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宴无好宴   这一日说来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 虽在正月里, 但云层遮蔽着日头, 显得尤为阴冷, 又无雪可赏。偏皇帝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兴致, 巴巴下了一道谕, 赐宴华林园。
  
  虽特地说明了是小宴, 只是趁佳节君臣同乐一回。然而好不容易遇上这么个能在圣人面前出头露面的机会,又有谁会不当回事呢?
  
  偏就有人不当回事……
  
  “谁乐意去谁自去罢,不必算上我。”这位不识抬举把泼天圣恩硬是往外推的女子, 就是当朝的征西大将军,萧锦初。
  
  话说,自打盘古开天地, 多少朝代更替。出了无数贤明的君主, 能臣干将更是如过江之鲫,一代代史书修到今, 以女子为将, 还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可谁叫人家有本事呢, 从军十年, 从北到南, 若是把那些个丰功伟绩写成唱词, 怕是能不重样地说上好几日,硬是把满朝的儿郎都给压得低了一头。
  
  只见这位萧将军此时正单手托腮,斜坐在案前。长发披肩, 在末端用了根发带松松挽着。一袭绛色深衣, 把泰半重量都压在了面前的凭几上。极是身体力行地示范了什么叫名士风度,自然,换个说法也可以是坐没坐相。
  
  传口谕的张内侍是皇帝面前正得用的,却丝毫不敢造次。这位姑奶奶可是货真价实从战场上一路拼杀下来的,不同于京里那帮花架子,瞧着温温软软,指不定哪句话说得恼了就要翻脸。
  
  到底是侍奉内庭的,虽撞上了当面抗旨这样的糟心事,张内侍只转个眼在肚内又打了篇稿子出来:“圣人知道您不喜张扬,不过是请诸位大人们饮酒赏景,正月里图个乐子罢了。巧的是园内又进了一批新乐姬,吹拉弹唱样样来得。其中有唤作侬姬的,弹得一手好箜篌,正好请您赏玩。”
  
  萧锦初状似无聊地拨了下香炉内的余灰,凉凉回了一句:“圣人倒是好兴致,只是我对箜篌所知甚少,怕是欣赏不来反搅了席,便不去添这个乱了。”
  
  “除了箜篌琵琶,舞姬也是新进的,”张内侍听得口风不对,只得再接再厉:“跳的好西曲,个个水灵,娇花嫩柳似的……”
  
  话到一半,这回上头还没出声打断,张内侍自己先悟了。眼前这位将军乃是个实打实的女娇娥,不比那些在军营待了三年连母猪都当貂蝉的莽夫。哪怕那些舞姬貌美赛过西施,比得王嫱,只怕也没什么用场。
  
  无奈,只得咬着牙再往回找补:“除了舞乐丝竹,司膳局这回更是使出了十二分的本领,除了五味脯、驼蹄羹,更有一道炮鹅,需提前一日开始炮制,据说是从周代的御宴食单演化而来。还有酒……”
  
  “说得这么热闹,我都想尝尝了!”
  
  张内侍这边征搜肠刮肚想着新说词,怎么才能让萧将军赏脸点个头,自己也好徼旨覆命。这一声捧场真好比及时雨,忙不迭抬头想看看是哪里来的救星,正见着一位白衣公子悠然踱步进来。
  
  “见过尚书令……”
  
  能自由出入将军府无需通传的,自然不是一般人。这位郎君姓安名素,出身士族,自小就是在富贵窝中长起来的。刚过而立之年就官至尚书令,可谓年少得志,与萧锦初恰是一文一武。他更有一重身份,乃是当朝天子的表弟。
  
  张内侍能爬到今日的位子,多赖有副好眼力,刚瞥着片衣角,拜得比谁都快。
  
  安素随意摆了摆示意他起身,也不分什么宾主,径直往萧锦初身侧寻了个位子坐下。“我这不请自来的客人,讨杯茶可行?”
  
  今日休沐,安素也没穿朝服,除了腰间悬了块墨玉之外,衣裳不带半点纹饰,实在是个翩翩佳公子,不愧为京中无数闺阁女子的梦中良人。若不计较旁边还戳着个苦哈哈的宫使,只看两人一正一侧这样对坐,倒着实是道养眼的风景。
  
  萧锦初本就是个熟不拘礼的人,更不用说与安素也算有十多年的交情,口中虽然抱怨着: “你自个把我家门禁当成摆设,还想冤枉我怠慢?”仍是吩咐侍婢去取了新汲的泉水,替他烹茶。
  
  被冷落在一边的张内侍,眼睛却亮了起来,这尚书令来得正是时候啊。据说两人自幼就是相识,倘有他劝着,自己这趟苦差可算有个结果了罢。
  
  “上禀二位大人,既是如此凑巧在府中齐聚,也是老天爷的美意,何妨同赴宫宴?”
  
  虽隔着有几步远,萧锦初仍能从张内侍那满面堆着的笑中感受到十分谄媚:“你倒是乖觉……”
  
  语调平平,波澜不兴,却把张内侍吓得一缩,眼角直往尚书令大人身上瞟。
  
  安素却似浑然不觉那求助的眼光,先把茶泯了一口:“既有饮宴,做什么不去,难不成还怕有那起见不得你封侯的小人趁机把你谋害了?”
  
  话音未落,正装鹌鹑的张内侍先就是一个激灵。哎呀,俺的娘哎!俗话说,等什么不着,怕什么偏至,尚书大人倒是哪壶不开就提哪壶。
  
  他虽然是个宦官,连京城都没出过,却也知道这萧将军实是一等一的功臣。但什么功劳,给什么封赏,终究是人议出来的。
  
  从广威将军晋征东将军已是惹得廷议不休,盖因萧锦初毕竟是个女子,到底给不给爵位,给几品,享多少食邑;为着这个朝中已是吵得整个新年都不得安宁,这会又给翻出来了,岂不是又惹出一段公案。
  
  “就凭他们,用唾沫星子淹死我吗?”果不其然,萧将军就差在脸上写上四个大字,嗤之以鼻。
  “我想想都说了什么来着,哦…古人有言:牝鸡司晨,惟家之索。从来道有乾坤之分,气有阴阳之别。凡为女子,当以贞静为要,德言容功,四者咸备。而今其不安守妇道,偏学男儿逞强斗狠。朝廷竟还要予以旌表,拜将封侯。实在是尊卑颠倒,大坏伦常……” 一手敲着几沿,萧锦初边把得着的评价历历数了一遍。
  
  也亏得她记性不错,竟背了老长一篇。惹得安素难得佩服一回,赶紧给她续了盏茶好润喉。
  
  萧锦初耸耸肩,接过一口气饮完。“你瞧,那些道学先生们翻来覆去也就是这些酸词了,还不敢当着我的面嚼。上回被我撞见一个,谁料我尚未开口,他倒险些晕了。你说,我有那么吓人吗?”
  
  讲到此处,萧将军不禁捧着脸,自个也有三分纳罕。
  
  既这般说来,安素便配合着仔细打量一回。论相貌,萧锦初着实是生得不差的。五官轮廓分明,特别是一双眼,亮如粲星。只是不大温婉,眉目间总带着掩不住地英气,这就与时下的审美有些偏差。
  
  微微颔首,安素一本正经道:“嗯,长得不吓人,就是名头生猛了些,谁叫你打仗是把好手呢!自打从你平了北狄,横扫林邑,真个是威名赫赫,大家简直恨不得把你传成个三头六臂的模样。至今外头还传诵着你生挖敌军大将心肝下酒,就着刚砍了头的腔子饮血,活剥俘虏人皮做鼓的故事呢!”
  
  张内侍见他们说的兴起,也不敢催,只在心中暗道:安尚书倒是明察,只还漏了个生撕人腿烧烤的典故!
  
  萧大将军终于显出了些郁闷的颜色,她不介意被言官攻击,不过是嫉贤妒能而已。能有今日的地位是她在沙场真刀真枪拼回来的。一不靠祖荫,二不卖人情。倘或哪个有能耐的想比上一比,能越过了她,她情愿认了下风。只是对于自己在京师民众心目中居然是这么个近似妖魔的形象,有些耿耿于怀。
  
  仔细思量了一回,也只得说:“市井之间,实在是昏昏者众,昭昭者渺。可怜我的名声就这样被生生连累了,改日非得揪出几个打头的,叫他们到我军中长长见识。”
  
  只怕见识了一回,回头就传出更耸人听闻的流言来了。
  
  深知她治军是个什么样子,安素也不说破,只温声劝道:“你如今是堂堂征东将军,不日就要封爵的。老与这起人计较什么,就当是清风过耳,权作一笑罢了。”
  
  萧锦初正要点头称是,忽尔有些狐疑地看着他:“今日你很是不对啊,一盏茶喝到现在,还处处顺着我说话。难不成有什么阴谋?”
  
  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安素深觉自己难得善解人意一回,却被曲解成如此,甚是不平。“你瞧你这个人,难道非要我句句呛着你才是好的?”
  
  也不待她反驳,顿了顿,又道:“罢了,既然不怕小人作祟。眼看时辰也不早了,你且换身衣裳,随我进宫去吧!”
  
  听此一言,那张内侍先激动地在心中念了无数声佛,他硬撑一口气在这将军府面了多时的壁,等的就是这句了。
  
  安尚书一派天然,张内侍满脸喜色。萧锦初左看看右瞧瞧,啧了一声,终于直起身来。“真是没趣,你这又是请将,又是激将,原来是在这儿等着我呢!”
  
  见主人将起,早有耳目灵便的婢女捧了簪珥裙服进来,侍立在围屏之后。
  
  “是圣人早料到你要做妖,怕等闲一个内侍请你不动,这才把我也给差了来。再要摆架子,是准备让陛下亲自来迎你不成?”安素坐了这些时候,也起来整了整衣摆,顺便斜了一眼张内侍。
  
  张内侍满面惭愧,心中却是暗暗感动,果然是圣人英明,知道他们这些下人的苦处,深谋远虑啊!
  
  思量了半晌,以萧锦初这样身经百战的人物,也觉着今日能兵不血刃打发了这二位贵使的可能性不甚高,只得幽幽一叹:“看来这鸿门宴,本将是无论如何都得走一趟了。”
  
  也就是相貌身型不大像,倘若只看她此时无可奈何又大义凛然的神情,倒也能比一比为沛公强闯项王营帐的樊哙了。
  
  听这一叹,安尚书不禁就有些手痒。敢把御宴比成鸿门,要不是打不过她,就该先给这丫头来顿狠的。
  
  张内侍的心情更是复杂,将军耶,您这口气……怕不是要气死那些满心盼望,却难得蒙恩宠召的老大人们么!
  
  然而,此时的他们都还不知道,咱们这位萧大将军着实有一语成箴的本领。
   正文 傅郎如玉   却说萧将军虽然打叠出十分精神, 百般推拒, 千种手段, 终于还是被硬给拉来了华林园。
  
  这园子的历史说起来比本朝还要长上许多, 据传前朝皇帝有个贵妃, 最喜在园中游赏。皇帝因宠爱她, 特为其小憩而造了三层高的阁楼, 号为“望仙”,就连门窗栏槛都是用檀木做成。不必熏炉,只在阁中待上一二个时辰, 出来时自然衣裾飘香。又以奇石筑成假山,遍植各地进贡的花卉,桊养了许多梅花鹿, 苍猿, 仙鹤之类的珍异鸟兽,乃是京中最富盛名的一处园林。
  
  此时虽然在冬日, 仍有许多景致可赏。譬如梅树, 就有上百株。如今正是开得极盛的时候, 远远望去, 粉白绯红, 灿烂如云霞。风过处, 更有暗香袭人,不饮自醉。
  
  宴席就铺排在梅林边,既能赏花, 又可见溪水淙淙流过, 鹭鸟翩跹,鸳鸯嬉戏。饶是萧锦初并不那么情愿来赴宴,也得承认安排得周到。
  
  安素见她看得兴起,还要调侃一句:“此番来得不亏罢。”
  
  走到近处才发现虽然席未曾开,人已到了不少,且都是些青年士子。三三两两聚在一处或弈棋,或吟诗,更有人当众挥毫,很是热闹。
  
  萧锦初是个武将,常年在外征战,偶尔回京,也是陛见几日就走。诗会花会都是百年难得参与,偶尔见到这样场面,很有几分新奇。
  
  “此处景致倒好!” 看着一众才俊衣饰俨然,各展身手,萧锦初心中已经有了计较,不禁瞥向安尚书,颇含深意。
  
  安素未及回话,一路随侍的小黄门却以为她夸这梅花,殷勤抢着答道:“启禀将军,今年多雨,梅树腊月里一直打着苞,司苑局用炭火催了好几日,这才开了,如今正是堪赏的时候。”
  
  “你们也算是用心了,”萧锦初懒得纠正,只略点点头,那小黄门已是一副喜不自禁,很以她赞赏为荣的样子,又问:“我记得还是好几年前来过一回,似乎没见着那条溪。”
  
  常言道,有水则活。梅花在枝头时自有抱香而卧的妙处,若花瓣随风落水而去,则又是一种趣味。
  
  且水流蜿蜒,正好把梅林与对面一片桃树隔了开来。若是到了春日,便可以接着赏桃花,思虑得很是精巧。
  
  小黄门瞧她喜欢,越发细心作答:“那叫兰溪,是园内新引的渠水,预备着三月三做曲水流觞呢!”
  
  此时的上巳节按古礼,需在水滨袚禊。虽然东郊就有青溪,但届时城里的人多半要去那里游赏,臣民杂处,不免有些混乱。在华林园内办,又显得郑重了许多,对受邀的人也算一项难得的恩典。
  
  “果然是京中规矩多,我都快忘了三月三是什么日子了。”军中止有休沐,时间长了对年节的概念就模糊不少,好愣了一会才想起还有这么个礼俗,萧锦初不禁自嘲道。
  
  她是不记得,安素是记得也不放在心上。“哪就有那么复杂了,不过就是饮酒赋诗这些老花样,换个新巧的壳子而已。我怕再多让你来几次,你便烦了。”
  
  眼下离前朝战乱也过去了数十年,世家名门经历了打击之后总算复了几分元气,添了不少人口。然而朝中官职就只有这些个,如何都能安排得下,是以不少人都只是顶了个荫职虚衔。这些人又不用站班上朝,只好天天琢磨着如何打发时光,真恨不得一年里有大半都是节庆才好。
  
  安素虽然也是世家出身,却是个实干派。对于开口闭口都是风月却不知道求上进的人,向来是看不上的,言谈间自然就带出了鄙视的态度。
  
  他看不上眼的人,萧锦初就更看不上了。光是瞧着这么些个才俊,她便有满心的不自在,忍不住抱怨:“我现在就烦来着,也不见你放过我。”
  
  这就不是他能管的事了,安素只装着不明所以,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直叫某些人,特别是姓萧的有些牙痒痒。
  
  还是那小黄门机警,见状插科道:“前头传话,圣人与丞相此刻还在太极殿,叫先开宴。二位大人不妨先入席再慢慢叙谈。”
  
  “也好。”安素先丢了个赞赏的眼风过去,就一马当先走在了前头,叫萧锦初的牙更痒了几分。
  
  他俩俱是天子近臣,自然有侍者抢着服侍,先请入了席,又令一班舞乐开场。见宴席已开,方才还在谈诗论道的士子们也就纷纷往这边走来。
  
  此时的男子最讲究一个风仪,似安素这样长得俊的,要立如孤松傲雪,坐如朗月入怀,哪怕醉了也要如玉山之将倾。要是长得不那么好的,那就更要把潇洒不羁四个字给刻到骨子里,力求一个风姿殊异的美名。
  
  所以这么些青年士子一齐行动时,俱是衣带临风,飘飘若仙,不知情的还以为是要开个道场,叫萧锦初在心中又翻了无数白眼。
  
  元旦才过去没几日,宴席上备的都是屠苏酒与椒柏酒,又有五辛盘,都是些除秽避疫的物什。
  萧锦初拣着先斟了一杯,又特意看了眼场边侯着的伎人,其中果然有个抱着箜篌的女子,另有一班身披彩衣的舞姬,个个长相娇俏,身段柔婉。暗地思忖张内侍不尽是虚言,此次宴会司乐局还是下了功夫的,于百无聊赖中总算也有了些期待。
  
  既说了是小宴,这座次上就随意了许多,一字沿溪边排开,并不按着官阶大小。安素因是一同来的,就坐在她左手。不过倒个酒的功夫,右边也有宾客落座,巧的是又个熟人。
  
  “萧将军一向可好!”
  
  彼时萧锦初正默算着歌舞出场的次序,一时没提防竟有人找她寒暄,转头先看见了一双笑眯眯的狐狸眼,只觉得方才好些的牙又痒了起来。
  
  “我自然是好的,只是蒋御史长久未见,看起来要更好一些。”
  
  这位蒋澄,从兖州时就是当朝圣上的属官,算得上藩邸旧人。他家祖上在前朝就任宫正,纠弹百官朝仪,轮到他时因家学渊源也就做了御史。以皇帝的信任有加,众人都揣测他再过几年必能升到中丞之位,执掌御史台。
  
  萧锦初与他一向有些不对付,眼见是这位兄台,只是皮笑肉不笑的招呼一声。
  
  安素是知道他们那一点陈年宿怨的,没想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一见面还置气,就有些失笑。“你们两个倒有趣,又不在朝堂上,一句将军一句御史喊得还挺高兴。”
  
  幸而舞乐已起,没什么人特别留意此处,否则还真容易留下个把同僚之间谦逊恭谨的美丽误会。
  
  “今时不同往日,阿初如今已是征东将军,位高权重。我若是贸贸然把旧日的称呼带出来,岂不是失礼。” 嘴上说着失礼,蒋澄的表情却是没半分不好意思,阿初那两字还特意咬得含糊,不知道的只听成了阿猪。
  
  这本是幼年时的一桩笑话,萧锦初近年又总被人攻歼,更是火从心头起。于是也一手掩着口,硬挤出一个笑来:“是呢!阿澄也将成家立室,人前再这么叫怕是不好。”
  
  那个澄字在舌尖颠颠一转,倒成了丑。
  
  “阿初这些年东征西讨着实辛苦,但有空闲,也该多练练雅言。否则日后上朝奏事,岂不惹人耻笑。”言谈间,蒋御史满是悲天悯人之风。
  
  萧将军亦不甘示弱:“御史肩负风闻奏事之责,想来阿澄是话太多了些,有时候这口齿就不大灵便,往后该择机而言才是。”
  
  “阿锦如此替我操心,着实让人过意不去。听闻蛮夷之地多烟瘴,阿初该多自顾才是。”能做得了御史,蒋澄的口才自然是极好的。
  
  萧锦初虽是武将,却也是自幼蒙名师指教。“京城乃天下首善之地,自然是没有烟瘴的,却怕酒色二字迷了人眼……”
  
  两人这一唇枪舌剑正是旗鼓相当。
  
  安素恐这一场戏再演下去就成了六国大封相,只得赶紧打个圆场:“酒这个东西,多饮伤身,小酌怡情。如练今日来得迟了,该先罚一杯。”
  
  如练便是蒋澄的表字了,他与安素认真算起来是拐着几道弯的亲戚,小时候还是拜的同一个先生。因他名澄,师尊便取了如练,而安素的字是亦纯。皆是寄望于二人品性净澈,行君子之道。
  萧锦初却觉得,倘若那先生见着蒋澄如今的模样,必要替他改一个字,唤作如墨才对。
  
  “尚书令是好意,只是这罚下官可不敢认!”蒋澄也不愧这评价,前脚顺着安素的梯子下来,转眼却把这递梯子的给架在了上头。“托您的福,下官巳时入宫,已是忙了整整半日。无论如何也算不得来迟吧!到这会儿万事咸备,大人您可算是出现了。可见老话说得对,有福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
  
  没料到一句话招出了这么些怨气,安素摸了摸鼻子,自认倒霉。“确是愚兄的不是了,我先自罚一杯。只是我本也想早点进宫。奈何皇命在身,得先把差事办妥才好交代。”
  又好奇道:“什么事如此棘手?”
  
  “还不是圣人的主意,”蒋澄长吁一口气,腾出手也给自己倒了杯酒。“说是今日来宾中不乏文采出众之士,命其或作诗,或作赋。他老人家要当众品评,取个头名。”
  
  自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但天子要评个位次,与会的自然个个不甘示弱。纵无潘安之貌,也要博个子建之才的名头。
  
  “圣人与丞相议事,刚巧看见我,便抓了我来顶这差事。笔要紫毫,帛用素缣,在国子学中也不见这般讲究。又有人说当限韵,有人提倡从心所欲,我算是见识了男人矫情起来能成什么样。为着圣人的脸面,偏还要附和一二,生生周旋了半日,保不准明天就要多生两根白发。”
  
  “怪道说文人相轻呢,没想到蒋御史也有背后告刁状的时候。”蒋澄自以为辛酸的遭遇没有得到同情,只有萧锦初无情的嗤笑,被安素瞪了一眼后才好歹收敛些,顾左右而言他道:“今日都请了些什么人,怎么泰半我都没见过?”
  
  “我朝旁的都缺,就属官员最多。就算在朝堂上占个一席之地,阿锦长年在外,又能记得几个?”眯着一双狐狸眼,蒋澄并不见恼,只是话里总透出那么一点讥刺。“更别说今日赴宴者多是未出仕的青年才俊,若不是想起当今圣上并没有待嫁的公主,我险些要误会是场相亲宴了呢!”
  
  这个蒋四郎,实在是不戳人痛处不罢休!
  
  不光萧锦初磨牙,安素也是大为头疼,只得一边拦住眼看就要暴起的女将军,一边问道:“且不提这些,你既揽了华林园这一摊事,有没有见着傅太尉的孙子?”
  
  “可是排行第五的那位,傅玉。”大约忆起萧锦初犯起混来,是真敢在御筵上揍人的,蒋澄终于正经了些。“傅太尉十来个子孙,就属他出挑了。京中都说傅郎如玉,今日一见倒也当得上这个评价。”
  
  虽说蒋澄的性子不大讨喜,看人的眼光还是有的,安尚书揉一揉饱受磨难的神经,好歹松了口气:“不知道才学如何?”
  
  “傅五郎素有才名,方才还当众作了篇赋,是咏华林园的。若有兴趣,我让人去誊抄一份来。”百年的世家传到如今,固然有似安素这等有本事的,但更多是样子货,蒋澄对傅玉倒是印象颇深。
  
  外表上佳,能作诗赋,这在世家子也算得佼佼者了。安尚书的心又放回去一些,言谈中也带了个笑影,转向尤自愤愤的萧锦初道:“听到没有,你当圣人是随便乱点鸳鸯谱的,为着你费了多少心思,你还不……”
  
  正要说到紧要处,冷不防一阵惊呼又打断了安素的话头,把他肚内预备好的一大篇话给截了个刚好。直把尚书令大人给噎得恨不得捶两下胸才好,满肚子说辞都化作了邪火,狠狠一拍桌案:“皇家禁苑,焉得如此放肆!”
  
  一向温文尔雅的尚书令大人难得发了怒,四周顿时一静,丝竹琵琶也跟着停了下来,原本正在翩翩起舞的舞姬们立在原地,颇有些无所适从。
  
  萧锦初的眸中闪过一道异色,放下酒杯率先看向方才发出尖叫声的方向。一队披着银甲的侍卫正快速围拢了过来,那是守卫宫禁的虎贲军。
  
  禁中无小事,蒋澄敛起那双似笑非笑的狐狸眼,面色整肃,正要离席而起,被萧锦初给拦了下来:“我去……”
  
  圣人曾有诏命,许她禁宫中佩剑。眼下这一群人中,若要选个经摔能打的,也是非她莫属。
  
  “让她去,”安素生平见过的大场面也不少了,这点事尚不在他眼里。怒气过后立即冷静下来,又命:“各自安席,不可妄动。”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正不知所措的内侍们顿时如找着了主心骨,按着尚书令大人的吩咐各归己位,使伎人们聚拢在一处,与乐师们俱候在席边。整个场面井然有序,除去人心浮动,俨然又恢复成一个赏花宴应有的样子。
  
  萧锦初快步走向末席,虎贲军已在那围了个圈子。她定睛一瞧,座中歪着一个青衣男子,颇为俊朗的面孔上仍含笑意,只是唇泛黑紫,眼见是不活了。
  
  边上有个宫娥看着害怕又想呼叫,却被侍卫抽剑的金戈之声止住了。放眼望去,四周尽是惊悸的面孔,显得无比怪诞。
  
  萧锦初的平静在这一众人中就显得尤为扎眼,她没有再上前,只是把手中握着的剑系回了腰侧。
  原本的一片静默中,窃窃之声纷起,隐约可闻。
  
  “怎么回事…是谁……”
  
  “出了人命了…萧将军…”
  
  “这是,第三个了罢……”
  
  私语声如同潮水,向周围蔓延开,激起一圈圈涟漪。貌似侍卫队长的高瘦男子把戟往地上重重一顿,厉声喝道:“不可喧哗!”
  
  萧锦初依旧面无表情,她已经猜到了,眼前这人,或者说是尸首。正是今日安素费了好些口水哄她赴宴的原因,预备与她凑作对的傅五郎。
   正文 太极夜谒   太极殿东堂是天子平时议政理事, 颁赐群臣之处, 庄严肃穆自不待言。只是今晚的气氛却尤为凝重, 叫一旁伺候的张内侍背脊上的汗凉透了又冒出来。
  
  他想起自侍卫从华林园抬出一具尸首后, 那些传遍了宫中边边角角的消息, 有说宫娥被参加宫宴的子弟玷污, 悬梁自尽的;有说内监伺候不周触怒了大人, 被活活打死的;还有说是侍卫当值时醉酒斗殴,错手杀了人的……
  
  但不管哪个版本的传言,都不如实际案件影响重大:一位本有着光明前途的世家子弟, 莫名其妙死在了宫宴上。
  
  这几个词一串起来,就叫人不得不有些联想,特别先前那位初登大宝时, 是对世家狠动过一回手的……张内侍又打了个寒战, 不可说,不可说。
  
  事发之时, 天子与谢丞相都在东堂, 萧锦初与安素、蒋澄等人火速从华林园被召了过来, 再加一个匆匆赶来谢罪的虎贲中郎将, 这就是眼前的场面了。
  
  谢老丞相年近七十, 须发都白了大半, 气势却不减当年,先声夺人道:“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禁宫内苑之中竟出了命案。老臣马齿徒增, 虚度了数十载光阴,还从未听闻过此等荒唐事……”
  
  安尚书令眼观鼻鼻观心,蒋御史收起如簧巧舌,齐虎贲满面惭愧,一齐聆听老丞相的训诫。萧将军……萧将军此时正在走神,她想的却是进京途中做的一个梦。
  
  黑暗中,有一抹妖异的红。渐渐地,那朵犹如红莲幻化而成的业火蔓延成了一片海,最终映红了她的眸。
  
  那可以说是梦,也不算梦,因那是四年前实实在在发生的一桩事。
  
  虚空中,谢相的声音在逐渐飘远,隔着重重帘幕烛影,萧锦初仿佛又见到了当年乐游苑中随风翻飞的旗帜。
  
  六月草木繁茂,正是夏狩的好时候。虽说鸟兽不及秋时肥硕,皮毛也派不得大用场。然而贵人们的游猎与其说是为了收获猎物,倒不如说是一种游戏,更是一场用来炫耀攀比的盛会。
  
  你穿着明光照夜甲,我的马儿是河西名驹,你使的雕花大弓,我就得用鹿骨制韘,更不用说侍从的多寡,营帐的样式,桩桩件件都能拿出来比上一比。因此这夏狩的排场也是一年赛过一年,斗奇争锋之举难以尽述。
  
  如此风气之下,萧锦初这个刚从北地归来的土包子亦不能免俗。难得用玉冠束了发,一套大红色的窄袖骑装,配上御赐的宝马“惊羽”。不知情的人只以为是哪家王孙公子,惹得好几家女眷都争着往她的方向瞧。
  
  她倒好,一概听而不闻、视而不见。旁人就算是做样子,好歹也张个弓。她是人在马上,魂儿却不知飞哪里去了。
  
  “难得出来游猎,我看你怎么心不在焉的。”听到耳边传来的询问声,她更是连头都懒得抬一下,下意识有气无力地回道:“我这不是要陪着圣人嘛!”
  
  骑着黑马的男子看着她,微蹙了下眉。只这一瞥之间的风姿,不知让多少人心为之颤。“我说了让你陪么?”
  
  那声音如水流漫过山石,清冷之余尤带回响。红衣少女终于回过神来,虽说前一刻还神游天外,后一刻已经拿出了谒见的派头,举止端庄得简直像依着尺子划出来的。
  
  “参见陛下……”
  
  “让你来游猎,不是让你骑着马发呆。再这么顶着日头晃下去,不光是你,我看惊羽也要跟着中暑了。”
  
  一身玄色常服的帝王看着她已被晒得泛红的脸颊,露出些许无奈,随手打马指向一丛树荫。“有什么话,边上说去吧!”
  
  这处荫头选得极巧妙,乃是一片独木,四周都是些草丛。侍卫与从人也就特意站得远些,以免打扰了君上。若要说些私密话,最是方便不过。
  
  皇帝所乘的黑马叫骊影,与惊羽是一窝所生的,主人刚撒开鞍辔,它们就自跑去一边追逐嬉戏了。
  
  萧锦初见四下无人,立时换了副面孔。一双星目眨呀眨的,硬被她妆出了几分可爱:“不愧是圣人,明察秋毫。”
  
  “有事就说,在我面前不用作出这幅别扭的样子来。”皇帝对这个在自己膝下教养大的小师妹,不说了若指掌,猜个七八分总是有的。
  
  “还是师兄疼我……”听得这一句,萧锦初立刻不失时机地小拍了下马屁。一边偷偷观察着皇帝陛下的神情,可惜横看竖看,除了那张作为男子来说过分好看的脸,其余再看不出什么了。
  
  皇帝就任由她这么看着,索性往树下席地而坐,摆出了个持久战的架势。
  
  萧锦初磨蹭着把地上的草都碾塌了寸许,终于狠了狠心,期期艾艾地探问道:“师兄…那个……我能不能不成亲啊?”
  
  这个问题大约有点超出了天子的揣测范围,证据就是他听完后居然愣了一下。“你是…不满意齐皋?”
  
  说来萧锦初这门婚事还是皇帝亲自保的媒,一个是小师妹,一个是近身亲信;一个广威将军,一个虎贲中郎将;无论年貌门第,怎么瞧都是颇为匹配的一对。
  
  乍然说不嫁,总得有个理由罢。
  
  “就是不想成亲嘛……”萧锦初低着头继续踩着地上的草,倘使有人瞧见杀人如麻的广威将军也有这等小女儿模样,必然要以为眼睛出了毛病。
  
  皇帝的神情微微一变,远山般的眉峰中隐隐含着凛冽。“含章,你是不是听着外头那些风言风语了?”
  
  萧锦初已经养成了习惯,但凡师兄喊她表字,多半是桩严肃的事情。然从婚姻到流言,这个话题跳得有些快,她实在有点接不上茬。好回想了一会,才恍然大悟道:“是说我克夫的那些?”
  
  萧锦初今年刚过双十,正是青春年华,但按本朝女子及笄便许人的习惯,便要算作个大龄困难户。
  
  其实她十七岁上是订过一回亲的,只可惜时运不好,没过多久未婚夫就死在了前线。虽说没成亲吧,但前脚人家刚为国捐躯,总不好意思转头就另觅良人,这才耽搁到了现在。
  
  圣人念着她姻缘路上波折,保的这个媒是有些水准的。齐皋一条八尺大汉,身材魁伟,样貌堂堂,更不用说官至虎贲,统领禁军。
  
  在许多人眼里头,这等人才配个年纪老大、还杀过人见过血的女将军,乃是他吃了亏。就有那等眼热的,借着萧锦初之前亲事,编出了各色各样的话本满京城里传颂。
  
  这不,连天子都有所耳闻了,对此萧将军的态度很明白。“就这点闲话,还不够我当下酒菜的呢!”
  
  “一个女孩子家,别老喝酒。”皇帝默了一默,虽说对小师妹的风格已经习以为常了,仍是忍不住有些头疼。
  
  “军中平时禁酒,我也就偶尔解解馋。说到这个,您宫里藏的那坛千里醉……”一说到杯中物,红衣少女的眼睛登时亮了起来。
  
  皇帝却没糊涂:“别岔开话题,为什么不想成亲?”
  
  方才还眉飞色舞的将军顿时又蔫了下来,情知今天是搪塞不过去了。思来想去,还是应该把真心话拿出来与皇帝师兄说上一说。哪怕最终不成,她总是抗争过了,对自己也算有个交代。
  
  于是,她很谨慎地开了个头:“我是这么想的,齐虎贲一直侍奉在您身侧,自然是个极可信可靠之人。然而婚姻大事,不光是样貌门第、人品才学,还要讲个缘法。我与他之间,似乎就欠了一些。”
  
  “譬如呢?”皇帝的眸色极深,但明亮如镜,好似世间万物无不洞彻。又如春江,望得久了会叫人有溺入其中的错觉。
  
  就算萧锦初素知师兄的美色,也不禁有片刻晃神。所幸想到自己的新科未婚夫,立时便又脚踏实地起来。
  
  “譬如…他喜食素,我无肉不欢;他爱弈棋,我只擅长樗蒲;他看着长那么大个,其实为人很是细致,我把心眼劈成八瓣也是赶不上……反正,我们两个除了在演武场还能过上几招,相处起来总有些不自在。”
  
  萧锦初说着说着,忽然就有些心虚。其实齐皋待她是不错的,自定亲之后,便时常送了信和礼物过来,四时八节从未疏忽。为了这些许小事她就闹着要悔婚,似乎过于儿戏了。但就这么成亲吧,她又说不出的别扭……
  
  皇帝的十指修长而骨节分明,搁在膝上轻轻叩着。“你跟着先生一贯是读老庄与淮南子,什么时候也说起缘法来了?”
  
  不提还好,这一说萧锦初又忆起齐皋上年还赠过她两本《金刚般若菠萝蜜经》,如今也不知道搁到哪个角落去垫桌脚了,只得硬着头皮作答:“道法自然,讲的就是一个从心所欲嘛。师兄近年来不也常读些佛经,我这是近朱者赤,近朱者赤。”
  
  阳光穿过树萧,在男子玄色常服上描绘出金色的纹路。周身笼罩在光晕中的帝王低垂着眼,似乎在想着什么心事。
  
  萧锦初该说的也说完了,老老实实呆在一边。边等着她师兄的说法,一边想着要是安素知道此事,必要怪她荒唐,非狠狠骂她一顿不可。
  
  一时又想,以师兄对她的宠惯,向来是有求必应。可毕竟婚姻大事,自己这样已算是无理取闹了,那他是会答应还是不答应呢?
  
  还有蒋澄,他多半是没有什么好话的,指不定还要恭喜一番,贺一贺齐皋有机会逃脱她的毒手。
  
  大约是想得太过入神,直到斜刺里鸣镝之声突至,她飞身而起把皇帝扑倒在地。虽然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顺畅无比,却几乎全是凭着本能行事。在他们身后,一支白羽箭狠狠钉在了树上,箭尾仍在微微颤动。
  
  萧锦初整个人伏在九五至尊身上,下巴挨着天子的肩窝,近到可以感受彼此的鼻息。不愧是师兄,就算突遭变故,呼吸仍是纹丝不乱。身经百战的将军先暗自佩服了一把。
  
  那么,她是留守原地,还是追出去呢?一旦回过神来,萧锦初开始考虑他们眼下的处境。她从箭矢破空之声已经判断出了弓手的位置,倘若现在就追,至少有八成把握可以抓住那个人。
  
  然而她对此尚有很多疑惑未解,是失手?围场之内也是常见的,但何以这样巧法。是行刺?未免又失了一点准头。亦或是凶手另有后招埋伏?
  
  这一思量,她就不敢动了。她怀中的男子,是这天下的主人。唯有他是出不得差错的,万一出了差错,便是千里缟素,山河染血……
  
  “护驾……”所幸侍卫们已经发现了异动,飞速包抄过来。见围势已成,萧锦初干脆继续趴着装死,把缉凶的重任在转念间丢给了虎贲军们。
  
  “末将万死!”“臣有罪!”
  
  勤王的勇士们来得极快,不过眨个眼的功夫已是黑压压拜倒了一片,打头的正是齐皋与安素。
  
  皇帝按了一下自家师妹的手,示意她起身。萧锦初这才发现自己还压在陛下身上,跟着受了众将士这一礼,不免有些讪讪然。
  
  “都免礼吧!不是什么大事,无需紧张至此。”皇帝不紧不慢地站起身来,还顺势拂了拂粘着草屑的衣袖。一派镇定从容的气度,着实让无数臣子汗颜。
  
  齐皋涨红着一张脸,也不知道是羞愧于失职,还是跑得快没喘匀气。“可是陛下,竟有人胆敢于御前行刺……”
  
  “就凭一支羽箭便说是行刺,失于武断了。”一手压下了质疑之声,皇帝似乎并不想把动静闹大,只是深深望了眼排在队首的两位心腹。“难得盛会,你们多派人手四下巡视,不要扫了大家的兴致。”
  
  齐皋还欲多言,却被安素扯了下袖子。两人私下交换了一个眼色后,终于齐声应道:“谨遵命!”
   正文 虎贲郎将   “含章……”
  
  萧锦初下意识屏息看向玄衣男子, 此时的他不是师兄, 而是号令群臣的帝王, 拥有不容质疑的威严。
  
  他的语气却出乎意料地柔和:“你也下场去跑一跑, 别浪费了大好光阴, 厨下还等着你的鹿肉呢!今日之事, 回头再议。”
  
  “是……”
  
  一头雾水的萧将军也不知道皇帝说的今日之事, 到底指她的婚事,还是这桩疑似行刺的案子。又不敢当着面追问,只得先应了下来。
  
  于是事情就这么告一段落, 圣驾返回行营,虎贲加强巡视;各自领命,恪尽职守。而萧锦初也骑上马奴牵来的惊羽, 奉旨继续行猎。
  
  只是接下来的时辰, 萧将军就有些魂不守舍。就算接连捕到了好几头黄羊野雉,甚至有一只极少见的白麂, 也没见她露出点欢欣鼓舞的样子。
  
  她老想着一件事, 当时没有留意, 可如今越回想越不对。她与陛下遇险没一会儿, 齐皋和安素就赶到了, 居然比戍卫还快几分, 那也就是说他们比其他人离得都近。齐皋的身手她是知道的,论耳力也不逊于她。所以,这是不是意味着他听到了一部分, 或者是他们师兄妹间全部的谈话呢?
  
  萧锦初果断去找了安素。
  
  “这个么…子曰, 非礼勿闻,非礼勿言,所以我什么都没听见。”虽然被圣人一道谕令累得团团转,安素仍是很给面子抽出时间来接待了她,态度极其诚恳。
  
  果然是听到了……萧锦初忍不住以掌覆额,心中哀鸣出声。
  
  “你说,我是不是该找齐皋解释一下?”被未婚夫在悔婚现场逮了个正着,就算以萧某人这样粗疏的性子,也深觉不安。
  
  这一笔乱帐!安素重重叹了口气,其实他本想狠教训她一回的,但被行刺的事打了岔,忙乱中就暂时丢下了。
  
  如今见萧小妹这幅可怜相,也不好意思再落井下石,只得拍了拍她的肩膀,宽慰道:“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圣人那边也没个结论。你现在特地凑上去岂不越发尴尬了,以后再说吧,会有机会的。”
  
  但是,没有以后了……
  
  当时的他们,都已经有了些阅历,但终究还是没有参透命运的无常。
  
  萧锦初记得很清楚,她再见到齐皋是那天入夜时分。他在归宴楼前替皇帝挡了两箭,正中胸口。
  
  在他们身后,雕梁画栋的高楼被火箭引燃,不断发出哔剥的炸裂声。火光染红了半边天空,他的血与火是一个颜色,渐渐交织在一起,倒映在她的眼眸,汇成了一片海。
  
  “将军…萧将军……”有人轻撞了一下她的肘,她茫然循着声音望去,看到的却是齐皋的面容。
  萧锦初一下子惊醒过来,自己现在是在太极殿。眼前的人也不是齐皋,是现任的虎贲中郎将,他的弟弟:齐翔。
  
  谢丞相方才已经把华林园一案的恶劣影响引经据典地论述了一番,正在挨个问安素和蒋澄的看法。
  
  眼看就要轮到萧锦初,谁料她却正魂飞天外,齐虎贲只好以这个隐晦的方式提醒一二。
  
  就凭这个,萧锦初觉得该请他喝顿酒。果然是武人爽直痛快,比之旁边那两个酸文假醋的都讲同僚义气。
  
  “征东将军以为如何?”
  
  果然来了,就在她略听了一耳朵时,这些人已经从简单的命案引申到长此以往国将不国的高度。萧锦初是没有这个觉悟的,只得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又绕回案子上。“未知那傅五郎的死因可查出来了?”
  
  为防生乱,尸首已经被护军移到了一处偏殿。谢丞相就去看齐翔,齐虎贲丝毫不敢怠慢,“臣亲自看了,死者并无外伤,怀疑是隐疾或有人用毒。已经请御医去验,恐怕要明日才有结论。”
  
  萧锦初也是这样推测,傅五周身衣饰不乱,又未见血。只凭嘴唇乌青,口有白涎,实在难以一口断定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就算是他自有隐疾,何以正巧在宫宴上发作,亦或是否有诱因。这些必要讲个清楚明白,容不得半点含糊,你可知道?”谢丞相绷着一张脸,不依不饶。
  
  齐翔赶紧剖白:“丞相教诲得是,臣等必然小心谨慎,不敢有所轻忽。”
  
  尚书令却又想起一事,“还有华林园中那么些人,不乏名门望族之后。虽说有嫌疑,总不好都拘在宫里吧?”
  
  “取了口供的已经先放出去了,或请族人为保,或是同乡联名,俱誊录在名册上。并且已叮嘱过,案子不结不得出京,以备后续查问。”
  
  齐虎贲手下自然有办事老道的书吏,早就拟出了条呈。明面上不得罪人,若查实了嫌疑,要抓回来也是方便的很。
  
  尚书令与蒋御史暗对了一眼,都觉着办得甚妥当。
  
  “也罢……”虽然言辞激烈了一些,谢丞相还是讲理的。却又强调需尽快破案,以安朝野上下。
  
  “既如此,有件事还需丞相操心。”珠帘后,天子端坐于高堂之上,眼看着众人议论了半日,终于开了口。
  
  “陛下请讲,但有差遣老臣自当效力。”
  
  烛光摇曳,将帘内那道挺拔的侧影投射于朱墙。皇帝的声音沉稳有力,完全听不出议了一整天事的疲惫。
  
  “傅玉乃是太尉之孙,要白发人送黑发人本已是伤心事。偏偏尸首暂时又不能返回本家,想必太尉更加不好受,还请丞相多多劝慰。”
  
  谢丞相也是子孙满堂的人,听到这句白发人送黑发人就有些唏嘘。更不用说他与傅太尉同朝为官多年,彼此间又有些姻亲。哪怕皇上不提,他早晚要去太尉府走一遭的。
  
  当即先替傅太尉谢过圣恩,表示必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请圣人切勿忧心。皇帝又是一番嘉许,老丞相连水都顾不得喝一口,就急着出宫去了。
  
  齐翔深感自己肩头压力重大,也请旨要再去盘问一回华林园内的内侍宫娥并护军等,皇帝亦准了。
  
  转眼间,殿内就只剩了四人。张内侍在御前伺候,是出了名地善于体察圣意。眼见里外都是自己人,壮着胆子上前,小声询问是否需要送些吃食。
  
  安素是宫中的常客,先笑道:“自午后就只填了几杯水酒,此时腹中着实有些打鼓了,便叨扰陛下一顿。”
  
  皇帝便问萧锦初:“含章可有什么想用的?”
  
  萧锦初老实不客气道:“听闻今日宴上本有一道炮鹅,可惜终究没吃上,不知还有没有这个口福。”
  
  “你倒是心宽。”蒋澄就有些看不过眼,忍不住要刺一刺她。
  
  萧锦初觉着他简直莫名其妙,要不是怕冲撞了圣驾,真想揍一顿再说。“人又不是我害死的,有什么宽不宽的。”
  
  “方才还说不知死因,这会就变成被人谋害了,你这立场变得也是有些快啊!”
  
  切了一声,萧锦初满脸不屑。“傅五郎年纪轻轻的,要说在宴席上突发疾病而死,你问十个人九个也不信呐!”
  
  安素真是特别不解,也不知道这两个怎么结下这偌大的仇怨。平时就算了,在圣人面前也不消停。
  
  亏得皇帝不计较,就看着两人斗嘴,还有空吩咐张内侍:“着司膳局整宴,记得加上炮鹅。”
  
  萧锦初自觉胜了一筹,颇为得意地对着蒋澄挑了挑眉,又收获白眼无数。
  
  虽说有失身份,但他们一番打岔之下,殿内的气氛确实松快不少。张内侍感觉背上的汗也出得没那么厉害了,赶紧拽着几个当值的内侍一同退下,去司膳局安排。
  
  安素不去管那两个活宝,只皱着眉头看向天子:“我看今日谢相似乎过于急切了,有些奇怪。”
  皇帝正凝神看着一截烛火,那蜡烛已经燃了好些时候,芯有些长了,显得颇为暗淡。
  
  “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是怕圣人发了昏,走少帝的老路。”蒋澄终究忍不住,冷冷地笑了一声。
  谁不知道世家的手伸得越发长了,才不过十来年,万春门外的血迹尚未褪干净,这些人就把教训忘得差不多了,真当天子是泥塑木雕不成!
  
  “我看是你要发昏,竟敢如此口没遮拦,毁谤君父。”安素的面前没设几案,直接拿手狠狠拍在了地上。亏得堂上铺的木板,不然以这样的力道手怕是要肿几日。
  
  安尚书令实在悔不当初,怎么就让蒋澄当了御史。没学会稳重自持,嘴上还没把门的,真以为全天下就只你是个明白人不成!“都说君子慎独,你看清了这是什么地方,就敢忘形至此!”
  
  面对尚书令大人的怒火,蒋澄只得闭了嘴,老实承认自己言辞不当,请陛下恕罪。
  
  安素觉得自己真是心力交瘁,只管向皇帝又行了一礼,进言道:“实则谢相的担忧不无道理,陛下自登基以来一力提拔寒门,世家的不满积蓄已久。得了这么一个机会,便无风也要掀出三尺浪来。此事不宜拖延,当速战速决。”
  
  御座之上,天子只管高卧。不论是蒋澄的请罪,还是安素的柬言,对他而言似乎都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一只犹如最上等玉料雕琢出的手握着把银剪,轻轻绞下了段烛芯,原本昏沉的烛光顿时又明亮了起来。
  
  师兄就算拿着这样的小玩意,气势与拿剑也差不了多少嘛。萧锦初望着皇帝陛下那优雅的动作,有些入神。
  
  “暂且让齐翔查着吧!这么几天时间,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样。”皇帝的声音与他的动作一样从容,没有丝毫烟火气。
  
  这样态度是很容易感染人的,安素脸上的焦虑就明显缓了一缓。“话虽如此,能早做防范总是好的。”
  
  “那就交给你了,” 皇帝漫不经心地挥了一下袖,银色的绣线在烛火映照下闪闪发亮。“我倒是对这个案子本身有些兴趣,你们说说,可能是什么人做的呢?”
  
  “傅玉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据说甚为洁身自好,就连同窗在花楼设宴集会也很少去。若说与什么人结怨,臣一时没什么头绪。”安尚书令每日千头万绪,要不是为了这次宫宴,他连傅玉这个名字恐怕都记不全。
  
  “我看有个人很有嫌疑。”萧锦初眼睛一转,笑得有些贼兮兮的,安素就直觉她肯定没什么好话。
  
  皇帝饶有兴致地发问:“是谁?”
  
  “我呀,”萧将军毫不避讳地指着自个的鼻子出首,“我就不能是因为不想与傅氏联姻,所以把他给干掉了吗?”
  
  “然后呢,让你克夫的凶名更上一层楼?”安素的预感实现了,只恨那炮鹅怎么还不上来,好堵住她的嘴。“你且看着,明天京里就得传个沸沸扬扬,足能编上十七八个话本。”
  
  “就随他们传呗!”
  
  “你不满意傅氏?”
  
  两道声音同时响了起来,满不在乎的是萧锦初,意味深远的就是皇帝陛下了。
  
  萧锦初这才想起这趟相亲正是她师兄在幕后调度安排,不由起了几分心虚。“听说傅五郎人才出众,乃是京师内头一个乘龙快婿的榜样,臣怎么会不满意呢?古有看杀卫玠,可谓天妒。傅五郎虽非红颜,却也如此薄命,大约是我们缘分不够,天意如此罢!”
  
  萧锦初说这番话时,颇有几分悲天悯人的风度。
  
  蒋澄简直要把一双眼翻上了天,硬是把到嘴边的嘲讽憋了回去,只从齿缝里蹦出一句:“扯什么天意,老天哪有那么闲。”
  
  实在太不让人省心了,尚书令觉得再这样操劳下去,势必早生华发,语气也就格外痛心疾首:“萧将军您今年芳龄二十五了,再拖下去是想怎的,难不成想嫁个鳏夫?就算你自个答应了,陛下还不答应呢!”
  
  被代言的陛下为表赞成,也微微颌首。
  
  不知道话题是怎么会转到了婚嫁上,萧锦初一阵头昏之余正瞥见旁边正有只替罪羊,连忙提将过来。“蒋澄今年二十有八了,他不也没成亲嘛!”
  
  虽是临时起意,但越想越对头,萧将军顿感理直气壮。
  
  要是一般人,大约也就被问住了。然而皇帝自然不是一般人,对付这个小师妹更有的是手段。“那倒是巧了,要不我替你们俩撮合一下?”
  
  皇帝的嗓音轻缓,却似一个炸雷当庭打响。这一吓非同小可,两个人的脸色登时由红转白,由白转绿,有默契的很。
  
  “陛下圣恩浩荡,臣不敢当。”
  
  “说笑而已,师兄千万别当真。”
  
  见两人讨饶的样子,安素只觉得通体舒泰,难得痛快了一回,连刚才砸在地上的手都不那么疼了,暗自思忖到底是圣人有法子。
  
  极有法子的圣人此刻却不像开玩笑的样子,把手中的卷轴往案上一放。那声不大,却让萧锦初抖了一抖。
  
  “蒋四郎的婚事,自有高堂父祖,我管不了。”顾不得皇帝的目光戳在身上如芒刺在背,蒋澄先长舒一口气。
  
  “但是萧含章,你的主我是做得了的。”
  
  萧师妹抬起头,只见一双凤眼灼灼,含着她所不解的情绪。“以半年之期为限,要不你自己选,要不我帮你挑。必须定亲,没得商量!”
   正文 封爵事定   虽然司膳局秘制的炮鹅果然肉酥骨烂, 肥而不腻;宫中珍藏的千里醉也是清冽香醇, 入口绵软, 但饱享了口福的萧锦初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准确点说, 她出宫时的神情已经可以用如丧考妣来形容, 直把宫门口的侍卫吓了一跳, 险些以为又出了什么大案。
  
  且这样悲愤的心情一直延续到了第二日上朝, 原本想找她打听华林园一案端底的同僚们,见着这一副尊容,也不敢轻易动问, 倒是给她省了不少口舌。
  
  虽然不方便找萧将军,但还有蒋御史啊,朝中有不少官员家中也有子弟参加了宴会的。此时不免三五成群, 议论纷纷。
  
  萧锦初冷眼旁观, 深感这个朝堂与酒馆茶肆也差不了多少了。
  
  这个情形一直持续到了皇帝升座,大家肯偃旗息鼓倒也不是因为怕御前失仪。不能私下议论, 大家还可以俱本上奏嘛。
  
  乃是因为皇帝甫一上朝就出了个大招, 叫朝臣们一时有些晕, 视线就从华林案上头转了开来。而这桩事偏偏与萧锦初也是脱不开关系, 正是她封爵之事。
  
  之前说了, 此事从年前萧将军还未班师回朝就开始吵了, 一直到如今年也过完了,还没个结果。
  于是,圣人表示不用再议了, 他老人家主意已定, 你们只管听着就行。
  
  斩首几何,功勋几转,军功册上记得明明白白。按功当封侯,圣人直接拍了板,封地就定在新平,食邑三千户。
  
  本想冒头的大臣,结果一听封地所在又集体缩了回去。这新平可不是什么良善地界,打前朝起一直烽火不断,严重时更是烧成一片白地,千里焦土。既然萧锦初能打,便封给了她也无妨,还省了朝廷好些力气。
  
  至于女子封侯这等有悖常理的之事情,没见谢丞相都不开口么。傅太尉据说伤心过度今天告了假。尚书令与郑廷尉一贯就站在皇帝一边的,御史台萧中丞老病,十日里倒有七日上不得朝,最刺头的蒋御史今天偏偏一言不发。
  
  余下的这些大臣们暗自盘算了一回,深以为既然圣意已决,他们这些做臣子的也不好老唱反调。横竖不过是一介武夫,不,是武妇,能有什么作为,完全不足为虑。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萧锦初这新平侯的名份就此定了下来。皇帝当场令中书拟旨,在京中赐府邸,并车马仪仗等,又要追赠父祖,桩桩件件都需要人去办。
  
  至于华林案的八卦,不好意思,陛下不是派人查了嘛。暂时又没个结果,还是先把自己这一摊的活干完了再说吧!
  
  萧将军从此又成了萧侯,真是可喜可贺。那些同僚们也顾不得她面色难看了,纷纷闹着要她请流水席。
  
  一片祥和的气氛中,惟有尚书令结结实实地叹了口气。萧锦初今后不光是手里有兵,掌上有权,还有爵位。
  
  安素深觉,要给她招个女婿,实在不比给公主找驸马来得轻松。做了驸马,顶多也就是在家里受些气。娶了萧侯爷,万一夫妻俩闹起脾气来,那真是躲都没法躲,藏也没地藏,只剩束手就擒的命了。
  
  萧锦初却没想那么多,封侯的事于她算是无可不可。有固然很好,没有她就继续做她的将军,不差什么的。
  
  她正盘算着自己该不该去太尉府吊唁一回。那傅五郎并未出仕,本当不得她这个征东将军上门致哀。但于情,他总是因为自个才参加了这个宴会,送了性命。要是不去,总显得有些凉薄。
  
  待散了朝,萧锦初好不容易与众位同僚们约了过两日设宴庆祝,才总算脱出了身。正打算找安素请教一二,这类人情世故她一向不大熟练,要不就找她师兄,要不就是问安素。至于蒋澄,人憎鬼厌还不如她呢!
  
  却偏偏撞上了一个小校,也来寻尚书令。她就起了几分好奇:“我看你有些眼熟,好像是虎贲手下的?”
  
  “将军好记性,属下正是奉虎贲之命来请尚书令的。”那小校也乖觉,知道萧将军不好得罪,当下把来意说了。
  
  萧锦初一旦好奇起来,脑子就转得十分快。按理虎贲守宫禁,与尚书令是不大相干的。齐翔这时候派人来寻,多半是有什么不好处置的事情。眼下称得上最不好处置的也只得一样,就是各方面都盯得很紧的那桩命案。
  
  于是,她做出了一派随意而和蔼的态度问道:“可是傅五郎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小校不防有诈,只以为萧将军替自家虎贲操心,不禁生出一片感激之情:“可不是,自接了这么个事,虎贲就没睡过觉,当真劳心劳力。偏偏司药局又出了幺蛾子,竟说是验不出死因。”
  
  “验不出死因?”萧锦初的兴趣更浓了。
  
  小校愁眉苦脸地点点头,“是啊,几位御医验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
  
  话顺利套出来了,萧锦初拍拍小校的肩膀,完全就是一个关怀同僚,并且连同僚下属也一并关心了的形象。“不必担心,你且在这里等一等,尚书令一会就出来。”
  
  然后,这位关怀同僚的新平侯,她脚底一抹油,溜了。我们有理由相信,她不大可能乖乖回府去,而是另有目的。
  
  可惜,有句老话说得好: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萧锦初这只螳螂刚走了没几步,就叫蒋澄这只黄雀给拦了下来。
  
  “方才就见你鬼鬼祟祟的,准备上哪去?”
  
  “我也觉得奇怪,怎么哪都有你事呢?”萧锦初觉得自己与蒋澄多半是八字不大合,但凡撞上就没什么好事。
  
  “也没什么,好奇之心,人人皆有。”蒋御史一笑起来,越发像个纨绔公子。
  
  惹得萧锦初也是越发地牙痒痒:“那你可得小心了,要知道祸福无门,惟人自找。”
  
  蒋澄那双狐狸眼微微一转,破天荒地没有反驳,而是摆出了息事宁人的架势。“新平侯位高权重,行踪自然不是我一个小小的御史能管的。既然如此,就不打搅了!”
  
  “慢着……”萧锦初可不信他就这么认输,八成是准备暗地里坏她的事呢!这人实在阴险,有什么恩怨从不摆在明面上,惯会暗箭伤人。
  
  打定了主意,萧将军认为自己不妨大方一点,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告诉你也无妨,我刚听说傅五的案子出了点蹊跷,就打算去找齐翔问一问。”
  
  “我看你昨天对这案子可是没什么兴趣。”蒋澄挑了挑眉,持着保留的态度。
  
  萧锦初自然看出来了,只觉得这个人大约是做御史做得傻了,见着什么都要先质疑三分,着实不是什么好习惯。“若是死因验出来了,我自然不感兴趣;现在验不出,我的兴趣就来了。”
  
  正如萧将军觉得蒋御史有病,蒋御史对于萧将军这个自寻烦恼的劲头同样不解,幸好这并不妨碍他的盘算。
  
  华林园的案子只是个引子,却牵动着朝堂上各方的势力。既然卷进了这个漩涡中,为何不看得清楚一些呢?
  
  蒋澄整了整衣冠,端出一派斯文态度。“经你这一说,我也有了些兴趣,不妨同往!”
  
  于是,这两个人就此满怀着对方深深的误会,踏上了去往醴泉殿的御道。
  
  醴泉殿乃是华林园中的一处殿阁,本是作汤沐之用,因圣人不喜奢华,一直都空置着。此次事发突然,就将傅玉的尸首暂时存放在这。
  
  萧锦初是个女子,又曾得了圣人的亲许可随时入宫,这宫禁对她是不大管用的。蒋澄就有些尴尬,幸亏他在御前也是有脸面的人,再有前日赴宴的腰牌还没缴回去,否则可能就得在宿敌面前落个小难看。
  
  一路行到醴泉殿门口,还未见着人影,却听见一阵辩论声先传了出来。
  
  对于偷听这个事情,萧锦初从小到大都是个中翘楚,三两下就在找到个极合适的位置,拽着蒋澄闪了过去。
  
  这个所谓的合适位子就是紧挨着殿阁生长的一株合欢树上,注意了,是树上!
  
  蒋澄一介翩翩公子,从小熟读经史,出入坐行都无比合乎典范。不要说爬树,就连这么个念头都从没生出来过,此时自然只能对着已经三两下就爬到了离窗户最近那根枝桠的萧锦初瞪眼。
  
  这株合欢大概是前朝就种下的,粗壮得一人都环抱不下。萧锦初敲了敲所在的枝干,很是满意它的牢固度,就准备把同谋一并接上来,正瞧见蒋澄在下边运气。
  
  “手给我!” 这下真是把萧锦初笑得前仰后合,亏她还记着没发出声音。等笑够了,才终于良心发现朝树下伸了把手。
  
  蒋澄这回却极有骨气,宁可站在墙跟处听壁角,说什么也不肯与这个爬树的野人为伍。
  
  萧锦初也不管他,她拣的这个位置可算是天时地利人合,照着兵书挑都没有这么巧的。恰对着窗棂,居高临下,殿内的场景一览无余。
  
  “我等钻研医术也有数十载了,却没见过银针也验不出的毒物,这位郎君敢是鄙薄我等见识短浅吗?”
  
  说话的是一个穿赭石色长衫的老者,萧锦初估摸着大约是司药局供奉。
  
  果然,下一刻,一身靛色襕衫的青年男子拱了拱手:“许奉御严重了,在下不过是提出一些可能。有众位前辈在此,小子安敢造次。”
  
  说这句话时,他往后小退了一步,萧锦初刚好能看见他的侧脸。
  
  该怎么说呢?萧锦初生平见过的男子很多,安素温文尔雅,蒋澄玩世不恭,齐皋沉默厚重,乃至于她的那些同袍,军营中成千上万的男儿。
  
  但这个人不同,傅五郎有如玉之名,然而在他面前恐怕也只能被比作一块石头。
  
  “医者,最紧要就是谨言慎行。死者虽然唇带乌紫,然而银针探了喉、腹,均不见变色,怎么敢随便说是毒物呢?” 许奉御在司药局伺候了多年,性格最是一板一眼。
  
  “那依着你的意思,这傅玉到底是怎么死的?”齐翔先急了,这个案子他是担着干系的,朝野上下都瞧着,实在是压力不小。“司药局也验了半日了,总得有个准话吧!你们要有能耐,我何至于要请了楚七郎过来。”
  
  许奉御被一通抢白,脸色渐渐紫胀,偏偏又拿不出什么话去驳,只得向前揖了一礼:“老朽无能,请陛下治罪!”
  
  “臣等亦有罪……”他身后,几个同是司药局的药丞都是满面愧色,纷纷出列请罪。
  
  萧锦初循着看过去,这才发现她家师兄的身影。因有尸首在,怕冲犯了圣驾,特在他的坐席外头设了一张描金孔雀围屏。
  
  来不及琢磨这尊大神怎么镇在了此地,萧锦初下意识就缩了一下,哪怕明知道这个角度他是怎么都瞧不见她的,心先虚了。
  
  萧锦初只好归结为当年太过调皮不好好念书,被师兄镇压出了阴影。
  
  “既司药局已然无计可施,如此,楚七郎可有良策?”虽然气候颇寒,为防异味室内仍熏了龙脑香。皇帝下朝后换了身绀紫银边的长衫,哪怕只是随意往凭几上一靠,端的风姿无双。
  
  被称为楚七郎的男子背脊挺得笔直,面向君上行了一个大礼,沉声道:“向澜不才,恳请陛下准许,剖尸验之。”
  
  “不可!”此言一出,不管是御医还是齐翔,被吓得齐齐喊出声来,场面顿时一转。连萧锦初都暗暗咂舌,这个楚向澜,胆子可真不小啊!
  
  纵使齐翔再想破案,也从来没敢打剖尸的主意。从来人死为大,傅太尉失了爱孙听说已经卧床不起。要是知道连全尸都落不下,还不生啃了他。“此非常法,不可轻启。”
  
  “从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毁伤。更何况死后戮尸,其心可诛。”许奉御就更不客气了,只差一口唾沫喷到楚七脸上。
  
  这还是与傅玉毫无干系的人,倘使傅家人在场,恐怕与他拼命的心思也有了。
  
  然而楚向澜却只是一脸淡然,仿若周边种种外物,浑然不相干般。“虎贲方才也说了非常法,但要查明真相,唯有此途。”
  
  不管怎么说,萧锦初都很佩服这位壮士,敢在御前进言毫不退避,也实非常人。但论世情,许奉御的话才是正理。这要传扬出去不是出格,简直就是骇人听闻。
  
  然而就此草草结案,势必也要惹起诸多揣测怀疑。萧锦初想了又想,只觉得左右为难,怎么处置都是凶险,不禁为师兄鞠了一把汗。
   正文 剖尸验毒   殿内一片静默, 站着的如巍巍青松, 坐着的如杨柳扶风, 各擅其长。
  
  良久之后, 皇帝陛下终于开了金口:“准奏!就在朕的面前当场剖验, 倘有罪责, 亦由朕承担。”
  
  齐翔追随圣人的时间不算短, 知道这就是定论了,也不管许奉御那一等人已经骇异地瘫坐在地,急忙吩咐侍卫去取刀具等一应物什。
  
  楚向澜的神情不变, 只是向圣人又长揖一礼。
  
  “真是精彩……”萧锦初不由在心中赞叹了一句,觉得这趟实在没有白跑,转而又开始后悔方才没硬把蒋澄给拉上树。这样难得一见的场面, 他却不得亲见只能过过耳瘾, 岂不是一件憾事。
  
  蒋御史完全不觉得遗憾,光从殿内传来各式各样的声响, 已经足够他脑补出一台大戏, 无须更刺激了。
  
  虽然他只见到侍卫牵了两条狗入殿, 而一盏茶后, 萧锦初目睹了那两条狗依着傅五郎的死状, 一模一样地倒在了地上。
  
  “陛下也见到了, 以死者胃内残余喂犬,死状相类。可见毒物之说,并非虚妄。”楚向澜认真检视了死狗后回禀道。
  
  一边的几个御医早就面色泛青, 干呕不止。齐翔的脸色也不大好, 毕竟杀人见血是一回事,对着死人开膛破肚又是另一回事。
  
  倒是皇帝面色如常,甚至隐隐露出了几分欣赏。“可验得出是什么毒么?”
  
  “请陛下允许向澜取部分残渣,或可勉力一试。”楚向澜确实是个不怕事的人,旁人避之唯恐不及,他仍敢兜揽。这样的人要不是骗子,就是有真本领。
  
  皇帝既然敢依他所请剖尸,自然不介意多准一项。“此事不急,尽可从容办理;倒是死因查出来了……”
  
  齐翔硬忍着不自在抢着开了口:“微臣之前已命人将宴上一应用器、食水封存,这就派人去检点查验。”
  
  皇帝点点头,应了一个可,随即却是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角落的轩窗。齐翔恰好看了个正着,不免留了心,便示意两名侍卫出去检点一二。
  
  萧锦初从她师兄那个眼神开始,就知道不妙。以她的身手,要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溜掉是极简单的事。奈何蒋澄那个呆子,平时看着机灵,这等关键时刻居然只顾竖着耳朵,竟不知道往上看一眼,被逮个正着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眼见蒋御史束手就擒,她索性也不等着被出卖,直接一跃,轻轻巧巧地就从窗口掠到了殿内。
  
  青天白日,从殿角就这么飘进来个人影,把那一群惊魂未定的御医、药丞吓得差点又趴这了地上。
  
  皇帝手里正把玩着一件玉珩,先看看落地后乖乖行礼的新平侯,再瞧瞧被甲士押解进门的蒋御史,不由就勾起了唇角:“今日可真是热闹。”
  
  “拜见陛下!”蒋澄觉得自己被坑得极惨,本来只是想问问案情进展,结果被萧锦初带着莫名其妙就听上了壁角。亏得侍卫对他还留了情,不然当作刺客就地格杀也不冤枉。
  
  “罢了,”也不等蒋澄开口解释,皇帝先给他派了个差事:“最近御史台也没什么事,既然你来了,正好给齐卿做个副手。你应该听到了吧,御宴之上竟出了毒物,也不知道朕是怎么安然活到现在的。”
  
  这话实在有些诛心,分明是指责宫禁出了漏洞,齐翔不敢接这个茬,苦着脸又要谢罪。被皇帝一摆手拦了下来:“事已至此,其他无需多说。该查验、该搜检,尽管放手去做,朕等着结果。”
  
  蒋澄是巴不得这一句,不就是跟齐翔一块把这个案子扛下来嘛,扛就扛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萧锦初是跑不了的,也不敢跑。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殿的人争先恐后地退了下去,就剩下几个内侍。
  
  冷风从窗子灌进来,吹得烛火一阵摇晃,边上还摆着一具开了膛的尸体。胆小的宦官已经开始不争气地发颤,咯咯咯是牙齿打架的动静。
  
  看着乖乖立在一旁,显得格外温婉的小师妹,皇帝也不知该说什么好,很是伤脑筋地把玉珩一搁:“又淘气了!”
  
  萧锦初忽然就像是回到了儿时的感觉,每回她闯了祸师兄就是这么个口吻,顿时胆子大了起来。“还不是您惯的!”
  
  这样无赖的嘴脸,惹得皇帝终于也绷不住了,眉目间蓦然冰消雪融,如春花初绽。“陪我出去走走罢!”
  
  仍旧是那片梅林,一夜风起,不仅地上叠起了缤纷落英,更有无数花瓣落入渠水中,染就一池春/色。
  
  皇帝没有带从人,只身与萧锦初一同沿着兰溪缓步前行。内侍们不敢违拗圣意,只好远远缀在后头。
  
  沿途就有司苑局的小宫女隔着花树好奇地张望,窃窃私语:“那是谁呀?”
  
  “你是要作死,陛下都不认识。”正在给绣球花修枝的绿衣宫女也望了一眼,作势就要敲她的脑袋。
  
  小宫女噘着个小嘴,仍殷切地张望。“谁说陛下了,说边上那个穿着绛纱袍的,我还是头一回看见女子穿官服这样好看。”
  
  绿衣宫女不由有些鄙薄她没见识:“那是征东将军,你没见上回献俘时穿戴着盔甲的样子,更是英气逼人!”
  
  “你别说,将军与咱们陛下站一块颇为般配呢,真真一对璧人。”小宫女正值豆蔻年华,止不住的粉色遐想简直要从眼里冒出来。
  
  这回绿衣宫女是真忍不住了,直接就敲了下去:“又胡说八道,那叫君臣相得……”
  
  这边厢说得热闹,被拿来讨论的两人仍浑然不觉。难得阳光晴好,散落在身上的感觉恍如春日。皇帝先有一叹:“许久不曾与你一起这样散步了!”
  
  “师兄是想起在兖州的时候了?”萧锦初看着水边整理羽毛的白鹭,也有些感触。“一转眼居然过去那么些年了,相当初咱们还经常去郊野游猎、垂钓、赛马,不知道有多快活!”
  
  遥想滑水之滨,那时的少女尚不知愁滋味。明明已经离开了很久,然而一提起却又鲜亮得犹如昨日。
  
  “那是你跟先生常去,我可没空陪你们胡闹。”似乎也想起了旧日的片段,皇帝就有些没好气,嘴角却不自觉地柔和起来。
  
  “是呀,师兄身为刺史,自然比不得我们这些闲人,又要抚民,又得治军……”萧锦初追忆往昔正畅快,忽然就流出一丝懊恼,忙把话头又转了回来。“不过如今我负责京畿防务,进宫就方便多了。师兄若得闲时想找人散步赏花、清谈下棋,我可奉陪到底。”
  
  萧锦初天资算是上等的,可惜心思不用在正途上。琴棋书画,可说样样都通,也是样样稀松。要不是皇帝压着她用过一阵苦功,估计连稀松都达不到,作为一代名士的弟子非得让人笑死不可。
  
  故而皇帝听了这话先不忙着欣慰,只是淡淡道:“你只要不闯祸,我就万幸了!”
  
  说起这个,萧锦初的笑容一下就垮下来:“不是,师兄你怎么发现我的?我可是仔细研究过地形的,不管哪个方向看……等等,该不是蒋澄露了马脚吧?”
  
  萧锦初越想越是这么回事,也不知道正忙得团团转的蒋御史此刻是不是连打了几个喷嚏。
  
  “在我面前也敢弄鬼,”皇帝略一挑眉,对她那点小心思简直了若指掌。“打小就是这个毛病,越不让你干什么,就非干不可。”
  
  所以他压根不用费心去猜萧锦初的藏身之处,只知道她必然会来凑这个热闹就没跑了。
  
  有些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萧锦初也不辨路,只管盯着自个的脚尖。“又给您丢脸了……”
  
  话还没说完,先差点撞着了边上的树。皇帝忍不住伸手抓住这个冒失丫头,很不明白她这些年是怎么在军中享了个罗刹的雅号,又是怎么屡战屡胜的。
  
  “你自丢你的脸,关我什么事。”
  
  一张脸云蒸霞蔚的萧锦初恨不能学了隐身法,当场消失不见才好。“那我这个新平侯不是您给封的嘛!”
  
  “原来你还记得,爬树的时候早忘到九霄云外了吧!”帮着她拂了拂衣裳,一言以令天下的皇帝陛下也不禁有些发愁:“再这样下去,也不知道谁敢要你。”
  
  “真得成亲?”萧锦初颤着一把小嗓子,反手就抓着她师兄的袖子死死不放。
  
  “少讨价还价,自古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又不是逼你去干什么不法的勾当。”面对一说成亲就装死的师妹,皇帝恨不得敲开她的脑子看看到底在想什么。“趁如今战事稍歇,你赶紧成亲,把新平侯府给我撑起来。”
  
  话说到这里,萧锦初也知道没得商量了,但偏忍不住还想驳一句:“那些老顽固巴不得我早日完婚呢!顶好再生个五男七女,从此功成身退,再没人碍他们的眼了。”
  
  需要人冲锋陷阵时,就把眼一闭当什么都不知道。稍一太平,就都跑来关心她的亲事,指望天下人都是瞎的吗?
  
  “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选中傅五?”天子一阵冷笑,就算再艳丽的容貌也不能缓和这肃杀之气。“要是连个书生都挟制不了,你出门也不要自称是褚公的学生了。”
  
  握着的拳头松开了又攥紧,刺得掌心有些发疼。就像萧锦初明白归明白,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有唇枪舌剑,我也不会任人宰割。总是这样受制于人,要忍到什么时候!”
  
  皇帝望着眼前的一片花海,碧水环绕,俨然仙家气派。谁还记得昔年此处曾有一座景阳楼,又有谁还记得那繁华过后的颓败萧索。
  
  到如今就算想循着台阶草痕来凭吊一番,也是无迹可寻了。于是,一双凤目冷意渐敛,只余平和淡然:“当年的少帝便是不愿忍,所以先削藩屏,后屠世家。睥睨众生,自以为无所不能,何等痛快淋漓。下场如何?”
  
  这状似不经意地一问,却让萧锦初的手心微微冒汗。少帝,卫泾…那个已经淹没在时光中的名字,当今圣上的亲哥哥。
  
  如果不是他,卫潜也许不会成为皇帝,萧锦初也还是那个滑水之滨的少女。怔愣了一会,最终艰涩地吐出一句:“登基两年,幽废而死……”
  
  风又起了,卷着无数人的思绪袭向远方,恍若叹息。
  
  紫衣的帝王倚在一株梅树旁,花瓣悄然落在他的肩头。他向空中缓缓抬起一只手,兀自发问:“朝堂亦是战场,高墙坚城,久攻不下,该当如何?”
  
  一身绛纱的将军望着她的陛下,眼神已经恢复一片清明。“围城打援,摧其心志,则城可破。”
  “善!”
   正文 江州来人   当皇帝回到寝宫时, 天色已经擦黑。世乾殿的烛火通明, 映得灯台上的铜鹤振翅欲飞。除了内侍之外, 还有一个人在等着他。
  
  “终于把人打发走了?可不容易啊。”安素正在烹茶, 虚席以待。
  
  “确实难缠。”卫潜在私下对这个表弟是不讲究什么架子的;便坐下看着他施为。钟山取的冷泉水已经浮出鱼眼般的气泡, 此时可以加盐。
  
  “太尉府该怎么交代?”在炭火的催动下, 气泡如连珠般不绝, 安素依次加入茶叶、茱萸、橙皮、姜片。
  
  “你替我走一趟吧,给那傅玉一份哀荣。” 茶本煦煦君子,但加了姜桂, 渐染烈性。卫潜望着逐渐由青变黄的茶汤,似乎在沉思。
  
  “锦初那丫头……” 安素洗了两只梅子青的茶盏,拿起竹瓢分别斟了七分满。只见汤色清亮, 沫如碎雪。
  
  卫潜接过茶盏轻嗅香气, 一边缓缓摩挲着杯沿,却并不入口。“她才封爵, 就不要去凑这个热闹了。”
  
  安素点点头, 将手中的茶汤一饮而尽。“明白了……”
  
  要说萧锦初之所以能这么顺利封侯, 除去确实劳苦功高和皇帝的一力坚持, 姓氏也得占个大头。
  
  萧氏从前朝起便是出了名的著姓大族, 传承三百年, 出过七任丞相,两位太傅,四郡太守, 大小官吏难以计数, 可谓世卿之家。
  
  然而大约世间的事总是盛极转衰,萧氏经历了百年繁盛也终于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到萧锦初的祖父那辈时,不巧赶上改朝换代。在南迁避难途中被卷入了匪乱,百余口人只逃出了零星几个。
  
  祖父受了这个打击,在为家人守完丧期之后索性就在山中结庐而居,直到新朝建立征辟士人,一直无意再出仕。
  
  本来就此保住妻儿老小平安度日也罢,谁知道没太平几年又碰上了北狄南侵。雍州、司州、兖州、青州,一路烽火不绝。
  
  彼时,萧母正怀着身孕,因为惊吓早产生下女儿之后就过世了。萧锦初的父亲是个文弱书生,一边是幼儿襁褓失怙,一边是山河破碎百姓流离。又是忧愁,又是愤慨,没几年也跟着一块去了。
  
  只剩下祖父带着孙女,外加一个老仆。祖父大人连遭离丧,身体因此大坏,自忖是照顾不了孩子了,便想令家仆带着孙女南下投靠江州的本宗。
  
  萧锦初尤记得祖父已经把满屋的藏书都收拾妥了,连着那点可怜的家当一并打了包,马车也雇了,却最终没能走成。
  
  这且按下不表,虽说萧锦初当年因着种种故事没来得及南下,到如今,江州萧氏的族人却来投奔她了。
  
  新鲜出炉的萧侯刚回府就接到了这么一个消息,还有些回不过神来:“萧家二房的人?谁阿?”
  
  老管家是服侍萧锦初祖父的老人了,虽然挂着个管家的名头,如今只负责颐养天年就好。这会儿得了信,也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跑了来。“江州乃是郎主的堂兄弟一支,算来是女郎从弟。”
  
  见小主人仍是一脸莫名其妙,老管家喘过一口气,又掰开揉碎讲了一回:“老令公当年有兄弟三人,郎主承的是长房。前朝乱起时,为了保住族中根基。便公议由郎主往兖州,二房往江州,三房往荆州,各避兵祸。后来的事,郎主也给女郎说过……”
  
  何止是说过,原本一门兴旺,就因为战乱而落得凋零不堪。此乃祖父生平恨事,萧锦初到现在想起那些谆谆教诲都是心有余悸。
  
  “往荆州的那一路也是七折八损,二房的运气却是不错,一路平安到了江州,就在当地落了户,渐渐成了气候。但比起以往萧家兴盛的时候……”老管家是世仆,心心念念都是主家的繁荣,提起这些事不免伤感。
  
  “行了,诚叔,我知道了!” 萧锦初赶紧按住了话头,“既然从曾祖父算起是一脉同支,而且当年祖父也有心把我托付过去,都是一家子骨肉血亲。既然来找了我,我必会好好照应的。”
  
  把唏嘘不已的老管家哄了回去,萧锦初整整衣冠,就准备去见那素未谋面的族弟。
  
  萧锦初连年在外征战,京中的将军府虽然早就赐了下来,但大半时间都是空着,一直是宫里派人帮着照管。
  
  如今眼看要回京长住,她师兄索性连管事带仆妇一并赐了下来。是以虽然主人不在,客人却被管待得很周到。所携的仆人、车马、行李俱已安置妥当,就剩那一对兄妹在正堂等着萧将军接见。
  
  一路上,常管事忙不迭地把经过先报备一番,又不失时机地询问要不要先沐浴更衣一番再去呀?毕竟自家主人的身份已经不同了!
  
  常管事早前就在宫中当差,虽被赐了出来,老关系还是不少的。自接着封侯的消息,阖府先欢庆了一回。如今盼到侯爷回来,自然要赶紧表一表功。
  
  “兄妹俩?先前不是说就只有一个嘛。”且不忙理会那些繁琐的小事,萧锦初就有些奇怪。
  
  常管事赶紧解释道:“拜贴上就落了小郎君一个的名讳,等人都接进来了,才知道是同妹妹一起上的京。”
  
  “先见了再说!”
  
  虽说时下皆是阖族共居,讲究一个亲亲尊尊。但在萧锦初二十五年的人生里,对于亲戚这两个字实在有些陌生。
  
  盖因她的情况特殊,从祖父起就族人离散,不得不避居乡里,随后父母早丧,跟着先生到了东郡王府,亲近的人一只手就能数得完。因此她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态度对待族弟族妹才算恰当,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相比萧锦初的一片茫然,萧靖远和萧静宜对这位族姐却是如雷贯耳。打他们还上蒙学的时候,萧锦初已经受封折冲少将,对着北狄开片了。
  
  随着他们年纪渐长,这位族姐的官也是越做越大。方才听府内下人议论,居然已经封到了新平侯,实在让两片忐忑而崇敬的心,又受了一次震荡。
  
  因此一见着身穿绛红纱衣的女子迈进门来,两人简直就是从座席上跳将起来的,萧修远还险些被几案绊了一跤。
  
  “见过阿姊!”
  
  “且别忙,都是自家人,不在乎这一会的礼数。”被小吓了一跳,萧锦初赶紧虚压了压手,示意那两兄妹都坐下。
  
  各自落座,萧锦初这才有空仔细打量一番。萧靖远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萧静宜更小一些。兄妹俩长得挺像,都是鹅蛋脸,男的瞧着斯文,女的看着秀气。且都很懂礼数,除了最开始那阵有些激动,等坐下喝了几口茶就进入了状态。先叙一叙温寒,再表一表身份,彼此排个辈分。
  
  于是萧锦初知道了这对兄妹在族中排行乃是九和十四,很快便一口一个九郎、十四娘这样称呼起来,关系顿时就拉进了不少。
  
  眼看家常拉得差不多了,萧锦初开始切入正题:“之前我在交州,书信往来不便,也没接到你们要来京城的消息,否则该早做准备才是。”
  
  萧靖远也很知情识趣,晓得自己这一行人来得有些仓促,需得好生解释一二。“阿姊公务繁忙,原不该叨扰的。只是族人迁居江州已久,对京中诸般情形不大了解,这才托庇到门上。”
  
  “自家人客套话就不多说了,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尽管开口。”信手拈了一块桂花酥,萧锦初在心中已经有了番计较。二房在江州扎根已久,忽然派人上京来必然是有事,且是颇重要的事情,说不得就要自己出把力。
  
  萧靖远与妹子对视了一眼,倒是瞧着柔弱的萧静宜先开了口:“家中命我陪阿兄上京乃是为了参加此次吏部铨选,借住在府上已经添了许多麻烦,怎么好让阿姊再费心!”
  
  铨选?萧锦初其实是愣了愣,只是面上不显,不紧不慢地把口中的桂花酥先咽了下去,一边给侍立的常管事使了个眼色。
  
  “今年有铨选吗?”
  
  之所以有这样一问乃是因为时下选官以察举、征召为主,不管从下往上举荐,还是从上而下征辟,都是随缺随选的。
  
  而萧静宜所说的铨选又不大一样,先由地方推举候选人,或有才、或有德、或有祖荫,反正就是有资格候补成为官员的,全部到吏部来参加考试。因为范围很大,人数也多,并不是定制。一般只有在大量官位从缺,或者是皇帝特旨才会有的。
  
  萧锦初平时也看邸报,但她毕竟是个武官,选官之事又不必她出主意参谋,难免就不大上心。
  
  常管事不愧为宫中出身,对朝上的事也是门清,当即回覆道:“是,去岁圣人下了谕旨,命各州郡有资格入选者在开春前悉数至京,尚书令总揽此事。”
  
  萧靖远察言观色,赶紧接了一句:“家中也是接到消息后就令我好好闭门读书,以备应选。”
  
  不管才学怎样,知道闭门读书总是好事。萧锦初琢磨着,这个族弟相貌不差,家世也能看,她再帮着从安素那里走个关系,品级不敢说,在京中觅个职位是没问题的。
  
  想来二房也是做了这个打算,否则以其在江州经营了这么些年,哪里不能安排呢?非要特特上京来。
  
  打定了主意,萧锦初的态度也就异常和蔼,俨然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位关心族弟的好长辈。“俗话说得好,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如今世家子弟良莠不齐,每日只知浪荡游乐的不在少数。九郎知道用功上进,必然能有所斩获。”
  
  怕他俩拘谨,又补充道:“如今离铨选还有些日子,你们就安心住下,一应需要都可以找常管事。”
  
  念着他们是远道而来,关怀勉励了几句便令其退下好生休息。族姐这份难得的亲切直把萧靖远兄妹俩看得面面相觑,虽摸不着头脑,只得先谢过不提。
  
  这头把亲戚打发了,萧锦初就准备找常管事好好说一下接下来要办的几件事。
  
  她封爵的旨意已经下了,对外的名刺,谢恩的上表,自然有长史和司马去做。萧锦初好歹做了这些年的将军,僚属们也是熟惯的,她也不需多操心。
  
  仪仗、服饰、车马,包括父祖的追封,这些虽然都有朝廷来办,但府里也不能闲了。所有一应赏赐需要记档,包括衣服的尺寸,三代姓名等等都要报上去。这些是内务,就需仰赖管家了。
  
  巧的是常管事也算是新官上任,正憋足了劲想在主人面前显显能耐。故萧锦初还没张口,他已经列了个条呈,洋洋洒洒把待办的细务都列了一遍。
  
  萧锦初粗略扫了两眼,不禁有些感慨:师兄实在是考虑周详,晓得她不通庶务,就给她派了个办事精细的管事来。
  
  当下拍板:“很好,既然你已经有了数,就放手去做。我已经应了同僚,过几天要摆酒宴请,你一并准备了吧!”
  
  常管事得了信重,也是摩拳擦掌,誓要把侯府这桩首要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正文 侯府夜宴   要说萧锦初打算得不错, 常管事也是个能干人, 但因着第二日散朝后尚书令大人来了一趟, 这些准备就全作废了。
  
  安尚书不仅解决了萧锦初纠结的要不要去太尉府参加吊唁这个难题, 顺便还带了皇上的口谕过来。
  
  因为怕她新开府邸人不凑手, 又没什么经验。萧侯这个庆祝封爵的宴席, 她师兄帮她包了。就定在三日后, 酒席由司膳局派人来指点,歌舞乐伎由司乐局提供,乃至侍宴的从人婢女, 都从宫里借调。
  
  这一道晴空霹雳,让常管事一边痛哭流涕感念天恩浩荡,一边暗暗咬着衣角深恨自个无用武之地。
  
  随着各路司官走马上任, 萧锦初只觉眨眼的功夫, 自个的将军府,如今该称作新平侯府, 就变得极其热闹起来。
  
  府邸本就是新的, 地方十分敞阔。之前曾是公爵府, 因罪坏了事自然就收归了朝廷。因皇帝偏心, 又特意里外翻修过, 连着花木都换了, 端的是气象一新。
  
  朝野中虽有许多人极其瞧不上萧锦初这个武妇,但禁不住识时务的更多。且看她如今掌着京卫,那就是实打实的权柄。更何况, 认真算起来她是出身世家, 这就与那些个莽夫要有所区别。因此来赴宴的除了各路将军,也有不少士族重臣给了面子。
  
  一时间,真可谓是筵开十里,高朋满座。
  
  虽然有皇帝的旨意,帮着把席面、仆从、花卉、舞乐……都给解决了,但常管事仍是忙了个脚不沾地。
  
  一来道贺的客人之间不全是一片和睦的,谁与谁是姻亲故旧,谁与谁有宿怨旧恨,还有虽是姻亲亦有矛盾的……座次安排简直是一门大学问,对京城二十年内八卦没有研究的都难以胜任。
  
  二来宾客男女有别,这就要分开设席,也要分别派人接待。难的是他家侯爷虽是女子,却得以应酬外面那摊为主,招待女眷的任务就这样落到了初来乍到的萧静宜头上。
  
  萧静宜初听得这个消息简直要哭出来,怎么都点不下这个头。她哥哥也很忐忑,抓着常管事就诉苦:“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怎么好给阿姊的后宅做主,委实不妥。”
  
  “九郎,并非小的强人所难,此乃侯爷亲自点的将。若是十四娘子不愿,也只得去与侯爷说话。”常管事正忙得不见天日,只客客气气地留了这么句话。
  
  这回,萧静宜是真哭了。原以为随着哥哥上京,不过是照顾衣食而已,没想到竟遇上了这样见世面的机会。倒是萧靖远又领教了一番族姐如今的声势,心里别有计较,当即安慰道:“你且别急,以我之见,这回侯府宴客对妹妹来说,当是个天大的机缘。”
  
  “阿兄此话怎讲?”萧静宜终归也是世家大族出身,心里虽惶恐,此时也只得抹了眼泪听一听哥哥的看法。
  
  “我此次来固然是为了在京中求取一个前程,难道阿宜就不是吗?”听阿兄一语道破了天机,萧静宜不由露出几丝羞怯。
  
  萧靖远继续说:“咱们家在江州固然是郡望,到哪里都有人捧着。然而京中豪族何其多也,我如今尚不是官身,要想为你觅个好归宿谈何容易。此次阿姊封候,来贺的俱是朝中大臣,岂不是你的机缘到了。”
  
  “阿兄是说……”
  
  “自来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然小娘子都养在深闺,是贤是愚也不过是落在名声二字。只要阿宜拿出世家女的风范,好生款待那些夫人们。不说阿姊要谢你为她分忧,一旦传个好名声出去,要找个佳婿自然事半功倍。”
  
  这说法确是有道理的,萧静宜也是个果断女子,否则家中那么些女郎,不会独独挑中她来京了。
  咬咬牙硬接下这个差事后,回头就找常管事要了个客人的名册,开始苦记各位女眷的姓氏背景。幸好在家时也学过谱系,此时融会贯通一番也不算太艰难,倒惹得萧锦初赞了句没看错人。
  
  赞完了,她让常管事开库房取了十匹帛以资鼓励,随后就不见人了。可怜的族妹依旧漏夜攻读,唯恐出头不成反丢了萧家的脸,真应了那句能者劳而智者忧,闲人无所求。
  
  虽说萧锦初身为征东将军要上朝点卯,下场练兵。但待到宴请那日,她可就摆不起威风了,华灯初上就被架在了大堂前。
  
  皇上派来的司服局女官眼光自然是不俗的,缃色广袖大裳配缥色下裙,一头青丝用玉冠束起,显得肤色白皙又不流于轻浮,颇得了些惊艳的目光。萧锦初倒没怎么察觉,实在是里里外外一通应酬,套话说得多了,脸皮笑得都有些僵。
  
  衣香鬓影,觥筹交错,眼前这一幕就算按着最严苛的标准,也不能算她招待不周。可这一派歌舞升平的景象,偏让萧锦初有些提心吊胆。
  
  思来想去,她只得归结于近些日子与宴会犯冲的缘故。上一回华林园的案子还没破,傅五的丧礼倒已经办完了。虽然宫中赐了典仪,但终归傅太尉健在,不宜大操大办。
  
  蒋澄接了个烫手山芋也依旧在忙,乃至于今天这种日子都没来凑个热闹,让萧锦初颇有点不适应。
  
  好不容易到宴席过半,除宁远将军与奉车都尉拼酒,喝大了让家人提前接去,再没出什么乱子。内院的夫人们对萧静宜评价也是颇高,这位侯府新来的小娘子长得很清秀,进退得宜,行止有度,不愧世家出身。特别是有那么一位彪悍的族姐做比,真是佳妇人选。
  
  萧锦初正要把提了一半的心给放下,一转眼就瞧见常管事朝着自己急急行来。得,这心还是放早了。
   正文 神医妙手   “怎么啦?”常管事虽然是仆佣, 但到底是伺候过天家的, 平时也讲究个宠辱不惊。眼下神色却分明有些着忙, 是以萧锦初直觉就是不好。
  
  果然是出了问题, 只是没出在府内, 倒是出在了府外。“瓦官寺传来消息, 老管家得了急病。”
  
  这一下萧锦初也皱起了眉头, 老管家从祖父年轻时开始侍奉,一路历经战乱离别。好不容易她有了出息,七十多高龄仍不肯待在府里享福, 非要去瓦官寺住着替老郎主消业。人到七十古来稀,虽然前几日见着还好,可这把年纪说急病, 那多半是阎罗殿来索人了。
  
  “替我备马, 我去一趟。”
  
  “可这宴席未完……”常管事就有些犹豫,府里统共就这么一个正经主人, 到散席时都没人能替着送客。
  
  “老管家照顾了我一场, 总得最后见一见。内院有十四娘, 外头你替我给尚书令递个话, 让他先帮我照应着, 我快去快回。”萧锦初扫了一眼刻漏, 当机立断道。
  
  眼看快要打初更,街上行人稀少,冷风扑在脸上倒是解了一些酒意。萧锦初单人独骑从侧门出了府, 径往城南瓦官寺而去。
  
  这座寺庙自前朝而建, 据说文帝曾亲临听慧力法师讲道,因此声名鹊起。老管家并未舍身出家,长住僧院多有不便,便在附近赁了间临街的房子。
  
  萧锦初赶到时,只见那不大的门面居然聚满了人,不由心头咯噔一下,难道是她来得迟了,老管家竟已经去了?
  
  正犹疑间,照顾老管家的小厮二狗端着个盆,费劲从人群里挤了出来,一抬眼就看见了自家主人,赶紧唤了声女郎。
  
  信手把马拴好,萧锦初拧着眉,大步走上前去:“哪来的这么些人?”
  
  “都是些街坊,听说神医来了,都围着看呢!又不好赶……”二狗肩上搭了块布巾,苦着一张脸禀告。
  
  眼看刚挤出来的通路又给堵死了,赶紧拔高了嗓子:“诸位高邻,且让一让、让一让…是我家女郎来了。”
  
  “什么神医,老管家不是一直从瓦官寺的僧医那里拿药吃,几时就成了神医了?”踏着二狗好不容易开出的路往屋里走,萧锦初眉头锁得越发紧,别是招了什么江湖骗子上门吧!
  
  “并不是寺里的……哎…别挤……”好容易护着主人进了屋,二狗额头上的汗都淌下来了。
  
  “这神医是位公子,前些日子借住在寺里,治好了慧重法师十多年的眼疾,惹得四邻八舍都传颂不已。今日老翁病得急,小的正准备回府去求医,偏巧遇上了……”
  
  “哪有这么巧?”听了二狗的一番话,萧锦初几乎肯定这就是个骗子,口气不觉严厉起来。“现下人呢?”
  
  “在里屋呢!” 二狗咽了口唾沫,怯怯地指了下门帘。
  
  一帘之隔,却俨然是两个世界。外间的喧哗仿佛也被这布帘一道挡在了外头,只余一片寂然。
  窗半掩着,萧锦初趁着灯火瞥见一个靛色的身影正跪坐在床前,这就是那个所谓的神医了?
  
  “楚郎君?”二狗见主人脸色不好,也不敢高声。那个身影却仿佛没听见似的,仍保持着一动不动。
  
  装神弄鬼!萧锦初在心里暗自唾弃,又走近了两步,准备看个端的,冷不防传来一声:“你挡到灯了……”
  
  男子终于抬起眼,看着她的方向,又重复了一遍:“劳驾让一让,你挡着我的灯了。”虽然用词还算客气,但其中透出的冷淡,基本与请滚出去无异。
  
  二狗自被收留,就一直负责照顾老管家,与主家接触的机会不多。然听了这话,也是止不住地往自家女郎脸上瞟,深恐床上那个还没治好,屋里又再多一条亡魂。
  
  出乎他意料的是,女郎并没有发怒,更没有抽刀之类的过激动作,竟是真地往一边避了避。
  
  莫非医术高超真能从脸上看出来?面对方才还质疑着男子身份的女郎,二狗摸了摸脑袋,觉得自己果然是见识太少了。
  
  神医要是都能从脸上看出来,萧锦初大约也可以改个职业去做相面先生,所以她忍着没发作也不是因为认可对方的医术。而是,她认出了这个男子。
  
  醴泉殿内,那个胆大包天,敢在御前进言剖尸验毒的楚七郎。
  
  橙黄的灯光下,楚医师手执银针,目光炯炯。萧锦初忽然记起,他拿着刀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专注。
  
  一支又一支银针,被轻柔而坚定地刺入皮肤下应该在的位置。随着针尾的捻动,床上那个虚弱老人,脸色似乎也一点点缓和起来。
  
  不觉中初更鼓已响,方才还挤得门外水泄不通的街坊们一哄而散。更显屋内清冷,线头落地可闻。
  
  还是二狗见神医手中的银针停了下来,壮着胆子上前问道:“楚郎君,不知道老翁如何了?”
  
  “不碍的,年纪大了难免心血不足,我已经行过了针。再开一剂方子,喝上三天也就没事了。” 楚向澜此时语气倒出奇温和,问二狗要了笔墨准备开方。
  
  这里能寻得着笔墨还得多亏了老管家,他老人家是信佛的,且异常虔诚,一把年纪还在抄经。下午用的家什放在桌上未收,此时正好用上。
  
  其他还好说,只是这墨一耽搁就有些干,楚向澜索性直接在笔尖上舔了两下。二狗在一旁都没来得及拦,一旁观望的萧锦初眨了眨眼,这个楚七郎,有点意思。
  
  把方子上的墨迹吹干,叠好递给二狗,楚向澜整整衣袍,这才转身行了一礼:“见过新平侯,方才多有得罪。”
  
  “劳医者为我延治家人,何罪之有。”萧锦初也不提他这个礼行得勉强,只是口吻中带了些戏谑。
  
  没曾想楚向澜是个实诚人,很干脆地直言道:“事前并不知老翁是新平侯的家人……”
  
  意思是若要知道,你或许还不治了?萧锦初受这一激,笑得越发灿烂:“知与不知都不打紧,你总是帮了我一回。我这人不喜欢欠人情,要多少诊金,我明日亲自送到鸿胪寺少卿府。”
  
  提到鸿胪寺少卿,楚向澜终于微微变了颜色。“新平侯乃国朝柱石,竟会关心在下一介白身,着实让人惊讶。”
  
  萧锦初在某些时候也是很实诚的:“本来也不怎么关心,醴泉殿匆匆一面,回去后难免好奇心发作,就关心了那么一下。”
  
  “真是多谢侯爷了……”这话细听似乎是从齿缝里蹦出来的。
  
  萧锦初有个不大好的毛病,若是旁人在她面前示弱,她本着仁心一片也就过去了。但若要逞强,她就必然穷追猛打,半点也不肯放过的。
  
  “用不着谢,我进门前就听说来了个神医,只没想到这样巧法。如今的司药局多是窃位素餐之辈,当日见识了七郎风采,我一直记在心上。不如让我做个保举之人,你们父子同朝为官,亦是一段佳话。”
  
  楚向澜的表情果然更凝重了些,“多谢侯爷好意,只是向澜无意仕途,恐怕要令侯爷失望了。”
  
  “看来是我高看了自个,也对…我看圣人对七郎颇为青眼,七郎却不假辞色,果然是无意于仕途,可惜可惜……” 萧锦初啧啧连声,感慨得有声有色。
  
  楚向澜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她的话:“侯爷方才说要付诊金……”
  
  “我虽非大丈夫,却也是一言九鼎。说吧,需多少金?”见好就收不仅适用于行军,萧侯日常亦深谙此道。
  
  “此时已经宵禁,虽是为了病家,但恐怕遇上巡街的校尉说不清楚,便劳烦侯爷送我回瓦官寺,权作诊金,可否?”
  
  “这却不是我占便宜了?”
  
  “你情我愿,天公地道。”
  
  楚向澜斩钉截铁说出这八个字时,萧侯脸上的表情颇为奇怪,像是极力忍耐着什么。坚持了一会,最终还是笑了出来。
  
   正文 月下踏歌   月明如镜, 勾着街道房舍如蒙了一层纱。将到正月十五, 一路行去可以看见不少人家的门上已经插着杨枝, 摆了豆羹, 以祈年丰日平。
  
  夜晚的淮水也显得极静谧, 白日里热闹非常的舫市紧闭门户, 津渡泊着无数大小船只, 远远望去似幢幢楼影。
  
  反正已经犯了夜,萧锦初也不急着回府,索性牵着惊羽沿着河岸信步而行。
  
  她在想楚向澜, 认真说起来,他的身世算是市井间很流行的那一类故事。生得貌美而命运多舛的歌姬被当作礼物赠给了鸿胪寺少卿,博得夫君怜爱后生下了儿子。这对歌姬大约可算是件幸事, 但对那儿子却只是不幸的开始而已。
  
  因身份卑微被父亲不喜, 又因为天资聪慧被嫡母忌惮,每一天都过得如履薄冰。不能进学, 无法出仕, 就算被前太医令徐海收为弟子, 仍饱受家族冷眼。
  
  可他居然没有就此沉寂下去, 明明是官宦人家的子弟, 却借住在寺庙的禅房。那一双手, 救得了人,也剖得了尸,端的是能屈能伸。
  
  现在的朝廷就如一个巨大的漩涡, 每个人都以为自己在顺流而上, 实际上不过是身不由己的打转罢了。那么这位楚家七郎,又会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
  
  萧锦初想到这一节时,新平侯府的大门已经近在咫尺。快急疯了的常管事正在门首打着旋,几乎要把地皮磨下一层去。
  
  “客人都送走了?”萧锦初晃晃悠悠地走到门房前,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度。自然,要说是混不吝也是可以的。
  
  “我的侯爷阿……您可算回来了!”
  
  常管事差不多是连滚带爬扑上来的,萧锦初方才还巍然不动的气势立时破了功,心里暗暗嘀咕自己不过是迟了点回府,也不至于摆出这么个架势吧,难道又出什么意外了?
  
  于是皱起眉,又谨慎地重问了一遍:“客人呢?应该送走了吧!难不成有人闹席,还是打起来了?”
  
  “没有没有,酉末时尚书令推说您不胜酒力,就代您送了客,都是尽兴而归……”常管事擦了擦满头的汗,赶紧回答。
  
  得知宴会没再出什么岔子,萧锦初松了口气,拍了拍今晚没能跑尽兴的惊羽,交待马奴多给它一顿豆子。
  
  随后便一路穿过小径往后院走去,边数落着常管事:“既然没出什么事,你大惊小怪什么,走出去没的丢了我们侯府的脸面。不就晚了些时辰,难道还怕我犯夜被抓吗?以我的身手,那些巡街的虞候哪抓得着……”
  
  “是吗?”一道清冷的声音传来,虽只有两个字,却犹如水滴石壁,煞是动听。并且,无比熟悉。
  
  萧锦初这回的反应极快,表情一下就僵住了,转头狠狠盯着身边矮了半截的常管事。他微微颤着嗓子,把刚才没来得及说的话硬挤出了口:“送完客后圣人就来了,一直等您等到现在……”
  
  萧侯有些绝望地闭上眼,果然,她不该凡事都依靠师兄的。靠来靠去,就落了这么个不会抓重点的傻蛋来做管事。
  
  “还不过来?”那个清冷动听的声音稍微添了点不耐烦,萧锦初不敢再愣着,赶紧麻利地疾行几步。
  
  侯府的中庭颇大,除了那些常规的花树之外还搭了一个竹亭。因边上植了几株桂树,便起了个名字唤作望月亭,皇帝陛下此时便席坐在亭内。
  
  只见天上一轮满月,清辉下璧人无双,着实是一幅足以入诗入画的景致。可惜萧侯无心欣赏,磨磨蹭蹭地坐到师兄对面,就垂了头作思过的样子。
  
  “你如今是越发长进了。”卫潜今日穿了一袭鸦青的常服,与萧锦初那一身正可凑个对,极显丰神秀逸。
  
  萧锦初最怕的就是他言简意赅,犹有未尽之意,赶紧把头又低了几分:“师兄,我错了……”
  
  卫潜倒没恶俗地接上一句哪里错了,而是提起案上的白瓷鸡头壶,自斟了一杯酒。“瓦官寺有那么远吗?还是,遇着什么人了?”
  
  “师兄明察秋毫……”萧师妹趁机腆着笑抬起头,一边鬼祟地把手伸向鸡头壶,却被一手拍了下去。
  
  看着那双水汪汪地透着满是对自己杯中玉露春渴望的眼睛,卫潜不禁摇了摇头。“我记得楚七就暂宿在瓦官寺,遇上他了?”
  
  “师兄明察秋毫……”对着日理万机还能记得这种小事的师兄,萧师妹只剩下了这一句回答,极是恳切。
  
  “青年男女,月下踏歌,不失为一桩美谈。”话是好话,可惜从他师妹耳中听来怎么都是在讽刺自己犯了宵禁,禁不住偷翻个白眼。
  
  卫潜沉吟了一会,又补了一句:“虽然楚七的身份低了些,不过若是你喜欢也无妨。”
  
  这回萧锦初却是吃了一惊,顾不得师兄误会,抢先问道:“怎么,楚向澜都快三十了,还没娶亲?”
  
  依着皇帝的性子,为她挑的婚配对象至少要相貌出色,不曾婚配的。楚向澜能被考虑,那必然是没成亲,可能连个妾侍都没有。
  
  虽然她自己就是大龄未婚,蒋澄也是老大年纪没娶,但这性质不一样。她是被那个倒霉名声给连累的。蒋澄呢,纯粹是自己作的,兼之他祖父纵容着其他人也管不了,这才拖到如今。以楚向澜一介庶子,怎么看也不像能扛得住家中压力的人呐!
  
  “这就要问楚远了,他那嫡子没身故前,但凡有人给楚七说亲,他都嫌高。等嫡子没了,他又嫌那些说亲的低了,可不就是高不成低不就。”卫潜晃了晃杯中酒,有些鄙夷的样子。
  
  哦,楚远就是鸿胪寺少卿,楚向澜那个偏心的爹。因为皇帝十分地看不上他,所以这十年都没升迁过。这个八卦却是新鲜,萧锦初之前都没打听得那么清楚的,于是不由再次真心实意地感慨了一句:“师兄着实明察秋毫……”
  
  话说三遍没淡如水,反有些刺耳,卫潜就斜了她一眼,“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关心臣子的阴私吗?”
  
  “不敢不敢……”萧锦初赶紧讨饶,兼扯开话题:“我说师兄,难得这样好的月色,咱们能不能不提我的婚事了。”
  
  再这么说下去,估计过不多时又要摆一场相亲宴了,萧侯爷实在是有点怵。
  
  “那你以为我是做什么来了?”皇帝陛下轻叩了两下案几。
  
  月色如纱,月下观美人亦是特别赏心悦目,萧锦初的眼光就有点发直,幸亏历练多年,对答倒是如流:“师兄带了好酒,自然是要私下贺一贺我封侯之喜。”
  
  “只是,有酒无乐,岂不无趣。” 萧锦初的一双眼从那只叫人垂涎欲滴的鸡头壶,移到了边上握着杯的玉手上,意味再明显不过。
  
  实在是那目光过于不怀好意,卫潜忍不住就往她头上敲了过去:“你以为是在哪里喝酒呢?”
  美人薄怒,最是风情无限。萧师妹挨了这一下,哎哟连声之余却是色心不改,只是不敢再作死说出来了。
  
  “把琴拿来吧!”卫潜是知道自己师妹德行的,也懒得跟她计较。萧侯不敢假手他人,自己跑了一趟,取了一架素琴,很是狗腿地奉上。
  
  皇帝顺手又敲了她一下,终于气顺了点,开始拨起琴弦:“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他的音色本就清冷,配上这曲《月出》再合适不过。轻吟浅唱之间,风亦为之驻足,鸟亦为之止鸣。
  
  趁师兄弹琴的空档,萧锦初赶紧给自己也斟了一杯玉露春,只觉今晚那些舞乐相形之下,可称得上是庸脂俗粉,尽会东施效颦。
  
  “师兄的琴越发出色了,” 萧锦初一边泯着小酒,一边感慨道:“早知道就该劝劝先生,不要在我这个榆木疙瘩上浪费时间才对。”
  
  卫潜收回手,任尾音悠悠回荡在弦间,袅袅不绝。见那丫头一派乐不思蜀的样子,只是一声叹息:“没错,是对牛弹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