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生   戚夙容缓缓睁开眼,望着头顶的红绡帐,点花绣蝶,珠帘半垂,朦朦胧胧仿若在梦中。
  偏过头,视线一一在房中扫过,菱花窗,缠枝镜,镶金紫檀桌椅,蝉纹玉屏风……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
  戚夙容坐起身,摸着身上柔软的被子,修长的手指在红色丝绸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剔透。
  
  她展开自己的双手,白玉般的肌肤一如她十六岁之前的模样。但这不应该是她现在该有的手,那双经过几十年操劳、伤痕累累的手。
  传说人的灵魂在死后会回到自己最想去的地方,难道她仍在留恋过去的富贵荣华?
  
  戚夙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光滑娇嫩,没有一丝皱纹。
  指尖感受到的温度,让她微微有些愣神。奇怪,死后还会有这种感觉吗?
  她翻身下床,手指一一抚过房中的一切。指尖的触感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几乎让她有种落泪的冲动。
  
  不知不觉走到铜镜前,镜中映出自己十六、七岁的模样,眉眼如画,红唇点朱,花样的年纪,花样的容貌,高贵的出身,过人的才学,这些都是她曾引以为傲的资本,却也是她目空一切的因由。
  戚夙容自嘲地笑了笑,经历了三十年艰辛,她才算真正看透,人活一世,贵在自知,贫穷富贵,如过眼云烟。
  
  她很感谢自己的师傅,是他让她在离世前,渡过了一生最悠然自在的两年,没有纷争,没有仇恨,没有侮辱,没有贵贱,没有阴谋,只为快乐而活,只为本心而活。
  这短暂的两年,比她四十几年的人生更有意义,她做错了太多事,亏欠了太多的人,一生就像一场可笑的悲剧。若非遇到师傅,她恐怕会不得好死,而非像如今这般淡然平静。
  
  正在思索间,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杂噪声。
  戚夙容微微一愣,打开房门,入眼是一片姹紫嫣红。正是花开的季节,庭院风景如画,但院中仓皇奔走的人却破坏了画面的美感。
  “小姐,不好了!”一个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戚夙容循声望去,只见一名身着黄衣的丫鬟匆忙跑过来,气喘吁吁地说道,“小姐,不好了。咱们戚府被好多官兵包围了。”
  “什么?”戚夙容怔住,这不是她十六岁时发生的事吗?
  
  父亲是尉国大将军,官居二品,但为人太过刚直清高,得罪了不少权贵,结果被人诬陷,引得皇上震怒,最终降旨查办,不但削去他的爵位,去官除名,家财也全数充公。此时虽然还没有正式下旨,却派来兵马对戚府进行了封锁。戚家破败之局已定,一朝从云端跌落泥沼,自此一蹶不振。
  这也是戚夙容悲惨命运的开始。
  
  这是……梦?戚夙容的表情有些茫然。
  “哎哟,我的小姐,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些官兵想做什么?”丫鬟一脸焦急。
  “……平儿?”戚夙容愣愣地望着眼前这名小丫鬟,声音微有些颤抖地叫出了她的名字。
  “是,小姐有何吩咐?”平儿满眼希冀地看向戚夙容。
  
  平儿还活着,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
  戚夙容紧紧拽住她的手臂,压抑心中的激动,迟缓地走出房间,目光一一扫过周围的一切。
  不是梦,这不是梦!
  
  戚夙容只感觉两眼酸涩,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涌上心头。
  她回到了30年前?
  这是上天赐予她的新生吗?
  
  “小,小姐,你别难过啊,事情或许没有想象中那么坏。”平儿见戚夙容双眼含泪,以为她受了惊吓,连忙安慰。
  “不,我不是难过,我是开心,很开心。”是啊,怎能不开心?上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何其幸运!这辈子,她不会再犯曾经犯过的错,也不会再亏欠曾经亏欠的人,她要了无遗憾、无愧于心地渡过她这一生!
  
  平儿神色诡异地望着又哭又笑的戚夙容,怀疑她是不是失心疯了。
  “小……姐?”
  “嗯,好了。平儿,你去收拾一下东西,我们很快就会被官兵赶出戚府,时间所剩不多了。”戚夙容收拾表情,一边吩咐平儿一边转身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赶出戚府?”平儿犹不相信,“怎么可能?小姐,我们是不是等老爷回府再说?”
  
  父亲现在正被皇上囚禁在皇宫,等他回来,戚府早就被洗劫一空了。
  “不必多说,照我的话做,快去!”戚夙容声音严厉了几分。
  “好,好。”平儿不再迟疑,迅速转身跑开。
  
  戚夙容走进自己房间,动作利落地从梳妆柜中翻出几张银票,每张面额五十两到三百两不等,加起来大约有一千多两。这个数目不过是她平常两三个月的用度,如今却将成为她和家人立足的资本。
  上一世,她无法接受戚家被查封的现实,沉浸在巨大的打击中,根本没想过钱的问题,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向来觉得钱是俗物,不值一提。
  如今想来,自己真是又傻又天真。
  
  目光扫过首饰盒,戚夙容只能遗憾地摇摇头。此次查封戚家的人是父亲的死对头,他截下了戚家所有人的包袱细软,不允许带走任何贵重物件,其中甚至还包括了她母亲的嫁妆。
  戚夙容只能随手挑了几件首饰,连同银票一起藏入怀中。随后她收拾了一些衣物,带上那套专门请人定制的绣花针,再抱起自己的古琴,走出房间,快步朝母亲居住的院落走去。
  
  母亲房中站着八、九人,正七嘴八舌的议论着什么,而母亲则坐在床边,自顾自地哭着。
  “哎,大小姐来了,这可怎么办啊!”一名长相艳丽的女子开口道。
  戚夙容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母亲身边。
  
  “容儿,你爹他……”戚母拉着戚夙容的手,满脸愁容。
  “我知道,娘,戚家不行了,我们必须早做准备。”戚夙容尽量让自己保持平静,目光却在母亲脸上流连不去。
  母亲,终于又见到您了!
  
  “什么?戚府不行了?”戚母还没说话,旁边一名华服女子便插嘴喊道。
  另外几人也都面露惊容。
  戚夙容睨着她们,漠然道:“我若是你们,就不会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尽快去收拾点值钱的东西,准备离开戚府吧。”
  
  “你为何如此确定?”那名艳丽女子问道。戚家世代为官,乃传承数代的名门贵族,只是人丁凋零,最后只剩下了戚将军这一脉。以戚家在朝廷的影响力,怎会落得如此下场?
  “信与不信随便你们,我言尽于此,麻烦你们离开,我想与娘单独相处。”戚夙容对她们毫无好感。她们是父亲所纳的妾侍,上辈子戚家被查后,她们因为受不了清苦的生活,相继弃父亲而去,甚至还有人以父亲的名义在外欠了一大笔钱,钱被她们卷走,债务却落在了他们一家人身上。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无情无义,至少有两人愿意与父亲共患难,只是最后却被父亲赶走了。脱离了背负罪名的戚家,她们或许会过得更好。
  
  戚夙容此时提醒她们去收拾值钱的东西,并非是在为她们着想,而是希望她们有了钱后,能够提前离开她和她的父母。
  她记得上一世,大部分人都没来得及收拾物件。正因为如此,这几名妾侍才会继续跟在父亲身边,直至榨干最后的价值。
  
  戚夙容将她们打发走,四下张望了一下,问道:“娘,夙宝呢?”
  夙宝是夙容一母所出的亲弟。戚父虽然妻妾众多,但在子嗣一事上却格外严谨,不允许正妻以外的女子留下他的血脉。所以至今为止,他只有夙容和夙宝一双儿女。
  
  “夙宝还病着,正在房间里休息,奶娘在照看他。”戚母抽泣着回答。
  戚夙容跪在戚母腿边,轻声道:“娘,听我说,皇上这回不会饶过戚家的,我们必须另谋出路了。”
  “可是,你爹他还没回来,是不是等你爹回来再作打算?”
  “娘,相信我,爹不会有事的。”戚夙容慎重道,“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尽可能多地筹备一些银两,为今后的生活做好准备。”
  戚母偷眼看了看戚夙容,一脸犹豫。她一辈子都生活在大院里,没有出过远门,如今突然要离开戚府,心中自是六神无主。
  
  戚夙容很清楚戚母的性子,贤良有余,魄力不足,遇事优柔寡断,没有主见。正因为这种性格,她曾经一直看不起自己的母亲,觉得她没有身为主母的威仪,很上不了台面。虽然嘴上很少不敬,但她的眼神和表情经常泄露了她的真实想法。母亲面对她时总是战战兢兢,不敢说一句重话。她害怕她,害怕自己的女儿。
  想到此处,戚夙容就觉得自己很可悲,她究竟有何资格看不起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的母亲?
  
  “娘,如今戚家突逢变故,我们一家人更应同心,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都要不离不弃。只要亲人还在,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您说,是吗?”戚夙容温声劝说。
  戚母怔怔地望着她,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俏脸,却感觉全然不同,仿佛孩子一夜之间便长大成熟了。
  
  戚夙容站起身,对戚母说道:“娘,我来帮您收拾,然后一起去找夙宝。”
  戚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默允了。
  她先帮戚母整理好衣物,然后熟门熟路地从暗阁中拿出一叠银票。戚母的私房钱并不多,但嫁妆却很丰厚,可惜都带不走了。戚夙容摸了摸首饰盒中的珠宝首饰和箱子中存放整齐的绫罗绸缎,暗下决心,总有一天,她一定要帮母亲将这些物件重新添置齐全。
  
   正文 抄家   戚夙容扶着戚母来到夙宝的房间时,夙宝已经醒来,他日前感染了风寒,脸色潮红,浑身虚汗,看起来很不舒服。
  戚母心疼地抱住他,拿出手绢帮他擦汗。
  如今的夙宝才十一岁,长得灵秀可爱。他天资聪颖,却被自己的亲姐误了一生。
  对不起,夙宝。这句迟来的道歉暂时只能藏在心底。这一次,姐姐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戚夙容闭了闭眼,深呼一口气,转头对旁边的奶娘说道:“奶娘,你去收拾一下行李,我们马上要离开戚府了。”
  “离开戚府?”奶娘一脸惊疑。
  “现在没有时间解释,你照我的话去做就行了。”叮嘱一番之后,戚夙容从戚母那里取走了库房的钥匙,并将管事叫了过来。
  
  “刘管事,你去将府里的下人都叫到帐房来。”
  “小姐,你这是?”管事见她打开库房,脸色不由得露出疑惑之色。
  戚夙容回道:“刘管事,你也看到了,戚府已被官兵包围,而我爹至今未归,如今看来,恐怕是凶多吉少,我们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
  刘管事忧心道:“事情已经严重到如此地步了?”
  “是与不是姑且不论,提前安排好后路总是没错的。”
  “小姐说的是。”刘管事的语气很是迟疑。这话似乎很有道理,但说这话的人偏偏是戚家大小姐,实在无法让人信服。不过他也无权反对,只得听命行事。
  
  待刘管事离开后,戚夙容清点了一下库银,足足有一百多万两白银和三千多两黄金,这些都是戚家祖辈积攒下来的财富。但戚家的富有不在于此,而是库房中珍藏的字画、古玩、玉石、瓷器等物品,若要估价,至少价值七百多万两。藏品之丰,堪比国库。
  戚家之所以被查,不仅因为戚父得罪了小人,这笔财富恐怕也是招祸的根源。
  
  戚夙容叹了口气,戚家数百年基业,一夜之间便化为泡影,怎能不令人心寒?
  算了,多想无益,只要家人平安,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下人们很快在帐房聚集,戚夙容随口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比对卖身契,一个个清点结算。她所给的例钱只多不少,这笔钱是必须花的。即使戚家败落,也要有始有终,干净利落的收尾。
  上一世,因为变故来得太突然,众人手忙脚乱,很多事都没来得及处理,以至于留下隐患,纠纷不断。一些心存怨怼之人,四处散播流言,极尽诋毁。戚家人在京城可谓是名誉扫地,寸步难行。
  
  戚夙容很快将下人们的例钱结算完毕,退还卖身契,让他们离开戚府之后另谋出路。最后她只留下了刘管事、奶娘和五名丫鬟。这几人的忠心历经了一世的考验,戚夙容怎能不信任他们?
  
  遣散下人,戚夙容将库房的藏品名册收入怀中,戚家所丢弃的宝物,她每一件都要记下来。
  她回到夙宝的房中,奶娘已经将衣物都打包好,足足有五个大包袱和两个箱子。
  戚夙容随手翻看了一下,直接将最大的那两个包袱丢到了地上,对奶娘说道,“只带这三个包袱即可,箱子也不要了。”
  奶娘惊道:“箱子里不但有少爷的文具,还有夫人的金银首饰,皆是贵重物品,怎能不要?”
  她也想要啊!问题是这些东西根本带不出去。戚夙容暗自叹气,没有解释。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间或还有男人的呼喝。
  来了!戚夙容瞳孔收缩,双拳紧握。
  
  一百多名官兵涌入戚府,其中一人高举圣旨大喊:“天承运,帝诏曰:尉国大将军,贪墨军饷,收受贿赂,证据确凿,罪不可恕,特此削其爵位,贬为庶民,并查封府邸,充没家产,即刻施行,不得有误,钦此。”
  戚母软倒在地,满脸惊惧。虽然女儿之前早有断言,但如今亲耳听到,仍有些不真实的感觉。
  
  一名武将走上前,状似同情道:“戚夫人,真是失礼了。戚家遭逢此劫,末将却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戚母悲切地问道:“罗将军,此事是否有所误会?我夫君怎会贪墨军饷,收受贿赂?”
  “此事乃皇上亲自督察,末将亦不知其详。”罗士闵一副爱莫能助的模样。
  “那,那我夫君现在何处?”
  “戚将军已被皇上收押。”
  戚母捂着嘴,呜呜低泣:“为何会这样?为何会这样?”
  几名妾侍亦是彷徨无措。
  
  “罗将军,请你一定要救救外子,妾身给你跪下了。”戚母挣开戚夙容的手,伏身就要向罗士闵磕头。
  “娘!”戚夙容立刻上前阻止。重活一世,她早已不是那个傲慢虚荣的戚家小姐。但她依然无法容忍自己的母亲向这个男人下跪。戚家被查,少不了他在暗中推波助澜,他不会给戚家留下一丝颜面。
  罗士闵微微扬起下巴,目光略带轻蔑地睨着眼前这对母女,闲闲道:“戚夫人,你真是折煞末将了,末将如何担得起你如此大礼?”
  
  戚夙容对他视若无物,兀自俯身在母亲耳边轻语:“娘,纵然家败,亦不可轻易向他人折腰。我和您一样,都相信爹是清白的,所以,我们要坦坦荡荡地走出去,不能让外人将我们戚家人看扁。”
  戚母有些无助地跪坐在地上。
  戚夙容又道:“娘,相信我,爹不会有事的。”
  戚母望着自己的女儿,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扶住她的手站了起来。
  
  “戚夫人,末将有旨在身,实在不能再耽搁了,麻烦您和您的家人立刻离开。”罗将军用略有些不耐的声音说道。
  戚夙容道:“娘,我们走吧。”
  “走?这是我们的家啊?离开戚府,我们能去哪里?”戚母一脸悲色。
  “天下之大,何处不能容身?”戚夙容脸上露出浅浅的微笑,目光澄净如水。
  
  这……真是她的女儿吗?戚母有些怔然。从出事到现在,她一直表现得十分冷静,处理条例分明,颇有几分宠辱不惊的风范。按理来说,戚家被查封,最受打击的理应是她才对。以她的骄傲,怎能受得了别人的嘲笑和侮辱?
  
  这时,罗士闵对周围的士兵下达了行动的指令。士兵们立刻拿着兵器,开始驱逐府内的人。一时间,戚府上下哭声一片。
  “请吧,戚夫人,戚小姐。”罗士闵状似有礼地摆了摆手。
  戚夙容虽然垂着头,但背脊挺直,每一步都走得很平稳。
  戚母受其感染,纷乱的情绪逐渐平复。
  
  “等等。”罗士闵突然出声喝止。
  戚夙容母女停下脚步,一齐看向她。
  “你们包袱里装的是什么?本将军要检查一下。”罗士闵用剑鞘拨了拨戚夙容手上的包袱。
  对他如此无礼的举动,一向温和的戚母也不由得有些愠怒了,但她却是敢怒不敢言。
  
  “你们,把包袱都丢在地上。”罗士闵命令道。
  他指了指抱着夙宝的奶娘等人。几人面面相觑,没有动作。
  
  戚夙容率先将包袱扔下,说道:“既然罗将军有令,你们便照做吧。”
  “不愧是戚家大小姐,果真识大体。”罗士闵笑得意喻不明,目光在戚夙容身上扫了几圈,随后叫来几名士兵,让他们逐一检查地上的包袱。
  
  包袱中,除了一些衣物之外,还有几张银票和碎银。
  奶娘等人看得奇怪,之前收拾时,他们似乎并没有将这些银票和碎银放进去啊。
  
  “呵呵。”罗士闵抽出那几张银票,笑道,“皇上有旨,戚家的财产要全数充公。你们说这几张银票算不算戚家的财产呢?”
  “当然算!”周围的士兵大声应和。
  “既然如此,一律充公。”说是充公,他却将银票都赏给了士兵。
  刘管事等人气得满脸涨红。
  
  “不,这是我的私房钱,你们不能拿走!”这时,一个尖细的女声从不远处传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戚父的妾侍之一正在与一名士兵抢着什么。那士兵一脚踢去,顺手将抢来的东西塞进了自己怀里。
  那名侍妾躺在地上大哭不止。
  
  “哼。”罗士闵嘲讽道,“你们戚府的人原来都喜欢中饱私囊。这府中的钱财器物,皆属于圣上,谁敢私藏,必严惩不贷!来人,检查所有人的包袱,所有钱财全部没收。”
  戚母闻言,怒极攻心,呼吸猛地急促起来。她虽不是大家闺秀,却也是出身书香门第,何曾被人如此欺辱过?
  
  戚夙容连忙环住戚母,帮她顺气:“没事,没事。”不要难受,母亲,都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戚母泣不成声,身子缩在戚夙容怀里微微颤抖。
  
  “娘,娘。”夙宝见戚母如此模样也跟着哭闹起来。
  奶娘连忙安慰,却毫无作用。
  戚夙容拍了拍母亲的肩膀,走过去将夙宝抱到母亲怀中。
  夙宝紧紧搂住戚母的脖子,小小的身体给了她不少安慰,两人哭泣之声渐缓。
  
  “将军,都检查完毕,共查没两千三百一二两。”一名士兵报告道。
  “才两千三百多两?”罗士闵摸着下巴,目光不怀好意地在戚夙容等人身上扫视。
  “罗将军,你莫非还想搜身不成?”戚夙容抬起头,与他对视。
  “有何不可?”罗士闵确实对这名远近驰名的才女动了几分心思。以前没有机会,但如今戚家已经破败,要将此女弄上手亦非难事。
  
  戚夙容自是猜出了他心中的龌龊,上一世,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轻薄于她,逼得她差点自裁,才悻悻作罢。
  这一次,她不会再给他侮辱自己的机会。
  戚夙容道:“罗将军,夙容身上这套蝶绣罗裙价值四十三两,脚上这双牡丹绣花鞋,价值二十七两,头上这根金簪,价值五十四两,手上这只镶金玉镯价值大约两千七百多两。”
  罗士闵神色微动。
  却听戚夙容又道:“不过,此镯乃皇后御赐,小女子恐怕将军不敢要。”
  罗士闵果然收敛了表情。
  
  “另外,这把古琴,乃闲鹤山人所制,作为夙容九岁生辰之礼。当时,夙容曾用此琴为太上皇弹奏过一首《百鸟朝凤》,有幸获得了太上皇的赞誉,特赐‘天音’之名,此琴亦由此改名天音琴。天下皆知,天音琴为天音之女所有,将军若不怕落人话柄,亦可拿去赏玩。”
   正文 老宅新居   罗士闵紧紧盯着戚夙容,后者毫无惧色地直视他:“罗将军,你是想要我身上这套行头,还是这只御赐的镯子,又或者是这把天音琴?”
  罗士闵脸色阴沉,默不作声,心里却在权衡利弊。
  戚夙容说这些,无疑是在提醒他,戚家百年经营,即便遭逢变故,在京城的影响力也是不容小觑的。罗士闵出身草莽,无论是家世地位,还是眼光见识都远远不如京城的名门贵胄。戚家即使沦落草舍也依然是凤凰,地位不存余威犹在。
  眼前这丫头,年纪轻轻已尽显大家风范。她能如此镇定,或许另有依仗,不宜逼之太过。
  
  罗士闵想通此处,笑道:“小姐何处此言?末将岂敢冒犯?好了,包袱已经搜过,戚夫人、戚小姐还有小公子,请便。”
  他说着,迈开步子,状似无意地从散落在地上的衣物上踩过,留下一个个深浅不一的脚印。
  管事和丫鬟们的脸上都露出愤怒之色。
  
  戚夙容冷眼旁观,此人心胸狭窄,行事小气,注定上不了台面。忍他让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戚夙容开口道:“平儿,把包袱都拾起来,我们走。”
  平儿迟疑了一会,招呼另外几名丫鬟一起开始收拾。
  
  “哈哈哈。”罗士闵大笑几声,对周围的士兵喊道,“你们快点将这些闲杂人等赶出去,我们还要清点财物,可没时间继续跟他们耗。”
  “是!”周围的士兵轰然应和。
  他们加快速度,四处驱赶戚府的人。
  
  戚夙容一行倒是没人敢动粗,在一群仓皇奔走的人中,他们走得四平八稳。
  走出戚府大门,街道上站了许多看热闹的百姓,戚夙容没有理会,只是回头看了看戚家大门上的匾额。
  别了,戚府。
  她怀揣着几张银票和戚家藏品名册,带着母亲、弟弟和几名下人走向街道的另一边。
  道路两边的行人对他们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戚母低着头,羞愤难当,其他人亦是畏畏缩缩。戚夙容自是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他们的笑话,但事已至此,不如坦然以对。上辈子她就是太在意旁人的目光,才会将自己逼入绝境。
  
  “容儿,我们现下该如何是好?”戚母六神无主地问道。戚家在京城的房子、商铺包括田产悉数充公,如今变成了真正的“一清二白”。
  “去东街万古巷。”戚夙容回道,“我们先找座民宅落脚。”
  “万古巷?”戚母疑惑道,“万古巷处在东街末端,颇为偏僻,我们为何要去那里落脚?不如先去找为娘的表妹帮帮忙。”
  “娘,”戚夙容叹道,“以咱们如今的处境,怎好去麻烦亲友?就算他们愿意帮,我们也不能让他们帮。”
  “你说的对,你说的对。”戚母低落地点点头,顺从地跟着她朝东街行去。
  
  转过几个巷道,周围越来越安静,少了围观的人,众人的表情明显放松了几分。
  “就是这里?”戚母看着眼前这座不过两进院的小宅子,出声问道。
  戚夙容点头:“嗯,就是这里。”
  “我们要买下它吗?”
  “是的,我不久前听人说过,这一带有好几座宅子要出售,我们正好买一座安家。”
  “我们还要待在京城吗?”戚母忧心忡忡。京城中的达官贵人几乎全都与戚家有来往,抬头不见低头见,如今戚家被查封,他们还有何颜面待在京城?“不若先找个客栈住下,等你爹回来再作打算?”
  
  戚夙容暗叹,母亲还不知道,皇上此次虽然没有对父亲施以刑罚,却不允许他离京。父亲是武将,曾为尉国立下汗马功劳,专精战术,擅于练兵,皇上怎会让这样的将才脱离自己的掌控?
  他们无法再离开京城,至少在罪名洗清之前,都走不了。
  
  “娘,住客栈太浪费,我们这么多人,每天消费不低。况且,我们也不确定爹到底何时能回来,若是一两个月,我们如何等得起?”
  “这?”戚母迟疑不决。
  戚夙容继续劝道:“我估摸着,买下这座宅子也就三千多两,看着比住客栈花费多,却不需要再担心无家可归。而且客栈人多口杂,远不如此处幽静。”
  “说的也是。但三千多两?容儿,我们还有钱吗?”戚母似乎想起什么似的,问道,“我们包袱里的钱不是都被搜走了吗?”
  说到这个,一旁的奶娘就奇怪起来,她明明记得自己并未将钱装进包袱,都在怀里揣着呢。
  
  戚夙容平静道:“没事,买下一座宅子的钱还是有的。”
  其实,他们包袱里的银票和碎银是戚夙容临时塞进去的,她知道罗士闵会刁难他们,若不满足一下他小人得志的心理,他怎会轻易放他们离开?她不过是放弃一小部分利益,而保住更大的利益而已。
  只希望父亲的那些妾侍们不至于太傻,将钱财全部装进了包袱里。
  
  戚夙容朝身后扫了几眼,发现还有两名妾侍跟随。戚夙容对她们没什么特别的感情,或许以前厌恶过,现在也只当是路人,若有机会,她会尽量将她们打发掉。
  说服戚母后,戚夙容便让管事去找这宅子的主人商量购买事宜。
  戚夙容的意思是,价格稍微高一点无所谓,重点是要快。
  
  她之所以选择这座宅子,其实还有一个原因。
  戚夙容的目光移向这座宅子的对面,那里伫立着一座百年老宅,因为年久失修,外观显得有些破败。但在几年后,此处将会迎来一位大人物,那便是尉国老丞相,帝师王清和。他辞官后移居此地,因为他的到来,万古巷附近的宅子跟着水涨船高,许多达官贵人在此置房。他与身为武将的父亲不同,他的声望得自于他的政绩、品性和渊博的学识。在战场上,父亲或许有一夫当关之势,但在朝廷,在京城,王清和却是拥有绝对影响力的大人物。
  戚夙容若想为父亲洗刷罪名,此人至关重要。
  
  半个时辰后,戚夙容等人顺利入住这座宅子,花了将近三千两,这个数目是她全部财产的一半。之后的日子,他们必须节省开销,另谋出路。
  
  这座宅子约莫只有戚府两个院子的大小,三十多间房。屋内还算干净,家具也很齐全,只不过全是普通物什,简单实用却不美观。
  戚母等人很不适应,住得战战兢兢。当天晚上,几乎所有人都失眠了。
  
  次日清晨,戚母在丫鬟的服侍下梳洗完毕,有些精神恍惚地来到大堂,鼻间忽然闻到一股饭香。
  戚夙容端着托盘走过来,笑吟吟地招呼:“娘,您起了?过来吃饭吧,这是我让平儿去集市买的早点,还热着呢。”
  戚母望着她的笑容,心里莫名升起几分暖意。
  她在桌边坐定,静静看着女儿摆开碗筷,动作娴熟,毫无违和感。
  
  “夙宝呢?”戚夙容问向奶娘。
  “回小姐,双儿正在服侍,应该快出来了。”
  “嗯,你们也去厨房吃点东西了,这里暂时不必你们招呼了。”
  “是。”奶娘等人刚离开,夙宝也被丫鬟带了进来。
  
  饭桌上,戚母三人围坐在一起,安静地吃着早点。
  吃着吃着,戚母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
  “娘,为何哭?”
  “为娘怎能不哭?”戚母哽咽道,“戚家曾是何等风光,如今沦落至此,住着寒屋陋舍,吃着粗茶淡饭。昔日荣耀转眼成空,我们甚至都不知为何会突遭此祸。”
  
  “娘,”戚夙容将手绢递给母亲,温声道,“世事难料,非人力可及。我们要做的,便是先保住自己,再去寻找根由。”
  “容儿……”自事发以来,女儿的冷静屡次让戚母感到意外。她的模样依然未变,但眼神和气质却是大不相同。那种带着几分沧桑的沉稳,那种透着几分淡然的傲骨,那种让人安心的成熟,竟是如此与众不同。
  
  戚夙容端起饭碗,说道:“娘,夙宝,吃饭吧。”
  没有人知道她此刻有多开心,能再次与家人围坐在一起吃饭,是任何荣华富贵都换不回来的。虽然没能改变戚家被查封的命运,但她依然感谢上天,给她这个重生的机会,让她弥补过去错失的一切。
  
  上一世,他们被赶出戚家之时,身无分文,只能去当铺将自己的身上值钱的东西当掉,受尽奚落不说,价格也是一压再压,最后只勉强筹集了几百两。之后他们找了一间客栈住下,结果被前来寻事的下人闹得鸡犬不宁,以至被人像赶牲口一般赶出客栈,流落街头。整整数十天,他们都在担惊受怕中渡过,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若非后来有亲友暗中相助,他们甚至连生存都困难。
  
  比起上一世的凄凉,这一次已经好太多了。他们有了安家的本钱,少了下人的纠纷,避免了流落街头的尴尬。等父亲回来,他看到的不是落魄的家人,而是挫折之后的一份安宁。
  改变,就从现在开始。
  
   正文 父女夜谈   皇上此次查办贪污,并不只有戚家榜上有名,京城好几位重臣都在被查之列,戚家不过是被牺牲的其中之一。这一年,整个京城都是血雨腥风,戚家所受到的关注,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百姓只是将其当作一时的谈资,真正会留心的只有一些名门世家和朝廷重臣。
  戚夙容一家搬进万古巷后,鲜少受到打扰。在这风尖浪口,无论是戚家的亲友还是对头,都不得不避嫌。
  
  戚夙容派丫鬟去街市购置了一些必要的生活用品和粮食蔬果,然后交给戚母来安排。戚母最近几天总是愁眉不展,心事重重,若能找些事情来分散一下她的注意力也是好的。
  果然,家里人忙活起来,原本低落的气氛消散了许多,脸上也添了几分生气。
  
  五天后,戚夙容让刘管事雇了一辆马车,然后与他一起去了内城。
  今天,是父亲回家的日子。
  戚家百年基业,一朝毁于一旦,此事对父亲的打击无疑是最大的。
  父亲其实和她一样,始终沉浸在家族曾经的辉煌中,却不知戚家早已盛极而衰,不复当年的尊贵。再加上父亲性格清高冷傲,不善交际,在朝廷几乎孤立无援。徒有财富,却无足够的权势,戚家败落不过是早晚的事。如今由皇上查办,至少保住了性命,已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是,财可破官可去,戚家人却不能一辈子背负这莫须有的罪名。
  
  贪污?以父亲的性子,他根本不屑于贪污。特别是贪墨军饷,这是身为一名武将的他绝对无法容忍的。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戚夙容都坚信父亲的清白。
  
  宫门开启,戚夙容静静望着正缓缓向她走来的父亲。向来注重仪表的他,此刻头发凌乱,官帽和官服都已经脱去,穿着一身白色里衣,形容憔悴,步履蹒跚。
  戚夙容看得眼睛一酸,快速走上前,帮他披上披风,轻声道:“爹,我来接你回家了。”
  
  戚府自嘲道:“咱们还有家可回吗?”
  “怎会没有?”戚夙容微笑道,“家人所在便是家,爹,我们走吧,娘和夙宝都在家里等您呢。”
  她将戚父扶上马车,徐徐向着万古巷的方向驶去。
  
  一路上,戚父都缄默不语,经过戚府时,他掀起帘子,视线落在大门上那两张封条,手指轻轻颤抖。
  “爹。”戚夙容握住父亲的手。
  戚父回过头,表情冷硬,不再多看。
  
  马车很快驶到了目的地,戚夙容扶着父亲下了马车。他四下打量了一会,然后缓步走进了大门。
  “老爷,老爷回来了!”平儿惊喜的声音从院子中传来,随后她连礼都忘了行,转身便跑进了内屋。
  不过多时,戚母带着夙宝从内屋快步走出来,满脸激动地迎上来。
  
  “爹。”夙宝挣开戚母的手,先一步冲到戚父身边。戚父一把将他抱起,冷硬的表情终于有了几分缓和。
  “相公。”戚母来到他近前,双目含泪。
  “夫人受累了。”戚父叹道。
  戚母摇摇头,哭笑道:“只要你平安就好,只要你平安就好。”
  
  戚夙容站在他们身后,嘴角带笑地望着他们,这一幕恍然如梦,却又如此真实。
  她深呼一口气,上前道:“爹,我已经叫人备好了热水,您先去洗漱一下,然后回房好好睡上一觉。”
  “对对,先去梳洗一下。”戚母将夙宝接过来,催促道,“相公,你快去,我再让厨房弄点吃的,你待会填填肚子就去休息。”
  戚父点点头,跟着丫鬟走进屋子。
  
  “容儿,你怎么知道你爹今天回来?”戚母问道。
  “嗯,我托人打听了一下。”戚夙容笑了笑。
  “真是,为何不提前通知我?也好让我准备一下。”戚母嗔怪。话音一落,她的表情便僵了僵,抬眼看向戚夙容,观察她是否会生气。
  戚夙容拦住母亲的肩膀,笑道:“娘,女儿这不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吗?况且您还需要准备什么,有你在爹身边服侍便足够了。”
  戚母羞赧地斜了她一眼:“不和你贫了,宝儿你先照看着,我去看看你爹。”
  
  夙宝大声道:“娘,我也要去看爹。”
  戚夙容一把拉住他:“爹和娘要去洗白白,你去凑什么热闹?”
  “我也要洗白白!”
  “那我帮你洗。”戚夙容居高临下地睨着他。
  
  夙宝怀疑地望着她:“你帮我洗?”在他印象中,姐姐从来不曾帮他洗过澡,她常说那是下人才会干的事。
  “是啊,如何?你要洗吗?”
  夙宝抱着胸,作沉思状,片刻后,他一本正经地说道:“娘说过,男女有别,除非是夫妻,否则不能随便坦诚相对。”
  
  戚夙容眯起眼:“你到底要不要洗?”
  “不要。”
  “不要也得要!”戚夙容一把将他横抱起来,快步冲向房间。
  “啊啊啊啊,救命啊……”
  丫鬟们见向来注重仪态的戚夙容竟做出如此粗鲁的举动,皆露出惊异之色。不过两人的打闹声,倒是让人忍不住会心一笑。
  当然,最后戚夙容想要帮弟弟洗澡的打算没能实现,被奶娘凶悍地制止了……
  
  戚父一直睡到半夜才醒来。他没有吵醒妻子,披着衣服来到了院中静坐。
  “爹。”戚夙容端着一壶酒和几碟点心走了过来。
  “容儿,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戚夙容将手上的碗碟摆好,说道:“爹睡了一下午,我估摸着您这会也该醒了。您没吃晚饭,就先将就着吃点吧。”
  戚父沉默不语地望着她。
  
  “爹,你在看什么?”戚夙容为他斟了一杯清酒。
  “爹听你娘和刘管事说了,戚府被封那日,你处理得很好。”戚父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爹过奖了,这是女儿该做的。”
  “你提前察觉形势不妙,及时遣散下人,临危不乱,面对罗士闵的刁难,懂得隐忍,随机应变,将你娘他们平安带出府,而后在此买宅安家。从头到尾,你的表现都让爹非常意外。”
  
  戚夙容低着头,默然无语。她知道自己的行为有太多的疑点。单纯的娘不会怀疑,爹却不同。
  一个平日为人傲慢、自视甚高的大小姐,姑且不论她为何会有如此细密的心思和机敏的应变能力。单说罗士闵的侮辱,就绝不是她能够容忍的。
  
  “容儿,你……”
  戚夙容突然抬起头,直视戚父,认真道:“爹,女儿做了一个梦,梦中的戚家同样遭逢大变,景况凄凉,女儿曾引以为傲的东西,全都成了负累。荣华富贵转头空,昔日被我看不起的人,反过来欺我辱我笑我,而我除了那一点点卑微的尊严之外,一无所有。”
  戚父闻言,神色中透出几分悲色,又饮了一杯酒。
  
  戚夙容又道:“爹,人生不如意事十之□□,选择怎样的生活,皆由自己决定。女儿虽然只是做了一场梦,却也明白了许多道理。若我不知改过,梦中所发生的事,都有可能成为现实。爹,您知道女儿有多要强,女儿宁愿死,也不愿意像蝼蚁一般活着。”
  上一世,她已经受够了,也看透了。
  重复从前的悲剧,她的重生便毫无意义。
  
  戚父望着自己的女儿,略带着几分宽慰地说道:“容儿,你真的长大了。”
  戚夙容笑了笑,给戚父添酒加菜。之前不同寻常的行为举止,就此不论。
  
  “爹,您接下来有何打算?”她问道。
  戚父正色道:“当然是尽快找人帮我戚家平反!”
  果然。以父亲的性格,怎会忍气吞声,白白受人污蔑?如上一世一般,他选择了逆流而上。可惜时机不对,没有人敢揽下这个烫手山芋。父亲四处碰壁,受尽白眼,最后只能放弃,从此一蹶不振,终日酗酒,形同废人。
  
  “爹,女儿觉得您不宜操之过急。”
  “怎么说?”
  “如今皇上正在极力惩治贪官污吏,就算爹能证明自己的清白,皇上也不可能收回之前的判决。爹又何必做此无用功?还不如暂时安居此地,等待时机。”
  戚父抿着嘴,面色阴沉。
  
  “爹,您之前还夸女儿懂得隐忍,怎么如今轮到您自己就冲动了?”
  戚父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自嘲道:“你说的对,对,为父确实冲动了,冲动了!但是,戚家百年基业,眼看着就要毁在我的手上,我还有何颜面去见戚家的列祖列宗?”
  戚父一拳垂在石桌上,发出砰地一声震响。
  
  “我还有何脸面去见戚家的列祖列宗!”戚父肩头颤动,双目赤红。忍了许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他告诫自己要冷静,但心中的郁气无处发泄,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爹。”戚夙容起身来到戚父身边,轻抚他的后背。
  “容儿,你告诉爹,为何皇上对戚家如此绝情?别说我根本没有贪污,即便我贪了,顶多也就是罚些钱财,何至于将我戚家家业连根拔起?商铺、田产、府邸、珍藏,一件不留!我戚朔到底哪里对不起皇上?”
  
  “爹。”戚夙容打断道,“慎言。”
  戚父咬了咬牙,捏着酒杯饮尽,随后用力朝地上一摔,将空杯摔了个粉碎。
  
  对此事,戚夙容也早有疑问,在前世,直到她快寿终时,师傅才稍稍提点了她:“五十多年前,孝仁太后曾经将自己的侄子安排到你父亲帐下。结果遭到了你父亲的弹劾,指其擅自调配将帅,干预军队运作。不久后,太后的侄子在一次战斗中战死,太后便一直怀疑此事是你父有意为之。圣上对太后十分敬重,初登基时,年轻气盛,难免行事太过……”
   正文 俏娥   当晚,戚父喝了个酩酊大罪,直到第二天晌午都没有起来,戚母只得留在房里照顾他。
  常言道:一醉解千愁。戚夙容真心希望父亲能忘记所有痛苦和烦忧,重新振作起来。目前他们还未渡过困境,手上的钱银已经不多,即便是一省再省,也总有花尽的时候,他们不能坐吃山空,必须想办法谋生。
  
  父亲暂时是指望不上了,他除了带兵打仗之外什么都不会,以他的性子,也不可能拉下面子出去做工。而母亲性格内向,身体孱弱,不宜操劳。至于其他下人,他们受雇于戚家,本来就该由戚家养着,总不能还让他们出去赚钱吧?反正她戚夙容是做不出这种丢脸的事。
  左思右想,自己似乎是家里唯一的劳动力。
  戚夙容咬着笔头,蹙眉冥思。
  
  这时,平儿走进来,递给她一封信,说道:“小姐,这是宋府托人送来的。”
  “宋府?”戚夙容很快反应过来,平儿口中的“宋府”指的是西城宋博易宋中丞的府邸,他的妻子是她母亲的表妹,姓庄,闺名俏娥。
  想到俏娥,戚夙容便记起了一件事,正是与此信有关。
  
  “平儿,你去将信交给我娘。”戚夙容又将信递给平儿。
  “是。”
  
  不过片刻,戚母来到书房,脸上带着几分喜色,对戚夙容说道:“容儿,你俏姨约娘去南山寺一聚,你愿意随娘一道去吗?”
  “好。”戚夙容点头,找来管事,让他去雇一辆马车。
  虽然现在要节省开销,但她们母女暂时都不适合抛头露面,只能破费了。
  
  南山寺距离他们居住的万古巷大约两三里路,马车匀速行驶,不过一会便到了。
  戚母有些激动又有些不安。
  戚夙容倒是神色如常,扶着母亲走进寺中,在一名僧人的指引下,来到了俏娥所在的禅房。
  
  “表姐!”俏娥一见戚家母女,立刻起身相迎,将她们请上座。
  戚夙容望着她,心中思绪万千。俏姨虽然容貌清丽,但眉眼细长,看起来有些刻薄,这也是戚夙容上一世并不待见她的原因。她认为此等面相之人必然薄情寡义,心机深沉。故而,当俏姨向母亲施以援手时,也被她当作一种不怀好意的施舍和嘲弄。
  
  “表姐,最近过得如何?”俏姨一边斟茶一边询问。
  戚母叹了一口气,勉强笑道:“还好。”
  “表姐,你也别太难受,看开点,俏娥相信戚家的落魄也只是一时的。”
  “多谢表妹,我省得。”话虽如此,眉头却不曾舒展。
  
  俏娥转头看向戚夙容,说道:“夙容,大半年不见,你长得愈发可人了。”
  “俏姨过奖,在娘和俏姨面前,夙容也只是个黄毛丫头罢了。”戚夙容亲自为俏娥斟了一杯茶。
  庄俏娥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从小到大,她这个侄女都不曾对她如此有礼过。以前她眉眼间都是冷傲,如今却透着几分诚意。
  
  几人寒暄了一阵,气氛颇为热络。
  片刻后,俏娥突然从怀里拿出一包东西,放在戚母的手中,说道:“表姐,俏娥的夫君人微言轻,实在帮不上什么忙,戚家之事,俏娥于心不安。唯一能做的,便是赠些俗物,但愿能缓一时之需。数目不多,还请表姐莫要嫌弃。”
  “不,不。”戚母连忙推辞道,“我怎能要你的东西?”
  “表姐,你便收下吧!”俏娥认真道,“你想让我眼睁睁地看着你受苦而不闻不问吗?”
  戚母紧蹙眉头,迟疑不决,视线不自觉落在戚夙容身上。
  
  庄俏娥也顺着戚母的目光看过去,说道:“夙容,替俏姨劝劝你娘,咱们是一家人,何必计较这么多?”
  戚夙容思忖了一会,突然开口道:“俏姨,夙容能否请你帮一个忙?”
  庄俏娥愣了一下,回道:“但说无妨。”
  “我想请俏姨帮我租一间小店铺,用谁的名义都可以。您也知道,我们暂时都不方便露面。想找些活计做,也是无能为力。”
  “你的意思是,你想做生意?”庄俏娥大感惊异,眼前这位可是戚家大小姐,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最看不起一身铜臭的生意人。如今她却要开店,她能做什么?
  
  戚夙容点头,坦然道:“俏姨,我们家如今的处境你也知道,若无生活来源,一家老小都得饿肚子。我们总不能一辈子都靠俏姨接济吧?”
  庄俏娥迟疑了片刻,说道:“开店有折本之险,容儿若有心帮衬家里,不如让我引荐你去竞香绣坊做工。这座绣坊乃友人所开,绝不会亏待与你。”
  
  戚夙容知道俏姨是信不过她,担心她不知天高地厚,最后只能惨淡收场。
  上一世,俏姨也提议让她去竞香绣坊做绣娘,她当时毫不客气地拒绝了,但迫于生活压力,她最终还是妥协。然而,这次妥协,却让她后悔莫及。
  
  戚家大小姐的身份在以前是尊贵的象征,如今却成了旁人奚落嘲笑的目标。一般绣娘不敢对她出言不逊,毕竟曾是名门贵胄,即使如今落魄,也比他们多了几分威仪。但她傲气凌人,明明干着一样的活,却始终看不起旁人,以至于被其他绣娘所孤立。她并不在乎被孤立,但等到真的遇上麻烦时,才明白何为孤立无援。
  
  骆妍依,尚书之女,曾是她的闺友之一。说是闺友,其实也只是因为身份关系常常往来。在贵女之中,她向来是高高在上,只要有她在,其他女子都只能屈居其后。她享受着众星拱月的尊荣,却不知道有多少人对她忌恨在心。
  
  她在绣坊做工的消息,很快被骆妍依得知。于是,她便每日带着另外几名闺友前来寻衅。嘲笑、侮辱,刁难,甚至派人围堵在她回家的路上,殴打踢踏,极尽欺凌。
  但她身上的疼痛,远不及尊严被人践踏的羞愤。
  最后,她离开了绣坊,终日待在房中,不愿意再面对外人。
  
  可事情还没有结束,母亲接下了她的活计,每天去绣坊做工。她性情温和,一向不喜与人争辩,但那几位大小姐却没有丝毫收敛。母亲为了家人,硬生生地忍下了下来。本以为如此隐忍,苦难总有一天会过去。
  谁知几天后,母亲满手血迹地回到家,从此再也握不稳绣花针。
  
  戚夙容闭了闭有些酸涩的双眼,轻轻握住母亲的手,努力压抑心中的愤怒与悔恨。
  她说道:“俏姨,你认为我适合去绣坊做工吗?”
  “这……”
  “俏姨,”戚夙容拿起那包银子,正色道,“这笔钱,就当您的先期投资,日后我会按份额,给予您相应的分成。我只希望您能帮我租一家店铺,店铺不需要太大,但地段必须好。”
  “你想开什么店?”庄俏娥没有直接应允,继续问道。
  “秀庄。”
  
  “‘绣’庄?买卖绣品吗?”
  “不,不。”戚夙容笑道,“不仅是绣品,还有各种服饰。”
  张俏娥皱眉道:“具体说说?”
  “我打算开一家专门为贵人量身定制的精品店,从头饰、服装、配饰到各种绣品,全部搭配出售。”
  “这样的话,恐怕需要不少本钱吧?”
  “我仔细想过,如果一个月只接一两单的话,我和娘两人便足矣。”
  “一个月才接一两单?”张俏娥不可思议道,“这岂不会亏本?”
  
  戚夙容笑道:“若一单至少上千两呢?”
  “上千两?”庄俏娥思索了一下,以京城贵族子弟的消费能力,几千两倒也不算稀奇,但必须先把店铺的名气打出去,否则一切皆是空谈。京城人士最重名声和脸面,绝非一般人能打动的。
  
  “俏姨,你觉得我这身行头如何?”戚夙容突然问。
  庄俏娥定睛望去,只见夙容一身蓝底素缎裙,缠枝交领,衣袖上蝶飞花开,腰间挂着一个精绣镶金锦囊,垂着一根黄色如意结。再看她的发髻,盘云垂丝,簪花一鬓,简中带繁,清雅秀致。若她有八分颜色,配上这身打扮,那便是十分。
  
  “外人只知我精通琴棋书画,却不知我最擅长其实是刺绣和簪花。”她的绣技传自母亲,加上她天赋颇高,往往能推陈出新,搭配自己亲手制作的饰品,她的穿着打扮总是众贵女中最为特别的。只是她从未和任何人炫耀过自己这方面的技艺,她认为这都是下等人的活计,与其说出来让人调笑,还不如让别人以为他们家拥有天下最好的绣娘和匠人。
  
  庄俏娥又吃了一惊,感觉夙容似乎与从前大不相同,无论是神态举止,还是性情谈吐,少了几分盛气凌人的傲气,多了几分从容和成熟。
  若是从前,她肯定不会同意她开店的请求,但此刻,她却有了些动摇。
  
  她问道:“开店倒是不难,但你打算如何打响店铺的名气?”
  “俏姨,若我没记错的话,一个月后便是皇后的生辰,届时您必然会参加吧?”
  “你的意思是……”庄俏娥眼睛一亮。
  戚夙容的嘴角也微微露出一丝笑意。
   正文 骆妍依   戚夙容铺开宣纸,取笔蘸墨,聚精会神地勾画。她从四岁便开始练习书法绘画,虽称不上大家,却自有一番风韵。以前的自己恃才傲物,书画中总透着几分清冷。如今的心境却是大不相同,自然平和,不骄不躁,颇得“无状之状,无物之象”之精髓。
  
  提笔收势,戚夙容一口气画了十来张,以长寿花为题,绘制了一整套服饰图案,包括上裳下裙,束腰,垂带,鞋子、头饰、耳环、手镯等等,这些都是戚夙容专门为庄俏娥设计的,庄俏娥面相清冷,不熟识的人会觉得她不好相处,故而戚夙容特意选了色暖形美又寓意吉祥的长寿花。
  长寿花主要生长在西南温暖湿润之地,在京城比较少见。它花瓣团枝,形状俏美,色彩明丽又带着光泽,正好缓和了庄俏娥那种清冷的气质,让她看起来温婉可人又不失雅致。
  
  宫中的寿宴颇有讲究,牡丹、芙蓉等富贵艳丽的花以及水仙、夹竹桃、曼陀罗之类不太吉利的花都不适用。服饰也不能太过华丽,喧宾夺主。而长寿花既不妖冶,又不落俗套,“长寿”二字更是恰到好处地应和了寿宴的特点。
  相信俏姨这身打扮,必能在寿宴上博得一个不错的彩头。
  
  戚夙容将绘好的图样卷起来,叫丫鬟给庄俏娥送去。
  不过半天,庄俏娥便传来了讯息,对戚夙容设计的图样表示非常满意,并支付了定金。
  戚夙容也不耽搁,立刻开始准备。
  她对京城各大绸缎饰品庄铺了若指掌,哪家的货物品质好,哪家的价格公道,哪家的老板为人诚信,她心中都有数。这一切得益于上一世……
  
  戚夙容垂下眼,算了,多想无益,还是先办好眼下的事再说。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她打算亲自上街选购材料。
  戚夙容换了一身颇为别致的服装,戴上面纱,然后带着平儿便出了门。
  商人一般比较实际,若穿得太寒酸,会被他们所轻视,从而影响交易的顺利进行。
  
  戚夙容先去了绸缎庄,一一摩挲绸缎的面料。
  她要选的不是最贵的,而是最适合搭配、品质最上乘的。
  几番比较后,她挑选了两匹上等绸缎,谈妥价格后,她说道:“老板,你的价格还算公道,以后若有需要,我就专门在你这挑选布匹了。”
  “多谢小姐照顾本店的生意,不知小姐如何称呼?”老板谦恭地问道。
  “你叫我‘容小姐’即可。”
  “好的,容小姐,需要在下派伙计帮您把布料送到府上吗?”
  “不,不必了。”戚夙容的目光突然落在屋子的角落,问道,“陈老板,那是什么?”
  
  老板回头望去,笑道:“那是裁剪布匹时剩下的边角料,待会都要扔掉的。”
  戚夙容思忖了一会,说道:“陈老板,能将这些边角料卖给我吗?可以按重量计算价钱,以后有多少我就要多少。”
  老板愣道:“容小姐要这些东西有何用?”
  “我家有几个小妹,正在学习刺绣,用上等绸缎太过浪费,若是这些边角料,便不必担心了。”
  “原来如此,容小姐真是持家有道。”老板赞了一句,然后让伙计将那框边角料拿过来,“小姐若不嫌弃,尽管拿去,在下免费赠送。”
  “如此便多谢了。待会我会叫人来取,得麻烦陈老板先帮我留着。”
  “没问题。”
  
  交易完毕,戚夙容又带着平儿转战另一家。
  直到他们走了老远之后,布庄老板才突然想起:刚才那位小姐怎么知道他姓陈?难道以前就跟她做过生意?
  
  戚夙容主仆逛了一上午,也只将布匹、绣线和香料等物件买齐。
  至于金银饰品,需要另外找匠人定制。
  
  “戚夙容。”
  刚走进一个巷道,便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
  戚夙容下意识停下脚步,随即便暗叫不好。那个声音她再熟悉不过,正是她曾经的“闺友”骆妍依。本以为避免进入绣坊就不会再遇见她,谁知改命不改运,该来的还是会来。
  
  “怎么?以为戴上面纱我就认不出你?”一身华服的骆妍依缓缓走到戚夙容面前,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捂嘴笑道,“姐姐,咱们有一个多月不见了吧?姐姐为何都不邀我们去府上喝茶了?”
  戚夙容还没有说话,骆妍依又道:“喔,我差点忘了,戚府好像被皇上查封了。姐姐现在……是否无家可归?”
  
  戚夙容目光冰冷地望着她。对她的评价只有八个字:面若芙蓉,心如蛇蝎。
  她上一世固然为人冷傲,却不曾生过害人之心。此人却是行事乖张,睚眦必报。母亲的死,便是拜她所赐。
  戚夙容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眼中的恨意。
  
  “姐姐有困难,做妹妹的怎能坐视不理呢?如何?可要妹妹接济一二?”骆妍依走到平儿身边,伸手摸了摸她手上的布匹,笑道,“哟,料子不错。姐姐还能买得起这种上等货色,可见日子过得还不错嘛,妹妹似乎是有些多管闲事了。”
  “说够了吗?”戚夙容冷淡道,“我还赶着回家,请让开。”
  “这么急做什么?”骆妍依阻拦道,“妹妹想请姐姐用膳,还望姐姐赏脸。”
  
  “不必了,平儿,我们走。”戚夙容不欲与她纠缠,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姐姐无论何时,都是如此傲慢啊。”骆妍依幽幽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随即就见几名仆人涌了过来,将戚夙容主仆围在当中。
  
  “姐姐,你觉得我这身打扮如何?”骆妍依慢悠悠地踱过来,展开双手说道,“你以前经常说我穿着俗气,毫无品味,最昂贵的发簪戴在我头上,也会显得格外廉价。”
  她从头上取下一根金簪,在戚夙容头发上比划了一下,讽笑道:“如今这样的簪子戴在你头上,恐怕也会变得廉价吧?”
  戚夙容继续保持沉默。
  
  骆妍依一把将平儿手上的绸缎掀到地上,一脚踩住,抬着下巴说道:“贱民就该有贱民的样子,你认为这种绫罗绸缎还适合你吗?”
  戚夙容面无表情,看着她的目光像是在看什么污浊之物。
  
  骆妍依最受不了这种眼神,戚夙容就算是沦为贱民,依然是如此骄傲。这让她觉得自己始终低她一等。
  凭什么?
  
  “来人!”骆妍依喊道,“给我好好教训一下这个目中无人的贱民。”
  “骆小姐,请手下留情。”平儿跪道,“我家小姐今日身子有些不适,若有得罪之处还请见谅。”
  “滚开。”骆妍依一脚将她踢开,退后几步,冷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给我上,只要留她一口气,随便你们怎么整。”
  她倒要看看,被人像烂泥一样践踏的她,还能否嚣张得起来。
  
  “不,不要。”平儿上前护住戚夙容,后腰被重重踢了一脚,摔倒在地。
  “平儿。”戚夙容想去扶她,却被另外一人揪住了头发,用力一扯,整个人被撞在墙上。
  她痛呼一声,脸色惨白地瞪向骆妍依。
  
  骆妍依捂着嘴巴,假惺惺道:“哎呀,别这么瞪我,我会害怕的。”
  “啊!”戚夙容肚子又被踢了一脚,她弯下身子,表情虽然痛苦,但眼神却很冷静。她没有反抗,因为她知道越是反抗,所遭受的伤害就越多。上一世,她就是太倔强,即使被打得吐血也不肯示弱。
  
  这一次,戚夙容在承受了几下拳脚后,便装作受了重伤般,不支倒地。
  “小姐,小姐,你怎么了?”平儿扑过来,扶着戚夙容,哭喊着。
  
  “哼,真是不禁打。”骆妍依走过来,用脚踢了踢她的小腿,“让本小姐看看,伤得重不重?”
  戚夙容抱着肚子,肩膀微微颤抖。
  “哈哈。”骆妍依得意地大笑,“戚夙容,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跪下来给我磕十个响头;二是,让我在你脸上留下点东西。”
  她把玩着金簪,居高临下地望着她。
  
  戚夙容知道,磕头其实是目前最好的选择,至少身体能少受点罪。但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她戚夙容都不会卑微地向人乞怜。
  她抬起头,定定地说道:“我不会向你磕头。”
  “哦?”骆妍依冷哼道,“那你就是选第二条路了?”
  
  她弯下身,勾起她的下巴,拿着金簪在她脸边轻轻划动,啧啧道:“真是可惜了,这是多么惹人怜爱的一张脸啊。”
  骆妍依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举起金簪就朝她脸面划去。
  这时,戚夙容突然伸手握住骆妍依的手腕,拦住了她的动作。
  
  “怎么,你想……”话还未说完,就见戚夙容握着她的手臂向下移去,让金簪的尖端对准自己的咽喉。
  “骆妍依,”戚夙容语气冰冷地说道,“你不该刺脸,应该往这里刺。”
  骆妍依瞪着她:“我,我为何要往这里刺?”
  
  “只要刺进去,我肯定会血溅当场,死不瞑目。”戚夙容顺着墙壁缓缓站起来,连带着骆妍依也直起了身体,两人脸面相对,近得呼吸可闻。
  骆妍依甚至能清楚地在戚夙容瞳孔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你的手一定要稳,若是只扎进去一半,我恐怕一时还死不了,我只能拽着你,一边流血一边眼巴巴地看着你,直到我的血流干,人死透。”
  “你……”骆妍依吞了吞口水。
  “你有没有听说过,如果一个人生前充满怨气,死后便会化作幽魂在人间徘徊不去。”戚夙容嘴角突然露出一丝笑意,在她耳边轻声道,“你放心,你是我的好姐妹,我会去找你的。”
  
  “你说什么鬼话?”骆妍依怒道,“你要死就自己去死,关我何事?”
  “也是。”戚夙容继续笑道,“你只不过是在口头上侮辱我,然后叫人殴打我,从未想过杀死我。妍依,你知道我的性格,最是受不了委屈和侮辱,你若想解气,就要多用点手段,这种小打小闹实在不算什么。等你把我折磨得精神奔溃了,我也就活到头了。”
  “你,你……”
  “等我活到头了,”戚夙容松开手,将占满血迹的手指放到唇边,用舌头舔了舔,目光却始终没有从骆妍依的脸上移开,“我会到骆府门口,亲自了此残生。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在好姐妹的家门口。”
  
  骆妍依呼吸急促,有些心惊胆战,骂道:“你,你是不是疯了?”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戚夙容,妖异鬼魅,气势咄咄,让人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若戚夙容真的死在她家门口,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骆妍依后退一步,怒斥道:“算了,看你似乎已经有些不正常了,我今天就先放过你。”
  她说着,招呼仆人就往外走,发现手上还握着那支簪子,立刻嫌恶地将它丢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快步离去。
  
  “小姐,你没事吧?”平儿拍着胸脯,“刚才真是吓死我了。”
  戚夙容掏出手绢,擦了擦手,平静道:“我们走吧。哦,对了,把那支簪子捡起来,回头拿去卖了,应该能值个几两银子。”
   正文 顾锦云   “锦云,没想到你家真的会迁居京城,若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贺哲笑看着自己的好友。
  “不必,多谢。”顾锦云抿了一口茶,目光落在窗外繁华的街道上。
  贺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笑道:“想在京城站稳脚跟可不容易。你顾家在江南虽富甲一方,但在京城,一切都得重新起步。”
  顾锦云低沉地“嗯”了一声。
  贺哲用扇子轻轻磕了磕桌面,无奈道:“我说顾兄,你到底是如何将生意做这么大的?靠的难道是你这张棺材脸?”
  顾锦云回头看了他一眼,继续沉默地喝茶。
  
  贺哲被他看得一阵发毛,啧道:“若非了解你的性子,一般人还真没法和你相处,面瘫也就算了,眼神还这么可怕。”
  “抱歉。”顾锦云很诚恳地道歉,但话说出来却让人有种被威胁的感觉。
  贺哲捂额,败退。
  接着,他向顾锦云介绍了京城的风土人情,其中特别提到了最近的局势。皇上大力整顿贪污之风,朝中许多大臣都被严惩,包括权倾一时的王家、戚家。
  
  听他提到戚家,顾锦云的目光闪动了几下,开口问道:“戚家现下如何?”
  “不知道,据说那天被官兵赶出府后,戚家人便隐匿了。听说他们搬到了东街一带,深居简出,很少再露面。”贺哲顿了顿,奇怪道,“你为何对戚家如此感兴趣?与他们有旧?”
  “没事。”顾锦云放下茶杯,起身道,“时间不早,我先走了。”
  “哦,好,改天再约你。”
  顾锦云点点头,转身离去。
  
  “小姐,你怎么了?”
  经过一个巷道时,顾锦云突然听到一名女子的惊叫声。
  他犹豫片刻,循声走去。
  
  转过街角,他看到一名贵族女子带着一群人正在欺辱另外两名女子。
  “哼,真是不禁打。让本小姐看看,伤得重不重?”那名贵族女子的气焰颇为嚣张。
  这看起来像是贵族之间的纠纷,顾锦云本不欲多管闲事,正准备转身离去时,却因为那贵族女子的下一句话而停住了脚步:“戚夙容,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跪下来给我磕十个响头;二是,让我在你脸上留下点东西。”
  
  戚夙容?
  顾锦云的目光直直看向地上那名女子,只见她浑身发抖,看似被吓坏了,但下一刻,他便否定了这个猜测。
  那名女子缓缓抬起头,脸色虽有些惨白,眼神却很坚定。
  顾锦云听她一句一字地说出:“我不会向你磕头。”
  
  那名贵族女子不肯罢休,竟然真的拿出簪子,准备毁她的容。
  顾锦云身形微动,正要去制止,却见戚夙容握住了对方的手腕,将簪子移到了自己的咽喉。
  
  接着,他便看到她以自己的性命为筹码,一点点扭转局势,成功便将那名贵族女子吓退。
  初见时,以为是一朵清雅的空谷幽兰,结果却发现,她是一株妖冶的曼珠沙华。
  
  “……把那支簪子捡起来,回头拿去卖了,应该能值个几两银子。”最后这句话,瞬间又让她从曼珠沙华变成了孔雀草。顾锦云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他悄悄尾随在两人身后,打算护送她们回家,顺便看看戚家现在的住所。
  
  戚夙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找了一处颇为幽静的角落,拿出一把梳子,对平儿说道:“平儿,帮我梳一下头,我这副模样可不能被家人看到。”
  “是,小姐。”
  戚夙容随意坐在一块石墩上,解开自己的发髻,一头青丝垂落,长及后腰。
  平儿拿着梳子,开始轻柔地帮她梳理长发。
  
  顾锦云藏在暗处,默默地注视着她。
  她端坐在石墩上,背脊挺直,目光平视前方,表情柔和,透着一种遗世独立的高雅和与世无争的淡泊。
  短短时间,顾锦云便在她身上发现了好几种不同的面貌。到底哪个才是真实的她?
  
  戚夙容用手绢擦了擦自己的嘴唇,问道:“平儿,我唇上还有血渍吗?”
  平儿细细看了看,摇头道:“没有了,”
  “那就好,待会你记着,别将今日的事告诉我爹娘,免得他们担心。”
  平儿迟疑道:“但小姐的脸色不太好,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去找大夫看看?”
  “只是有些淤青罢了,不打紧的。”
  平儿劝说无果,只能作罢。
  
  两人回到家,戚母见戚夙容和平儿身上衣服都有些脏了,不由得担心地问:“你们这是怎么了?”
  “没事,娘,刚才布匹掉到地上弄脏了,我们身上也就沾了些灰。”
  戚母安心地点点头,接过布匹看了看,说道:“还好,只要将弄脏的部分裁掉便可以了。”
  
  别过戚母,戚夙容回到房间,平儿立刻打来一盆热水,帮她敷伤口。
  戚夙容褪下衣物,一身赤-裸地站在屏风后。
  隐藏在屋外顾锦云,透过窗口,看到了屏风后若隐若现的身影,不由得别过头。
  
  戚夙容的肚腹、右手肘、后背都出现了淤伤,平儿看得鼻子发酸,眼泪不受控制地掉落。
  “哭什么?”戚夙容问道。
  “小姐从小养尊处优,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平儿哽咽道,“都怪平儿没有保护好小姐。”
  “怎能怪你?”戚夙容笑道,“他们那么多人,你这小身板能对付几个?”
  “可是……”
  “傻丫头,别七想八想的,赶紧给我敷敷。”
  “是。”平儿闷闷地应了一声。
  
  戚夙容望着她,脑中想起了许多事。她上一世亏欠过太多人,眼前这丫头就是其中一个。她从小就被卖到戚家,性格单纯,任劳任怨,人不聪明,却非常忠诚,一旦认准了一个主人,无论吃多少苦也毫无怨言,像傻瓜一样。但她这两辈子恐怕也只会遇上这么一个傻子,以前不知珍惜,这一次绝不能再让她落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小姐,怎么哭了?很痛吗?”
  “不,不痛。”
  “一定很痛,不然小姐绝对不会哭。”平儿说着,原本已经止住眼泪又哗哗地掉了下来。
  “真的不痛,别哭。”
  “呜,对不起,呜……”
  “傻子……”
  
  顾锦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戚家,径直返回了自家的府邸。
  “锦云,快过来,看看这块匾额如何?”顾父一脸意气风发,招呼着顾锦云。
  顾锦云抬头望去,只见大堂正中挂着四个金灿灿的大字:忠义仁勇。
  “大哥,你赶紧劝劝老爹,这四个字实在是太俗气了!”顾宇风用不忍直视的表情说道。
  “你小子知道什么?”顾父吹胡子瞪眼,“这样才有气势!”
  顾宇风翻了翻白眼。
  
  “对了锦云,你有没有打听到戚家的消息?”顾父问道。
  顾锦云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
  “有消息?”顾父眼睛一亮,“太好了,我们选个日子去拜访吧?”
  “老爹,您真的要跟戚家结亲啊?”顾宇风不赞同道,“他家如今已被查封,自顾不暇,我们何必参合进去?”
  
  “你说什么?我和戚朔可是过命的交情,当年他都没有嫌弃咱们门第低,愿意将女儿嫁给锦云。现在他家遭难了,我们就翻脸不认人?这事说出去,我顾常还如何抬起头来做人?”
  “不就是一句口头戏言吗?”顾宇风嘟囔道,“如此较真做什么?”
  “屁!老子向来一言九鼎,哪像你这小子,老子就没听你说过几句人话。”
  
  顾宇风无语问苍天,老爹一生气起来就口无遮掩,连“老子”都出来了。
  他转头看向顾锦云:“大哥,你的意思呢?姑且不论戚家如今的处境,我听说,戚家大小姐的风评似乎不太好。”
  “不太好?”顾父打算道,“戚家小姐可是京城有名的才女,这也叫风评不太好?”
  顾宇风无奈道:“爹,戚家小姐固然是才女,但性格冷傲,自视甚高,您确定伺候得了这样的媳妇吗?”
  顾父沉默了一会,问顾锦云:“你觉得呢?”
  
  “最近局势不稳,爹暂时别去拜访戚家。”顾锦云开口道。
  “大哥果然英明。”顾宇风赞道。
  顾父正要驳斥,却听顾锦云又说:“但是,我想娶她。”
  顾宇风一愣:“大哥,你说什么?”
  “我想娶戚夙容。”他又重复了一遍。
  
  顾父大喜,直夸儿子有情有义有担当。
  顾宇风则疑惑道:“大哥,你从不会如此草率地决定一件事,你甚至连戚夙容的面都没见过。”
  顾锦云脑中浮现出一张苍白而妖冶的脸,而后又想起她静若处子般端坐在石墩上梳发的模样。
  坚韧不屈,临危不惧,处事不惊,待人不伪,这便是他对她的评价。
  他从不轻信外界的闲言碎语,只相信自己的眼睛和感觉。
  
  “六子,去药房取两瓶淤血膏来。”顾锦云对一旁的小厮吩咐道。
  “是。”
  顾父问:“怎么?你受伤了。”
  “没有,送人的。”
  “谁?”顾宇风好奇地问。
  顾锦云静坐如山,丝毫没有回答的意思。
  顾宇风耸耸肩:“算了,我去找我的双双玩去。”
  “你小子,别把你妹妹带坏了。”顾父瞪着他。
  “小子哪敢?父亲大人,容小子告退。”顾宇风行了个大礼,然后风一样地闪了出去。
  
  第二天,戚夙容一早醒来,发现桌上竟然放了两瓶药膏。她以为是平儿特意去药店买的,也便没有多问。
  
   正文 水晶莲子羹   几天后,庄俏娥替戚夙容盘了一家铺子,位于街市北面,临近内城,地段非常不错。
  此店主要为富贵人家量身定制服饰,一个月大概只接两三单,平时则售卖一些绢花、发簪、耳环、手镯、香扇等小饰物。其中绢花、绫花等头饰的成本最低,都是戚夙容用从绸缎庄收来的边角料制作的,虽不金贵,却胜在巧思。
  
  距离皇后寿宴不足二十天,戚夙容除了要帮庄俏娥缝制礼服之外,还得为店铺开展准备好足够的商品,每日忙得不可开交。幸好有戚母和丫鬟帮忙,否则凭她一个人,肯定完不成。
  
  “夫人,小姐,新铺的匾额送来了。”管家通报道。
  戚母和戚夙容几人一起来到客厅,只见一块红底镶金的匾额竖立在椅子上,上书:云容秀庄。
  戚夙容仔细看了看,问道:“娘,你觉得如何?”
  “嗯,挺不错的。”戚母点头微笑。
  于是戚夙容付清余款,然后用红布将匾额盖起来,让管家送到新铺去。
  
  “容儿,你打算何时开业?”戚母问道。
  “皇后寿宴的前一天。”
  
  接下来的半个月,戚夙容没有再出过门,也没有再想起骆妍依的事情。但她不想,人家却时刻惦记着。
  骆妍依那日回家发了好一通火,深觉自己在戚夙容面前丢了颜面,竟然被她几句话就吓退了,实在是无法容忍。她左思右想,决定找其他闺友商量一下,无论如何,她就是不想让戚夙容好过。曾经被她奚落的耻辱,她全都要讨回来。
  
  “其实要整治她并不难。”太尉之女柳倩儿神色慵懒道,“戚家现在无权无势又无财,我们只要小施手段,就能闹得她家鸡犬不宁。”
  “哦?你有何计策,说来听听?”骆妍依迫不及待地问道。
  
  “你们应该都有所耳闻,戚大将军戚朔自从丢官去爵后便一蹶不振,既不找人帮戚家平反,也无心操持家业,整日无所事事。他除了喝酒、听曲和下棋之外,最大的爱好便是美色,这在京城也是出了名的。”
  
  “那又如何?”
  柳倩儿笑了笑,支起身子,轻声道:“我们可以这样……”
  几人凑在一起算计着,间或发出细碎的笑声。
  
  另一边,戚夙容为庄俏娥缝制的礼服已经完成。她决定亲自去宋府一趟,若有哪里不合适,还能就近修改。
  派人送了拜帖,庄俏娥邀请她下午到府上一叙。
  当庄俏娥看到新装,真是喜出望外,无论是款式还是新意,都远远超出了她的预计。
  
  “俏姨,你看还有哪里需要修改的?”戚夙容道。
  “不,非常好。”庄俏娥满意道,“辛苦你了。”
  “这是应该的。”戚夙容笑道,“云容秀庄能否在京城打开市场,还得看俏姨了。”
  庄俏娥敛了敛眉,迟疑地说道:“此次参加寿宴的达官贵人数不胜数,我不过只是一名五品夫人,到时候未必会有人注意。”
  “这点您放心,那些贵人们最注重服饰流行,只要您一出现,必然会吸引她们的目光。”
  
  庄俏娥抿嘴一笑,又道:“今日五月初五,距离寿宴只有六天了,你的店铺打点得如何了?”
  “差不多都准备好,这还多亏俏姨鼎力相助。”戚夙容为她斟了一杯茶,举杯道,“夙容以茶代酒,敬俏姨一杯。”
  庄俏娥也不推搪,与她碰了一杯。
  
  戚夙容放下茶杯,正想说些什么,突然脸色微变,出声问道:“今日是五月初五?”
  “你是忙糊涂了吗?今日当然是五月初五。”
  “五月初五?”戚夙容喃喃自语,脑中似乎闪过什么,心里甚是不安。
  “怎么了?”庄俏娥问。
  戚夙容倏地站起来,抱歉道:“俏姨,我突然想起还有一件急事要办,就先告辞了。”
  说着,也不及收拾东西便往冲去。
  “哎,这么急做什么?衣服的钱……”
  “下次再说吧。”
  
  戚夙容匆匆离开宋府,直直朝镜湖的方向跑去,身后的平儿差点没追上。
  她之所以如此焦急,是因为想起了上一世发生的一件事。
  
  正是这年的五月初五,父亲被人污蔑调戏张府千金,被张员外告上了公堂。这件事最后虽然在某些人的调节下不了了之,但父亲的名声却是一落千丈,再次成为京城的笑柄。父亲是何等爱面子的人,此事成为了他一生的污点。
  
  父亲虽然好美色,却从不会调戏良家妇女,就连他的小妾大多都是风月女子。更何况张府千金是一位富家小姐,出身不低,父亲绝不会失礼于人。事后询问,才知父亲当初正与几位新交友人一起游湖,有人告诉他,前方那座亭子中坐的是近来颇为出名的美姬,容貌出众,才艺双绝。父亲自是心动,有意拜会。
  
  一人便与他打赌,只要他能得到这位美姬的青睐,从她身上任意取一件饰品,他就请他喝一个月的好酒。父亲一口应允,不疑有他地便进了那座亭子。初始,只是以棋会友,倒也相谈甚欢。但这名女子并非妓子,而是一名富家千金。父亲却将她其当作风月女子,举止随意,语气暧昧,最后竟然要取她身上的饰品,结果可想而知,自然被人当作了登徒浪子。张府千金的仆人一拥而上,本想给父亲一个教训,却被武艺高超的父亲反揍了一顿,最后才闹上了公堂。
  
  公堂上,父亲据实以告,但与他打赌的那人早已消失无踪,苦无人证,只能背了这个黑锅。
  
  戚夙容几乎忘了这件事,因为上一世戚家发生的麻烦事实在太多,几乎没有一刻安宁。父亲之所以经常外出,也是为了舒解郁气,却不想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戚夙容并不十分肯定这件事还会按照记忆中那般发生,但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要亲自去确认一下才放心。
  
  跑到镜湖附近,戚夙容刚好看到父亲走进了那座凉亭,正在与张府千金攀谈。
  
  还来得及!她深呼了一口气,整理了一下仪容,徐徐朝那边走去。
  
  “……在下颇通棋艺,不知是否有幸与小姐对弈?”戚父询问道。
  张府千金还未回话,便听一个声音从亭外传来:“小姐与男子下棋未免有些不妥,不若由小女子陪小姐下一盘?”
  
  “容儿?”戚父看到自己的女儿不由得愣了一下。
  戚夙容给父亲使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眼色,然后继续对张府千金说道:“这位是小女子的父亲,酷爱下棋,都忘了男女之防了,还请小姐莫怪。”
  张府千金亦是爱棋之人,不然也不会特意跑到这风景宜人的湖边来研究棋艺。她闻听戚夙容所言,果然并未怪罪,起身微笑道:“不知两位如何称呼?”
  “咱们今日以棋会友,萍水相逢,何必在意名姓?”戚夙容一摆手,“小姐,请。”
  张府千金微笑着回了一礼,款款入座。   
  
  戚父并非愚笨之人,见女儿对这位小姐如此态度,心中便有了几分疑惑和猜测。他回头看向远处,那名与他打赌之人已不知去向。
  他只得暂时压下疑虑,安静地端坐一旁,观看棋局。
  
  戚夙容的棋艺在贵女间算是出类拔萃的,这位张府千金亦不差,两人你来我往,旗鼓相当。
  “姑娘棋艺精湛,小女子甘拜下风。”张府千金笑道。
  “小姐过誉,侥幸而已。”戚夙容谦和地回礼,丝毫没有以往那种不可一世的傲气。
  戚父似乎都有些不认识她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女儿一旦敛去锐气,竟是如此清雅灵慧,气度过人。
  
  张府千金显然对她亦颇有好感,诚心道:“不知下次是否还有机会能与姑娘对弈?”
  戚夙容想了想,笑道:“不若每月十五来此一聚如何?”
  这位张府千金虽非官宦人家出身,但家财颇丰,兼之性格温和恬淡,很是值得一交。当然,前提是她不在意戚家的落魄。
  
  戚夙容父女告别张府千金,回到家中,戚父立刻问起此事。
  戚夙容回道:“我无疑中听到有人要设计陷害爹,便立刻赶过来查看情况。今日遇到的那位小姐并非风月女子,而是富家千金,爹若是失礼于人,后果可是不堪设想。”
  
  戚父双目含怒,一拳砸在桌子上,喝道:“到底是谁如此居心叵测?难道非得感觉尽杀绝不可吗?”
  “爹,别生气。”戚夙容给他倒了一杯茶,安慰道,“女儿相信戚家的落魄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一家安好,一切都可以重新再来。”
  戚父咬牙道:“真不知还要忍多久?”
  “爹,千万别着急,也不要再轻信他人。暂时安居一隅,等候时机。”
  
  戚夙容有些疲惫地回到自己房间,草草梳洗之后便准备睡了。
  “小姐,你没事吧?要不要奴婢给你揉揉肩?”平儿一边铺床一边问道。
  “不用了,你也早些去休息吧。”戚夙容扑到床上,蒙着被子大喊,“好想吃水晶莲子羹!”但她现在吃不起啊吃不起!
  “……”
  
  第二天午后,戚夙容从外面回来,发现房中放了一个青花盅,打开一看,赫然正是她馋了许久的水晶莲子羹……
   正文 是他   “平儿,这碗水晶莲子羹从哪里来的?”戚夙容叫来平儿,指了指桌上的盅。
  平儿道:“会不会是夫人给小姐准备的?奴婢早上来收拾房间时还没看到。”
  确实有可能,戚母以前就经常给她做莲子羹。戚夙容望着那盅色泽通透的莲子羹,忍不住尝了一口,一股凉意直透心间,暑气顿消。
  “嗯,味道真不错。”戚夙容满足地又喝了几口,随意提道,“平儿,上次那两瓶去淤膏效用不错,你在何处买的?”
  “去淤膏?什么去淤膏?奴婢不知道啊。”平儿一脸疑惑。
  
  戚夙容的动作顿了顿,转身朝柜子走去,从抽屉里拿出两个小瓷瓶,递给平儿:“这个不是你拿给我的吗?”
  平儿摇头:“不是,奴婢从未见过这两个瓶子。”
  戚夙容皱了皱眉,她受伤的事只有平儿知道,母亲不可能悄悄给她准备药膏却一句话也不说。那这药膏到底是谁送来的呢?还有这盅莲子羹,恐怕也并非她之前猜想的那般,是母亲准备的。
  
  吃饭时,戚夙容便旁敲侧击地说起莲子羹。
  戚母说道:“若真嘴馋了,便叫下人去买些食材,娘给你做。”
  “不,女儿只是随口说说,还是等以后家里宽裕些再说吧。”果然不是她母亲。环视一圈,桌上众人皆是神色如常,显然也与他们无关。
  
  莫非是有人想暗中对她使坏?戚夙容脸色微变,随即又否定了这个猜测。不论是之前的药膏还是刚才喝的莲子羹都没有问题,此人应该是出于好意。
  那么,会是谁呢?
  
  戚夙容一直到饭后都在琢磨这个问题。此人似乎很清楚她的一举一动,不会是经常在暗中窥探她吧?
  戚夙容忍不住朝窗外看去,只看到一个空寂的院子和斑驳的树影。
  在她记忆中,倒是有一个人会做这样的事。他外表冷漠,却拥有一颗柔软的心。可惜她从前不知珍惜,一开始便带着偏见,以至于闹到最后几乎反目成仇。
  算一下时日,与他相遇还有一两个月,应该不会是他……
  
  戚夙容摇了摇头,决定暂时先不去想了,明天就是云容秀庄开业的日子,还有不少事情需要打点。
  她和母亲都不适合出面,只能安排两名丫鬟去打理店铺。但丫鬟毕竟有些撑不住场面,所以戚夙容思量再三,决定请父亲的小妾秦湘参与管理。此女上一世从戚家出事开始,便始终跟随。一直与戚家同甘共苦,直到后来被性格大变的父亲给赶走。
  
  秦湘是父亲所有小妾中,戚夙容唯一没有恶感的女子,多了一世的经历,足以让她了解她的为人。
  戚夙容原本想找机会将父亲的小妾全部送走,但如今仔细想来,只要她们不惹事,戚家倒也并非容不下她们。无论她如何反感,这些小妾也是父亲的女人。即便要送走,也该由父亲来决定。撇开她们的身份不谈,能够同甘痛苦,已是难能可贵。
  
  对于戚夙容的请求,秦湘很愉快地答应了,甚至还有些受宠若惊。以戚大小姐的性格,很难相信她竟然会将这样重要的事情交给一名小妾。
  戚夙容说道:“秦湘,我将店铺交给你管理,并非是认可你在戚家的地位。而是希望你能把握这次机会,脱离贱籍,将来可以另立女户。”
  “什么?”秦湘微微一愣。
  
  戚夙容认真地望着她,继续道:“你对我爹有多少感情姑且不论,但我爹肯定不爱你。他喜好美色,却又极重出身,在他心中,你们不过只是一种消遣,只有我娘才是他的妻子。你们甚至连为他生儿育女的资格都没有,你真的愿意无儿无女地跟着我爹一辈子吗?”
  秦湘脸上露出几分苦涩,没有言语。
  戚夙容又道:“女人的命运往往身不由己,但若是能拥有另一种更好的活法,为何不去尝试一下?”
  
  “你是想让我离开你爹?”
  戚夙容笑了笑,坦然道:“是的。”
  秦湘没料到她竟回答得如此干脆,思忖了一会,又问:“若我不愿意离开呢?”
  “任何对戚家忠心的人,戚家都不会亏待。你不愿意离开亦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不会为难你。你若改变主意了,也随时可以另谋出路。前提是,不能做出任何有损戚家名声和利益的事情。”
  “此话当真?”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我明白了。”秦湘慎重道,“你放心,我一定会将云容秀庄打理好的。”
  “拭目以待。”
  
  开业当日,云容秀庄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好不热闹。
  这间店铺是以一名商户的名义租下的,所以多数人皆以为幕后老板便是那名商户。
  戚夙容带着纱帽,坐在云容秀庄对面的茶楼,观看开业仪式。
  秦湘以前是一名歌女,长袖善舞,落落大方,倒也给秀庄赚足了面子。
  
  开业过程十分顺利,戚夙容放下心来,对一旁的平儿说道:“好了,我们回吧。”
  就在她们转身的同时,顾锦云带着小厮来到了秀庄门口,抬头看了看匾额,视线在“云容”二字上停了片刻,然后走进店铺。
  他刚踏进去,戚夙容便从茶楼走出来,两人错身而过。
  
  “夙容,今日开门红,秀庄做了一笔大生意。”傍晚,秦湘回到家中,表情略显兴奋地说道。
  “大生意?”戚夙容有些奇怪,秀庄的名声还没打出去之前,能接到什么大生意?开业当天,所有上品都有优惠,顶多就是多卖出了一些小饰品罢了。
  秦湘笑道:“有一位公子,一口气买下了店里所有的绢花和绣帕。”
  “什么?”戚夙容微微吃惊。绢花成本最低,数量最多,而绣帕却是价格最高的物品,全部买下,少说也要百十来两银子。
  “有没有记下那人的姓名?”她问。
  
  秦湘摇头,遗憾道:“他沉默寡言,从走进店铺到交易完成,总共只说了三句话,‘我要买下店里所有绢花和绣帕’‘多少钱’‘六子,付钱’,然后就走了,我甚至连搭话的机会都没有。”
  六子?戚夙容心头一颤,追问道:“他长相如何?”
  秦湘想了想,回道:“大约二十一二岁,身材高大,面目冷峻,眼神有些骇人,啊,对了,他右耳耳垂上有一颗红痣。”
  
  是他!是顾锦云,她上一世的夫君,是她曾经最爱的也是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
  戚夙容捂着胸口,激动、喜悦、痛苦、悔恨的情绪纷沓而至。
  
  “夙容,怎么了?你认识他吗?”
  “不,不认识。”戚夙容闭了闭眼,衣袖内的手指微微颤抖。如果可以,她希望这辈子都不要与他相识。曾经的痛苦,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也不想让他和他的家人再经历一次。是啊,就当作不认识。
  
  秦湘奇怪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将账本拿出来,说道:“这是今日的交易账目,你查看一下。”
  戚夙容随意扫了几眼,对她说道:“账目一个月查一次便行了,你不必每日来向我汇报。”
  “好。”秦湘也不矫情,收起了账本。
  
  戚夙容忍了一会,终于还是又问了一句:“你之前说的那位公子,是一进店便直接买下了那么多东西吗?”
  “那倒不是,他还在店里逛了一圈,着重看了几种比较精美的饰品,我以为他会买下那些饰品,谁知他买的却是绢花和绣帕。”
  因为绢花和绣帕能让她赚得最多!
  在这一刻,戚夙容几乎可以肯定顾锦云已经见过她,并且还在暗中留意她。用这种隐晦的方式帮助她,还真是他一贯的行事风格。戚夙容暗暗有些好笑,心中既是甜蜜又是苦涩。如此看来,那两瓶药膏和那盅莲子羹恐怕也是他送来的。
  私闯民宅,他倒是做得驾轻就熟,就算她是他的未婚妻,也不能随意来去吧?
  
  戚夙容开始迅速回想自己近日有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比如强行给自己的弟弟洗澡,穿着肚兜在桌上提笔挥毫,趴在卧榻上调香匀色……呃,不会都被看去了吧?
  戚夙容突然有种仪态尽毁的感觉……不过,他到底是在何时何地见过她?
  
  思绪混乱,一夜无眠,但戚夙容却不得不起个大早。今日是皇后的寿宴,她必须去宋府一趟,为俏姨梳头打扮。
  她为庄俏娥量身定制的服侍,包括衣裙、鞋子、首饰、香料、妆容等等,需要她亲自帮她妆点。
  还有一点,她没有告诉俏姨,那便是她的绣线,全都用特制的香料匀染过。用这种绣线绣出来的图样会带着淡淡的清香,别有一番趣致,所谓拂袖生香亦不过如此。
  
  为庄俏娥妆点完毕,戚夙容便扶着她坐上马车,目送她远去。
  “小姐,若戚家没有出事,你如今也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去宫中参加寿宴了。”平儿有些不忿地说道
  戚夙容笑了笑:“宫中的宴会我参加得还少吗?早厌了。”
  “厌了?奴婢不信。”平儿骄傲道,“哪一次宴会,小姐不是艳冠群芳,众星拱月?其他人根本无法与小姐相比。”
  戚夙容收敛笑容,是啊,她曾经最享受的便是那种高高在上、被人追捧的感觉,自诩无人可比,傲得不可一世。不懂得谦让,不懂得婉转,不懂人与人为善,以至于得罪太多的人。
  上一世所受的苦,大部分皆是她咎由自取。
  
  “好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你小姐我就算穿的是粗布麻衣,也照样能活得开开心心。”戚夙容迎着阳光,笑得释然。
  “奴婢就是为小姐不值嘛?”平儿嘟囔着。
  “走吧,回家去,我们还有大把事情要忙呢。”戚夙容想了想,说道,“昨天做了一笔大生意,今天去买点好菜,回家好好吃一顿。”
  “小姐,你要去买菜?”平儿一脸惊异。
  “是啊。”
  “别,让平儿去就好了,小姐怎能去那种地方?太脏了。”
  “行了,啰嗦。”戚夙容也不管她,径直朝街市走去。
  脏?她如何还会怕脏?
  世上最脏的是人心,最美的,也是人心。
   正文 武师   御花园中,贵女齐聚,裙影蹁跹,百花争奇斗艳,尽显富丽。
  
  庄俏娥出身颇低,为人中规中矩又不擅交际,一身精心打扮确实引来了不少人的目光,但主动上前与之攀谈的,也仅仅只有平日交好的两三友人。她倒不觉失望,只是恐怕达不到夙容原先的预期了。若是由她亲自前来,光景自是大不相同。夙容的性格在贵女间虽不讨喜,但她的穿着打扮却是众女争相追捧的风尚。
  
  然而,就在宴会结束前,庄俏娥竟意外获得了皇后一句“别出心裁,蕙质兰心”的赞誉。简单八个字,却让庄俏娥受宠若惊,也让众女真正注意到了她。
  云容秀庄之名成功让贵女们留记在心。
  
  戚夙容接到庄俏娥的来信,很是高兴,第一步算是走出去了,剩下的便是好好经营。一家云容秀庄虽无法彻底改善戚家的困境,却至少能保障生活的安稳,不必陷入四处筹钱的窘境中。
  
  她将家里所有人都动员起来,加工制作各种小饰品,补充货源,将家里弄得像一个小作坊,让戚父颇有些不满。他最看不起这些营营汲汲的商贩行径,自觉有失颜面,不成体统。
  他们戚家竟落魄到如此境地?真是老天无眼。想到此处,又不有些自怨自艾起来,整日与酒为伴,过得浑浑噩噩。
  
  正是创业之初,戚夙容分身乏术,并未察觉戚父的异常。直到三天后,戚父借酒劲,将一名不小心冲撞了他的平民男子打得差点致残,被一群平民拥到家中,她才不得不正视这个问题。
  
  戚父自恃身份,不屑与他们理论,直接承诺给他们三百两作为赔偿。
  三百两?戚夙容真是欲哭无泪。那人也就是外伤严重了些,请个大夫,加上医药费和额外赔偿,顶多五六十两。父亲一开口便是三百两,一句话就让她和娘这些天的辛苦全都付诸东流。
  她唯一庆幸的是,父亲没有整出人命,不然就真的麻烦了。但如此下去,恐怕早晚要出事。
  
  戚夙容回忆上一世,父亲也是醉生梦死,最后因为酗酒成疾,一身武艺彻底荒废,在母亲去世后不久,他也撒手人寰。
  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再次步上前世的后尘,但是她该如何是好呢?如今生活虽有好转,却也仅能养家糊口罢了。经不起大笔挥霍,更别说为父亲洗去污名了。
  
  是否该给父亲找点事做,免得他整日伤春悲秋,借酒浇愁?但父亲除了一身武艺,别无所长……武艺?戚夙容眼中一亮,对啊,武艺何尝不是一种优势?替人押镖、保宅护院之事,父亲肯定不会去做。但若是开设武堂,传授武艺呢?所谓传道授业,无论文武,亦颇受世人尊重。
  戚夙容不求父亲生财,只愿他能振作起来。
  
  于是,戚夙容将这个打算说与戚父听。戚父听罢,沉吟片刻,没有作答。
  “爹,戚家目前不宜妄动,您不如先收几名弟子,授以武艺,日后若能教出一名武状元,亦是美事一桩,对戚家亦大有助益。”
  戚父听到“武状元”三个字,神色微动。
  
  戚夙容再接再厉:“爹,夙宝好文多过习武,日后肯定是要走文试一途,夙容又是一介女流,无法继承爹的衣钵。您真的愿意一身武艺后继无人吗?”
  戚父终有些动容,松口道:“好吧,左右无事,收几个徒弟亦无妨。”
  末了,他又补充了一句:“资质差的,我可不要。”
  戚夙容苦笑,爹啊,能不能收到弟子还是个问题呢?您就别挑三拣四了行不?
  
  说服戚父,戚夙容开始着手处理此事。她将后院收拾出来,当作练武之所,为免惊扰到前院的女眷,她又请人做了一个支藤架,将宅子前后隔开,种上丝瓜和葡萄,正好为家里添些食材。以后前院也要利用起来,种些易成活的蔬菜瓜果,可节省不少家用。
  为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戚夙容只让人在附近的巷口张贴了几张告示,主要招收一些平民少年,对束修之礼的轻重并无特别要求,就算别人提着一篮子鸡蛋过来,戚夙容也十分欢迎。
  
  顾家。
  顾锦云走进房间,递给顾宇风一张纸。
  顾宇风打开一看,奇怪地问道:“这是戚将军招收弟子的告示,你给我做什么?”
  “你去。”
  “啊?”顾宇风张大嘴,指着自己,一脸惊悚道,“要我去?”
  “你武艺疏松,正好去戚将军手下磨练一番。”
  “大哥,”顾宇风驳道,“咱们老爹以前也是一名将军,要学武何必找外人?就是你,也足够教我了!”
  “爹腿脚不便,如何教你?至于我,你真的要我教?”顾锦云目不转睛地盯视着他。
  顾宇风心中一寒,吱吱唔唔没有吭声。
  
  “去?”顾锦云又问。
  “能……不去吗?”顾宇风挣扎着。
  “明天开始,跟着我,寸步不许离。”
  “……”
  “去?”
  “去,去,去。”能不去吗?跟着他,他又不是嫌命长了?顾宇风在某人的yin威下悲愤地妥协。
  “很好。”顾锦云衣袍一翻,潇洒离去。
  顾宇风望着他的背影,嘀咕道:“大哥为何对戚家之事如此上心?若对戚家大小姐有意,何不早点娶进家门,省得折腾别人……”
  
  招收弟子之事,比戚夙容想象中更顺利,一共五名少年,十一岁到十六岁不等,虽然基本是贫家子弟,资质亦层次不齐,但胜在结实健康。
  让戚夙容意外的是,她竟然在这几人中发现了顾宇风?她曾经的小叔子,顾锦云的亲弟。
  
  她有些忧郁了,顾锦云到底在想些什么?为何如今的发展,与从前截然不同。上一世,她与他在戚顾两家正式会面前,从未有过交际。如今他又是送膏药又是送莲子羹,还把弟弟支使过来,是几个意思?
  戚夙容可不相信他对她一见钟情,二见倾心,非卿不娶了。顾锦云此人确实面冷心热,却不易动情。之所以愿意娶她,除了一份责任之外,恐怕还带着几分怜悯之心。
  
  但这种责任和怜悯,在两人成亲后,逐渐被偏见、疏离、隔阂、矛盾、小人的陷害所消磨。戚夙容觉得他其实从未爱过自己,而她虽有动心,却不愿意坦诚相待,始终维持着那种可笑的骄傲,将自己逼入死胡同,也将身边的人逼到了绝地。
  这一次,她不想再嫁给顾锦云,只望能还他一世安宁。
  
  戚父收徒之后,嗜酒的毛病果然改善许多,人也精神了,每日操练弟子,忙得不亦乐乎,仿佛又回到了军营,倍感自在。
  戚夙容放下心了,再次将重心放到云容秀庄的事务上。
  
  那次寿宴之后,皇后的八个字让云容秀庄出了一把风头,吸引了不少名门闺秀,并成功收到了几份大订单。
  戚夙容让秦湘记下所有大客户的名字和她们的喜好,以便投其所好,更好地满意她们的需要。
  除此之外,云容秀庄的小物件也卖得很好。按理来说,一般贵女看不上太过廉价的绢花或成色普通的金银首饰,这些物的销量最多小有赚头而已,绝不会像如今这般热销,至少在云容秀庄彻底在京城打响名号之前不会。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戚夙容并不知道,顾锦云那日买下所有绢花和绣帕后,便将其当作赠品,以赠与所有在顾家各大商铺消费过的客人,根据消费额不同,赠品的品相亦不同,并报出了云容秀庄的名号。
  顾家虽是初入京城,但在京城交游广泛,旗下开设了茶楼、酒楼、客栈、棋室、胭脂铺、绸缎庄、粮油店,杂货铺等等,比起京城巨贾虽有不足,却也算颇有家底。
  他派送赠品之举,不仅为他家的商铺招揽了客人,也为云容秀庄做了一次大范围的宣传。
  
  戚夙容这边过得顺遂,却有人看不得她好过。
  皇后寿宴前,她们不敢太过放肆,如今寿宴结束,终于可以好好整治一下某人了。
  之前柳倩儿的计策本应万无一失,却不知戚夙容从何处得到了消息,竟然替他爹化了这一劫。
  
  “难道我们之中有人透了口风?”骆妍依环视一周,眼中带着怀疑。
  被她扫过的女子纷纷表示绝对没有泄露半点口风。
  柳倩儿开口道:“好了,别胡乱猜测,我相信我们中的任何人都不可能暗中搅局。戚夙容从前是何等耀武扬威,不可一世,在场之人有谁没被她羞辱过?蝉宁,我记得你曾被她当众泼湿衣衫,丝毫不顾及你的颜面;芷苏,你胆小内向,不善言辞,她却让你在她的生辰宴会上,为她献歌一曲,你改为抚琴,却得到她一句‘班门弄斧’的嘲笑;宜安……”
  
  柳倩儿一一陈述戚夙容曾经的无礼行径,每多说一句,便让在场众人的脸上多了几分愤慨。
  末了,她又道:“她对我们的侮辱,我们都要一一讨回来。上次计划失败,不算什么,权当她走运。我们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总有办法让她家无宁日,生不如死,以解我们心头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