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 1 章   冬日里,日头总是很短。
  林海从府衙出来,天色已经很暗沉了。寒风一吹,林海冷不丁打了个寒颤,忙匆匆上了轿子。轿帘子一下,挡住了迫面而来的寒风,轿子里放了个手炉,林海拿起来放在怀里,驱散了些寒气。
  林家的宅子离府衙不远,老长随林忠打了个灯笼在前面引路,灯笼被风吹得晃晃悠悠的,连烛光也显得有些颤颤巍巍。
  林海微微掀起轿帘子,看着林忠微微显得有些佝偻的背影,竟微微有些恍惚起来。林忠十几岁起就是他的小厮,似乎只是一晃眼之间,就已经这般老态了。自己比林忠小不了几岁,也不年轻了啊。尤其这段日子以来,京里的那几个皇子争得厉害,个个都想将手伸进江南盐课这一块,他应付起来十分艰难,已有些力不从心之感。
  再想想府里的情形,夫人身子虚弱,一子一女也都是先天不足之症,每到冬日,都像是煎熬,熬得他焦心,生怕哪一个就撑不到春天去。
  林海放下帘子,不由得叹了口气。与此同时,林忠也被寒风呛得咳嗽了起来,那声音里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气,是那灯笼的烛光也温暖不了的寒意。
  林家,祖上也是列侯之家,到了林海科第出身,当今圣上玄康帝钦点其为巡盐御史,当真是帝王心腹,羡煞旁人。
  可林家子息不繁,支庶不盛,林海虽有一个庶弟,却也因先前的一些事情,分家出去做了商贾,这些年来已经断了来往。
  而林家一族,除了林海,便再无在朝之人。林海独自在官场苦撑,无人帮扶,可谓举步维艰,虽说一直颇受玄康帝重用,如今更是点了巡盐御史这么个重要的差事,却也像是被架在火上烤一般。江南盐商,本就个个狡诈如狐,兼之官商勾结,这江南官员、世家、盐商,盘根错节的关系,林海不得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付,生怕稍一差池,便是身败名裂、抄家灭族之祸。
  好容易在这江南渐渐站稳了脚跟,朝中却传来了玄康帝身子不好的消息。林海能在江南站稳,除了自身本事之外,玄康帝的支持看重才是最大的倚仗。若是玄康帝不在了,他少不得要给新君让出这巡盐御史的位置,这还是最好的结果。怕只怕叫人暗算了去,卷进这储位之争,就不得善了了。
  林海联想到朝中传来的消息,有大臣上折子请立皇后,而玄康帝并未立时驳回,心中越发焦躁。淑敬皇后去世已有七载,后位一直虚悬,后宫和前朝从来分不开,在这个时候请立皇后,未尝不是后宫将乱、夺嫡将始的预兆。
  林海是正统的文人,尊嫡轻庶的思想是根深蒂固的,虽说自古继位的皇子并不都是嫡子,但是当今太子七岁立储,至今已经三十余年,地位也一直稳固,故而林海从未起过站队之念。
  可不想,这临了临了,到底还是要兄弟阋墙吗?
  这一切的开端,似乎是从十一皇子庄晔征伐北戎大胜而归开始的,庄晔原已被封为诚恪郡王,此次携赫赫战功而归,本应得封亲王,那便是皇子里的头一份。
  可不想没几日,庄晔便与玄康帝为了七公主的婚事起了争执,拼着无封无赏,也要求得玄康帝答应收回招镇国公牛清之孙牛继宗为七公主驸马的旨意。
  玄康帝气得不轻,下令打了庄晔八十板子,饶是庄晔身强体壮,也是一个月下不得床。
  可便是如此,庄晔也没有松口,甚至对牛家放下狠话,便是拼着让七公主做寡妇再嫁,牛家也休想捡便宜叫七公主进门就当娘给他们养丫头生的庶子。唬得镇国公匆忙上折子请罪,尽述牛继宗无才无德之处,羞惭承认牛继宗身边的一个丫鬟已经怀了身孕,无资格尚主,这事最终以七公主退亲另择驸马了结。
  表面看来,庄晔达到了目的,可他明明立了大大的功劳,没了封赏不说,还叫玄康帝给夺了兵权,冷落了起来,甚至带累得太子也被玄康帝斥责了好几次。也正是因此,叫其他皇子看到了希望,蠢蠢欲动了起来。
  诚恪郡王庄晔乃太子庄暘的同母胞弟,淑敬皇后第二子,排行十一,自小便极受玄康帝和皇后的宠爱,十四岁上自请入了军营,此后便显露出了在行军打仗上的天赋,不过十多年,便手握重兵,且战无不胜,人称“将军王”。太子地位能够数十年稳稳当当的,庄晔的作用极为关键。
  也正是因此,庄晔失宠才会有这么大的影响,就好像一个本来坚固的堤坝被开了个口子,洪水就会不可遏止地泛滥。
  自古天家无亲情,做皇子的,就少有不想做皇帝的,想必那些皇子早已盼这个机会好久了,才能在机会普降的时候,那般迅速地各自行动起来。可无论做什么,都需要钱财开路,林海这江南盐课也就成了有心人眼中的香饽饽,试探拉拢络绎不绝。
  林海一想到这些日子收到的帖子,以及来自各方明里暗里的拉拢或胁迫,心底就无比的烦躁,忍不住就对庄晔生了些怨念,一个丫鬟和庶子,能给七公主造成的影响极为有限,何苦闹成如今的局面?出生入死换来的军功不要,难道连太子的前途性命也不顾了吗?
  可再怎么怨念,这个局面却是不得不应付的。因为林海不论是出于忠君的本心,还是为了自己的身家性命,这些个橄榄枝是一个都不敢接下来的。
  慢说他是玄康帝心腹,若转而投靠他人,第一个容不下他的便是玄康帝了。便是他要良禽择木而栖,选了一个便要叫其他人记恨上,新主子能不能保得住他还犹未可知。
  可是这要拒绝,却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总该掌握着分寸,不把人得罪死了才好。
  江南官场本是是非地,这盐商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再加上几个皇子这么一插手,林海简直是要熬尽了心血才能勉强应付得来。
  所以对于府中后宅之事,林海着实分不出太大的心力,都是夫人贾敏在操持,一儿一女也都是贾敏照顾。故而到家不见贾敏,林海也不觉得怠慢,知晓她必是在儿女房里。
  在丫鬟的服侍下换了常服,又进了些吃食,才见贾敏回转,却是难得的一脸喜色。
  “老爷,了尘大师荐来的那位白先生着实好本事,玉儿和霁儿不过吃了几幅药,病情竟已明显好转了,咳嗽的也少了,进的东西也多了。”贾敏忍不住笑道,往日苍白的脸色也因着高兴而染上了些红晕。
  听了贾敏的话,林海心中也忍不住欢喜,他已近四十岁,膝下也只得这一女一子,也生怕养不住。
  贾敏所说的那位白先生,是他们夫妻到扬州大明寺为儿女祈福时,主持了尘大师荐来的,说是医术极为高明的,如今看来,倒也是不负虚名。
  不过这白先生其人,倒是应了那句“奇人异象”的话,看面容身姿,像是不及弱冠的少年儿郎,可偏是一头银发,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色,除了知晓他姓白,名字家世均是一概不知,若非了尘大师出家之前与林海之父林琼情同兄弟,林海对他所言极是信任,否则林海是断然不敢将此人带回家中的。
  林海又关切道:“既是如此,且请白先生也与你也诊上一脉,调理一番的好。”
  贾敏点头应下,儿女无事,她心底便觉松快,往日紧锁的眉头也不由得放开了。
  心情放松了,便有心力思忖一些事情,贾敏略想一想,便对林海道:“前日里,我母亲叫人送了信来,让我劝劝老爷。”
  “不知岳母让太太你劝为夫何事?”林海眉头微微一皱,语气便有些淡。他与贾敏成婚近二十年了,无论是在京的那几年,还是他放了外任,生活中从未少过岳母贾史氏的影子。
  贾敏心情极好,便没有注意到,径自道:“母亲的意思是,甄家与贾家世代交好,老爷如今在江南任职,不妨和甄家多走动走动,也能得些助益。”
  林海定定地看着贾敏,看得贾敏也觉出不对来,却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微微有些不安。
  林海调开视线,问道:“这是岳母的原话么?”
  贾敏疑道:“正是,难道有什么不对么?甄家在江南的势力极大,更何况宫里的贵妃娘娘是甄家女儿,听说快要被立为皇后了,甄家必然会更上一层楼,若是老爷能与甄家交好,得甄家帮助,也就不必为那些盐商费尽思量,岂不是好?”贾敏看林海已经有些花白的头发,也忍不住心疼。
  林海的食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几下,到底没有多说什么,只淡淡道:“外面的事情,为夫知晓该如何办,太太且照顾好霁儿和玉儿便好。”
  贾敏还待说些什么,林海却已起身,道:“太太早些安置了吧,为夫去白先生那儿看看,也道声谢,晚上便宿在书房了,太太不必等我。”
  说着便出了门去。 正文 第 2 章   贾敏略微有些怔楞地看着林海的背影消失在门后,一时间涌上许多委屈来。
  赵嬷嬷掀了帘子进来,催促贾敏道:“太太,夜深露重,还是早些安置吧,明日里还要照看姑娘和大爷呢。”赵嬷嬷是贾敏奶娘,贾敏也十分敬重她,才敢催促一二。只是她如今年纪越发大了,只等着林霁和林黛玉身子骨再壮实些,她也就要求了贾敏恩典回家去了。
  贾敏抿了抿唇,眼眶也微微红了红,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委屈道:“嬷嬷,我也知老爷不喜我总拿贾家说事,可母亲说得对,老爷在朝为官,总不能没人帮扶,林家如今已经无人,贾家总还是能依靠一二的,如今母亲愿意出面,帮老爷连上甄家的关系,老爷却还是不愿……”
  赵嬷嬷本是小户出身的妇人,也不懂这些,只顺着贾敏的话头附和了几句,便叫了丫鬟进来服侍贾敏睡下。
  林海站在窗外的树影里,神色晦暗,立了片刻,方转身走了。他本是因为后悔自己的态度过于生硬,而转回来想要安慰贾敏一二,可听了贾敏的话,反倒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贾敏是内宅妇人,不晓得厉害,他也怪不得她。毕竟这储位之争的暗潮汹涌,在这远离京城的江南,也不过那么一部分人知晓罢了,贾敏又因要照料子女,极少出去应酬,消息不通是正常的。
  只是甄家这船,岂是好上的?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甄家,其所代表的,可不仅仅是权势极大的世家勋贵。
  贵妃甄氏,便是出自江南甄家,育有皇三子庄晟,封忠善郡王,是太子之位最有力的竞争者。与甄家攀了交情,那便是板上钉钉的三皇子党了。而贾家竟然出面叫他和甄家联系,莫不是贾家已经做出了选择?
  想到这里,林海忍不住皱眉。贾林两家是姻亲,贾家的选择对林家虽说不起决定性的作用,但未尝没有影响。若他费尽心思摘清自己,却被贾家带累了,可着实冤枉得很。
  因着如此,林海也无心去白先生那儿了,只转身去了客房见那在林府做客的仇循。
  仇循和林海都是祖籍苏州,少年时更有同窗之谊,也是林海同期的贡士,此人文采风流、才思敏捷,若非殿试之前突然受了重伤,前三甲之中未尝没有他一个名字。
  只可惜后来他伤好了,却落了个跛子的残疾,出仕无望了,此后他便回了苏州老宅,守着祖产度日。林海虽为他觉得可惜,到底没有插手人家家事的道理——仇循身为吏部侍郎长子,却偏安祖宅,自然有着难以对外人道的隐秘。
  林海进了门,仇循迎了上来,步伐间有些拖沓颠簸,脸上的表情却是平静安然,带着微微的笑意,带着一种温文儒雅的气质。仇循比林海只小一岁,可模样看起来却年轻许多。
  林海与他相携坐下,丫鬟上了茶,林海便打发了所有人,斟酌着言语,将他所面临的困境隐晦地向仇循道出。像他们这样的人,话说得太明白反倒不好。
  仇循身居苏州,离扬州也不远,这些年也常应林海之邀来林府做客,更是已经答应林海所请,将来为其子女启蒙教导。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很多事情林海都会拿来和仇循商议,仇循本就是个智计百出的人,这些年来也帮了林海不少的忙。虽因他的身份不可能做了林海的幕僚,但他所做的,却远不是普通幕僚所能比拟的。
  此时听了林海的话,仇循摇头失笑,道:“如海兄,你这恐怕不是担心被岳家牵连,而是,你自己的心不静了吧?”
  林海心下一凛,继而便有些讪讪,从龙之功,要说他一点都不心动,也委实有些虚伪,只是忠君大义到底占了上风,才一直没有动了心思。如今被仇循道破,两人交情再好,林海也难免有些窘迫,忙道:“子然你也并非不知我的处境,便是我一心只向着圣上,奈何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如今得罪的,将来还不知……”
  林海叹息一声,也没再说下去,仇循却也明白了他的意思,若是太子被拉下位来,这将来哪个皇子能够登基为帝,却是谁也不敢确定的,林海有此顾虑,也属正常。
  只是林海是当局者迷,仇循是旁观者清,他倒不像林海那般悲观,看着数十年交情的老友比自己苍老许多的形容,也忍不住心生同情,终是说道:“如海兄且不必如此悲观,我只问你一句,到底是‘兄弟阋墙’好,还是‘父子相忌’好?”
  林海听了仇循的话,一时竟愣住了,过了片刻,才恍然大笑,击掌道:“还是子然通透,倒是我着相了。”
  仇循见状,但笑不语。林海本就不是笨人,只不过是被一连串的事情缠住了思绪,一时没有想清楚罢了。
  朝中确实有了请立皇后的风声,可那折子虽然没有被驳回,玄康帝却也没有表示同意,这事最大的可能是不了了之,甄贵妃想做皇后可没那么容易。此外,太子被斥责,还是因为被庄晔连累的,就此断定他有被废黜的可能未免太过轻率可笑,而诚恪郡王一时失宠,谁又能够确定他就决然没了起复的机会?作为皇子中脾气暴烈、性格执拗的“滚刀肉”皇子,他惹怒玄康帝可不是一次两次了,最后还不是无事?不过是因为此次兵权被夺,叫人觉得不同于以往罢了。
  可那并不全是坏事。
  太子占着大义,同母胞弟庄晔还掌着军权,而玄康帝身体日渐衰败,性子难免多疑,只要太子表现出一丝一毫的急躁,就必然遭了玄康帝的忌讳,觉得太子是迫不及待地希望他早死好自己登基为帝,到那时,太子哪怕做了三十几年的储君,怕也没有一日能登上那万万人之上的龙座。
  这个时候,庄晔胡闹,兵权被收回,先就去了玄康帝一半的疑心。而连累太子遭到斥责,实际上却于太子本人的名声毫无关碍,反倒诱得其他皇子纷纷跳将出来,很好地转移了玄康帝的注意力,太子再一示弱、退避,说不得玄康帝反而还会倒过来保护太子。
  只要太子自己不行差踏错,那么其他的皇子蹦跶得越厉害,太子反而越安全。
  “但愿太子仍然能够稳得住。”林海道。政权交替,若能平稳过渡,于国家、百姓和官员,都是最好的。
  林海辞了仇循,回书房歇下,对今后的行事有了把握,心底放下一块大石,便也不如前几日那般辗转反侧,须臾便睡去了。
  
  林海虽心里虽有了思量,面上却仍是不显,他本是玄康帝心腹,便是一副油盐不进的纯臣姿态,拉拢者再是恨得牙痒痒,暂时却也不敢动他。更何况朝中局势不明,诸位皇子最大的目标还是要先将太子扯下位来才能谈其他,哪敢就贸贸然地先下了手叫人抓住了把柄去?
  到了年底,朝廷便封了笔。
  林家苏州老家已经没人了,虽也想回去祭祖,可一场大雪封了路,旅途颠簸寒冷,怕贾敏并两个孩子经不住寒,林海本人也染了风寒,最终也只留在扬州的宅子里过了这个年。
  林海休沐在家,各方的帖子虽收了不少,可他为了避嫌,兼之身子着实不适,便婉拒了所有的应酬,只在家陪伴妻儿。
  膝下荒凉是林海多年来的心病,后来先得了长女林黛玉,宝贝得个什么似的,却是不甚健壮。且因为生她时贾敏伤了身子,再无法生育,又做主给林海纳了一房良家妾,之后才有了长子林霁,不过林霁的生母在生他时难产死了,林霁便直接养在了贾敏名下成了嫡长子。
  可惜林霁因是早产儿,身子骨比之黛玉更加不如,今年冬天病得越发厉害,便是扬州城里有名的古大夫都摇头说他最多不过熬过了年去,若非了尘大师荐了白先生来,林家这个年怕也是过不安生的。
  而如今,白先生给两个孩子开方子调养不过才一个多月,往年只能猫在床上过冬的两个孩子,竟已经能下地走上几圈了,看起来也健壮了许多。
  林海和贾敏看在眼里,喜在心里,想要答谢白先生,却又不知他喜欢什么,只捡着珍贵稀罕的物件儿送去,白先生也不推辞,收了却只随手放在客房里,并不珍视,价值千金的珍玩在他眼里似乎也不过平常的玩意儿。
  林海和贾敏不由得对白先生的身份感到惊疑,这些珍玩古董,有几件甚至是林家祖上传下的,虽算不得传家宝,却也价值不菲,白先生却这般视为寻常物,可见是平日里见得多了,身份定然不凡。因着这个猜测,两人对其越发尊敬亲切。
  白先生的为人有些古怪冷清,平日里很少出梅苑的门,和林海夫妇的交集也不多。林海猜测,大约是因为他那鹤发童颜的怪异外表,总免不了旁人的异样眼光,故而他干脆就极少与人交往接触。
  倒是黛玉和林霁两个,大约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与白先生倒是极要好的,每日里总要吵着去梅苑陪白先生小半天。
  白先生对两个奶娃娃的造访丝毫不觉得厌烦,反倒兴致勃勃地与他们一同说笑玩耍,一点也不像个高人讳莫如深的模样。
  这也是林海和贾敏益发猜不透他年龄的地方。
  白先生倒是对他们夫妇俩的猜测毫不关心,反而对两个孩子颇有耐性,还每每叫他们吃了午饭才回贾敏的院子里午睡。 正文 第 3 章   贾敏本还担心两个孩子得不到好的照顾,得知白先生给两个孩子吃的午饭都是精心调理的药膳,又见两个孩子的气色越来越好,便也放下心来,只余下感激了。以至后来听闻白先生逼着林霁自己走路,也只略略担心,并没有阻止。林霁因为身子不好,学步本来就晚,两岁了还走不稳当,可被白先生逼着走了十几日,就可以小跑着叫奶娘在后面追了。
  林霁身子好了,属于男孩子调皮的本性便显了出来,把奶娘、贾敏和林海都折腾了个遍,偏林海夫妻俩乐见他这般健康模样,也不拘着他,越发让其成了个皮猴模样。
  与之相反的,黛玉就是一副小淑女模样,小小年纪,已是气度不凡。
  这一日,两人从白先生那儿回来,黛玉跟着奶娘规行矩步地往回走,林霁却非不让奶娘抱,自己摇摇摆摆地跑了进门,奶娘张着手在他身后护着。
  贾敏正在厅中坐着,下面站着四个婆子,黛玉进门,略瞥了一眼,却都是眼生之人,穿着也与家中仆妇不同。
  而林霁则根本没有注意到她们,进了门就一头撞进了贾敏的怀里,叫道:“母亲母亲,先生给霁儿的。”说着,举着手想扯脖子上的项圈,可衣服穿得多了些,手臂都弯不过来,费劲试了几次之后,嘴一瘪,眼眶一红,就要哭了。
  林霁虽不是贾敏亲生,可贾敏自己坏了身子,将来是无所出的了,林霁又没了生母,自然是贾敏将来最好的依靠,故而对他也是极宠爱的。所以见他红了眼眶,便连忙帮他把脖子上的项圈从厚实的棉衣中掏出来,金项圈是贾敏早前就给他戴上的,只如今上面挂了一块漆黑如墨的玉佩,细腻如羊脂,不过杯口大小,细瞧却却在玉佩之上雕刻了一副群猴嬉戏图,略一数怕不有十数只,因雕琢得太过精细,室内的光线下看得并不清楚,可贾敏还是觉得那群猴给人一种惟妙惟肖的俏皮之感。
  贾敏心中一跳,这般纯净的墨底墨玉,本来就是世间少有,固然价值不菲,却也不至于叫她如此惊讶。只是因着十几年前京中的一个传说,这墨玉早已在其本身的价值上又添了传奇的色彩,如今更是一玉难求,大多都在皇室成员的手中攥着。
  据说,淑敬皇后在生十一皇子庄晔时难产,不仅自己伤了身子,就连庄晔也是自小体弱。后来还是当时的景田侯裘即的嫡孙女拿了一块墨玉给庄晔佩戴,才使得庄晔没有夭折而亡,而裘良的孙女也因此自小就被许配给十一皇子为正妃。
  当然,这个传说听来有些不真实,毕竟以前只听说“玉能养人”,却也绝不可能有救命治病的功效。内里究竟如何,常人自是不知。但是,从那以后,墨玉的价值就再也无法以常理来衡量了。
  所以,贾敏才会在看到林霁项圈上的玉佩时失态。
  这时黛玉上前规规矩矩地给贾敏行过礼,道:“这玉是先生给的,说是经过几代大夫温养的药玉,与人身体是极好的。先生还给了我一个镯子,也是一样的质地。”黛玉很是早慧,在贾敏的教导下,也已经懂得了很多人情世故,知晓如此贵重的礼物不能收,可先生那人惯来说一不二,她不过推拒一二,他便将东西强自戴在他们身上,并将他们赶了出来。
  黑色玉镯有着温润细腻的质感,又暗合了她的名字,更加能够温养她和弟弟的身体,黛玉其实是极喜欢的。不过贾敏若说要将其退回,她虽不舍,却也不会反对的。
  贾敏本也想着,这般贵重的礼物,决不可收,可又听黛玉说这玉对人的身体极好,又犹豫了,看看两个孩子如今红润了许多的脸色,又想起以前揪心的感觉,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默认收下了这重礼。只是对于白先生的身份,又多了一重猜测。
  贾敏将玉佩和项圈仍旧给林霁塞回了衣服里,又拉过黛玉,朝着底下站着的四个婆子道:“这是你外祖母家的嬷嬷们,来见过礼吧。”
  黛玉规规矩矩地微微福了一礼,道:“见过几位嬷嬷。”
  底下的几个婆子忙收回粘在墨玉玉佩和镯子上的视线,垂头让到一边,口中连道“不敢”。
  贾敏淡笑道:“嬷嬷们都是母亲身边得用的,身份自然不同,哪里就当不得她这小辈的礼了?赖嬷嬷更是看着我长大的,我这心里却也亲近嬷嬷呢。”
  贾敏说着,便请那为首的赖嬷嬷坐下。赖嬷嬷脸上笑得开怀,略一推辞,便也趁势坐了。她在贾母面前都能得了座位,得了贾敏看重,也觉得正常得很。
  赖嬷嬷头发已经半白,其她几个婆子不仅以她为首,态度间对她也甚是恭敬讨好。赖嬷嬷如今已不在贾府当差,如今在贾母面前得用的,是他的儿子赖大的媳妇,人称赖大家的。若不是这次贾母请了她出马,她必然还在自己家中享着清福,也不会旅途颠簸来扬州。不过她也知道分寸,自家如今的好日子,都是靠着贾母来的,所以贾母的吩咐,她自然是不可能推拒的。
  赖嬷嬷早年就跟着贾母,见识过国公府最繁锦时候的气势,也明白贾母将金尊玉贵的女儿嫁给林海这个没有爵位的小探花时的不甘,故而只把林家当成了贾家的附庸,要借着贾家的势立足,所以对林家虽说没有轻视,但着实也没有太大的尊敬。
  不过赖嬷嬷人老成精,面儿上自然是不会露出半分不恭敬来。更兼方才看见林霁和林黛玉佩戴的,竟是如今京中一流的世家也求而不得的墨玉,顿时觉得,林家大约也是很有些家底子的——至少当初府中二房珠大爷因落第坏了身子的时候,老太太曾叫人千方百计地去寻一块墨玉给其佩戴也终是不得。
  显然想到这件事情的,不仅仅是赖嬷嬷一人。此次跟着赖嬷嬷一同来扬州的,还有二房太太贾王氏的陪房周瑞家的。
  如今的荣国府里,虽说袭爵的是长子贾赦,不过住在上房荣禧堂的,却是次子贾政,便是管家的,也是二房太太贾王氏。所以,周瑞家的在这荣国府的下人里,也算得上是有些体面的。
  周瑞家的还记得,当时全府上下,无不笃定珠大爷是要高中的,周瑞家的当时连道喜的话,都在腹中翻滚了好些遍,只等着去瞧名次的小厮回来,就去王夫人面前讨赏。可谁知,千等万盼得来的消息,却是落第了。珠大爷当时便吐了血,此后便越病越重。老太太和二太太都愁坏了,整日里抹泪,请了太医过来,也只含混着暗示让准备后事。老太太想到当年诚恪郡王因戴了墨玉避免了夭折的传言,当时便发了狠,许了六万两银子,求一块墨玉,想要救了贾珠的命。
  周瑞家的当时还想过这六万两的银子呢,他们家女婿冷子兴开的可不就是古董玉器店铺么?周瑞家的兴冲冲地叫来女婿这么一说,满以为轻轻松松就能赚上六万两,却叫冷子兴给泼了一盆冷水。原来,如今这墨玉是有价无市之物,慢说六万两,便是十六万两,只要成色好的,也是不愁没人要的。冷子兴的古董玉器铺子,不过三流小店,能有什么好物?银钱来往最多最多也超不过千两去。若他手里真能做上一块墨玉的生意,他哪里还需要看这在荣国府当奴才的岳父岳母的脸色?
  如今周瑞家的看林霁和黛玉两个丁点儿大的小人儿竟是一人一件墨玉带着,不由得是又羡又妒,倒似有人生生挖了她家三十二万两银子去了一般。也因此,待得周瑞家的回了京,竟在王夫人耳边添油加醋了一番,也不提林霁和黛玉所言此二物是他们口中那位“先生”刚送的,只说得王夫人以为林家早有墨玉,却对她的珠儿见死不救,竟不肯将其借给贾珠续命。如此一来,王夫人竟将对贾珠早逝的满腔哀伤,化作了对贾敏的强烈怨恨,似乎贾珠的死皆因贾敏的见死不救所致——倒是全然不管这墨玉有“治病救命”的功效,不过是个传言,而贾母当初叫人去寻这墨玉,也不过抱着姑且一试的想法罢了。
  此乃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赖嬷嬷的态度越发热络起来,又兼之有贾敏小时的情分在,三言两语地就挑动了贾敏的思乡情,又把林霁和黛玉狠狠地夸了一番,直把个贾敏说得又是伤感又是骄傲。
  赖嬷嬷见贾敏也是真心疼爱林霁的,林霁也十分依赖贾敏,心下却不由得叹息。虽说大家子里的嫡妻若是无子,大多也是这般做派,而林霁又是没了生母的,能与贾敏亲近,也是贾敏的造化,可到底比不得亲生,这也是老太太每每提起便觉得揪心肝的事儿。
  “自姑奶奶出了京,老太太便万般思念,每每念叨着姑奶奶在家时的事情掉眼泪。有心想叫人来接姑娘和哥儿到京里过个年,却又听说姑娘和哥儿身子不好,急得是茶饭不思,急巴巴地叫人寻了善于小儿调理的大夫和婆子,叫人妥妥儿地送来。本来这差事是叫我那儿子和媳妇来的,可我想着也有许多年不曾见过姑奶奶了,便巴巴儿地抢了媳妇儿的差事,跟着来瞧瞧姑奶奶,回去也好跟老太太说道说道。”说话间,赖嬷嬷还擦了擦眼泪。 正文 第 4 章   贾敏小时,正是赖嬷嬷在贾母身边当差的时候,和贾敏很是相熟,这一番话说下来,倒让贾敏忆起当年的情分来,待赖嬷嬷越发亲近。又因着赖嬷嬷的话,想起母亲的慈爱来,当年自己待字闺中时,母亲的悉心教导、千娇百宠,那是她人生当中活得最为恣意的时光。
  贾敏便也忍不住红了眼眶,泣道:“女儿不孝,还要劳烦老母亲惦记。”
  贾敏哭了一番,黛玉也跟着在一旁抹眼泪,对自己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祖母,着实生起了几分好感来。
  林霁本听不懂她们所说的话,只见母亲、姐姐都哭了起来,他便也跟着哭了起来。
  赖嬷嬷等人忙跟着劝了一番,贾敏三人才渐渐收住了泪水。
  贾敏拭干了泪水,对赖嬷嬷道:“母亲的心意,做女儿的,自然是不能推辞的。这婆子就留下来,母亲选的,自是不差的。不过这大夫,却是不必用的了,我家老爷请了个先生在家,倒是个神医妙手,如今这两个孩子的身子骨,结实了不少。若是再请两个大夫到家,倒似不信他似的,反为不美。嬷嬷不如将这二位大夫带回府去,府中哥儿、姐儿不少,虽说有事可以递帖子请了太医来,可留着做个供奉,也能有备无患。”
  赖嬷嬷一愣,忙道:“姑奶奶,老太太找的这两个大夫,可花费了不少心思呢,听说是从太医院中退下来的,因着年纪大了,祖籍又在扬州,这才看在老太太的面儿上,答应来林府做供奉的。”赖嬷嬷是不信林府请的那位先生能比太医还厉害的。
  贾敏一听,心中也不由得一动,这太医院中退下来的太医有多难得,她不是不知道,母亲能为她寻到这样的两个人送来,估摸着花费的功夫不小,就这么退回去,也委实不好。可在白先生治好了自己的儿女之后,她又突然请了两个大夫回来坐镇,可不是打了白先生的脸么?贾敏想想白先生那鹤发童颜的怪异模样,又想到他随手就送给两个孩子的两件墨玉,心中到底还是有些犹疑。
  赖嬷嬷惯会察言观色,见贾敏犹豫,便又道:“姑奶奶也不必为难,这两位大夫,代表的是老太太的一片慈爱之心。想来姑爷请的那位先生医术高明,自有一番医者慈心,难道还能恼了这人伦天性不成?”
  贾敏到底不舍得将两个太医拒之门外,她当年在荣国府中,每每有些头痛脑热的,也都是请了太医亲自诊治的,这不仅是因为太医医术精湛,也是世家大族的体面。可自进了林府,这样的待遇便极少了,等跟着林海出了京,她的这一双儿女,更是连太医的面儿都没有见到过的。
  于是贾敏便道:“既是母亲的一番心意,便都留下吧。”有两个告老的太医在府中,便是不用他们亲自看诊,只是在府中供着,在这江南之地,也是极有面子的事情。
  
  赖嬷嬷等人办成了差事,带着大批的回礼,回了京城。
  众人回了荣府,自然是第一时间去到贾母的院子中汇报。
  贾母听说贾敏收下了婆子和大夫,自是欣慰,又感慨了一番多年不见的宝贝闺女,抹了一回眼泪。直到赖嬷嬷提起林霁和林黛玉的聪明伶俐来,一番生动的描述,倒也把贾母哄得开心不已,又遗憾林海外放江南,使得自己直到今日都未曾见过这两个孩子。
  一番热闹后,众人还是各自散去。周瑞家的跟着王夫人回了荣禧堂,一番添油加醋地把个墨玉的事情当成了重点讲述,直把个王夫人气得肝儿疼,眼中冒火地咬牙恨道:“贾敏!”
  周瑞家的一见王夫人的反应比她想象中的还剧烈,当下也不敢再多说了。
  可怨恨的种子已经在王夫人的心中种下,灼烧般疼痛。
  失去贾珠,对王夫人来说,是极痛苦的一件事情,贾珠对她来说,不仅是长子,更是她的希望和支柱。王夫人其实心里也明白,他们二房之所以能够窃居荣禧堂,不过是仗着老太太宠爱次子,到底是名不正言不顺。袭爵的是大房贾赦,将来承袭贾赦爵位的也是贾琏,可没有他们二房什么事情。等到老太太故去,两房分了家,没了国公府的头衔,贾政不过就只是个五品小官,在京城里,就只不过是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更别提这荣府的家产,贾政也只能分到一小半而已。贾政不通庶务,凭着他五品官的俸禄,和那微薄的家产,这日子要如何过得下去?她的宝玉将来还要娶妻,她怎么忍心让他受这样的委屈?
  也正因为如此,王夫人更是迫切地希望自己的子女能够出人头地,这样即使将来分了家,也不至于一下子就成了最末等的人家。所以,她遵循老太太的意思,把长女贾迎春送进宫,去搏一个富贵前程;更是督促贾珠刻苦用功,争取考取功名出人头地;幺儿贾宝玉,生而衔玉,是个天生有造化的。王夫人有此三个儿女,自是信心满满,就算他们二房不能袭爵,却仍能生生压过大房一头去。
  可是,如今贾珠却早早地折了,元春在宫里毫无消息,贾宝玉又实在年幼,王夫人心底搭筑的高塔,生生地就先塌了一半。她固然后悔自己和贾政把贾珠逼得太紧,使得他小小年纪就心力交瘁,但如今却有了理由让她将责任推卸出去,来减轻自己的懊恼悔恨,她便执拗地认为,贾珠的死,全是因为贾敏见死不救所致,想得多了,这念头便根深蒂固起来。却全然不去想,连贾宝玉生而带来的通灵宝玉也未能挽救贾珠的性命,这俗世的墨玉又哪来那般大的功效?
  说到这里,就不得不提,当时贾珠病重,墨玉又一时找不到,王夫人也曾将贾宝玉的通灵宝玉给贾珠佩戴过两日,并没有什么起色,贾宝玉失了玉却变得浑浑噩噩起来,也吃不下东西,骇得王夫人连忙将通灵宝玉还给了贾宝玉。
  不说王夫人在这儿咬牙切齿,便是贾母,听了赖嬷嬷所言贾敏那儿竟有两件墨玉物件,心下也是略有不快的。不过赖嬷嬷倒是说明了那是林府请来的一位先生刚送的,贾母便也未多说什么,只心底对那出手阔绰的先生有了些疑窦,想着莫不是其他想要拉拢林海的皇子送去的?
  贾母会这般猜测,不是没有原因的。因为月前东平太妃就曾邀了贾母去王府别院赏雪品梅,席间两人没少打机锋。
  东平太妃对贾母很是亲切,她们二人未嫁时也曾是闺中密友,数十年来,交情也算深厚。但她此时邀请贾母品梅,却绝非叙旧、联络感情那般简单。
  贾母虽是内宅妇人,但对于时事政局也并非全然的无知。东平太妃是甄家女,与宫中的甄贵妃更是堂姐妹的关系,贾母只一细想,再联想到朝中这些日子以来传出的各种风声,便也不难猜测东平太妃的目的,怕是为了甄贵妃和忠善郡王拉拢各方势力。
  故而,她只带着丫鬟们前去赴约,而邢夫人和王夫人一个都没带,毕竟在贾母的心里,那两人都还太嫩不顶事,这般重大的事情,她们还是不知道的好。
  其实这等关系合族盛衰荣辱甚至是生死的大事,本不该由贾母这样的后宅妇人出面或做决定,可贾母也是无奈,长子贾赦那就是个糊涂虫,袭爵这些年,就没正经办过差事,更何况这等隐秘的大事?说不得到时旁人送他几个美艳的小娘子,他就随意地将贾家绑上了别人的战车了,哪里知道厉害取舍?再说次子贾政,自幼好读书,为人端方厚道,比之贾赦自然是好了百分,但到底是清高迂腐了些,若真的涉入了党争,说不得就叫人啃得骨头都不剩了。
  照贾家如今的局面,最正确的选择,还该是离这夺嫡的漩涡远远的,才是平安之道。但是,贾母不甘心啊,比之贾代善还在时,贾家虽然还挂着荣国府的匾额,门第却早已冷落了许多,那大门一年都开不了几次,偶尔开启,甚至会因为门轴生锈而发出吱呀的声响,没得叫人脸红。
  所以,这个机会,贾母是很想抓住的。这世上,从龙之功最是容易青云直上,贾母有意讨这个巧。若是将来三皇子庄晟真的能够顺利登基为帝,论功行赏之下,荣府的爵位便还能再往上升一升,她说不定还能够为心肝肉儿的宝玉也求上一个爵位。
  当然,贾母也不是那种不留后路的性子,所以,她是不会让贾家明面儿上成为三皇子党的,毕竟如今太子还在,她还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
  东平太妃倒是不介意贾母这种投机的行为,只因为,她原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图的根本就不是荣府的势力。
  东平太妃也不是有意瞧不起荣府,□□府有什么?一个国公府的匾额,不过是因为贾母还活着,上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得他们去罢了,看着好看,唬唬下面的人也还好,可有些根底和权势的人家,却不见得会买贾家的帐。除此之外,贾家根本后继无人。长子贾赦,空领个一等将军的爵位,也不知谋划着领个有实权的差事,只知在家浑噩度日,那些个爵位的俸禄,在他们这样的人家里,还不够几日的嚼用。次子贾政,更不过只是一个工部员外郎,又能发挥什么能量?
  所以,压根就没有人浪费力气来拉拢贾赦和贾政二人,反倒是宁府贾珍,因着与各个世家子弟交好,倒还能入了东平郡王穆栋的眼,接触一二。
  所以说,东平太妃邀约贾母,为的并不是贾家,而是贾母能够影响得到,对他们又有用处的人物。
  如此一来,贾母只把立场摆在暗地里,不招了其他人的眼,反而对他们有利。
  东平郡王府,或者说三皇子图的人是谁?
  这首当其冲的,便是林海。
  甄家的大本营是在江南,可谓江南的土皇帝,而盐政之上的猫腻又多,甄家超出一半的收益来自各个盐商的孝敬。可当林海担任了两淮巡盐御史,甄家这方面的收益便大幅度缩水,可以说,甄家对林海,是万分不满的。甄家不是没想过要除掉林海,好换个听话的巡盐御史上来,奈何林海在玄康帝面前还是颇得信任的,甄家没有完全的办法不敢轻易出手。再加上如今时局敏感,为了不给三皇子招祸,甄家只好按捺不动。更甚至,为了给三皇子加大夺嫡的筹码,他们还要拉拢林海。
  只是林海此人,却是个油盐不进的主。既然明面儿上拉拢不成,从后宅慢慢渗透,却也不失为另一种办法。林海最愁的是什么?子嗣不丰。这两个太医若是由东平郡王府送去,林海必然不会收,他也不敢收。但是,透过贾府就不一样了。只要这两个太医能够治好林海妻儿的病症,到时候道破来历,林海这个大恩是受定了。
  所以,才会有了贾母的信、贾敏对林海的劝说,更所以才有了之后送去江南的嬷嬷和告老的太医——毕竟,光凭贾家的力量,哪能那般容易就得了两个告老的太医送去给女儿家做供奉?自家人还没这福利呢。
  为此,不知情的邢夫人和王夫人都狠狠地醋了一回,更觉得贾母的心偏向贾敏许多,对贾敏更是不满得很。 正文 第 5 章   话说,这各方人马围着那至上的龙椅各怀鬼胎,纷纷拉帮结派,蝇营狗苟,无所不用其极。
  却有那引起这一切的祸头子看着他们忙忙碌碌,露出讥讽笑容。
  这祸头子是谁?诚恪郡王庄晔是也。
  皇子们之所以悄悄撕掉了几十年来兄友弟恭的面具,不就是因为庄晔挨了打,还丢了兵权,叫他们看到了希望吗?
  说起来,虽然太子庄暘名分早定,实为正道大统,但底下兄弟个个都是有能为的,几十年步步紧逼,庄暘也不是永远都能自信满满、不骄不躁的。所谓太子,表面看来好像什么都有,但实际上真正拥有的属于他本人的东西却很少。他占了正道大统,但是他所能够接触到的朝臣、势力,全都是玄康帝放给他的,与其说他们忠于他,倒不如说他们忠于的是太子这个身份,如果庄暘没了太子的身份,这些所谓的他的势力,立刻会像镜花水月一般,消失大半。而因为他太子的身份,他不能结党、不能揽权,当真是玄康帝给他的他才能要,不给他,他就不能妄想,否则就招了忌讳。
  比起其他在宫外建府,能够私下里建立自己的势力和产业的皇子来,当太子的庄暘处于玄康帝的眼皮子底下其实是很憋屈的。
  所以,几乎掌控了大靖朝半数兵权的庄晔,毫无疑问是庄暘最大的后盾。庄暘至今仍能稳坐钓鱼台,不得不说,庄晔的功劳不小。
  可如今,庄晔失了兵权,且被玄康帝责令闭门反省,连带着庄暘也被玄康帝劈头盖脸地训斥过几次。在玄康帝身子骨越发不中用的如今,皇子们若再不把握这可能是最后的机会图谋一番,难道还等着太子顺利登基后再谋反吗?
  大多数人都觉得,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之后,被连累的庄暘应该会对庄晔很不满,也渐渐地,在庄暘面前挑拨他和庄晔关系的话,也渐渐变得直接。
  太子侧妃姜氏就瞅着庄暘又一次被玄康帝责骂而心情不好的时候,做出一副关切模样,劝庄暘道:“殿下,您看是不是找十一弟跟皇上解释一下?七公主的事情,根本就和殿下您无关,皇上把对十一弟的怒火朝您身上撒,臣妾都替殿下您委屈。说起来,十一弟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殿下您扶持的,却偏偏在殿下需要他的时候,就这么……把殿下多年的经营全给败光了,实在是……太过不懂事了些。”
  姜侧妃边说边看庄暘的脸色。
  庄暘却是看着姜侧妃,一时有些失神。他想他终于明白,他的长子庄炜是如何长成那般自大无知的样子的。姜侧妃是最早跟着他的女人,也是庄炜的生母。庄炜虽然是长非嫡,但当时太子妃连生两胎都是小公主,急于有个皇子来巩固储君地位的太子,对于庄炜那也是很看重的,为此连带着对姜侧妃也高看一眼,为了他们母子,很是伤过太子妃的心。结果到今日,却是宠出来这么两个不知所谓的东西?
  若非庄炜那个蠢物被人奉承得飘飘扬,私下由得人叫他皇太孙,他和庄晔何必退到这样的地步?玄康帝如今身子不好,心思最是敏感不已,一旦认为他迫不及待想要成为那九五至尊,甚至连将来的太子人选都决定了,庄暘可不敢想象多年的父子情分会不会一朝尽丧。
  庄暘没有回姜侧妃的话,只丢下一句:“十一弟不是你能叫的。这些日子你就别到处跑了,好好待在你宫里,重新学学规矩吧。”
  他如今还没登上皇位呢,自己宫里倒先争起来了。姜侧妃还以为他不知道她的心思呢?不就是看太子妃病得重,想她没了,等庄暘登基之后,自己可以争一争那皇后的位置么?不遗余力地挑拨他和庄晔的关系,也是希望他登基之后,不再重用庄晔,把兵权给她娘家姜家,好给庄炜铺路吗?叱,也不看看她姜家能扒拉出个挑大梁的人物吗?没那个本事,偏偏心还大得很。难道从来没有想过,可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够安然无恙地坐上那把龙椅,而他们的这些举动却只会将他推到风口浪尖!若是他与那皇位无缘,凭他太子的身份,他是绝对活不了的,便是儿女,怕也会不得善终。
  庄暘离了姜侧妃,便进了正殿去见太子妃。所有人都说太子是个重情的,和太子妃伉俪情深,如今太子妃病重,太子更是一得空闲便陪伴在侧。
  太子妃还在昏睡,脸色雪白如纸,又瘦得很,比起妆容精致又踌躇满志的姜侧妃来,委实算不得好看。
  可庄暘依然看着太子妃的面容出神,他只要一想到裘卿妤说的话,他的心就痛得像刀割一样。
  裘卿妤是诚恪郡王妃,师从隐世高人,医术比之御医,还要高上许多。她说,太子妃寿数已尽,她也无能为力。
  太子妃如今清醒的时间很少,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什么时候就真的醒不过来了,谁也说不准。
  庄暘握住太子妃的手,轻轻送到唇边吻了吻,然后轻声地和太子妃说话,也没什么主题,絮絮叨叨地,说得凌乱不堪。那情景,有种莫名的悲哀,让人觉得心酸。庄暘说了好一会儿,可太子妃昏睡着,根本没有反应。
  庄暘沉默了许久,叹道:“你上次跟我说的事情,我都答应你,焰儿就交给十一弟教导吧。呵呵,你宁愿相信十一弟,也不信我这个做父亲的会保护好自己的儿子,是因为我当初真的把你伤透了吧?我一直都很羡慕,羡慕十一弟和弟妹之间那样至死不渝的感情,其实原本我也有机会拥有的吧?是我自己把你推开的,等我发现的时候,却已经没机会挽回了。”
  
  庄暘为太子妃伤心着,庄晔和裘卿妤心里也不好过。
  裘卿妤和太子妃感情一直很好,太子妃几乎可以说是看着她长大的,而裘卿妤也是一路看着太子妃从明媚到心灰。
  所以,她虽然下了那样的诊断,却还抱有一丝希望,如果能把云游在外的师傅找回来,说不定能够给太子妃一线生机。
  说起裘卿妤的师傅,就不得不提庄晔小时候的事情。
  庄晔刚出生那会,实在是体弱得很,御医们虽然没有明说,但都隐晦地表达出了同一个意思:这个皇子怕是养不住。
  可庄晔这人,偏就是命大。
  那年景田侯裘即嫡次子裘竣放了外任任满归来,带了个鹤发童颜的怪人回来,此人虽形容怪异,却是医道高人,轻轻巧巧地就治好了裘即的嫡长孙裘良的先天不足之症。裘良是裘即嫡长子裘竌的长子,当年已经五岁,可看起来却和裘竣的长女裘卿妤一般大,而当时的裘卿妤才刚刚三岁。
  因着如此,叫皇后的娘家华家人听说了,荐给了皇后。
  皇后抱着最后一线希望,将那白姓怪人招了进宫给庄晔治病,结果真的是妙手回春,庄晔不仅养住了,还越来越壮实,就跟个小牛犊子似的。这可把玄康帝和皇后给高兴坏了。
  当然,对外的说法,却没有提到白先生给庄晔治病的事情,而是以裘卿妤给了庄晔一块墨玉作借口,一来是白先生自己的要求,不想招来更多的人麻烦自己,二来,玄康帝也不希望太多的人注意到白先生。
  玄康帝很想留住白先生,可这白先生一派世外高人风范,功名利禄尽皆不要,玄康帝也拿他无法,这等异人,他也是不敢用强迫手段逼其留下的。后来还是皇后看白先生似乎很喜欢裘卿妤,进出皇宫也都将她带在身边,俨然一副教导她医术的做派,便和玄康帝提了提,竟在裘卿妤五岁稚龄之时,就将其指给了还要小她一岁的庄晔为妃。
  可以说,白先生不止是庄晔的救命恩人,还是庄晔和裘卿妤两个人的媒人。
  不止如此,庄晔十九岁那年,被西戎人围困在云间山脉,若非白先生施展大神通,带着裘卿妤找到他,并使了障眼法带着他们逃出了包围圈,这世上早就没有庄晔这个人了。所以,夫妻二人虽然觉得白先生不是仙人便是妖人,总之不可能是个凡人,却把这个秘密烂在了肚子里,谁也没说。
  白先生离京云游,裘卿妤是知道缘由的。因为白先生曾经说过,他是误落入这个时空的,但是他要离开,便要抽取到属于此间仙人的一根灵根作为开门的钥匙。庄晔和裘卿妤是听不懂的,但觉得既然要找仙人,当然要上天入地才行,两人还曾担心,白先生若是万一打不过此间的仙人,被仙人消灭了怎么办?
  不过白先生离开之前,曾给裘卿妤留下一块像獠牙一样的东西,说若是这个东西裂了,那便表示他已经离开这个时空了。而至今,这个獠牙还没有半丝裂缝。
  裘卿妤试探地用白先生留给她的翠鸟给白先生传了封信去,这只翠鸟是白先生救下驯化的,很是通灵。它个头小、速度快,最主要的是没人想得到它担任的是信鸽的差事,也没人拦截。庄晔上战场去的时候,裘卿妤就是靠它跟他通信的。如今裘卿妤只希望小翠还能记得白先生的气息,准确地找到他。
  而小翠果然没有让裘卿妤失望,在扬州巡盐御史府里找到了鹤发童颜的怪人白先生。
  彼时,白先生的面前正站着一个跛足道人和一个癞头和尚。
  小翠从窗户飞到白先生身边,绕着他飞了几圈之后,稳稳地落在他的头顶上,然后歪着头看了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一眼,张了张嘴,好像是在笑,又轻轻地啄了啄白先生的发顶,像是在说:这两人怎么看起来比你还奇怪呢?
  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都是得道之人,自然看得出这翠鸟是真正的通灵禽鸟,本就因白先生身上自然散发的龙威感到有些忌惮,如今更是猜忌不已。 正文 第 6 章   白先生有些好奇地看着眼前两个形容怪异的人,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仙气来看,他们该是此间的仙人,不过两个人的尊容,实在是叫人不敢恭维。
  这两人出现在林府外要求见林海的时候,林海就命下人将他们赶走,说是这两人去岁就曾经出现过,胡言乱语地要把黛玉化去出家,实在是叫人气愤得紧。
  林海觉得这两人是招摇撞骗,白先生却不这般认为,因为他能够很明显地从他们身上感觉到那种仙气,所以并不怀疑他们的身份。于是,当这两人赖在门口不走,林家下人居然推不动他们,也不敢动粗,白先生就秉着好奇心将他们叫进来了瞧个稀奇了。
  这跛足道人和癞头和尚之所以去而复返,就是察觉到这林府之中发生的事情,与既定的命运不同,所以才回来想要一探究竟,将其导回正轨上。可等到他们见了白先生,心中却是一惊,这人身上散发的是纯正的龙威,那是天生的神龙之威,而不是由鲤鱼或蛟修炼成的仙体,这不是他们能够对付得了的。
  白先生却完全不在意他们在思考些什么,只问他感兴趣的事情:“我很好奇,你们为什么对玉儿那般恶劣?还说什么不许见哭声,不许见外姓亲友,否则就要病一生不能好?”
  僧道二人自知斗不过白先生,又猜不透他身份,怕他是哪一位上神,不敢得罪,别看神仙超脱世外,其实上下等级比之凡世间越发分明。
  僧道二人对视一眼,放下了争斗之心,想要和白先生讲道理。
  “上仙误会了,小仙二人绝无此意。”两人边说边看白先生的脸色,见他一脸坦然,对“上仙”这个称呼接受得毫不勉强,态度顿时越发恭敬。
  僧道二人于是便讲起此间因由,原来林黛玉原是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的一株绛珠草,因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日灌溉甘露,方才得以久延岁月。其后才能受天地精华,得雨露滋润,修成女体,却因未报灌溉之恩,五内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恰逢神瑛侍者下凡历劫,绛珠便随着下凡,以一世眼泪还他灌溉之恩。
  白先生听了他们的话,闭目一算,却是冷笑起来,道:“难怪我刚见到玉儿的时候,她会是母死、父丧、弟夭的孤煞命格,原来都是你们搞的鬼啊。”至于黛玉年少早亡的命运,白先生倒不觉得生气,反正是还泪么,哭到十几岁也是一生,泪到七八十岁也是一生,倒不如早早还了干净。但是他会心疼玉儿受苦,没爹没娘没家人的孤女,生活得会有多艰难,不算也知道了。
  僧道二人忙道:“上仙误会了,这是天道的安排,与小仙等无关。”
  白先生却是不信的,道:“如何无关?你们不是说了玉儿若见了哭声或外姓亲友,就要病一生不能好么?神仙的语言,不比凡人,是具有一定的仙力的,你们既然这般说了,虽则不会直接造成那样的结果,却会推动事情朝着那个方向发展,就好像这天上吹的风一样,它虽然不能吹散了云,却能够吹着云朝着它希望的方向移动。”
  僧道二人无言以对,只讷讷道:“小仙也是为了顺应天道……”
  “那你还要化玉儿出家?若玉儿出家了,这泪又怎么还?还是说……天道由你们说了算?”白先生讥笑地看着二人,不觉得两人有这样的能为。
  僧道二人忙道:“小仙绝不敢。”
  “你们既然不能够决定天道的方向,就顺其自然吧,不必再找玉儿作梗了。”白先生也不耐烦跟这两个说话颠颠倒倒的人啰嗦,打发了他们,不叫他们影响到玉儿他们便罢,反正他救了玉儿和霁儿二人,也顺便在他们身上留下了他的灵力,凭这些小仙也没那个能力动得了他们。
  也是僧道二人不懂得见好就收,白先生这人,并不是时时刻刻都愿意和人讲道理的。
  “上仙不可,”僧道二人忙拦住白先生,“这也是为了绛珠好,若她不能还了这一世的眼泪,便不能够得道,迟早还是要还的。”
  白先生危险地眯缝起了眼睛,问道:“你们的意思是,玉儿若不还那什么侍者的眼泪,你们还会让她再还上一世?”
  僧道二人莫名地觉得背脊一僵,却仍硬着头皮道:“所谓因果,是必须要了结的。”
  “罢罢罢,”白先生一挥手打断了二人的话,他与他们纠缠得也够久的了,“我来找着绛珠草,不过是想抽取她身上一根灵根,既是如此,也我受了她的恩惠了,那她所欠下的因就由我来承担吧。想那神瑛侍者既是个爱泪之人,那我便送他多多的泪美人便是,想来他还会感激于我。”这事交给庄晔夫妻二人便可。
  瘌头和尚和跛足道人听了他的话,有些面面相觑,忙阻止道:“不可。”
  白先生觉得自己已经很委曲求全了,偏偏这僧道二人百般阻挠,使得他已经有些不耐烦了,性子里的那种蛮不讲理、胡搅蛮缠又开始冒头,他露出一抹恶质的笑容来,绕着僧道二人转了两个圈,似乎是在评估着什么。
  僧道二人莫名地看着他,却没发现那通灵的小翠鸟已经察觉危险飞到窗外的树枝上瑟瑟发抖起来。
  转完圈,白先生站到他们面前,突然恶劣地一笑,做了个手势,刹那间僧道二人就觉得他们被一股强大的仙灵之气包裹了起来,那股气息很精纯,也很让人觉得亲切舒服,但不知怎地,僧道二人却有着非常强烈的不安。
  等到仙灵之气散去,僧道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彼此,只见两人一改先前的形容,跛足道人的脚再也不一高一低了,身姿变得非常挺拔,而癞头和尚的头也不癞头了,一颗光头锃光瓦亮,两人比起之前猥琐的形容来,如今倒是像个仙风道骨的仙人了。
  白先生满意地点点头:“不错不错,这么两个脚底生疮、头顶流脓的东西,也给我整理得似模似样了。”
  僧道二人听了,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却不敢发作。
  白先生拍了拍手,大喇喇坐下,道:“好了,说说吧,如今你们打算怎么报答我?”
  僧道二人又是瞠目结舌,他们二人是故意做出这般模样来入世的,自己又不是不会改变形容,怎地如今倒欠了白先生的恩情了?
  僧道二人不乐意了,道人说道:“上仙,小仙二人可没有求您帮忙,这等小事,我们自己也是可以处理的。”
  和尚也说:“没错,这是上仙您强加在我们身上的,如何能够携恩求报?”
  白先生脸色一寒,道:“难道绛珠草就求了神瑛侍者给她灌溉甘露了吗?不过也是神瑛侍者自己兴起,施了那恩,便要求绛珠草轮回转世,弟夭、母亡、父丧,寄人篱下,泪尽而亡不成?简直可笑!神瑛在灌溉之初,可也有问过绛珠草,她是否需要这样的恩惠?也许没有神瑛多事,绛珠无法久延岁月,可生死枯荣乃是天道,你怎知她不会在这般的轮回里,领悟她自己的道,从而成仙?且不需欠人因果,自在无碍,不比现在染上这尘世污秽来的好?”
  和尚驳道:“可这绛珠草终究是因为神瑛灌溉甘露而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若不能酬报灌溉之德,于她无益。”
  白先生挑眉:“难道泪尽而亡就是有益了?退一步来说,就算她这一世还清了神瑛侍者的泪,那她欠下今世父母兄弟的恩情,又该如何偿还?”
  僧道二人无言以对,白先生却突然笑了,说道:“其实这事说复杂也不复杂,你们看,绛珠草欠着神瑛侍者的恩情,我欠着绛珠草的,然后你们又欠了我的,归根到底,就是你们欠了神瑛侍者的,所以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由你们去偿还神瑛侍者吧,不论他是要眼泪还是头发,或者是骨血,都由你们去还吧,绛珠草……玉儿,就由我下了禁制吧,这辈子下辈子,除非神瑛侍者灰飞烟灭,否则她绝对不会为其流下半滴眼泪。”
  僧道二人百般不愿,且不说白先生的这个所谓“恩情”太过儿戏,他们之所以对神瑛侍者的事情这般热心,不过是为了讨好赤瑕宫主人罢了,可要他们陪着神瑛侍者一同入世历练,且明显的喜怒哀乐都要围着神瑛侍者转,他们是绝不愿意的,毕竟在他们眼中,神瑛侍者不过是个风流冤孽罢了,造劫历世也不止一次了,每每都是勾出些风流冤案来,也没见他悟出什么道来。
  白先生只是冷笑,也不怕他们不愿意,反正他已经打定了强迫的主意,如今不过让他们多纠结一番罢了。
  他刚刚运用法力偷偷瞧了这僧道二人下凡之后的作为,实在是叫他觉得不堪又不知所谓。先是说一女孩儿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等那家出事了,又勾了那当爹的出家去了,全不顾那家妇人失了女儿和丈夫,如何痛苦难过;再来又跑来说黛玉病一生不能好,倒是对那金陵薛家女十分好,还给了一个海上方,所用之物都是清雅得很,倒衬得那薛家女神仙也似的。看来所谓的仙人,也不过是看人下菜碟罢了。
  只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既然他们这么喜欢看戏凑热闹,不如亲自下场演一演的好,也好免得他们再继续给人造成劫难,却还一副施恩嘴脸。
  白先生主意打定,也没想法听他们二人的推脱之辞,双手结了个印,一股庞大的力量朝僧道二人压去,僧道二人惊恐不已,却挣脱不得,片刻之间便躯体湮灭,只余两粒闪着七彩光芒的元神。
  白先生伸手握住两粒元神,走出门去,朝天空一瞧,神识四面八方扩散而去,一炷香之后,睁开眼勾起嘴角,手指连弹,两粒元神便朝着东西两个不同的方向飞射出去。
  白先生这一弹,弹得极远,两粒元神分别打入了茜香国女国王和属地一个县令夫人的腹内,两人都已怀胎十月,这一日却同时发作起来。巧合的是,那县令夫人,乃贾敏庶姐,一及笄便让贾母随便嫁了的贾秀。从名字便可看出,贾秀比之贾敏,那是完全不受重视的,因为贾敏可以和兄长排辈,皆是文字旁的名字,贾秀却是没有这个待遇的,也正是因为白先生这一粒元神的打入,孩子没有胎死腹中,也使得贾秀避免了难产而亡的命运。
  白先生在把元神弹出去之前,就抹去了两粒元神之中属于道人及和尚的所有记忆,却又在两人的元神之内放入了一粒微小的仙晶,这是他从另外的时空带过来的,但是对此间的仙人依然有效,凭着这颗仙晶,僧道二人历过这一世,重塑仙体之后,仙法将更加精纯,如此也算对他们的安抚,免得他们将来又找绛珠草的麻烦。当然,若是他们得了这实惠还要对绛珠草心生恶念,那么这微小的仙晶就会在他们的元神之中炸开,保管叫他们灰飞烟灭。
  白先生送走了僧道二人的元神,顿时觉得心底无比畅快。
  了结了林府的这段公案,白先生便动手抽取了黛玉灵魂之中属于绛珠草的一根灵根,这虽然对于绛珠草有些损害,但是白先生在拔出灵根的地方植入了一颗仙晶,比起僧道二人元神之中放入的,大了数十倍,足够温养绛珠草长出更多新的灵根来。
  如此一来,白先生离开这个空间的条件,便算是达到了。
  看了小翠带来的信,白先生决定临走前就到京城走一遭,帮他们最后一个忙,也当面亲自告别一声吧。 正文 第 7 章   白先生决定离开这个时空,那么到了京城,他就不打算再回扬州了,如此一来,必然先要和林家人先道别。
  得知了这个消息,林海还好,叫贾敏准备了丰盛的宴席,叫了仇循作陪,给白先生践行。
  黛玉和林霁和白先生情分不同,在白先生的要求下,也陪坐在旁。两个人一左一右地揪着白先生的袖子眼泪汪汪。
  黛玉还好,毕竟是女儿家,哭起来也是柔柔的,林霁就不同了,放开了嗓门嚎啕,十足的魔音穿耳。
  林海有些尴尬地训斥林霁,林霁却全然不顾,最后直接扑到了白先生怀里,哭得打嗝还叨叨着不让白先生走。
  白先生对黛玉和林霁的依赖很是受用,可这并不会改变他离开的决心,想当初他被从族中驱逐而出自愿进入时空裂缝的时候,那凤族小鬼追到裂缝边,不还是叫他给扔了回去?
  所以说,白先生此人,看着对很多人都极好,但却不会为了任何人改变他的脚步和方向。
  看似多情,实则无情。
  此时此刻,林霁哭得嗓子都哑了,白先生的脸上也不曾露出为难迟疑的表情,只把林霁抱到自己腿上,黛玉是女孩儿,却是不方便这样做,只得讷讷放弃。
  林海见林霁哭得撕心裂肺,心里也委实有些心疼,白先生瞧出他的关切,微微一笑,从怀中掏出一个白玉做成的小瓶子,道:“林大人不必担心,晚间给他喂上一粒,明早必然无恙。”
  林海讪笑一声,接过瓶子放好。
  白先生却又再度掏出一个青玉瓶子,递给林海:“林大人对白某的照顾,白某无以为报,就奉上这一瓶‘百毒丹’作为报答吧。”
  林海接过瓶子问道:“这是?”倒也没有推辞,他知道像白先生这般人物,拿出来的东西绝非凡品,可遇而不可求,故而也就厚着脸皮收下了。
  “能解百毒。”白先生不甚在意地回道,转而低头夹了块肉片递到林霁嘴边,林霁却赌气把脸埋在他怀里,眼泪鼻涕全擦在他身上。
  林海捧着青玉瓶,一时颇为动容,他如今在这个位子上,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遭到毒杀也并非没有可能,这一瓶药,于他实在是非常珍贵的。而事实也是如此,因着这么一瓶药,救了林海何止一次。
  
  白先生回到京城,并未第一时间去见庄晔和裘卿妤,而是入宫见了玄康帝。入乡随俗,他既入了这个世,就没必要时时刻刻记着自己的身份,做出高人一等的姿态。
  白先生虽然不是凡人,却也知道凡人的忌讳。若是他先进了诚恪郡王府,保不齐那玄康帝就觉得庄晔和裘卿妤明明能够找到他,却不找他来给自己治病,是巴不得他早死呢。事实上,若非白先生已经找到离开的方法,准备来和他们道别,也是不会被他们“找到”的。玄康帝也好,太子妃也好,他们病重还是病危,他并不太在意。
  玄康帝听得白先生回来,十分惊喜,他这段日子身子骨越来越差,心中也不是不焦虑的,所以连带着自己的儿子都防备了起来。
  白先生见了玄康帝,却也是诧异得很,那个在他印象中,命格显示绝对还有十几年好活的长寿皇帝,如今形容竟有些枯槁,然而却又不像是生病的样子。
  玄康帝见白先生露出怪异的眼神,心中也是一紧,掌权天下十几年的手,居然有了微微的颤抖。
  白先生仔细打量了玄康帝许久,方才吐出两个字,两个一出世便要浸满鲜血的字:“巫蛊。”
  巫蛊一事,向来最是招人忌讳,玄康帝听了这两个字,先是一愣,继而脸色变得狰狞。作为一个皇帝,还是一个被算计了的皇帝,他是绝对不可能放过那个想要咒他的人的。
  白先生却又问道:“皇上可是服用了‘龙转沁心丸’?”这所谓的“龙转沁心丸”是白先生送给玄康帝的,一共三颗,非皇族血脉不得服用,且每人只能服用一颗,第二颗无效。
  “龙转沁心丸”的效用,就和满大街卖的狗皮膏药一般,说是“包治百病”的。当然,狗皮膏药的效用那是假的,而“龙转沁心丸”却的确是可以治疗不少病症的,因为白先生直接在丸药内输入了仙灵之气,以仙灵之气洗涤人体脏腑和经脉,自然可以治疗许多的病症。不过洗练过一次的脏腑和经脉,却是没有办法再洗练第二次了。
  玄康帝点头,道:“朕确实服用了‘龙转沁心丸’,确实很有效用。”其实,玄康帝一共服用了两颗丸药。第一颗丸药服下,他很快便觉得身体好了许多,但是没多久就又恶化了,所以他抱着试一试的心情,又服用了第二颗,毕竟自己的命最重要,不过事实证明,第二颗果然已经对他无效了。
  白先生可惜地摇摇头,道:“皇上中的是巫蛊,用‘龙转沁心丸’效用不大。而且这巫蛊虽然厉害,可皇上身上带着我给的玉佩,便是不能完全抵抗住巫蛊的伤害,也不过使皇上‘病’上一年半载,然后就会没事。”就为了这用掉“龙转沁心丸”,真是太浪费了。
  白先生可以小看这巫蛊之事,毕竟在他眼中,这些手段根本就不入流。
  可在玄康帝心中,这是比逼宫、谋反还要让人忌惮憎恶的事情。虽然也略略有些后悔用掉了“龙转沁心丸”救命的机会,但如果事情重来一遍,他还是会服用,因为他不愿意拿自己的性命来赌那个万一。
  “还请先生帮朕找出那施咒之人。”玄康帝的声音实在是有些咬牙切齿,他怎么能够任由这样的人躲在暗地里威胁他的生命?这次他有幸没事,下次就不知道还有没有这般幸运了。
  白先生却不愿意揽这个麻烦,虽说他搅乱这皇室气运也不是第一次了,但是他终究不是个有耐心的人,所以他眼珠子一转,决定像这凡世的神棍学习,用那些似是而非的所谓“道”来糊弄玄康帝:“皇上,这事由我插手反为不美。这巫蛊一事,是皇上生命中必经的一难,是必须由皇上自己来度过的。若是由我道破天机,这劫到时候恐怕还要应在别的地方,反为不美。”
  玄康帝被白先生说服了,巫蛊的事既已有了线索和方向,要查明白想来也是不难。但若真像白先生说的那般应在别的地方了,却又是叫人防不胜防。
  白先生叫玄康帝给留在了宫中,白先生也不以为意,倒是庄晔和裘卿妤,带着他们的独子庄煜进宫来见他了。
  说起来,裘卿妤和白先生也有近十年没见了,她和庄晔成亲后,白先生就离京云游去了,说是要寻找能够离开这个时空的钥匙。她当时甚至还想着,如果师傅一辈子都找不到钥匙就好了。
  白先生是第一次见到庄煜,见面礼却又是一块墨黑的玉佩,让庄晔和裘卿妤不由得想起他们当年收到的礼物,同样是墨玉的物件儿。白先生送人礼物,向来都是墨玉。不过收到的人绝不会嫌弃罢了,因为白先生的墨玉,与世间普通的墨玉不同,确实是可以温养人的身体的。
  庄煜今年八岁了,长相像庄晔多一些,剑眉星目,虽然如今因为稚气未脱且带着些婴儿肥,却不难看出,将来必是个英伟的男子汉。
  庄煜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传说中的“师公”,难免好奇地偷偷打量。如今收到礼物,他先是看了看父母,见父母都是点头,便也不扭捏,直接伸手收了下来,道:“谢师公。”
  庄晔看了眼白先生依然年轻嫩滑的脸蛋,比自己还要年轻的模样,嘴角不由得抽了抽。
  白先生斜了他一眼,对庄煜道:“师公送的玉佩是因人而异的,你老子那块,就还给他吧,你戴了用途没他大。”白先生早发现了,庄煜如今戴在身上的玉佩,是他当年送给庄晔的。
  庄煜见从进门,父母和白先生相处起来便十分地自然洒脱,便知道这个师公是父母绝对信任的人,便大大方方地将腰间佩戴的一方墨玉质地的缠龙玉佩递还给庄晔,把白先生刚送的奔马玉佩挂上。
  白先生看到这一幕,嗤笑一声,对庄晔说道:“想不到你这个毛躁小子,当起爹来还是似模似样的嘛。”
  庄晔从小胆子就比旁人大,即使面对着玄康帝,他也是敢掀桌子的,但是不知为何,在白先生面前,总觉得浑身都是紧绷的,不敢胡闹,如今听得白先生如此说,也只讪讪笑着摸了摸鼻尖:“这不只有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么。”
  庄晔话音落下,裘卿妤的眼神也不由得黯了黯,白先生看在眼里,突然好似漫不经心地对庄晔道:“可惜了,你这辈子大概是没有女儿的命了。”
  裘卿妤脸色微微一白,庄晔立即紧张地看了她一眼,立刻又嫌弃地看了庄煜一眼,道:“有煜儿一个就够我闹腾的了,每天都跟我抢我媳妇儿。”
  白先生看得出来,庄晔这是想着法儿哄裘卿妤开心呢,而庄煜也很配合,立刻摆出一副嫌弃的面孔来,道:“父王你都多大的人了,还跟我抢母妃,真不害臊。”
  裘卿妤本来因为和庄晔成亲九年了,就只得了庄煜一个儿子,又查不出夫妻二人身上到底有什么毛病,略微有些着急,不过她本也是洒脱的人,命里无时不强求,反正不管旁人说她妒妇也好,不容人也好,她是不会给庄晔纳妾的。而庄晔本人,也不希望有旁的人介入他们夫妻之间。所以,裘卿妤此时听了父子俩的一搭一唱,也不由得微微笑起来。
  白先生看在眼里,也是满意的,便给他们解释道:“庄晔的命,算是我逆天而行抢下来的,所以,子嗣不丰也是应有之义。不过,也不是无法可解。” 正文 第 8 章   庄晔夫妇二人告别了白先生,带着庄煜一同回府。
  来时裘卿妤和庄煜是一同坐的马车,庄晔却是骑马的,哪怕他屁股上的伤还有些隐痛,也不愿意窝在逼仄的马车中——虽然王府的马车已经是足够大的了。
  可回府时,庄晔却没有骑上他心爱的骏马,而是跟着庄煜和裘卿妤一同钻进了马车里,王府的马车足够大,即便进了一个人高马大地庄晔,也还有足够的活动空间。
  裘卿妤似乎在想些什么,有些出神,上马车时还差点一脚踏空了,吓得庄晔连忙飞身上前扶住她。
  “卿儿?”待得三人在马车上坐定,裘卿妤还在低头沉思,庄晔和庄煜互相交换了一个担忧的视线,庄晔小心翼翼地将裘卿妤揽在怀里,低声地唤她。裘卿妤一直都很想要一个女儿,粉妆玉琢、乖巧可人,可是白先生却说他们这辈子没有女儿缘,他真怕这对裘卿妤会是一个打击。
  裘卿妤待得被他紧紧抱在怀里时,才醒过神来,发现丈夫和儿子一脸担忧地看着她,顿时心中一暖,可再注意到自己正紧紧依靠在庄晔怀里的姿势,当着儿子的面,裘卿妤不由得有些脸红,忙推了推庄晔,低声道:“快放开,儿子看着呢。”
  庄晔却不愿意撒手,老实说,他常年征战在外,和妻子亲密的时候本就比一般夫妻少得多,他才不要因为顾忌儿子而处处缩手缩脚的。
  庄煜也担心母亲,没办法有妹妹了,他都觉得很失望,更何况母亲?如今怕母亲伤心,便做起怪样来,伸手捂住眼睛,连连道:“儿子什么都没看见。”却故意岔开了指缝,朝着裘卿妤咧嘴笑。
  裘卿妤脸一红,挣开庄晔,把庄煜拎过来一阵揉搓,直揉得庄煜喊救命,可他那无良的父亲只在一旁袖手旁观,还幸灾乐祸。
  庄煜只好自力救济,被裘卿妤捏着腮帮子欺负,还要嘟着嘴叨叨:“母妃,母妃放过煜儿吧,没有妹妹,等弟弟们生下来,我们就把他们当妹妹养么。”
  庄晔也凑上前,继续把裘卿妤揽回怀里,很是赞成庄煜的想法,道:“煜儿说的没错,先生说我们夫妻还该有一对双生子,我们就将他们当做女孩儿打扮穿衣就是了。”
  父子二人就这般简单地出卖了他们那还未出世的儿子、弟弟,且毫无愧疚。
  裘卿妤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拧了庄晔腰侧的软肉一把,道:“胡说什么,男孩儿怎么可以当成女孩来养?”其实我不是在想没有女儿缘的事情,而是在想那对双生儿到来的前提条件。”
  “什么条件?”父子二人异口同声地问。
  裘卿妤古怪地看了庄煜一眼,说道:“回去再说吧。”
  庄煜眨巴着眼睛,顿时有了一种不怎么好的预感。
  
  当夜,庄晔难得只是抱着裘卿妤,手掌安分地放在裘卿妤的腰腹间,而没有如以往一般一上来就上下其手、胡作非为。裘卿妤心底暗暗松了口气,自从庄晔伤势好了之后,在房事上就有些不知节制,她被他纠缠得都有些怕了,整日里都觉得腰腿酸软无力。
  庄晔有些小心翼翼地问裘卿妤:“先生到底说了什么?”
  “师傅说……”裘卿妤一想起白先生说的话,就不由得勾起嘴角,惹得庄晔眸色一暗,却强自忍耐着没有动作。
  裘卿妤接着说道:“师傅说,他在南边儿遇见个命格贵奇的女娃儿,让我把她娶来给煜儿当小媳妇儿,在她长大之前,可不就相当于是我的女儿了么?而且,我每常与她相处,沾了她身上的灵气,也能早早怀上那对双胎。”
  庄晔本来还担心,继续生儿子的前提条件会很苛刻,没想到居然是给他儿子娶小媳妇儿,顿时有些乐了,道:“很该如此,也省的那小子老缠着你,打扰我们亲近。”说不定白先生此举,就是要让儿子有人需要操心,少来打扰他们夫妻亲热,那么怀上孩子的机会不就大了吗?
  裘卿妤听得庄晔没正经的话,没好气地掐了他腰侧的软肉一把,却惹来庄晔又一阵深吻,继而灵巧地指掌迅速地探入她的亵衣内,图谋不轨起来。
  “唔……别……”她今晚还想好好睡一觉的呢,看来又要泡汤了吗?
  
  庄晔和裘卿妤两人都没有觉得给庄煜娶个小媳妇儿有什么不妥,实在是因为他们自己本身就是这样过来的,如今和睦恩爱,羡煞旁人。
  庄晔和裘卿妤幼时指婚,在还不懂什么是成亲、什么是夫妻的年纪,小庄晔没少被后妃、皇兄等人打趣逗乐,可这小子也是个奇葩,不仅没觉得难为情,居然还引以为荣,得瑟得很。
  庄晔是玄康帝最小的儿子,俗话说得好,“老儿子大孙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这话在玄康帝这儿虽说不是全中,可也至少中了一半。
  自打指婚以后,裘卿妤就常常被皇后接到宫中住,和小小的庄晔培养感情。
  皇后没有女儿,对裘卿妤喜爱得紧,裘卿妤简直可以说是皇后一手带大的,说是婆媳,更像母女,便是庄晔,有时也忍不住吃醋。
  庄晔和裘卿妤一块儿长大,童言稚语,没少闹笑话。便是玄康帝,也以逗弄他们二人为乐,直呼他们是他的开心果儿。
  做皇帝的,大约都有些古怪心理,既希望人人敬他、畏他,又希望有人能够不惧怕他,让他感受到普通人的滋味,所以庄晔和裘卿妤这两个吵吵闹闹在他面前半点儿不拘束的闹腾孩子,反倒奇异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部分,对他们更是放纵。于是这两个孩子越发地无拘无束,或者说天不怕地不怕起来。
  皇后本还担心他们这样子发展下去,会不会超出了玄康帝容忍的底线,可后来她又发现,这两个孩子闹归闹,心里却都是有数的,从来不会太出格。就算偶尔出了格,造成的结果也是叫人哭笑不得,可气又可乐的,不仅没招了玄康帝的厌烦,反倒越发逗得他开怀。知道这两个孩子该有的心眼儿一点儿也不少,皇后便也渐渐放了心。
  有了玄康帝和皇后的双重纵容,两人更是神憎鬼厌地淘气,偏偏谁也拿他们没办法,一个个都只能对他们绕道而走。
  这其中受害最深的,就是太子庄暘。
  那段时间,庄暘的日子过得真可谓是水深火热。庄暘比庄晔大十四岁,正是容易心浮气躁的少年时期,被两个小鬼头缠上,更是暴躁得恨不得把他们两个塞回各自的娘肚子里去。
  庄暘一开始还借口学习政务不理他们两个,结果庄晔居然跑去求了玄康帝,领了个差事,美其名曰“陪太子读书”。庄晔还理直气壮地说裘卿妤就要满七岁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他们要抓紧时间好好和太子哥哥培养感情。
  庄暘差点没叫他给气得闭过气去,可庄晔领着“圣旨”呢——虽说这“圣旨”根本就是玄康帝为了看笑话下的,庄暘也不能不当回事啊?所以只好由着这两个跳蚤样的孩子“陪太子读书”了。这一陪,就是十年,裘卿妤满了七岁便跟着皇后娘娘学规矩礼仪去了,庄晔仍然继续纠缠着,直到他十四岁自请入了军营,这“陪太子读书”的差事,才算是告一段落。
  可以说,庄暘后来的养气功夫,绝对是被庄晔给磨出来的。用庄暘的话来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根本不算什么,被庄晔折腾了十年,就是五岳所有的山都崩了,也没什么好色变的了。
  当然,若庄晔只起了磨练庄暘脾气的作用,他也不至于被其他皇子百般忌惮了。
  庄晔是在十四岁时自请入的军营,皇后那么宠爱他,却也没有坚持反对他去那样危险的地方,完全是因为,当时的情况对于太子、对于皇后、对于华家,都极其不利。
  华家是以军功起家的,大靖朝的西方疆土都是由华家人镇守,三十年来从无有过变故。偏生那一年,西戎人犯边,守边大将华奎却作战失误,败于延凉城,延凉城失守,西戎人进城烧杀掳掠,虽则华奎战死于破城之际,虽则领援军赶到的华刳将西戎人赶出了大靖,却仍无法抹除华家的罪责,那段时间,华家被置于风口浪尖,先是失了西北兵权,后又频繁遭人攻讦,眼看着随时都有可能倒下,不止如此,还可能连累到宫里的皇后和太子。
  当时西北兵权无主,引得各方人马争夺,当时呼声最高的,是西宁郡王霍熙。
  西宁太妃韦氏,是宫中韦德妃的姑妈,霍熙和韦德妃是表兄妹的关系,那么毫无疑问的,如果西北兵权落入西宁郡王之手,绝对就会成为韦德妃所生皇七子庄曙的后盾。
  庄晔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毅然挺身而出,在玄康帝的寝宫承启宫外整整跪了一天一夜,终于获得了玄康帝的允许,入了西北军成了一员小将。与此同时,霍熙被封为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领西北军兵权,对西戎人展开了报复性的战争。
  整整五年,庄晔和霍熙在西北军营里,展开了一场权利的争夺。 正文 第 9 章   十四岁的稚嫩皇子,对上已近中年的霍熙,要想在军营里站稳脚跟,到底经历了多少艰难困苦,防备了多少伤人的暗箭,没有经历过的人,大约是永远都不会体会得到的。
  若非庄晔在军事上拥有着如同鬼才一般的天赋,上阵杀敌时又极是身先士卒、悍不畏死,平日里更是与官兵同乐,插科打诨、嬉笑怒骂间全然没有皇子的架子,根本不可能获得那么多将士的支持和尊敬。他的军功,是实实在在用满身的伤痕换来的,霍熙一派即便有意打压,也不得不顾忌玄康帝派来的监军李觅的眼睛。
  西北军中这种矛盾,自然被李觅全然看在眼中,上折子报给了玄康帝。
  玄康帝对这种情况,倒是满意,一个铁板一块掌握在一个人手中的军队,绝对是遭皇帝忌惮的。所以,他对这种情况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对于庄晔这样一个儿子,他也是感到万分骄傲的。
  等到庄晔渐渐成长,军衔也升至从三品的云麾将军,终于让霍熙感觉到了威胁,两方人马越发剑拔弩张,终于叫人钻了空子。
  那一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
  已经被大靖军队打怕了的西戎人,因为过冬实在艰难,终于还是打起了大靖的主意,虽说没敢攻掠城池,却专挑那种偏僻的村落或小城镇劫掠,且每每将人都杀个精光,十分凶残。
  西北军大怒,碍于天气因素,无法出动大军,最后派出五支千人小队,追堵西戎人。其中一支,就是由庄晔领兵的。
  西北军此次的作战方略,本就不是想要全歼西戎人,不过在发现西戎人马时做一波突袭,一触即走,为的是要西戎人人心惶惶,不得安宁,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没有精力再劫掠大靖百姓了。
  若是如此,庄晔并不至于遇到危险。但是,有人将他的身份和行军线路泄露给了西戎人,使得庄晔的这支千人队最后被西戎人大批兵马重点围追堵截,不得已之下,且战且退,最后被逼入云间山脉。
  庄晔行踪泄露的消息传回延凉城,霍熙便知自己被算计了。霍熙确实恨庄晔入骨,但绝对不会希望庄晔在自己这里出事,否则别说掌控西北军,就连回京之后能留下个脑袋,也算是皇上开恩了。但是他还没来得及调查是谁泄露了庄晔的行踪,他身边的一个军师就先服毒自尽了,霍熙颓然地发现,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这个计谋着实狠辣,既除掉了庄晔,也让霍熙灭了顶,再延伸出去,就是□□和七皇子党的互相厮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这幕后主使者所谋非小。
  等玄康帝知道消息,简直是目眦尽裂,皇后更是直接就晕了过去。
  这个时候,却是裘卿妤站了出来,主动要求去西戎之地寻找庄晔。因为庄晔离京多年,两人一直没有成亲,但是,裘卿妤却说:“我既已许他为妻,今生便只认他一个了,若他还活着,我便带他回来成亲,求一个生而同衾。若他已经死了,那么我便在他埋骨之地嫁给他,求一个死能同穴。”
  玄康帝和皇后都被震撼了,最后终于让裘卿妤在数十个大内侍卫的保护下,前往延凉城,同行的还有白先生。
  裘卿妤一直知道白先生非比常人,但从未想过白先生居然会有那等神仙手段,只掐指一算,便算出了庄晔等人所在的位置,并且还能施展障眼法,带着他们从西戎人军队旁经过也没被西戎人看见,若非白先生最后施展手段消去了大内侍卫们的记忆,恐怕玄康帝会忌惮得用尽方法也要杀了他的。后来这也成了裘卿妤和庄晔两个人藏得最深的秘密,就连太子都没有告诉他。
  当裘卿妤终于在白先生的帮助下找到庄晔的时候,原本健壮结实的庄晔已经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裹着骨架子,随行的将士更是死得只剩下三十多人。
  当庄晔见了裘卿妤,听了她说“死同穴”的话,被逼到绝境还能踢着手下兵士的屁股说流血不流泪的话的庄晔,也忍不住红了眼眶,甚至顾不得自己虚弱至极的身体,硬是拉着裘卿妤当着那生还的三十多将士的面拜了天地,并说那是他永远不会忘记的记忆。
  那三十人能从死亡线上挣扎而回,心性都磨练得极为坚定,有血性又有韧性,未来的日子里更是逐渐成为了大靖军队中的中流砥柱,却自始至终都对庄晔忠心耿耿,对裘卿妤也万分敬重。
  也许正是应了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的俗语,当庄晔回到京城,玄康帝和皇后见了他的模样和满身的伤痕,都是心中大恸,千方百计想要弥补于他。
  玄康帝封了庄晔为诚恪郡王,赐下郡王府,又令礼部立刻筹备庄晔和裘卿妤的婚礼。彼时庄晔还是瘦得很,皮肤又黑又黄,裘卿妤含泪嘲笑他,说他是世上最丑的新郎了,庄晔却回道,他是世上最幸福的新郎。
  庄晔成亲后,很是过了一段轻松的神仙日子。
  霍熙已经被押回京城,以通敌的罪名,判了斩刑。玄康帝法外开恩,没有株连霍家九族,只将其都贬为了庶民,自此西宁郡王府消失了。
  因为这件事,韦德妃和七皇子也都受到了牵连,很是沉寂了几年。
  等到庄晔修养好了身体,西北大军的兵权,便落入了他的囊中,带着裘卿妤镇守延凉城,转眼又是两年。期间,庄晔长子庄煜出生。
  大靖不似前朝,大靖分封的王爷是没有封地的,皇子皇孙注定一辈子呆在京城里,不得皇命不得擅自离京。庄煜的出生,意味着他是不可能跟着庄晔和裘卿妤在边城长大的,他必须回京。
  裘卿妤当然不可能放着年幼的儿子独自回京,于是只能跟庄晔分离,带着儿子回了京城的诚恪郡王府。
  于是庄晔独自一人又留在延凉城待了一年多。
  这几年,大靖和西戎人冲突不断,但是论国力兵力,西戎人是远远不及大靖的,他们唯一的优势在于他们个人的悍勇,也许一个西戎士兵,可以敌得过大靖两个士兵,但是,大靖的兵力又何止是西戎的两倍?更何况,庄晔并不是个喜欢拿命换命的将军,他有谋略、擅兵法,也不忌讳用一些不那么正大光明的战术,西戎人在他的手上,着实没有占到什么便宜去。
  几年下来,西戎人元气大伤,也被打残打怕了,无奈之下只得派出使团议和。
  庄晔眼看这西北之地也一时起不了什么风浪了,而西北的将士们也都历练了起来,应付西北局势,绝对绰绰有余,干脆就请旨回京去了。他又不想谋反,犯不着紧攥着兵权不放遭人忌讳,反正这西北大军里他的心腹不少,他即便回了京,不说能够对西北军如臂指使,但是旁人要想插手西北军的势力,却也是不必想的了。
  原本,西北一安定,庄晔的手握重兵就显得非常刺眼了,很多人都在暗地里计划着一定要把庄晔调回京里,也趁机想要挑拨起玄康帝对庄晔的怀疑。
  谁知他们还没来得及行动,庄晔就自请回京了,这一下子,玄康帝原本生起的一些猜忌,一下子就被扼杀了。反倒是那些借机挑拨的大臣,个个被玄康帝在心里记了一笔。
  庄晔这一退,却在玄康帝的心中又进了一步,这自然有人看不下去,想要打压。
  正在这时,西戎人俯首称臣,朝中敦亲睦邻的气氛越发融洽,负责议和的文臣们端着□□上国的架子,有了面子就忘了里子了,居然觉得西戎成了大靖的臣属国,就该由朝廷扶持,不仅主张支援粮食、布匹等物资,还打算派出农民、工匠,教会西戎人种植和纺织等技术。
  庄晔一听,差点没气炸了,他拼死拼活地打仗,士兵们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为了给西戎人送东西、送技术的?坚决不能答应。
  庄晔不仅反对扶持西戎,更提出要西戎奉上大批的牛羊、皮革、金银,作为对大靖的补偿。
  于是便有那迂腐又耿直到脑筋从来不转弯的文臣认为庄晔小家子气、贪财,没有□□上国皇子的风度,再被有心人一挑拨,甚至弹劾起了庄晔杀戮过重、卑鄙善谋,在战场上所施的计谋阴狠毒辣,败坏了大靖正义之师的名声。
  对此,庄晔根本就是嗤之以鼻。他要的从来就不是一将功成万骨枯的悲壮,他既然有能力避免牺牲,为什么要拿将士们的性命去拼一个光明正大?兵不厌诈,自古如此。
  因为西戎人称臣就得意,这些人也未免太过浅薄,不,或许该说他们的眼光局限在书册上,局限在道理上,却不知道现实生活的鲜血淋漓。他们从来就没有想过,如果输的人是大靖,西戎人绝对不会介意显露一番他们“老鼠吞象”的野心。
  庄晔不是个能和人讲道理的,更何况这些文臣靠笔杆子治世,哪个都能头头是道地说得他没话反驳。庄晔对抗这些文臣坚持的办法,是简单粗暴的。他直接带着一帮人在下朝的路上把那几个文臣架到了城外的伤兵、遗属的安置地,在这里居住的人,都是因为在战场上受了重伤丧失了其他劳动能力的人,还有那些已经牺牲了的烈士的遗属。
  庄晔直接将文臣们丢进村子里,告诉他们,这些人,只不过是战争的受害者的一部分,在大靖各城各地,还有很多人,没有办法得到照顾。如果他们能够说服这里的人,同意对西戎的扶持,同意把大批的粮食布匹送去西戎,那么他庄晔就绝对再也不说一个反对的字眼。
  那些文臣们哪里见过这等场面,他们所知的牺牲,不过是战报上的数字,如今见了这些清贫困苦的人们,大多都是老弱妇孺,失了家里顶梁柱的男丁,满脸的哀伤绝望,对未来生活的迷茫,他们的痛苦,不必细说,就已经让人喘不过气来。还有那些缺胳膊断腿的伤兵,他们未来靠什么过活,成了亲的养不了家,反而成了拖累;没成亲的,又有谁会愿意嫁给他来受罪?指不定就这样断了家里香火传承。
  面对这些人,文臣们再是迂腐,也知道他们主张扶持西戎的话是不能再这里说出口的,否则绝对会被这些人给撕碎了嚼吧嚼吧咽下肚去。
  庄晔围了村,让他们在村中足足呆了两天,才放他们回家。此间,玄康帝不过派了贴身大太监过来问了句,嘱咐庄晔别闹大了,便由得庄晔去了。
  到了这时,这些文臣们若是再不知道玄康帝的意思,也就枉为官身了。继而想想,无不出了身冷汗,他们也是被西戎人的俯首称臣冲昏了头脑,要知道十一皇子诚恪郡王可是差点就死在西戎人的手里了。对着差点害死自己儿子的凶手,玄康帝怎么可能会愿意割自己国家的肉来喂这样的一群狼?
  重新回到朝堂的这些文臣,在面对西戎议和的事情上,一反常态,也不讲什么风度了,不仅绝口不提扶持西戎的事,反而狠狠地从西戎人身上又扒了一层皮下来。
  西北无战事,庄晔却也没有因此而闲下来。他被封为一品骠骑大将军,真正从将才成了帅才,此后大靖朝一旦有战事,玄康帝第一时间就是考虑让他出战。而庄晔也没有辜负他的期盼,战无不胜的“大将军王”威名传遍五湖四海。 正文 第 10 章   庄晔和裘卿妤对于白先生所说的话,向来是毫不怀疑的,若非如今朝中局势有些异样的紧张,庄晔怕是马上就要跟玄康帝请旨给庄煜赐婚了。
  不过,玄康帝如今正忙着追查巫蛊之事,庄晔再没心没肺,也不至于挑这个时间撞上去招玄康帝的眼。
  玄康帝开始调查巫蛊之事就把自己的几个儿子都给怀疑了进去,太子、庄晔等等,一个都没漏过。所以,这段时间,几个皇子都安分得不得了,生怕惹了玄康帝怀疑。
  还好,玄康帝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就查明了真相。毕竟,在性命的威胁下,他绝对是投入了十二分的力气。而一切的证据,都将矛头指向了凤藻宫的韦德妃。
  韦德妃和七皇子庄曙自西宁郡王出事后,便失了圣心,不得不沉寂了下来,在一开始吃了不少亏之后,变得十分得谦虚谨慎,万事不掺和,渐渐地,他们在这宫里的存在感,也越来越低。
  直到玄康帝生病的这些日子,韦德妃和庄曙才又重新走入了众人的视线里。
  将近十年的时间,韦德妃和庄曙一直都在韬光养晦,人们说起他们母子来,总也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如今他们乍然闯进了大家的视线,倒是让人出乎意料地发现,他们竟是那般亲切谦和的人,实在很难对他们有不好的印象。
  韦德妃安静宁和,对玄康帝关怀备至,却又不争宠不邀功,在旁的嫔妃献殷勤的时候,总是温顺地退到一旁,而在玄康帝需要的时候,她总能及时给他想要的东西,哪怕只是一杯茶、一块帕子,都能让人从心底觉得偎贴。玄康帝身体不好,内心难免有些脆弱,更需要关怀,于是韦德妃的温柔体贴让玄康帝看在眼里,放在心里。
  而庄曙温文尔雅,为人谦和,为了玄康帝的病,四处寻医问药,甚至以身试药,那种至诚至孝,堪称典范。
  而自西宁郡王府倒下之后,韦德妃和庄曙的身后,几乎已经没有了支持者,没有人会认为他还有机会可以登上那个至尊的宝座。而庄曙自己,十年来也并未建立起像样的势力,反而吃斋念佛,修身养性,所以就连玄康帝,对他的防备之心,也是最低的。也正因为如此,庄曙成了玄康帝身体虚弱期间,唯一一个没有被动辄责骂的皇子。
  讽刺的是,正当玄康帝慢慢地被韦德妃和庄曙感动的时候,却查出来,原来他们才是他身体虚弱的始作俑者。
  韦德妃的目的,并非要咒死玄康帝,毕竟,就算玄康帝死了,几个皇子不服太子互相争抢起来,庄曙的胜算也是几乎没有的,庄曙虽然暗地里也有些势力人脉,可和其他领差事、掌着实权的皇子比起来,根本就是不够看的。
  所以,韦德妃的目的,是借此机会让庄曙重新博得玄康帝的宠爱。韦德妃和庄曙这些年也算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争即不争,不争即争。就算是太子庄暘,当了那么多年太子,也是时时在意,步步留心,不敢稍有行差踏错,不就是因为狼兄虎弟环伺,而帝王之心难测吗?
  如果玄康帝身体不好,那些皇子们估计都是坐不住的,当他们施计使力想要把太子拉下马,而太子不得不反击,你来我往,争来夺去,看在玄康帝的眼里,能有什么好印象的么?那么这个时候,只一心关心玄康帝身体的庄曙,绝对能够在玄康帝的心中成为特别的。
  可以说,这个计划,韦德妃和庄曙商量了好几年,才终于下定了决心。玄康帝已经六十多岁了,恐怕也没几年好活了,等太子上位,庄曙恐怕最高就封个郡王,还是个不得宠的闲散王爷,庄曙也是个有抱负的,就算争不了皇位,也不想浑浑噩噩一辈子,更何况还不能够庇护子孙。
  韦德妃年幼时,父亲的一个姨娘找了个道婆,施咒镇魇自己的兄长和母亲,后来被父亲识破,直接一杯毒酒毒死了。这件事情,韦家捂得严严实实地,半个字没敢往外透露出去。韦德妃的父母兄长决然想不到的是,韦德妃的手中居然还留着那个道婆的一本册子。韦德妃曾经在花园里撞见过那道婆一次,那道婆走得匆忙,和韦德妃的丫鬟撞了个满怀,掉下一本册子,落进了韦德妃的手里。也正是这本册子,教会了韦德妃简单的巫蛊之术。
  韦德妃怕出事,选的是最简单的法子,不过是让玄康帝感到虚弱,好似病重却又查不出病因来。她计划着等时机成熟了,就让庄曙割肉放血做药引,同时撤掉巫蛊,让玄康帝“康复。”
  韦德妃一直都觉得这个计划是万无一失的,因为她懂巫蛊这事情,除了她和庄曙,再没有第三人知道。可惜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在玄康帝全力且彻底的调查下,真相还是暴露了。
  玄康帝查明了真相,也了解了韦德妃和庄曙的图谋,很是震怒。这里面不仅仅是有人胆敢用巫蛊之术谋害于他的愤怒,更是一种被人戏弄的羞恼。
  而玄康帝这段时间的确对韦德妃和庄曙有了不小的好感,若真的因为庄曙“割肉做药引”而“治好”了自己的“病”,庄曙在他心里的地位,绝对低不了。
  玄康帝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事实上韦德妃和庄曙的计划,确实是很有效的。
  若非庄晔一班师回朝,就借机交出了兵权,若非庄暘在众兄弟的围攻下只是示弱而没有反击,从而触碰到玄康帝的底线,也许庄暘真的会被废掉。
  真相水落石出了,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情到此结束了,反而才刚刚开始。
  自古有云,壮士一怒,血溅五步;君王一怒,血流浮橹。
  玄康帝的怒火,自是要有人承担的。
  韦德妃和庄曙作为主谋,哪怕庄曙是玄康帝的亲生儿子,却也是不会被放过的,自古以来,这皇室之中,父子相残的先例,又不是没有。
  庄曙从开始实施计划,便清楚地知道,如果失败,等待他的只有死路一条,别无其他可能。所以他很快就认了命,当玄康帝答应只将他的妻儿子女圈禁高墙,并不一并诛杀时,他平静地饮下毒酒。
  相较之下,韦德妃却失态得多。
  韦德妃根本没有考虑过计划失败的可能性,或许说,她根本不敢去想,她只能拼命地想着计划成功之后的风光,想着怎么利用玄康帝对庄曙的好感来助庄曙登上皇位,只有这样,她才会有勇气对玄康帝做出那样大逆不道的事情来。所以,当庄曙在她面前饮下毒酒,她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她痛哭流涕地求饶,说她并没有谋害玄康帝的心,只是想要博得他的关注和宠爱罢了。
  可惜玄康帝这段时间以来,因为病弱而感受到了死亡临近时的恐惧,那种折磨,却不是如今转危为安就能够磨灭的。所以,他非常憎恨韦德妃,是她将一个高高在上、尽掌天下的帝王变成了一个怕死的老人,那种耻辱感,使他根本不可能放过韦德妃。
  玄康帝不仅要韦德妃死,他还要她死得痛苦,死得绝望,所以,在太监给她灌下毒酒,将死未死之时,他告诉她,她的娘家韦家,那个自西宁郡王的事情之后,就大伤元气至今还没有恢复的韦家,将因为她而被株连九族,而他们所有的人,死得冤枉而不甘,等到了下面,不知道还会不会愿意放过同样做了鬼的韦德妃呢?
  韦德妃听了玄康帝的话,瞪大了眼睛,意欲挣扎,却气息渐弱,连一个手指都动不了,只能从牙缝中挤出破碎的咒骂:“玄……康,你……你不得好……死……”
  玄康帝静静地看着韦德妃咽下最后一口气,终于是松了一口气。
  随着庄曙和韦德妃的死,宫里、京里,进行了一场大靖朝迄今为止最大的清洗,一时间,京城里的风都似乎隐隐带着一股血腥的气息,让人觉得压抑,透不过气来。
  而诸位皇子和大臣们这段时间也个个都低调得很,便是往常能够在朝堂上因为政见不和而吵得面红耳赤的文臣们,也都不再大动干戈,各退一步和睦相处,一时间朝堂之上倒显得清明了不少。
  玄康帝亲自下旨赐死了自己亲生的儿子,心中也不是没有触动的,气怒伤心之下,却是真的病倒了。
  好在这次的病,不似上次那般,百般查不出病因来,这次纯粹是因为怒极伤身。太医们诊明了病情,暗地里松了口气,商量着开了药,又劝着玄康帝保持心情的平静,不宜再动怒。
  玄康帝见太医们有把握,心下也就不怎么焦虑了。因为玄康帝养病,许多的政务又再度被交给了庄暘,庄暘处理政务也是做惯了的,而他的那些兄弟,因为庄曙的事情而被震慑住了,一时不敢妄动,所以庄暘做事很是顺心顺利。但是,他的心里却反而越发觉得不安,就连太子妃因为白先生的诊治而病情好转也没能完全冲散他心中的抑郁。
  玄康帝破了巫蛊,还有好些年好活,要说庄暘心底一点遗憾也没有,自然是谎话,他已经当了三十多年的太子,头上时刻悬着一把刀的日子,委实不那么好过。但是,要说庄暘盼着玄康帝早死,却也不是那么回事。他们父子之间,也不是全然没有感情的。
  并没有考虑多久,庄暘便做出了决断。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他三十多年的时间都等了,没道理在这个时候沉不住气,功亏一篑。
  庄暘将白先生早起给他的一粒“龙转沁心丸”跑去见了玄康帝,“龙转沁心丸”白先生一共炼制了五丸,庄暘和庄晔每人一粒,余下三颗都给了玄康帝。而玄康帝中巫蛊时,已经服用了两颗。
  “龙转沁心丸”此物,只有在服用第一颗的时候才有效果,第二颗便无用了,若服用第三颗、第四颗,哪怕是第五颗,也是相同没有效果。
  庄暘拿出属于他的“龙转沁心丸”去给玄康帝服用,纯属浪费。不过他此举,更多的是为了表孝心。谄媚也好,愚孝也好,与其留着这颗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派上用场的药丸,倒不如拿出来博得玄康帝的信任,与其顾着远忧,不如先度过眼前的这道坎。
  庄暘在承启宫外碰到了同样拿着装了“龙转沁心丸”的庄晔,兄弟二人相视一笑,真的是心有灵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