也没有墙,这样吧,咱们先去村长那时一趟,给他见个礼打个招呼叫人知道你们窦家又有人回来了,然后就进城吧,不然连个扫把都没有,拿什么打扫啊,依我说,还不如请几个匠人,直接把房子都修整了。”
“成,就听你的,咱们赶着车直接去吧,幸亏你有主意,叫我买了些果子,不然得空着手儿了,”窦二点头道,现在的村长窦二还要管他叫七爷,每年祭祖的时候都会见到,先给他见礼也是应该的。
半个店村儿没多大,也就十几户人家,常相逢跟着窦二赶了驴车往里走,满目的土坯房充分说明这个村儿也没有多富,“你想好下来做什么没有?这儿还有你家的地吗?”
“早没了,当初我爹娘进城开豆腐坊,把地给卖了,”窦二一脸黯然,他知道常相逢的意思,没地,他们在村里呆着做什么?“不行咱们再开豆腐坊,村里人也要吃豆腐吧?”
“你确定就这十几户人天天都要吃豆腐?天天都吃得起豆腐?”常相逢可没有这么乐观,“还有,磨豆腐也得要家什吧?你有吗?”
“这不有驴吗?院子里不是还有一盘磨,再添些其他也就够了,不行我还像以前一样走村串巷的卖就行了,”窦二其实心里也挺愁,这豆腐一行也是有行规的,几个村都有一个豆腐坊,供应周围的村民,自己乍一扎进去,先不说村民们会不会买他的豆腐,就是原先的豆腐坊也不会乐意,不过他现在不想叫常相逢再操心,没有跟她说实话。
村长窦七爷家是整个村子唯一的砖房,等窦二他们到时,村里的小孩儿已经在驴车后面跟了一串儿了,有年纪大些认识窦二的孩子,已经抢在他们前面去窦七爷家里报了信儿。
“二郎啊,你这是闹哪出儿?”窦七爷看着老毛驴车上那堆东西,有些不明白。
“爹,二郎都到门口了,先请屋里坐再说话,快进来,”窦七奶奶已经过世了,现在窦家是大儿媳郭氏当家。
“嗯,你们跟我进屋吧,咱们屋里细说,”窦七爷看了一眼跟在窦二身后的常相逢,“这个姑娘老大家的带到你屋里去,倒碗水给人家喝。”
正文 九、半个店儿村
郭氏应了一声热络的拍了拍常相逢,“闺女跟我来,”她见常相逢没有梳髻,就知道两人还没有成亲了,打算私下里打听下这是怎么回事。
“你是说窦二跟他哥分家了?”郭氏乍一听见这个消息也有些吃惊,旋即点点头,“要说树大分枝,他们家二老也不在了,尽早的事,那闺女,你怎么跟着他过来了?你们订亲了?”
这可不能叫人误会了,常相逢忙将窦二跟常巧姑已经订亲的事跟郭氏说了,“我不敢再在那个家里呆了,我娘便叫我跟着二哥过来了,赎回我姐姐,就跟他们过。”
“赎你姐姐得一大注银子吧?二郎手里有?”一个年轻些的妇人端了个海碗进来,将漂着几片茶叶渣子的水递给常相逢,“你喝茶,”说着在郭氏身边的长条凳上坐下。
“我娘给了些,怎么说当初也是我那后爹卖的我姐,我跟我娘这些年日干夜干,虽然不是太足,可是听说白园的主子心最善了,求一求兴许人家能便宜些,”常相逢走了一路也累了,抱着那大碗喝了好几口,才道。
“你娘是个有心的啊,”郭氏叹了口气,“在后爹手下讨生活,哪有那么容易啊,既然这样,待你姐姐回来了,你们就好好在村里住下,没事了,就到这儿来跟我跟夏婶儿说说话。”
说罢才想起来她光顾着问话了,自己是谁都没跟常相逢说,笑道,看我这记性,“你是这家的老大媳妇,你跟着二郎叫我春婶子就行了,这是我弟妹,你叫夏婶子就行了,你窦春叔在城里给人帮忙,家里的活计都是你夏二叔在招呼。”
听完郭氏的介绍,常相逢忙起身曲膝,“夏婶儿好。”
“咱们没这么多规矩,你快坐下吧,”窦七爷家的老二媳妇娘家姓李,“我看那车上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窦家老大就给他兄弟分了那么点东西?可有银子?”妇人对这些八卦更有兴趣。
“没有了,银子给了三两,说是半个店儿的老宅他才花了一笔银子修整过了,分给二哥用,还有那架驴车,就是二哥的全部家当了,其实也怨二哥,如果听他大哥的话,去我们街上给王寡妇当上门女婿,也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能摸黑窦大的时候,常相逢是绝不会手下留情的,何况她也没有说瞎话。
“啧啧,这也太黑了些,哪有这样当哥的?窦老大的豆腐坊不是挺赚钱的?他那个媳妇回来一回,充的能城里的官家太太似的,插金戴银的,连他家栓儿都装的跟城里的阔公子一样,都不跟咱们家德旺和义远玩,”
这个弟媳妇,成天就爱说事儿,郭氏笑着接话,“人家栓儿才多大,咱们德旺跟义远都多大了?他不是跟礼盛玩的挺好吗?”
“那是叫咱们盛子给他当马骑!亏得你好脾气,要是我,大耳巴子都抽上去了,盛子好歹是栓儿的叔!”提起窦大一家,李氏一脸的不满。
“好啦,扯这些做什么?他们又不是见天回来,行了,你叫上大妞做饭去吧,相逢这闺女头次来,咱们得留人吃顿饭,”郭氏懒得听李氏啰嗦,直接吩咐道。
窦七爷家虽然比旁人强些,但也是庄户人家,招待窦二和常相逢的也不过是一人一碗捞面条,面条还是杂和面儿,不过这对几天没有好好吃过正经饭的常相逢来说,已经算是美味了,她毫不客气的吃了一大碗,倒叫郭氏夸了两句,在庄户人家,能吃才会有能力好好干活。
窦七爷的大儿子窦春在城里给一个小铺子当掌柜,中午是不回来的,二儿子窦夏在家务农,窦二跟他们吃了饭,两人一起将驴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放在窦七爷家存东西的厢房里,便起身告辞,说是进城采取过日子的东西。
“手里就算有银子,也不能乱花,那边的房子不成,回头叫夏再喊几个人,搭把手帮你修修,先将就把这个冬天过了,后面的事儿慢慢商量,”毕竟是窦家的子孙,窦二一向对村里人都客客气气的,窦七爷也愿意多交待两句。
“哎,我知道了,这次去先看看能不能赎了巧姑回来,她能干着呢,”想到自己可能就要见到常巧姑了,窦二满心幸福。
“二哥,那个白园在哪里啊?离这儿远不?”常相逢根本不知道白园在哪里,怎么去就更不晓得了。
“在香山呢,龙门那边,一二十里地要有了,”窦二有些发愁的看着天时,这个时候过去怕是到了晚上才能到。
“不如咱们还是先回甜井胡同过一晚吧,明天从小北门走也近些,”常相逢还想在城里转转,要是城里小北门,香山白园的跑,时间都耽误在路上了,“我去我家住,也跟我娘说说半个店儿的情况,二哥你随便在谁家凑和一夜不就行了,现在还不是太冷呢。”
常相逢投了回水之后,已经完全变成了个极有主见的女子,窦二下意识的点头,“好,就这么办,”说着转着跟窦七爷道,“七爷,那我们明天接了巧姑出来再回来吧,也省得来回跑。”不然晚上还得在窦七爷在搅扰。
“行,你们去,下晌我就叫村里的抽几个人去先帮你将院子拾掇出来,不然新媳妇进了门,也不看相,”窦七爷看了一眼常相逢,“这闺女叫什么?”
“七爷,我叫常相逢,”常相逢可不想再被“巧丫”“巧丫”的叫,“今年十四了,我家跟二哥家就隔道墙,二哥可没少帮我们。”
“相逢啊,这名儿不错,看上去也是个能干的闺女,”窦七爷笑了笑,摆摆手道,“快去吧,把你姐接回来,咱们热热闹闹的给他们办场亲事。”
“谢谢七爷,我们接了姐姐回来就叫她过来给您见礼,”常相逢向窦七爷微微欠身一礼,便跟着窦二出了窦家大门。
“唉,咱们到了城里,多跑几家,摸摸行情吧,这东西到底值多少钱我心里也没数,争取能卖的价钱高些才行,”坐在驴车上常相逢踌躇满志的盘算,“这修整房子只怕也要花些银子的,还有这老毛驴,只怕卖了杀肉都没有人要了,你靠它拉磨再出去卖,非把它累死不可。”
现在不但是赎巧姑,还是盖房子,都要靠巧丫了,“对了,巧丫,你怎么说你叫‘常相逢’呢?”窦二忽然想起来了。
“这是我爹小时候给我起的名字,只跟我说过,她们都不知道,说叫巧丫不雅,”常相逢一本正经道,“还有二哥,你不能一直叫窦二吧?多不好听?”二啊二的,幸亏他家没生第三个,不然叫“三儿”么?
“我爹娘都不识字,我是老二,就叫窦二了,”窦二挠挠头,“这名字不好听啊?你看七爷家的几个孙子,那名字起的,听说是请唐寺门的秀才给起的,花了钱的呢!”
给自己姐夫起名字,这个么,常相逢有些不好答应,“我想想吧,毕竟是名字,得想个意思好叫着也好听的不是?”
“那你慢慢儿想,等我跟你姐姐成亲的时候,庚帖上写了,多神气,”窦二被常相逢一说,也觉得自己这个名字太土了,好像每个村里的老二都叫“二”。
正文 十、汇宝楼
常相逢这算是头一次逛洛阳城里,她一路留意观察,发现这永安朝跟自己学的历史知识,除了朝廷的名字不一样,皇帝姓梁之外,其他的都跟宋明时期差不多,这街道么,马蹄街,校场街,九龙台的,她原来的家乡洛阳可是也有的。
“巧丫,你找什么呢?那边就有当铺,咱们要不要过去问问,”窦二有些不好意思,可想到常巧姑,还是提醒了常相逢一下。
“我是这么想的,咱们找间大点儿的银楼,先去估个价,要是人家收呢,应该比去当铺可靠些,”从当铺出来,常相逢跟窦二都有些丧气,“十两银子太少了,若是白园那边加价,咱们只怕连我姐都赎不出来。”这东西怎么可能只值十两?就明奕什么侯府公子的身份,也不可能戴个十两的出来。
常相逢看着街两旁的茶楼,酒家,绸缎庄,估衣铺,真有些目不暇接,心里则在盘算他们能做些什么,“二哥,你真的能卖豆腐么?”
收购,生产应该对窦二来说都不是问题,可这销售,常相逢可不像窦二那么乐观,“我今天问了问春婶子,她说半个店儿那里有个白王的豆倌隔天过来卖一回豆腐,半个店,陈庄,白王,黑王,这几个村子,都是那一店豆腐坊,咱们贸然就卖,好不好啊?”
抢别人生意,窦二这种厚道人还真是有些干不出来,可不做做豆腐,他其他的也不会干啊,“等你姐回来了,咱们再商量吧。”
“巧丫,这汇宝楼可是咱们城里最大的字号了,你真要去?怕咱们这样的人,人家根本不叫进啊,”窦二一拉常相逢,踯躅道。
因为常相逢出了段家门再也不会回去了,海氏将以前常巧姑带回去的一身旧衣裙又给常相逢细细的缝补了,叫她穿着走,现在的常相逢虽然不像那边跳河时衣衫褴褛,但一身带着补丁的蓝布比甲灰布裙,除了干净,也算不上体面。
“刚才去当铺人家分明就是在坑我们,”常相逢抬头看了一眼汇宝楼那金光闪闪的招牌深吸一口气道,“走,真不叫进再说。”
常相逢选择汇宝楼,是想着做为洛阳头号银楼,他们的职业素养应该是有的,就算是为了名声,不叫人进门的事情不会发生,另一点,也不会像那些小银楼看他们穿的不好便死命压价,或者怀疑东西的出处而报官或是强抢什么的。
“两位想看什么?”常相逢他们甫一进门,便有伙计含笑迎了上来,虽然面色微僵,但该的礼数一丝不错,“小的给您倒杯茶,您慢慢儿看?”
常相逢的目光一柜台上摆着的首饰上一一划过,这地方果然名不虚传,珍珠翡翠玛瑙的应有尽有,依她的判断,好东西肯定是在二楼的,不过她们今天也不是来购物的,常相逢略略看过之后,又指了几样东西问了伙计价钱,才走到柜台后算账的掌柜身边道,“这位先生,您帮我看看这个东西值多少银子?”
那掌柜接过常相逢的板指细看之下却吓了一跳,给了对面伙计一个眼色,随手拿了柜上的放大镜来又仔细里外研究,口中道,“不知道这东西姑娘是哪里来的?看着像新制的玩意儿,”省得她说什么家中祖传。
“噢,是我运气好,这是一位姓明的公子赏给我的,掌柜您也是见惯世面的,我们这样的人家哪里会有这种东西,留着还招贼惦记呢,所以就跟哥哥出来看看能不能换成银子,银子更实在不是?”这东西是明奕悄悄塞给她的,常相逢觉得明奕并不是怕人知道他给了她东西,估计是临时起意身边又没有可给的,才褪了个板指出来,而她现在这种打扮,还是实话更能叫人相信。
“原来是这样,明公子?这洛阳城里姓明的不少啊,这东西,”那掌柜将板指放在柜台上,“不瞒姑娘说,这板指就是小店的师傅制的,这价钱么?”他抬头看到那伙计出来,转头道,“怎么说?”
那伙计也没避常相逢,附耳在掌柜耳边悄声几句便离开了,掌柜的则沉吟片刻道,“不知道姑娘来小店估价之后有什么打算呢?直接在这儿换银子还是-”
“这东西是您这儿出来的,价值几何掌柜您最清楚了,当然,我也知道想按原价叫您收是不可能的,您说个数吧,我听听,”常相逢刚才已经留意店里的东西了,这一楼摆出来的应该都没有这个板指好,她刚才特意捡了几件镶宝的首饰问了价钱,哪一件不是一二十两?可上面的宝石成色大小跟自己这个差到天上去了。
“这个么?”掌柜咬咬牙伸出三根手指道,“这个数,也够你们回去置好几亩地里,姑娘觉得呢?”
三十两,赎常巧姑应该是够了,可想到窦二在半个店儿所谓的“宅子”还有没有落定的生意,常相逢也咬咬牙道,“您再给加点行不?不瞒掌柜的说,我们拿这银子时救命的,你多给一两,我们就多一份希望。”
既然里头已经交待了不要难为这个姑娘,看来她说的也是真话了,可是商人的本性还是叫他无法豪爽的说“再加十两”这样的话,“这样吧,我再给你添五两吧,真的不能再多了,再多,我都没法跟东家交待了,姑娘您不知道,这东西到我们店里,肯定不是直接摆出来卖的,溶了重做也搭工不是?”
三十五两?常相逢转头看了一眼一直站在门边不敢进来的窦二,见他已经双眼放光连连点头了,心里犹豫了一下,点头道,“好吧,就这样吧,不过掌柜的,您能不能给我们五两的散银,其他的给你成十两一张的银票?”
这个不算事,掌柜的自觉自己也做了笔不错的生意,心情一好冲伙计道,“去给这位姑娘准备了。”
“掌柜的,您能在这么大的银楼里做掌柜,肯定也是个人物,我有件事能不能问问你啊?”常相逢觉得这掌柜人还不错,就起了求教之心,“您能不能告诉我白园是谁家的地方?那里的主家是谁啊?”
怎么问这个?掌柜狐疑道,“姑娘有什么事么?白园正是令狐家的产业,是这汇宝斋的东家的别院,这城里人都知道啊。”
“呃,是嘛?恕我孤陋寡闻了,那那里的主家平时都在么?掌柜您别多想,我有个姐姐在里面当差,这次我卖了这板指就是想把她赎出来,怕去了主家不在扑个空,”原来常巧姑了是卖到令狐家了,这白园住的华姨娘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这个啊,不是我夸自家东主,令狐家的几位主子可是素来仁厚,你想赎姐姐回去团聚,应该没有多少问题,你去了只管找那里的管事就是了,管事自会报与主家知道的,”自己得的好东西先想着帮姐姐赎身,掌柜的觉得这闺女不错,“又提醒道,你们过去,找一个姓胡的管事,叫胡庆余的,就说是我叫你们过去,我姓文,他那人心不错,不会太留难你们。”
“哎呀谢谢文掌柜,”太好了,真是出门遇贵人,常相逢忙过去拉了窦二给文掌柜鞠躬,朝里有人好办事,他们也是运气好能借借文掌柜的光,“等我们接姐姐出来了,过来拜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