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靖,昭元十年。
  暮春时节,牡丹花期至,楼皇后邀请京中贵妇去城南的皇家御苑赏花游宴、饮茶作诗。接到邀帖的贵妇无不面有荣光。
  
  清晨下过一场残雨,如今碧空如洗,柳絮轻扬,鲜花姹紫嫣红开遍。诸多身着红黄绿紫各色华贵衣裙的贵妇簇拥着皇后楼氏,在露天中吃茶谈笑,赏花斗诗,又是一种花团锦簇的风景。
  
  御苑之中还有几群幼童嬉戏打闹、四处乱跑,虽然吵闹,但是楼皇后却始终含笑望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不曾皱过一下眉头,更不曾喝止。
  
  她的目光在最出众的几个孩子身上停留最久。
  
  楼皇后抚摸着膝上的薄毯,侧头对身边的妇人说:“崔氏,早闻你家二郎三岁能诗,今日看来,以后必是一表人才。”
  
  崔氏笑着接口:“娘娘可别夸他,这小子最是调皮捣蛋,前天还把他阿耶的一本孤本画得乱七八糟。可把我夫君给气坏了,追着他满院打呢!”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掩帕偷笑,连楼皇后也忍不住笑意。崔氏乃太子太傅顾延泽之妻,在场贵妇大都见过那个一脸严肃、不苟言笑的顾延泽,光是想想这个脸上肌肉僵死的太傅大人吹胡子瞪眼又无可奈何的样子,女人们就觉得好笑又解气。
  
  崔氏的打趣让气氛活跃起来,楼皇后的笑容也变得愉快许多。虽然她微黄的脸色并不因此变得红润。在互相打趣笑闹的女人堆里,唯有坐在楼皇后身边的女童无动于衷,因此在众多的笑靥如花中格外显眼。
  
  楼皇后也注意到了。她低头摸了摸女童的小丫髻,柔声问:“阿甜,想不想和他们一起玩?”
  
  女童扬起小脸,琉璃色的眼珠注视着自己的母亲,认真道:“如果母后希望,吾会去的。”女童圆嘟嘟的脸肉呼呼的,偏要学大人一样板着脸,连跳下小凳的动作也十分稳重端庄,看得人真想存心捏她的小脸、逗她玩玩。
  
  不过想归想,在场的贵妇没有谁敢真的出手捏她,因为这个小名“阿甜”的女童是楼皇后膝下唯一的孩子,大靖最尊贵的嫡出公主,司马妧。
  楼氏三代为大靖驻守西北边关,皇室历来有娶楼氏女为妃为后的不成文规定,一是恩宠,二是牵制。
  
  楼皇后私下被人称为小楼氏。她的姐姐大楼氏在皇帝登基后不到两年就因病去世,只余一子,此子后被封为太子,养在昭元帝续娶的小楼氏膝下。太子年纪已大,过两年就可以自立东宫,而小楼氏自己除了生下一个公主,六七年再未有孕。
  
  据说多看看孩子沾气运,于怀孕有帮助。故而这么多贵妇不约而同地带了家中幼童前来,不过是为了让皇后高兴。
  
  “高夫人,你的一双儿女聪明灵秀,生得极好呢。”楼皇后又赞道。她所指乃是光禄大夫高延的长子高峥和长女高娴君,今年都才六岁,但是脾气好、长得可爱。孩子也知道爱美人,所以这对兄妹身边围着的孩子最多,其中包括了天才儿童顾二郎。
  
  高夫人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娘娘高看,两个小娃娃哪里担得起。”
  
  楼皇后淡淡一笑,不再说话,目光移到不远处玩闹的孩子身上。在跑跑跳跳的孩子堆里,她一眼就能认出她的阿甜。她手中拿着一大盘糕点,安然站在边缘地带,并不故意凑近,有贪吃孩子眼馋地围上来,她就爽快地分给他们吃,顺便捏捏他们鼓鼓软软的脸蛋,然后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心满意足?是的,她仿佛是在逗孩子玩,可是她自己才不过五岁啊。楼皇后忍俊不禁,又哭笑不得,这就是她总担心的事情,爱女太早熟也太安静。
  慧极必伤,不是好事。
  
  楼皇后没有下言,高夫人不好意思地坐下,嘴角倒带着掩饰不住的笑。见状,在场不少出身比她高贵、丈夫官职比她夫君高的夫人纷纷撇嘴,既对高夫人的小家子气表示不屑,又对楼皇后的额外看重感到不平衡。
  
  崔氏就算了,人家出身摆在那里,夫君更是鼎鼎有名的学问家,但是门第不显的高家,凭什么?
  
  气氛的热度一瞬间降了下来。
  
  楼皇后一颗七窍玲珑心,焉能看不出来在场人的心思变化,她看似不经意地又夸了几个孩子,正是脸上写着不满的几个夫人的嫡出。
  皇后有意开解,夫人们当然得领情,气氛慢慢活跃开来。
  
  “啊!”
  突然间,一声尖利的童音猝然响起,如同割破这祥和氛围的一把刀子,好几个猝不及防的贵妇手一抖,打翻了酒杯。
  
  “落水啦!”
  
  “高家大郎落水啦!”
  
  “阿娘,弟弟……弟弟被推到水里去了!”
  
  本来玩在一起的孩子作鸟兽散,男孩们手足无措,女孩们花容失色地跑到母亲身边寻求庇佑。刚刚还笑容满面的高夫人脸色惨白地站起来,身形仿佛摇摇欲坠,下一秒她突然朝那条能坐游船的深湖狂奔而去。
  
  “站住!”楼皇后蓦地站起,厉声呵斥:“把高夫人拦住!她不通泅水,跳下去就是一条人命!”
  
  那能游船的大湖在这庭院的东边,她们的视野被岸边柳树所阻,不过只要往湖边多走几步,马上能看见一个孩子在水里挣扎。
  
  楼皇后的脸色一寒,病弱的身子爆发出皇后的气势:“素蓝,紫衣,马上把侍卫喊来!”因为是女人们的聚会,故而侍卫站得远远的,连宫中内侍也没留下,只有一些同样体弱力薄的宫女在。
  
  千叮万嘱要看护的宫女们注意别让孩子接近水,谁曾想还是出了事?
  
  叫侍卫恐怕时间来不及,楼皇后对在场的宫女扬声道:“善泅水的出来!救下高家大郎的,赏金百两!”
  
  宫女们面面相觑,有人犹豫,有人心动。
  
  这时候一个男童的声音突兀地□□来:“把你们的帔帛给我给我!”他冲进来把一个个贵妇搭在手臂间的帔子蛮横地抢过去。
  崔氏目光一凝,看见来人,她脸色骤变:“二郎,你做什么!”
  
  这男童正是顾家二郎,他匆忙回答:“没有绳子,殿下跳下去救人了!”然后就一边把帔帛打结一边转身往湖边跑。
  
  两句话之间无联系,但信息量略大。前一句说他想拿披帛做成绳子拉人上岸,后一句则是说有人已经跳下湖中去救高家郎君。
  跳下去的是“殿下”?
  
  哪个殿下?
  目前整个御苑,除了虚岁还不到六岁的嫡长公主,还有谁能称为殿下?
  
  这下不止是高夫人,连楼皇后脸色也变了:“去看看!”
  
  从有孩子大叫“落水”到楼皇后带着众人前往湖边,事情惊心动魄,一波三折,却只是发生在短短一瞬。面色惨白的高夫人第一个奔到湖边,她既担心自家儿子的命,又唯恐害死皇后女儿。
  谁知道却看见一个豆丁点大的小孩一手拉着长长的帔帛,一手将她的孩子托举出水面的场景。
  
  公主殿下救到她的儿子了!
  
  等等!
  托举?
  一只手?
  不仅高夫人呆住,在场的所有人——包括楼皇后都呆住。
  
  虽然水有浮力可减轻重量,但是一个五岁女童能把一个比她高一个头的男孩单手高高托起,谁见过?
  没人见过。
  今天长见识了。
  
  “一、二、三,一、二、三……”女人们愣神只有短短一瞬,喊口号的孩子把她们拉回现实,顾家二郎带着四五个男孩拉住帔帛另一端,喊着拔河的口号想要将公主和高峥两人往岸边拉。
  可惜这群小不点没有公主殿下的天生神力,使了吃奶的劲也没啥效果,而且帔帛毕竟不是真绳索,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撕裂。
  
  楼皇后反应最快,她亲自拉起这条救人的“绳”,高夫人紧随其后,陆续反应过来的夫人也要上前帮忙,不过公主殿下没给她们机会,她把人救到了。
  
  是高夫人把自己儿子抱上岸的。只看了一眼,她就浑身打了一个哆嗦——高家大郎双眼紧闭、嘴唇发紫,脸色发青,身上冰凉冰凉的,高夫人颤着手一探鼻息——
  没有!
  
  她的眼泪哗哗哗下来:“大、大郎……”
  
  “弟弟,弟弟怎么样了?”高娴君焦急地在旁边问。
  
  “大郎,大郎他……”高夫人脸色惨白,万念俱灰,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来。不过是来参加一场宴会,怎么、怎么就遭了这无妄之灾呢?
  
  “把他放下来。”公主全身湿透,头发丝黏着脸颊,嘴唇发白,披着楼皇后盖腿用的薄毯,她站在众人中央,目光坚定:“放下来,他还有救。”
  
  “他只是呛水晕了过去。”她把高峥身体放平,清理口鼻异物,按压胸膛,对嘴大口吹气。这些都是过去的她从老渔民那里学到的招数,没想到今天派上用场。
  她嘴对嘴吹气的时候,在场的贵妇人再次惊呆了。
  这是什么办法?两个小孩子贴着嘴巴?
  难道吹口皇族的气,可以救人?
  
  就在这时,高峥吐出一口水,随即剧烈咳嗽起来。
  
  “活了!活了!”
  
  高夫人喜极而泣,当下就拉着年幼的女儿一起跪在地上行大拜之礼:“谢公主救命之恩!谢娘娘救命之恩!”
  
  人救活了,宫女去拿更换的衣裳未归,目前贵妇们能做的事只有追责——谁把高家大郎推下水的?为何推他下水?
  这个问题不用问,孩子们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一个事实基本浮出水面。
  
  起因在顾二郎得来的一件稀奇玩意上。那是一个可以转动的银筒,眼睛可以从银筒的小洞看见筒中不断变换的漂亮图案。他眼巴巴地拿着它和高娴君分享,高峥也想要玩,顾二郎不给,两个人争执起来,导致高峥失足落水。
  
  崔氏面如寒霜,拧着儿子的耳朵呵斥:“跪下!给高夫人和高家大郎道歉!”
  
  高夫人却关心另一件事:“大郎,你是自己掉下去的?”言下之意,有没有可能是顾二郎故意推的?
  
  高峥冷得一个劲往公主殿下身边缩,摇头回答:“记不清了。”他满脑子都是没顶的冰冷湖水,忘了之前的争执。
  
  高夫人侧头问身边的女儿:“大郎是自己掉下去的?”
  
  饶是顾二郎年纪小小也听出了弦外之音,他愤怒嚷嚷:“谁推他谁是小狗!娴君,你看见了,你说,是不是我推的!”
  
  “好像是,又好像不是……”高娴君肤色白里透红,五官精致的小脸拧成一团,低头蹙眉,咬着樱桃小嘴,嗫嚅道:“我隔着一丈远呢,没注意,没看清……”
  
  顾二郎跪在那里,背脊挺得笔直,倔强道:“我没推!”
  
  崔氏沉声道:“高夫人,我家二郎虽然顽皮,但从来不说谎,这件事如果真的是……”
  
  “人没事,何必再计较?”骤然□□来打断崔氏说话的,不是别人,又是公主殿下。
  
  她的嘴唇微微抿起,琉璃色的眼珠冷冷扫视面前的女人们,透出几分不耐。虽然她刚从水里上来,正狼狈又可怜地和高家大郎共着一张薄毯晒太阳。不过她的身份和气势还是让崔氏和高夫人双双住了口。
  
  “多亏顾家郎君有急智,借来帔帛,不然我也很难救回高大郎。”她此言是夸赞也是调停。虽然她觉得自己奇异地力大无穷,似乎独自也能救这孩子。
  不过眼下她不想听两个女人叽叽喳喳争吵,因为楼皇后的脸上已有明显倦色。
  经过刚刚那么一番折腾,楼皇后是真的累了,如今不过在强力支撑。
  
  “母后,我想你陪我去换衣服。”公主殿下一句话,明是撒娇,实则是借机让楼皇后休息,在场的夫人们眼尖,除了关心则乱的高夫人和崔氏,都看出楼皇后的疲乏。
  
  这么一小会功夫,居然就累了?看来小楼氏的身体……贵妇们在心底计较,各自有了点数。
  
  楼皇后带着唯一心爱的女儿入了内室,不用面对那么多女人,她的精神稍微好了些。先是责备一番爱女的莽撞行动,紧接着问她:“阿甜,你觉得高家大郎如何?”
  
  “什么如何?”
  
  “若是让他做你以后的夫君,你乐不乐意?”
  
  “我谁都不要。”
  
  听见女儿毫不犹豫的拒绝,楼皇后用帕子为女儿擦拭湿漉漉的头发,面有忧色,轻轻叹息:“我身体不好,若有一日……你又和陛下、和太子不亲昵……无依无靠,唉,我怎么放心得下。”如今早早定下亲家,也省得她百年之后,唯一爱女被拿去和亲,或是草率嫁人。
  她看中高家,是因为高家门第不显,但高延为人圆滑能干,颇得帝宠,前途无量。今日本意只是相看,谁知道出了意外,让阿甜救下高延之子高崢的命,还有了肌肤之亲,虽然尚是孩子,但是想要订下婚事,绝对顺理成章。
  
  可惜楼皇后的苦心却不被爱女所理解,公主殿下嘴一抿,头一仰:“那还不如把我送给外祖父!”
   正文 第 2 章   公主的外祖父,楼皇后的父亲,何许人也?
  骠骑大将军楼重,字敬之。他镇守嘉峪关三十余年,其间北狄数次侵扰河西走廊,未能从他手上讨到半分便宜,更别说越过嘉峪关一步。
  
  战无不胜的赫赫事迹,令人们形成一种认知,只要楼大将军在一日,从嘉峪关到帝都镐京近三千里地的距离,胡虏永远不可能跨越,帝国的西北防线坚如铁墙。
  
  而当大靖的嫡长公主提出要去和威名赫赫的外祖父作伴时,换来的却是楼皇后的轻斥:“胡闹!堂堂公主,自当在宫中锦衣玉食、娇养长大,怎么总想着去边关?那地方是好玩的吗?”
  
  这不是她第一次向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楼皇后蹙眉不解,她的女儿为何放着最富贵优渥的生活不想要,偏偏喜欢不知道随时可能打仗的西北边关?
  
  楼皇后从小住在河西走廊上最富饶的张掖,可她第一次进帝都,也被宏伟华丽的镐京城彻底迷住,深信天下不会再有比这里更好的地方。
  
  “北狄人凶残蛮横,他们的马像风一样快,烧杀抢夺,无恶不作,被抓到的孩子会被他们烹吃!”楼皇后轻轻抚摸女儿柔顺的头发,告诫她:“阿甜,不要再想着离开镐京,阿母会为你谋划好一切,无人能伤害你。”
  
  司马妧乖顺地低下头,不再争辩,却在心底无奈地叹了口气。
  果然还是不行吗?
  
  她想去边关是有原因的,只是不能说。
  因为她明明记得自己死于三百年后的一次突袭,睁开眼却发现自己又变回婴儿,本来以为是没喝孟婆汤就投胎转世,留意之下才发现居然成了前朝公主。
  
  她竟然回到过去,回到了史书中记载的大靖。
  
  那个在之后百年被迫向夷狄称臣、纳供、嫁公主,最终还是被灭的屈辱王朝。
  她的史书读得不仔细,但对大靖的战史却记得极牢。她记得大靖称臣之前,数次关键的对夷之战,大靖均惨败于河西走廊,输尽精锐。
  恢弘的镐京城被人拿马刀架在脖子上威胁了一次又一次,也由此造就一大批奴颜婢膝的佞臣。
  
  司马妧迫切地想在这些血淋淋的史实发生之前,做点什么。
  哪怕不能力挽乾坤,也绝不坐以待毙。
  
  而且这具身体……司马妧手上使劲一用力,一支象牙筷,折了。
  天赋异禀啊。
  
  可是如今她才五岁,而楼皇后显然把她的话当初孩童戏语,完全不做考虑。不仅如此,自那次赏花宴后,高家尚主的事被逐步提上议程。
  听闻高延得知自己儿子被公主救活,涕泗横流,激动地对着皇城方向行三拜九叩大礼。
  
  这桩婚事除了司马妧,无人不感到满意。
  
  “阿甜,你在看什么?”
  
  苦恼的司马妧正蹲在一簇牡丹丛前发呆,忽然响起一个清清脆脆的小童音。抬头,面前是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忽闪忽闪的黑眼珠天真无邪地望着她。见司马妧朝自己看来,男孩害羞地把背在后头的那只手伸出来,摊开手掌,掌心赫然躺着一支小巧精致的银制万花筒。
  
  “送我?”
  
  “嗯!”高家大郎连连点头:“这、这不是顾二郎的,是我央父亲从胡商那里买来的,你喜欢吗?”献了宝的高峥似乎很开心,朝她灿烂一笑。
  露出缺掉的一颗门牙。
  
  好可爱。
  司马妧顺势捏了一把高峥肉肉的小脸,却并不接过他的礼物。自那次落水被救后,高峥似乎对她有了依恋感,很是喜欢黏着她。楼皇后有意培养二人感情,故而虽然皇帝没有下旨确定婚约,但是高延却常常可以入宫来找她玩。
  
  “嘁,没新意,就知道跟着吾学。”不屑的语气和嘲讽的表情,来自那次事件后立志与高峥结仇一万年的顾二郎,他牵着高娴君的手,轻笑着炫耀:“我送给娴君的东西更好玩,不过……吾不告诉你!”
  若说高峥能自由出入宫闱是楼皇后默许,那么顾乐飞则是沾了自己父亲这个太子太傅头衔的光,至于高娴君……
  
  瞥了一眼女孩精致可爱的五官,司马妧眯了眯眼,忽而记起前几天在去泰华宫的路上,偶遇太子兄长牵着高娴君的手哄她的场景。她上去向太子打招呼,得知高娴君在宫中迷路,独坐在台阶上哭泣,被太子撞见,故而有了后来的场景。
  
  司马妧和这位同父异母的兄长并不熟,因为太子已到娶妻的年纪,而她才五岁。
  高娴君只比她大两岁,也是个孩子。
  
  可是这孩子却是个极漂亮的美人胚子。
  
  她这个年纪,不能成婚,订亲却是可以的。
  
  司马妧站起来,理了理裙摆,好心提醒顾二郎:“以后没事,不要带着她在宫里乱晃。”
  
  “为什么?”高娴君露出一副茫然的表情,轻轻咬了咬唇:“公主殿下不喜欢娴君?”
  
  “呃……嗯,你太漂亮了。”司马妧果断地点了点头,抬脚准备走人。
  
  高峥却拖着她的手不放,眼泪汪汪望着她,疑惑又委屈:“为什么阿姐长得好看就不能进宫?”
  
  唯有真的听懂了的顾乐飞脸色突变,紧张道:“难道你知道了些什么?是谁看中了娴君?”
  
  高娴君刷地红了脸,拉着他的衣角轻晃:“二郎,你胡说什么……”
  
  即便并非后来的乱世,达官贵人家的孩子也真的好早熟呢。
  
  “不要多心,仅是提个醒。”司马妧抠开高峥拽着自己的手,独自朝西庭的否极殿去了。高峥呆望着她身板挺直的小小背影,掌中的银筒被他捏出了汗,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
  
  而司马妧无意关心一个小男孩的纠结心思,她脑子里考虑的事情很多很多,却没有一件事目前能够做成。
  
  可是连她也不知道,有时候事情的突变就在那么一瞬。
  在宫中花园与童子聊天的悠闲已经不会再有,整座镐京城留给她的时间都不多了。
  
  昭元十一年八月,楼皇后病重,遂与世长辞。
  
  年幼的司马妧披重孝为母守陵百日,仅食米粥,不沾荤腥。出陵之时,整个人消瘦得不成人形。
  满朝文武纷纷写诗文称赞这位小公主的孝心,可是公主却在出陵之后立即提笔写了一封家信送往边关。
  
  “吾在孝中日日梦见母后,她望吾能替她于外祖膝下承欢。”小公主泪流满面的解释,再次让文武百官感叹此女孝心可嘉,当为表率。
  
  无论如何称颂,从头至尾,昭元帝都未曾表明态度。直到昭元十二年正月,帝应允骠骑大将军楼重之请求,将皇后小楼氏所生唯一女儿送去边关,养在楼重膝下。
  
  这年,司马妧虚岁刚满七岁。
  清冷的早晨,薄雾蒙蒙,帝都仍在沉睡之中,昭元帝和太子兄长没有来送她,那些参加过赏花宴的孩子们——譬如高峥,再譬如顾二郎和高娴君,则都还在温暖的被窝里做着香甜的梦。
  
  外祖父派来接她的俱是人高马大的边将,看起来杀气腾腾,不过司马妧不觉害怕。
  她裹着厚厚的袄子努力踏上马镫,粗手粗脚的边将在一旁看得心惊胆战,伸出手来,异常笨拙而小心地把她扶上马。
  
  最后,司马妧回头望了一眼北风呼啸中的镐京城。
  上元节将至,家家户户过年时挂上的红灯笼还在,五颜六色的彩灯也陆续挂起。其中以皇城的大红宫灯最为夺目,琉璃瓦上薄薄的一层积雪更显银装素裹的美丽。
  
  别了,镐京。
  
  司马妧并不觉得感伤,反而异常兴奋,她眉眼含笑,仰头对边将道:“姜骑尉。”
  
  “臣在。”
  
  “启程罢。”
   正文 第 3 章   严整威严的大将军府,占地虽大,却无多少华丽装饰,倒有三分之一土地用做了习武场。
  即便如此,它也依旧是整座城中最宏伟的建筑——无论是它较高的建筑规格,还是它在人们心目中的地位。
  
  习武场上,喊声震天。
  
  “好!打得好!”
  
  “殿下,再加把劲啊!”
  
  “哈哈!朔祖要赢了!哎哟,朔祖小心脚下!”
  
  一群士兵正围着场中比武的二人呐喊助威。其中一名男子猿臂蜂腰,蓄着胡须,年近而立,而另一人则身形高挑纤细,动作灵活,就地一滚躲过男子的攻击,顺势从背后往男子膝关节踩下,接下来的动作更是行云流水。
  
  最终被制住要害的男子爽快抱拳:“末将认输。”
  
  人群中骤然响起一阵欢呼,一拨人兴高采烈地拽住愁眉苦脸的同僚大笑:“好嘞,殿下赢了!给钱给钱!”
  
  在一旁公然赌博的人兴奋不已,赢了的人反倒并不高兴:“姜骑尉,你没用全力,下不为例。”顿了顿,又补充道:“吾不怕受伤。”
  
  “公主毕竟是千金之躯……”男子本想反驳,说了一半的话却又自个吞了回去。输掉的男子正是当年奉命带司马妧离京的骑尉姜朔祖,楼家的家将之一,而比武赢过他的少年郎,正是司马妧。
  
  知晓这位家将最是稳重可靠,可也最是古板,司马妧的面上有几分无奈:“你毋须总记得那点身份,你瞧瞧他们,谁把我当公主看?”因为长期随士兵操练喊口号,她的声音缺乏少女的清脆,而是有些沙哑。
  她纤指一点,指向一个乐呵呵数钱的虎背熊腰的莽汉:“你看田大雷,他和我动手,都是拼命的架势。”
  
  被点名的莽汉立即在自己颈上做了一个割脖的动作,嘻嘻地笑:“没办法,老子不拼命,殿下会要我的命啊。”他本是瓜州一个屠夫,比划起抹脖子来,还带着杀猪的气势。
  
  司马妧朗声一笑,手指又往站在外围的一名瘦削男子点去:“还有周奇,上次他打折了我的胳膊,如今我不也照样没事?”
  
  瘦削男子抱臂靠在树干上养神,听得司马妧提到他,睁开眼睛,两道刀疤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冷冷吐出七个字:“是殿下身手太差。”
  
  司马妧无奈地摊摊手,又看向姜骑尉:“你瞧,这样其实也挺好吧?”
  
  一个是小县城里杀猪的屠夫,一个是发配边城的杀人犯,目无尊卑,不知轻重,殿下怎能拿吾和他们比?
  姜朔祖到了嘴边的反驳终究没有说出口,因为他知道公主不喜欢这套调调。
  
  她喜欢和士兵接触,喜欢士兵不忌讳她的身份,还喜欢招募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比如地位低下的田大雷,又比如身家不清白的周奇。
  
  她不像一个公主,甚至不像一个将要及笄的女儿家。
  
  场中的少女,身形修长匀称,乌黑的长发高高竖起,背脊挺得笔直,一身干净利落的黑衣,全身上下没有任何首饰。除了束紧的腰带勾勒出异常纤细的腰肢以外,她全身上下几乎没有多少女性特征,连胸部也不甚明显。
  
  仿佛真是一个英姿飒爽的翩翩少年郎了。
  
  连士兵称呼她,也是叫“殿下”而非“公主”,他们心照不宣地故意掉模糊性别。
  
  姜朔祖还记得带她出京的时候,那个裹在华贵狐裘中瘦弱娇小的女娃,百日守陵对成人都不易,更何况是一个丁点大的小娃儿,看得他一个糙汉子都心疼。
  
  因此他错解了她那双异常明亮坚定、和娇弱的身体不相符的眼睛,以为皇后死去令这位小公主的宫中生涯变得十分艰难危险,不得不独立坚强,百般无奈之下她只能谋求外祖父的庇佑。
  
  故而他还主动教授起司马妧一些功夫,希望这位小公主能早日适应这远远比不上皇宫的边关生活,还希望她能身体健康。
  
  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错了,大错特错。
  
  这位大靖的嫡长公主,并非身娇体弱,居然力大无穷。
  而且她根本不是走投无路才来寻求楼将军保护,而是她生来不喜皇城,就爱边关。
  
  这、这将来可如何是好?
  
  ——这一点,倒还轮不到姜朔祖一个家将操心,司马妧的外祖母楼老夫人,已经为此操心了很多年。本来老夫人一腔热血,一心想把公主教养成为全天下最知书达理、才华横溢、典雅端庄的公主典范,谁知、谁知……唉……天不遂人愿。
  为此,老夫人没少急白头发。
  
  “司、马、妧!”
  
  中气十足的一声河东狮吼,胆敢直呼公主名姓的,整个将军府唯有两人——只听得楼老夫人的拐杖往地砖上狠狠一跺,人未至,气势先到。
  司马妧闻声,撒腿就跑。
  刚刚还和公主相谈甚欢的一群士兵们迅速铺开几列,排成整齐的队伍在比武场上操练打拳——无形中也堵住了老夫人追击的去路。
  
  谢天谢地。
  琴棋书画,女工刺绣,除了书法和围棋尚可,其余她真是无一擅长。
  外祖母努力了这么多年,怎么还不放弃?
  
  司马妧狼狈逃窜,跑过回廊一角,见前方有来人,急急停步,长揖行礼:“妧儿见过外祖、大伯。”
  
  来人一老一少,老者银发白须,精神矍铄,满面红光,正是骠骑大将军楼重。他一开口,声如洪钟:“跑得这么急,又躲你外祖母?”
  
  楼老将军很清楚夫人的心思。他知道宝贝外孙女在军事上的天赋远超琴棋书画,不过她毕竟是个女娃儿,又是堂堂公主,楼重不认为她有机会带兵打仗,要知道边境已许久未经战事,她多学点女儿家的事情方是正经。
  故而楼重对妻子年年月月日日上演的“夺命追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
  
  相比之下,司马妧的大伯楼定远由于自家儿子重文轻武,只好把毕生所学先教给这个侄女,侄女聪慧,一点就通,楼定远喜爱不已,常常带她出去巡视边关。
  
  不过今天似乎不是什么黄道吉日。无论是楼重还是楼定远,都抱着严肃认真的态度,团结一致、异口同声地批评司马妧:“堂堂公主,在府邸之中四处乱跑,毫无形象礼仪可言,成何体统!”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司马妧顿时呆住,外祖和大伯今天、今天都怎么了?
  
  她没有疑惑太久,楼重很快给出了答案。他从袖中拿出一封加急信件递给司马妧:“老夫今日收到消息,太子即将代陛下前来嘉峪关巡视,也会顺便将你接回镐京行及笄礼。”
  
  “回京?”司马妧接过信迅速扫视,眉头一皱:“我不回去!”
  
  “妧妧,太子此次必有天子授意,这可由不得你。”楼重叹了口气,他也很舍不得可爱的外孙女,但是他更担心在边城无拘无束长大的司马妧无法适应回京后的生活,还担心她行过及笄礼之后会立即被天子随便许给一个男人。
  听闻昭元帝最近几年,越来越不理朝事,反而沉迷于……
  楼重在心底摇了摇头,抱着不议帝事的原则,没有继续想下去。
  
  他只后悔没有早点教外孙女一些女儿家的技艺,还有宫廷、宅门生活技巧。
  不过即使他想教,在西北这儿,一时也很难找到合适的老师啊。
  
  当楼重忧心忡忡地考虑司马妧的未来时,镐京城中彩带飘飘,朱雀门前,一队仪仗光鲜华丽、随从均着明光铠的威仪队伍整装待发,为首者正是意气风发的太子司马博。
  
  为他送行的队伍一直送到灞河桥上,五皇弟司马诚双手奉上一条质地上好的马鞭,寓意希望远行者早日平安抵达:“此去三千里地,望皇兄万事顺遂,早日回京。”
  
  “听闻河西草原天气多变,殿下当心身体。”娇柔清脆如黄鹂鸟的女音,来自司马博的侧室,昔年的镐京第一美人高娴君。她黛眉微蹙,忧心不已,如弱柳扶风,惹人怜爱,一颦一笑都别是一番风情。
  即便嫁了人,她也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美人。
  
  太子看得痴迷,弯身揽住她腰肢,一提一拉,将她抱上马背,毫不避讳在这种场合亲她脸颊:“娴君如此担心,不若随我同行?”
  
  高娴君揽住太子的脖子,害羞地将头埋入他胸中:“殿下说真的?可不许逗妾玩儿!”
  
  太子大笑:“不可不可!便是你想去,吾也舍不得你去那边境受苦。”
  
  高娴君气恼地将头一偏:“太子又欺负人!”
  
  送别的众人均是面带微笑望着太子与侧妃的浓情蜜意,其中又以司马诚的笑容最为真诚。没有人问为何太子妃没有来,也没有人对当下过于私密的夫妻对话提出异议。
  
  而在镐京城中,有人惴惴不安,有人漠不关心。
  
  “太子会把阿甜接回来,那、那……”高府的槐树下,长身玉立的少年望着满树槐花出神,喃喃自语:“多年不见,不知道她长成什么模样了。”少年似是想起往事,脸色微红,玉面桃腮,貌若潘安,看得路过的婢女们个个全红了脸。
  
  而雕梁画栋的勾栏院中,还是白天,却已有人抱着细腰丰臀的花魁紫月在吃酒做乐。
  
  “你是说,陛下近年身体不适,由太子代陛下出巡边关一事,是高延私下向太子提出的?”
  
  说这话的还是一个少年,长发披散,斜眉入鬓,俊美的五官本来凌厉深刻,无奈主人意态慵懒,没精打采。
  少年一手百无聊赖地转着酒杯,一手拥着花魁紫月:“不管你是从哪位大人的枕边听来的小道消息,何必告诉我?它与我何干?”
  
  紫月微愕:“我以为……和高家有关的事情,二郎会格外的……”
  
  少年扔了酒杯,抱起她来狠狠亲了一口,大笑道:“她高娴君已经嫁人,我难道还要对她念念不忘、死心塌地?与其关心天边月,不如惜取眼前人!”
  
  “呀,二郎、二郎你……”不知少年的手摸到了何处,紫月的脸骤然一红,娇羞无限。
  
  少年色眯眯地笑起来,谁也看不出他的心正越来越冷。
  陛下病着,太子一走,整个皇城的权力必定出现部分真空。
  当然,高娴君也会暂时“空”着。
  
  紫月有意试探他的反应,原因何在?她是太子的人,是高延的人,又或者是……司马诚的人?
  
  少年心中隐隐预感到,太子此次前去,凶险非常,恐难善了。
  
  而一旦……镐京的天,势必马上会变的。
  
  不过,这又与他何干?
  咸吃萝卜淡操心,即便天塌下来,也轮不到他顾二郎操心。
  千回百转的心思在少年脑中过了短短一刹那,随即被他抛之脑后,又继续笑嘻嘻地喂女人喝酒去了。
  
  横竖那些大人们斗得死去活来,闲人们还得吃饭睡觉好好过,是不是?
  
   正文 第 4 章   太子行辕设在张掖。
  
  张掖,古称甘州,后以“张国臂掖,以通西域”而易名,是丝绸之路必经要地。这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祁连山的雪水汇集而成的黑水河养育出这片富饶之地,麦子、油菜、胡麻、苹果梨、红枣……物产丰富,是靖朝一大粮仓。
  从西域远道而来的胡商在张掖兜售香料、银器、毛皮等等充满异国风情的商品,天竺来的佛教在此处传道,使得张掖城里城外佛寺众多,香火鼎盛。
  
  论繁华,这里固然比不过镐京,但是太子却被张掖的异国情调给迷住,连街上随便走过一个高鼻深目的胡姬都有不同于中原女子的魅惑风情。
  
  而出了张掖再往前,土地渐渐没有那样肥沃,过嘉峪关后,风沙和干旱逐渐蚕食水土,化为戈壁。
  
  无怪乎太子走到这里就走不动了。
  
  此地距离嘉峪关还有五百里,而去阳关和玉门关的路程则更长。
  
  而太子代君巡视一事,声势浩大,传扬甚广。现在河西走廊的大小城池村庄中,上至七十岁的老妪,下到总角孩童,无人不知大靖太子将至边境巡视、慰问边军将士。
  堂堂未来储君,仅仅走到张掖就不愿往前,颜面何在?
  
  太子自知理亏,却又舍不得挪窝,便取了一个折中办法——他走一趟离嘉峪关最近的瓜州城,带去昭元帝给他素未谋面的外祖楼重和大伯楼定远的赏赐,且在城中设宴犒赏军队,特准军民同乐三天,酒水管够。
  
  是夜,瓜州城中灯火通明,歌声乐声四处飘荡,空气中混杂着烤肉和葡萄酒的香气。店铺不歇业,街道不宵禁,男人们和女人们,士兵们和平民们,不□□份,不分彼此,唯有宴饮、狂欢甚至淫/乐。
  
  瓜州最宽阔的东西大街上,在喧闹的人群中,独独有三个安静的人,默默牵着三匹马走过长街,格外显眼。
  为首者是个少年的模样,偏女气的瓜子脸,琉璃色的眼珠,眼窝较深,嘴唇微抿,显出凌厉又冰冷的气质。
  
  这么多人都在欢乐,她却不开心。
  
  默默跟在后头的田大雷在腹诽,他不知道自己发什么疯。这个时辰,太子正在大宴宾客,公主居然敢独自跑出来,而他却放着好好的饮酒作乐不要,非要陪着殿下跑一趟嘉峪关。
  
  嘉峪关那几个土堆堆,有啥好瞅的?
  
  但他还是跟来了。大概是因为他很清楚殿下的心思,她想在走之前,多看看她待了近十年的这片土地。
  名义上作为公主私人卫兵的田大雷,知道自己的出身远远不够当公主的护卫,所以恐怕公主一走,他就得继续回瓜州菜市当他的屠夫。
  
  不过,他田大雷一个杀猪的,居然有机会跟在公主身边长见识、学功夫和识字,田大雷觉得这辈子都值了。
  
  他可以继续回去杀猪吗,可是周奇呢?田大雷瞥了一眼自己右侧沉默寡言的男人,夜色使得他留下刀疤的脸更显阴沉,公主一走,周奇得继续回玉门关修筑防御工事一直到死吧。
  
  “城下何人?”
  
  饮酒狂欢的瓜州城内,除了司马妧和她的两名随从外,可能唯有守城的几个士兵还是清醒的。
  
  “是吾,”司马妧露出斗篷下的脸孔,晃了晃手中腰牌,“开门。”
  
  腰牌是多此一举,她的脸在这里比腰牌管用,一旦看清来人是公主殿下,士兵不再多问她为何这么晚出城,二话不说打开城门。
  
  晚风沙沙拂过胡杨林,深蓝的夜空繁星璀璨。南侧是祁连山脉,北侧是龙首山、合黎山、马鬃山等高山,高山之间自然形成的狭长平原,便是河西走廊。
  而位于狭长通道口子上的嘉峪关,最高达八百丈的城墙,一层层用黄土厚厚夯实,城墙绵延穿越沙漠与戈壁,向北向南连接长城。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嘉峪关本身,就是此句的最好例证。
  
  如此雄关,怎么可能会有被攻陷的一天?
  
  是吾杞人忧天?
  史书上所记载的那些事情,真的发生过?
  即便发生,吾又能做些什么?
  
  司马妧登上城楼,思绪万千。夜晚的风很冷,吹得她的脸疼。她眼前是与天相接的茫茫大戈壁,耳边是士兵们没什么调子的吼歌,城下是一堆堆篝火和美酒烤肉。
  一切都是那么平静、祥和、快乐。
  
  “殿下,此处风大,不如下去喝杯酒暖和暖和吧。”陪着她一同上城楼的都尉见过司马妧很多次,见她今夜愁眉不展,便好心开口劝道。
  
  明日,明日她真的只能离开这里了吗?
  
  好不甘心啊。
  
  司马妧握紧拳头,怀着无限的愤懑和遗憾转身,不甘地往城楼下走去。
  
  可就在这时——
  
  “殿下!”一直沉默不语的周奇突然出声,细长双眸骤然睁大,精光四射。他转头,死死盯住远方模糊的地平线,道:“殿下可听到了?”
  
  “什么?”都尉和田大雷迷惑不解,异口同声地问。
  
  “马蹄声!”
  
  周奇道:“无数的马蹄声!”
  
  司马妧猛地转身。
  听见了!
  
  夜色之中,有无数纷繁嘈杂的马蹄声哒哒响起,越来越近。终于,在那茫茫的地平线上,出现了长长一队看不清颜色的身影,他们举着某种武器,悄无声息地、训练有素如同狼群,朝嘉峪关疾驰而来。
  
  “有敌情!”
  
  “预警!预警!”
  
  反应过来的都尉首先跑去楼上敲钟。
  若是往日,钟声一响,即便是夜晚,训练有素的士兵也会即刻穿起甲胄拿上武器,随时准备迎敌。
  可是今天,烽火台上的狼烟已起,嘉峪关的上万士兵仍然拖拖拉拉、东倒西歪,甚至有人干脆在城墙下呼呼大睡起来。
  
  怎么会这样!
  司马妧的脸色骤变。
  
  她揪住都尉的衣领把他提起地面:“曹都尉,他们到底喝了多少的酒!”
  
  “守、守边的将士都是、都是海量啊!”面对这种情况,都尉几乎傻眼了,而且喝了几杯的他也开始觉得脑袋晕晕的:“酒,酒一定有问题!”
  
  酒?
  可惜说这个已经晚了!头晕晕的都尉被司马妧一把扔在地上,马蹄声越来越近,震得整个大地都在轰鸣。
  
  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一个字,打!
  
  司马妧咬咬牙,扒下都尉的盔甲披上,一脚跨上战马,以风一样的速度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将还清醒着的士兵迅速收拢。
  
  与此同时,她将紫檀木雕的腰牌扔给沉默相随的瘦削男子,冷声嘱咐:“周奇,立刻带着我的信物回去告诉外祖和大伯这里的情况,还有……北狄来犯!”
  
  夜色浓重,看不清敌人的衣着。祁连山和西北草原都有游牧部落,但是以她和北狄不多的几次会面,她直觉今夜的敌人就是他们,而且是有备而来、蓄谋已久!
  
  “得令。”
  
  望着接过腰牌的周奇头也不回地飞驰而去,相信很快他会和瓜州城的援兵一起回来。司马妧微微松了口气,继续策马在宽阔的城墙上奔跑着重整残余士兵:“弓箭手准备迎敌!”
  她略微沙哑的少女嗓音在嘉峪关寂寥的夜空回荡,如此特别的声音在战场上从未有过,连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也无法掩盖。
  
  “都尉酒醉无法打仗!今夜吾——司马妧以大靖嫡长公主的身份暂代最高长官,带领尔等迎击北狄!服气的,给我死命杀敌,不服气的,也给我死命杀敌,听到了没有!”
  
  “是!”没喝太多、尚有战力的士兵们嘹亮回答。
  
  “吾等誓死追随殿下!”
  
  “誓死追随殿下杀尽蛮夷!守住关门!”
  
  杀气腾腾的声音响彻西北苍茫的夜空,令人一阵热血沸腾。第一波的□□手已准备就绪,只等司马妧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田大雷呆呆地跟在她身后,她拿兵器,他也拿,她骑马,他也骑。不过他的脑子却木木的,一贯有点小聪明的他却不太明白现在的状况。
  他傻乎乎地问:“殿、殿下想干什么?”
  
  肃杀的晚风吹起司马妧的头发,她背对着他,冷声问:“大雷,你还记得如何杀猪吗?”
  
  “当然记得啊,那是俺老本行。”他自豪地回答,却还是傻傻的,搞不懂殿下此刻问他这个问题的目的。
  
  “我要你把这些攻来的胡虏都当成你的猪,难不难?”
  
  杀猪有什么难的?田大雷浆糊一样的脑子忽然清楚了。
  他一下子明白自己该做什么、司马妧想要他做什么,他用那杀猪练出的好嗓门大声回答:“不难!”
  
  当司马妧误打误撞碰上这次北狄突袭嘉峪关的战事时,面对关防士兵半数以上倒地不起的状况,她毅然决定留下来带领剩余士兵迎敌。
  虽然,她隐隐有预感,此次北狄不会轻易退却。
  
  不过她也不知道,这一个夜晚便是史书中大书特书、具有转折意义的“申酉□□”。
  
  风中传来鲜血的铁锈味道。
  
  战事,才刚起。
  
  而彼时,太子司马博正在瓜州城中欣赏胡姬舞、醉卧美人膝。
  
  张掖城中,有人正奋笔疾书,欲将一封密信寄往镐京之后立即打包金银细软,随时准备逃离此地。
  
  在帝都镐京的皇城,大靖第一美人高娴君刚刚沐浴完毕,长发松松挽起,身着一套红衣华服,面含轻愁,在红灯笼的指引下,身段婀娜地步入昭元帝的寝殿。
  
  在第一美人的娘家高府,嫡长子高峥正面对父亲要求他遴选的美人册发愁,他犹豫不决,一会翻一翻各具特色的帝都贵女画像,一会却又在洁白的宣纸上写下一个又一个的“妧”字。
  
  此外,在不忌宵禁的夜市之内,千金赌坊人声鼎沸,最近转移爱好的太子太傅家公子顾二郎,突然不爱美人爱黄白,正拢过一堆刚赢来的白花花银子,由于昼夜颠倒而略显浮肿的脸上笑逐颜开。
  
  历史将在这里拐过一个弯。
  
  只是当历史发生之时,身处其中的人谁也没有察觉。
   正文 第 5 章   北狄人善骑射,机动性强,突击凶猛,却不擅攻城。
  嘉峪关年年修缮,城墙几丈厚,四个城门外皆是半圆形的瓮城,即便敌人攻入瓮城,会发现里面还有一道坚固的城门,就算连这道城门也攻陷,还有一道内城门。
  内外三重圈,真正的易守难攻,故而初出茅庐的司马妧带着残余不到千人的军队,竟能生扛三个时辰。
  
  天边泛起鱼肚白,已经三个时辰了,为何瓜州的援军迟迟不到?周奇莫非已经遭遇不测?
  
  原始的冷兵器战斗是如此残酷,司马妧的脸上和身上血、汗、泥混杂,瓮城已陷,靖兵的人数在一点点减少,死亡的气息逐渐蔓延开来。
  而北狄历经如此漫长的攻城战后,士气居然不减反升,甚至人群里还响起一阵欢呼。
  他们在欢呼什么?
  
  “殿下快看!”一个百夫长大声地叫道,他的声音里不止有惊讶,还有莫名的恐惧。
  
  在嘉峪关的南门,从瓜州的方向,有另一队人马滚滚而来,他们衣着色杂,不是大靖的黑色兵服,挥舞马刀,叫嚷胡语。
  晨光熹微,蒙蒙亮的天空下,能看清领兵的是个极高壮的中年人,粗眉阔唇,相貌英伟,脸上有尚未抹去的血迹,虽然编织成一条条小辫的胡子有些可笑,但是司马妧却没有心思笑。
  
  “是昆邪王呼延博!”有老兵认出了这为首的中年人。
  
  仿佛有感应一般,呼延博的目光堪堪对上注视着他的司马妧,如鹰隼般凌厉,如豺狼般狠毒,是历经多少内外杀戮才能淬炼出来的眼神,立于高墙之上的司马妧居然因此生生打了一个寒战。
  
  如此大队的人马,呼延博是如何带着他们混入关的?必定不是一日之功,而是十日、白日……积少成多,隐藏甚深,只待今夜,里应外合,拿下嘉峪。
  
  昆邪王居然从瓜州方向而来,是否证明瓜州已经沦陷?
  
  时机把握如此之准,还有能令人全身无力的酒水,都不像北狄人独自能谋划出来的计策,谁是内奸?
  
  在她愣神的短短一刹,呼延博镶着红宝石的马刀寒光一闪,正指向她。
  呼延博仰天大笑:“那就是大靖最尊贵的公主,儿郎们拿下嘉峪关,把她抢回去做女奴!”
  
  “喝!喝!做女奴,女奴!”
  
  无数的马刀在发白的天空下泛着寒光,北狄人饿狼一样的目光齐刷刷钉在司马妧身上,他们在楼重和楼定远手下吃过不少败仗,如果能在大靖的公主身上报复回来,那滋味……啧啧一定很爽。
  
  司马妧微微抿唇,冷冷道:“那就要看昆邪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这极具侮辱性的言辞没有让她恼火,却令城墙上的靖兵们异常愤怒,田大雷挥舞着大刀又砍下一个爬墙胡虏的人头,带头叫喊:“誓死保护殿下!”
  
  “誓死保护殿下!”
  
  气焰嚣张的呼延博哈哈大笑:“给我上!杀!杀!杀!”
  
  呼延博刚刚奇袭过瓜州,如今正处于热血沸腾的状态。他已经按照约定,趁众人酒软无力之际杀死大靖太子,不过在瓜州抢夺而来的一点点财富无法满足他。
  夺下嘉峪关,自张掖往北的地盘——三分之一的河西走廊就是他呼延博的了!
  
  大靖人真蠢啊,男人那么的弱,还要玩自相残杀的伎俩,只会让他们北狄人得利,哈哈哈!
  
  凝视着雄壮的嘉峪关城头那一抹高挑纤细的身影,呼延博兴奋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想起他杀死大靖太子前,太子跪在他脚边哭叫着磕头求饶的场景,心中又是不屑又是激动。
  大靖的太子是什么熊样他见识到了,却不知道大靖的公主尝起来是什么滋味?
  
  呼延博在脑中极尽幻想之时,司马妧冷静地拉开长弓,搭上利箭,小臂蓄力,朝杀气腾腾的队伍中一箭射去,三角形的箭簇刺穿一个人的脖子,他无声无息地滚落下马。
  杀一个,是一个。
  
  嘉峪关城头的血战从天黑到天亮,烽火台上的滚滚狼烟已从嘉峪关一直传到硖口关、黑山关、会宁关、金城关、马关……很快,远在千里之外的镐京也会看到升起的狼烟。
  
  此刻瓜州城中,一片狼藉,街道是北狄人践踏过的痕迹,许多人还在酒的药效下无法起身。
  
  突然杀出来的呼延博令所有人都措手不及。楼重年事已高,又喝了过多的酒,此刻仍在床上瘫软无力,只能望着太子身首异处的尸身老泪纵痕。
  楼定远正在调集剩下的可用兵力,左胳膊只简单包扎却仍能透出血迹,那是他为了让自己强行清醒而刺的。若不是带着司马妧信物的周奇及时赶到,楼定远此刻已死于呼延博刀下。
  
  大本营的军队全着了这酒的道,如果不是太子已死,楼定远几乎要怀疑是太子差人下药又故意透露风声给北狄人,好放他们入关。
  从更远的硖口关调集大批军队还需要时间,不过楼定远已不打算再等,他命副将留守以待后援,自己先行领兵赶往嘉峪关。
  
  司马妧还在那里苦苦支撑。
  即便他死,也必须把她救出来。
  
  望着湛蓝天空中不断升起的不详黑烟,骑在马上的楼定远高高举起了陌刀:“全军出发!”
  
  镐京城中,因为赌钱一夜未睡的顾家二郎揣着兜里的银票,从千金赌坊踉踉跄跄地走出来,他无意识地一抬头,望见天空中飘上来的几缕黑烟,因为熬夜困乏而充血泛红的双眼微微眯起:“那是……狼烟?”
  
  西北方向的狼烟。
  
  真是好久都没有看到过了啊。
  
  顾乐飞软软地靠在墙上,望着天边充满不详意味的黑烟,顺着墙根坐了下来,突然呵呵呵笑出声来。早起摆摊的镐京百姓以莫名其妙的眼神对他侧目,皆不知这个一身华服却形容狼狈的年轻人在笑些什么。
  
  太子必已出事。
  
  不过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以这种方式。
  
  天才,果真是天才,假胡虏之手杀想杀之人,半点不留痕迹——好聪明的手段,好愚蠢的见地。
  北狄狼子野心,到嘴边的肥肉,难道还指望他们吐出来?
  
  顾乐飞越想越觉可笑。他倒是很好奇,太子若真的死了,最终渔翁得利的那些人,是不是他所料想的那些?
  腐朽至此……顾乐飞回头望一眼北边巍峨宏伟的皇宫,随即眼神漠然地转身离去,面上嘻嘻笑着消失在了巷口深处。
  
  在京郊的佛光寺一座宝塔中,也有人对着天空中的几缕黑烟露出了笑容。他负手而立,静静等待报信的信鸽从西北的方向飞来。
  
  “元良,事情可会有变数?”
  
  发话的人是如今正在佛光寺潜心“修身养性”的五皇子司马诚,他口中所称的“元良”,则是高娴君的父亲——升任光禄寺卿的高延的字。
  
  “即便有变数,埋伏下的刺客也会趁乱执行任务。”高延双手拢在袖中,老神在在。他的长相实在非常符合时下对男子的审美,身长六尺,脸长而有轮廓,鬓角和胡须亦蓄得十分有美感。
  
  “这个吾知道,”司马诚淡淡道,“但是呼延博野心勃勃,必定不甘于只抢掠一番,如果他觊觎的土地过大,那……”
  
  高延摸着自己的胡须微笑:“嘉峪关恐怕是保不住的。不过我们的人早就混进他的队伍,如果他得到张掖后,还想再往硖口关迈进,我们就不得不对他毁约了。”
  
  听到这里,司马诚的脸上露出舒心的笑容:“事情若成,把硖口关以北的地方让给他也没什么。河西走廊那么大,分三分之一出来,换回的好处,可是无穷无尽啊。”
  
  高延揖礼道:“殿下英明。”
  
  “唉,我何来英明一说,全仗元良辅佐,”司马诚回身扶起高延,正色道,“吾若成功,必不忘君如今呕心沥血之劳苦,还有娴君,虽委屈她暂待父皇身边,他日吾必以后位相待。吾若有违誓言,天打雷劈!”
  
  高延大惊失色,慌忙跪下:“殿下岂可发此毒誓!老臣一片丹心,只愿辅佐我朝最贤明的君主创千秋功业,其余别无所求!娴君她也是心甘情愿为殿下的啊!”
  
  司马诚闻言,感动得涕泗横流,亦在对面跪了下来。这一老一少,一个皇子一个臣下,一个拍马屁一个许诺言,各自做戏,好不真实。
  
  一番做戏下来,司马诚突然想起支持他的高家里还有一个不定数,便状似随意地问道:“元良的长子姿容甚美,镐京城中女儿家无不为之动心。但吾听说他曾有婚约,对方竟是楼皇后之女?”
  
  楼,是一个敏感的姓氏。
  死去的太子的外家是楼氏,司马妧的外家还是楼氏。
  这一次和北狄里应外合的好戏,不止是为了杀掉太子,还是为了搓掉楼家气势,灭掉楼家的兵,最好借机夺了他们的兵权。
  
  五皇子的这一问,高延顿了两秒,故作无奈地回答:“唉,哪里有什么婚约,都是年幼时几个小孩子说着玩的,不然陛下怎么连指婚的圣旨都没有下过?”
  
  司马诚笑道:“可是吾听说令郎对公主始终念念不忘,记得她当初的救命之恩呢。”
  
  高延摇头笑道:“公主离开的时候还是个五岁的娃娃,我那小子能记得啥?而且近日老夫正命内子相看京中贵女,毕竟峥儿也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纪。不过到底挑中谁,老夫还是允许他自己决定。至于公主殿下,她……”高延顿住不再说下去,只微微一笑,回头望了望天边久久不散的狼烟,这动作不言而喻——
  
  司马妧有没有命活着回京,都还不一定呢。
   正文 第 6 章   司马诚不明白,嘉峪关是不能丢的。
  
  嘉峪关一旦被攻破,北狄强悍的骑兵将在河西走廊平坦的地势上无所阻碍。骑兵的高机动性和广阔平原令靖兵很难阻击成功。即便得到消息后速速前往迎敌,很可能抵达之时看见的只是被劫掠一空的城池。
  
  而且,呼延博有意占领河西四州的两州——瓜州和张掖,如此一来,北狄将横亘在从西域通往镐京的丝绸商路中心要地,这条生机勃勃的漫长商路将由此被生生阻断。
  
  更重要的是,张掖州中,焉支山下有山丹军马场,这是大靖最肥沃最富饶的大片养马草场,却即将成为呼延博的囊中物。
  北狄以骑兵闻名,经验证明对付骑兵最有效的就是骑兵,而骑兵的关键又在于马的好坏。
  ——失去山丹草场,大靖再无可堪匹敌的马场。
  马劣,兵就弱。
  
  总而言之,嘉峪关一丢,大靖的骑兵力量很快会被削弱,而北狄步步紧逼,最终将把整个河西走廊拱手送人,自己只能缩在乌龟壳里,疲于防守。
  这绝非夸大其词。
  
  因为史书就是如此记载的。
  
  数日前那场嘉峪关血战的血腥气仿佛还未散去。
  额上系着白布条的司马妧,提刀踏上被火烧得漆黑的张掖城头,她望着残破不堪的中央长街上还在燃烧的房屋,看见路边一些百姓躬身默默拾着残骸好用来修补,还有一些人躲在自己的屋里闭门不出,更多的人则把家当打包放上板车,准备往南、往金城的方向迁徙。
  
  这些迁徙的队伍中,不止有汉人,还有跨越沙漠戈壁、千里迢迢来中原做生意的胡商,以昭武九姓为代表的西域商人们面对北狄来势汹汹的铁蹄,深感无法归家的痛苦,被抢劫一空的财物又令他们此趟血本无归。
  如今除了希望楼重带兵早日驱逐北狄人之外,他们只能跟随靖朝百姓一起,暂时前往金城避难。
  
  数日前,嘉峪关陷落,楼定远战死。
  楼重白发人送黑发人,以古稀高龄重披战甲,组织军队上阵迎敌。
  
  司马妧不知道,如果她能预料到最终的结果,自己还会不会听从大伯的命令,先行由周奇和田大雷护送,乔装趁乱离开嘉峪关。
  额上紧紧缠着的白布条在不断地提醒司马妧,那个细心教自己马术和兵法、领她一寸寸踏过河西肥沃土地的大伯已经不在了。
  
  可是战争才刚刚开始。
  
  司马妧望了一眼北方天空上依然飘散的狼烟,回身走下城楼。
  
  张掖的刺史府临时成为军队的集议地,郡守被呼延博的人杀死,张掖城以及下辖府县群龙无首,全由楼重暂时接管。
  楼重已经七十多了,即便他看起来精神矍铄,也架不住岁月不饶人,北狄的咄咄逼人、阵前丧子之痛和数十日的熬夜老作,这个老人……他还能够扛多久?
  
  几员副将围绕着地形图愁眉不展,白发苍苍的楼重额上同样缠着白条,他抬起头来,看向刚进门的司马妧。十几天的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两圈,眼有血丝,声音沙哑:“回来啦,城里的情况怎么样?”
  
  司马妧抱拳答:“禀大将军,呼延博有目的性地重点攻击城中防御设施,且让刺史府完好无损,可能有日后作为自己行辕的打算。呼延博整顿好兵马、补充完粮草后,必定还会回来。”
  
  “我认为他的胃口很大,张掖他想要,如果可以,整个河西走廊,他都想要。”
  
  楼重满意地点了点头,司马妧的表现越出色,他就越暗恨她不是男儿身。心下一声叹息,楼重将一份文件递了过去:“看看,斥候最新传来的消息。”
  
  斥候回报,呼延博正在张掖以北整顿兵马,似乎打算将麾下两万骑兵分成两路进发,北狄世代游牧,人口稀少,两万人马看似不多,但战斗力惊人。论单兵作战能力,大靖的骑兵少有能与之匹敌。
  
  战报看得司马妧直皱眉:“难道他想绕过张掖,先行攻陷其他府县,再回头把张掖包个饺子?”也不怕楼重的兵从背后偷袭他?好狂妄的作战方式。
  
  “将军,我有个想法,或许能把他的主力再次吸引过来,”司马妧沉吟片刻,“太子兄长的服饰是否尚在?”
  
  *
  呼延博最近春风得意,北狄男儿的铁蹄所向披靡,连楼重的宝贝儿子,威名赫赫的楼定远都死在他手下,可惜没活捉到那大靖公主。
  即便那些靖人百姓咬牙切齿,也只能在他们的刀下留下一颗颗愤怒的头颅。
  河西走廊,这片肥美无比的土地,那样适合放马牧羊,怎么能让懦弱的靖人占据着?
  
  他美滋滋地规划着日后的行军路线——或者说劫掠路线,直到听见探子报来一个消息——大靖太子还活着,而且就在张掖。
  
  怎么可能!!!
  
  呼延博大惊失色,从椅子上高高跳起,毫无形象地抓着探子怒吼:“再探!”
  
  再探,结果还是一样。
  大靖太子的衣服一眼就能认出,靖朝的服色配饰有严格等级规定,尤其是皇族。就算楼重吃了雄心豹子胆,也不敢让人穿太子的衣服,而且张掖日夜修筑工事,不断增兵,估计就是为了保护太子。
  那么……自己在瓜州杀的那个人是谁?
  
  呼延博的脸色阴晴不定,他想起曾经听闻中原的皇帝太子都喜欢搞各种替身,以防备有人暗杀。而他只见过太子画像,无法辨认真伪。
  如果太子真的没死……如果楼重偷偷派人护送太子回镐京,那么他和凉州刺史的背后长官的约定岂不是……
  
  呼延博眉头一皱:“传令下去,备好粮草,明日突袭张掖!”
  
  不就是小小一个张掖城么,他能打第一次,就能打第二次!不管这太子有几个替身,他全都杀了!
  
  *
  靖朝在此经营多年,虽然受战乱波及,但消息还是比呼延博灵通很多,得到北狄决定明天打张掖的消息,司马妧摸了一下身上穿的太子衣服,微微松了口气。
  本来只是不抱太大希望地试一下这个法子,居然奏效了。
  
  她回来后,得知呼延博在打下瓜州后直奔太子所在,一剑斩下太子头颅,然后目标才轮到其他人。这一点实在是让她觉得很奇怪。
  
  太子第一次来瓜州,呼延博怎么能认得出那人就是太子?
  
  虽然太子是她血缘很亲的兄长,可惜司马妧和他之间感情淡薄,他的死没有给她带来多少触动,只是觉得呼延博可能和靖朝内部的某势力达成约定。不过现在毫无证据,呼延博又抓不着,没法确定到底是谁。
  
  此事不急,反正当下最重要的事情也不是这个。
  
  “大将军,我请求带领一千骑兵,绕道扁都口,从北狄背后发动奇袭,和城中军队里应外合!”司马妧一个抱拳,单膝跪地。
  
  公主要带兵出征?!
  正商量如何对敌的众将领听到司马妧的声音,头皮全都一阵发麻。
  
  姜朔祖失声道:“公主万万不可!”
  
  楼重亦皱眉:“这里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将,哪里轮到你一个女娃娃带兵?下去!”
  
  司马妧一动不动,硬气道:“我要带就带轻骑,他们谁能?”她纤指一点,所到之处,个个老将,居然无人敢答。
  大靖一贯擅长以重骑兵和步兵协同作战,步兵先困住敌人,然后重骑兵入内冲杀。但是重骑兵本身无法独立作战,机动力较弱,如果步兵不给力,让北狄人跑了,靖骑兵也只能干瞪眼。
  
  可是轻骑兵不同。
  它可以独立作战,也可以与其他兵种配合,大靖目前对这种战术有研究的只有楼定远,而且河西走廊许久未经大战,因此楼定远的研究还有点纸上谈兵的意味。
  如今楼定远已是,如果说自他以下,还有谁有可能擅长带领轻骑兵作战,恐怕只有得他亲传的司马妧。
  
  而司马妧,可是公主。公主——这可是个女的啊。
  
  不过,如果不带兵从北狄背后突袭,他们以张掖为据点,胜算有几分?一旦呼延博发现这是骗局,
  
  见楼重犹豫不决,司马妧急了。她一夜未睡,又找来陈先生询问半日,二人讨论之下,依然觉得只有这个办法最好:“一千不行,那五百好不好?待命的驻守军队都不止一千吧,我只要五百人就好!”
  
  楼重差点被她给气笑:“你当是市场买菜,还能讨价还价?”
  
  “那……外祖……”司马妧眼巴巴盯着他,期待不已,连在军营之中对楼重的“将军”称呼也变成了“外祖”。
  
  楼重叹了口气:“妧妧,只要打仗,就会死人。”
  
  司马妧敛容,正色道:“亦余心之所向兮,虽九死其尤未悔。”
  这是先秦楚国屈子的诗句,后人常引用来以此明志,司马妧正是此意。
  
  楼重最终答应了。
  
  司马妧得到一千骑兵的应允,而且允许自行挑选。
  轻骑的选择标准和重骑不同,太魁梧笨重了不行,要灵活、柔韧且身手好,胆子大敢于冲锋,不受重骑兵的战术观念束缚,最好还对扁都口的地形熟悉——扁都口是祁连山上贯通南北的一条古道,地势险要,由此道可直达张掖。
  
  田大雷和周奇跟在她身后,两人一个瘦削一个高壮,也代表着两种不同攻击的风格。
  瓜州如今在北狄占领下,田大雷想要回老家卖猪都不得,干脆安心跟着司马妧混,嘉峪关一战后,他整个人沉稳了很多,有了一股战场历练后才有的煞气。
  不少年轻的士兵看见他会心里发憷。
  
  司马妧选人的标准很简单,能在周奇或者田大雷手下扛住一盏茶时间而不败的,可用。
  
  “殿下真的想好了?不回京?如今反悔,还有转机。”轻声在司马妧耳边要她打退堂鼓的人,便是和她商量计策的陈先生。此人一身淡青色的文士袍,五官秀美,白面微须,木簪束冠,干净儒雅,只是他拢在袖袍中的左手微微蜷曲,是天生的肌肉萎缩。
  在相貌和文采同样重要的大靖,这样的人注定永远无法出仕。
  
  几年前,司马妧路过一所乡中私塾歇脚时,随意与这位教书先生聊了两句,发现此人通晓天文地理,对战例兵法的看法独辟蹊径,莫名地带着丝丝鬼气,和楼定远稳重大气的风格全然不同。
  故而后来,除了楼定远之外,陈庭便是她的第二个老师了。
  
  嘉峪关破后,司马妧建议陈庭随百姓一起去金城避难,他却执意留下。
  
  对此,陈庭淡淡解释了一句:“我也是个男人。”
  
  “殿下清楚,此次奇袭若不成功,呼延博很可能联合他的另一路军队将我们在平原上围杀。”陈庭望着一个个从队伍中走出,脸上还带着茫然、不知道自己将执行何种任务的士兵们,轻声在司马妧的耳边再次提醒。
  
  “先生为何不说它如果成功,我们有机会活捉呼延博呢?”司马妧面无表情地侧头看他,眼中闪过一抹嗜血的兴奋。
  
  陈庭无声地笑了:
  
  “预祝殿下,马到功成。”
   正文 第 7 章   嘉峪关破,太子殒命
  ——当风尘仆仆的驿差,怀揣八百里加急的军报纵马踏入皇城,遂引起三省六部大小官员一阵鸡飞狗跳之时,顾家二郎正在千金赌坊里消磨光阴。
  
  不过今日可能注定他要倒霉,玩得正兴起之时,邻桌忽然有人大喝一声:“你、你出千!”
  
  众人闻声侧头看去,一个锦衣少年抓住庄家的手高高举起,捋下庄家的袖袍亮出庄家藏起的牌,少年的脸气得通红:“鸡鸣狗盗之辈,小人,骗子!”
  庄家是赌坊的人,他不是第一次出千,被人公然抓住却是第一次。
  不过不见他面色尴尬,反而理直气壮:“我没出千!这牌一定是你刚刚偷放到我袖中的,小子,你想输了不给钱是不是!”
  
  少年见他睁着眼睛说瞎话,不由得怒目圆睁。身旁有和他一块来的同伴拉着他的袖子,悄声劝他:“齐三,这盘算了吧,不如我们走?”
  没看见桌子周围逐渐围过来的那些大汉吗,个个都是赌坊打手,他再不住口,恐怕今天注定被修理一顿。
  
  顾乐飞在一旁抄手看热闹。锦衣少年一定是首次来赌坊,不明白这里头的道道。
  赌坊如果不出点老千,全靠运气和天意,大概早就关门大吉了。而老赌徒和赌坊之间有心照不宣的默契,如果客人们出千不被抓住反能赢过庄家,赌坊技不如人也愿意认输,银钱双手奉上。
  顾乐飞就是出千的个中高手。
  
  这少年观察敏锐,洞悉力惊人,倒也难得,只是似乎脑子不太好使,一根筋。
  
  不过,怎么觉得他有点面熟?
  
  当顾乐飞还在沉思在何处见过少年时,少年被蠢蠢欲动的打手逐渐围拢,他的同伴很没义气地提前溜号。少年无奈举目四顾寻找逃生之法,在人群中瞥见一个面孔,忽地眼前一亮,跳上赌桌大声叫道:“小白!你是小白吧?快来帮忙!是我,是我啊!”
  少年这一叫,把大半个赌坊、包括打手的目光都吸引到顾乐飞身上,和少年不同,顾家公子可是帝都赌坊圈的老熟客。少年一声“快帮忙”,立即有人阴谋论:“顾公子,这小子莫非是你叫来搅局的?这可不够厚道。”
  
  顾乐飞被少年一声“小白”喊得满头黑线。他幼时皮肤极白,阳光一照十分耀眼,因此崔氏干脆给他取了这么一个小名,可他长大后已经多年没有人敢公然叫这名字。
  这个不识好歹、没眼力见的少年到底是谁?
  
  可惜没等到他想起来,赌坊的打手们已经抄起家伙动手。少年身手灵活,左躲右闪之间,还不忘大叫:“小白你怎么干看着,帮帮我啊!”说话间又是一个拳头砸下,少年翻身一滚,拳头噼里啪啦砸碎一个凳子,吓得旁边的赌徒往后飞快一跳,不慎撞倒另一波客人,引起连环混乱。
  
  赌坊里一阵鸡飞狗跳。
  
  眼见那少年还在叫自己,顾乐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脑袋一缩,逃窜出门。谁知后头却有两个打手紧跟而来:“顾公子,话还没说明白怎么就走了?那人是不是你领来的?”
  
  “不是不是,当然不是!”顾乐飞哇哇大叫,他一向“老老实实”赌钱,不知道今日为何倒霉沾上这种事。虽然日子过得太舒服以致于开始发胖,不过少时练就的身手倒还在,两条长腿一迈,跑得比兔子都快。
  
  于是大街上出现这么一副戏剧性场景,顾家公子在前面没命飞奔,后头几个魁梧大汉穷追不舍,引得路边行人纷纷好奇侧目。
  
  “顾乐飞!”
  
  街上一辆马车里忽而有人大喊出他的名字,此刻有如天籁,顾乐飞双手往车轼上一撑,飞身跳上马车,往车夫肩上一拍:“快快驾车,别让后头的人追上!”
  
  “你又惹了什么事?”车中人又是好奇又是无奈地叹息一声:“你如此不务正业,难怪父亲当年不愿把姐姐许配给你。”
  
  说话人端坐于车中,风姿清雅,形貌昳丽,修眉入鬓,中庭饱满,因还未到弱冠之年,乌黑的长发以一条丝带扎起,带出几分潇洒出尘之气。
  
  看清楚这人是谁,顾乐飞眉梢一挑,懒洋洋地靠在车壁上,抱臂调笑:“啧啧,多日不见,高家大郎生得越发勾魂夺魄。”
  
  高峥皱了皱眉:“勿要胡言,此话怎可拿来形容男子?”
  
  “好好,换一句,高家大郎乃是多少镐京少女的春闺梦里人啊!”
  
  顾乐飞这一句本是随口调侃,却令高峥想起昨日来家中做客的李家小姐。那是个很文静的女孩,高峥犹记得她不经意间侧头望向自己时,那宛如秋水般的目光。
  高峥白皙的脸顿时微微一红,愈发恼羞成怒:“若再胡言,还请你下车!”
  
  顾乐飞把对面人的表情变化收在眼里,也不戳破,只微微一笑:“等甩掉那群打手,就算你高峥请我留下,我还不乐意呢。”
  两人从小到大都没有对过盘,若不是为了避避风头,顾乐飞才不愿意和高峥这小子同坐一辆车。
  
  同样的,高峥看他也未必多顺眼,只是他今天来找他是有事情要说。高峥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道:“吾找汝有要事。”
  
  顾乐飞眼皮都没抬一下:“有屁快放。”
  
  他正正经经的发言,换来这么一句粗俗不堪的回答,高峥气结,也不再拐弯抹角:“今日刚刚收到的八百里加急,嘉峪关被北狄人攻破,楼将军战死,昆邪王还攻入瓜州杀了太子。”
  
  顾乐飞心中猛地一跳。
  唉,不出所料。
  
  “楼将军?哪个楼将军?”
  
  “楼定远楼大将军。”
  
  “哦……所以楼重还活着?”顾乐飞面上依旧是懒洋洋的笑:“幸好幸好,楼老将军建在的嘛!放心放心,老将军宝刀未老,必定不会让北狄攻陷镐京,天佑我大靖平安无事,高公子安心回家睡觉吧。”
  
  高峥被他一席话气得面色通红:“顾二郎,你可还有半分男儿血性!亏得我特意来告诉你此事,望你能照顾姐姐的下半生,如今看来,你根本不配!”
  
  原是为这种事情来找他?
  顾乐飞感到几分失望,如果高峥提议两人一起去从军抗击胡虏,他倒还有几分兴趣尝试。
  高娴君?
  还是算了吧。
  
  顾乐飞以为自己的本性大约十分凉薄,他幼时确实非常喜爱高娴君,希望长大后能娶她为妻,但是高娴君却不是这么想的。
  她的美貌令她有本钱获得更有权势的男人垂青,同时也无限助长她的野心。
  当顾乐飞真正看清楚高娴君的时候,他便毫无兴趣且敬而远之了。
  
  甚至他对整个大靖上层集团的态度同样如此,毫无忠诚可言,并且敬而远之。
  
  话说回来,本朝女子没有守节一说,太子一死,她就能光明正大地给老皇帝吹枕边风,对高娴君、对高家、还有幕后那位皇子来说,都是好事一桩。
  唯有高峥还在担心姐姐丧夫之后无人可依,心心念念为她找个下家?
  
  顾乐飞想笑,却又觉得可悲。
  高家父女都不是省油的灯,是怎么养出高峥这朵奇葩的?
  
  “唉,”顾乐飞长叹一口气,“大郎,你知道么,其实我并不喜爱你姐姐,我真正喜爱的是……”
  
  顾乐飞抬头,眼神十分深情地注视着高峥,缓缓道:“我真正喜爱的是——你。”
  
  高峥那双好看的眼睛缓缓睁大、睁大再睁大,白皙的面皮涨得通红,语无伦次:“你、你、你……”
  龙阳之好古已有之,这倒是不新鲜,不过顾乐飞……和他?
  开、开什么玩笑!
  
  “哈哈哈!”当脑子不够用的高峥快要心跳过快而阵亡之时,顾乐飞仰头大笑,朝他潇洒挥了挥手,转身跳下马车:“峥郎,就此别过!”
  峥、峥郎?!
  
  震惊不已的高峥呆呆坐在车中,听得远处传来顾乐飞愉悦而猖狂的大笑:“哈哈哈哈!”
  
  调戏一下奇葩是件很开心的事情,顾乐飞心情大好,决定今日做个乖乖儿,早点归家。
  不过他今日的霉运注定还没结束。刚拐入一个巷中,走了没几步,突然后头有杂乱急促的脚步声,一个耳熟的声音在背后气喘吁吁地大喊:“小白,小白,好巧啊!”
  
  巧个鬼啊!
  转头一看,又是那个面熟的少年!他身后还有一大群打手追来,顾乐飞的脸都黑了:“阴魂不散!”
  
  *
  刚刚收到消息的镐京正在为太子被杀身亡的事情焦头烂额,无数人垂足顿胸为何站错了队伍。
  而此时,司马妧已经选好她所需要的一千骑兵,同时定下突袭时间。
  
  符扬是军中的一名小兵,从他的姓氏可以看出他祖上有胡人的血统,不过到了他这一代已经很稀薄了。
  符扬从军是为了拿到养家糊口的兵饷。他当兵的时间才不过一年,而且没有经历过什么大仗,他有幸被选做骑兵,可是由于他长得瘦小,比起骑兵部队中的魁梧大汉来就像一颗小豆芽,所以常常被嘲笑甚至欺负。
  
  楼将军战死后,军中的士气一度很低沉,直到昨日公主殿下来选人,大家突然都兴奋起来,私底下传言公主要挑选随她一起回镐京的私人卫队。
  镐京,那可是帝都啊!
  而且是公主的卫士!这位公主爱护士兵是出了名的,以后他们能见到多少以前做梦想都不敢想的达官贵人!说不定还有皇帝!这可不是在边关当一个小兵能比的!
  
  虽然选拨条件颇为苛刻,要在做过游侠的周奇或力大无穷的田大雷手下扛过一盏茶时间,不过许多人还是趋之若鹜,梦想平步青云,以后跟着公主在镐京吃香喝辣,再也不用留在西北担惊受怕。
  
  符扬却不想去,他的父母兄弟姐妹都在这里,他想要保护他们。
  可是伍长说这是军令,不去也得去。
  
  符扬知道自己的反应很灵活,却没想到自己能在田大雷手下扛过一盏茶。而且很神奇的,公主殿下挑中了他,反而淘汰掉了那些同样通过考验、想要去镐京的人。
  
  为什么呢?
  
  符扬不明白。
  
  今天他突然收到新的命令,要他和被挑中的同伴们脱去厚重的盔甲,仅着软甲牵着马整合成新的队伍去规定地点集合。
  公主正在那里等他们。
  她身着同样的轻薄软甲,腰挎长刀,英姿飒爽,表情冷肃,郑重地向符扬们宣布了突袭决定。
  
  原来不是要回帝都,而是要上战场,杀胡虏。
  
  夜色寂寥。
  符扬望了望天上挂着的一轮明月,他扛着陌刀,牵着缰绳,悄无声息地紧跟住前面一个骑兵,扁都口的地形他很熟悉,心里不慌。
  今晚很重要,他们要趁胡虏尚未攻击张掖前发动突袭。一想到要杀胡虏,符扬有点激动,又有点惴惴。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一个锦囊以确认它还在,里面放着两枚药丸,那是以备不时之需的解药。
  ——所有士兵的腰间短刀全淬了毒。
  
  听说这是公主的先生陈庭的建议,他认为胡虏既然敢在酒水中下药然后趁机攻城,我们须得以牙还牙,也让他们尝尝□□的滋味。
  公主殿下本来不是很赞同,最后还是听从了陈先生的建议。
  
  那位陈先生被大家传得很神,听说陈先生会算天象,他说今夜子时和丑时月亮极好,寅时将有乌云蔽月,天色漆黑一片,必须等待此时到来,方为突击的最佳时机。
  
  不知道走了多远,符扬终于看见胡虏的大帐和篝火,从高地往下俯瞰,能见到有人巡逻,大多数人在沉睡。
  公主轻轻抬手,示意他们静静在原地等待,不要出声。
  符扬摸了摸马儿的鬃毛以示安抚。
  
  月色很亮。
  
  一千骑兵,所有人都无声的、静默地等待公主的下一道命令,如同一千座雕塑,和他们□□的马儿融为一体。
  
  这时候突然起风,天边飘来大朵大朵的乌云,竟然真的遮蔽了月亮。
  
  符扬似乎看见公主嘴角挂起一抹奇异微笑,她高高举起了她的陌刀,不像少女的沙哑嗓音在寂静中响起:“杀!”
  
  “杀!”
  无数的回应在这条古道上响起。符扬马鞭一扬,高举着陌刀,和同伴们一起向山下的北狄营盘狂奔而去。
  黑暗无光的夜晚,这群杀气腾腾的骑士承载着张掖乃至整个河西走廊的希望,他们仿佛从地狱而来的鬼兵,猝不及防地出现,并且所向披靡。
  
  而此时,呼延博正在明日攻陷张掖的美梦中酣睡,浑然不知外面已然血流成河。
   正文 第 8 章   大靖骑兵的深夜突袭令呼延博的人马措手不及,很多人还在睡梦之中就不知不觉地死去。及时清醒过来的人,也因为光线过于黯淡而难以分清敌我,误伤自己人的情况不断发生。
  
  突袭的最初,这就是一场单方面屠杀。
  司马妧所率领的骑兵部队,身着大靖的黑色军服,这也是最容易隐藏在黑暗中的颜色,除了为哀悼楼定远而缠在额间的白条,他们不再有任何醒目标志。
  每个骑兵的腰间各挂弓箭与短刀一把,陌刀与□□交叉负于身后。冲杀之时,当右手用陌刀刺穿敌人身体而尚未抽出时,左手可用短刀或□□迎敌。
  
  司马妧所挑选的每一个骑兵,双臂都拥有强悍臂力。而且他们是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为了保卫家国故土,可以拼上性命而在所不惜。
  
  当勇武有力的北狄士兵反应过来,积极用武器抵抗的时候。由于司马妧已命一小队提前杀死、放走他们的马匹,没了战马的北狄士兵不会比一个大靖士兵强上多少。
  
  依旧是屠杀,残酷的、无情的屠杀。
  这就是战争。
  
  火光,嘶吼,刀光,哭号,混乱,反击……在这个连月亮也不敢出来的血色长夜,司马妧率队冲杀着,不断地冲杀着。
  她仿佛又回到三百年后的民不聊生、满目疮痍的乱世,当她的父伯叔兄接连战死沙场,连女眷也不得不走上战场带兵杀敌之时,那种悲凉绝望的情绪,曾深深刻在她的心头。
  
  不过这一次,不一样,绝对不一样!
  
  “杀!”这一声同时响起的时候来自两个方向——司马妧和刚刚走出大帐的呼延博。
  
  望着群龙无首、被大靖人追着砍而找不到马匹对战的北狄士兵,呼延博目眦欲裂,仰天大喝:“司马妧!”声音里是无尽的怨恨和愤怒,可是话音刚落,他忽然听见远处有隆隆的声音响起,似乎整个大地都震动起来。
  
  呼延博循着声音的方向回头望去,看见茫茫的平原之上,满载着士兵的战车如潮水般涌来,仿佛顷刻间便可以碾压自己。每一列战车部队的首车,都竖着一面金色的旗帜,上面飘扬着一个字——“楼”。
  
  呼延博一向如狼一般凶狠锐利的目光中,第一次出现了恐惧。
  
  以轻骑兵先行突袭,战车载着步兵迅速抵达战场后协助杀敌,轻骑兵则反复冲击敌军侧翼以打乱敌军部队阵型,令其群龙无首,分而诛之。
  
  当楼重亲率的大批步兵加入战场后,这场战斗的胜负已定。司马妧将弯曲的手指含入口中打了一个响亮的呼哨,将散乱的骑兵重新召集成队。她□□的马儿一声长嘶,前腿高高抬起,所有的骑兵跟随着一起调转马头,朝东南方向而去。
  
  姜朔祖见状,极为疑惑:“殿下要干什么?”
  
  楼重望着消失在茫茫黑夜中的骑兵部队,意味深长道:“那里还有一万睡梦中的北狄人。”
  
  大捷!
  大捷!
  河西走廊大捷!
  
  还沉浸在失去太子和嘉峪关的悲痛与混乱中的镐京,百姓们才按照皇帝的要求为太子服丧,策马在朱雀长街上绝尘而去、直奔皇城的驿差却一路激动地大叫,迅速将大捷的战报传遍整个镐京。
  
  昭元二十一年十月初八,司马妧领一千骑兵绕道扁都口,奇袭北狄昆邪王呼延博主力部队,楼重亲率七万步兵协同作战,绞杀呼延博于焉支山下。
  而另一支深入河西走廊腹地的北狄主力也在同一晚遭到司马妧突袭,杀敌六千,俘虏三百,令其余北狄残军闻风丧胆,溃不成军。
  
  十月初十,司马妧率军重收嘉峪关。
  
  说来也巧,这一天,正好是司马妧的及笄日。
  
  司马妧?
  司马妧是谁?
  复姓司马,难道是皇族?
  
  伴随着河西走廊大捷的消息,“司马妧”这个名字在顷刻间传遍镐京,并且搭载着一个“一千人杀北狄两万”的神奇传说,不断地向大靖的四面八方扩散。
  
  太子亲妹,小楼氏唯一的女儿,楼重的外孙女,司马妧。
  一个被大靖群臣、可能还包括皇帝自己,遗忘了十年的名字,忽然在这一刻,神奇地绽放出夺目的光辉。一个女流之辈,如何奇迹般地力挽狂澜,仅用一千骑兵打得两万北狄蛮夷丢盔弃甲?
  这个被人遗忘了很久的名字,仿佛突然带出某种神秘的魔力,令靖人百姓好奇着、疑惑着、敬仰着也怀疑着。
  
  某皇子府中,得知大捷的府主人失神打翻了茶杯。
  
  “司马妧,万万想不到,居然是司马妧!”一贯温文尔雅的五皇子,此刻脸上的表情有些扭曲得可怕。
  
  高延劝道:“殿下息怒,我们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呼延博已战死,死无对证。如今又能重新夺回嘉峪关,对大靖来说是好事一桩啊。”
  
  “这个吾当然清楚,但是你知道司马妧是什么身份?太子的亲妹妹!她的外家……又是楼家!”无怪乎司马诚对一个女人如此忌惮,因为比起他不过是一个妃子所出的身份,司马妧的出身要贵重许多也有价值许多。
  
  本朝女子的地位不低。
  而前朝,还出过一位在位长达三十余年的昭阳女皇。
  这位女皇,最初也就是一个公主而已。
  
  谁能保证司马妧不会复制昭阳女皇的路?要知道那位女皇登基的手段还有些不光彩,是靠着内廷宦官的帮助,而司马妧的靠山要厉害得多,那是楼家手里的兵权,实打实的兵权啊。
  
  难道费心费力干掉太子,最后只能为他人做嫁衣?
  思及此,司马诚的面容更加扭曲。
  
  “殿下莫急,莫慌,”高延抚着他美美的胡须,眯着眼睛道,“既然这位公主如此能征善战,何不让她继续在河西走廊为陛下分忧?”
  司马诚眼前一亮。
  
  虽说昭元帝现在不太理政事,但是脑子还很清楚,比起楼家,一个皇族公主手里握着边关的兵权,当然更加令他放心。所以要说服昭元帝下旨几乎没有难度。
  在司马诚正式登基之前,这位天纵英才的公主殿下,还是老老实实在西北守关,不要归京了吧。
   正文 第 9 章   昭元帝有旨:
  帝姬司马妧抗击北狄有功,特册封长公主,赐号“倾城”,仪服同藩王。并封“威远大将军”,领兵驻守嘉峪关,食邑万户,封地太原。
  
  对于跟随司马妧一起破敌的骑兵,昭元帝都有所赏赐,包括周奇的犯人身份也得到赦免。不过相比之下,昭元帝给予自己女儿的赏赐显然要慷慨大方许多,不过这道圣旨翻来覆去地看,司马妧总觉得处处奇怪,槽点满满。
  
  首先是“倾城”这个封号,字面上看去,是“可使城倾倒”之意。好吧,她已经带兵收回好多座城池了,勉强能够得上这个意思。
  不过通常来说,“倾城”不是用来形容女人漂亮的吗?
  
  “我漂亮吗?”拿着圣旨琢磨的司马妧,抬头顺口问身边的副将。
  旁边站着的是周奇。
  
  少言寡语的周奇即使现在大小算是个武官了。可是也不见得他多么高兴,依然成天阴着个脸。对于司马妧的问话,他抿了抿唇,默默地侧头看向站在他旁边的田大雷。
  “漂亮,殿下最漂亮!”田大雷爽快又响亮地回答。
  虽然公主……哦不对,是长公主殿下没有女儿家的温柔气质,而且打了数场仗之后反而煞气重了许多,严肃地盯着人看的时候,能把刚入伍的新兵蛋子看得腿打哆嗦。
  但是在他心目中,长公主殿下就是天底下最最漂亮的女人!
  
  是吗?——因为杀敌数多,新晋荣升为长公主侍卫长的小兵符扬在心底疑惑。
  殿下的长相当然不差,只是符扬觉得,仅仅用单薄的“漂亮”二字来形容殿下,简直是一种辱没。
  
  是吗?
  司马妧也疑惑。
  那就算是吧。
  
  跳过这一条,接着往下说。圣旨中第二个奇怪的就是她的封地问题。
  明明昭元帝让她继续待驻兵河西走廊,为什么把赐给她的封地设在千里之外的太原?是不想让她去太原收赋税,还是想她以后没用了就发配去太原养老?
  看不懂,真的好奇怪。
  
  刚步入前厅的陈庭把司马妧的神色看在眼里,微微一笑:“殿下无须纠结,依陈某看来,当务之急是写一封谢赏的书信,顺便以威远大将军的名义,向陛下再讨几样东西。”
  
  司马妧眨了眨眼:“还要赏赐?父皇不会觉得吾贪心?”
  
  陈庭笑道:“现在殿下声名鹊起,军功赫赫,不趁热打铁多要点赏赐,以后恐怕难有机会。”
  
  陈先生好诈啊。
  新封的长公主从善如流:“那吾应该要什么?”
  
  “瓜州、张掖、沙洲、武威四州赋税。”陈庭唇角微勾,笑容狡黠。
  
  *
  “河西四州赋税全数纳入囊中,又有兵权在手,啧啧河西走廊还不是她长公主一家天下?唉,吾也好想这么英武帅气啊!”
  镐京饕餮阁中,锦衣华服的少年托着腮仰天长叹,目光无限惆怅哀怨。他的额角上有一块显眼的淤青,嘴角的伤痕也还未愈合,一看便知近日才和人打过架。
  
  此人便是新近被征调回京的睿成侯的第三个儿子,齐熠,也就是在千金赌坊大喊“小白”的那位闯祸少年。
  
  齐熠的感慨万千并未换来对面人的应声相和,那人把浇了浓汁的酥脆锅巴放入口中,一脸满足。
  “尝尝这道虾仁锅巴,江南风味,别处没有。”
  
  齐熠不动筷子,反而十分嫌弃:“南方的菜有什么好吃的?而且锅巴诶,大街上到处都卖的锅巴,饕餮阁居然整儿八经地把它做成一道菜?要不要脸啊。”
  
  顾乐飞懒得理他,鄙夷道:“见识短浅。”
  
  其实不是齐熠见识短浅,而是顾乐飞的喜好与旁人迥异。
  三百年后的南方因为北方战乱南迁,带去大量的人力和资金,故而越来越繁荣发达,可是此时的南方还十分落后。南北饮食和风俗的差异颇多,许多北方士人并不太能看得上南方的种种,况且是锅巴这种难登大雅之堂的小食。
  
  故而顾乐飞津津有味地吃着,一旁的齐熠却完全不能认同他,反而百无聊赖地怂恿:“今日无事,不如带我去千金赌坊找回场子?”
  那日他在巷子里再次遇见顾乐飞后,两个人一起倒霉逃窜,幸好不远处就是英国公府,两人狼狈地逃进去避难。突然间,英国公府东南方一声砰的炸裂巨响,英国公家古怪的大公子做学问炸了两间厢房,吓得外头的打手一溜烟全跑了。
  
  不过事后,当太子太傅和睿成侯纷纷得知自己的儿子在镐京干出如此丢脸的事情,一顿家法是免不了的。
  
  太子太傅顾延泽先生还好,自从聪明绝顶的儿子莫名其妙踏上纨绔之路后,已经挨了他无数次打,依然死不悔改,他倒也习惯了。
  刚刚被调入京中、还未在镐京上层站稳脚跟的睿成侯却是气得半死,觉得自己这个一向爱惹事的三子在帝都丢了大脸。一顿好打,使得齐熠整整一周都没能下床。
  
  不过等他身体恢复了,好了伤疤忘了痛的齐三公子立即就来找难兄难弟顾乐飞,一心想凭着顾乐飞的高超赌技,狠狠刷一下千金赌坊的脸。
  很奇怪的,仗着权势欺人这种更加方便快捷的报复方式,齐熠居然提也未提,顾乐飞更是从来没想过。
  
  “不去,我戒赌了。”
  顾家二郎将汤勺伸向乳白色的杏仁银肺汤,一心一意品尝美食,没有半点想要挪窝的意思。
  
  齐熠愤愤不平:“你甘心?”他记得顾乐飞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齐三公子幼年便随睿成侯前去西南戍边,离开镐京七八年有余,对于儿时玩伴变得如此胸无大志,齐熠觉得很失望。
  
  顾乐飞呵呵一笑,给他递上一块馅饼,颇有安抚的意味:“镐京最近不太平,没事别乱跑。”
  
  虽然河西走廊现在已经太平,不过太子的“意外”身亡却令风云诡谲的京城暗流汹涌。
  顾乐飞的父亲作为太子太傅,是无条件的□□人,如今太子没了,顾家的地位顿时变得尴尬无比,顾太傅一夜又愁白几十根头发。
  
  树倒猢狲散,以前那些狐朋狗友都纷纷远离顾乐飞,只有神经大条的齐熠还会傻乎乎地来找他玩。
  遭逢此种大变的崔氏则为儿女未来的婚事担心不已。
  
  顾乐飞继续从容地过他游手好闲的日子,对于太傅大人的夜不能寐,他只提出一点建议:“从今以后,父亲安心赋闲在家著书立说,莫问政事。”
  专心学问,做个纯臣、闲臣。如此一来,对那位忙着偷偷铲除异己的五皇子来说,他的父亲才是无暇顾及、可以放过的小鱼小虾。
  
  似乎是极懦弱极胆怯的举动,不过对于根基很浅的顾家而言,本来就没有什么可以博弈的政治资本。
  而且为了争夺皇位而搞出如此之多的内讧事情,无趣,且愚蠢。
  
  顾乐飞觉得镐京里明争暗斗的一切结果都可以预测得到,实在是无趣又无聊,唯有饕餮阁的新菜,以及河西走廊那位公主的神奇传说,对他而言才有那么一点点可供品味的新意。
  
  没料到最终力挽狂澜的,居然是司马妧。
  
  顾乐飞依稀记得那是个力气大得惊人的小女孩,一个手就能把高峥举起来。
  
  如今居然真的成了将军,倒也不辜负她的天生神力。
  
  这位新封的长公主若能安然留在河西走廊做个土霸王,倒确实比趟镐京的这滩浑水要好得多。
   正文 第 10 章   昭元二十七年,昭元帝赞五子司马诚品行端方,礼贤下士,忠孝仁义,宜为储君。
  封为太子,以告太庙。
  
  艳极的七幅石榴裙迤逦过皇宫轩廊光洁的地面,单丝罗红地银泥帔子环绕于臂间,如此锦衣华服,非但不会掩盖女子的美丽,反而更衬她高雅华贵,仿若天仙。
  宫人见之,无不纷纷行礼,莫敢抬头视之。
  
  高娴君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尊敬。
  在太子死后,她出家为道姑,在宫中设立道观为太子往生祈福,名义上只是一个寡妇,但是她想穿什么样的盛装华服,都不会有人敢说一个“不”字。
  因为她是昭元帝的心头好。
  
  高娴君在内廷的影响力自然不必说,前朝的臣子遇到什么麻烦事,也要托她在昭元帝面前说情的呢。
  
  至于父夺子妻?太子都已经不在的情况下,谁会那么傻地去触此霉头?只要昭元帝名义上不封她为妃,群臣皆默契地闭上双眼,不听不看不知道。
  
  “娘子万福。”
  
  “娘子万福。”
  
  一路上不断有宫女内侍惶恐地福身行礼,高娴君目不斜视,脖颈挺直,下巴微扬,一路朝昭元帝的寝殿而去。近来昭元帝的身体每况愈下,脾气也越发阴晴不定,只有她能诱哄得住。
  
  当她转过回廊的一个角,忽然有人从黑暗里伸手,将她拉进某殿中一间昏暗无人的小室。高娴君还未来得及一声惊呼,已被暗中人以唇封缄,整个身子顿时瘫软下去。
  而跟随在她身后的宫人们,本想呼救,却在看见突然从小室内走出的两个卫士时,俱都深埋下头,不敢多言一字。
  
  而昏暗的殿间,衣衫翻飞,大汗淋漓,娇喘微微。
  一阵云雨过后,高娴君柔顺地伏在怀中人的胸膛前,忽而嘤嘤掩面哭泣起来。
  “怎么了?”新近被封为储君的司马诚意气风发,唇角含笑抚摸她的乌发,问道:“是谁让你不高兴了,吾为你出气!”
  
  高娴君猛地坐起,一把推开司马诚,转身赌气道:“便是你让我不高兴!总是如此偷偷摸摸,吓得我心惊胆战,何时才是个头!”
  她身上只披一件薄得透明的素纱,大半个光滑的裸背半遮半掩,显出极柔弱的姿态。可是背部靠右下一朵纹刺的半开牡丹,却是富贵又妖娆,这种视觉上的反差刺激看得司马诚小腹一紧,情不自禁去抚摸她的背脊凹陷和鲜活的牡丹花。
  
  “莫急,莫急,很快了,”司马诚的吻细细密密落在高娴君的背上,他几乎是迷醉而虔诚地奉上自己的吻,将她轻轻扳正,柔声安慰,“待那老家伙殡天,你我双宿双栖,我为龙,你为凤。”
  
  你为龙,我为凤。好一句甜言蜜语。
  高娴君的双眼微微一眯。
  
  她被他放倒在地面上疯狂地亲吻抚摸,眼里所见是殿顶房梁的彩画木雕,虽然口中发出声声吟娥,眸子却冷静得很,并无动情。
  不过埋头耕耘的司马诚没有察觉,他只听得到她的一声叹息,仿佛哀愁无限:“望殿下记着自己的话,来日莫相负。”
  
  当司马诚与高娴君在皇宫的某殿缠绵时,高峥的第一个孩子刚刚降世。
  那个娶司马妧为妻的梦想,在家族的威逼和她的赫赫军功下,逐渐变成一个空虚的幻想。
  
  距离河西走廊的那次大捷已然过去六年有余,被封威远大将军的倾城长公主司马妧未曾回京。
  她在收复嘉峪关后没有止步,趁胜追击,趁呼延博身死、北狄王族为继承权内讧之时推波助澜,将统一不过十几年的北狄重新分裂成大大小小十几个部落,率骑兵分而诛之,只有极少数的北狄人活着逃回了漠北。
  
  司马妧将幸存的北狄王族送至镐京,意在软禁且汉化,如此一来,强悍的北狄只能成为昨日历史。
  
  可是,即便是北狄王族押解到京,来的也是楼重而非司马妧,仿佛她知道镐京城中有人对她不怀好意,一步也不肯离开河西走廊。
  ——其实,这只是镐京中的某些人的阴谋揣测罢了。
  彼时,司马妧正在一边对付祁连山上不安分的小部落,一边重新整顿军队、打造一支新的轻骑兵劲旅,忙得根本没有时间去镐京。
  
  而满心期待的高峥在得知押解北狄王族的只有楼重,并无司马妧之时,他知道自己再也无法抵抗父亲的命令。
  毕竟那个婚约只是楼皇后生前的口头约定,昭元帝虽然知晓,却未曾下旨赐婚。
  这一年,军功赫赫的司马妧如愿拿到河西四州的赋税权,而高峥纳了李家小姐做自己的第一房妾室。
  
  第二年,司马妧将北狄原本占据的草原纳入大靖的版图,设置互市,草原上的小部落们开始了与中原商人的频繁通商。
  这一年,高峥在父亲的安排下进入鸿胪寺为官。
  
  第三年,司马妧分出一部分军队实行屯田戍边,拱卫祁连山以西以南地区。
  
  第四年,司马妧命人探访西域,绘制地形图纸,记录各国政治民俗,与西域十六国友好往来,重修丝绸之路上破败的驿站,整顿丝绸之路的秩序,鼓励商人更往西去开拓商路。
  这一年,高峥终于娶了正妻。
  
  这是一项费钱费时费力的工程。而且她重新整顿过后的军队里,耗钱的骑兵比重上升,而兵饷不减反增,战死者的家人也能得到较优厚的抚恤金,如果没有陈庭所建议的纳河西四州赋税于自己囊中,司马妧根本无法同时做到这些。
  
  没有人知道,以上的种种政策,除了军队的革新之外,其余几乎都出自陈庭之手。这个身有残疾的教书先生,执意不要司马妧为他请赏请封,甚至不要官位,无声地、默默地隐藏在司马妧的光芒下,做他想做的一切。
  
  昭元二十八年春,高峥的第一个女儿仍在吃奶,他的妻子却因为产后血崩离世,不过整个高家的气氛却并不悲伤,因为一家之长的高延又升官了。而且父子即将一起负责对西域十六国使者的一切礼仪和接待。
  ——这又是从河西走廊传来的消息:西域十六国将联合派遣使者前来镐京谒见昭元帝,他们将带来大批的奇珍异物,表达两国交好之意。
  
  这是一次盛大至极的庆典,连身体欠佳的昭元帝也红光满面、精神奕奕,仿佛自己真的成了万国来朝的天下共主一般。
  盛典之下,大靖的臣民们都很清楚,如果没有那位长公主在军事和经济上的多年努力,西域十六国的进京根本不会实现。
  
  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伴随着司马妧在河西走廊待的时间越长,所做的事情越多,她的传说也越来越多。臣子们鉴于新任太子对司马妧的忌惮,大多不敢公然表示好奇之意,不过坊间关于她的话本故事倒是可以听一听。
  
  那些从西域来的胡商,以及通过河西走廊去西域做生意的中原人,有的曾见过司马妧,甚至有幸见过她带兵追击那些野心十足的游牧部落。他们纷纷赞扬这位长公主的气度非凡,不似平凡女儿家,将她描绘成一个英气勃勃、勇武过人的传奇女将。
  
  可是到了大靖的某些士人耳中,自动将“不似平凡女儿家”理解成“长得像男人”,将“勇武过人的女将”翻译为“杀戮成性的母夜叉”。
  并且随着司马妧的始终不露面,这种说法的信任度越来越广,许多士人以为司马妧不敢进京面圣,就是因为长相奇丑,唯恐丢脸。
  
  传言到了最后,连幼时和司马妧有过口头婚约的高峥也不敢确信了——谁知道女大十八变,司马妧会不会越变越丑呢?
  反正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高峥已经很明白,他已经不可能有机会娶她,那么她的美丑,和他还有什么干系呢?
  
  就在西域十六国进京的这年冬天,暨昭元二十八年冬,昭元帝病重,着令太子暂代国事。
  
  昭元二十九年春,昭元帝驾崩,举国大丧。
  
  昭元帝第五子,太子司马诚登基,年号天启。
  昭元二十九年,亦为天启元年。
  
  司马诚登基,大赦天下,封其母德妃为皇太后。
  封高延为尚书令,领尚书省,是为宰相之一。
  
  高延之女高娴君入京郊清松观潜心修道,不到一年,便被司马诚下令入宫,封为端贵妃。
  本来,司马诚要许她以皇后之位,无奈以英国公单云、御史大夫赵源为首的一帮老骨头上书,此女先后侍父子三人,品行有污,当不得母仪天下之位。
  
  据说英国公单云在上朝时以头触柱,血溅当场。无奈之下,天启帝只好收回成命,只封她为贵妃。
  而且封号的这个“端”字,单云也是不同意的,可是皇帝陛下暗示他还不识相就准备下狱好了,英国公方才哼哼唧唧退了下去。
  
  当朝堂上这一幕有趣的闹剧传到司马妧耳中时,已经是天启二年了。时隔如此久,一来是三千里的距离过远,二来是她对镐京的事情并不关心,就这些情报打探,还是陈庭安排的人。
  
  “殿下怎么看?”陈庭拿这则闹剧问司马妧,哈哈大笑完毕的司马妧一头雾水:“什么怎么看?高娴君幼时便生得极好,司马诚为她痴迷着魔也无可厚非,不过她竟然能侍奉父子三人而游刃有余,不得不说,手段卓绝。”
  
  陈庭扶额轻叹,女儿家家谈论这种事情却一点不避讳——自她成为河西实际上的土霸王后,连楼老夫人也不再关心她的德容言功,令她越发肆无忌惮了。
  
  “陈某所指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司马妧偏了偏头,百思不得其解:“恕吾愚钝,还请先生赐教。”
  
  “高娴君父亲高延为首的一党扶持司马诚上位,而以英国公单云为首的老臣则对新帝存有疑虑,高娴君做皇后还是做贵妃,无非是二党博弈的一个由头。司马诚新登基不久,帝位不稳,不得不妥协,但是他不会善罢甘休,必定想着如何大权独揽。”
  
  司马妧支着脑袋,听得昏昏欲睡:“那又如何?”听起来好复杂,而且似乎和她没有任何关系。
  
  陈庭不由得又叹了口气,这位长公主心胸宽广、气度过人且体恤百姓、礼贤下士,总之什么都好,就是对政治毫无兴趣,大靖的新旧换代和镐京的朝堂之争,均唤不起她的丝毫热情。
  
  “若要大权独揽,得把要职都换上自己人。殿下以为,什么是要职呢?”
  
  司马妧倏地清醒过来。
  
  “先生是指,司马诚想要我的兵权?”因为多年前呼延博入侵一事,她对最终得利者司马诚存下怀疑,并不避讳直呼新帝姓名。
  
  司马妧皱眉:“他要,我就一定要给么?”并非她贪恋如今权势,只是担心自己好不容易经营出来的大好局面,却被司马诚派来的不知道哪个孬种给破坏了。
  北狄虽亡,但是游牧民族却未亡,谁知会不会又出现胡虏入侵中原?
  
  陈庭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而问:“听闻公主幼时曾与高延之子有过婚约?”
  
  司马妧一呆。
  她想了又想,终于从记忆的浩瀚长河里拉出一个白白净净的小男孩面容,还有他怯生生亮出来的银制万花筒。
  
  “好像是有过这么一回事。”
  
  “殿下可知他如今已经娶妻生子?”
  
  “哦?那又如何,二十多岁的男子,娶妻生子不是十分正常?”
  
  “可是殿下依然云英未嫁。”
  
  司马妧又是一呆。
  她隐约意识到陈庭想要说什么了。
  
  果然,陈庭叹道:“新帝想要你的兵权,只需一道赐婚旨意即可。现在的问题是,他会将你嫁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