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风起   1金陵城,谢丞公府,榴园
  
  廊外院中,几株石榴花正开得红红艳艳。
  
  端阳节刚过,金陵城中的日头一下子就毒辣起来了,暑气一阵一阵往屋子里烘,直让人坐不得立不得,恨不得一头扑进清凉湖中打个几转才好。
  
  当然,这对五岁的谢华苓来说是不可能的事。
  
  汗流浃背,她的心情很烦躁。
  
  饮食清寡,营养不良,更烦躁。
  
  榴园院子不大,一阵饭菜香气伴随着高声笑语传进西厢,是住在正房的四姐、八姐、四弟和他们生母红姨娘的说笑声,还夹杂着跟前有体面的嬷嬷下人的高声奉承。
  
  红姨娘的声音是尖脆、爽利的,意气风发。连生两女一子,女儿、儿子都十分受宠,儿子还是丞公最小的儿子,公认是丞公府中第一受宠的姨娘。据说,就算是当家太太在丞公面前,也没有红姨娘说话更好使些。
  
  华苓微微皱眉,短短的小手伸出来,捏着汤匙搅拌了一下粥碗,淡淡问:“我今日的午食就是这个?”
  
  方桌上,她面前就放着一碗清粥和一小碟咸菜。
  
  哪个家里,会给五岁的小孩子吃清粥咸菜过日子?这位便宜爹谢丞公,不是当朝辅弼相丞四公之一么?
  
  旁边的奶娘辛嬷嬷心疼地看着华苓,小声劝道:“九娘子且将就着用些吧,天时也热,想是下人估摸着九娘子大病初愈,食不下大油大盐的菜式,才送了这个来。奶娘晚些时候去大厨房看看能不能给九娘子拿一碟糕点回来。”
  
  辛嬷嬷说着瞪了一眼倚在门边的丫鬟初一,这个十一二岁的丫鬟在往正房那边张望,脸露羡慕。
  
  丞公府定例是,每位庶出的小娘子配一名奶娘、一名一等丫鬟、两名小丫鬟,但是九娘子只得一个丫鬟不说,还是个比主人更像主人的丫鬟,从来使唤不动的。每日里只叫初一去提提九娘子的膳食,早叮嘱了她要与厨房说九娘子身子见好,可以进些别样菜式了,结果连着几日拿回来的还是清粥咸菜。
  
  谢丞公膝下共有九位小娘子,四位小郎君,就数九娘子得到的待遇最差。辛嬷嬷悄悄叹气,初一指望不上,但她自己说的话还比不上有个掌事爹的初一好使呢。
  
  初一注意到了辛嬷嬷的难看神色,却一点都不在乎,眼底闪过轻蔑开口说道:“辛嬷嬷看我作甚?辛嬷嬷自己都知道了,厨房的张嬷嬷知晓九娘子的病症还没有好全,饮食需要清淡,怕她用了大鱼大肉积了食,才绞尽脑汁准备了这清粥小菜,令我送上来的。我说嗳,我的九娘子哟你可别挑食!这粥可是用南边庄子进上来的上等丝苗米熬的呢,若是叫太太知道九娘子这般挑捡,连上等丝苗米熬的粥都看不上眼,定然是要责罚于你的!”
  
  说是特意准备的清粥小菜,其实不过是托辞。丞公府每日大小主人的饮食都有定例,九娘子虽然是庶女,每餐也是有两荤两素一汤的,总比仆役下人的饮食丰盛许多。如今连着十来日只送清粥上来,厨房省下的四菜一汤自然是被瓜分了。
  
  连厨房的人都敢欺负她,华苓深深地皱着眉,她这个丞公府的九娘子也真没用。
  
  不说厨房,身边就有个气派的丫鬟初一呢。华苓侧头对着初一上下打量,这丫鬟梳着双丫髻,一张小瓜子脸颇为清秀,身穿上绿下黄的薄绸襦裙,已经洗得有些白了,但是看起来,比她身上的绸衫还要上档次那么一点儿。
  
  所以,她现在混得比个小丫鬟都不如的。华苓嫩生生的小脸上眉头皱成了川字。
  
  初一既抬出了当家太太,辛嬷嬷脸上那一点儿难看就强压了下去,朝初一陪笑道:“怎么会呢,太太素来仁厚,教的九娘子平日里最是恭谨惜物的,这样上等的米熬的粥很补元气,我们九娘子很爱用的。”
  
  见九娘子依然没有进餐的意思,只是侧身靠在椅背上打量初一,小脸上透着看不出的意味,辛嬷嬷赶紧舀起一点咸菜拌在粥里,用羹匙送到华苓嘴边,小心哄道:“九娘子乖乖的,用一点吧?你闻闻,这粥很香呢,嬷嬷服侍你好好的进一碗,垫了肚子,后面喝药才好。良医说了,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你还得调养上十来天才能好全呢,到时候奶娘陪你去大花园里看花好不好?”
  
  华苓把视线放到辛嬷嬷身上。
  
  这位奶娘,是从生母魏姨娘生她难产而死之后,就在她身边,将她奶到大,照顾到大的。二十来岁的妇人看起来却快有四十岁的样子,背有些弯,身穿洗得发白的青布褙子,眼角竟然有些皱纹了,但看她的眼里是满满的慈爱。 
  
  奶娘性子懦弱,连一个小丫头都能压在她头上,但对她是真心的爱护着。
  
  华苓眸中冰凉微融,接受了辛嬷嬷的喂食。
  
  一碗粥喂完,华苓便感觉肚子有点撑了,靠在椅背上微微叹气,这身体也太弱了,居然连这点东西都吃不了,还谈什么调养身体、恢复元气?
  
  门边的初一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辛嬷嬷也不去提她,用柔软的湿布巾给华苓净了面,又擦擦一双嫩嫩的小手,慈爱地说道:“九娘子到院中散一散,消消食?奶娘现在去将药汤取来,进了药汤之后,九娘子再去午睡歇息。”
  
  “我已经好了,不必再喝药。”华苓自己下了高椅,慢慢走出厢房外。
  
  这院子是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的格局,正房住的是红姨娘一家四口,西厢住的是她九娘子,东厢住的是车姨娘和三姐华芷。
  
  说起车姨娘和三姐,虽说是住在对面不过几步之遥,但是从来没有见这两母女大声喧哗过,连出来倒盆水都是小小心倾在角落,从来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又是一家夹着尾巴作人的,生怕惹祸上门。
  
  华苓垂下视线,走廊和厢房中一样,铺的也是青砖地面,宽檐上覆盖的甚至是黑色的琉璃瓦,在阳光下反射出十分华美的点点光芒,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能用得起的。
  
  能给她住这样的房子,难道会供不起她一个五岁小孩正常配比和份量的饮食?
  
  这不可能。
  
  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不给她吃饱吃好,她只会一直瘦弱不堪,身体弱更容易生病,病了更吃不下正常食物,接着日日喝药,这就是早夭的节奏啊。
  
  华苓一张白嫩嫩的小脸蛋立刻阴沉下来,什么大家大族啊,表面上很光鲜,私底下的光景也真恶心。
  
  搞什么都好,别搞小孩子是国际公认的道义,不知道么?
  
  她转身正要回房,正房那边蹦蹦跳跳跑出来一个小女孩儿,左右梳着两个小髻,扎着金头花,一身漂亮的粉色绸襦裙,小脸尖尖的十分可爱。这是红姨娘的小女儿华芹,比华苓大半年。
  
  她一看到华苓就高兴了:“九妹,我今日穿的新衣,好看吧?”
  
  “八姐。”华苓随意称呼一声走进厢房,没有理会对方的话头。
  
  八娘子对华苓的冷淡一点也不在意,直接跟了进来,提起裙角转了一个轻盈的圈,小嘴噼里啪啦说着:“你看,这套新衣是针线房的冬梅姐姐做的,姨娘还有四姐都觉得,我长的白,最衬这个嫩嫩的粉色呢。冬梅姐姐人真好啊,她还花了好几天的时间为我赶绣了上面的梅花,冬梅姐姐还说,这次为了赶工,做得急了些,下次再为我绣更好看的花样子。但是我觉得这个五瓣梅花已经很好看了呢,九妹你说是不是?”
  
  这是来找存在感还是优越感啊?
  
  华苓根本连理都懒得理谢八娘,自顾自爬上高椅坐着,辛嬷嬷端来了黑乎乎的一碗药,她皱皱眉推开。
  
  辛嬷嬷也不敢强喂,她总觉得九娘子这次高烧病愈之后,一个小小的人儿变得威严了许多,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楚地认识到,九娘子是主,她是仆,拿主意的永远只能是主。
  
  以往九娘子一看到她穿了新衣、戴了新首饰,肯定要露出格外羡慕和自卑的神色,这次却连看都没有多看几眼,八娘子有些不满,伸手过来拉扯华苓:“九妹你怎么不说话呀,你没看到我的新衣服吗,我跟你说,我做了新衣服,有些旧衣就不穿了,姨娘说了,要是你想要,我就送你两套!”
  
  八娘子长得比华苓壮些,也更有力气,华苓冷不防被她用力一拉,差点摔到地上去,幸好及时把住了桌边。
  
  辛嬷嬷吓了一跳,赶紧扶住华苓,小声说道:“哎,八娘子你小心些儿,我们九娘子才刚刚见着好起来呢,眼看着这还要喝药呢,和你的手劲没得比的。”八娘子和四郎是红姨娘的心头肉,在谢丞公面前也很是受宠,辛嬷嬷一点都不敢得罪了她。
  
  华苓用力甩开八娘子的手,皱眉开口:“别拉拉扯扯的。新衣服,我看到了,很漂亮。衣服就不用送我了,我很有得穿的。”
  
  “你哪里有的穿了,”八娘子立刻就有些不屑地说:“姨娘说了,我们的定例是一季四套新衣,而且应该可着我们挑选花色和布料!我们可是堂堂谢丞公府的女儿,吃穿住行都应该是顶顶好的!九妹你怎么穿的还是去年的旧衣,你自己看看,放出来的袖口和裤腿颜色都不一样了,真不好看!要是这样走出去,还不得让外面的人看不起,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儿,也没有穿得跟你这般寒酸的呢!”
  
  八娘子说完了嘴角一撇,水汪汪的眼睛一斜,极力表达自己的不屑,跟那位红姨娘真是像了个十足十。
  
  据说大户人家都不太看得起庶子庶女……教养成这样,谁看得起啊?
  
  华苓看看自己,确实是去年做的青色夏绸衣,放长了袖管和裤管,洗得发白的布料和放出来的布料有明显的颜色差异。但是一个才五岁的小孩子,穿得很好又有什么用,这衣服又没穿孔没坏,为什么不能穿?
  
  世上很多‘需要’,都是惯出来的。
   正文 榴园   2
  
  华苓在高椅上坐直腰,神色微肃,登时有种不容置否的威严感觉。“八娘你回去吧,我要歇午觉了。”
  
  辛嬷嬷早就想让八娘子回去了,她立刻弯腰陪笑道:“八娘子,我们九娘子还要喝药呢,这药味儿重着呢,怕冲撞了你,八娘子不如等九娘子病好全了,得了空儿。再过来探我们九娘子?”
  
  正房那边,一个身穿鲜亮桃红袄裙的女人走了出来,高声叫道:“芹儿,我儿你又跑哪里去了?你可别见到什么好的烂的都往跟前凑,染了病可教你姨娘怎么活!”
  
  华苓眉峰一皱,这话怎么这么难听?
  
  辛嬷嬷看到九娘子脸色不好,立时心下一酸,要是魏姨娘还在,丞公老爷对九娘子又怎么会这般不闻不问,让九娘子落入如今的境地呢?当年魏姨娘一进门,就是丞公老爷最宠爱的姨娘,可是现在,九娘子听到红姨娘这样指桑骂槐的话,却连句话都不敢回……
  
  “哎,姨娘我就回来!”这回来秀新衣服,九娘的反应完全没有八娘子预料的那么让人心怀舒畅,所以红姨娘一叫,八娘子立刻高声应了,蹦蹦跳跳地跑了回去。
  
  红姨娘在正房门口,把小女儿抱在怀里,着紧地上上下下看了一番,才高声说道:“我的儿,姨娘都跟你说了,平日里没事就好好在房里,学你姐姐刺绣呢,女孩儿家没得一手好女工,出门可见不得人。你弟弟身子弱,要是惹了病过了给他,老爷定然要追究责任的,你弟弟是丞公府最小的男丁,这责任谁负得起!”
  
  “红姨娘说的可不是么。八娘子快去换过外衣吧,方才四郎喊着要八姐呢。红姨娘真真好福气,如今是儿女双全,老爷也爱重,我看呀,这阖府中除了太太,再没有比红姨娘福气更好的了!”红姨娘的心腹洪嬷嬷惯是会奉迎,几句话说得红姨娘红光满面。
  
  红姨娘眼尾朝东西两厢一捞,看着东厢那边一个小丫头从门后面闪过,砰一声将门紧紧关上,西厢更是一声不出,得意一笑,转身领着女儿和下人回去了。
  
  这榴园虽然住了两名姨娘四位娘子和一位小郎君,但实际上就是红姨娘的天下。
  
  日日住在这种地方,原本好好的心情好好的身体都要给搅坏了。
  
  华苓只觉心情很糟糕,她自顾自下了高椅,径直走到内室爬上床睡觉。
  
  辛嬷嬷也不敢拦她,捧着药碗巴巴地跟了上来,坐在床边哄道:“九娘子,药还没喝呢,九娘子就喝几口可好?嬷嬷给你准备了甜甜的蜜饯,喝完药就能吃了。九娘子前阵子高烧不起,真真要把嬷嬷吓坏了,嬷嬷这一生无依无靠的,以后还指望着九娘子给嬷嬷养老呢。”
  
  看到九娘子小小的身子躺在床上,一张病得消瘦许多的小脸蛋连个笑容都没有,木木呆呆的样子,辛嬷嬷禁不住悲从中来,放下药碗扯起袖子擦泪:“唉,都是嬷嬷不好,没有发现九娘子白日里着了凉,晚上就烧了起来……没有看顾好九娘子,嬷嬷到了九泉下也没有颜面去见魏姨娘了……”
  
  这动不动就哭的又是什么毛病啊?
  
  华苓无声叹了口气,扯扯辛嬷嬷的衣角,嫩声嫩气说道:“嬷嬷你别担心,我已经好了。药喝多了不好,以后就不要熬了。我以后日日锻炼身体,一定会恢复得比现在更好的。”
  
  “大夫嘱咐了要进药的,九娘子万万不可任性。”
  
  难得有一个这么关心自己的人,华苓神色一暖,把辛嬷嬷粗糙的手拉到脸上蹭了蹭,甜甜一笑。“谢谢嬷嬷的爱护,嬷嬷一个人将华苓拉拔到这么大,受了许多辛苦。华苓日后嫁出去,也必定要带着嬷嬷一起去,到那时,嬷嬷就可以舒舒服服在华苓身边享清福。”
  
  辛嬷嬷没想到才五岁的华苓就能说出这样一番贴心话来,当下立刻欣慰地继续抹泪,“九娘子平平安安的,嬷嬷就满足了。”
  
  不高兴也哭,高兴也哭,女人啊。
  
  华苓皱眉:“嬷嬷你也别老哭,哭得我都想哭了。”一句话让辛嬷嬷收了眼泪,她才问:“嬷嬷你跟我说,那个丫头初一是什么祖宗啊,哪有这么当下人的,烦死个人。”
  
  虽然奇怪一团孩子气的九娘子居然问起了这样的问题,辛嬷嬷还是赶紧答了:“九娘子且忍忍吧,初一的舅舅是当家太太身边的采办掌事谢有财,我们可招惹不起她。要是惹得初一不高兴了,回去跟她舅舅告状,我们的日子说不得又要不好过些。”
  
  “这真是祖宗。”华苓小眉头一挑,“我身边不需要这样的丫头,等我去跟主母说说,把她换掉。嬷嬷你一个人照顾我也太辛苦了,我去要两个小丫头来帮你。”
  
  九娘子明明才五岁,怎地这语气听起来就很让人信服。但是这话里的意思吓得辛嬷嬷一身冷汗,赶紧阻止道:“九娘子,这些话不能轻易出口啊,嬷嬷说句不好听的,太太除了对三郎和七娘子爱惜得跟眼珠子似的,其他几位娘子和郎君,太太怕是从来没有看在眼里过。太太身边的掌事,说实在的,说话也比我们管用些呢。”
  
  辛嬷嬷对她很好,但是个性太弱了些。一昧退让,以为不招惹别人别人就不会来招惹自己,以为本本分分就能好好过日子。
  
  这或许在传说中的人间桃源才有可能吧,现下这个世界,你退一步,别人就会进一步,接着还要埋怨你怎么不退得更快些,挡了别人的发财路……
  
  华苓轻轻摇摇头,伸出小手,郑重的拍拍辛嬷嬷:“嬷嬷你就放心吧,我有分寸。我毕竟是这府中的主人之一,我要求的也不是很多,只要没有人欺负我,没有人给嬷嬷气受,能正常吃饱饭就好了,如果这点要求,主母都不能容许我的话,还不如一头在廊柱上碰死。敢让我不高兴的人,我怎么都不会叫她高兴的。”说到最后一句,她一双清水盈盈的眸中露出几分煞气。
  
  辛嬷嬷虽然心中忧虑,但也没有再劝。九娘子说的没错,九娘子才是主人,她虽然将九娘子奶大,也绝不可能代替她决定什么。
  
  华苓到底没有再喝药,只不过是一场高烧而已,既然她醒来了,烧也退了好些天了,就没什么大事。越是大户人家莫名其妙的规矩就越多。小孩子摔摔打打饭吃得香,自然长得好,从来没有听说哪个药罐子能把自己药得一辈子无病无灾的,没病还吃药,这是神经病。
  
  *
  
  丹朝继唐而起,已经绵延五朝。泽帝登位改元显圣至今已经是第十七个年头,如今领土东至琉球,南接天竺,西至波斯,北接跤马。
  
  泽帝之前,四任皇帝皆善弓马,善征战,朝中也代代涌现忠臣良将。君民一心,外征内养,终于平定四海。如今大丹边境安稳,边贸日渐繁荣,正是最好的时候。
  
  丹朝以辅弼相丞四公为首,官居一品。辅弼二公掌武事,相丞二公掌文事,先汶帝称‘辅弼相丞,国之栋梁也’。
  
  谢丞公,谢熙和,出身江陵谢家嫡系,十八岁以正七品朝请郎被先汶帝召入朝堂,连年政绩累累,识见丰厚,声誉隆重,至十年前成为当朝四公之一,统领百官。
  
  真是了不得的爹爹呢,午后华苓带着辛嬷嬷和丫鬟往正院去请安的时候,微笑着想。爹爹越是了不得,她想要做的事就越容易才对,毕竟她要求的不过是一点点东西而已。
  
  华苓穿的依然是一身旧衣,被八娘笑过旧衣新穿,对她一点影响都没有。
  
  初一跟在华苓身后,忍不住开口:“九娘子,今个晚上可是老爷的休沐日,九娘子要随着丞公老爷和太太一同进晚膳的呢!九娘子现下这一身,也太素了些吧,而且还是去年的旧衣呢,这样给老爷和太太看到了,怎么会高兴呢!九娘子前阵子不是得了一身新衣么,怎地不穿?”九娘子也也太不像样了,堂堂丞公府的小娘子,居然穿得比她一个小婢子还落魄!
  
  华苓脚步一顿,没有停下来,而是似笑非笑,回眸看了初一一眼。要是真奉她为主的话,又怎么可能肯穿得比她好呢。
  
  初一蓦然一惊,下意识地停了停脚步,心跳猛地快了起来。九娘子还没有她半腰高,一张病来消瘦的小脸上,双眸却又黑又亮,占了小半张脸去,像天上的星星一样熠熠生辉。
  
  初一发现她似乎看不懂九娘子的神情,不过没等她分辨清楚,九娘子和辛嬷嬷已经走出老远了,一点都没有等她的意思,只得赶紧跟上,前面的话也不知怎么的,没有再提。
  
  丞公府在金陵城东边,占地广阔,府内有个占地好几亩的大花园,错落修建了好几座漂亮的院落。
  
  从华苓居住的榴园走出,要先经过种植了雪樱树的樱园,然后从大花园中穿过,才能到主母和谢丞公居住的致远堂。
  
  致远堂从大门口开始就是和榴园完全不同的一番气象,高檐翘角,金碧辉煌,仆人个个精神抖擞,青石板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庭院中许多海棠花在盛放。
  
  一路过来,在这个庭院中伺候的仆人就不下二十个,洒扫的、看门的、接引的,伺候花草的,华苓边走边看,暗道相比起这些调.教得动静有度的仆人,她身边的初一就是渣,其实辛嬷嬷也好不到哪里去。
   正文 阖府聚餐   3
  
  据说主母牟氏出身于大族,娘家已经繁盛了许多代,看这仆人的精神面貌就能略窥一二。华苓前面还没有机会见到牟氏,也没有见过父亲,现在心里很是好奇。
  
  正房前守着的是两名姿色平平的丫鬟大雪小雪,左边的小雪抿唇一笑屈膝施礼,轻声道:“九娘子到啦,丞公和太太都在等着你呢。我看着九娘子已经身体大安,很为九娘子高兴。”
  
  主母的侍女也很会说话,听了让人很高兴。华苓仰头朝她笑笑,奶声奶气道:“多谢小雪姐姐引路。”
  
  内堂气氛热热闹闹的,谢丞公和牟太太坐在炕上,一群儿女环绕,孩子们都有座位,姨娘们和几名丫鬟靠墙立着。
  
  两夫妻身边是一双玉雪可爱的孩子,眉间各点着一颗红艳艳的朱砂点儿,但是长得很瘦弱。华苓一看就对上号了,这是牟太太生的一对龙凤胎,分别叫华英和华菁,是她的三哥和七姐,也就比她早了大半年出世。
  
  这对哥姐看她们这些庶子女的眼神都很漫不经心,头碰头凑在一起玩着一个金制的九连环。
  
  牟氏嫁给谢丞公已经二十来年了,但是前面只是生了一个女儿华蓉,已经在三四年前嫁入相公王家。所以才会有大郎华邵和二郎华昌的存在,这两位哥哥都是姨娘所出,分别是十二岁和十一岁,都已经进学了。
  
  大郎打小一直养在牟氏身边。要是一直这么下去,日后继承家产的自然就是大郎无疑,谢丞公对大郎是很看重的,早早就将之迁到前院居住,着重选择他开蒙进学的老师塾院,现在依然会在空闲的时候把大郎叫到书房,考察学问的进展。
  
  只是,牟氏居然当了一回高龄产妇,还生了一双龙凤胎。女人嘛,有了自己的孩子自然就会对旁的孩子不太经心了,所以现在大郎在丞公府中的地位很是尴尬。华苓扫一眼就在圆桌边看到了大郎,十二岁的男孩子已经长得很高,面容英气勃勃,气度淡定自若,有了两分谢丞公的味道。
  
  “九娘给父亲,母亲请安。”华苓迈开小短腿走上去,小脸蛋漾起讨喜的甜笑,歪歪施了个屈膝礼,又转头从大哥华邵到四弟华保,从二姐华苇到八姐,连带着几个姨娘都问候了一遍,才算完事。
  
  她生在年底,过年大一岁,算实了到现在还没到四岁,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能把一个女孩儿家的礼节完整做下来,算是很不容易了。
  
  “不要多礼。小九也这么大了,过来给爹爹看看。前阵子太太说过了,小九高烧不退,爹爹很是担心。幸好现在看来养的还不错。小九的奶娘是辛嬷嬷吧,服侍得不错。”谢丞公一看华苓就笑了,招手把这个最小的女儿揽在怀里,大手摩挲她梳的整整齐齐的小鬏鬏。
  
  “小九现在已经好全啦,爹爹不要担心,辛嬷嬷很好。”华苓说话有点慢,但是奶声奶气的咬字很清楚,很讨人喜欢。她顺势依偎在父亲怀里,安安静静地,小脸蛋漾着甜滋滋的笑容,乖巧伶俐,越发惹人怜爱。
  
  小女儿通常没什么话说,以往人多的时候只懂得站在角落里垂着头,想不到病了一场倒像开窍了一样,变得很讨人爱怜。谢丞公有些惊讶,但更多的是喜欢,自己的孩子么,自然是聪慧灵巧的好。
  
  这位闻名遐迩的丞公还不到五十岁,面相白净,端正而俊朗,留着三缕整整齐齐的胡须,穿一身深青色襕衫,气度俨然,是位少见的中年美男子。
  
  很养眼的面容嘛,在这年代,能摊上这么个爹爹可真不容易啊。华苓扫一眼周围,几位靠墙站的姨娘目光无不是充满了情意地投注在谢丞公身上,特别是穿了娇艳桃红的红姨娘,那眼睛水汪汪的哟。
  
  “我们家小九真可人意儿,阿娜你说是吧?”谢丞公搂着华苓小小暖暖的身子,侧头朝旁边的牟氏笑道。
  
  “是呢,小九比小七可要乖巧多了。小七这小泼皮儿,每天都闹得我脑仁儿疼,相反倒是三郎要乖些,现下都学通百家姓了。”牟氏听着就笑,双眸往华苓身上转了一圈,眼神颇为温和。她的年龄在四十上下,长得有些富态,一张白白净净的鹅蛋脸,梳了个雍容的高髻,穿着沉稳的暗红色满绣褙子,自有一番当家主母的气度在。
  
  华苓笑得甜甜的,眨巴着一双黑琉璃样的大眼睛,也不去管两个大人说什么。她扭过头,却发现炕上七姐姐华菁偷偷的横了她一眼,是很稚气的警告和厌恶之意,发现她看过来了,还推推三郎,让他把九连环藏得严实些儿,两兄妹背对着炕下玩,算是拒绝和九娘往来了。
  
  咦,七姐姐这么可爱啊。
  
  华苓自然不会把这么幼稚的抗拒放在眼里,这天底下就没有哪个孩子,会因为别人要抢走自己的父爱而高兴的。相比起来,七娘比八娘要可爱多了,至少她不会小鼻子小眼睛地跑过来炫耀新衣服,刷优越感。
  
  华苓于是看了看红姨娘的方向,发现四娘、八娘和才三岁的四郎坐在桌边,看着她的眼神儿里全是羡慕嫉妒恨,特别是八娘,打扮得精精神神的,心里急得很,看她的眼神那简直是小刀子刷刷飞舞。
  
  八娘自然不高兴了,现在九娘占据的可是她曾经占着的好位置!她都想不明白,一直都只知道站在角落里当隐形人的九娘,什么时候这么懂得讨爹爹欢心了?而且九娘穿得这么不好看,为什么爹爹也不嫌弃她呢!
  
  不过虽然心里很急,屁股都差点坐不住椅子了,八娘也不敢在爹爹没有招呼的情况下跑上去抢宠爱。九娘来得晚,在她来之前八娘就上去见过礼,然后被谢丞公打发回去坐着了。
  
  华苓这才发现,谢丞公对红姨娘和那三个孩子也不过尔尔,最爱说红姨娘在丞公面前很受宠的,大概就是红姨娘自己吧?真会扯虎皮拉大旗,唬得整个榴园的人都不敢对她不敬。也就是辛嬷嬷那样性子软弱,又没有机会在丞公和太太跟前说话的人才害怕她。
  
  如果能搬出榴园就好了,华苓皱着眉想,奶娘辛嬷嬷性子软,她又还小,一直在榴园住的话,总脱不了被红姨娘连带着她那些捧高踩低的仆妇欺负的日子,每天都要听几次风言风语,她真是受够了。
  
  只是,如果要搬出榴园,就要得到当家主母牟氏的同意,父亲丞公是不管后院事的。
  
  而当面见过了这位当家主母之后,华苓才明白到辛嬷嬷为什么不让她来向太太说要求,因为牟氏除了她自己生的双胞胎和丞公之外,对这满屋子的庶子女就没有给过一个正眼。
  
  没有厌恶,没有喜爱,牟氏只是对他们这些庶子女不闻不问而已。
  
  华苓轻轻叹气,不闻不问才是最可怕的态度,牟氏根本不在乎庶子女们过得好不好,她即使大胆提出要求,九成九的可能会被牟氏直接忽视掉。
  
  只能以后再说了。
  
  华苓仰头看看抱着她的谢丞公,幸好这个爹对她还是有几分关爱的,算得上半个靠山。虽然不能帮助她改善现在的生活,但如果她受了天大的委屈要申冤,这个爹应该不会不加理睬吧?
  
  在家外有一整个朝堂的事务要处理,每日天不亮就出门上朝,入夜还未必能归家,谢丞公很忙很忙。他作为一家之主的关注度必然是有限的,但是他也是个记性很好、很有耐性的人,家中一大群仆婢,只要过了他的眼,基本上都能记住。
  
  这是个很能让人如沐春风的优点,华苓听着这位爹爹谈笑间,就和牟氏将家中比较重要的事务都过了一遍,在场八个女儿、四个儿子都被他在不同时候提到过,每个人被提到都会很高兴,不由深深佩服。
  
  果然不愧是能挑一国大梁的四公之一,博闻强记、见识广博、气度宽和。华苓对爹爹的好感处于.迅速上升的状态,有这样的爹爹,日子坏不到哪里去的。
  
  “是了,三郎很是聪慧,我看,到九月就送他去开蒙吧。”谢丞公就手想起了这么件事,和牟氏商量:“王氏族学就设在城中平安坊,久负盛名,离我们府不远,大郎二郎也是在那里开蒙的。三郎就送到那里开蒙吧,阿娜觉得如何?”
  
  牟氏有些心疼,看看三郎专心致志玩着九连环的样子,犹豫道:“三郎身子弱,现下还时不时闹个头疼脑热的,这忽忽儿就要送到家外去上学……”
  
  言下之意,就是不太愿意叫自己的心头肉离开家的意思了。
  
  谢丞公眉峰微皱,华苓感觉到按在她身上的手劲大了起来,皱皱眉默默忍住了。原来爹爹也不是不会发脾气的。
  
  “那阿娜欲要如何?”谢丞公语气已经有些不好了。三郎是两夫妻盼了二十年才盼来的嫡子,但从出娘胎起就不怎么强壮,小胳膊腿儿都瘦瘦小小的,虽然面相清秀可爱,但也掩盖不了这孩子有些木讷,不爱说话的事实。
  
  谢丞公对嫡子寄望很高,但是这样一个身体瘦弱、性情内向的孩子,未必能够承担起一家一族嫡子宗子所须担起的责任。
  
  江陵谢氏历经几朝变迁,香火未灭,已经绵延好几百年。一大家族能够安安稳稳传承这么久,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谢氏从立族江陵始,就极为看重嫡宗嫡支的子弟教养,取贤不取长,每代族长,都选拔的是最为出色的子弟。
  
  民间传唱“江陵谢,金陵王”,几乎是能和丹朝皇族钱氏并列的世家大族,若要细论起来,钱氏虽然已经传承至第五朝,比起王谢来说,也还多了那么两分粗糙火气。
  
  牟氏对这些都很清楚,只是她毕竟是三郎的母亲,将他从烧红小虾米一样的小可怜拉拔到这么大,她最清楚自己的孩子身子骨弱,实在不敢就这么把他放出家外去受风吹雨打。
  
  王氏族学课业繁重也就算了,慕名到那里进学的各家子弟甚多,环境复杂,三郎才堪堪四周岁,又是这么个木讷寡言的性子,受了欺负还不一定知晓开口告诉大人,就这样的情况,牟氏只要稍一设想,心尖尖上就揪得发疼。
  
  牟氏几乎绞碎了一张丝帕,但面对着谢丞公所给予的庞大压力,还是勉强笑着说道:“老爷,我想三郎还小着呢,不如从家外细细寻访,聘一位才高八斗的先生回来为三郎开蒙?三郎聪慧,在家中开蒙进度亦绝不慢的。待再过两三年,三郎身子骨必定也养得壮实了,再放他到外面去进学,岂不是好?”
  
  谢丞公无声叹了一叹,只有他抱在怀里的华苓发现了。华苓抬头看去,却见爹爹手上温和地拍抚着她的脊背,温声说道:“既然阿娜心思已定,便照阿娜所言。”
  
  “如此甚好。”牟氏立刻便松了一口气,看着炕上一双娇儿娇女的眼神分外欣悦。
   正文 丞公训话   4
  
  其实爹爹很失望吧?
  
  爹爹对三哥的期望很深,但是牟氏是三哥的亲母,爹爹也不能完全违背她的意愿。夫妻嘛,处事有商有量,这很好理解,然后爹爹把自己的失望隐藏了起来。
  
  为什么要隐藏起来呢?是因为这里人很多,爹爹不愿意让其他人发现他对三郎的失望么?毕竟是嫡子和妻子的脸面,他作为一家之主,还是要维护的。
  
  但是,总觉得爹爹还有别的某些想法呢……
  
  华苓眨巴着一双大眼睛,眼神里就透出了疑惑。
  
  谢丞公垂眸看到了小女儿一脸疑惑,不由发笑,颠颠她的小身子问:“小九在想什么呢,说给爹爹听听?”爹爹对小女儿这般亲昵,看得一屋子的孩子都十分眼热。
  
  华苓回过神,一时想不到回答什么,干脆紧紧揪着爹爹的手臂,在他膝上站起来,在一屋子人目瞪口呆的目光下,踩着谢丞公的大腿耀武扬威地来回走了两下,乐得咯咯直笑。她现在最多三十斤重,对成年男子来说这点分量根本不算什么。她踩的可是当朝四公之一的腿啊,这样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的。
  
  牟氏也呆了呆,还没有来得及发话的时候,红姨娘指着华苓几乎是尖叫起来:“九娘子你这是在做什么?竟然胆敢冒犯老爷!快快下来!”任凭她曾经是多么温柔甜蜜的声音都好,这下子拉得尖尖的,听起来刺耳得紧。
  
  谢丞公的脸色一下子就阴了,稳稳扶着小女儿随她站着,给了红姨娘一个警告的眼神:“红柳你这是干什么?都是三个孩子的姨娘了,竟这般轻浮。”
  
  “妾身……妾身失言了。”红姨娘立刻低头认错,眼里闪烁着不忿的光,却一点都不敢冒犯一家之主的威严。
  
  华苓已经分外精乖地在牟氏开口之前滑下来,站在谢丞公面前,小心翼翼地垂头说道:“小九错了,爹爹罚。”
  
  那可怜的小样儿,跟片刻之前欢快的样子天差地别,谢丞公一下子就心疼了,把小女儿揽在怀里,柔柔声哄道:“小九没有错,爹爹不曾生气。”他可没有忘记,小九这孩子一出生,姨娘就去世了,没有生母照拂的小孩子,活得就是这般小心翼翼吧?这么一想,当爹爹的对小女儿又多了几分怜惜。
  
  “多谢爹爹。”华苓又似模似样地施了个礼算作道歉,然后奶声奶气,带着点畏惧朝红姨娘说道:“盼红姨娘也勿要生气。”
  
  我家小九真是乖巧。
  
  谢丞公对华苓的行为非常满意,在朝堂上亦能威风八面的视线投向红姨娘,却不巧看到了红姨娘分外不善的表情,当下脸色又是微微一沉。
  
  虽然朝事繁忙,谢丞公也清楚记得,小女儿华苓和红姨娘住在同一个院子里。
  
  红姨娘的个性他颇为清楚,给点宠爱就能把尾巴翘到天上去,恨不得张扬得全世界都知道,定然是容不得别人比她更好的。四娘八娘也多多少少随了生母的性情,这样推想的话,在这之前,小九在红姨娘跟前也不知受过多少气?
  
  要是在今天之前,对这样的事,谢丞公就算发现了也不会说什么,后院的事就应当交给当家主母处理。虽然丞公府中庭院甚多,但既然当家主母愿意将庶子女都塞在两三个小院里,那么主母的意思也就是他的意思。而且红姨娘为他生了二女一子,开枝散叶是家族大事,给她几分体面是很应该的。
  
  但是今天谢丞公怎么看红姨娘就怎么不顺眼。
  
  摸摸小女儿头上素色绢带绑的小鬏鬏,看看小女儿受惊的神色,再看看小女儿身上穿的旧衣,谢丞公顺带着对主母牟氏产生了今天的第二次不满情绪,这么个没了生母的小孩儿,能妨碍到嫡母嫡子女什么?
  
  谢丞公对小女儿是越发怜惜了。
  
  红姨娘一接触到谢丞公的视线就觉得心中一寒,半晌说不出话来。
  
  牟氏在一旁看着,这下在一旁笑道:“好了,这般严肃着都是作什么?自家孩子自家人,有话儿好好说就是。不过小九,下次不可如此放肆,长幼有序,尊卑有分才对。”说到底还是轻轻说了华苓一句。当然么,如果现在被谢丞公抱在怀里的是小七华菁,牟氏说出的话大约就要换个样子了。
  
  “太太,小九知错了。”华苓乖乖地认错,反正她今天刷父亲好感度的努力已经达到了。
  
  人对弱者总会有几分怜悯的。有红姨娘的态度对比,她就会显得越发是个小可怜,只要父亲真的当她是女儿,无论如何都会多护着她两分。现在不就是么,父亲肯护着她就好,有了这分爱护垫底,父亲也就不那么容易忘记她,只要父亲偶尔过问她一两句,府里那些仆婢未必敢再欺负她。
  
  牟氏雍容一笑,轻轻点头:“小九很乖。”正好天色渐晚,该是进晚膳的时辰,牟氏便笑道:“老爷,时辰也差不多了,且摆饭吧,今日令厨下制了老爷颇喜爱的蒸鲥鱼。”
  
  “如此,便摆饭吧。”谢丞公微微点头,看一眼怀里乖乖巧巧,一听‘摆饭’两个字就表情期待的小女儿,含笑道:“今日小九就与爹爹同桌用膳吧。”
  
  牟氏嘴唇动了动,终究笑着没再说什么,令自己的心腹大丫鬟大寒到厨房传膳去了。为了三郎的开蒙已经违逆了丈夫的意思,其余这些小节就没必要再令丈夫不悦了,不过一个小小庶女,就算丞公宠到天上去,也越不过她的小七。
  
  丞公府虽然从律法上算只有丞公夫妻二人,家庭聚餐的时候该上桌的人还真不少,姨娘四个,小郎君四个,小娘子足足有八个,必须开三桌才放得下所有的人。
  
  华苓被安排坐在主桌的下位进餐时,默默觉得这回运气真算得上不错,来之前她也没设想过,爹爹会对她这么好,甚至吃饭都记着把她放在同一桌,毕竟辛嬷嬷告诉过她,以往丞公两夫妻都是带着大郎二郎和双胞胎作一桌,女儿们一桌,姨娘们一桌在偏厅进餐的。
  
  果然是父女天性嘛?
  
  不过,出师有利就是好事,华苓欢快地坐在高椅上,一张白嫩嫩的小脸蛋笑眯眯的,看着大丫鬟谷雨轻手轻脚给她布菜。丞公府的厨子擅长鲜嫩偏甜的江南菜式,无论是河鱼、鲜虾还是时蔬,口味都做得颇为清鲜,道道都很合她的口味。
  
  精心蒸好的米饭也是粒粒晶莹,拌上一点香味浓酽的烧猪蹄汁,华苓简直觉得自己能吃下三碗饭。只可惜她现在的肠胃又小又弱,为身体计,顶天也就能吃一碗饭而已,吃再多怕就要消化不良了。 
  
  恋恋不舍的看着一大桌色香味俱全的菜,华苓已经下定了决心,今天一定要要求来她应该得的普通孩子待遇。她也不需要一顿八道十六道菜呀,每顿有个肉有个蔬菜,基本就能保证她的营养摄入了,这样长大,她的身体才会健康。
  
  华苓一个小人儿捧着小饭碗吭哧吭哧吃得香,就把同席的三郎和七娘子都比了下去,倒跟大郎、二郎两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相映成趣。
  
  虽然早生了大半年,但是这对双胞胎长得比华苓还弱,也很挑食。桌上的菜在华苓看来道道都很诱人,结果她这对兄姐看哪个都不爱吃,牟氏连带着双胞胎的奶娘和丫鬟们操碎了心,一声一声劝着哄着,半天才喂进去几口,就这几口,也足够让牟氏和丫鬟们都眉开眼笑了。
  
  唉,看这给惯的……华苓边吃边看着三七把丫鬟们使唤得团团乱转,一会要这个,一会要那个的,还发现小七还抽空炫耀地给了她一个得意的小眼神儿,分明是在说‘看你多可怜,连个伺候吃饭的人都没有,还得自己捧着碗’,不由发笑。
  
  七姐姐就连炫耀,看着也比八娘讨人喜欢多了。
  
  看到小女儿吃饭吃得很香,神情也格外愉快,谢丞公便觉自己胃口也好了不少,多吃了一碗饭,对三七这对娇娇儿女有点看不惯了,训道:“阿娜,你莫把三郎、小七惯得太过,饭食也不好好用,如何能长得壮实?”
  
  牟氏护着儿女,亲手用细柔的帕子为小七擦去嘴角蹭上的肉汁,笑着为他们分说:“老爷说得是,只是三郎和小七都还小着些,等再大些儿,晓事了就好了。”
  
  谢丞公微微点头,没再说什么。
  
  七娘气鼓鼓地瞪了谢丞公一眼,又瞪了华苓一眼。她听懂了爹爹话里是训斥他们的意思,爹爹从来不会用这种语气对她说话的,一定是小九不好,小九一来,爹爹就变了。
  
  相比格外活泼的七娘,三郎只是自顾自地玩着手里的玩具,偶尔吃一两口饭,对大人们说的话也不知有没有听进耳朵里。
  
  华苓已经放下了碗,心满意足地摸着小肚子,七娘的犀利眼神儿不疼不痒的,她怎么会在意。
  
  看着谢丞公和两位哥哥也已经放下了筷子,准备离场了,牟氏还在一旁看着小七用饭,华苓便开口:“父亲,母亲,小九明日也来用饭好不好?”
  
  谢丞公呵呵笑,看小女儿一脸期待,便问她:“在父亲母亲跟前用饭,是不是特别香?”
  
  “嗯!”华苓认认真真说:“小九已经好全了,小九不爱日日食清粥和咸菜。”
  
  牟氏一颗心都系在一双儿女身上,又哪里愿意让一个小庶女日日在跟前,还是个刚生了大病的孩子,当下含笑道:“家中儿女都大了,各各进学,课业繁忙,若是日日来往主院晨昏定省,每日便是好一番劳累,我是免了他们的。我这里诸事也繁忙,儿女还是在各自院中用饭为好。”
  
  华苓便露出失望的神情,但还是乖乖应了:“小九知道了,小九听太太的话。”谢丞公微微一皱眉,日日食清粥咸菜是怎么回事?
  
  大郎看看华苓失望的样子,侧过身隔着二郎安慰她:“父亲十日一休,再等几天,小九又能来父亲母亲跟前用饭了,很快的。”相比面目平凡、稚气犹重的二郎,大郎长得端正白净,眉目清朗,穿一身蓝色襕衫,算是一枚翩翩少年郎了。
  
  咦,大哥竟然会安慰她呢。
  
  华苓很惊喜,朝大郎甜甜一笑:“小九知道了,多谢大哥。”
  
  大郎笑笑,看华苓的眼神十分温和。虽然只有十二岁,但大郎已经是个十分稳重的少年郎了,在席上除非长辈开口,否则一般不多说话。
  
  谢丞公招手让华苓过去,把她小小的身子抱到腿上坐着,朝一旁侍女道:“去传小九的奶娘进来。”
  
  辛嬷嬷很快进来了,腰弯得低低的,在谢丞公跟前回话。
  
  谢丞公抱着小女儿,上下打量辛嬷嬷两眼,看着是个和气整齐妇人,倒也有几分满意。便问:“小九头前高烧,请了哪家良医,用了几日药?”
  
  “请的是西边中平医馆的奚良医,用了十日的药……”丞公威严极盛,辛嬷嬷语调都有些颤抖,但还是细细把华苓这些日子的情况说了一遍。
  
  谢丞公点点头,又挑华苓平日里衣食住行的细节问了些,没再说什么,表情也很平静,令辛嬷嬷退下。
  
  华苓有些失望,父亲的反应总跟她以为的不相同。她将自己困难的处境摆出来,父亲确实如她所想的关注了一下,但是召辛嬷嬷来问了之后就没话了,这是要轻轻放过的意思吗?便是她自认是沉得住气的人,此刻也不禁有些焦躁起来,父亲也不打算理会的话,她要改善生活就真的很难了。想到这里,她不禁有些心凉,事事都要仰赖别人的感觉,真的太糟糕了。
  
  她想要的也不是很多啊,饮食有营养有保证,没有人欺负她和辛嬷嬷,能安安静静在这府里住到她足以自立离开,就可以了。
  
  在华苓已经失望得准备接受现实的时候,不料谢丞公沉思了片刻,向牟氏道:“女儿们都大了,还随姨娘们居住也不像样子,府中后园不还有七八座空置的小院落?便修整修整令女儿都各自居住吧,丫鬟下仆也该配齐了,我丞公府的女儿,总该有些气派才是。”
  
  牟氏虽然心里不太情愿,但面上还是笑着应了。“倒是我日间事忙,没想起这回事来。往日儿女都小,便令姨娘们各自领着照料罢了。如今大的几个都在芍园中习六艺,待明年小七小八小九也该开蒙了,还挤在一处就不好了。”又十分周到地说:“我忘性大,大寒给我记着了,回头就令发财掌事去请城中最好的匠队来整葺园子,老爷放心,这事不难,一两个月内必能准备妥当的。”
  
  “太太放心。”侍立在一旁的大寒稳重地点头。
  
  既然当家主母表明了态度,谢丞公便也适可而止,见天色擦黑,便叮嘱了儿女们几句,领着大郎二郎回前院去。
  
  华苓的心情立刻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转,喜笑颜开——有个好爹,就是事半功倍啊!
   正文 辛嬷嬷遭打   5
  
  从致远堂出来,天色已经全黑了。
  
  初一在前面打着灯笼,华苓迈着小短腿,牵着辛嬷嬷的手往榴园走。
  
  辛嬷嬷边走边抚着胸口絮絮叨叨:“丞公老爷怕不是比那玉皇大帝还要威严!嬷嬷吓得喂,连话都不敢多说两句!嬷嬷也没有想到,丞公老爷对九娘子这般好!太太说了,九娘子,我们很快就能搬到新园子去咯!到时候……”
  
  华苓听得无语,不过也没打算阻止辛嬷嬷唠叨,笑眯眯地边走边记路。丞公府很大,曲曲弯弯的要路过好多段回廊、曲廊,好多个看起来一模一样的垂花门,要是她自己来走,是一定会迷路的。
  
  她完全没有想过,爹爹会这么配合,连话都不用她多说几句,就发现了她现在的生活状况。有一个好爹,就是事半功倍啊……
  
  “辛嬷嬷,九娘子今天说的话是你教的?倒是我红柳看漏了眼!好一个辛嬷嬷啊,好一个贱蹄子,居然敢在我红柳的眼皮子底下撬墙角,我今天不给你一个好看,还当我红柳红姨娘浪得虚名!”一行人才刚刚回到榴园,红姨娘气势汹汹的来了,横眉竖目,修得极漂亮的手指一点辛嬷嬷,“洪嬷嬷、范嬷嬷,给我按住这骚蹄子,赏一顿巴掌!”
  
  洪嬷嬷和范嬷嬷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妇,惯做粗重活儿,力气极大,满脸凶相,上来拧着辛嬷嬷,砰一声就按倒在地上,蒲扇手掌使劲往辛嬷嬷脸上招呼,掌掌到肉。
  
  辛嬷嬷痛呼一声,拼命挣扎,但又怎么敌得过有备而来的两个嬷嬷,啪啪啪就被扇得整个脸肿了起来。初一看事情不对,早无声无息溜了。
  
  “给我住手!你这是干什么!”华苓的眼睛瞬间红了,扑上去,却被洪嬷嬷随手一扇,将她的小身子直接甩到了一边,挫在地上,后背一阵剧痛,眼前发花,一时间竟站不起来。
  
  辛嬷嬷依稀看到华苓被甩到了地上,立刻不敢再挣扎了,哭道:“打我吧,打我……九娘子站远些,嬷嬷没事……”
  
  “我干什么?”红姨娘身后是两个丫鬟,两个女儿和儿子倒是没带出来。在廊下几个灯笼阴暗的光芒下,这个丰腴玲珑的女人身穿红衣,娇滴滴地站在那里,皮笑肉不笑的,就像一株伸出恶沼的红色食人花。
  
  “从我的榴园出去的人,怎能不知道我红姨娘的规矩?看看你们对面的车姨娘和三娘,从来在我面前半句废话都不敢说,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我是红姨娘,我的四娘、八娘和四郎,在这里,什么都该是头一份儿。辛嬷嬷、九娘子,我劝你们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安安分分的,日子还有得过,要是不听话呢,太太修园子也还得几个月,我怕你们到时候呀,就住不上新园子了。”
  
  啪啪啪啪也不知扇了几十下,打得辛嬷嬷呜呜痛哭,洪嬷嬷这才直起身,老脸笑成一朵菊花,接着红姨娘的话脚儿道:“正是呢!别看一个榴园这般大,红姨娘能占主位,住正房,你们大家就该知晓,红姨娘是我们这儿最尊贵的人儿,除了丞公老爷和太太,就是红姨娘了!辛嬷嬷你也没些眼色,居然作出这样的事来,教唆九娘子越过四娘子和八娘子去,你的胆子,真真是比猪还肥。老身托大说一句,现下红姨娘就算打死了你,也是该的。嗳,九娘子你请小心站到一边去,这边光景儿暗呢,小心老身不小心搓到你身上去,那就不好了。”
  
  红姨娘娇笑起来:“洪嬷嬷真真是我肚子里的那条虫儿,回头必赏你好东西。”
  
  “多谢姨娘!”洪嬷嬷大喜,办事越发用心,干脆给了辛嬷嬷几个窝心脚。范嬷嬷一看又被抢了先手,赶紧手上啪啪啪地作出最响的声音来,使劲按着辛嬷嬷,一动都不许她动,辛嬷嬷被这样一折磨,几乎就厥了过去。
  
  华苓浑身发着抖,咬紧牙关撑着自己站起来,垂头胡乱抹着眼泪,神色凄惶地开口:“住手,……别打了,我和辛嬷嬷都知错了……以后再不敢在父亲面前说话了……住手,别打了……”她被精心梳好的小鬏鬏早就散乱了,身上的衫裙也被扯歪,狼狈不已。
  
  红姨娘做事极有分寸,教训教训一个不起眼的嬷嬷不算什么,要是打了府中的小娘子,事情就可大可小,她是不会去犯这条线的。她今天是恨极了九娘,一个没娘的小贱种罢了,跟往日一般当好透明人不就好了?今天居然吃了豹子胆了,竟敢上去说话,还敢在丞公面前撒野,甚至让丞公破天荒地斥责了她。不教训得这两个小蹄子服服帖帖的,日后她红柳的威信何在。
  
  眼看着九娘可怜巴巴地服了软,辛嬷嬷也得到了足足的教训,必要躺上几日才起得来床,红姨娘这才觉得在主院受的闷气消散了些,懒声说道:“好啦好啦,打了这许久,你们手也不疼呢?随我回吧,我的孩儿们该等得心焦啦,那两个小调皮鬼儿,没我这个娘哄着拍着,都还睡不着觉呢。”
  
  红姨娘在仆妇们的簇拥和谀词下,袅袅娜娜地回了正房,优优容容地把门关上,过自己的小日子去了。
  
  抄手回廊上光线昏暗,华苓狠狠用衣袖擦去眼泪,沙哑地尖叫:“初一,你是死了吗!”辛嬷嬷昏昏沉沉地侧蜷在地上,抱着胸腹,整个人弓得像虾米。她是极疼了,脸上受的巴掌,依然算得上皮外伤,但洪嬷嬷后面毫不留情加诸她身上的那几脚,直接让她内伤,也不知要养多久才能好了。
  
  初一鬼鬼祟祟地从角落里走出来,远远站着,说出来的都是风凉话儿:“九娘子,辛嬷嬷,住在一个园子里这么多年,你们还不清楚红姨娘么?红姨娘有四郎,就连太太也会给她几分面子呢!你们没事儿就该绕着红姨娘走才是!这下惹红姨娘发怒了,日子要更不好过了。”
  
  一时间,华苓竟说不清心里翻涌的是怒火还是寒意。
  
  她捏紧了拳,慢慢道:“如果你还当自己是我谢华苓的丫鬟呢,就来帮我把辛嬷嬷扶回屋子里去。”
  
  初一看看这两人凄惨无比的样子,撇撇嘴,还是上来扶起辛嬷嬷,勉勉强强地把她送到了九娘子屋里的床上,然后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消失了。
  
  华苓将整个屋子都搜了一遍,没有任何伤药。想来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平时也用不到这些。她打开门,径直穿过庭院走到东厢那边,用力拍门,大声说道:“车姨娘,我是小九。车姨娘,有没有伤药。”
  
  夜色已深,榴园的庭院里灯火晦暗,而东厢里早已熄了烛火,门窗都黑洞洞的,似有无数怪兽盘踞在后面。
  
  久久没有人应门,华苓就继续用劲儿拍,拍得手都痛了,那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个小缝儿,一个十五六岁的丫鬟举着盏烛台站在后面,不耐烦道:“九娘子,我们姨娘和三娘子都睡下了,你这是干什么呢!”
  
  华苓看到这丫鬟的表情心就凉了半截,但还是坚持站在门前朝她鞠躬,小声问:“姐姐,我想问车姨娘这里有没有伤药,我嬷嬷被打了,身上又肿又疼。”
  
  “没有。”那丫鬟砰一声把门关上了,还迅速地插上了门闸,随后东厢里微微的火光也熄灭了,再无声息。
  
  华苓在东厢门前站了片刻,慢慢穿过黑乎乎的庭院,回到了西厢。
  
  桌上燃了根蜡烛,昏黄发暗的火光微微扑动,映得房间四处的光影也微微摇动。
  
  华苓坐在床边,雪嫩嫩的小脸一半在昏黄的光里,一半浸在深沉的黑暗,安安静静,面无表情。
  
  辛嬷嬷慢慢缓过了一口气,躺在床上,看着木塑泥雕一样的九娘子流泪:“九娘子……”
  
  “嬷嬷觉得如何了?”华苓不敢去碰辛嬷嬷肿得老高的脸,静静地问:“嬷嬷,我看到他们踢了你好几脚,胸口是不是很疼?”
  
  疼自然是疼的,辛嬷嬷却不敢说得太真,笑着哄道:“嬷嬷没有大事,养几日就好了。”九娘子稚嫩的脸蛋上出现了极其成熟的平静,辛嬷嬷看着就忍不住落泪。
  
  “嬷嬷,小九想去请良医来为嬷嬷看看。”
  
  辛嬷嬷大惊,立时苦苦劝止:“九娘子不可,嬷嬷当真无事,只是被打了几下罢了,过几日就好了,九娘子还不相信嬷嬷吗,嬷嬷什么时候骗过九娘子?”脸上红肿得厉害,辛嬷嬷许多字都咬不清,说得很艰难。
  
  沉默良久,华苓轻轻应了一声。
  
  她爬下床榻,自己上了净房,然后垫高脚在水盆里绞个湿帕子擦擦手脸,解去外衣,吹熄蜡烛,然后才回到床上躺平,对辛嬷嬷说道:“嬷嬷我不会起夜的,你好好休息一晚上,明日我再去求太太,为嬷嬷请个良医来看。”
  
  “嬷嬷没事,九娘子快睡吧。”黑暗里,辛嬷嬷的声音依然慈爱,轻轻拍抚着九娘子小小的身子,哄她入眠。
  
  华苓安静地躺着,床外侧,辛嬷嬷隔段时间就会轻轻动一动,她的脸和身上应该都很疼很疼,根本没办法睡觉。但只有疼得极狠了,辛嬷嬷才会动一动,呼吸也尽量放得很轻。
  
  她安静地用手臂遮住眼睛。
  
  入夜之后,丞公府后院间是不允许随意走动的,当家主母牟氏治家颇严,内外各门间都有仆役把守。特别是榴园和樱园,这两个分住了四位姨娘和庶女们的园子,入夜之后,没有太太的允许,院中的人是不许离开的。
  
  就算去禀告太太,华苓也很清楚,太太未必肯为辛嬷嬷大费周章请个良医来,辛嬷嬷曾说,她前面高烧不退,辛嬷嬷求了太太好几次,太太才允了请求。
  
  当家太太对家中这些个姨娘庶子庶女基本上不闻不问,也不偏袒哪一个,一心教养三郎和七娘。但满府下人谁不会看人眼色,谁不爱捧高踩低。
  
  丞公府四个姨娘中,最早入府的兰姨娘生育了二娘和五娘,车姨娘生育了三娘,丞公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她们的房里了,日子自然过得不怎么光鲜。相比之下,肚子争气,生了二郎和六娘的陈姨娘日子要好过些儿,虽然二郎开蒙之后被塾师评说资质平平,丞公似乎对他也不抱多少期望,但还是带在身边教养着的,所以满府仆人也不敢太小看。
  
  相比起前面三位,入府最晚、年纪最轻的红姨娘便称得上风光得意了,姿色娇艳,也会看人眼色,连生二女一子,丞公老爷至今依然时不时就会到红姨娘房里歇息。这样一位红姨娘自然是相当有体面的,要是激怒了她,在丞公枕头边吹个风儿,即使是大掌事也怕吃个挂落呢,更何况谁不知道,红姨娘就是个不饶人的性子。
  
  所以红姨娘平日里普通发作个把下人,撞到她枪口上的基本都自认倒霉,就没有敢和她对着干的存在。
  
  就这么个东西,居然拿捏住了你……
  
  黑暗里,九娘勾了勾嘴角,又轻轻叹了口气。
   正文 求医求药   6
  
  “太太可是起了?”
  
  致远堂正房外,大寒听见了响动,在门边轻声问。
  
  “嗯,进来吧。”牟氏慢慢应了一句,从雕花大床上坐起,自己撩开满绣了多子多福图案的帐子,训练有素的丫鬟们已经鱼贯进来,捧盆绞巾为牟氏净面漱口,又有一个快手快脚地整理床铺归置物件,等牟氏坐到梳妆台前,房间内一切都井井有条了。
  
  牟氏一一问过东厢和西厢的三郎和七娘晚上睡得不错,又问过前院里丞公老爷早早离府上朝去了,这才点了头,表情缓和下来。平嬷嬷带着笑从外面进来,对牟氏今日的装扮称赞了两句,才道:“太太,九娘子一早就来了这边,说是求太太为她那个奶娘辛嬷嬷请个良医呢。真是奇也怪了,昨日我看那辛嬷嬷好端端的呢,怎么今日一来就说病重了……”平嬷嬷凑近了牟氏耳边,悄声道:“怕不是被红姨娘,打的呢……”
  
  牟氏盯着妆台上格外清晰的水晶镜,唇边露出一丝儿笑意:“哦?”
  
  平嬷嬷早前就是牟氏的陪嫁丫鬟出身,后来嫁了府中管事,便接着作了牟氏的管事嬷嬷,最是会揣摩牟氏心思。
  
  平嬷嬷察言观色,早知道牟氏的意思,笑容里就带上了些鄙弃:“九娘子也太不晓事了些,我们丞公府可是有规矩的人家,下人们都知晓太太最看不得家事靡费的。便是姨娘和小娘子们,平日里也不该随意呼着喊着要请良医呢,丁点儿大的事就要大费周章的,要是人人都学着这般作,那还要得?”
  
  满屋子丫鬟都不敢说话,捧着衣物的大寒欲言又止,被小雪不着痕迹地拉了拉,便也没有开口。
  
  牟氏轻轻“嗯”了一声,挥挥手:“把她打发回去。我今个儿还得见外客呢,诸事繁忙,哪来的空闲理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九娘子,你无端端跑到这边来作甚么哟,太太可是说了,我们丞公府满府下人,从来都没有一个敢仗着主人的宠爱胡乱作的,大费周章地延请良医,不是丞公府的主人又如何当得起。按老身说的,九娘子还是快快回去吧,胡搅蛮缠,太太是要不高兴的。”一身暗青色绸褙子的平嬷嬷拢着手站在台阶上,满面带笑说着。
  
  华苓站在中庭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石板地,安安静静地抬头看去。致远堂建在至少三尺高的台子上,以至于从正房往出到中庭,建了五级的台阶,她要仰高了头才能看到平嬷嬷的脸。她笑笑,上前两步,朝平嬷嬷深深施礼,堆出甜甜的笑容,软声央求:“平嬷嬷,平嬷嬷,小九知道你是大好人。辛嬷嬷抚养小九长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小九看着她忽然重病,心里极不好受。”
  
  她小步跑上去,把一个小小的绸布包塞到平嬷嬷手里,睁大了黑亮黑亮的双眸,央求道:“平嬷嬷,小九求你了,就帮小九一个小忙好不好?平嬷嬷在太太跟前是极说得上话的,求平嬷嬷可怜可怜小九,就帮小九说一两句话吧,好不好?平嬷嬷,平嬷嬷,小九求你了……”
  
  这小人儿也就三尺高,穿一身洗旧了的浅蓝色小襦裙,披头散发的,比平嬷嬷自己家的小孙女儿还落魄些。但这一张小脸蛋儿白白嫩嫩的,眼睛像两颗黑水晶汪在清泉里,满脸恳求,很是可爱可怜。
  
  这没娘的孩子,就是格外可怜些。
  
  平嬷嬷也不其然有些可怜华苓,犹豫了片刻,摸摸那小绸布包硬硬的,于是道:“既然九娘子这般恳切,老身便试着在太太跟前说上两句罢,要是不成,也别怪我。”
  
  “多谢平嬷嬷,小九以后也必定念平嬷嬷的情。”华苓漾出感激的笑,再次深深施礼。
  
  平嬷嬷转进牟氏所在的内间之前,飞快地打开那小绸包看了一眼,见是几枚银打的小耳钉,撇撇嘴,塞进袖袋,然后堆起笑容快步走到牟氏跟前:“太太,我看着那九娘子还不肯走呢,也不知她一个小小的孩童,哪来这般大的气性。太太,依我看,随意遣个小子去请个良医回来却也不费什么事,这府外两条街外,不就有一个小医馆么,请来与那辛氏看上一看,也能叫人感念太太慈恩呢。”
  
  丫鬟们极快地交换了个眼色,那个医馆的坐堂医,不是因为治死人而出了名的么,附近人家谁不知晓?太太眼见着哪里有一丁点儿答应九娘子请求的意思,上回九娘子生病,那辛嬷嬷来求到第二日,才允了她遣人去请良医的请求……
  
  牟氏似听非听,亲手从镶金嵌玉枣木梳妆盒中挑了一支金菊点翠折枝发簪,慢慢对着镜插入高髻中。虽然年龄已经上了四十,保养得当又长得富态的缘故,牟氏看起来还是颇为雍容的,梳起高髻,簪这样华贵的头面是刚刚好。
  
  “太太……”平嬷嬷的腰弯的更低了,脸上的皱纹笑得挤在一起。
  
  “平春你是又收了什么?”牟氏眼尾一扫,平嬷嬷虽然笑得不太好看,却自觉地奉出了华苓塞给她的那小绸布包,几枚银耳钉躺在上面。
  
  丫鬟们中传出了几声轻笑。
  
  “收着吧。”牟氏只看了一眼,注意力又转移到了自己的妆容上。
  
  平嬷嬷不敢再说什么,陪着笑悄悄退出去了。
  
  “九娘子你请回吧。”平嬷嬷板着脸,把绸布包塞回华苓手上,将她推出了致远堂。
  
  华苓捏着绸布包,垂眸在致远堂大门外站了半晌,默默往回走。
  
  丞公府的房舍都是用烧制的青砖和琉璃瓦建的,房檐高高挑起,檐角是烧制得极精致的吞风吸雷兽样式,那怪模怪样的怪兽总是朝天张着大嘴。
  
  华苓慢慢转过一重又一重回廊,这座占地广大的丞公府必定出自巨匠之手,就算是一座安排在角落里的小假山,用的也是精心挑选的太湖石,又精心引来泉水潺潺,从湖石顶上倾泻而下,碎玉飞溅,左右攀爬繁密的青萝,花木掩映。就好象盛夏行走在清幽山间,忽然遭遇一股活泼泼的清泉水,那等心旷神怡处,难以描述。
  
  华苓只在回廊的雕花栏杆边停顿了片刻,清幽幽的眸里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迈动脚步。辛嬷嬷还在等着她呢,要是知道她一个人就跑出来了,必定怕得很。
  
  后边匆匆撵上来一个身姿纤秀的丫鬟,却是大寒。
  
  “九娘子,可算见到你了。”大寒左右看看,这段回廊上并没有人,她弯下腰,将一个不起眼的棉布包塞到华苓手上,悄声叮嘱:“九娘子,这是治外伤的药,对跌打损伤最是有效的,你悄悄的拿回去,给辛嬷嬷涂在被打的地方吧,涂了用力搓到发热,药力散开,十来日就能好了。只是脸上不太好用,用了怕是要破相。”
  
  华苓一双黑琉璃样的眸子骤然发亮,紧紧握着棉布包朝大寒鞠躬半拜:“大寒姐姐,小九多谢你。”
  
  “不必谢,”大寒连连摇手,小声道:“九娘子和辛嬷嬷日子不好过,这府里谁不知道?只是太太不管这些事,红姨娘那个性子……”她咽下了几个字没说,半蹲下身轻轻给华苓梳理了下披散的头发:“九娘子快回去吧,府里太大了,人口也杂乱,要是走迷了路就不好了。”
  
  “小九把路都记着呢,大寒姐姐不用担心。多谢大寒姐姐。”华苓甜甜一笑,在大寒的目送下转身跑了。
  
  *
  
  “爹爹——!爹——爹——!”
  
  天色近晚,谢丞公身穿紫色的四凤朝服方进后院的垂花门,一个小小的身影就从斜刺里冲了出来,脚步不稳,才跑了几步就整个人扑到了地上。
  
  谢丞公定睛一看,不是昨日才见过的小女儿九娘,还有谁?三四岁的小女孩儿扑在地上,早擦蹭得一张白嫩小脸脏兮兮的,许是摔得疼了,早放声大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儿泼洒,可怜之极。
  
  “小九这是怎的了?你奶娘呢,怎地教你一个人跑出来了,要是走失了如何是好?”谢丞公亲弯腰把小女儿扶起来,看她一身脏兮兮的竟然是无人照看的情况,语气不由就严厉了几分。
  
  “呜呜……呜哇……红姨娘打辛嬷嬷……打小九……呜哇……背上疼……爹爹不疼小九……不疼小九……爹爹——!……”华苓边哭边断断续续地说,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哭声简直是震天动地的大。
  
  谢丞公身后的大掌事谢贵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怜悯之色,就这么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难为她能从榴园直摸到致远堂前来,也不知在这里等了丞公多久。丞公府红姨娘的名声,满府下人谁不知晓,苛待下人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回手伸的是不是也太长了些……
  
  从小女儿的话里就得到了不少信息,谢丞公的脸色阴沉了许多,掏出个帕子给小女儿擦去满脸狼藉,和声哄道:“爹爹怎么会不疼小九,莫哭了,爹爹定会为小九主持公道。莫哭了,爹爹抱。”
   正文 丞公发威   7
  
  谢丞公把华苓抱起来,大步走进致远堂,转过影壁,早有下人轻悄去通知了牟氏,此刻牟氏已经领着一大群的丫鬟嬷嬷急急走了过来,远远就笑道:“老爷可是下朝了呢,一天辛苦。大寒小寒,还不快把厨下备好的冰镇酸梅汤呈上来,最是解暑的。”
  
  牟氏盯了一眼伏在谢丞公怀里抽噎的九娘,这才大惊小怪一般笑道:“小九这是怎么了,无端端怎地到这边儿来了,还哭得这般凄惨?你们都是死的吗,还不绞个巾子上来,为九娘子净净面,女孩儿家不好这样没形没样的。”小雪屈膝应一声急急去了。  
  
  一对父母的前后问话,听起来都是关心,细品下却明显有那么些儿不同。
  
  谢丞公轻轻拍抚着抽噎不停的九娘,一双利眸细细看着牟氏,慢慢问:“小九的奶娘被打了,此事你可知晓?”
  
  牟氏愣了愣,笑道:“此事却是不知。府中平平静静的,却是谁敢打小娘子的奶娘?妾身也是太忙了,三郎和七娘调皮得跟什么似的,还有午后弼公卫家来了人呈帖子,说是过几日卫家太太举办赏花宴,邀妾身把女儿们都带去耍一日,妾身在吩咐为女儿们制新衣的事呢。”
  
  “如此么……”牟氏提起一双儿女,谢丞公的表情缓和了些,“别的事都不急。来人,搬两张太师椅。谢贵,你领几个人,去榴园将红姨娘和她的嬷嬷丫鬟都宣来,看看小九的辛嬷嬷现在如何了,若是还走得动,就一并带来,若是走不动了,就抬过来。”
  
  谢贵急急领命去了,牟氏的表情立刻就不怎么好看,慢慢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下,看着谢丞公亲手接过绞好的布巾,细细给九娘子擦脸。即使是两夫妻第一个孩子,她的大女儿华蓉亦没有享受过父亲这样的伺候,更不要说天生体弱的三郎和小七。
  
  牟氏转过脸去,抬起手轻轻扶了扶鬓边的金菊点翠发簪,耳垂挂着的点翠坠子微微晃动,仪态雍容。
  
  谢贵办事是极得力的,一盏茶时间后,领着一群仆役把榴园的红姨娘、车姨娘连带所有仆妇都带来了,几个小娘子也跟着来了,面色都有些发白。
  
  华苓紧紧揪着爹爹的朝服袖子,还在惯性抽噎着,一眼就看到了仆妇群里拼命往后躲的洪嬷嬷和范嬷嬷。她静静看了这两人一眼,又扫过其他人,红姨娘倒还是一身明艳的桃红色袄裙,满头珠翠,容色娇艳如花,四娘和八娘跟在生母身边,一看到华苓就剜了她几眼。
  
  华苓就当没有看见。边上站着车姨娘和三娘子华芷,这两母女都长得不太出挑,穿得也不出挑,本本分分地垂头站在一边。最后面是两个老仆妇用竹担架抬来了辛嬷嬷,受伤整整一日得不到妥善医治,辛嬷嬷已经发起了烧,人都烧得迷糊,更不要说起来行走回话了。
  
  红姨娘一来就领着两个女儿上前施礼,态度殷切:“老爷、太太,红柳正在伺候四郎君用饭呢,怎的就将妾身唤来了——若是有事要交托予红柳的,还请尽管吩咐,红柳势必尽心尽力的。”却也是一副对正在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的样子。
  
  谢丞公安坐椅上,脸色沉凝,慢慢打量红姨娘,一时没有说话。
  
  四娘华苡已经八岁,相貌随了红姨娘,长得颇为出挑,一双带笑的桃花眼,下巴尖尖,身姿纤巧,是个小美人儿。已经开蒙的五个小娘子里就数她长得最好,又聪明伶俐会说话,甚至会作几句诗了,芍园几名女教授都是交口称赞的,平日里谢丞公也很喜欢这个才气横溢的女儿。
  
  四娘牵着八娘的手上前些,两姐妹一起施礼,正是一对特别可人意儿的姐妹花:“见过爹爹。”八娘仗着自己年纪小,大着胆子走到谢丞公跟前,轻轻拉着他宽宽的袍袖求道:“爹爹为何发怒呢,是姨娘作了什么不好的事么,小八求爹爹饶了姨娘这一回吧,姨娘肯定也不是故意的。”
  
  童声软语,世间哪个为人父母的能毫不动容。
  
  华苓安静地看着,小手揪紧了爹爹的另一边袍袖。人生么,就像是一群赌客上了牌桌,庄家分了牌之后,她却发现自己手上拿到的牌比其他人都差,出不了几把就要被逼到绝路上。
  
  有人就会说,你都这样了,再挣扎又有什么意思,不如早早投降,做出个好姿态来,或许大赢家还会给你一碗饭吃。
  
  她抿得发白的唇边露出一抹极浅极浅、冰凉冰凉的笑意。
  
  谢华苓又怎么会这样做呢,谢华苓更喜欢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即使拼尽所有,即使鱼死网破。
  
  谢丞公挥挥手,让两个女儿站到一边。他目视红姨娘,问的却是华苓:“小九,你来说,谁打了你的奶娘?”
  
  红姨娘脸上的笑一僵,心底已经恨不得将华苓千刀万剐。往日里这个小贱种在她面前就跟见了猫的老鼠一样,缩着脖颈半句话都不敢多说,这回居然学会了先认错服软,回头就钻了空子到丞公面前来哭!谁给这小蹄子的胆子?
  
  华苓直接一指红姨娘,干干脆脆道:“红姨娘让洪嬷嬷和范嬷嬷打的。红姨娘说,‘辛嬷嬷,九娘子今天说的话是你教的?倒是我红柳看漏了眼!好一个辛嬷嬷啊,好一个贱蹄子,居然敢在我红柳的眼皮子底下撬墙角,我今天不给你一个好看,还当我红柳红姨娘浪得虚名!’”
  
  “红姨娘还说,‘从我的榴园出去的人,怎能不知道我红姨娘的规矩?看看你们对面的车姨娘和三娘,从来在我面前半句废话都不敢说,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我是红姨娘,我的四娘、八娘和四郎,在这里,什么都该是头一份儿。辛嬷嬷、九娘子,我劝你们还是安安分分的好,安安分分的,日子还有得过,要是不听话呢,太太修园子也还得几个月,我怕你们到时候呀,就住不上新园子了。’”
  
  小女孩儿的嗓子清清脆脆的,连篇将曾经听到的话复述出来,几乎一字不差。小小地喘口气,华苓看谢丞公,一双汪在清水里的琉璃眼满满的,全是恨意:“爹爹,小九是不是没人要的小贱种,贱蹄子?谁也不疼,谁也不爱,为什么要把小九生出来呢?小九背上疼,那洪嬷嬷将小九扔在地上。”
  
  华苓说一个字,谢丞公的脸色就黑一分。
  
  贱蹄子,贱种?
  
  他亲亲的小女儿,就算不是从嫡妻肚子里出来的,身上流着的也是他的血脉,这是他的府邸,是他儿女的家,他的儿女,合该是这府中最尊贵的人,现在却百般受下人磋磨,合着当他早死了呢?
  
  红姨娘早扑通麻利地跪倒在地,膝行上前哭喊道:“老爷太太冤枉啊!九娘子你这是说的什么,我红柳昨儿晚上可是见都没有见过你和你的奶娘,怎会说出这样的一番话来。九娘子,我红柳和你无怨无仇,你不要无端白是抵赖于我。老爷,太太,我身边仆妇们都是清清楚楚的,我红柳日日守着三个孩儿过活,规行矩步,连眼角都没有看过九娘子的西厢一眼。也不知那辛嬷嬷平日里都作些什么,惹了什么了不得的人,才被打成这样,这是为主人肇祸啊。”
  
  红姨娘的仆妇们扑通扑通地都在她身后跪倒了一片,连连应声磕头,为红姨娘作证。四娘拉着八娘也立刻跪了下来,小脸吓得雪白,父亲的神情是她们从没见过的可怕。
  
  牟氏用绣了精致海棠花的帕子拭了拭眼角,不着痕迹看了眼谢丞公的脸色,没有说话。丞公脾气宽和,在家中极少发怒,但少有的几次发怒,无不是将令他不悦的人事务连根拔起。在朝堂上久居高位的人,又怎会没有些雷霆手段。这件事与她无关,牟氏没有想过要开口。而且红柳那贱人说的什么?她的四娘、八娘和四郎该是这里头一份儿的?真真是作死!
  
  红姨娘的作态把华苓气得喘不过气,指着她大声骂:“你说谎,你说谎!”
  
  红姨娘垂下脸拭泪,楚楚可怜地凝望着谢丞公:“老爷,贱妾真的没有作过这样的事,老爷,贱妾是无辜的,贱妾怎会说出那样的话来……”
  
  “你才说谎!你不许骂我姨娘!你个贱蹄子!”八娘子眼看着生母被逼得哭了,可怜兮兮的,跟个炮仗被点着了似的,从地上弹起来就要冲着九娘挠。
  
  华苓吓得脸色惨白,往父亲怀里一躲,眼泪吧嗒叭嗒又下来了。
  
  “这是作什么!”谢丞公忽然一声雷霆厉喝,一院子的人都吓得跪倒在地,瑟瑟发抖。八娘小脸煞白,身子发僵,却连哭都不敢哭出来,已经被吓坏了。
  
  谢丞公拍拍华苓的头,和声道:“小九不用怕,今日爹爹教你御下之道。谢贵。”
  
  “听候丞公吩咐。”大掌事谢贵恭谨地在谢丞公身侧弯下腰来。
  
  “那辛氏,是受的什么伤?”
  
  “回禀丞公,属下已令得力仆妇查验过,辛氏脸上红肿发胀,显是受了扇刑。胸膛上数处暗伤,显是腿脚踹击所致。受伤当在一日之内。另辛氏身上起着高烧,若不及早医治,怕是将落下病根。”
  
  “如此。”谢丞公手上按住了华苓激动的小肩膀,视线却是看着牟氏的,慢慢说着:“如此,在我谢氏丞公府中,还有人胆敢任用私刑?谢贵,我谢氏家规如何?”谢丞公乃是大家子弟出身,饱读诗书,六艺皆通,养气功夫老道。即使是这般盛怒之时,他的面容上依然看不出多少变化,声音也依然徐缓从容,甚至可以说,有世外人品茶于山间的安闲味。
  
  谢贵是谢熙和从江陵族中带出的得力手下,他这一支算是江陵谢的远方族人,世代服务于谢氏嫡支子弟,忠心耿耿,手腕周全。
  
  当下谢贵肃容道:“江陵谢氏族规,滥用私刑者杖毙。”
  
  “欺上瞒下。”
  
  “江陵谢氏族规,欺上瞒下者杖毙。”
  
  “不安于室。”
  
  “江陵谢氏族规,不安于室者刺字、沉塘。”
  
  “欺凌族人。”
  
  “江陵谢氏族规,欺凌族人者,仆役者当三代杖毙,族人者当净身出族。”
  
  ……
  
  谢丞公语气安闲,一条一条问着,谢贵一句一句答着,满院仆妇下人噤若寒蝉。
  
  牟氏维持着端庄得体的表情,心却跳得扑通扑通作响,如果不是脸上扑了脂粉,她泛白的脸色怕是就被看得清清楚楚了。丈夫的眼神极其平和,却给人以绝大的压力,似是把她心里的东西都看得一清二楚了。
  
  身为当家主母,律法上所有子女都应当呼她为母,相应的,她也必须看护他们。但天底下哪个女人能对别人生的子女视如己出,她又不是菩萨!大户人家中对庶子女不看重的甚多,当家主母不高兴的话,拿庶子女任意磋磨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她只不过是不闻不问,相比之下已经仁至义尽了。
  
  只是,牟氏心里很清楚,一家之中由始至终都是谢丞公,也只会是谢丞公,她既嫁进了谢家,便生是谢家的人,死是谢家的鬼。谢丞公对儿女再不看重,也不会允许家中仆役骑到他的儿女头上。如果要细论起来,她身上一个‘看护子女不力’的罪名,是绝逃不掉的。
  
  谢丞公久居朝堂,心思深沉难测,牟氏对于丈夫盛怒之下,会否当众落她这个当家主母的面子这件事,半点把握都没有。
  
  在牟氏额角的汗几乎要冲走了一条脂粉的时候,谢丞公终于把视线收了回去。
  
  一条一条族规说出,红姨娘禁不住微微发抖,心下却还存着些侥幸的心思,反正辛氏已经半死不活,她自己的手下们个个都是听她的,只要咬死了九娘子说的是假话,谁又能定她的罪?她怎么说都已经为谢丞公生育了三名子女,劳苦功高,丞公和太太怎么也会给她些许面子,只要后面令辛氏那贱货一直病下去,再也起不来身……
  
  谢丞公是什么人,只需一眼,就能把红柳肚子里那些小九九看个清清楚楚。他慢慢问:“红柳,你可知罪?”  
  
  红柳浑身一抖,深深地跪伏下去,哭道:“老爷明鉴!红柳实是未曾作过那样的事!”
  
  “那是谁做的?”谢丞公慢悠悠地问:“这满府邸的人,有谁敢欺侮我谢熙和的亲生女儿?此人不死,我谢氏威严何在?难不成这偌大的丞公府,其实并非我谢熙和的府邸,养得你们个个膘肥体壮,实是我谢熙和的祖宗转世罢?”
  
  满院下人各个惊骇欲绝,将头在地上磕得砰砰作响,额头见血了也不敢停下。此刻但凡他们有一点怠慢,看在主人眼里就是一个死字啊。
  
  红柳忽然像是抓住了一根浮水之木,回身狠狠瞪了洪嬷嬷和范嬷嬷一眼。
  
  这两个老仆妇浑身抖得跟筛糠一般,早已怕得不行,眼见红姨娘示意,虽然怕极,也还是像两条泥泞里的塘鳅一般蹭出了人群,那洪嬷嬷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当先抡起双手啪啪啪就抽在自己脸上,一点巧劲不敢使,哭道:“丞公老爷、太太明鉴,此事是贱婢猪油蒙了心,眼见那辛嬷嬷在丞公老爷跟前有些儿得意了,看不过眼去,才与老范一同将她教训了一顿,实是与红姨娘并无半点干系。”
  
  “与红姨娘无半点干系。”范嬷嬷把头叩的砰砰作响。
  
  华苓看着这两个粗肮的老仆妇,眼神又静又冷。她又扫了一眼在场的其他人,座佛一样的牟氏,卑屈求存的红姨娘,又恨又惧的两姐妹。
  
  谢丞公轻轻抚摸小女儿披散的头发,一双深沉而凌厉的长眸注视着她:“小九你来说,该怎么处置这两个人?”
  
  虽然这个父亲的眼神能令许多人畏惧,但华苓从不害怕。她不贪婪,行端立正,问心无愧。她道:“滥用私刑、欺上瞒下都犯了。辛嬷嬷是我的人,打她就是打我。该把他们上下三代杖毙。”
  
  谢丞公盯着小女儿看了片刻,却发现女儿一双眸子清清明明,分外平静。这个女儿有杀伐果断之气,难得的是心思却清正,有大将之风。
  
  却是最像他不过。
  
  他露出了一抹格外温和的笑意,微微颔首:“正该如此。”
  
  谢丞公轻描淡写地挥挥手,谢贵躬身,领着十来个健壮的男仆役将两个老仆妇堵住嘴拖下去了,费时不过几眨眼。这两名老仆妇都是家仆,一家老小都清清楚楚登在名册之上,只需查明契册,杖毙便罢。谢氏立族数百年,香火绵延不息,代代有名士大儒,治族手段岂是等闲。
  
  华苓依然盯着父亲看。
  
  谢熙和唇边带笑,这是怕他要把剩下来的主谋轻轻放过呢。他的视线在转向红姨娘之前,从牟氏身上轻轻滑过。
  
  牟氏听见丈夫和声问:“阿娜,治下不力,该当何罪?”她猛地一惊,差点从椅上弹了起来,定了定神,才看清谢丞公是在问她对红姨娘的处置方法。其实这问话,用于质问牟氏也无丝毫不妥。
  
  弃卒保车,红姨娘刚松懈了几分,立刻又死死伏在了地上,她已经不敢再在谢丞公面前卖弄风情了,要她还敢这般没有眼力见儿,说不定,丞公老爷真的会将她直接杖毙,说到底,妾通买卖,她也不过是个玩物而已。
  
  牟氏勉强笑道:“论理为主者当施杖二十,其仆皆杖一百。……只是红氏毕竟生育子女有功,一时失察也是有的,我看,便量刑减半吧?”她轻轻地用巾帕拭眼角:“说起来,也是妾身治家不力,还请老爷恕罪……在妾身跟前竟出了这样的事,妾身真真无地自容了。”
  
  谢氏家族的杖刑可不是好受的,普普通通打个一百下,能留下一口气的人百中无一。
  
  牟氏这是为别人分说呢,还是为自己开脱呢?
  
  华苓静静看了牟氏几眼,又看看爹爹的表情,垂下眸。直接事主已经处置了,红姨娘虽然是主谋,但却是她半个长辈,她无法指责。只能看爹爹愿意为她做到哪一步吧……也没关系,这下子府里应该没有多少人敢再明着欺负她,嬷嬷也会好起来的,这就很好。
  
  “阿娜心怀慈恩,只是治下过于宽松,却并非好事。”谢丞公微微一笑,对已经急步赶回来的谢贵道:“将家中孩儿们都召来。”
  
  很快,居住后院的几个女儿、牟氏的双胞胎和前院的大郎二郎都被叫来了,谢丞公将小女儿放下,令她和兄弟姐妹们站成一排,这才肃容道:“我谢氏立族数百年,家规第一,不可兄弟阋墙,姐妹反目。我不管你们出自哪个娘胎,首先都是我谢熙和的子女,你们有同样的血脉,合该和睦相处,互相扶持。今日爹爹就将话放在此,日后若是被爹爹发现,你们中有哪一个违背了这一条家规,那就净身出族罢,我谢氏从无这样子弟。听清楚否?”
  
  最后一句,谢丞公是雷霆般地叱了一声,小儿女们各个眼露惊惧,齐齐应声。
  
  谢丞公冷目一扫,这才淡淡道:“红姨娘红柳治下不力,罚月银五年,杖二十,手下所有仆役杖八十。即在院外执行。”
  
  华苓轻轻一笑,好么,爹爹真真是个好人,这么一罚,全世界都清净了啊。
  
  听得生母要受罚,四娘八娘急得眼泪汪汪,四郎懵懵懂懂,只是在父亲冰冷的威严之下,连出声都不敢。
  
  一时间,致远堂外沉闷的杖击声音此起彼伏,直到深夜,一群最大不过十二岁的谢氏兄弟姐妹被拘在一旁,看完全程。
   正文 迁居竹园   8
  
  红木书案上摆着南玉制的文房四宝,雕花窗隔上镶嵌着小块小块的彩色玻璃,书房里光线很明亮,窗外植了一大片青竹,偶有轻风吹过便是一阵沙沙清响。从书房另一边的窗望出去,直接就是一片青荷澹澹的湖面,盛夏里带着荷香和水汽的风拂入房间里,酷热顿消。
  
  风景好,饮食好,碍眼的人也都消失了,日子好像在眨眼间就顺利起来了。
  
  从五月里谢丞公发作红姨娘那一回之后,主母牟氏动作非常迅速地修葺了建在大花园里的几处小院子,将家里的八个姑娘一口气全挪了地儿,连她的掌中明珠七娘也没有留在身边,同时将最小的七八.九都提前送进了芍园开蒙。
  
  丞公府的后院花园景色之美,在金陵城里也是十分出名的,据说曾是前朝某位公主的别邸,设计精巧绝伦。当家主母每年都会办几回花宴,虽然丞公府坐落于城东郊,也回回宾客盈门。
  
  华苓对大花园早就十分向往,趁着换园子的机会走马观花看了一遍。相比起她曾见过的后世建筑,这座全由人力堆砌而成的花园是很受局限的,它的建筑最高只到二层,没有称得上便利的排水系统,也没有便利的能源可供照明和驱动各种家居电器。
  
  但这座园子确实很美,所有的建筑物料都取材于自然之中,也融于自然之中,它就像一个全方位无死角的美人。处处花木扶苏,高高挑起、弧度优雅的宽檐让青砖筑起的亭台楼阁显得很轻巧,连接各处的曲廊精巧轻盈,将园子温柔的劈成无数小块。
  
  清凉湖就是华苓选择竹园作为居所的最大原因,好几个院子都建在湖边不远处,但只有竹园因为地势高,从正房的窗户往外看,就能将湖光水色尽收眼底。
  
  挑了竹园还有个她没想到的好处,姐姐们这下都认为小九是特别温和谦让的好妹妹,一个个见到她的时候连笑容都会多上几分。
  
  她乐滋滋的托腮欣赏着风吹荷动,再次暗赞自己的独具慧眼。
  
  竹林更远处,隐隐约约是另一片覆了深色琉璃瓦的建筑,那是七娘住的茶园所在,整座小院被大片盛放的各色茶花簇拥着,无疑比竹园要更符合少女的心思些。
  
  建在花园里的这些院子比榴园、樱园要小了一半,给小娘子们带着自己的仆妇居住倒是恰恰好。
  
  挑选院子时,看到七娘首先就选了茶园,其他的姐妹们个个都露出了失望的神色,虽然各个园子都修在景色极好的地方,但全是花的地头就只有这么一处,要是住在茶园,那每日里随便想要多少鲜花饰鬓都有了。结果七娘是嫡女,可着她先挑是必然的。
  
  华苓一想起那情景就想笑,小姑娘嘛,首先必然都是爱美的。
  
  姐妹们选的多是遍植桃、梨、梅等花树的园子,居然只有她一个选了与竹林为伴,谢丞公知晓后还问:“小九可是挑无可挑了?”毕竟小女儿曾有过被欺负的历史,谢丞公对华苓总是会多关顾几分。知道华苓真正是自己选的地头之后,谢丞公看着她笑叹了一句:“小九颇得竹林贤士之趣。”
  
  华苓微微笑。
  
  “九娘子,墨快干啦。”小丫鬟金箩着急地提醒华苓。
  
  “哦,知道了。”华苓把视线从窗外的竹林收回来,继续伏案写她歪歪扭扭的毛笔描红大字。
  
  墨是上好的松烟墨,纸是上好的宣纸,连手上的笔杆都是玉制的,只是写出来的字实在不怎么好看,华苓想起授书艺的祝教授对八娘的字大加赞赏的样子,纵然她性子很淡定,也禁不住有了那么点儿纠结。
  
  七娘、八娘和她是同时进的芍园开蒙,但是一个月下来,就数她写的字最难看。爹爹说了,字是文人雅士的脸,练不好的话,不必出门见人——于是在检查了七八.九的功课之后,居然令她每日都要加写十张大字,直到进度赶上姐妹们为止。
  
  被逼着做功课是世界上最让人深恶痛绝的事!
  
  华苓耷拉着眼皮,金箩一看就知道华苓又进入了厌学期,眼珠子滴溜溜一转说道:“九娘子,婢子前日向九娘子学的几个大字都记熟了呢!九娘子再教婢子一些字好不好?”
  
  华苓懒懒地用眼角瞥金箩一眼,这小丫鬟的表情分外殷切,看起来对学字很期待似的。要是个普通小孩子,被这么一怂恿,学习的劲头大概就呼呼地起来了,奈何她就是不一样些,这种小把戏她一眼就能看穿……
  
  叹了口气,华苓也不忍心拒绝金箩的好意,随手抽出案边玉虎镇纸压着的一叠习字纸:“来吧,今天我要一口气教你五十个字,好好学啊,明天我要检查的,要是忘了就要打手心。而且,忘了几个字,就得打几下。”华苓笑眯眯地歪头看金箩。
  
  金箩一下子就慌了,立刻摇手说:“九娘子,婢子不行的,婢子脑子慢,一日哪里记得住五十个字!只有九娘子才这样的聪慧!”进学一个月,九娘子几天的功夫就学会了百家姓上的所有字,把前面几位娘子远远抛在了后面。虽然九娘子没有声张,只有竹园里的丫鬟们知道一些,也足够丫鬟们为自己的主人骄傲了。
  
  一个十五六岁的清秀丫鬟出现在书房门边,却是金瓯,谢丞公亲自送给华苓的两个丫鬟之一。
  
  金瓯一看华苓和金箩的样子就知道在发生什么,柔柔一笑给华苓施了个礼:“九娘子,太太那边来了话呢,午后的琴艺和女工课都暂且停了,请众小娘子都去主院,太太要为小娘子们挑选布料、裁制新衣,还要打制新头面,这些在仲秋节前都要赶出来呢。”
  
  “知道了。”华苓点头。
  
  金瓯又道:“九娘子,婢子和金瓶给九娘子制了一双新鞋,九娘子待闲了便来试试合脚不合。”看着华苓眼前一亮,颇有想要扔下手上的笔先玩一会儿的意思,立刻又笑道:“九娘子不可顽皮。丞公叮嘱了婢子,每日都要看着九娘子将该做的功课做完,如果九娘子偷懒,丞公下回便要令九娘子多写二十张了呢。”
  
  “好吧,我知道了嘛,这就写。”华苓耷拉着小眉头,乖乖地坐在高椅上,收束心神,专心习字。
  
  金箩侍立在书案旁,看着小主人板起嫩呼呼的一张小脸蛋专心写字的样子,抿唇偷偷地笑。
  
  金瓯看着小主人乖了,便毫无烟火气地福了一福,以眼神示意伺候笔墨的金箩不可懈怠,然后轻悄悄离开了书房。
  
  也不知丞公是怎么调.教的,虽然才十五六岁,金瓯和金瓶处事却很沉稳,进退有度,一外一内将华苓的生活打理得妥妥贴贴,完全是专业管家的风范。不说没有再出现过下人拿乔,令她被迫日日食清粥的事,现在她就是不小心打了个喷嚏,都会得到一阵嘘寒问暖,近身的两个大丫鬟、四个小丫鬟连带辛嬷嬷会将小主人身上发生的大小事都拎出来讨论一遍,生怕疏忽了哪里。
  
  唯一不好的,就是她毕竟只有五岁,父亲派来金瓯和金瓶除了贴身照顾她之外,也有管束她,不令女儿养成劣习的考虑,所以金瓯和金瓶一看到她偷懒之类不好的举动,必是毫不留情指出的,就连辛嬷嬷也被两人约束了起来,更不要说华苓自己挑的金箩、金钏、金坠、金梳四个还不到十岁的小丫鬟了,早被金瓯和金瓶调理得服服帖帖的。
  
  至于来头甚大的丫鬟初一,早被请离竹园了。
  
  午后,华苓带着金钏到了致远堂,姐姐们早在牟氏下首坐了满满两排,轻声笑语地传看着各色衣裙和首饰的图册,地下放着几箱子色泽鲜艳的上好绢绸,很是热闹。牟氏跟前还有几位面生的管事嬷嬷,原来是金陵城中锦绣坊和金月堂派来的管事嬷嬷,带着样料和图册上来给丞公府小娘子们挑选的。
  
  这些管事嬷嬷的笑容满得都快滴下来了,真是一笔大生意啊!丞公府小娘子这么多,主母又大方,预备给每位小娘子都打个四五套的头面,做上四五身的新鲜襦裙袄裙,这笔生意做下来后,经手嬷嬷们得的分红就能顶得上半年的收入了。
  
  华苓安安静静地走进去,朝牟氏和姐姐们问了安,就一个人坐到最下首,也没有人理会她。
  
  二娘华苇和五娘华芬都是兰姨娘的女儿,感情自然很好,带着三娘一堆嘀嘀咕咕,才六岁的六娘华芳是她们的小尾巴。四娘和八娘也是一个妈生的,还颇有些自傲的意思,独在一处说话。
  
  七娘打扮得跟年画娃娃差不多,一身红绸镶浅黄边的袄裙,梳着双丫髻儿,颈上挂着串晶莹华美的金璎珞,依偎在牟氏身边,谁也不睬。她戴着的金璎珞真漂亮得很,金珠、玛瑙、串玉牌,色泽柔和光润,做工非常精致,怕是世上未必有第二件。
  
  华苓注意到一屋子姐姐们都会时不时往七娘的璎珞串儿看一眼,眼神儿里都是羡慕。被丞公敲打过了之后,牟氏对庶女们大方了很多,三个月里就给集体做了两回新衣首饰了,但这个等级的贵重饰物,自然是不可能落到庶女手上的。
  
  华苓忽然就觉得很有意思,不论哪个朝代,不论身家身价如何,女性总是更多地把视线投注在这样的细枝末节上面呢,多带少带一件两件首饰,不还要吃喝拉撒?明明都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
  
  看到华苓坐在那里就没有人理睬,七娘看了她一阵,忽然就跑了过来,一拉华苓的手,很干脆地说:“你过来。”
  
  命令式的语气是七娘的标志,这个小姐姐似乎从来就不会用商量式的语气说话。把华苓拉到炕边,七娘拉过来一本首饰的图册,摊开给她翻。
  
  “谢谢七姐姐。”华苓眨眨眼,也没问别的,干干脆脆地趴在炕边,翻阅起来。
  
  金月堂派来的陈嬷嬷是个格外伶俐的,看着华苓翻册子,笑容满面的就在旁边轻声介绍里面的首饰图样,样样都被她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一般。
  
  华苓也不去管她说什么,津津有味跟翻小人书似的把册子看了,完了把册子阖上,给了七娘一个甜甜的露齿笑容:“七姐姐,都很好看呢。”
  
  七娘点着朱砂点儿的小眉头一皱,奶声奶气说:“挑喜欢的。”
  
  牟氏眼神动了动,想说傻闺女哦,这一本册子是专为她准备的,无论是样式、做工还是分量,都比庶女们手上的好上几成。嫡庶有别,嫡女用的东西怎能和庶女一样?恨在人多口杂,牟氏一时间也没法把这话说出口,只是看华苓的眼神儿就有那么点不好看了。
  
  华苓一眼就知道牟氏的意思,暗笑了一下摆手道:“七姐姐,这是太太为你准备的,我跟其他姐姐们挑就好了。”真真是懂事得让牟氏也不由多看了几眼,脸色也很自然地缓和了下来。
  
  七娘却很坚持:“小九也挑。”她也发现了这里能做主的还是牟氏,于是仰头去看自己的亲妈,一张小脸蛋上全是认真的坚持。眉心的朱砂点儿衬得她可爱极了。
  
  牟氏简直没有办法,勉强打算着随意给庶女打两样好的算了,外来的嬷嬷们哪个不是人精,互相交换着眼色,都把这一幕记在了心里,回去又是一份谈资啊。
  
  华苓却已经跑到了姐姐们身边,要过来一份首饰图册,笑眯眯地拉着七娘说:“我要这里的,也很好看。七姐姐来帮我挑。”
  
  牟氏也忍不住笑着赞了华苓一句:“小九真是乖巧伶俐。”
  
  华苓笑眯眯。
  
  七娘皱了皱脸,横着看两眼这本明显档次低些的样册,下巴抬得高高地说:“小九真笨。”但还是靠过来和华苓一起翻看,一脸嫌弃地指出了其中比较好看的那些。
  
  华苓笑得很开心,七姐姐是真的可爱啊。
  
  八位小娘子要制新衣、打首饰可不是轻省活计,牟氏连同两家店铺派来的管事嬷嬷忙乱了整个下午,才把小娘子们的衣裙首饰都定了下来,令两家店连日赶工,如今离仲秋节还有两旬日,务必要在节前赶出来。
  
  仲秋月圆,阖家团圆,是丹朝人特别重视的节日,凡是有余力的人家,仲秋前后总是要给小辈们制新衣新饰的,重重的新饰意味着重重的福气,能护着小孩子们安然长大。
  
   正文 牟氏教女   9
  
  晚食后,牟氏令得力丫鬟嬷嬷们打发三郎洗漱歇息,又听前院小厮来说丞公和大郎二郎已经用了晚食,洗漱歇下了,便放下心来,令丫鬟们打着灯笼,坐着轻便的二人小轿,亲自到了七娘住的茶园。
  
  亲娘对女儿的关心是无所不至的,牟氏令女儿的丫鬟们将女儿的起居饮食细细报告了,又叮嘱了些枝节处,将丫鬟们敲打一番,令她们绝不敢生出怠慢主人的心,这才屏退左右,摸着七娘的后颈子忧道:“我的儿,娘的傻闺女哟,你对那些个姐姐妹妹那般好作甚么?”
  
  七娘揉在亲娘怀里,不解道:“我没有对她们很好啊。”
  
  “真是个傻孩子,你是嫡女!嫡女!”牟氏恨铁不成钢地顶顶七娘的额角,“这丞公府就是你爹和你娘的,你姐姐蓉儿和你哥哥三郎还有你,才是这府里顶顶真的主人,那些个姨娘生的儿子女儿,她们是庶子女,无论在哪里都不该越过你去,这就叫嫡庶分明。便是大丹律里,也是规定得清清楚楚的,日后这丞公府也该是你哥哥三郎继承的,你明白没有?”
  
  七娘玩着牟氏身上襦裙的飘带,眨着一双杏仁眼儿问:“娘不欢喜小七给小九好东西。”
  
  牟氏呼吸一滞,明明是很合理、很应该的情况,为什么由女儿口里说出来,看着女儿的眼睛,她却有了那么点脸热。她伸手扶扶鬓上的金凤垂珠步摇,肃起脸色教训道:“傻女儿,你怎的还不懂?你是嫡女,小九是庶女,你所享用的一切都自然该比她好。你看看这满屋子的器物,紫檀木的家俱,顶顶珍贵的玩器摆件,□□上好的脂粉头油香料,样样都是你娘给你精心置办来的,你娘当年嫁入谢家,可是身披凤冠霞披,带着一百二十八抬的嫁妆来的。你那些个姐姐的姨娘呢,不过一顶小轿从侧门悄悄进府罢了,她们又哪里用得起这样的好器物?”
  
  牟氏边说边摩挲着七娘眉心点的朱砂点儿,端详着女儿娇嫩的小脸,满心怜爱。这朱砂点儿是两兄妹出生后不久,太过瘦弱差点养不活的时候,得了一个游方道人的指点点上的,朱砂是从金陵城外香火最盛的清风道观求来的。
  
  点上了朱砂点之后,两兄妹虽然依然多病,但体质眼看着就健康多了,牟氏为此每逢四时八节都要派人去清风道观上供奉,虔诚之极。
  
  七娘歪头注视着母亲,有些疑惑,想了一会儿才说:“我的都很好啊,小九的都不好,所以我给她一些,又不是全给她。我有很多。”她强调。
  
  牟氏摇头叹气:“你知道什么!傻女儿哟,这世上的人哪,最是容易得陇望蜀的。你一日对他好了,那便须日日对他好,若是有一日怠慢些儿,那破口大骂、反目成仇的海了去了。所以呢,你须得记清楚了,你这些个姐姐妹妹们呢,应得的东西爹娘并没有少了她们的,怎么也轮不到你一个小女儿忙活赠她们什么东西,没的把这些个庶女儿的心都养大了,受累的还是你。”
  
  七娘抿着小嘴儿,小眉头皱的紧紧的。她禀性聪慧,早听明白了牟氏话里的意思,只是她小小的心里却觉得,母亲说的话,似乎却不是完全的对,至少,父亲说的话就不是这个意思。
  
  只是两个长辈说的话差别在哪里,她还分辨不出来。
  
  七娘开动小脑袋瓜子拼命思考的时候,牟氏取过一柄玉梳,亲手为女儿解下系发的绸带簪花,慢慢为她疏通头发,又道:“快到仲秋了。你大姐姐华蓉嫁在相公王家为长媳,节气里最是繁忙的,但她今日遣人送了帖子回来,说是仲秋之后就回娘家来。你大姐姐才是你亲亲的姐姐,我的儿,你们才是一个爹一个娘生的,最亲亲的姐妹,她才疼你呢。等她回来,你就好好和你大姐姐学一学。这一团孩儿气哟,手上又松,真真是把娘忧得不行,日后怕不是被人连皮带骨吞了都不晓得。”
  
  七娘想了许久,终于嫩声嫩气说出来一句:“小九不一样。爹爹说了,兄弟姐妹要互相扶持。”
  
  牟氏无奈的顶女儿的额头:“真真是个傻孩儿。说什么呢,你爹爹除了你还有十来个孩儿呢,他说的话自然是那样的。你娘才是你一个的娘呢,娘又怎会害你?听娘的就没错了,你爹爹的话么,听在耳朵里,对那些个兄弟姐妹们面子上过得去就行了。”
  
  七娘听着听着忽然发现,娘这么一说,那些哥哥姐姐都不是她的哥哥姐姐了,倒是变成了住在同一个府里的,需要时时提防的外人一般,心里一阵难受,“哇”的一声张开嘴大哭了起来。
  
  “哎哟,这是怎么了哟……好了好了,娘不说了不说了,乖儿不哭啊……”牟氏吓了一跳,赶紧把女儿抱在怀里哄,好容易才哄得女儿抽抽噎噎地停了下来。
  
  小七瘪着嘴儿,跳下了牟氏的膝盖说:“娘回去。小七要自己睡。”
  
  牟氏一愣,恰好门外丫鬟小声来说:“太太,三郎到处寻太太,闹着不肯歇息呢。”三郎还随牟氏住在致远堂里,每日晚上必要牟氏在床边看着入睡的。
  
  牟氏看看女儿已经止了哭,这趟过来该说的话也都说完了,便顺势说道:“那娘便回去了,小七乖乖歇息,不可再哭了。和风、细雨,来给七娘净面,仔细伺候着。”说着匆匆领着丫鬟们去了。
  
  丫鬟们轻手轻脚吹熄了烛火,伺候着七娘躺到床上的时候,七娘一直很沉默。
  
  她慢慢地觉得,娘说的话,并不是那么对的呢。她想起了小九,这个小妹妹就从来不羡慕她有的好东西,穿戴着比姐姐们都差的衣饰也不见不开心,教授说她字写得不好也不见不开心。
  
  七娘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小妹妹的个性,但她的心里,对小妹妹其实是有着那么一点羡慕的。就连小妹妹没有一个管束周身的娘,每日里轻松自在的,也叫她羡慕呢。
  
  *
  
  谢丞公府中芍园设了学堂,每日里教导小娘子们六艺。说是六艺,其实是泛指,与古时说的君子六艺已经有很大的不同。中间没有‘御’一项,在礼、乐、书、数、射五课之外还设了棋、画、女工、仪容等课,再大些还要学习处理家事、人情往来等,现在十二岁的二娘和十一岁的三娘都已经在跟着管事嬷嬷学这些了。
  
  这样多的课程,比起后世的小学来说还要可怕些,而且课表是跟着丞公的工作表排的,丞公上朝是十日一休,家里的孩子们也要十日一休,除非重病,否则不许请假。
  
  不过,华苓听金瓶描述过大郎和二郎的生活之后,不得不发现,女孩子们的日子已经好过多了。
  
  ——两个哥哥早被丞公送去了家外的王氏族学,路程颇远,每日里大约清晨五点钟就要起床,洗漱整理之后花上大半个小时坐颠簸无比的马车赶到学堂去,风雨不改。而且金陵王氏一族和江陵谢氏情况相近,历经数朝风雨不衰的大族都有些相近的特点,极其重视子弟的教育。
  
  王氏族学代代延请名师大儒坐堂讲学,规矩又多又严格,每日里大郎和二郎下学回家之后,还得伏案挥毫奋斗,拼命赶功课。每月里学堂都会进行考试,教授们会毫不留情地把学生的名次张榜公布,那优秀的自然是饱受赞誉,不甚好的学生就要被教授们连带父母连番责备,简直抬不起头来。
  
  “真是……太严格了……”听完金瓶的详细描述之后,华苓默默地吐了一口气,暗想要是她穿成了个男生,这样的进学压力,真不一定能坚持下来。
  
  金瓯含笑道:“所以九娘子也要努力进学呢,丞公老爷待九娘子也是如大郎、二郎一般的,其他几位小娘子都没有得到老爷指派的婢女呢。”
  
  “嗯,我会好好学习的。”华苓乖乖答着,心里已经泪流满面。她已经发现了,金瓯和金瓶这两个丫鬟,看着只是清清秀秀罢了,和姐妹们的丫鬟们相比并不起眼,但是不论是眼界、胆识、谈吐、仪态还是手上的绣活厨活,分明样样都是顶顶尖的,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也不知道她们还有多少能耐。
  
  这样能耐的丫鬟,要培养起来必定投入不菲,爹爹居然一口气给她塞了两个,也不怕噎死她啊……
  
  这日午后是琴课,授课的是秦教授,三十来岁,也是丞公府从金陵城中费了大力气请来的贵夫人。她的琴艺在整个金陵城中颇为出名,每旬日只来授课两次,每次一个时辰。
  
  燃起清香的琴室布置得极清幽,所有人席地而坐。秦教授身穿典雅的黑色深衣,跽坐上首,宁宁澹澹一首《凤求凰》奏完,才雍容道:“琴乃心也。琴非取悦他人之器,辨识己心,鼓琴为表,这般才配得琴音。入耳淡无味,惬心潜有情。自弄还自罢,亦不要人听。醉吟先生此诗甚好,深得其中三味,盼诸位当细细品味。”
  
  众女皆是敛容点头。
  
  秦教授环视一圈,微笑道:“可否请谢家二娘鼓一曲《雉朝飞》。”
  
  “学生献丑,请秦教授指点。”二娘微笑着与教授互相颔首致意,起手弹奏。
  
  《雉朝飞》是首很古老的曲子,相传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翁看到雉鸟□□,触景生情谱出来的。明明是首表达孤独幽怨之情的曲子,由古琴弹出来,却又总显得有那么几分清傲,静水流深,孤高恬淡。
  
  鼓琴的人也都是有那么两分相似的,总是在述情,但又非常骄傲,若有知音互相唱和便好,但如果没有,那即使是把琴摔了也好,总算是不给俗人听的。
  
  华苓垂眸静静聆听,不得不说心里其实有些惊讶,弹得出这样恬淡的琴音,二姐华苇也是个心有锦绣的女孩子,明明才十二岁。秦教授也很含蓄地露出了两分赞赏神色。
  
  她的姐姐也真是太多了,彼此间关系淡淡,她很少注意上面的姐姐在做什么,但如果认真回想一下,她就能想起来,三娘华芷的绣工非常精致,授课的关绣娘很喜欢她,四娘华苡是个小才女,举步能吟。再往下的几个姐姐就还小些,想来再过两年,必然也会各有长才。
  
  高质量的教育是成才的关键啊,古人诚不我欺。
  
  待二娘一曲鼓完,秦教授便就着她所奏的曲子向进学最晚的华苓几个讲解五音,教些浅显的弹拨技法,布下功课,然后一一听几个大的弹奏,各作指点。
  
  华苓很喜欢秦教授。这位一举一动都透着雍容的夫人丈夫只是四品官,在王孙高官遍地的金陵城中并不起眼,但不论是捣花酿酒还是踏青赏月,秦教授都能很有闲有致地做来,从她偶尔提起的只言片语里就能一窥,她的生活无疑是极为惬意的。
  
  琴课完毕之后,华苓带着两个侍婢转出芍园的垂花门,发现府中仆役牵来了一匹养得膘肥体壮的高头大马,笼鞍齐全,咴咴直叫。
  
  华苓的两只小眼睛一下就亮了,正在看的时候,秦夫人走过来笑问:“谢九娘亦想骑马否?”
  
  “秦教授——”
  
  华苓抬头一看,差点目瞪口呆,一直仪态雍容的秦夫人已经换了一身飒爽的宝蓝色骑服,接过仆役呈上的马鞭,弯腰摸摸华苓的小鬏鬏:“九娘还太小。待再过数年,必又是金陵城中一胜。”她呵呵一笑,利落地上马,腰背挺得笔直,得儿得儿驱马从芍园直通外街的大门离开了。
  
  原来秦夫人还有这样英姿飒爽的一面!
  
  华苓对秦夫人的向往,对外面的世界的向往又不由多了两分。这是个颇为开放,对女性的规限也更宽松的世界,华苓还听嬷嬷们提过有女子自立一户生活的事。日后若是时机成熟,说不定她也可以过上那样的,更自由的生活。
  
  跟在华苓身后的金瓯和金钏抿嘴直笑,九娘子真是小孩子心性,看那小脸蛋上的憧憬啊,满得都快滴下来了。
   正文 姐妹闲话   10
  
  女工课安排在芍园光线最明亮的东厢。
  
  七八.九三个一人分到了一块一尺方圆的白绸布,在丫鬟们的帮助下绷在绣架上。才五岁的小孩子,手指都还又短又粗,手再巧也巧不到哪里去,是以关绣娘对三小管得很松,只叫随意捻针刺刺云纹便好,和秦夫人的做法差不多,都是着意抓大的几个的绣艺。
  
  绣活是很伤眼的,关绣娘教授半个时辰便令大家歇息一刻,有丞公府针线房的丫鬟来寻关绣娘取经,关绣娘便行了出去。
  
  华苓自觉特别认真地绣了一阵,前面的七娘跳下高凳跑过来,看一眼她的绣面,抬起下巴说:“小九绣得不好。”一双眼睛却认真看着华苓的反应。
  
  华苓嘟起嘴:“是吗,但是我已经很认真了。”
  
  七娘伸出小手,指着华苓绣出来的云纹稀疏的针脚说:“关教授说,这里要回针收脚,云纹才好看。”
  
  “哦,我知道了七姐姐。”华苓有点无奈,她也没搞明白,七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特别关注她的,每天上课都会有那么几次过来看她在做什么,如果做得没有七娘标准里面那么好,七娘就会十分严肃地教育她。
  
  八娘也跳下了高凳跑过来,笑眯眯的,先是探头看了一眼华苓的绣面,然后拉住华苓的手说:“七姐姐别责备小九,她还小呢,绣不好也是很正常的事,以后慢慢就好了。”
  
  七娘点点头。
  
  对红姨娘和四娘八娘的身段儿之柔软,华苓佩服得很。一个多月前,为了红姨娘欺负她的事她闹到了爹爹面前,令红姨娘受了二十杖,在满府下人面前可谓落尽颜面,不仅如此,八十杖下来,她的仆妇现在已经全换了。华苓还以为,她和红姨娘大概是要从此相见两厌的了,结果红姨娘等自己的伤好了一点之后,立刻领着两个女儿来向华苓道歉,说自己治下不力,累九娘子受苦云云。
  
  当然了,重点是当时谢丞公和牟氏在场。华苓便即顺水推舟应了,从此两边又重归于好,四娘和八娘也会带着笑容来与她说话了。
  
  八娘又拉两人:“我们去看二姐姐和三姐姐的绣面!她们都学平针绣和彩线绣了呢,绣的花鸟可好看了。”华苓正有偷懒的意思,便跳下高凳,七娘虽然不太愿意亲近前面这些姐姐,但看华苓也去,还是别别扭扭地跟在后面。
  
  于是三小像一串小鸟般,凑到二娘和三娘身边。二娘在绣一副秋葵蛱蝶圆扇面,用的丝线比发丝还细。她侧脸看一眼三小,含笑说道:“别站得太近了,仔细我针刺着你们。”
  
  八娘嘴最甜,羡慕地小声说:“二姐姐手真巧,绣的蝴蝶跟真的一样呢。有空儿一定要教教八娘呀。”又拉拉华苓:“小九你说是不是?”华苓点头。七娘站在最后面,踮起脚看了一眼,抿起嘴唇。
  
  二娘摇摇头笑,摆手朝坐在她后面的三娘一指:“二姐的手哪里有三娘巧,你们去看三娘的吧,关教授日日都称赞她。”
  
  三娘在极其专心致志地绣着,三小凑到她身边,她才抬起头,朝妹妹们温婉地笑笑,也不说话,手上依然飞快地穿针引线。她手上的是一幅绣在暗蓝绸布上的鹰立松枝图,那鹰是背向的,一身蓬松、光泽的灰黑色羽毛,鹰喙如勾,鹰爪紧紧抓在虬结的松枝上。最传神的是它扭头瞪过来的一只眼,活灵活现,让人感觉到似有一股猛禽的凶气扑面而来。
  
  这头鹰的一身羽毛已经绣了大半,眼看着以三娘的速度,再过一月必定就能完工了。谢丞公的生日是重阳节九月初九,三娘大概是从年头就开始准备这一幅贺礼了,其中心意自不必说。
  
  华苓赞叹道:“技近乎道啊。三姐姐真厉害,这只鹰跟真的一样了。”三娘抿唇微笑,终于开口说了一句:“小九谬赞了。”八娘一张小嘴早把三娘夸得天上有,地下无了,三娘微微低头沉默不语,白皙的脸上有丝丝红晕,手上依然穿针不停。
  
  四五六也都凑了过来,四娘笑着说:“妹妹们还不知道呢?三姐姐这是绣给爹爹作生辰礼的绣品呢,雄鹰栖枝图,真真好意头呢,爹爹一定会很高兴的。去岁三姐姐为爹爹绣了一幅青松入云端的折扇面,爹爹就高兴得很呢。”
  
  对庶女儿们来说,生在主母不看重的家庭里,讨父亲的欢心是很重要的一件事呢。华苓发现四娘的话一说,姐姐们各各都露出了羡慕的表情,甚至可以说,对三娘有些嫉妒。
  
  三娘抬头看四娘一眼,抿唇摇摇头,低声说道:“哪里有四妹说的那样好,爹爹也就是赞了两句罢了。”三娘的长相只是清秀而已,总是不怎么说话,又喜欢垂着头不跟别人对视,平素实在没有多少存在感。
  
  家里的孩子多了,自然是会哭的才有奶吃。
  
  华苓这才发现四娘腮边有一颗小小的美人痣儿,巧笑倩兮,比起下面同样长相平平的五六,她就像一丛雏菊里的芍药。
  
  红姨娘也真是会生哪……
  
  华苓记忆里对谢丞公过生日的事一点印象都没有,便好奇地问:“往年姐姐们都给爹爹准备什么生辰礼?”
  
  这个问题可算是打开了大家的话匣子,女孩子们七嘴八舌地数了起来,二娘送过手书的字幅,去年琴艺被秦夫人称赞了,便是奏琴一曲;三娘自能绣之后,每年都是送的自己做的绣品,一年绣得比一年更复杂更好看;四娘送了自己作的贺寿诗。再往下的妹妹们,大抵都是姨娘丫鬟帮着准备的,也就是些香囊挂件之类。
  
  大家都说了话,唯独七娘站在一边,抬着下巴紧紧抿着小嘴,却谁也不看。
  
  姐姐们也惯了七娘对她们的不理睬,等闲不会去招惹她。这对双胞胎体质太弱了,从生出来就被牟氏捂得死紧死紧。庶生兄姐们可以说生来就有那么点儿原罪,要是靠得三郎七娘近些,出了什么事儿谁也说不清,是不是?
  
  华苓觉得七娘有点可怜。一屋子都是姐妹,奈何没有一个能交心,没有一个肯与她亲亲的说些话。人啊,总是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的。生来就是嫡女,父亲是全国地位最高的几个人之一,母亲也出身自诗礼传家的大族,自小锦衣玉食长大,预见得着的,将来也会嫁一个世家大族的嫡子,她的孩子,也会生来就是这个社会里地位最高的那一小撮儿人之一。
  
  享受了这么多好处,自然也要承受里面的压力。七娘的人生,是被规定好的。
  
  想到这里,华苓对自己笑笑。她的人生,难道就不是被规定好的了么。
  
  七娘说:“我去岁给爹爹送了羊脂玉小麒麟。”华苓“哦”了一声,没什么感觉。
  
  四娘笑嘻嘻地接上话:“呀,我也想起来了!去年七妹妹送的那羊脂玉小麒麟看起来可好了,雕的活灵活现的,一点儿杂色都没有。我们姐妹八个中间,就数七娘送的贺礼最贵重了。我听说呢,七妹妹,那小麒麟是太太出嫁的时候带来的珍藏,是吧?”
  
  七娘肃着一张小脸蛋,小嘴几乎抿成了一条直线,没有应四娘的话。
  
  华苓觉得自己果然还是不应该对红姨娘抱太大的希望。
  
  关绣娘从外面走回来,见小娘子们都聚在一处说话,笑道:“小娘子们这是在闲话何种趣事,不如也说与我听听?”
  
  四娘笑着说:“关教授,我们在看姐姐们的绣品呢,二姐姐和三姐姐的绣工真好,妹妹们都羡慕得很。”
  
  关绣娘是很和气的人,听了便勉励小娘子们:“绣花是细巧活儿,总需得水磨工夫才好。小娘子们只需勤加练习,日后总也能如二娘三娘般出色。”又朝四娘点头:“四娘习绣三年,如今却也算拈得起针线了。”
  
  四娘笑逐颜开:“教授谬赞了。”
  
  虽然只是自己家中设的学堂,规矩却不少。小娘子们上了课,年中、年末两次,教搜们都会亲自为学生们撰写评语,呈到谢丞公夫妻跟前,也算是个述职总结之意。另外谢丞公虽然朝务极忙,偶尔也会想起家里这帮女儿来,对女儿们的学业过问一两句。四娘么,每次的课业表现都颇为出色,也得了丞公不少赞赏。
  
  华苓微微摇头,拉拉七娘的衣袖:“七姐姐,我们过去吧。”七娘严肃地看华苓一眼,点点头。两人便回到自己的绣架前,其他姐妹们也各自拈起了针,关绣娘虽然颇为和气,但在授课上也是不打马虎眼的。
  
  转眼就是仲秋前几日了,恰逢谢丞公休沐,兄弟姐妹们一并放了假。
  
  难得的一个不必六点钟起床的日子,华苓非常珍惜,虽然六点和六点半其实也没差多少。
  
  金瓶蹲着身帮华苓系好襦裙的飘带,上下端详一下,浅笑道:“我们九娘子着什么颜色的衣裙都好看。”
  
  今天给华苓穿的是一身交领袄裙,上白下青的配色,上袄用青绸滚边压住浮气,青色裙子束在上袄外面,衬得华苓跟一段儿小嫩葱似的。这一身裙子是金瓶在短短两日内做出来的,针脚细密,非常合身。
  
  华苓自己转了个身,裙摆扬起来,笑眯眯的称赞:“金瓶姐姐做的衣裙真好看。”
  
  金瓶温柔地抿唇一笑,将华苓抱到妆台前放下,用玉梳给她梳理头发,柔声问:“九娘子今日想要什么样的发式?”
  
  华苓鼓起脸颊:“我能自己走,不必金瓶抱。”然后才说:“要简单的,不戴重的。”
  
  “是,婢子知晓了。”金瓶又是抿唇一笑,也不知应的华苓的那一句,手上轻轻巧巧三两下,就给华苓梳好了双丫髻,装饰上两圈米粒大的小珍珠。
  
  虽然觉得金瓶梳的发髻很好看,但华苓这次决心不称赞她了,这丫鬟明明就是把她当小孩子看。虽然她外形是小孩子没错,但她自觉自己日常的行为是很成熟的不是吗?
  
  辛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一看到九娘子就露出了舒心的笑容:“九娘子已经起了!方才太太遣人来说,在金月堂和锦绣坊订的头面和衣裙都送来了,请九娘子到正房去看呢。”上回辛嬷嬷受伤,也被丞公亲自吩咐人去家外请了顶顶好的良医来看了,开了好药,养了二三十天也就好全了,现下对丞公老爷是日日感恩戴德的。
  
  “我知道了嬷嬷,用了朝食就过去。”华苓点头。
  
  辛嬷嬷便在旁边的圆凳上坐下,见金瓶在为华苓抹手脂,便从手脂罐儿里取了一点,细细给华苓抹在另一只小手上,一边小声提醒道:“九娘子待会到了太太跟前,可要记得谢太太的恩惠,这般才是有礼数的小娘子。嬷嬷就不随九娘子过去了,若是有不晓得的事,便问你金瓯和金瓶姐姐。”
  
  “我知道了嬷嬷……”华苓拉长了声音,甜甜朝辛嬷嬷笑。
  
  辛嬷嬷看着这小女孩儿心里真是爱得不行,这是她养了五年的娇娇孩子,从小就乖,现在还这般敬重她,不是亲儿更胜亲儿。
  
  金瓶含笑道:“金瓯还说我惯着九娘子呢,却原来大头儿还在嬷嬷身上。嬷嬷给九娘子着了鞋袜到外间,朝食已经准备好了。”说着起身轻轻盈盈地出去了。
  
  辛嬷嬷小声与华苓赞叹道:“丞公老爷为九娘子挑的婢子就是格外不同些,我看金瓯和金瓶比大家小姐也不差什么呢。”也亏得辛嬷嬷不是个掐尖要强的性子,换了个人在她的位置上,自己养大的小娘子身边一下来两个上下包办无所不能的丫鬟儿,还能不起不满的心思呢么。
  
  华苓很喜欢辛嬷嬷的性子,蹭到她暖呼呼的怀里,吧唧在嬷嬷脸上亲了口。
  
  辛嬷嬷又笑成了一朵儿花。
  
  从榴园搬出来之前,她只是想活得舒服一点罢了,如今已经搬出来了,生活也舒心了起来,她却发现自己的目光已经很自然地看得更远。
  
  这个朝代名为“丹”,继承了唐的繁荣昌盛,生机勃勃。总有一天,她要走出这座丞公府,用自己的眼将这繁盛国度看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