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魏国。
  
  琴筝和鸣,箫声伴奏,歌舞升平。虽然是凛冽的冬天,景平殿四周却安置了八个烧旺的炭盆,暖意融融堪比春天。蟠龙大鼎中燃着沁人心脾的御制香料。
  
  殿中主位坐着的恒亲王江璟一手持玉杯喝酒,一边兴致勃勃地看着梁州献来的八名绝色舞姬舞剑。
  
  打了好几年的仗,从英姿勃发的少年变成威严沉稳的一国统帅,江璟这些年过得并不轻松。辛劳的付出总算换来丰硕的结果。梁国国君于今年递交降表,梁国国土终于并入魏国的管辖之下。喜讯传到朝廷之后,皇兄立刻传圣旨将梁国改为梁州,派来各级官员接收管理,等田土户籍律法什么的都弄得差不多了,眼看梁州趋于稳定,江璟才押运梁州的一干降臣与无数战利品从苦寒的军营回到繁华的魏都。
  
  魏国收编梁州,他这个领兵王爷的功劳最大。皇兄深知他的爱好,除了加封他为亲王且赏赐丰厚外,特别将梁州希国公(原先的梁帝)进献的美丽舞姬全部转送给他。相传梁国出美女,眼看殿下女子个个婀娜多姿,迥异于魏国女子的妩媚风情,果真是名不虚传。尤其是中间那个领舞的舞姬更是出众。一身冰雪似的的皎洁肌肤,明艳动人的脸庞,窈窕的身姿随着音乐翩翩舞动,整个殿上的男人目光都被她吸引住了。
  
  江璟嘴角勾出一丝微笑,一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舞女晶莹白皙的赤(裸)双足。多年军营生活不近女色,可是把他这个虎狼青年给憋得狠了。而这个美丽的女人又实在很符合他的胃口。
  
  舒静君身穿蜀绣白纱舞裙,赤足踩在猩红地毯上,两手持剑,随着音乐曼妙地舞动。这支舞她下苦工整整练了一年,步伐身姿无一不妙,才终于被选为领舞。
  
  琴声由和缓变得铮然,众舞女的舞姿亦然加快起来,衣袂飘飘,赤足旋转,宝剑生辉,真真美得晃花人的眼睛。
  
  忽然,向前疾行的舒静君并未在主位前三丈停步回旋,而是赤足点地两剑合一向举杯饮酒的恒亲王咽喉刺去!
  
  “有刺客!”“啊……”“砰……!!”“喀拉拉……!!”
  
  说时迟那时快,众人慌乱无措间,恒亲王已经于电光火石间率先反应过来!弹出酒杯砸开一柄宝剑后,紧跟着锦靴蹬翻几案,身体借力向左偏去。舒静君的雷霆一击也只削落他脸侧几丝头发!
  
  “救驾!”“抓住这个刺客!”
  
  舒静君充耳不闻,一击不中转身追去!她内力不精纯,动作却极快,剑招狠辣变化繁多,恒亲王被她缠上之后,一时半会竟抽不出空儿拔剑,只得不停躲闪。其余侍卫虽然手握兵刃弯弓搭箭,却怕伤了恒亲王殿下,一时并不敢轻举妄动。
  
  恒亲王的锦袍已经被刺破几个洞,若非他身穿金丝软甲,恐怕早已经受伤。恒亲王十五岁从军,距今亦有十五载。平日杀伐果决,就算是朝中重臣见了也难抵挡他的虎威。不想今日却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一个小女子迫得东躲西闪狼狈不堪。恒亲王心中恼怒,遂不再躲闪。眼看那雪光似的宝剑冲着脖颈划过来,一双骨节分明的大手迎剑翻转相合,竟硬生生止住了那凌厉的剑势!滴滴鲜血顺着剑锋滑落下来。
  
  舒静君拔剑不出,三四柄寒光闪闪的宝剑已经架在她的脖子上。一个侍卫趁机折断她的手腕,剧痛之中剑已松手。恒亲王随手扔掉舒静君的剑,展开鲜血淋漓的双手任身边侍从简单包扎,冷冰冰看着趴跪在身前的舞女。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舒静君疼的说不出话,踢她膝弯迫她下跪的那位用力太大,她觉得自己的膝盖骨已经碎了。她慢慢挺直身子,仰头看着恒亲王。眼角含泪,容颜凄美。恒亲王刚才虽然差点儿命丧在她手里,看见她这可怜动人的模样,胸口不禁也是一滞。
  
  谁知趁此时机舒静君竟微启红唇,口舌用力,一枚黑色菱形小石从她口中激射而出!伴随惊呼,侍卫手中的利剑也狠狠刺穿她的后心!
  
  舒静君觉得心口一凉,然后是彻骨地疼痛。痛呼一声便萎靡地摔倒在地。侍卫将她的身体翻过来正面朝上,伸手探探她的鼻息,已然气绝。
  
  恒亲王看着柱子上深深的痕迹也是惊起一身冷汗。刚才要不是他闪得快,他的脖子上可就要穿个洞了。
  
  “殿下,这女子是梁国平西大将军舒匡之女舒静君。”赶来的心腹认出了刺客身份。
  
  “将门虎女,果然名不虚传。”恒亲王怔了一下。看见那满身鲜血的美女,心中却是五味杂陈,道:“舒家一门忠烈,最后却因本王的计策受冤而死。虽说两国交战各为其主,本王却始终觉得有些抱憾。这女子既是舒家人,虽然胆大包天刺杀本王,倒也算是忠贞。人死如灯灭,也不必折辱于她,便将她厚葬了吧。”
  
  ×××
  舒静君猛地睁开眼睛,止不住地咳嗽起来。下意识捧住心口,那里似乎还在隐隐作痛。
  
  “小姐,小姐,你又做噩梦了么?瞧这一头的冷汗!”丫鬟弄柳听见动静,赶紧拿着帕子过来。嘴里一边嘟囔着,一边小心地帮舒静君擦汗。
  
  绫罗绢帕上熏着淡淡的百合香,闻起来沁人心脾。舒静君怔愣了一会儿,渐渐回过神来,不禁慢慢扭头看窗外和煦的阳光。
  
  现在是梁国圣武二十三年的冬天。不是三十四年的那个冬天。国未亡,家未破。她舒静君还是平西大将军府里的千金小姐。因为母亲四年前逝世,父兄皆在边境云州镇守,父亲觉得云州苦寒,不想让女儿跟最小的儿子跟着吃苦,等她俩为母亲守完三年孝以后,就将两个孩子送到京城,寄养在孩子三叔家里。
  
  静君三叔舒业官拜中书侍郎,是常伴帝侧颇受重用的正三品大员。三婶汪氏原先是翰林家的小姐。三叔膝下还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今年十五岁的舒卿周,另一个是小舒静君两个月的舒靖蕊。
  
  舒卿周爱热闹,见家里多了一对弟妹很是欢喜,待她俩也周到热情。舒靖蕊就不是很欢迎她们了。在她看来,姐弟俩的到来无疑抢夺了她的地盘与宠爱,且舒靖蕊又很有一点儿大小姐的任性,孤高自诩目中无人的脾气。高兴了就和来客玩笑几句,不高兴了甩脸子就走。舒静君记得上一世自己没少被她气得暗地里哭。当然,现在的她可不会再把这种小事情放在心上了。
  
  “全怪五少爷,明知道小姐胆子小,还在家里藏了那么凶的一只大老虎!”弄柳鼓着嘴吧说。舒卿周族里排五,当年舒家还没有分府的时候,家仆都习惯喊他五少爷。虽然现在大老爷在云州镇守,二老爷在定州当刺史,三老爷则居住京城,三家都不住在一块儿了,称呼却就这么叫了下来。且舒业明明是个清高孤介的文官,生的这个儿子性格却随足了大伯,从小不爱念书,专喜欢爬树掏鸟蛋,上山猎野物。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的竟让他发现一只濒死的大老虎,连忙视若珍宝救了回来,悄悄藏在他的竹筠园里养着。不敢让老爷夫人知道,只是让人打造了一付精钢铁笼困住老虎,每日拿自己的私房钱买许多肉块喂食这只大老虎。
  
  “弄柳,不怪哥哥,是我好奇跟着别人进去的。而且哥哥被三叔责罚,那只大老虎也被三叔派人打死了,还不知道哥哥有多伤心呢。”
  
  弄柳嘴巴一撅,还没说话呢,就听到外面传来响亮的声音:“静君妹妹,我来看你了!”话音未落,已经旋风般闯进一个健壮英俊的少年。弄柳惊呼一声,尴尬地站起,圆圆的小脸霎时涨的通红。天啊,刚才五少爷应该没有听到她说的坏话吧?
  
  可惜天公不如人意。舒卿周不止嗓门大,耳朵也尖。他进来后先关切地问候舒静君的身体,接着就面目凶恶地逼近弄柳跟前,戳着弄柳圆圆的脸蛋道:“珠圆玉润,你刚才又说我的坏话,你要是再这么多嘴多舌,我就让妹妹不要你了,把你赶到粗使丫头那里,让你每天干重活!还吃不饱饭!看你肚子还能这么圆,看你嘴巴还能这么说?!”
  
  弄柳不敢反抗,苦着一张小脸可怜巴巴看静君。呜她真的好可怜,弄柳这个名字又不是她自己取的,是已经去世的舒家大夫人(舒静君母亲)取得。偏偏这个五少爷因为她长得脸圆身子圆,总是嘲笑她名不符实,还给她起了个外号“珠圆玉润”,好容易学个新词就用来骂人,怪不得三老爷整天骂五少爷不学无术呢!舒静君笑了起来:“哥哥,你别欺负弄柳了。”同时给弄柳使了一个眼色:“弄柳,你下去看看雀儿都喂了没有。”
  
  “哎!”弄柳脆脆地答应一声,一溜烟就跑远了。 正文 第二章   舒卿周在她背后挥舞着拳头,又生了一会儿气才垂头丧气坐在舒静君的面前:“唉!妹妹,看来阖家全府里面就你一个理解我。爹爹这次把我骂的好惨,娘也不敢管,小妹还给我讲了一篇大道理!”少年双手捧住脑袋:“我可怜的虎威将军(大老虎)就这么完蛋了!早知道我就不把它弄回府里了,倘若治好它的伤便将它放回山野,恐怕它也会快活许多。”
  
  舒静君安慰舒卿周半天,令他心里好受一点儿,才又问起了舒卿智和舒靖蕊。
  
  “你生病这些天,小弟都在母亲那里住。前两天因为想你总是哭,这两天好多了。母亲这几天也忙,说是安国侯府里的老太太要过寿,又碰上快过年……她整天忙于家事,实在抽不出时间,托我来看看你,让你别拘束,想要什么吃的穿的尽管说,这边的丫鬟婆子当自己家的使唤就行。小妹则是每天足不出户苦练琴棋书画呢!”舒卿周有些不以为然:“过些日子不就可以去皇宫参加新春宴了么,小妹估计是想在那天一鸣惊人呢!刚才我还想约她一起来看你,不过她不肯浪费时间过来。”
  
  “我的病其实已经好了,不用你们专门过来探望,也替我多谢谢婶娘。小弟调皮,这两天让婶娘多费心了。”舒静君说:“等明天我就把小弟接过来吧,几天不见他,我还挺想他的。而且哥哥你这几天也该抓紧时间苦练剑术,我可听说了,今年新春宴举行比武,获胜的人会得到陛下御赐的奖品,其中就有一匹西域进献皇家的汗血宝马。”
  
  “什么?真的?!”舒卿周的眼睛熠熠生辉,竟激动地跳了起来,他除了喜欢野物,更是爱马成痴。西域进献皇家的汗血宝马可是千金难求有价无市,这消息对他的冲击太大了!
  
  “我还能骗你吗?”舒静君笑着说。新春宴是皇家年年举行的盛典,能参加的都是权贵之后。女眷要求是二品及以上的官员妻子或后代,舒静君的父亲正好是二品大员,且父亲嫡亲的同胞妹妹又是颇受宠爱的淑妃娘娘。所以上一世来到京城以后,舒静君是年年出席新春宴的。舒靖蕊父亲是三品,资格就差了一些,且靖蕊父亲是庶出,与淑妃娘娘的关系没有大哥家里那么亲厚。往日靖蕊是很少能入宫的。但这回因为舒静君住在他们家,淑妃娘娘怕厚此薄彼两姊妹要闹嫌隙,因此格外开恩让靖蕊也陪着静君来。于是舒靖蕊等于沾着舒静君的光,也能去皇宫参加新春宴了。
  
  新春宴对女眷要求如此之高,对男子的要求可就宽松多了。只要是四品官员以上,家里的优秀子弟就可以参加。这一共有三个原因。一是为了热闹,二是为了年轻的权贵子弟相互认识熟悉,三是为了在这群后生中拣选出干练人才为国家所用。所以新春宴还有一个别名叫做“小殿试”。其中两个重头戏,一个是在文华殿吟诗作赋,另一个就是御前比武。倘若能在这两种比试中出类拔萃,就等于在皇上与诸位重臣心中留下好印象,以后离仕途坦荡就不远了。
  
  舒静君记得上一世舒卿周也参加御前比武了,舒卿周武艺很不错,得了第五名,却错失了第一名才能得到的汗血宝马,还沮丧了很长一段时间。现在既然距离新春宴还有两个月,没道理不提醒他一下,也许他努力两个月,就能从第五晋级到第一呢。
  
  舒卿周兴奋地摩拳擦掌:“妹妹,多谢你说的这个好消息!我先走一步,等我赢了那匹汗血宝马,就请你骑一骑!你这两天要是病好了,也好好练习一下才艺,到时可别被小妹压下去了!”
  
  “知道了,我尽力吧。”舒静君笑着看那小伙子兴冲冲地跑出去。
  
  她自然会尽力,不过不是在琴棋书画这方面。
  
  虽然新春宴中,女眷也有类似“小殿试”的才艺展示,表现出众的女子可以得到上位者的欢心,对名声的提高还有以后嫁人都很有好处,但这并不是舒静君关注的重点。因为舒静君记得上一世正是在这次新春宴中发生了某件隐秘的大事,导致帝后失和,甚至皇上差点儿废了皇后。且一年后皇后病死,皇帝后悔抑郁乃至病体缠身甚至最后的薨逝亡国都是起因于此。虽然众人语焉不详,且自己当年参见新春宴的时候又太过内向老实不晓得打听,但既然重生到这个时候,舒静君就不能让旧事重演。她相信,只要这回皇帝能够福寿绵延,就不会出现七年后稚子登基权臣把持朝政的动荡局面,魏国也不会趁乱入侵,无论国家的擎天之柱睿亲王还是自己的家族都不会轻易受疑含冤而死……
  
  仔细回忆了半天,于那件事情却仍毫无头绪,心里不由得焦躁起来。舒静君揉揉脑袋,尽量平复自己的情绪,决定到时候仔细观察随机应变。现在只能先从容易做到的事情做起。
  
  首先要找哑婆婆,让她完整而系统地教她武功。
  
  其次父亲托人在京城为她盘了两个绸缎铺子,她要出去看一看收益如何。
  
  虽然现在住在三叔家吃穿不愁,但是有钱有自己的人手才好办事嘛。而且倘若铺子有足够的余钱,她还想开首饰铺子与香料铺子。静君上一世曾经流落烟花之地,知道好些上好的香料配制法子与新颖别致的首饰花样,更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有多挣钱。除了烟花柳巷的姐儿爱买,那些追逐美丽的夫人小姐也喜欢。真弄得好了,一块儿难得的香料,一支极别致的簪子可赚取千金。并且最好在铺子里面安置雅间,女眷们逛累了可以在里面喝茶休息。女子只要聚得人多了,就没有不爱说三道四的,官宦夫人小姐掌握上流社会的消息,烟花巷儿的姑娘们分三六九等也分别掌握不同阶层的消息,倘若店铺里再安插足够的人手,她完全就可以足不出户掌握京城的局势,倘若遇到什么事情也可以提前做准备了……甚至除了京城,梁国的州府也可以设置同样的铺子……
  
  正陷入深思中,忽然被一道稚气的声音惊醒。“姐姐……!”
  
  舒静君惊讶地抬起头,看见抱在弄柳怀里的小不点。
  
  “卿智!”
  
  记忆里多年没有再见过的童稚小脸绽放出开心的笑颜,五岁的卿智张开短短的胳膊,奶声奶气叫道:“姐姐,抱我!”
  
  “小少爷,你现在这么沉,小姐怎么抱得动哇……”弄柳夸张地说。小卿智一乱动,她这么有力气都快抱不住他了。
  
  “弄柳,快帮我把卿智抱过来!”静君声音发颤,眼中除了小卿智再也看不见别的。
  
  “小姐,你刚病好,你行吗?奴婢怕卿智少爷把你压扁了!”弄柳一边从命,一边很怀疑地说。
  
  卿智嘟起了小嘴巴:“卿智才不重呢,五哥哥说了,弄柳姐姐才重,弄柳姐姐是珠圆玉润……弄柳姐姐一骑马就把马压扁了……”
  
  弄柳脸黑黑,气得立刻把这个小祖宗扔到小姐床上。卿智欢呼一声,紧紧搂住静君的脖子,挂在姐姐身上不下来。静君小心翼翼回抱住这个热乎乎沉甸甸的小东西,一遍遍摩挲他柔软的头发,亲亲他苹果一样的圆脸蛋,胳膊都酸了也舍不得放手,问:“你怎么来了?这几天想姐姐了么?姐姐很想你。你在婶娘那里怎么样?吃了什么东西?睡觉睡得好么?有没有人陪你玩?晚上睡觉有没有做噩梦?有没有踢被子?……”
  
  卿智笑嘻嘻不说话。弄柳本来在一旁生闷气,这时也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哎呦小姐你问了这么一大串问题,你到底想听哪个?估计小少爷都听晕了吧?不过是三四天没见,小姐你倒像是三四年没见似的……”
  
  卿智趴在静君脸蛋上吧唧亲了一大口,奶声奶气道:“姐姐,卿智很想你。你生病好了吧?五哥哥看见卿智,给卿智说你的病好了。卿智就求五哥哥把卿智送过来了。”
  
  “姐姐生病早就好了。卿智,你今晚上就回来和姐姐一起住好么?”
  
  “好!”卿智欢呼一声。静君含笑抱着他,对弄柳说:“等会儿你去婶娘那里给夏荷说一声,就说我病已经好了,卿智也回来了,多谢婶娘这些天的照顾,请她安心。”
  
  “是,奴婢记着了。”
  
  静君转头看卿智天真的笑脸。这些天一直压在心中的焦躁烦闷似乎一扫而空,只剩下一片清明的勇气。
  
  上天垂怜,竟让她有幸重活一世,重拾旧日的温情。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
  
  为了卿智,为了慈爱的父兄,为了那些她想保护的人,这一世,必须是她挺胸站出扛起重担。她必然要无所畏惧、步步谨慎、未雨绸缪,哪怕前面艰难险阻,也要披荆斩棘闯出一条生路来! 正文 第三章   晚上,天降大雪。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连窗纸都被雪光映得淡青。吃完饭的卿智高兴地不得了,在外面玩雪冻得手脸通红。静君又令他喝了一碗红糖姜水驱寒,洗漱完毕才抱着他一起上床睡觉。
  
  寅时。被窝里很暖和,卿智闭着眼睛睡得很熟。静君听见外面隐约传来沙沙的扫雪声,便无声地睁开眼睛。
  
  她知道哑婆婆一向有扫雪的习惯。虽然这种粗活不属于哑婆婆管,但这位孤僻的老人总觉得毛头小孩扫雪太脏太乱。而且哑婆婆扫雪不止干净整洁,还很美观。用来走动的道路一定清理干净,两侧的雪景却一点儿不动,让爱雪的人可以欣赏到天然的景致。
  
  舒静君悄无声息地起床,穿衣。被窝里的卿智仍睡得很香。静君替他掖好被子,又看了他一会儿,才顺着墙根,避开睡熟的丫鬟婆子们,悄悄出去了。
  
  ——她要去找哑婆婆。
  
  哑婆婆究竟有多大年纪了,没人知道。从外表看,她是一个容貌普通神情严肃的瘦小老太婆。平日穿的朴素,却极爱干净。腰板也永远挺得笔直。舒卿周不爱念书,形容人却用词很妙,有一次他对舒静君说哑婆婆站在一群仆从里面就像是鹤立鸡群——虽然是只老鹤。真是没有比这更恰当的比喻了。
  
  但是静君记得七年前,哑婆婆并不是这个样子的。那时她肮脏狼狈地连乞丐也不如,瓢泼大雨的夏天晕倒在闲云庵门前。那天静君跟着母亲上香,舒静君的母亲看这老人可怜,就让仆从把她带回家,还请医师替她看病。哑婆婆一连喝了十五天的药才终于康复。等她病好了,舒静君的母亲就要把她送回去,哑婆婆却表示自己老家遭了灾,十户九空早已经没有亲人了,也无处可去,求舒静君母亲善心收留。舒府家大业大,主母又心软,哑婆婆就留在了舒家。
  
  哑婆婆跟了舒静君母亲四年。等她去世以后,就跟随在舒静君身边。可是即使她在舒家呆了这么长的时间,也没有人发觉这个沉默孤僻的老婆婆竟是位隐藏的武林高手。
  
  上世国破家亡以后,是哑婆婆一直跟随在静君身边,甚至在静君的坚持下教给她诡异的秘术改变肤质容貌,传授她绝妙的舞姿剑术,最终得以改名换姓成为梁国进献魏国的舞姬之首。为了帮静君达成愿望,使她具有刺杀的能力,哑婆婆甚至将自己的一身功力传给静君以致最后沦为废人。对静君来说,她不止是一位忠心的老仆,更是她的师父,是一位值得她用全部感情回报的长辈。
  
  思绪停止于此。
  
  冬夜被雪光映衬得幽蓝亮堂。静君站在一株红梅的旁边,看着哑婆婆纤瘦的身影出现。此时哑婆婆手执一柄竹制大扫帚,正在缓慢专注地扫雪。
  
  “婆婆,早。”
  
  哑婆婆看到静君,眼中闪过一丝讶色。她将扫帚放在松木旁边,弯腰行礼。
  
  静君深吸一口气,随手拾起一根浅埋于白雪之中的枯枝,斟酌道:“婆婆以前教我一些剑法,我学的很不专心。最近被恶虎所吓,日日惊梦,不得安寝。前日却忽在病床顿悟,想要一改往日懒惰的陋习,藉练剑而锻炼自己的胆气。请婆婆指教。”
  
  静君脸色冻得通红,手心却冒出汗。她屏气凝神,单手平举枯枝。忽然身形旋动,纤手一翻,枯枝当空刺出!击若电闪雷霆,守若江海清光。枯枝疾刺点点,好像竹影随风飘摇;似武非舞,偏偏美不胜收。
  
  风止,雨消。
  
  舒静君气喘吁吁,将枯枝横于身前。
  
  哑婆婆看见褐色的枝干上颤巍巍摆着三朵红艳的梅花,枯槁的面容讶异之余,也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传静君些许武艺不过是闲极无聊,真没想到她竟然练得这样好。
  
  静君愿意用心学剑,自己的武艺可以得到传承,也算是一件好事。
  
  哑婆婆向前走了几步,面对静君,双手交合摆了几个手势。这是她独特的交流方式,只有静君等几个身边人才能读出。“每三日,教给你一招。如果想练就好好练,如果觉得累,就不要练了,去找别的小姐玩儿吧。不要随便和人争斗,不要轻易展示自己的武功。不要告诉别人你的师父是我。如果有人问,就说是夫人(静君母亲)的家族密学。”
  
  “婆婆,谢谢你。”静君露出安心的笑容。
  
  ×××
  舒静君的日子变得很忙。每天天不亮就早起练功,看书,白天还要出去巡视店铺。那两个铺子经营的不温不火,掌柜的虽然对她恭敬,却也只是因为她的身份,于经营方面恐怕是瞧不起她这个小姑娘的。下面人也是良莠不齐,有勤快能干的,也有偷懒耍滑混日子的。账簿做的也是一般。总体来说只是中等。
  
  静君深知打草惊蛇的道理,虽然发现了许多问题,却先隐忍不说。等她将一切都看清楚弄明白了,就于十一月中旬聚集两店掌柜的议事,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先将看出的问题一一列出,然后询问两个掌柜的解决方法,等问得那两个掌柜头冒冷汗的时候,再将自己想出的办法一一说出。两个掌柜的又敬又愧,登时对这个女东家刮目相看,知道这是个内行,再也不敢轻慢敷衍了。
  
  静君又趁机赏勤罚懒,定了一套简单有效的赏罚手册,店铺里的人经此一事风气顿变。有上进心的愈发用心,偷懒耍滑的要么卷铺盖走人,要么夹起尾巴做人。来买绸布的客人看到这绸缎铺里人人进退有据,待客周到热情,愿意回头光顾的越多。再加上好名声口口相传,店铺的生意越发好了。两个掌柜的看到实际效果也是喜笑颜开,对舒静君越发佩服了。 
  
  舒静君自己却还有遗憾的地方。因为年前备货时期已经过了,她看店里的货色大多中规中矩,只有少量出彩的品种,要是重生地更早一些,凭她在李相国府和烟花地打滚淬炼出的眼光,必定能备齐一些出色的货品,再藉着一些计划手段,恐怕就能在年前打出漂亮的第一仗,直接将两间绸缎铺子推上京城一等的名店了,也能赚取比现在更多的银钱。不过抱憾一下她也就释怀了,人不能太贪心,她能重生就已经很不错了,不是吗?
  
  十二月初三,天气晴朗。
  
  舒静君先陪弟弟玩了一会儿,便让弄柳陪着弟弟,自己则在庭院中练剑。练习约半个时辰,正凌空翻身的时候,院中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舒靖蕊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刚才那腾挪跳跃的真是往日弱不禁风的姐姐么?
  
  舒静君也讶异她为何光临,要知道她病得最重的时候,舒靖蕊也只匆匆看了一眼便回去苦练才艺了,这位可是典型的无事不登三宝殿。收剑请她进屋喝茶,舒靖蕊就恍恍惚惚跟进去了。等喝了一杯茶,定下神来,方才问道:“姐姐,你最近身体可好?”
  
  静君道:“托福,已经好多了。”
  
  “姐姐刚才是……?”“练剑。”
  
  “练剑?”静君点点头。舒靖蕊细白的手指无意识摩挲茶杯,有点儿不知道说什么了。半天才细声细气道:“姐姐,女孩儿家,总以温柔娴静为要。”不以为然之余,隐隐有指责之意。
  
  倘若是上一世谨小慎微的静君,早已经要慌忙地解释了。现在她却淡然一笑,吹吹茶面飘浮的梅花瓣儿,抿了一口茶。
  
  靖蕊在家里被人捧惯了,见姐姐避开她的话题不答,脸色登时有些沉。
  
  “姐姐,我问你话呢!”
  
  “人各有志吧。”
  
  “哦,好一个人各有志!”舒靖蕊手指紧紧绞起,又重复了一遍,神情有些恼,忽然转而问道:“姐姐最近可曾练琴?琴艺如何?可能弹奏清韵曲了?!”
  
  听她问得咄咄逼人,舒静君笑道:“为什么忽然问我这个?听闻哥哥说妹妹最近弹琴弹得很好,妹妹想必是要取代姐姐的古琴师傅,教导姐姐弹琴了?”
  
  啪地一声,舒靖蕊失手砸碎一盏茶,猛然站了起来。这家里,只有她说别人,没有别人奚落她的,连哥哥都让她三分!舒静君以前也对她唯唯诺诺的,今天是怎么了?被老虎吓得失心疯了么?!
  
  “弹不了琴却拿得了剑,姐姐还不容别人说了么?!我只希望姐姐新春宴上千万别连累了我,让人说我们舒家小姐粗鄙!要知道新春宴上可不止我和姐姐的颜面,还有长辈和淑妃娘娘的颜面呢!哼,言尽于此,希望姐姐能听得进忠言!”说完,就昂首挺胸地走了。
  
  弄柳气得小脸通红,等舒靖蕊走远了,呸了一声道:“好大的架子!奇了怪了,不是沾小姐你的光,这位恐怕还进不了皇宫吧,怎么说得好像别人都仰仗她似的!”
  
  静君神情如常,拈了块云糕放进嘴里。弄柳生完气,又有点儿担忧,“小姐,你说靖蕊小姐那么生气,她会不会去找三老爷三夫人告状啊?”她们毕竟住在三老爷家里。虽然三老爷当年也是老爷拉扯大的,这府邸也是老爷帮着建的,她们在这里吃穿都不花三老爷的钱,可是……
  
  静君一笑,戳戳弄柳的圆圆脸:“杞人忧天。靖蕊不敢找三叔的,倘若只为了这事儿,婶娘也没有那么糊涂。”就是真糊涂了,她的父兄可都在,谁又敢拿她怎样?
  
  呜讨厌!弄柳蹙起眉头撅起嘴巴。不就是她脸上肉多了一点儿么,怎么一个两个都喜欢戳她的脸~~
  
  另一边,舒靖蕊阴沉着脸,贴身丫鬟看她脸色,小心翼翼道:“小姐,你不是想去静君小姐的绸缎铺里看看缎子的吗?这……”
  
  新春宴要做新衣裳,可家里的锦缎小姐都看不中,觉得颜色花样不新颖。夫人最近忙得要命,小姐就想起静君小姐有两个绸缎铺,可刚才又闹得那么僵……
  
  舒靖蕊咬紧唇,怒道:“不管了,她做事这么荒唐,我要告诉母亲去!” 正文 第四章   十二月初五,天阴欲雪。
  
  一辆马车在繁华的京城街道上匀速前行。舒静君穿着一身青色袄裙,静静坐在车里看书。对面是穿着嫩黄色袄裙的舒靖蕊,咬着唇扭头面壁。两人俱披着红色大氅,衬得脸儿玉白好看。弄柳和玉桃儿分别坐在两位小姐身边。两位小姐不开口,她们俩也不敢说话,低着脑袋专心看脚尖。
  
  舒靖蕊咬紧唇,心里无限委屈。她本来找母亲告状,结果母亲问清楚以后竟劝她好好和舒静君相处,还忙不迭派人好生安慰静君。她气急,母亲又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她原本想找静君看绸缎,竟觉得这是两人和好的好机会,先送了静君一小套新打的首饰,还好言硬托着她带自己来看绸布。自己真是里子面子都丢尽了,母亲却又下了严令,非要自己跟着来。
  
  可恨这个舒静君姐姐,明明得了那么多好处,对自己居然并不恢复热情。不就是那天口角几句么,至于记得这么久么?她不说话,舒静君也不上前凑着,自顾自看书,车里气氛就这么僵着。舒靖蕊悄悄用眼角余光看了一下静君,只见她看书看得津津有味,嫩红的嘴角还挑起一丝笑容,竟浑然没把她放在心里,舒靖蕊攥紧了衣角,愤愤然又面壁去了。
  
  玉桃儿暗叹一声,抬起头来,正撞到弄柳无可奈何的表情。两人视线交接,俱是无声苦笑一下。
  
  舒静君心分两用,整个车内的情形都看到眼里,因而差点儿笑出声。她倒不是故意想欺负舒靖蕊,只是不想像上一世那样总是上赶着赔小心了。靖蕊既然不想理她,她也就识趣不往前凑呗。
  
  一路无声胜有声,好容易到了云裳绸缎铺前面下车,才算是都松了一口气。
  
  静君率先进去,掌柜的及下人看到她立刻迎上来:“大小姐,您来了。”
  
  静君点点头,舒靖蕊跟着她进来,脸上很矜持,一双大眼睛却慢慢地转着观看货色。静君道:“我带妹妹来,挑两块绸布。你们去拿些好货色来。”
  
  “好嘞,大小姐,这位小姐,里边请!”
  
  掌柜的一边答应着一边请二人上楼。进入雅间,很快奉上两杯泡地香气浓郁的西湖龙井,再过片刻便送上了十种上等绸布,掌柜的亲自站在一旁介绍。
  
  舒静君和舒靖蕊都凑上前去观看这几种绸布,果然质量好,花色新颖漂亮。舒靖蕊心里总算舒服一点儿,放心之余,又如临大敌仔细观看,又用手指摩挲,拣选了快小半个时辰,终于才挑了两匹。
  
  舒静君吩咐掌柜的将那两匹绸布包好,她自个儿也选了花色差不多的两匹。舒靖蕊奇怪地看她两眼,舒静君道:“你挑这绸布是为了新春宴做新衣裳穿。我们是一家人,到时必定坐在一块儿,衣裳颜色差太多了不好。”
  
  舒靖蕊恍然大悟,方点点头。舒静君的绸缎铺里兼卖成衣,静君又让掌柜的拿来两套绣功精致样式新颖的新衣送给靖蕊,算是还婶娘送她一套小首饰的情。靖蕊见那衣裳漂亮,脸色不禁就缓和三分,加上挑了合心的绸布,心里头就没刚才那么恼了,小孩子恩怨来得快去得也快,方才还发誓一辈子不理静君,现在却忘在了脑后,一来二去竟又说起话来,语气也和气不少。
  
  舒静君素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舒靖蕊不再对她横眉冷目,她也就对她言笑晏晏。吃了茶,拿了绸布与新衣,几人便要走了。
  
  静君和靖蕊来到一楼铺面正厅,正要出门,静君忽然想起一事,对靖蕊道:“卿智喜欢吃信远斋特制的甜梅糕,恰巧离这儿不远,我每次来都要给他捎一些的。妹妹你先回府罢,等我买了甜梅糕再回去。”
  
  靖蕊一向不喜欢吃甜食,为了挑绸缎也耽搁了许多练习才艺的时间,因此道:“那我就先走了,天色不好,姐姐也早去早回。”
  
  说话间,云裳绸缎铺打门口进来一个瘦削精干的灰衣男子。静君看了他一眼不禁一怔,觉得有些眼熟,却又想不起来是哪位了。这人貌不惊人,出手却罕见地大方,张口就要六套最好料子的蜀绣成衣,立即就是数百两白银的大买卖!掌柜的喜笑颜开,赶紧让人将衣裳拿来,因这种昂贵的成衣并不敢多制,差点儿没把绸缎铺翻个底朝天才找齐六套。那人拿着端详了半天,似乎还不是很满意,一脸不得已凑合的表情,付银票便拿着布包出门。
  
  这种豪客向来少见。因为倘若是本地富户,府里面就直接养着绣娘裁缝,想做什么新衣买合适的绸缎就行了。一般买昂贵成衣的都是外地来京的游客。静君起了好奇心,且看那人两眼阴冷幽深,走路时地上的尘土凝而不散,明显是个高手,便让弄柳留在绸缎铺中,自己信步跟了出去。居然恰好顺路!哑婆婆传她的武功又都是阴柔诡谲轻巧灵动的路子,远远坠在他人身后,并不会轻易叫人发觉。
  
  前面那男子似乎也没想到有人跟踪他,很快进了附近一家妓馆。静君看着妓馆的招牌,倚红馆,京城里最有名的风月场所,不禁失笑。摇摇头便走了。
  
  信远斋就在几步远的西边,静君便走了进去。她容貌清丽,披着一身红色大氅很显眼,以前又常光顾这里,跑堂的立刻认出来了,赶紧笑容满面地迎上来。“舒小姐您来了!今儿想要点儿什么?”
  
  “两斤甜梅糕,要钱师傅亲手做的。”
  
  “好嘞,您稍等!”
  
  跑堂的将静君引致雅座,又奉上一杯本店特制的白果茶,四碟子各色小点心。静君一边慢慢喝着白果茶,一边看店铺热闹的景象。现在快过年了,信远斋又是有名的老铺子,不少大人带着小孩来买点心,挤挤挨挨热热闹闹的,倒颇有些年节的喜庆。
  
  等了片刻,忽然看见门口来了一个熟人,竟就是刚才买衣裳进妓院的高手。静君目光不由得定住了,从这熟人身后又走进一个高个子英挺青年,二十来岁的模样,脸上挂着慵懒的笑容,身上穿着云裳绸缎铺制得天青色蜀绣棉袍,脚踏黑色缎面绣金线锦靴,身披一件华贵的白狐皮大氅。劲瘦的腰间隐隐约约现出一柄造型奇古,通体黑金色的名贵宝剑。
  
  这青年相貌好不说,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说不出道不明的高贵气质,店里的客人见了他,不由得都安静下来。尤其是一干妇人少女,更是偷眼地细细打量。
  
  只有静君,双目直勾勾看过去,竟是惊诧愕然地神色!一双玉手变得冰凉,雪白的脸儿薄唇抿紧。这人她竟然认识!那英挺的眉目,那挺直的鼻梁,那嘴,那下颌……活脱脱年轻十来岁的魏国恒亲王江璟的脸!且他腰中悬挂那剑,不是江璟向来不离身的天下三大名剑之一的龙渊宝剑又是什么?!
  
  她也猛然想起了,之所以觉得前面那人眼熟,是因为他正是当初景平殿上的侍卫首领!
  
  江璟……江璟怎么来了!
  
  许是静君的眼神太凌厉,青年很快注意到她。见竟是一个穿着富贵的美貌少女在直勾勾地看他,不禁也多看了她两眼,露出奇怪的笑容。
  
  灰衣属下已经去买解酒甜汤,青年信步来到少女面前,低着头仔细端详少女毫无瑕疵的小脸,挑眉轻笑道:“这位小姐,你为什么一直看着在下呢?该不是看上我了罢!”
  
  “啊!”偷眼看的女子都羞红了脸,其余客人也哗然。大庭广众之下,青年如此轻佻实在荒唐!有人眼睛放光想看好戏,有老实持重的皱紧了眉头。无数道目光射到雅座的角落里。
  
  舒静君脸色苍白。青年的脸离她很近,近到低头就可以亲到她的地步。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距离。她甚至能闻到男子呼吸间浓重的酒气。但他的眼睛又非常清醒,非常明亮,带着一种野兽般的慑人精光,好像暗夜中璀璨的星辰。
  
  “阁下未免太高看自己了。”舒静君站起来后退一步,拉开与那青年的距离,指着衣裳对微笑的青年说道:“这是云裳绸缎铺的成衣。小女子恰好是云裳的东家。刚才阁下的仆人去云裳绸缎铺买了六套成衣,出手甚为阔绰,不想现在就看到正主,因而有些讶异而已。如有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她嘴角也勾起一丝微笑,尽量使自己显得镇定。恰巧这时甜梅糕已经做好了,跑堂的有眼力劲儿,一手端住托盘,一边殷勤笑着不动声色就插到两位即将起冲突的客人中间:“舒小姐,您要的甜梅糕已经好了。”
  
  舒静君手指有些抖,摸了两下才掏出荷包,拣出一锭银馃子放在托盘内:“不必找了。剩下的算赏你的。”
  
  “多谢小姐赏钱!”
  
  静君拎起小小的点心纸包,看也不看江璟一眼,绕过桌子离开。等走到门口处,终于忍不住又回望了一眼。
  
  青年含笑的目光直直地射入她的眼睛,好像亘古以来就一直那样看着她似的。静君脸皮一抽,转头间秀发飘起,几乎逃跑似的离开了信远斋。
  
  青年眼看少女消失在视线,灰衣仆从已经将解酒甜汤买了过来,还又顺手买了许多精致有名的小点心。
  
  “主子,这儿号称京城老字号的点心铺,做的糕点还算细致,您尝尝。”
  
  “石秀,刚才那位小姐临走前又看了我一眼。”青年嘴角挂着笃定的微笑:“我猜她一定是看上我了。”
  
   正文 第五章   舒静君心里一片慌乱,江璟的出现太出乎她的意料了。他这时来梁国,究竟有什么企图?难道魏国现在就觊觎梁国了么?恰逢外面又飘起了大雪,不宜长时间逗留。静君就心事重重地先回了家。
  
  心不在焉地吃饭,午睡。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想起当日她刺杀江璟的情形,还有当时国破家亡的凄凉惨景。静君无声叹了一口气,把睡得像只小猪一样沉的卿智留在被窝里,径自起了床,穿戴好出门的厚衣裳。
  
  “咦?小姐你要出去么?”弄柳本来趴在外间小榻上午睡,被静君吵醒,迷迷糊糊问:“咱们上午不是刚出去一趟么?外面还下着雪呢!”
  
  静君一边系衣带一边说:“我忽然想起有件事还没有交代胡掌柜。”
  
  “让二门的王喜去不行嘛?”静君摇摇头:“是件挺要紧的事儿,我怕他交代不清楚。弄柳,你留在家里,我下午不一定什么时候回来,你不在这里,小弟醒来我怕他哭闹。”
  
  “哦,风大雪滑,小姐你路上一定要小心。”因为静君之前就常出去巡视铺子,弄柳倒也不担心别的。
  
  为了掩人耳目,静君坐家里的马车又一路赶回云裳绸缎铺。掌柜的见大小姐去而复返自然惊奇。静君简单交代他两件事,坐了一会儿便又出了门。她先前已经让舒家的车把式先走了,说等会儿坐云裳绸缎铺的马车回府。车把式自然乐得不在这儿受冻,早早的已经赶车回府了。
  
  静君后顾无人,安步当车走到信远斋附近。从外往里一看,信远斋里面果然已经没有了那人。
  
  ——能去最好的妓院,吃最好的点心,现在下了雪,那人应该也在最好的酒楼里赏雪消遣……或者茶楼?
  
  静君思忖着,抬头四顾,便朝着附近的银屏楼——京城最好的酒楼之一——走了过去。
  
  银屏楼三楼的雅阁之中。屋里放置了烧旺的炭盆,暖融融地简直让人出汗。窗户却撑着,正好可以欣赏外面的雪景。倚红馆的头牌姑娘云飘雪一边柔柔看着眼前的恩客,一边用弹惯了琵琶的纤手剥橘子。橘子剥好了,轻轻递到眼前人的唇边。那青年便微微一笑,张口衔住橘子,顺势轻轻咬住她纤细的手指。
  
  “公子……”云飘雪不依,抽出手指,半笑半嗔地斜躺在那人怀中。那人也不说话,单是笑着,那种让人恨得牙痒痒又爱到心尖尖上的坏笑。
  
  “公子,甜吗?”云飘雪的声音比蜜还甜。
  
  “橘子甜,人也甜。”青年微笑道。他伸手抬起她的下颌,温柔地看着她。纵使云飘雪在风尘中打滚这么多年,早已习惯了逢场作戏,也不由得心神一荡。
  
  ——策马倚斜桥,满楼□□招。纵使听闻这句话,作为识人无数,见惯人情凉薄的倚红馆花魁,云飘雪也从未将之放在心上。不曾想这两日竟真出现了这么温柔多情的公子。英俊多金,豪爽大方,说话风趣,温柔体贴。倚红馆中的姑娘们几乎都被他迷住了。连自己这样凉薄心性的也为他动了些真情。
  
  云飘雪轻轻闭上眼睛,等待那人的温存。等了片刻,却没有等到意料中的事情。云飘雪不解地睁开眼睛,却看见青年正侧头含笑看着窗外。
  
  “公子?”云飘雪轻轻叫道,一双灵动的眼睛顺势也看向外面。大雪封路,行人稀少。外面有什么好看的?
  
  “你下去吧!”青年并未回过头,只随手轻拍她的肩膀。
  
  “公子,可是奴家做错了什么?”飘雪花容失色,泫然欲泣,这就要跪下了。
  
  “不,你做的很好。”青年终于转过头。脸上仍旧带着微笑,眼神却很清明。“不过好像有一位朋友要来找我了,你在这儿,怕不方便。”
  
  ——那笑,志在必得。
  
  舒静君穿着一袭青衣进入银屏楼的时候,抬眼就看见一位红纱遮面,袅袅婷婷的女子从楼上走下来。那遮掩不住的风情顿时吸引住大半男子的目光。静君目光微凝,在烟花地打滚几年,使她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位风尘女子。而且还是个极美丽的风尘女子。她立刻联想到了倚红馆。难道那江璟竟果然在这里?
  
  一身灰衣的石秀奉主人之命,径直走到静君身前,躬身行礼道:“姑娘,我家主人楼上有请。”
  
  “你是谁?”静君看着他,压住心中惊异随口问道。
  
  “小人李秀。”那人并不多言,右手稳稳地指向楼上。静君不动声色地四处打量一下,约莫四五个身穿平常衣裳魁梧强壮的男子散座四周,目光时不时看着这儿,隐约成合围之势。单凭这些人散发出的气势,就可以知道绝非泛泛之辈。堂堂魏国恒王殿下微服出游别国,这些想必就是暗中保护他的侍卫。
  
  静君收回目光,飞快地估摸形势。这里是梁国京城,恒王势力再大,于这里毕竟减弱许多。虽然不知他为何先找上自己,但这也恰是一个打入敌人深处的时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自己武功现在虽然不及上一世,出其不意地逃跑也是能做到的。且现在两国表面上交好,不管与恒王会面会发生什么,只要自己亮出父兄的名号想必他也不敢怎样。
  
  脑海中掠过许多念头,其实现实中只耽搁了一瞬。静君点头道:“你家主子请人的法子倒别致。也不说自己是谁,也不说因由。只挡住我的去路,好像不去还不行。罢了,你领路吧,我倒要看看你的主子是谁。”
  
  石秀一愣,没想到这小女子竟这么爽利,心下倒有些佩服,便上前一步带路道:“请!”
  
  舒静君深吸一口气,缓步跟了上去。
  
  银屏楼楼梯旋转曲折,楼上雅间甚多,欢声笑语从里面传来,间或喝酒划拳的声音。静君目不斜视,跟随静默的石秀,很快来到三楼最好的雅间之一落雪厅。
  
  红木门前守着两个虎背熊腰的带刀男子,见了石秀便无声行礼。石秀一摆手让他们起来,亲手开了门,左手指着门内,向静君行礼道:“请!”
  
  静君看他一眼,收回目光,缓步上前。门在身后无声地关上。
  
  眼前是一架绣着富贵牡丹图案的屏风,绕到里面才是正厅。静君莲步轻移,绕过屏风的瞬间,一个高大的身影忽然挡在身前!
  
  江璟居高临下,一双灿若星辰的眸子含着温柔的笑意直直看她。静君心一跳,掩饰住惊异,也抬头冷冷地看着他。
  
  “你没有喊叫,也没有退后,好胆色。”他微微低头,几乎凑在她的耳边说。静君的侧脸感受到青年呼出的热气。这距离真是太暧昧了……
  
  忍住想要落荒而逃的冲动,静君目光四处逡巡,感觉屋里并没有侍卫,只有自己与他两人,方压住心慌,强自镇定道:“你请人上来,都不让座么?”说完便绕过他,径直寻到八仙桌前,拉了一把椅子坐下。
  
  “我一直听说梁国女子多温婉,以京城女子为最……”江璟挑起了眉,抱着手臂斜倚在屏风处,似乎有些讶异。
  
  静君接口道:“没想到遇到我这么个脸皮厚的,随便在下面一叫,几个仆人一逼,就轻易上来了。”江璟闻言失笑,走过来也拉开一把椅子坐在静君对面。又拎起茶壶倒了一杯温茶,亲自放到静君面前,柔声赔礼道:“千万莫这么说。是在下的下属唐突,我代他们向姑娘赔罪,还请姑娘宽宏大量,原谅则个。”
  
  “嬉皮笑脸不正经,你的茶我不敢喝。”静君果然没有动杯子。说了几句话,这个传说中杀人万万的带兵王爷似乎也没有那么可怕。也是,他今年毕竟才二十来岁,在军中才刚刚五年,手中还没有染满血腥。“你说听闻梁国女子温婉……难道你是异国人么?”静君貌似不经意地打探。一双水光滟潋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好像充满了纯真的好奇。
  
  江璟坦然一笑:“好眼力,被你看出来了。你猜我是哪国人?”
  
  “魏国人!”
  
  “为什么?”
  
  “猜的呗!我觉得你个子高大,像是魏国人。你别卖关子,我说的到底是对还是错?”
  
  江璟一脸惋惜:“看来我要收回刚才的话。”
  
  “什么?”
  
  “可惜了我刚才夸你眼力好。”
  
  静君眯眼道:“难道你不是魏国人?”
  
  “在下从头到脚,如假包换,乃是南齐国清安州百珍坊的李氏族人,姓李,草字玉景,年方二十,尚未婚配。”就编吧你!
  
  眼看对方笃定的神情,静君心想要不是自己早就知道实情,恐怕现在已经被骗了。这人说起谎来简直连眼睛都不眨一下,神情还特别真诚。
  
  江璟趁机又拉近与静君的距离,问道:“那姑娘你的贵姓芳名呢?”
  
  “舒。”静君随口说出了姓氏。江璟目光微闪,似有所悟,静君猜他已经联想到自己的父亲平西大将军舒匡了。静君看着他微笑,心思却千回百转,不断想着套话的语句。既然来了,怎么着也得弄清楚一点儿情况啊。
   正文 第六章   静君心思千回百转,想着如何套话,因而闲扯问道:“百珍坊的名声我倒是也听说过,我们梁国人也很喜欢你们那儿出的珠宝,质地纯粹,颜色特别正。不过李公子,听说你们进货卖货多用海船,前阵子你们齐国不是正和魏国打仗么?岂不是要影响到生意了?”
  
  “战争么,自然影响生意。”江璟随口道:“倒也损失了一些海船与珠宝,不过魏国和我国交战的主战场是西部,我们东部受的影响并不大。且上月战争已经结束了,听说两国君主已经议和。不打仗的话对我们这些生意人自然是好事,但是既然我们齐国与魏国之间有了这过节,总不好再去他们那里贩卖珠宝,所以坊里的人多想着来临近的梁国做生意。”
  
  “做生意?你们的珠宝质地那么好,名声又大,想必一定会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旗开得胜不敢说,京城之中茫茫人海竟遇到了姑娘,才算是幸事。”
  
  静君避开他调笑的眼神,“打仗真是劳民伤财,还好你们百珍坊财大气粗,经历战争也未伤筋动骨。唉,我真是有些担心,哪天要是魏国侵犯我们梁国可怎么办?”
  
  “姑娘你为何作此感想?”江璟看起来似乎很惊奇,“魏国好端端的为什么要入侵你们梁国呢?”
  
  “魏国好端端的不是也攻打你们齐国了么?听说魏国人个个骁勇善战,民风又很剽悍,很喜欢惹是生非的,打完了齐国没有事情做了,换个方向攻打我们梁国又有什么稀奇?”静君看起来果真很忧虑,一张小脸都皱了起来,可怜巴巴看着江璟。
  
  江璟开怀大笑,半天都抑制不住,“舒姑娘你以为两国开战是小孩子打架么,看谁不顺眼说打就打?你放一百个心吧,魏国现在绝对没有入侵你们梁国的意思!”
  
  “你说得好轻巧,你又不是魏国人,你怎么知道魏国人的想法?你们百珍坊的多是生意人,遇到战争无非损伤一些钱财,可也有很多人的父兄皆在战场,一想起要打仗就担心的寝食难安。”
  
  “就算我不是魏国人,魏国和梁国最近不会发生战事,也是显而易见的事情。”江璟笑够了,看静君还是很担心的模样,便解释道:“魏国和我们齐国发生战争不是没有原因的,齐国本来臣服魏国,年年纳贡,可是齐国新君登基却修筑城寨,拒绝纳贡,触犯了魏国的尊严。这是一场不得不打的战争,魏国如果不能压制住齐国,在其他附属国面前就会失去震慑力,要是人人学着齐国撕破和约,魏国的损失就太大了。但梁国的情况却明显与齐国不同。”
  
  他饮了一口茶,继续道:“梁国疆土辽阔,人口众多,国家富庶,是能和魏国相抗衡的一个大国。对付你们梁国,要么趁其虚弱一击必胜,要么就只能互不侵犯了。不然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且胜利者也定是损失惨重。两国俱是劳民伤财元气大伤,什么好处都捞不着,反而可能被周围的小国渔翁得利。这种有赔没得赚的买卖,连我们这些生意人都绝不会做,更何况魏国的君主呢。”
  
  “你记住,战争就是为了好处。没有好处,谁也不会轻易发动战争。”
  
  静君仔细听他讲解,露出恍然大悟如释重负的表情。江璟侃侃而谈,说话间斩钉截铁,一看便知道八成是他心里真正的想法,且他说得也很有道理。当初魏国侵犯梁国,也确是因为梁国君主病逝,年仅七岁的太子登基,导致了梁国主弱臣强朝廷不稳的局面。且那时李太后垂帘听政,李相国把持朝廷,这手握重权的两人偏偏又疑心先皇的弟弟睿亲王殿下会趁机篡位造反,因而中了魏国的离间计,竟亲手毁了梁国军队中的擎天栋梁,连舒家也遭池鱼之殃,人心惶惶,军队涣散,节节败退,最后才导致了梁国的灭亡。
  
  那么江璟忽然来到这里的危险性就大大降低了,只要两国不打仗,管他来干什么呢。无论是来此温柔乡消遣,还是探听梁国的情况,起码现在是没有什么大的危害的。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静君满脸佩服,低头向江璟行了一礼:“其实小女子父兄皆在军营,之前一直忧心忡忡,今日多亏公子解惑了。”
  
  “姑娘何必多礼?”江璟眼睛一亮,伸出手臂就想扶住她的肩头,静君却眼疾动作快,他还没有碰到她的衣裳,便已经直立了身体。江璟的手虚留半空,只得又收了回来。
  
  ——想知道的既然已经知道了,那么留在此处也没有意义。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静君微笑,话锋一转忽然问道:“李公子,你知道我为何会上来见你么?”
  
  ——当然是因为看上我了!江璟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故意道:“不知。还请姑娘赐教!”
  
  “其实,我之所以来此是因为看上了公子的宝剑。”
  
  ——咦?!江璟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小女子的父兄皆是军营中人,小女子受父兄的影响,从小酷爱奇兵利刃。上午在信远斋初见公子,小女子便看中了公子的宝剑,公子的宝剑流光溢彩隐露杀气,可是古代名剑之一?”
  
  龙渊宝剑静静地挂在墙壁之上。江璟苦笑着起身将之拿了过来,拍在桌上。静君虽然是为了脱身随口说的,这般近距离观看龙渊宝剑,也是看直了眼睛。
  
  她习的便是剑术,对宝剑的喜爱自然超出别的兵刃。经过江璟同意,伸出纤手慢慢摩挲剑身。金属冰凉,她的心却火热起来。
  
  “此剑有个异处,传闻中剑若出鞘必然见血,姑娘,恕在下不能让你细细把玩。”
  
  龙渊宝剑确实有这么个传闻,这把宝剑传承千古,剑下亡魂无数。杀气之重堪为众剑翘楚。持此剑的人若非必要,是不会轻易让剑出鞘的。江璟有这个坚持,说明他虽然喜欢美色,做事情却有自己的主见,不会轻易为美色动摇。
  
  静君的手指摩挲着剑柄。江璟就在她的眼前。一时之间她心中忽然升腾起一个想法:为什么不杀了他呢?!杀了他!杀了这个以后会亲手灭掉梁国的恒王,便可保天下太平家国平安!
  
  这想法来得如此突然而猛烈,使她的心一下子抽紧,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
  
  “姑娘,你怎么了?”
  
  静君的手指慢慢就要握住剑柄,她几乎无法控制自己奔腾的杀意了!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争吵声!
  
  “何事?”江璟皱紧了眉头,转身的同时顺势将剑拿在手中。静君的指尖划过龙渊宝剑的剑柄,在他视线之外猛地打了个寒噤,好似醍醐灌顶当头棒喝,脑子瞬间清醒了!
  
  ——杀了他麻烦才大。恒王江璟一直是魏国最受宠的皇子之一,他的同胞大哥以后便是魏国的皇帝。刚才要是手快宰了他,恐怕不必等到七年后,现在魏国就要攻打梁国复仇了!
  
  静君慢慢攥紧颤抖的手指。脑子嗡嗡半天,才能听清楚外面传来什么。
  
  “你们可知道我们小姐是谁?堂堂相国府里的二小姐!我们小姐要在这落雪厅送别朋友,告诉你们主子,让他换个地方!”一个清脆的声音如是道。
  
  相国府里的二小姐?!李妃的妹妹李彩鸾?她上一世的小姑子?
  
  静君脸皮抽了起来,真是赶巧了竟在这时碰上这一位!她可知道她有多不好应付。要是被李彩鸾看到自己与江璟在一起,即使她还不知道江璟的身份,也会很麻烦。
  
  江璟已经抱着手臂冷笑起来。活了二十多年,还真没有人敢对他无礼。
  
  静君却在这时叫住了江璟,道:“我晓得外面的是谁了,李相国家的二小姐。我和她不熟,不想与她相见,现在我就要走了。不过临走前提醒你一句,这位小姐在京城的名声很大。你不是还要在京城里开拓商路么?等会儿最好不要得罪了她。”
  
  匆匆说完这话,江璟便眼看着舒静君快步走到开着的窗户前,先探身看了看外面,便跳上窗杦,犹如一只灵巧的猫儿纵身跳了下去,身形转眼就消失在眼前。
  
  江璟吃了一惊,外形如此柔弱娇美的小女子竟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等跑到窗前看的时候,只见一片白雪茫茫,却早已经看不见伊人的身影了。
  
  “舒家么……将门虎女,果然名不虚传。”
   正文 第七章   十二月初十。梁国京城永福宫。
  
  面色雍容的蔡皇后接见了众妃嫔的请安。最近她睡眠不好,饮食也不佳,强撑了一两个时辰,等众人散了就有些累。董嬷嬷见状赶紧过来给她揉肩。
  
  “嬷嬷,今天众嫔妃请安,李妃又没有过来。”眯着眼睛打盹的皇后忽然说。
  
  董嬷嬷心一跳,一双凌厉的老眼一扫,该出去的宫女太监全悄悄地出去了,殿里留下的都是心腹中的心腹,个个站得笔直,如同泥塑木雕,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用以表示她们绝不会去听不该听的,更不会乱说不该说的。
  
  董嬷嬷方低声回道:“听说她害喜害的厉害,早起来又把昨夜的饭全吐了,起都起不来。”
  
  皇后冷哼一声,面色一寒,有些不高兴。
  
  董嬷嬷心中暗叹一口气。皇后娘娘是喝她的奶长大的,她贴身伺候皇后娘娘这么多年,眼看着她从小长大,从垂髻小童变成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心中什么事情能瞒过她呢?
  
  唉,也难怪皇后心里不舒服。
  
  皇上年近四十,膝下六个公主,偏偏没有一个儿子。这李妃乃李相国的大女儿,未入宫前就因为其才华美貌名满京城,等入了宫以后更是得到皇上的宠爱。细数后宫众多嫔妃,竟只有她能与皇上纵谈诗词歌赋,能与皇上下两三个时辰的围棋,更敢赢得皇上。虽然只是个妃子,在后宫因家世庞大和宠爱之盛竟隐隐要与皇后分庭抗礼了。幸亏皇上虽喜新却不厌旧,毕竟是个念旧情的人。皇后与他十几年的夫妻,当年也是青梅竹马的情分,虽然现在老夫老妻爱意单薄了,但因为处的时间久了,亲情反而更厚。所以无论怎样宠爱那些新晋的妃子,总是能顾及到皇后的。
  
  因此皇后虽然有些心酸,却也能够容忍。无数次都是这样,无论别的妃子多么受宠,等过个三五年,皇上倦了,毕竟还是会回到她这里来的。她毕竟是他心中相濡以沫的妻。
  
  果然,随着时间缓慢流逝,原本受尽宠爱的李妃也不例外地沉寂了。皇上稀罕了她三年,惊艳终于化作平淡,去她那儿渐渐没那么勤快,也不再有时间听她弹琴作诗了。看着李妃寂寞日盛,渐渐不再蹦跶,似乎也认命的样子,皇后心里终于松了口气。
  
  谁知人算不如天算,李妃那女人的运气竟然这样好,闷不做声地居然咸鱼大翻身,今年冬天竟然怀了孕!等到去灵安寺上香祈福的时候,又遇到了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僧无尘。当无尘大师算出李妃此胎必是男孩,当这消息传回皇宫时候,整个后宫都要沸腾了,李妃的待遇立刻由低谷上升到顶峰,皇上简直待她如珠如宝,日日歇在她那里不算,饮食起居也照顾地无微不至。皇后看在眼里难受在心里,虽然她心里一再劝说自己,皇上不过是重视李妃肚里的孩子,对自己还是如常的。但“母凭子贵”,这道阴影却也悄无声息地笼罩在她心头。
  
  李妃要是真生了个儿子,那就是梁国的当朝太子。自己今年三十六岁了,李妃却还只有二十四。自己在逐渐老去,李妃却风华正茂。自己唯有一个女儿,李妃却有儿子傍身。整个皇宫里,没有哪个妃子敢给予自己这样大的威胁,可是李妃就做到了。皇上会不会因为喜爱儿子而更加爱上那个女人?自己会不会在失去皇后威仪的同时也失去夫君的在意?皇后简直觉得心烦意乱,脸色越加不好看起来。
  
  “哼,自然她的身子最金贵,怀着龙胎呢,本宫受些怠慢也是应该!”
  
  董嬷嬷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才好。她了解皇后的脾气,又直又拗,虽然现在应该劝她大度,可她知道这样只会让皇后心里更憋屈更难受。可现在也不能顺着皇后说,因为皇上已经隐隐指责皇后对李妃太过冷淡了。
  
  董嬷嬷想了想,终于想起一件趣闻来,便道:“娘娘,你日日在宫中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奴婢倒是听说了外面李相国府里发生的一件趣闻。是李妃娘娘她妹妹的。听说这位有名的小才女栽了跟头呢!”
  
  “哦?竟有这事?你快说与我听。”皇后打起了一点儿精神。听对头的倒霉事总是能让人稍微开怀的。
  
  “是这样。听说前几日,那位相国府的二小姐去银屏楼里给她的一个朋友送别,这两位小姐看中了银屏楼的落雪厅。偏生那个落雪厅早被别人捷足先登了。李家就派人过去,把人请了出来。落雪厅里的那一位公子倒也好说话,就将地方让出来了。”
  
  “哼,貌似恭谨,实则霸道,和她那假清高的姐姐一个模样。”皇后鄙夷道。
  
  “娘娘说的是。”董嬷嬷接着说:“那位二小姐就和她朋友进了去,过没多久就听见从落雪厅里传来琴声。这二小姐的琴艺是李妃娘娘亲自传授的,号称京城里的琴仙子,弹琴自然是很好听,外面的人都听楞了,银屏楼里有读书的客人,都说这琴声清幽好比落雪,李二小姐占据这落雪厅弹琴,真是相得益彰。”
  
  “沽名钓誉。不过是喜欢在大庭广众之下卖弄才艺罢了。”皇后神情很有些不耐烦。早听闻这李二小姐的品性和她姐姐李妃十分相似,都是京城有名的清高才女,她既然看李妃不顺眼,自然也喜欢不起来她那极为神似的妹妹。
  
  董嬷嬷笑道:“哪里不是这样呢!娘娘,你听我说,好玩的在后面!就在这李二小姐弹琴到尾声的时候,忽然从落雪厅隔壁的枫叶厅也传来相同曲调的琴声。这琴声悠扬清越,竟远远比刚才李二小姐的琴声更美!倘若刚才李二小姐的琴声带些落雪的清幽,这后来的琴声简直就将人置身于漫天清透的雪景之中一样。听到的人人称奇,都说后来的琴声比李二小姐的格调更高。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唷,那枫叶厅的是谁?这回李妃的妹妹可有的难堪了!”皇后的兴致被挑起来。董嬷嬷连忙捂嘴笑道:“可不是么?!那李二小姐琴也弹不下去了,等人家弹完了琴,立刻派人去请对方,结果你猜怎么着,人去楼空!原来那枫叶厅的竟是位极英挺俊俏的公子,还是刚才被李二小姐从落雪厅请走的那位!”
  
  “呀,那他弹琴岂不是奚落李家二女儿了?!”皇后眼睛发亮,一扫疲劳之色,简直兴致勃勃。
  
  “可不是么!人人都说李二小姐敝帚自珍,空占着落雪厅,却不知高手在侧……听说李二小姐羞得当天回府就再也没出过门,这几天也没来宫里看望李妃娘娘!”
  
  “哈,真是自作自受!”皇后娘娘整个人的心情都好了。董嬷嬷也终于宽心。
  
  伴随着皇后开怀的笑声,永福宫里持续多天的阴霾终于暂且散去。外面,天青云白,冬日的阳光柔和温煦。
  
  ×××
  
  舒府。
  
  舒静君站在庭院之中,手里把玩着一柄宝剑。这是一柄比平常剑器更为细窄的宝剑。阳光照耀到剑身上,水光滟潋,寒气森然。剑鞘与剑柄上的花纹繁复优美,一看就知价值连城。
  
  静君手持宝剑,思忖了半天,忽然挺直手臂向前疾刺!剑身轻易穿透坚韧的树干。静君将剑拔了出来,手指抚摸光滑冰冷的剑刃,竟无一丝损伤。
  
  “果真是一等一的好剑。”静君抚摸着宝剑,简直爱不释手。
  
  “小姐,是谁送给你这一把宝剑的?”弄柳有些怕怕地小声抱怨:“快年底了,送什么不好,非要送把宝剑,看着好像不吉利似的。”
  
  她倒是记得随装剑匣子送来的还有一封信,装潢蛮漂亮的,那封信只有小姐一个人看了,却又被小姐烧掉了。呜她好好奇~~
  
  静君听到弄柳的话,目光不离剑身,随口辩驳道:“剑怎么会不吉利呢?宝剑在手,进可以杀敌,退可以守身。有了它,就不会再是弱者,就不会无能为力任人宰割。这么好的东西,我倒是求之不得!”
  
  ——小姐的爱好真是太奇特了!哪家小姐不是以娴静柔弱为美,她们家小姐的想法怎么这么暴力呢?
  
  弄柳圆圆的脸蛋简直要皱成一团。
  
  静君仍旧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宝剑。
  
  那封被烧掉的信很简单,内容很简短: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相逢一场即是缘分。无它可献佳人,唯一柄宝剑奉上。剑名秋水,薄锋清寒,削金断石,乃雪山寒英所制。望勿弃。”
  
  落款李。
  
  出手当真是大方。这柄秋水宝剑以市值估计,恐怕不会少于百金,且这种奇兵利刃向来有价无市,遍寻难求。 
  
  静君也已经听说了银屏楼那日的事情,现在接近年底,想必恒王殿下小小地“报复”对他无礼的李彩鸾后也已经回魏国了。静君不明白江璟为什么给她寄来这封信。他真的喜欢她么?一见钟情?不像。只是调戏她么?出手未免又太过大方。
  
  算了,不想了。上一世早就听过这恒王行事恣意,是个性情中人。他既然一时兴起送她宝剑,自己收着便是。只希望以后不要兵戎相见吧。
  
  而现在,另一场明争暗斗即将开始。离新春宴,仅有二十多天。
   正文 第八章   除夕终于到了,梁国上下又热闹又欢喜,张灯结彩鞭炮连天,流水的宴席开下去,小辈们都得到丰厚的压岁钱。第二天便是元旦,舒家主人们精心着装,这就要到宫中赴新春宴了。
  
  靖蕊的母亲汪氏和静君靖蕊三人坐在一个马车上。虽然严格说来她还不够格参加新春宴,但既然家里的两个女孩子都参加,总不能让两个女孩子孤伶伶地去吧,所以淑妃娘娘开口求了皇后,让她也能沾点喜气去新春宴了。
  
  靖蕊从早晨起来就紧张地不行,汪氏倒很稳重,静君心思重重。马车里无人开口说话,气氛自然有些压抑。
  
  汪氏咳嗽一声,决定开口说点儿什么。其实她入宫的次数也不多,今日许多品级比她高的夫人嫔妃在那里,她心里也有些紧张。但在孩子面前她是长辈,要撑得住,还要安慰这两个小脸都紧绷绷的孩子。当然,最重要的是提醒她们一些忌讳,千万别在这贵人扎堆的新春宴中懵懂无礼得罪了贵人。
  
  汪氏先伸手握住了靖蕊的小手,然后笑眯眯地对静君说:“静君你来京城不久,想必还不太认识京城中的女眷,这回入宫参加新春宴,心里是否有些害怕啊?”
  
  静君低头微笑道:“确实有些。”
  
  “别怕。”汪氏一边轻拍着女儿的小手,一边对静君道:“其实我在你们这般年纪的时候,偶尔也会随家里长辈参加一些聚会,若是有不相识的小姐,也会紧张。但渐渐才发现,别的小姐也多是天真纯净的女儿心思,并不难相处。你和靖蕊遇到陌生人也不要害怕,平静以对,不卑不亢,遇事情多礼让些,说话做事多周全些,很快便会结识一群朋友的。”
  
  这婶娘说得倒都是大实话。
  
  “说真的,静君你一向安静老实,你做事婶娘是不担心的。反倒是你妹妹,从小骄纵坏了,婶娘倒怕她惹事。”“娘!”舒靖蕊脸色腾地涨红起来,又羞又急地瞪了静君一眼,只见到静君低头作老实聆听的模样,心里就气不打一处来。娘也真是的!为什么当着外人的面贬损她?!胳膊肘往外拐!
  
  “到时婶娘难免要与别家的夫人们寒暄,倘若照应不到你俩的时候,静君你要多费心帮婶娘看着妹妹,可别让她言语无状顶撞了贵人。”
  
  婶娘对靖蕊的脾气倒是很了解,静君微微一笑。她当然会看着她,靖蕊出了问题,作为一家人,她们可都得担着。不过还好记忆中这次靖蕊并没有惹出什么大事情,所以她倒也不忧心。
  
  “舒静君,你笑什么?难道你心中竟真的以为我一定会惹事么?娘!你为什么总觉得我不如静君?!哼,这次新春宴来的都是京城王公大臣家的小姐们,我久住京城好歹还识得一些,静君怕见了人也不认识呢,你倒托她看着我!”
  
  汪氏听了连连使眼色,靖蕊却浑然看不见。汪氏听她啪啦啪啦说了这一大通,气得直拿手指戳她额头,舒靖蕊一边躲闪一边哀叫,原本气氛凝滞的马车变得格外“热闹”起来。静君也不由得苦笑,连忙劝止。
  
  汪氏瞪着还不服气的女儿,心下有些失望。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识眉眼高低?唬着脸道:“舒靖蕊,娘告诉你,不要总是听不得人劝!这次你答应老老实实的,咱们就进宫。你要是不服气,娘也怕你得罪人,娘就直接带着你打道回府,让你姐姐自己去新春宴。你想怎么样自己说!”
  
  舒靖蕊委屈地不行,但真怕娘把自己带回去。她都在好朋友们面前夸下海口了,还说等赴新春宴以后给她们讲一讲见闻,自己苦练多时的才艺也想当众展示。想到这里,真怕事情泡汤没面子,靖蕊只好委委屈屈地答应了。
  
  汪氏叹了一口气,女儿委屈她生气之余也有些心疼,“你呀,等以后你就知道为娘是为你好了。静君是你姐姐,你还对静君大呼小喝没有礼貌,这种任性的脾气日后怎能不闯祸呢?……也怪为娘从小惯坏了你。快给你姐姐赔不是!”
  
  靖蕊咬咬唇,不甘不愿蚊子哼哼似的给静君道歉。汪氏见状眉毛一皱又要发火,静君连忙打圆场。
  
  汪氏气得胸口起伏,心中也是后悔。小时候娇惯孩子没觉得有什么妨碍,不想现在长大了就这样难管束。摇着头说道:“靖蕊,今日的事情因静君是你姐姐所以才大度不计较,可要是换了别人呢?你觉得别人还能轻易谅解你?倘若你顶撞的是比咱家权大势重的人家,你觉得事情还能善了么?别的先不说,娘必须提醒你们一句,李相国府的小姐是万万不能得罪的,知道了么?!”
  
  “是。”靖蕊和静君齐声道。
  
  汪氏又提醒了她们一些注意事项,等说完差不多就到了皇宫。
  
  车把式跟随赴宴众人的马车在指定地点停了下来,舒家的夫人小姐下了马车,便有专门的宫女引导去春华殿。
  
  汪氏神态温和,一点儿也显露不出刚才发过火。静君上一世也算来过皇宫几次,熟门熟路,娴静沉稳。靖蕊则是有些紧张,偷眼打量过去,皇宫处处恢弘肃穆,周围陆陆续续到达的夫人小姐们衣饰华贵,仪态万方,个个美艳如花。自己本来自诩清高,在众位如花美眷里面竟然湮没其中了,心里生出了一点儿自卑,不禁将一股任性的脾气收敛起来,果真老老实实的了。
  
  一路上遇到些相熟的夫人,汪氏便热情地带着静君靖蕊去打招呼。靖蕊有些沉默,静君却神情自若谈笑自如。汪氏看了也有些惊奇,心想这个大伯家的侄女平时看起来安安静静的,没想到胆色竟然很不错,相比之下,自己闺女就显得露怯多了。
  
  进了春华殿落座没多久,忽然来了一个小太监宣静君去轩雅殿觐见淑妃娘娘。静君告别了汪氏与靖蕊,便随着那小太监去了。
  
  靖蕊咬咬唇,刚才一路上静君的沉稳表现使她觉得很挫败,她从来没有这么明显地觉得自己不如人。现在淑妃娘娘竟然只召静君一人,又刺激了她的自尊心,不禁抱怨道:“娘,我也是淑妃娘娘的侄女,淑妃娘娘只叫静君姐姐过去,未免太过偏心了!”
  
  靖蕊说话声音很小,汪氏听见却眉头一跳,不动声色狠狠掐了女儿手心一下,低低的声音从牙缝里挤蹦出来:“舒靖蕊,你现在就想回家么?!”舒靖蕊眼圈一红,咬牙不敢说了。
  
  这时有些互不认识的夫人小姐们过来寒暄。等人知道了汪氏的身份,也知道了平西大将军的女儿随她赴宴,几乎都会先问静君的消息,对靖蕊却不是很关心。
  
  靖蕊心底冰凉。她本来总以为姐姐寄居在自己家里,比自己矮一头,可事实告诉她好像并不是这样。
   正文 第九章   轩雅殿。一名美貌的宫装女子正在焦急地等待。她年约三十,眉目与静君有几分相似,皮肤白皙如雪,身材修长婀娜。这正是静君嫡亲的姑姑淑妃娘娘。
  
  “娘娘,舒小姐到了。”蓝衣太监快步进来禀报。
  
  “快!快请她进来!”淑妃娘娘喜上眉梢,简直都要坐不住了。她本是舒家的幺女,父辈去世早,从小由大哥大嫂拉扯长大。长兄如父,静君父亲对她的照顾淑妃娘娘是永远不会忘记的。这些年住在皇宫,不得轻易出宫,大哥一家又在边境的云州镇守,相隔岂止千里。今日终于见到了静君,也算是稍微能安慰自己的内心了。
  
  背对着温煦的阳光,盛装的静君出现在轩雅殿中。她年纪幼小,容貌清丽,沉静如水。袅娜的身姿走到淑妃娘娘面前,下拜请安。
  
  淑妃娘娘赶紧免了她的礼,让她走上前来,握住静君的两只小手仔细打量了半天,嘴里一个劲儿地说好,声音逐渐哽咽起来。面容上还挂着笑呢,泪珠儿就成串地掉了下来。紧紧抱住了静君,哭得泣不成声。
  
  身边伺候的宫女一脸焦急之色,今天可是新春宴的好日子,等会儿娘娘也会随皇后娘娘一起参加新春宴,眼睛哭红了可不雅观!她不禁一边劝着娘娘,一边不断朝静君使眼色。
  
  静君搂住淑妃娘娘,一双小手轻轻地拍打抚摸她的后背,心里也是感慨万千。这个姑姑是前世中对她最好的人之一,热心温柔而单纯,虽然不是身份最高的,也不是最受宠爱的,却也一直能够得到皇帝的青眼。姑姑也是个谨守本分的人,因此与皇后娘娘的关系也不错。这样一个与世无争的人对任何人都没有危害,她怎么会不敬爱喜欢呢?
  
  可是梁帝的身死摧毁了一切。姑姑自缢而死,连尸首都没见着就匆匆葬入陵寝。静君深受打击万分悲痛的时候又忍不住怀疑是晋升为太后的李妃操纵了这一切。她的怀疑并不是空穴来风,第一是所有受宠的嫔妃,除去晋升为太后的李妃外全都死于非命。其二,那时候李相国家已经对睿亲王赵弘有所怀疑了,担心他会篡位,连对亲近睿亲王的舒家也不信任。其实父兄对睿亲王不过是共同御敌的袍泽之情,但在宁肯错杀三千不肯放过一个的李家眼里,舒家就是潜在的叛逆。
  
  在那段难以忘怀杯弓蛇影的日子里,舒静君从李相国府里受尽了排挤,要不是夫君李修文全力保住她,恐怕那时她一个无自保能力的弱女子随时就会“暴毙”了。但即使如此,李修文一人的力量终究没能抵挡住父亲与姐姐。舒家全族被害,李相国怕斩草不除根,竟丧心病狂杀死了自己的亲孙儿,只因为那孩子是静君的血脉,流着舒家的血液。李修文得知此噩耗悲恸欲绝,发狠动用自己全部的力量,再加上哑婆婆的拼死一搏,才保住静君活着逃出相府,即使这样也是九死一生。从此夫妻两个海角天涯再也不见。
  
  想起这些,静君的心都在滴血。所以当初她历尽磨难也要想办法刺杀江璟,虽说江璟的离间计也不可饶恕,但那些舞姬是梁国俘虏们献上的也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不管她刺杀是否能成功,作为梁国俘虏之首的李太后与李相国都脱不了干系。她对李家的恨意比对江璟的恨意更深,江璟再怎么使用计策也不过是各为其主无可指摘,但父兄一世忠良却是冤死在贪婪自私的李家人手里!死在她舒静君的婆家人手里!除了觉得对不起李修文,那时的静君甚至愿意把自己交付给魔鬼,只要李家人能陪她一起下地狱!
  
  静君眯起了眼睛,将一腔激荡的情绪强压在心底。怀中的姑母仍在颤抖,这时的她是真实的,温热的,活生生的。和卿智与父兄一样,都身体健康安好。她会让她一直这样安稳快活地活下去,直至寿终正寝。她不会再让她遭遇苦难。她会尽全力阻止所有的隐患所有的阴谋!
  
  淑妃娘娘的眼泪滴落在静君的肩头,静君耳侧的秀发沾染上湿意。
  
  感觉到她的情绪已经缓和,静君轻拍淑妃的脊背,低声安慰着慢慢松开手。两人眼神相对,淑妃娘娘既欢喜又觉得哭得有些不好意思,遂偏过了头。静君接过宫女递上来的锦帕,轻轻给淑妃擦拭眼泪。早有宫女端来温水手巾,趁机伺候娘娘重新洗了脸,用包裹着冰块的厚毛巾覆盖在眼睛上消肿。
  
  淑妃红肿刺痛的眼睛感受到一阵冰凉,她闭着眼睛看不见,便用手拉着静君的手,细细和她话家常。分隔了这么久,孤独在皇宫中生活了这么多年,她真恨不得立即知道长兄家里所有的事情,包括相处几年的静君哥哥们的情况。说真的那时他们还都是十来岁的小孩子呢,静君更只是个连话也不会说的小丁点儿,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孩子们都长大了,她也成了淑妃。当年慈爱的嫂子已经天人永隔,而小静君的个子几乎也快到她的肩头,也长成一个温婉美丽的姑娘家了。
  
  静君柔顺地任淑妃握着她的手,有问必答,尽量捡一些温馨有趣的家事告诉她。淑妃安静地聆听着,听到有趣的地方嘴角就翘起来,娇美的脸颊上也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真是一个好孩子。姑母多么希望你能一直留在姑母的身边。你要是姑母的女儿就好了。倘若安福还活着,想必会变得和你一样温婉。”淑妃情不自禁地说,纤长的手指轻轻摩挲静君的脸颊。安福公主是淑妃的女儿,可惜在五岁那年感染上风寒死去了。
  
  “娘娘过奖了。静君不敢当。不过在静君心中,姑母和父亲母亲兄长一样,都是静君最亲的亲人。”
  
  静君的声音很诚挚,淑妃笑了起来,感到心里很熨帖。一扫胸中的伤感,话锋转移道:“对了,你今年住到三哥家里可曾习惯?家里人待你好么?靖蕊那丫头我见过几次,这孩子被她父母娇惯坏了,你跟她相处,有没有吃亏受委屈?”
  
  虽然说的是实话,淑妃的偏心也明显表露出来,静君哑然失笑。她知道,淑妃娘娘和父亲是嫡亲兄妹,又是父亲一手带大,感情很深厚。而三叔却是庶出,虽然父亲对下面的两个弟弟都很好,可是淑妃娘娘却因为长辈们(母亲正室夫人与受宠姨娘)的恩怨,并不与这个庶出的哥哥亲近。且皇宫对嫔妃的约束很严,一般很难见到外人。所以虽然三叔舒业一家住在京城多年,与淑妃娘娘却一年见不到两次面。且一个有心拉拢,一个无意附和,关系仍旧不亲厚。
  
  “三叔和婶娘对静君都很好,对弟弟卿智也很照顾。静君和弟弟在三叔家里不曾受过什么委屈。且卿周哥哥与靖蕊妹妹也十分友善。靖蕊妹妹的脾气收敛多了,于才艺方面很刻苦,最近弹琴已经弹得很不错了。”
  
  “哦?弹琴?那倒也是一件好事。不过静君你说到弹琴,倒让姑母想起一件趣事。”淑妃像想起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忍俊不禁起来。笑了半天方问道:“静君,那等会儿考教才艺的时候你要如何呢?”
  
  静君微笑道:“舞蹈。”
  
  “这倒是别有新意。且不是弹琴,就更好了!”
  
  静君隐约猜到淑妃的意思,因此问道:“想必新春宴上有弹琴的高手了?静君于京城名媛知道的不多……还请娘娘解惑。”
  
  “你猜的不错!新春宴上是有弹琴的高手。且这位琴仙子前不久刚刚于琴艺上受挫,她一向心高气傲,这次新春宴要么一雪前耻要么就弃琴不用。但凭这位小姐的心性,即使她不弹琴,要是谁敢在新春宴上弹出好曲子来,也必定会得罪了她。”
  
  “姑姑说的是相国府的李二小姐?”
  
  “连你都知道了……那件倒霉事果然流传甚广了。”淑妃嘴角挂着一丝微笑,似乎有些怜悯,同时又有些嘲讽。
  
  “其实婶娘之前就已经提醒静君不要得罪李二小姐,想必李相国府的家世很大吧。”
  
  “不,你毕竟新来京城,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淑妃摇摇头:“李相国府家世是不错,可京城王公重臣云集,并非没有比不过他的,且那些人家也有出色的女儿。李二小姐之所以不能得罪还有其他的原因。”
  
  静君疑惑起来。她上一世足不出户,只听长辈说李相国权势很大,后来嫁入李府更认识到其厉害,在朝堂上简直无坚不摧。甚至新君登基以后一直独霸梁国朝政直到亡国。淑妃娘娘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原来现在的李相国家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厉害?
  
  淑妃娘娘已经拿下敷在眼睛上的冰毛巾,眼见静君不太相信的样子,怕她不当回事,又示意她凑到跟前,小声说:“这件事皇宫里人尽皆知,只是还没有传到外面。前阵子李二小姐的姐姐,也就是封号丽妃的李娘娘有了身孕,有高僧算出李娘娘此胎是个男孩。皇上现在十分爱护她,对李家也是爱屋及乌,李二小姐又是那位一手(调)教出来的,和她姐姐的感情又最深厚!”
  
  静君吃惊地看着淑妃娘娘,这话语犹在脑中回响,一时之间她忽然想起当年新春宴上隐而不宣的秘事,于是一切解不开的谜团豁然开朗!
   正文 第十章   上一世,皇后是在新春宴中匆匆离席,然后发生了某件秘而不宣的事情,导致帝后失和,乃至梁帝震怒差点儿废了她的。虽然没废成,但皇后毕竟郁结于心,一年就死了,然后李妃势力大涨。这是静君努力想阻止的事情,可先前她却毫无头绪。因为她想不出帝后失和的原因。
  
  梁国谁人不知梁帝与皇后青梅竹马感情深厚?皇后死了不久梁帝伤心染病就是最好的证明。静君倒也知道李妃现在有身孕,但觉得这件事不太可能成为□□。李妃又不是第一次怀孕,皇帝皇后也不是头一回看见妃嫔怀孕,没啥新鲜的。且皇帝前前后后有了六个女儿,李妃之前生的也是女儿,多年的期盼逐渐磨灭,连皇帝本人都已经不太抱希望。坊间隐隐传说梁帝打算百年之后传位给弟弟睿亲王——这也是以后睿亲王如此遭忌的原因。
  
  今日淑妃娘娘的话却如当头棒喝,静君没想到竟有高僧预言生子这一出,这样李妃怀孕的性质就完全不同了,杀伤力立即提升好几个档次。多年盼着有儿子的皇帝不说,一直无子的皇后心里毕竟是膈应的。帝后之间肯定会因为这件事产生隔阂。
  
  而李妃呢?李妃就算生了儿子,就算儿子成了太子,只要皇后还挡在那里,她撑死也就和皇后平级。静君太了解这个野心勃勃心思深沉的女人了,她肯定不能满足于此,趁此时机大肆破坏帝后的感情……除去皇后借机上位才是她的风格。
  
  若是这样一切就能解释通了。新春宴上能请得动皇后的只有怀着龙子的李妃,皇后看见李妃心里必然膈应。李妃再趁机装害怕,或狠毒一点儿直接冤枉皇后害她,等盼子心切的皇帝“及时”赶到后必然惊怒,然后就难免指责或口角了。等到这时候李妃就完全可以撤身看戏了,帝后之间口角必争吵,争吵难免口不择言,口不择言就会产生伤害和误会。梁帝与皇后又是世间最尊贵的人,平日都没受过委屈,且越是恩爱互相尊重,这时就会越加难堪伤心……然后可就遂了李妃的愿了……
  
  得想办法阻止……最好是给皇后娘娘提个醒。可没有真凭实据的事情,这又该怎么说呢?
  
  “姐姐,姐姐!你想什么想得这样出神?”
  
  静君一惊,转眼看见靖蕊不太满意地看着她。春华殿上爆发出一阵莺声笑语,想必刚才是出了什么乐子吧?新春宴已经开始了一小段时间,雍容华贵的蔡皇后坐在上首正中,淑妃娘娘陪伴在皇后身侧,上面的主位还有其他几位位份高的嫔妃,都是衣饰华美言笑晏晏。淑妃的视线投了过来,静君忙微笑着回应过去。然后定定神,回头对靖蕊小声道:“我在想等会儿要表演的舞蹈。”
  
  靖蕊倒是事先知道静君要表演舞蹈,听闻此话以为她只是有些紧张。其实靖蕊本人才紧张,又想大出风头,又觉得春华殿在场的小姐人人不俗,怕自己泯然众人矣。虽然之前淑妃娘娘只叫静君过去,令她心里有些嫉妒,但当知道了入宫以后一直沉稳的姐姐也有些“紧张”,竟然觉得同病相怜,心里就有些安慰,看静君的眼神也不是那么敌视了,道:“姐姐,别怕,当是在家里练习便行。天道酬勤,只要我们平日练得刻苦,这时候总不会表现太差……”
  
  被心理年龄小自己十多岁的妹妹一脸认真“语重心长”地安慰,静君觉得好囧啊,连忙笑着打断她,表示受教。
  
  淑妃娘娘之前提醒静君不要弹琴,静君倒没打算告诉靖蕊。她了解李二小姐的琴艺不是现在的靖蕊能匹敌的,靖蕊就是超常发挥也不会给李二小姐带来危机感,自然不会成为人家的眼中钉。而且琴艺超群,与李彩鸾并列京城琴仙子的樊妙真也在场呢,这姑娘足够拉仇恨了,只要樊小姐在场,李彩鸾的关注重点绝对是她。
  
  静君的思维又转到如何及时地劝说皇后上。因为她记得上一世皇后离席的时间正是诸位青年女子表演了一半的时候,所以不管怎样,她一定得抓紧时间在那之前就和皇后说上话。且说的时候还要隐晦,既能提醒了皇后,又不能让别人发觉,还不能让自己落下话柄。
  
  哎呦静君有些头疼,劝解上位者,自古就是个技术活儿啊。
  
  蔡皇后坐在上位,保持得体的微笑看着下方众多莺莺燕燕。主持新春宴多年,一切都是老套路,热闹归热闹,对她却没有什么吸引力了。身边的淑妃眼睛微红,像是哭过的样子,神情却很轻松欢喜,一会儿说着话呢,一会儿眼睛就瞟到下面,很有些神不在焉。皇后顺着她的视线就看到了端坐在右下角的一位夫人与两个少女。皇后记忆力很好,还认得汪氏,知道她是中书侍郎的妻子,那个小点儿的丫头也记得,唯独静君没见过。静君面容与淑妃又颇有些相似。皇后知道淑妃家里的一些事,因而问道:“那右下角沉沉静静的小姑娘就是你多年没见过的侄女么?平西大将军的女儿?”
  
  淑妃见皇后指的就是静君,笑道:“姐姐说的是!姐姐是怎么猜到的?莫非姐姐有大神通,凭空掐指一算,就知道这是妹妹的侄女了?”
  
  周围的嫔妃捂嘴笑了起来,皇后指着淑妃小声道:“就你这张嘴巧!本宫还用算么?你那侄女与你长得三分相像,你爱得眼珠子都要钉在那儿了,本宫还能看不出来么?”众人笑了一阵,皇后又仔细看了静君两眼,点评道:“你这侄女看起来不错。年纪小小,姿态端庄,神情很是稳重。看起来是见过些世面的。”
  
  “承蒙姐姐夸奖。”听见皇后夸静君,淑妃心里很高兴,又说:“其实这孩子养成这样也是不容易。她母亲去世早,父兄又在苦寒的云州镇守,小女娃在那地方恐怕是跟着吃了不少苦,却难得没有养得粗俗,还算懂些礼数,想必是她母亲早年教养地好吧。”
  
  “听你这么一说,这孩子倒也难得。等会儿才艺考教她要表演什么?听说云州那地方苦寒偏僻,也不知这孩子练得怎样?”皇后的担心不多余,才艺方面若想有些成就,从小的基础与环境都很重要。“居移气养移体”就是这么个道理。
  
  “其实本宫并不看重女子才艺,不过陶冶性情而已,在这新春宴上考教也不过图个欢庆热闹。你侄女要是不擅长这个,也不必非得硬着头皮参加。你斟酌着好好引导一下她,可别叫孩子因为这些不打紧的事情为难。”
  
  淑妃笑道:“多谢姐姐关怀。其实妹妹刚与侄女见面,也不晓得她会些什么。不过这孩子跟妹妹说等会儿要表演舞蹈,妹妹看她走路的姿势倒是有点儿像模像样。且看这孩子性子平和稳重,是个心宽的人,不像爱钻牛角尖的样子,就是不能力拔头筹也不会太过沮丧。等会儿就随她去吧,只是表演不好的时候,诸位心里有个底儿,千万别发笑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