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中举 席卷天下(蛊九)

    

    说这年,正是孟朝中和十三年,天下安平,朝野宁静,四夷诚服,边事不起。虽然有些许旱涝蝗灾,倒也无什么大祸。

    到这年,张氏得朝已有六百余年,中间三百余年前有一场门阀之乱,席卷天下,几乎亡了张氏全族。幸得祝融将军童烛忠义无双,力挽狂澜于既倒,扶持幼主,扫荡天下。

    平复之后这场大祸之后,张孟王朝又传了一十五代,期间未出一个昏聩之君,物阜民丰,其乐融融,乃是古来未有之盛世。

    荆州位于东南,一条涞水北下翠屏山余脉,南入东海,灌育了好大一片丰腴之地,沿岸膏腴相继,巨城相接,犹如天府。此地古来富足,民风醇和温婉,又兼地灵人杰,风光如画,自来多出贤士美人。

    涞水西边有一支脉,从异山发源,由岐城入涞水,所以唤作异水,也是一条大河。只是异水沿着异山峭壁而行,甚为湍急,不利行船,是以沿岸有些闭塞,不似中荆通达。在那异水沿岸,零零散散布着许多村镇,都与外界无甚交往,民风颇古。

    三山镇便是这异水沿岸的一个镇子,不怎么大,也并不小,前临异水河,后靠异山余脉,两三百户人家,靠山的吃山,靠水的吃水,也还宁和。

    这日,天气正好,农人们下地,渔民们下水,镇子中没有一个闲人。唯有镇东的庄户许家,儿子是个秀才,没有出工,只是在家中温书,敞开个院子,大门也没有关。

    院子中是一间普普通通的茅屋,当中的椅子上坐着一个锦衣老者,面相福态,神情和善,三缕胡子修的整整齐齐,虽然头发微白,但面上光滑,没有半丝皱纹,和婴儿也似的。

    三山镇中的人都认得,这个乃是成平县一等一的财主——许家庄许员外。

    老者旁边站着一个管家模样的人,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封银锭,整整齐齐的不下百两。

    许员外下面站着个高瘦的年轻人,身穿一件洗得灰白的长衫,低着头,神情拘谨,口中不住推辞:“许员外,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如何使不得?”

    许员外呵呵笑道:“你姓许,我也姓许,都在这小小宁县,谁说不是缘分呢?要是论起辈分来,你还须得叫我一声伯父哩。你如今中了举,乃是近百年来三山镇的首位,我这面皮上也好看,些许薄礼,倒是应该啊。”

    “?榜也没放,怎就知道了?”

    许罗心中先是一惊,然后狂喜起来。这许员外在成平县很有手段,消息灵通,他说,定然不差。

    “呵呵,”许员外只管微笑,道:“特持些微薄礼,与贤侄祝贺。”

    书生闻言,赶忙推辞道:“所谓无功不受禄,这厚礼如何受得员外的,员外莫要折杀了许罗。”

    “休说见外的话!”许员外笑道,“说到无功不受禄,伯父此番,倒是真有一件为难的事情要说与你听。”

    “员外有什么事情,但、但凭吩咐便是。”许罗道,心神没来由有些不安。

    “哎……”许员外长叹一声,絮絮说道:“此事实在是愧煞人,愧煞人啊……”

    许员外端起茶杯喝了口茶,才缓缓道:“说来惭愧,老夫不幸,老来得子,养了个不成器的儿子,如今倒也和贤侄差不多大小。这畜生自来顽劣,长大了也没有什么出息。此番乡试,我去打听了,自然是落了第的。

    只是这畜生落了第若是安守本分倒也罢了,可惜这畜生却是得了痴心症。得了消息,却将自己关在书房,怎么也不肯出来,已经三天了,滴水未进……哎……”

    “却如何是好?”许罗露出关切,道:“所谓人是铁饭是钢,怎能如此糟践自己?”

    许员外叹罢,接着道:“贤侄明理,若是这畜生饿死了,也是桩咎由自取,与人无尤的事情。可惜拙荆宠溺这个畜生甚重,每日苦求流泪,所谓血肉之亲,老夫老来得子,又如何当真舍得?几日来思来想去,只好来求贤侄相助一番。”

    许罗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只是许罗如何帮得?若是要叫许罗教授令郎,许罗自感不如县学夫子。”

    “只是贤侄举手之劳罢了。”许员外道,“那畜生不过是图个功名罢了,解了他痴心妄想罢了。所以老夫厚颜想请贤侄相让一二,将这举人功名借给小畜生便是了。”

    “这如何借得?”许罗惊讶,忙拒绝道:“科举乃是国家大事,功名如何能借出?断断不行也。”

    员外长叹一声,道:“我如何不省得?只是小畜生太倔,非得如此不肯吃饭啊,叫我如何是好。”

    许罗正要说话,员外伸手止住他,道:“这事倒也确实是为难贤侄,这样吧,除了这封银子之外,我另外给你在庄中安排一个账房的差事,你看如何?”

    许罗诺诺道:“这……这却是为难许罗了……”

    许员外却冷下脸来,道:“你这后生,好不通晓事理,你年纪尚轻,父母尚在,若是果然上得京城去,什么人来帮你照应?所谓父母在,不远游,这本是孝道,你如何不顾了?再说,我又不是要断了你的前程,只是让你等上几年便是了,到时候攒下银子,雇个奴仆照应家人,换个名字再上京城,岂不是好?”

    许罗原本是个没主意的书呆,吃员外这一呵斥,顿时没了主意。

    员外接着道:“并非是要贪墨你的功名,我家那个畜生底细我也知道,只愿他了了心愿,从此安分守己,我这做父亲的也就安心了。你不是和王先生家的闺女要好吗?等此事了了,我厚颜做个中人,帮你提这门亲事,再给你置办三间瓦房,悉数聘礼,你将她娶过来,也是一桩美事。”

    许罗到底年轻,经过许员外一通说辞,心中颇有些为难,不知所措,茫茫然道:“只是不知道这件事如何做得?”

    “此事贤侄不必担心,我自会做好,只需要你在县籍上改个名字,就成了。”员外说着,拿出一张纸来。

    员外道:“贤侄只签了这文书,其他的事情自然由老夫去官府周旋。”

    许罗接过名册,却是一个县籍改名的文书,书的却是许麟。

    见许罗还有些犹豫,员外顿时冷下脸,道:“贤侄莫非信不过老夫?”

    “断无此意,断无此意……”许罗慌忙接过管家递过来的笔,将那文书签了。

    员外见许罗签了文书,哈哈一笑,站起身来,道:“贤侄高义,老夫家中尚有些事情,便不叨扰了。只是此事务必不要说与第三人听才好。”

    许罗道:“晚辈省得……”

    许员外点点头,又说了些不咸不淡的话,便领着管家便走了。

    许母等那员外走后,便从房中出来,问道:“这许家员外却是为何来的?”

    许罗苦叹一声,将事情原原本本说给母亲听,许母听了大惊,“这如何要得?此事可是你的前程啊,这……这……”

    许罗心中也苦,但如何说得,只是扶着母亲的肩,将好言宽慰道:“无妨,只是乡试而已,过三年再考回来便罢了……再说那员外爷家世又大,在三山镇中也有好名声,不好得罪了。”

    母亲听了,也知道许罗的考虑,那许家乃是成平县有数的财主,若是不答应,吃罪了他,明里暗里要受他谋害,许罗虽然,又哪里和他争得过?当下只是垂泪。

    少时,许罗父亲也从地里回来了,许罗将事情连同前面的道理一同讲给他听。许父听了,也是老泪纵横,直拉着许罗道:“为父没有本事,你好端端的功名也要平白断送,对不住你,为父对不住你……”

    许罗按下心中凄苦,又是好言安慰二老一番,挑着许员外许诺的好处说,说了半天,才将二老劝住,时候便到了半夜了,一家人一宿未眠。

    只是一家人却不料,这一改名,却是改出一桩祸事来!

    这日,许罗正房中温书,却听得门外喧嚷,心中疑惑,忙拉开门去看。

    这一看,却是吃了一惊,却望见四五个狼形虎壮的差人站在门口,有的拿刀,有的拿棒,有的拿锁链,有的拿木枷,心中顿时没来由一紧。

    “呔!”

    当头的一个中年持刀的差人一声暴喝,吓得许罗一哆嗦。

    “这书生,你可是许麟?”

    许罗心头一颤,暗道:“莫非是那员外爷做事出了纰漏,让人看穿?我却不能自乱了安排……”

    想到此,许罗忙道:“正是许麟……不知道差官有什么差事……”

    那差人挥手打断许罗的话,呵斥道:“大胆许麟,你科场舞弊的事发了,如今你可有话说?”

    许罗一惊,茫茫然道:“此事从何说起?断无此事也……差官莫不是寻错了人?”

    那差人脸上现出不耐烦的神色,喝道:“你唤作许麟,又是个书生,怎的会错?你左推右搡,当是心存侥幸,我不与你分说,却请老爷断定!”

    许罗心中叫苦,暗道:“莫非因由是换了个名字?怎的惹了这样的官司,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正要辩诉的时候,那差人将手一挥,四五个差官一窝蜂冲进许罗家门,未等许罗挣扎,便一拥而上,将他按下,拿那木枷锁了,又安上三十斤的手脚镣铐。

    许罗本要反抗,奈何他一个书生,哪里抗得过那如狼似虎的差官?见许罗安了镣铐还不老实,当头官差脸色一变,将刀鞘一砸,砸中许罗的后脑,许罗只觉眼前一黑,便被几人拉了出去。

    许罗的母亲闻得响动,从房中冲出来,见到官差将许罗锁住,连忙去拉,却被官差一脚踹出一丈来远,鼻眼流血,当即昏了过去。许罗父亲从田地中赶回来,正要拉扯,却让官差踢到大腿,倒在地上爬不起来。

    众官差这般拖着许罗便出了村子。

    这时许罗方才醒来。

    “这是为何?这是为何?许罗冤枉!许罗冤枉!”

    许罗哪里见过这等阵仗,早就两股颤颤,慌了手脚,只是不住挣扎伸冤。

    官差烦他聒噪,呵斥道:“冤枉?哪里来的冤枉?你这腌臜书生,外表斯文,却做些下作的勾当,到此刻还不见老实。刚刚还自称许麟,现在却要诈称许罗,当真是奸猾刁钻之人,拿你不冤枉。”

    许罗一愣,心中顿时好似吞了一个苦胆般,暗道:“莫非天要捉弄许罗邪?”口中大声道,“我原本就唤作许罗,只是前日不巧改了名字而已,还望差官查明!”

    “哼!好个刁钻书生,枉自读了诗书,也不知道一点廉耻,户籍上明明白白地写着从落地起就唤作许麟,如何做得假?休要胡搅蛮缠,当心吃了水火棒子!”那当头的官差冷笑。

    其后一个尖嘴瘦皮的道:“差头,莫要和这厮缠绕,我听人说,这厮考场舞弊当场被逮住,却不知道使了什么手段,让他逃了出来,好在天网恢恢,却是不差。”

    “考场舞弊?”

    许罗心中一动,似乎摸着些什么,忙申辩道:“这从何说起?从何说起?我乃是本试第三,举人功名,哪里有舞弊的事情?”

    “嗤!”

    旁边一个官差嗤笑道:“这厮怕是急疯了,得了痴心症,刚刚放榜出来,这三山镇唯一的举人便是许员外家的许罗许公子,却哪里是你这穷酸?你还是乖乖的少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免得恶了许员外家,免不得好果子吃!”

    许罗一听,心中大骇,暗道:“许罗!对了,正是那许员外的儿子许麟顶去了我的功名,旁人不晓得,他却知道得清楚,可以找他做主!”

    许罗想到此,心中又似有了指望,忙向前快走两步,扑倒在地,拉着那差头的袍沿,哀求道:“差官可找许家庄许员外来为我作证,此事他知道得清楚。”

    “大胆!”

    旁边的一个差人喝道:“好个书生,许员外能与你有什么关联?你只是一个破落的书生,又犯了死罪,乃是个低下的人。那许家庄祖上便出了翰林,在这平成县也是有数的善户,如今许罗公子又中了举人,光耀门楣不在话下。你休要胡言,免得加重了罪孽,到头来免不得受苦!”

    差人这话倒也不差,那许员外原名唤作许峻驷,祖上很是出了几个学识渊博的人。最为有名的乃是许家先祖许盛茂,曾为中兴名将祝融将军童烛的幕僚,天下大定之后,身居左丞之职。显帝卒,又居太师之位,门徒满天下,后许氏一门历经三代,都是翰林。只可惜其后党争失利,失去了权势,举家避祸,来到这三山镇。

    虽然在朝中失势,门庭衰落,但仍是很有些家资。来到这三山镇之后,人丁一直不旺,后来得了高人指点。原来是当年祝融将军童烛行杀伐之事,横扫天下,造了许多杀孽。祝融将军无后,就要应在许氏一门身上,便是三代而衰,世代不举。

    于是许家庄从此,便多行善事,每到年节灾荒施米施粥,天寒瘟疫时施衣施药,以图积累阴功,将来再有出头之日。整个平成县之人,因此都受过许家恩惠,十分崇敬这许家庄,所以见许罗似有拉员外下水的意思,众人皆怒。

    许罗吃了一惊,心中愈加发苦,只是哀求:“若是许员外来,定然能为我做主,劳烦差官捎个口信,将来脱罪,定然不忘大恩。”

    几个差官瞥了许罗一眼,道:“我看你这书生,衣着粗布,身子干瘦,两颊无肉,面色发青,浑没有半点福相,乃是个该死的人,哪里有翻身的日子。我去那许员外家,若是没有此事,又要得罪人,却是许你不得。你趁早绝了心思!”

    许罗不管,只是哀求,当头的差人见他聒噪,拿过水火棍来,照背上就是几下,直打得许罗满地翻滚,又戴着枷锁,躲闪不过,叫声凄惨。旁边几个差人听了,哈哈大笑。

    不多时府衙便到了,几个差人不由许罗分说,连拖带拉将许罗压进大牢,选了个监,去了枷锁,往里面一推便走了人。

    “兀那书生,怎的到了这般田地?”

    官兵一走,一个粗壮的汉子靠在墙角,朗声道。

    许罗乃是个读书之人,自来青白,哪里知道现在长衫未脱,便下了监房做了囚犯,一时间茫然不知所措,竟是痴呆了。那汉子叫了几声,也不见许罗应答。

    “你这书生,好不晓事理。怎不答我的话?”

    汉子走到许罗面前,伸出蒲团大的手掌,照着许罗的脸上就是一下,声音嘣脆。

    许罗吃这一下,顿时醒了,摇摇头,好似大睡初醒一般,茫茫然不知所以。

    “哈哈,这书生,倒是有趣。”

    汉子见许罗这般痴呆模样,也忘了生气,指着许罗哈哈大笑起来。

    “这……这是何地?”许罗见到周围陈设,猛然跳起来,惊慌道。

    “这是何地?”汉子道,“你莫不是傻了吧?这是成平县衙监房,你待是百花居呢?”

    “监房?”许罗慌道,“怎会这样,怎会这样,我清清白白,怎会进这地方?”

    汉子嗤笑道:“你这书生真是有趣,清清白白如何就进不得这监房?又没说监房只是为恶人建的。这书生,你叫什么名字?”

    许罗心中如一团乱麻,也不理他,失魂落魄的自找了个角落,蹲下来,一言不发。

    汉子眉头一皱,便要走过去教训一番,却听得到一个嘶哑的声音道:“吴大,住手。”

    叫吴大的汉子一听这声音,顿时失了脾气,垂下手,悻悻地回到原来呆的地方。

    声音发出的地方,却是一个面色铁青的老头。这老头也看不清年纪,面上没有一丝肉,密密麻麻的全是蜈蚣般的刀疤,甚为恐怖。身上穿着一件破烂肮脏的长袍,早已经看不出颜色,头发乱糟糟的像一团乱草一般,下腮尖细,两只半眯着的眼睛。看起来却是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却不知道那个叫吴大的汉子为什么听他的话。

    这些许罗却没有注意到,此刻他全然没有从大祸之中清醒过来,只是痴痴呆呆地望着面前那一面墙壁。

     正文 第二章  牢祸

    监房中的伙食只有两顿。按照人头来的两个馊馒头和一碗烂菜汤。

    许罗动手晚些,也并无胃口,便没有吃。刚刚开始还撑得住,不料半夜之时忽然腹痛起来,知道这是饿狠了,摩挲着想找些东西来吃,哪里找得到。这监房不比其他,里面连虫蟊都被吃得干净,盛汤的瓦罐都被人舔净了,却是一滴水也找不到。

    许罗找了半天,半点东西也无,喘着气又坐到墙角,想起这些天的遭遇,却总找不出一个由头来,不由抽泣起来。

    “想我许罗,圣人门下,读书之人,自来清清白白,却怎遭此横祸,斯文扫地?”

    想起眼下功名易手,身陷囫囵,不但没有光耀门楣,反倒令祖先蒙羞,不由悲从中来。

    “这位相公,肚子饿了吧。”

    一个嘶哑的声音在许罗的耳边响起,这声音阴森森的,好似蛇语一般。许罗吓得一哆嗦,偏过头去,正看见一张满是刀疤,没有一丝肉的骷髅脸,凑在自己的面前,两只空洞无神的眼睛正看着他。

    虽然脸上面并无表情,但让人看上去总觉得这人是在咧嘴讥笑,说不出的诡异。

    “啊!”

    许罗猛然吃了一下,跳起来,道:“你……你……”

    那骷髅脸桀桀一笑,伸出一只干枯的手来,只有三个残缺不全的指头,露出黑蒙蒙的骨头和烂肉,手上拿的,却是半个馊馒头。

    许罗这才知道这个人是要给他馒头,顿时为方才自己以貌取人羞愧起来,正想推却,却感到腹中一阵绞痛。盘桓了一下,许罗还是走了过去,伸手接过那馒头。

    “先生大恩,许罗若是有机会,定然相报。”

    那人两只空洞洞的眼神望着许罗,嘴角扯动,露出一个阴森森的笑脸来,说不出的恐怖。只是和他对看了一眼,许罗便心中发麻,不敢再看,低头吃起馒头来。

    “看你的样子,你似乎有些冤屈?”许罗正吃着,那个人却攀谈起来。

    许罗听得这话,又没有了吃东西的心思,放下馒头,长叹一声,道:“所谓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哦……”那人声音如瓦片相刮,嘶哑得很,说话好似蛇语,“却是怎样的事情,与我说说如何?”

    许罗望了这人一眼,心想,虽然此人面目恐怖,倒也心肠热,便将连日来的事情说了一遍。

    “却不知道我许罗究竟恶了那方煞神,无缘无故便要遭这牢狱之灾,只盼是官府拿错了人,早些查明了,放我出去。”

    “原来是这样……”那人听罢,嘶声道:“只怕许相公这一趟是出不去了。”

    “为何!”许罗听了大惊,“原本就是冤屈,怎会出不去?”

    那人望着许罗,桀桀一笑,道:“此事简单得很,早前这里也来了个许秀才,唤作许麟的,说是考场舞弊被逮了个正着。这原本是充军的罪过,却不知道为何当日便被提了出去。相公你怕是叫人算计,做了顶罪的了……”

    “这……这……”

    许罗大惊失色,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却怎会有这等恶事?我不信,断然不信!”

    那人嗤笑一声:“这监房人来人往,也不知道多少人冤死了,怎由得你不信?”

    许罗道:“王法何在?王法何在?”

    旁边有人听到这书生的迂言,嗤笑道:“到了监房,却哪里有什么王法?你这书生,端的有趣。”

    许罗跳起来,道:“我却不信,当真没有了王法!”

    说罢,走到门前,大声唤道:“差人,差人,我要见知县大人,我要见知县大人!”

    那狱卒正在打盹,听得到这边许罗叫喊,骂咧咧走过来。

    “该死的东西,半夜三更缘何吵闹?”

    “我要见知县大人,我有冤屈,要当面呈送。”

    那差人一听,脸色顿时一沉,“你这该死的穷酸,半夜不睡,却来消遣大爷。”

    说罢,也不管青红皂白,顺手抄起水火棍来,对着许罗肚子一捅,正捅在腰眼上,将许罗捅了个滚地葫芦。

    许罗吃这一下,顿时鼻头一酸,眼泪鼻涕一块流下,痛得满地打滚。那差人却还不气愤,揉着眼睛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见许罗吃了亏,众人皆是大笑。

    那骷髅脸的人慢慢走许罗掉在地上的馒头前,捡起来拍了两下,扔到嘴里,嚼了几下,吃个干净,缓缓道:“吃了亏,也便了解这监房中的道理了。”

    说完,也不管许罗,慢慢吞吞地走到角落,蹲了下去,一点声音也无。

    许罗低叹着找到一个墙角,捂着肚子低声喘气,并不理会众人的调笑。

    见许罗没有反应,众囚犯都觉得悻悻,复又回到各自的墙根,呼呼大睡起来。

    许罗吃了一下,内脏好似绞碎了一般,却是半点睡意也没有了。想起自己无缘无故竟被陷害至此,顿时又是一阵好心酸。

    “安能让青白之躯,被这些小人玷污!”许罗想到这里,顿时又来了力气,抖擞精神,爬起来,“人间有正气,人间有正气。我要写辩状……”

    狱中没有纸笔,许罗便撕开衣服,咬碎了手指,一字一句地写起血书来……

    又是好几日的时光,狱中人来人往,换了一小半,却独独不见人来提审许罗。许罗原本想好许多申诉的词句,却好像一拳击到了空处,说不出的难受。

    “许相公,莫要痴想了,那知县怎么会来这监房?”

    见许罗趴在门口,眼睛直勾勾的向着牢房外面望着,那满脸刀疤的怪人慢慢吞吞地挪过来,幽幽地道。

    这些天许罗除了写血书便是望着门外,见到有人经过,便喊叫申诉一番。那差人也不知道教训多少次了,只是许罗却是个倔驴,吃了打也不记数,那差人打到后面也懒得管他,随他呼喊。

    见许罗不听,那怪人也不再劝,嘴角扯出一个歪歪斜斜的笑容,又咳嗽着慢慢地走开了。

    又是数日。

    这天许罗依旧躺在门口望着门外。却见到两个差人拿着一条锁链走了进来,前面是一个打扮考究的人。

    许罗见了,脸上顿时泛起喜色,慌忙爬起来,仔细整理了一下身上的衣裳和头发。这些日子,许罗每天吃那不管饱的馊馒头,整日痴呆不睡,又兼写血书伤了身子,早已经不成人形了,原本就瘦的身子连一丝肉也没有,不过他还是拿出振奋的神采。

    “许管家!许管家!”

    许罗当然认得,走在官差前面的就是那日来他们家的许家管家,连忙一边呼喊一边将这几日写出来的血书挥舞,道:“许管家,许罗冤枉,您都知道的,您都知道的……”

    许罗就好像抓着一根救命的稻草一般,将手伸出牢房外嘶喊道。

    那管家听了,斜瞥一眼许罗,面无表情,对身后的两个官差道:“便是他了,你们利索些。”

    “省得,省得……”

    其中一个高大的差人点头哈笑道:“定然做得漂亮。”

    言罢,两个差人打开牢门走了进来,逼向许罗,面露狞笑。

    许罗见两人面色不善,心中没来由一慌,怒道:“尔等意欲何为?”

    两人却只管狞笑,走向前来,一边一个将许罗架住,如拖小鸡般,向外拖去。

    “王法何在!王法何在!”

    许罗被架在半空,却仍不断地挣扎,只是他身上加起来没有半点肉,哪里挣得过那人高马大的差人,只是徒劳而已。

    两个差人自拖着不住挣扎叫喊的许罗,来到隔壁的一间监房之中,那管家也跟着进来。

    “许相公,此事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你到了那阴司地府,万万莫要怨我。”管家来到面前,捏着手上一个翡翠戒指,慢条斯理道。

    “许管家,这是为何?我与你并无冤仇,奈何要这般对待许罗?”许罗两眼眦血,质问道。

    “我与你倒没有什么冤仇,只是你若活着,老爷少爷都不安稳。若要怪,便怪你与我家公子都姓许来吧。”

    管家言罢,将手一挥,对两差人道:“动手吧,利索些。”

    其中官差应了声诺,将许罗交给另一个,自己走上来,取下锁链,往许罗的脖子上套去。

    许罗知道,这便是要取他的性命来了,心中霎时悲愤无比,一口血吐出来,正吐在那差人的脸上,咒骂道:“恶贼!许罗就是化作厉鬼,也要讨回今番这一遭……啊……”

    那差人吃了许罗一口血,心中大怒,顺手抄起锁链,猛然敲在许罗的额头上。许罗的头上顿时被砸开一道口子,鲜血像泉水般冒了出来。

    差人绕到许罗身后,拽起链子,往梁上一抛,猛然一拽。许罗的身子顿时好似半片猪肉一般被吊上了房梁。

    “啊!”

    “定然……定然……不放过你……们……”

    许罗吃那差人猛拽,颈骨便碎了,说完这句话,眼儿口鼻中都渗出血来。顷刻毙命,一条舌头伸出老长来。

    许罗人虽死,一双眼睛却鼓得老大,死死地盯着那许管家。许管家虽然不是第一次做这等事情,但许罗这双眼睛却瞪得他发毛,背后不自觉地渗出冷汗来。

    “定然……定然……不放过你……”

    许罗的声音朦朦胧胧地在身后响起,许管家没来由一哆嗦,回头一看,却一丝影子也没有。

    “你们可曾听见声响?”

    两名差人笑道:“许管家听错了吧,哪里有什么响声。”

    许管家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似的,心中有些着慌,便道:“你们将事情收拾干净,便道许麟在牢中畏罪自缢,知县那里自有打点,此事便算了。”

    “省得省得,许管家慢走……”

    两名差人送走了许管家,便将许罗的身体解下来,扔了根麻绳放在一侧,拿张席子盖住脸,自顾报信去了。

    旁边的囚房中,十来双眼睛看着这一幕,眼中却都是漠然,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

    唯有墙角的一双眼睛中露出丝丝绿光,那张恐怖的脸上扯出一丝说不出的诡异笑容。

    桌上油灯轻轻一蹿,一个影子在梁上左右晃荡,拉得老长……

     正文 第三章  化鬼

    “这是什么地方?我是谁?”

    影子映着从门口斜射进来的一点亮光,在霉迹斑斑的青石墙上晃悠着。仔细一看,却是一条灰蒙蒙的实体,大约有两人高,跟麻杆相似,一身淡青色的长衫上沾满了乌黑的血迹。再看脸上,青灰色的脸上,两只眼睛突得老大,额头上一道血痕直达眉梢。脖子又长又细,晃晃悠悠跟面条似的,好似没有骨头一般。

    这影子好像有些大舌头,说话不利索。

    一张布满伤疤的脸陡然出现在影子面前,两只绿莹莹的眼睛泛着光,“许罗啊许罗,这是你死的地方,你难道忘了吗……”

    蜈蚣脸的声音阴气森森,好似来自九幽深渊一般,他嘴角泛着一丝诡异恐怖的笑意,对着影子缓声道。

    “我死的地方……我死的地方……”

    影子喃喃念叨着蜈蚣脸的话,心中无数片段浮起来,慢慢地拼接成一幅幅画面,一段段记忆。慢慢地,那张青灰色的脸扭曲起来,一双眼睛变得赤红赤红,一股阴气弥漫开来。

    “我是许罗……没错,我原本唤作许罗……是许员外这厮……是这厮害了我……还有许管家……还有两个卒子……他们害了我!啊……”

    影子眼中猛然放出慑人的红光,转头四顾,尖啸道:“在哪里?在哪里?他们在哪里?”

    蜈蚣脸咧开嘴,嘶声笑道:“这是囚房,你却去哪里找他们?”

    许罗一听,呆了一下,猛然转身就往飘去。

    只是刚走到牢门前,却看见一只虎形巨兽蹲在门口,牙爪狰狞,一双灯笼似的眼睛正望着许罗,一股好似海啸般的威严卷来。许罗心中顿时被无穷无尽的恐惧包裹,居然动弹不得。

    不等许罗反应,巨兽张嘴一吼,好似巨炮一般,许罗的身子顿时如断线的风筝般被震出丈余。

    没等许罗落地,那巨兽狂吼一声,跳将过来,一只小桌般大小的巨爪向着许罗抓下,狂风嘶啸,竟是无可躲藏!

    这一下眼看就要将许罗扑杀,却见斜地里一个木偶尖叫着冲进来,挡在许罗前面。许罗一看,这木偶只有巴掌大小,身上尽是一个个暗红的符咒,好似鲜血绘成的,一张脸上五官俱全,似笑非笑,两只赤红的眼睛透出痛苦凶残等无穷无尽的负面情绪,好似活物。

    “啊呀!”

    许罗被那木偶眼睛一看,心中没来由一惊,没等呼出来,却被一股劲力从那巨爪下拉出来卷了出来。

    那木偶尖叫着化成了许罗的模样,被巨兽一爪抓住,死命挣扎,身上血符乱闪,叫声异常凄厉。那巨兽看也不看。抓着望嘴里一塞,嚼了两下吞入腹中。

    巨兽吃完木偶,又四下看了一眼,似乎没有发现什么东西,便又懒洋洋地走到门口蹲下。

    “这可是阳间……你还是莫要生事才好。”那蜈蚣脸幽幽地道。

    “这……这……是什么事物?”许罗惊魂未定,问道。

    “狴犴,你难道没有从书中看到过此物吗?”

    “这便是狴犴吗?”许罗道,“神龙之种,难道天下真有这等神兽?”

    “天地之气,感人心化作神兽,岂是虚妄?不过这县牢的镇狱兽只是吸收一方人气,不是很强,才给傀儡娃娃迷惑住,让你逃了性命。若是到了大理寺天牢,那里的镇狱兽日夜吸收国运气脉,神威就是万年的老魔都要避让。”蜈蚣脸道。

    “你缘何知道这些?”许罗道,“莫非你也是鬼物?”

    “嘿嘿……”蜈蚣脸忽然发笑,狰狞道:“便不是鬼物,也和鬼类差不多了……嘿嘿……”

    此人说话间,四周陡然凝结起来,阴风渗人。许罗一时惊疑,不知道为什么一转脸这人便变了脸色。

    “你应该很奇怪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吧?”那人忽然又收了阴风,恢复悠然的样子,道:“我便给你说上一说。”

    原来,许罗当日被许管家雇人害死了,那人瞅准时机,用一个木偶代替了许罗被阴司带去地狱,却将许罗的魂魄留下来,让他化成了厉鬼。

    “原本以你的心性,便是冤死了,也没有足够的怨气,无法化作厉鬼的,亏了我用了炼养的法子,才将你养成了厉魂。”蜈蚣脸道,“不过,寻常厉鬼了却了执念还有可能再入轮回,你的名字却被我用傀儡抵过去了,怕是再无轮回的可能了。”

    “便是永不超生吗……”

    许罗喃喃说道,鬼脸慢慢扭动,片刻,一双赤红的眼睛睁开来,咬牙切齿道:“便是拼着永不超生,我也要了结了那帮人!”

    “只是,你为什么要帮我?”许罗望着那蜈蚣脸,狐疑道,历经大难,许罗的心窍却开了。

    “哈哈……”

    那人忽然狞笑,眼睛一眯,道:“因为我也要报仇!”

    言罢,那人转身,露出身后的墙角让许罗看。

    许罗一看,却是五根黑幽幽地冒着寒气的锁链,这锁链一端穿过蜈蚣脸的四肢和脖颈,另一端嵌入墙之中。那墙比周围的又有不同,却是一整块玄色巨岩,其上用朱砂画了无数道符,好似一片片血渍,泛出血红的光来。只看了一眼,许罗便感到精神一阵恍惚,似乎整个心神都要被这石头吸进去。

    哗啦啦……

    一阵锁链拖动之声刺耳无比,陡然在耳边响起,许罗好似一盆冷水浇头,猛然醒来,却发现离那玄色岩墙只有一步之遥,上面的红色符咒颜色异常妖艳。

    “这方镇魂石,乃是采古战场玄色冤魂石,以至阳雷罡煅去杂质,用了上百斤上好的朱砂一层层绘制五千道灵符,组成了天罡伏魔阵法。又在上好炉火中蕴养,方才成型的,你只是个寻常厉鬼,难免受它迷惑,一旦丧失神志,便要被镇入其中,你小心为妙。”那蜈蚣脸道。

    许罗一听,这不起眼的黑石砖,原来有这般来历,吃了一惊。一抬眼,又看见那五条黑黝黝的锁链,不由道:“这是何物?怎的原本没有?”

    他入狱之后,颇为孤僻,也不同人讲话,唯独同这蜈蚣脸交谈过几次,却从来没有见过蜈蚣脸身上有什么锁链。这锁链却不知道从何处冒出来的。

    “这锁链用的是瓶湖之底的玄冥铁打造,被一帮牛鼻子同样加持了数千道镇魂符,日夜锤炼,几乎炼成了一股纯粹的玄阴金精之气,你未成鬼物时当然看不到。”蜈蚣脸瞥了一眼许罗,又道:“我将你炼成厉魂,便是想让你帮我报一个仇!”

    许罗道:“什么仇?”

    蜈蚣脸眼中绿芒闪烁,半晌,回过神来,幽幽地道:“我原本乃是一个火居的道人……”

    这蜈蚣脸原本姓刘,那是这三山镇本地的一个火居道人,年少时跟一个道人学了些粗浅的道术,却没有什么大本事,抓不得妖也降不得魔,平日里也只是帮各家算个八字、看点风水之类,与寻常百姓也无太多的不同。

    只是后来这刘道人偶然得了一本古籍,上面记录了许多魔道手段,从炼养小鬼到活祭生人的法门都自有记载。刘道人原本妖毁去,只是他也是个好道之人,平生没有得到那玄门正宗的术法,颇为遗憾。现在得了魔道手段,便抱着好奇的心思学了,平常唤个小鬼搬运点东西什么,做些杂事,也甚是方便。刘道人也知道厉害,那些凶煞的大法却也不敢习练。

    只是后来刘道人役使小鬼的时候,正被一个游方的年轻道人撞了个正着。那道人年轻气盛,见这刘道人竟然修炼鬼道邪法。顿时也不问来龙去脉,当场施法破了刘道人的术法,将刘道人打伤了去。

    原本这也罢了,只是那道人犹自不罢休,便要将刘道人缚去见官。刘道人哪里肯去,这种事要见了官,定然要治一个邪道的罪名,逃不掉一个剐刑。于是刘道人拼死逃脱,蹿到深山中去了。

    年轻道人见走了邪道,顿觉颜面受损,愈加不肯罢手,便将这件事告了官,又用师门的名义逼迫官府出面捉拿。县官一听,治下居然出了这样一个邪道,面皮上也不好看,便去派人将刘道人老母妻儿抓起来,治了个邪道同党的罪名,当天便烧死在刑场。

    刘道人回到家中,见到一家老小都遭了难,顿时天昏地暗,当场吐血,连夜便上了那年轻道人的师门,要讨公道。

    原本这等驱鬼的法子在大门派当然见不得人,但是在小门散修、火居道人之中还是流传很广的,虽然上不得台面但也并不是奸邪之物。那年轻道人无知,先伤刘道人,更唆使官府烧杀了刘道人一家,传出去也是一桩丑事。这件事却是刘道人占了道理。

    只是没想到那道人的师门却是一帮护短的,为了遮掩丑事,也不听刘道人的争辩,一口咬定刘道人便是使用鬼修之法害人的邪道,便上前要抓他见官。

    刘道人哪里想到会是这般结果,悲愤交加,拼了重伤逃了出去。

    刘道人跑出去之后,心中愈加不甘,便习练了古籍之中记载的最为凶煞的天鬼化行之术,在深山古墓之中日夜吸收那积尸之气,用那积尸气将一身阳气尽数炼化,养成纯阴鬼体。然后四出吞食生人,吸收他们的血肉阳气,想以肉身人形超脱天地,走出捷径,化成天鬼前去报复。

    奈何这法门究竟太伤天和,还没有练成,就被正道中人找上门来。

    那天鬼原本是鬼物练到了极高的境界方才能成型的,要历经千劫万苦,重重磨难,万雷洗身才能成功。一旦成了,便是仙人一般的手段,飞天遁地,吞山拔岳都不在话下。若是真正的天鬼,休说是这几个毛道士,便连那法力强横,过了大河车关的仙人也不是对手。

    只可惜刘道人原本法力就不精纯,道术也差,那写书的人都不知道究竟天鬼是个什么样子,就是连见也没有见过,只是靠着典籍中描述的境界,用一门凶恶的法术为根基,东拼西凑写了这么个法门,终究是只得其形未得其实。刘道人要是按照这个来练,就是修炼一万年也练不成真正的天鬼。

    故此虽然刘道人杀生甚多,也只化成了一个非人非鬼的怪物。哪里能有那真正的天鬼百万分之一的强横,激战一阵,还是便被众道士联手打回肉体之中。

    那些道士究竟是追求天道的,做事讲求留一线生机,知道来龙去脉,便没有害了刘道人性命,只是用法器将鬼胎锁在刘道人的皮囊之中。又因为刘道人当年为练邪法杀了许多人,便将他关进这县衙之中,让他偿还人世间的罪孽。

    这一关便关了三十年。

    “这监牢之中,每年都要死去很多人。只可惜那些人都是根性不深之辈。就算有那凶恶的,化成了厉鬼,也没有了神志,只知道放任性情,一味滥杀,不能为我报仇。只有你,本性醇和,又读诗书,根性深厚,不会被那死亡时的痛苦怨恨冲散灵智,能化成有灵之恶鬼,方才有一线机会。”

    许罗听罢,摇摇头道:“我怕是帮不了你……”

    那蜈蚣脸桀桀一笑,脸上露出狰狞的神色,道:“我知道此事艰难,但这怕是我唯一的机会了。我阳寿已到,原本转生成天鬼之后,我便不受这凡人躯体的束缚,虽然不能超生,但却可以长存。奈何我天鬼之身没有大成,又被人锁在这皮囊之中,随着这尸身荣枯。阳寿一到,我的魂魄便要很肉体一道,化作一团青烟随风而散了。你若是从我,便好说,若是不从……”

    说到此,那刘道人望着许罗,眼中杀机乱闪。许罗知道,这老鬼心中执念已深,又被囚禁了三十年,性情早就扭曲,自己若是不应,定然遭到毒手。看这老鬼的样子,也着实受了许多磨难,何况自己也被他救了,多了一分报仇的机会,也合该为他报仇,便道:“奈何法力不深……”

    那老鬼听了这话,却是露出落寞的颜色,眼中的绿芒慢慢散去,叹道:“也罢,你怨气又深,且兼不似其他厉鬼疯癫,只要修炼得法,长生不成问题,何况我也并没有规定期限。这件事你若做得时,便去做了,若做不得,也不要去白白丢了性命。”

    许罗听这老鬼说得落拓,心中也是没来由一悲,道:“你于我有恩,我答应你这一桩。”

    那人点点头,颤颤巍巍从怀中摸出一本古籍、一枚指环来,对许罗道:“这便是我当年的鬼修之法,兼含鬼道和修罗魔道的法门,虽然有诸多谬误夸张之处,但也确实有些实在的东西,你可带着。这枚指环乃是我当年炼养小鬼时用了上好的玉料琢磨的,最善容纳滋养阴魂,你到时候可附进去,好躲过那狴犴兽。”

    许罗接过两样事物,看了看,古籍是一本线本,书皮破碎不堪,模模糊糊地写着《阴鬼大成集》五个字。指环倒是好玉,圆润细腻,入手沁凉,古来玉属阴,最善安魂,所以道人用来收纳阴魂。

    许罗也去不细看,将两样事物收到怀中。

    刘道人点点头,道:“我再与你一桩事物……”

    说这话的时候,那刘道人忽然低下头,神情萧索,片刻,方才又回过头对许罗道:“我所托的事情,你千万放在心上。”

    言罢,不等许罗说话,那人忽然闷哼一声,眼睛一瞪,吐出一口鲜血来,再看时,一只手已然插入了胸膛。

    “吼!”

    刘道人一声凄厉的长吼,伸进胸膛的手上掏出一个黑不溜秋的心肝来,这心肝好似用盐腌过许多年,灰黑的浑没有半点生气,却还在扑通扑通地跳动。

    道人看了一眼,一张嘴将那心肝送到嘴里,几下吞吃干净。心肝刚刚下肚,只见那刘道人爬满蜈蚣般的脸陡然扭曲起来,一双眼睛瞬间变得赤红,白森森的牙齿乱咬,将舌头都咬碎了,黑血四处流动。

    陡然,监房中阴风呼啸,刘道人背后一团肉块鼓胀,撑破衣服,两只干瘦巨大的爪子刺出来。而后,那爪子顺势一撕,好像撕开两瓣豆荚一样,一只大鬼从刘道人的身体中钻出来。

    这大鬼丈余的身子充满了半个监房,青面獠牙,白发赤睛,两个眼睛好似铜铃一般。四肢枯瘦,两只手几乎搭到地上。这鬼浑身赤裸,画满血红的符文,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阴气之中,只是隐隐可见,背后则拖着五条锁链,哗啦哗啦乱响,锁链之上噼啪电光直冒,在天鬼身上灼出阵阵青烟。

    “好个凶恶大鬼!”绕是许罗现在是鬼身,也被这大鬼的凶恶模样吓住,不敢多看一眼。

    阴风自监房之中卷起,地上睡着的囚犯都不由打了个冷战,缩成一团,但却没有一个人惊醒。狴犴惊觉地抬起头,四下看了一看,却像没有看着这天鬼似的,又埋头睡去。

    大鬼张开血盆大口,嘿嘿一笑,伸手摄来一个囚犯,望嘴里面一塞,三两口吞吃干净,方才舒了一口气,眉宇间露出满意的神情,望着许罗一脸惊骇,便解释道:“乃是补充法力。”

    许罗点点头,又觉得荒唐,自己本是鬼物,却还存着生人的怜悯,讲许多阳世的道理,岂不是虚妄?

    想到自己已成孤魂野鬼,就要在那鬼物之间晃荡,抢夺贡品、吞噬生人,无有居所停留,许罗又觉得几分凄凉。不由得将牙齿咬紧,打定主意,出去便要向许员外讨回这冤债。

    大鬼也不管许罗在想些什么,连连吞了三个生人之后,浑身阴气涨到极点,手上猛然蹿起两团碧油油的阴火,将身后的锁链拽住,猛地一拉,森然的阴气涌上那锁链,顿时起了一片白霜。

    那锁链也似感应到了一半,哗啦啦直响,无数紫色符文浮起来,挡住阴火。同时玄色石墙上朱砂绘制的天罡伏魔阵势陡然运起,无数雷火顺着锁链涌上天鬼的四肢和脖颈。

    大鬼顿时身上皆是雷火,噼啪乱烧,只见青烟直冒,臭不可闻。大鬼厉啸一声,声音更是尖利,伸出手,又摄来两个生人,塞到嘴中,三两下嚼食干净,这才好似生了一些力气,运起阴气,又是阴风呼啸,黑云翻涌,将那雷火压制下去。

    大鬼见状,又吞了两个人,慢慢将那雷火浇灭了。

    见雷火慢慢熄灭去,大鬼又是厉啸一声,猛地使劲,那锁链究竟是死物,哪里抵挡得住,“哗啦”一声,连着砖墙被拔出来。大鬼狞笑一声,转头将那镇魂石掼在地上,摔个粉碎,现出那锁链的全貌,却是一根完完整整的链子。

    拔出了锁链,大鬼连吞五六人,身上冒出一片绿油油的鬼火,沿着锁链向下游走,不多时,锁链上雷火尽去,却冒出绿油油的鬼火来。两个端头融化,一端化成一个链球,另一端却是个枪头。

    大鬼凝视了一下,露出满意的神情,对许罗道:“第一次炼器,虽不是很好,但你有了这桩事物,与别人争斗也不好吃亏。”

    言罢,递给许罗,许罗接过,一阵阴森森的气息沿着整个身子袭上来,虽然是鬼体,却仍然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但旋即,那丝寒气在体内又化作一股热炎,让他顿时有身处火炉的感觉。良久,那感觉退去,锁链却悬在了许罗的面前,好似全然没有重量一般。

    大鬼见许罗收了锁链,又不知道从哪里拿出一个苹果,干瘪皱缩,早已经不成样子了。大鬼将苹果放在手心,无数阴气便向上涌去。

    不消片刻,大鬼身上原本重重阴气全部消失,身子也迅速变小,好似气球般干瘪下去,那苹果却慢慢地红润起来,最终竟好似玉雕的一般,没有半点瑕疵,香气袭人。

    大鬼转过那张干瘪的脸,扯出一个笑容来,对许罗道:“记得我所托之事,这枚供果乃是我全身精气所化,你好生服食了,定然方便修炼。我的仇家,乃是……”

    大鬼凑到许罗耳旁,轻声说了几个字。

    言罢,大鬼的身子好似陶俑般碎开来,化作了一捧灰土,唯有一蓬乱糟糟的白发,落到地上,许罗伸手一捞,都碎作灰尘。

    那苹果掉落地上,正正好滚到许罗脚下。

    可怜刘道人,一生恩怨,终究是水月镜花一场,如梦幻泡影。

     正文 第四章  归家

    罗霸今日办得好差事,了结了一个穷酸,那许员外大方,打赏了整整五十两细纹银,足足抵过寻常百姓一家人十数年的收成,当真是一笔好横财。

    当天晚上罗霸便和刘麻出去,痛痛快快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到半夜时候才想起替班。

    两人倒也尽忠,半醉中还记得自己的差事,便互相搀扶着又回到了大牢接了岗,便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起来。

    一直睡到半夜时分,狱中忽然刮起一阵阴风来,罗霸忽觉有些冷,迷迷糊糊醒了过来,觉得口渴,便起身找水喝,摸黑中却望见牢房之中一桩事物隐隐发光。

    “却有些稀奇……”

    罗霸一边咕噜一边走过去,拾起来一看,那发光的不是别的,却是一枚圆溜溜的玉指环。

    这乳黄色指环雕琢精细,玉质细腻好似凝脂一般,入手时一片沁凉。这戒指中间一条细线贯穿,竟好似鲜血一般红润,光华流转,一眼就将人牢牢吸住,几乎不可自拔。

    “果是一件好宝贝!”

    罗霸虽然是个狱卒,但到底不是蠢货,这一看,顿时知道是一件好东西,要是拿去典当怕是上百两不止,眼睛看了看正在熟睡的刘麻,眼珠转了几圈,麻利地将指环收入了怀中。

    却没有看见,一条虚晃晃的影子站在他的身后,面色铁青,舌头吐出老长来,嘴角却翘起来,露出一个笑脸。

    那罗霸酒还没有十分的醒,得了戒指,又摸回去,呼呼大睡。

    天还未亮,替岗的人便来了,交接完了,罗霸和刘麻向监牢外面走去,只是不见,身后一条影子飘荡着,也跟着出去了。

    走到门口,狴犴兽猛然抬起头来,牙一龇,眼中泛出神光,警惕地望着四周。许罗心中一颤,忙躲在那罗霸身后,戒指抽取罗霸的阳气,将许罗身子罩住。

    狴犴看了一遍,却没有任何发现,嘀咕一声,不甘心地将头又低下去。

    罗霸没来由打了个寒战,身子一冷,奇道:“怎的忽然来了风?”

    刘麻打了个哈欠,不耐道:“那里有风?就你多怪!”

    罗霸咕嘟两声,仔细去看,却见门外树叶丝毫不动,哪里有风?只好作罢。

    许罗跟在后面,铁青的脸上泛出一丝笑容,露出长长的舌头来,慢慢地跟在罗霸和刘麻二人的身后,飘出了县牢。

    出了县牢,便是一个菜市,天还是灰蒙蒙未亮,没有什么人,臭水沟中烂菜叶子泛着臭味,十分刺鼻。罗霸没来由地总感觉有些发冷,心中升起不祥的感觉,加紧步子走了几步,感觉身后有人拍打肩部,心中更是一战,一颗心都要从嘴里吐出来,开口骂道:“刘麻,你打我作甚?”

    刘麻闻言,也骂道:“哪有的事情,你这泼货莫非酒还未醒,我不是在你前面吗?”

    “啊!”

    罗霸闻言,转过头去,猛地发出一声惨叫。

    却见一个青面大鬼,舌头吐得老长,正凑在他得分面前,咧嘴对他一笑,露出白森森的尖牙。

    罗霸惨呼一声,想要逃走,身子却丝毫不听使唤,定在那里。那大鬼慢慢走过来,掏出一个流星锤将他砸在地上,那锁链套在他的脖子上,猛力一拽。

    只听见一声轻轻的“咔嚓”之声,罗霸顿时面如死灰,眼睛都瞪出来了,双脚猛然蹬了两下,胯下屎尿齐流,一条魂影从天顶飘出来,被大鬼一口吞掉。

    一枚指环当的掉落到地上,滚进一个角落里面。

    “不走怎的?”

    那边刘麻不耐烦地说着,便回头走向罗霸,不料正看见罗霸莫名其妙的定在那里,眼珠瞪得溜圆,头上出现一个大口子,鲜血哗啦啦,流了一脸。然后就见罗霸整个身子慢慢地离地,悬在虚空之中,两手无力地划动,面色慢慢变得铁青,吐出一条鲜红如血的舌头。

    刘麻大叫一声,转身要走,却发现自己的身子一丝也动不了,一头大鬼慢慢从罗霸的身子后面探出头来,冲他咧嘴一笑……

    许罗慢慢地走到刘麻面前,原原本本化成那个瘦削清秀的书生,两只眼睛死死地盯住刘麻。

    “饶命!饶命!小人乃是受命行事,不干小人事……”刘麻脚一软,跪倒地上,顿时屎尿齐流,一阵恶臭,只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告饶。

    许罗望着眼前这人,刹那间心中涌起无边的戾气,四周卷起一阵恶风,阴森刺骨。许罗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配合他那铁青没有丝毫血色的脸,更是凶残恐怖。

    “饶命!饶命!”

    刘麻一边向后爬,一边哀求,全然没有了杀人时候那股凶煞模样。

    许罗眼睛一睁,放出两道赤红的凶光来,呵道:“你这剥皮吃肉的,也是饶你不得!”

    说罢,把手一挥,锁链往刘麻的额前砸上,顿时开了个薄皮西瓜一般,哗啦啦流了一地。

    许罗望着眼前两具横尸,这二人都是凶恶之辈,手底下人命不少,如今得了公道,下场凄惨,也是应当。只是许罗心中却也没有欢喜畅快,不知道是什么滋味,呆立一阵,化作一道虚影,奔三山镇飘飘而去。

    那三山镇之所以唤作三山镇,正是由于这个镇子三面环山,如一个簸箕一般将镇子兜着。远处山岭如巨兽俯瞰,远远延伸到天边,那正是隔离荆汉的异山天险。

    许罗舍了渡口,走陆路进去,敦厚的山丘中间一条小路盘旋上下,在夜幕中如一黄练,四周偶有人家,也是静悄悄的,没有灯火。

    许罗轻轻飘荡在山路之中,正是初夏时节,四处蛙声虫鸣,十分的冷寂。远远的也有些飘荡着的鬼物,都是些没有去处的孤魂野鬼,神情木讷,没有灵智,混混沌沌。

    行了一阵,天色渐渐泛出鱼肚白,远远地出现一个小镇子,镇上人家都自睡觉,没有什么人气。因为有人家,四周围的鬼物要多上很多,或者静驻或者游荡,或者痴笑或者嚎哭,上演着众生百态。只是这些鬼物大多在镇子边上徘徊,并不进去,即使有进去的,也不敢进门,只是四处张望。

    见到一身血光的许罗走进镇子,那些鬼物发出一声声凄厉的惊叫,四散而逃。这些都是孤魂野鬼,没有什么法力,平常连个猫狗都要朝它们乱吼。许罗连伤两命,身上煞气滚滚,血光冲天,它们自是躲避。

    许罗的家在最东边,旁边也没有什么邻居,穿过一片稀疏的林子,出现在许罗面前的正是那座低矮的茅房。

    远远的却亮着灯!

    再一看,却是满地纸灰,坪前两棵树上各挂一盏白灯笼,书着碗大的“丧”字,那灯笼燃了半夜,早就灭掉。

    许罗心中没来由生出一丝不安来,身子一荡,便冲入屋中。

    却见一个简陋的灵堂,堂前停着两口黑黝黝的棺材,周围残烛昏昏,影影绰绰。

    灵堂上面放一张供桌,豁然却是立着两尊灵位!

    上面一尊书着:“亡妻许王氏孺人之灵柩”,下面一尊书:“故君许罗倌之灵柩”。

    许罗的父亲孤零零披麻跪在灵前,低垂着头,看不清面容。放在面前的火盆已然烧尽,只有一盆冰冷的灰。

    仿佛无数天雷轰在脑中,顿时一片混沌,四周陡然旋转起来,许罗晃了两晃,才缓过一些神来。

    许罗茫茫然走向灵前。伸手去触那灵位,却是扑了个空,手空荡荡地穿了过去。

    “母亲!”

    许罗忽然悲呼一声,扑倒在地,捶地仰面大哭,声音凄厉,如同夜枭。

    后面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许罗回头一看,却是他的父亲似乎听到什么,抬起头来。

    原本只是花白的头发已经全白,一双眼睛茫然无神,神采都已经散了,嘴角微张,流出一条涎液,将好大一片衣服都打湿了。

    “我儿……”许父无神的眼睛看了看四面,张口唤着。

    许罗闻言心中一震,猛地抬起头来,扑过去,跪在父亲面前,唤道:“儿在此!儿在此!”

    许父却没有答话,依旧茫然四顾,口中只是喃喃念叨:“儿……你死得冤枉,儿……你死得冤枉……”

    许罗眼中露出惊惶的神情,慌忙跑过去现出形体,站到父亲面前,唤道:“父亲……父亲……”

    只是许父却没有丝毫反应,只是喃喃念叨不停。

    许父念了一阵,慢慢爬起来,一面摸摸索索向着门外走去,一面念叨:“为父这就为你伸冤去,为父为你伸冤去……”

    “伯伯!”

    许父走到门口,却听得一声惊叫,一个娇俏的身影赶出来,搀住许父,往门内拉去。

    许罗抬头一看,却见这个少女,二八年华,身上蓝色布衣,百褶长裙,头上裹着一方白布头巾。女子并没有十分的颜色,五官平常,但额前光洁平坦,眼神澄澈无瑕,透出温润娴静的气质。只是现在头发散乱了一些,眉宇间也有哀伤之色,眼睛微红。

    “我要为我儿昭雪……昭雪……”许父被女子搀住,只是任由她摆布,口中却仍是喃喃念叨,口水不由自主地流出。

    女子拿出一方手帕,小心擦净许父嘴角,好言劝慰,无非是人死不能复生之类,说着竟也自流下泪来。

    “苍天耶!”

    许罗站在一旁,亲历这人间惨剧,心中愈加悲痛,却不知道从何发起,只是问天。

    那个女子,正是许罗在县学中的夫子的女儿,唤作郭岚。那郭夫子原本开通,并不忌讳男女之防,故此女儿也是在学堂中长大,读得许多诗书。许罗自小拜在夫子门下,与郭岚青梅竹马,时常一起,日久也就有了情愫,只是等许罗提亲,便可结鸳好。却没想到,许罗遭了大变故,一对姻亲从此阴阳两隔,世间之事,变幻无常,时时弄人,如何叫人不痛。

    “子岚……”

    郭岚正在悲痛,却听得耳边有人呼唤,只觉得这声音无比的熟悉,一直触到心底,撩动心弦,一时间却忽然想不起来。

    “你回过头来……”

    郭岚依言回头。

    “啊!”

    却见一个清秀的书生,身上半旧青衫,头上一字巾,面色清俊,身材高瘦。只是眉宇之间透着黑气,面上也没有半丝血色,眼中泛出一丝血光,不是个吉祥人物。

    “你……你……”

    郭岚当然认得,只是却不敢相信,脸上悲喜交加,哀怨变幻,一时间居然痴了,呆愣在那里。反应过来,伸手去抓,许罗却向后飘去,让她却扑了个空。

    “你……”郭岚抓了个空,一时愣在那里,两眼望着许罗。

    许罗见那郭岚这些日子未见,神情越发憔悴,几根散乱的青丝搭在额前,面庞也消瘦许多,一双红肿的眼中朦胧,似有水汽蒙住。许罗心中也生出几分怜惜,别过头去,淡然道:“子岚,我已经不是生人,还是莫要走近,免得占了阴气。”

    “不是生人……”郭岚眼中闪出痛心神色,忍住泪问道:“那是什么?”

    “就是鬼物。”

    许罗闭上眼睛道,说罢,又望着郭岚,问道:“你可怕我?”

    郭岚回过神来,望了许罗一阵,道:“此话恁伤人,你当真不知道我?”

    许罗望着郭岚的眼神,伸出手,又暗自缩回去,叹息一声,并不接话,只是向门外飘去。

    郭岚紧咬嘴唇,思量一下,将许父安排在灵前坐好,也跑着跟随而去。

     正文 第五章  鬼道

    “不雪此恨,怎肯甘休!”

    许罗听完郭岚将这些日子的事情说出,顿时尸神暴跳,心中平端生出无边戾气,一张铁青的脸上黑气隐现,愈加阴森。

    原来那日,许罗被官差抓走,许母拉扯之中被官差踢中腹部。那许母王氏原本身子便不好,年纪又大,那捕快下手狠辣,专挑软腹踢的。这一下便伤到了要害,再加上急火攻心,当下便吐血不止。

    许父当时也被踢伤了大腿,拖着一条瘸腿背着王氏去县城医馆求医。不料那许员外抱着斩草除根的主意,听到许家来求医,便告诫城里郎中,不要给她医治。

    虽然说医者父母心,奈何许员外家世很大,每年施药买的药材都是一大笔单子,城中那些医馆都不愿得罪,何况这个世道虽然还算太平,但那里没有冻毙饿殍,也不差这一条命。

    如此许父背着许母走了数家医馆,那些郎中皆推三阻四,百般刁难,不肯医治。许父只好自买点伤药来给王氏煎服,这样一拖,第三天夜里,王氏便吐血而亡,死在县城之中。

    许父悲愤之下连夜跑到许员外家理论,却不想门都没进着,被许府家人一顿殴打,剥去衣服扔到大街上,冻了半夜。那许父原本有个儿子是读书人,在四邻之中也是有脸面的人,却不想一把年纪,儿子入狱,妻子横死,自己又遭了这等羞辱。原本在街上受了伤寒,加上羞怒交加之下,竟然变成了痴癫。若不是县学的郭夫子正好遇见,救了回来,也早死在路上了,只是即便如此,痴病却是救不好了。

    那郭夫子在宁县授学,学生之中也有出类拔萃之人,故此在宁县有几分人脉,许员外见人已经废了,也不愿过分逼迫,得罪了郭夫子,便将人放过了。只是郭夫子不侍王后,只有几分名声,也没有办法为许家伸冤,也只有出些钱,请人帮着布置了一个灵堂,将许母安排好。

    隔了几天,许罗在牢中畏罪自杀的消息传来,连尸身都被扣押在县衙之中。郭夫子又出钱买了棺木,将许罗衣冠安放其中,众乡里都可怜这一家人,也来帮衬,将两个丧事办成了一个。

    郭岚听闻许罗丧身的消息,当场便哭晕过去,醒来之后便收拾着跑到许罗家,披麻戴孝照顾起痴傻的许父来。虽然旁边有些闲言碎语,夫子也并不去管,似乎并不操心这个女儿将来的名声。

    “嗯!”

    郭岚浑身一抖,忽然以手扶头,昏倒过去。原来那郭岚这些天帮衬着许家的丧事,本就操劳,加上因为许罗的死心中悲伤,阳火本来就虚弱,被许罗身上无意的阴气一冲,顿时如风中残烛一般,顿时昏倒。

    许罗听到响声,回头一看,看到倒在地上的郭岚,苍白的面容上仍挂着泪光,十分憔悴。许罗心中愧疚起来,原本郭岚几日操劳,已经到了极限,还陪自己讲了许多。

    许罗轻叹一声,大袖轻轻一挥,一股轻风将郭岚清瘦的身体带起,许罗跟在后面,向房中送去。

    轻轻将郭岚安排好,许罗又走到灵堂,早前闹了一阵,父亲此刻也已经累了,虽然嘴上仍然神神叨叨,但声音小了很多,脸上也没有什么神采,显得昏昏欲睡。

    许罗站在一旁,把那张苍老的脸看了一阵,从小到大的记忆如流水般穿过。有些入神的许罗伸过手去,想将父亲脸上的泪痕擦掉,刚刚触到时,却见许父浑身一阵哆嗦,许罗赶紧收回了手。

    原来许父三昧真火原本就弱,许罗浑身上下阴气又盛,怎能靠近。

    阴阳之间,到底是无法逾越。许罗一挥袖子,一股清风吹到许父面上,许父顿时昏昏沉沉,慢慢睡去。

    轻轻将父亲安顿好,外面天色已然亮了,丝丝光线刺到身上,灼热无比。几个邻居和帮工的都来了,准备伙食的,准备出丧的,各司其事,让房子有了些生机。这些人都是要么和许家要好,要么郭夫子花钱雇请的。

    许罗站到光线照不到的门后灵堂一角,就这么从门缝中望着在灵堂中出出入入的人群。

    入夜的时候郭岚方才从沉睡中醒来,这些日子她很少入眠,今番倒是睡了个安恬觉,恢复了些平常的风采。

    “你有何打算?”

    郭岚望着站在一旁的许罗,沉默良久,终于问道。

    许罗望着远处夕阳余留的一点点红光,眼睛猛然一瞪,露出一片凶光,道:“自然要了却。”

    郭岚闻言身子一颤,道:“你……不能放下吗?”

    许罗眉头一皱,道:“我与那许员外,仇深似海,需将血来清洗,怎能放下?”

    郭岚听到这话,眼中露出忧心的神色,道:“我只怕你出事……”

    许罗道:“我如今虽然没有十分的道行,却也不是平常孤魂野鬼,怎能怕那许员外,你却是多心了。”

    郭岚眉头紧皱,却不说话,许罗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作想,不好开口,两人便这般坐着。

    很快入夜,倒是个好夏夜,没有月光,只有些星光洒在地上,周围蛙声似雨,远远的异水河上还亮着写渔火。

    “你去见我父亲吧。”

    郭岚忽然抬起头来,望着许罗道。

    “夫子?”许罗道,“倒是当见一见他,也好拜谢他的教导之恩。我此番去许府,也不知道要造多少杀孽,或许天谴加身,也不知道是个什么下场。”

    “你……”郭岚眉间忽然露出黯然的神色,低声道:“那我呢?”

    许罗转过头去,星光之下,那脸朦朦胧胧,看不真切,树影婆娑,在她脸上一动一动,显得分外凄迷起来。许罗伸出手去,想要去摸那乌青的长发。

    两人虽然青梅竹马,彼此相悦,但从来都是以礼相待,进退有度,发乎情,止乎礼,从来未曾有过丝毫逾越。那里有过这等动作。

    郭岚察觉到许罗的动作,顿时血涌上脸,胸中如同一面鼓儿咚咚地响。也不敢去看许罗,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咬着下唇一声不响。

    许罗的手伸到半空,忽然停下来,轻叹一声,又缩了回去,轻声道:“子岚,生死有命,阳关阴途不同路,你我缘分尽了……”

    郭岚猛然抬起头来,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两眼死死望着许罗,似乎要将许罗整个人都看进去。

    “子岚……”二人沉默片刻,许罗终于开口。

    郭岚却忽然收回眼神,笑道:“夜了,也不知道父亲睡了没有,早些走吧。”

    说罢,也不顾许罗,自起身来,向前走去。

    “子岚,非是我要负你,奈何我如风中柳絮,朝不保夕,何况阴阳殊途,终究不为天佑。”

    许罗脸上闪过一丝愧色,跟在身后,向前飘去。

    县学就在宁县郊外,夫子好静,故此选了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三间瓦房,临河而建,一排粉白矮墙围着,修葺整齐,周围种些花草,十分雅静。

    院子中间一个葡萄架,下面一张石桌,石桌上放着一盏油灯,十分明亮,一旁摆着一壶茶。下面放着一个小炉,燃着些艾草驱蚊,青烟袅袅而上。

    石桌旁坐着个先生,约莫四五十岁,方正脸,三缕长须,高大身材,披着一头湿淋淋的头发,身上短褂没有扣上,露出一个白花花的肚皮,下身穿着宽松大裤子,光着个脚丫,木屐踢在了一旁。

    先生一手拿着书本凑在油灯下看,一手拿着个蒲扇,间或扇两下,或者拿起茶壶喝上一口,摇头晃脑,惬意得很。

    “爹爹……”郭岚一看父亲这般放浪模样,嗔道:“丑死了,全没有读书人的样子。”

    夫子闻言,也不在意女儿语气,哈哈大笑。放下书本,将胸前的扣子扣起,又将旁边的木屐捡起来,穿到脚上,道:“并无他人,无妨无妨。”

    又见郭岚脸色有些奇怪,问道:“你心中似有事?”

    郭岚紧咬下唇,犹豫道:“爹爹莫要生我气,我才肯说……”

    夫子笑道:“这些年光见你生我的气,我哪里又敢生你的气?”

    郭岚低声道:“我将许罗带回来了……”

    “许罗……”夫子念了一下,忽然脸色大变,方才还是笑眯眯的脸上,瞬间沉得如一潭水一般。

    “你好不晓事!”夫子向四周看了一圈,怒斥道。

    郭岚低着头忽然抬起来,拉着郭夫子的衣襟,道:“爹爹,许罗要去许家寻仇,你千万要救救他……”

    见女儿眼角含泪,脸上也瘦了很多,夫子倒是收起脸上的表情,叹道:“那许罗我原来为他相过面,这个人外表柔弱,心底却是刚硬,轻易不会为他人改变,到底是个寡薄的人。你对他好,他将来还是要负你。”

    郭岚羞恼道:“爹爹说话好没道理。”

    郭夫子笑道:“我怎么没有道理了?你面带泪痕,方才可曾为他哭过?”

    郭岚听到这里,眉间神色黯淡下来,道:“他要是负我,我也不负他……”

    见女儿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郭夫子唯有暗叹,知道这个女儿情根深种,急切只见要她断,怕是生出嫌隙,当下也不再说,道:“我却是救他不得,此人心性刚强,我也阻他不得。”

    郭岚闻言大急,道:“那爹爹你出手啊……”

    郭夫子眼睛好似一把刀子,看在郭岚的脸上,严声道:“你越来越胡闹了!”

    郭岚被夫子的眼神看得脖子一缩,知道自己父亲是当真生气了,但又不甘心,只是拉着夫子的衣襟不松手。

    郭夫子到底宠溺女儿,又将脸皮松下来,道:“倒也不是没有法子……只是成与不成,我却不管。你去将他领进书房。”

    郭岚这才松开手来,出去将许罗领进书房。

    许罗进了书房,夫子已经收拾整齐,头上一字巾,身上青色长衫,背对门口。

    许罗进来,朝着夫子的背影深深行了个礼,道:“夫子安好。”

    夫子转过身来,看了看许罗,叹道:“前天相别,还在心头,今日再见,阴阳两隔,果是沧桑啊。”

    许罗并不说话。

    夫子又道:“我观你身上,血光隐现,沾了人命吧。”

    许罗眉头一皱,有些惊讶,平常这个夫子,虽然学识渊博,却从不谈鬼神之事,现在见了自己,镇定自若,还能看出自己手上沾了人命,却是不平常。只是此刻许罗也不好发问,道:“杀了两个酷吏。”

    夫子道:“人有人道,鬼有。此事却是天理,人杀人乃是干了人和,鬼杀人却是伤了天和,你将来定有报应。”

    许罗却不回应,道:“夫子每次说理,总要举例,这次也是不例外吧。”

    夫子惊讶地望了一眼许罗,又叹道:“你如今却是聪敏得很,不似当初迂钝。”

    许罗道:“生死之际,忽然悟透很多,乃至心窍顿开,蒙住灵识的世间礼法,诸多道理,好似烟云散去,才算看清原本。”

    夫子点头,道:“有舍有得,肉身吞食五谷,积累秽气,故有诸多欲念,一旦舍去,反倒看得清一些。只是仍有不足。”

    许罗道:“望夫子教诲。”

    夫子向前一步道:“天事有二,顺天者逸,逆天者劳。世事有二,通透者吉,淤塞者凶。人事有二,柔顺者福,强梁者祸。此三者所言不同,道理却是一样,故此趋吉避凶,也是一道。”

    许罗思量一下,道:“此乃夫子之道?”

    夫子笑道:“然!”

    许罗道:“请说之。”

    夫子道:“通天可以知往来,通地知兴衰,通人知祸福。此三者,明其一可以达富贵,通其二可以存自身,晓其三可以驭鬼神。”

    “则夫子如何?”

    夫子笑道:“知天之三分,知地之三分,知人之一分。”

    夫子这话,虽然听上去口气很大,但捻须含笑,神态自若,却让人生不出怀疑的心思来,只觉得理当如此。许罗看到夫子的表情,即时福至心灵,行礼道:“多谢夫子教诲。”

    夫子有些惊讶地看着许罗,旋即露出笑容来,道:“我还未说,你已知晓,果然通透,要得要得。”

    说着,郭夫子,走到案前,拿起两本薄薄的册子,递给许罗。

    许罗一看,两本书甚薄,用上好的蚕丝纸订成的,薄如蝉翼。上面一本,写的是《大衍算经》,下面一本写的是《幽冥经注》。皆是薄薄的皮纸封面,翻开来,绢纸如雪,楷字如蝇,散发着一丝墨香。

    许罗前世就是个书生,一摸之下,便知道是好书,再看那字,端庄雄浑,虽然小如蚊蝇,却一个个清晰无比,字迹也不知道多少年了,却凝练无比,没有一丝涣散。单单就是这两本册子,拿出去典当,却是值得数百两细纹银。

    “这两本书,都是一个了不得的人传下来的,由于与我派有些渊源,才送给我派祖师。这两本书由我学派中的祖师一代代保存至今。

    我学派向来只说天地,不言鬼神,只说道理,不恃强力。故此派中之人,不学好勇斗狠之术,不学长生求仙之术。那本《幽冥经》也就没有人修炼过,并不知道效果,只知道是从当年北邙山鬼府流落出来的。那本《大衍算经》,上说天文地理,下说幽冥鬼神,描绘的都是天地运转的至理。可惜上面没有文字,只有图画,太过艰深,我派虽然历代研习,却也只能明了其中二三分道理,你若能明了,定然有大裨益。”

    夫子接着道:“你若是硬要报仇,我也不能阻你,只是那许府不是一般的地方,你须慎重。”

    许罗闻言,心中顿时冒出一丝不安来,看看方才夫子的言谈,便知道他不是个一般人,现在却忽然如此郑重地提醒,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夫子见到许罗的表情,便知道他心中所想,道:“有许多事情我不方便说,但我算到你此行,凶位在东方,那许府之中,东方是祠堂,供奉许家历代祖先灵位,你莫要闯进去才好。”

    许罗听得此言,虽然有许多不解,但也不便问,只道:“夫子大恩,将来再报。”

    夫子点点头,道:“你若去寻仇,头七之夜最好,这几天你可以领悟一下这两本书,总有些裨益的。”

    许罗点点头,又道:“还有一事……”

    夫子道:“我知道你所牵挂之事,你的父亲我自帮你照顾。”

    许罗点点头,拿着书退出门外。他这一去,生死不知,现在托了夫子照顾父亲,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正文 第六章  道人

    许家庄就在宁县县城之外,一片好大的房子。房子周围,都是丈余高的夯土围墙,正前方的大门宽有数丈,厚达一尺有余。

    大门敞开,旁边站着几个手持兵刃的庄丁,皆是高大健壮之辈。

    从大门进去,是一条石板铺成的宽大巷子,巷子两旁,都是一间间高大的瓦屋,青砖之上长满苔藓,屋檐下石板都被滴水滴出一个个小坑,显示出这庄园的年代。虽然古旧,但这房子看上去依然坚实无比。

    顺着石板路向前走,就见到尽头一间宽敞的大厅。这大厅三面敞开,十分宽敞,正对大门摆着一把雕工精细的梨花大椅。背后墙上是一张肖像,上面的人面色清奇,作打扮,头上一条逍遥巾,身上着着一件大褂,脚上双脸鞋,背上背着一柄松纹宝剑。

    正座下首,是两排黄花木椅,各放着茶点之类。

    此刻正是子夜时分,这大厅却是通明透亮,数十壮丁举着火把,围在大厅周围,把一个偌大照得纤毫毕现。

    正堂中间,许员外面色阴沉,保养得极好的额头上拟出一个“川”字,将手上一串念珠拨得飞快。

    许管家坐在下手,脸色更是非常不好,两眼中布满血丝,短短四五天,这许管家便像换了一个人相似,原本沉稳干练的神态早不知道去了哪里,脸上只有恐慌的神色。

    大堂上停着两具尸体,一名穿着法衣的中年道士正俯身查探。

    两具尸体都是面色铁青,脸上好似骷髅,一点血肉也没有,两只眼睛瞪得老大,一条舌头伸得老长。额前一条伤口从天顶直达眉梢,白花花的脑浆连着暗红的血块,早已经凝固了。脖子上则是一条淤红的痕迹。

    两具尸身死状和死因一模一样,连表情都丝毫不差。

    这两具尸身上,都是着着狱卒的衣服,却正是当日受了许员外贿赂,杀害许罗的两员差人。

    “道长,可曾瞧出端倪?”许员外见那名检查完了,连忙站起身来,问道。

    “人死了几日了?”凝眉道。

    许员外将目光看向许管家,管家连忙道:“前天早上死在监房外的菜市中间,已经是五日了。我观这两人死得蹊跷,便从县衙中接过这两具尸身,烦请道长仔细查验方好。”

    道士听完,翻开尸身的衣襟,却见尸身胸前生满一片片铜钱大小的黑斑,上面生出数寸的黑毛,好似霉斑,周围似乎还有黑气萦绕。道士一看,皱眉道:“魂为清,魄为浊,魂为善,魄为恶。原本人死魂魄便出窍,只是这两人生魂和精血都被吸走,魄却留在肉身之中。尸身被煞气沾染,恶魄滋生,生出尸变来,怕是厉鬼作祟无疑……”

    那道士站起身,拿出两张符纸,念了两句,将符纸向那尸身扔去。两具尸身之上,分别飘出一团黑烟来,向着那符纸扑去,也不见点火,那符纸却自己燃烧起来,还没有落地,便烧成了灰烬。只是符纸虽然燃尽了,那火却不灭,化作两张鬼脸,腾然跃起,向着许员外冲去。

    道士怒斥一声,抄起一旁沾了清水的柳枝,几滴清水洒出,粘到那火上,鬼脸顿时冒起白雾来,发出尖利的嘶号,消失无踪。大厅之中顿时弥漫出一股恶臭的味道,闻之令人作呕。

    不过经这作法,两个差人的尸身之上,那股青黑的颜色顿时不见了,变成了青白之色,没有一点血气。显然是施法,将尸身上沾染的鬼气祛除了,不然这样的尸身葬下去,定然要生出尸变来。

    “啊!”

    许员外被那两张鬼脸吓到,发出一声惊叫,向后连退几步,跌坐在椅子上,冷汗流了一脸。那两张鬼脸虽然变得扭曲狰狞,看不真切,但眉宇之间却分明正是那被他害死的许罗的模样,龇牙咧嘴,就要上来食肉,怎叫他不怕?

    旁边的许管家见了,也是浑身发抖。

    “这厉鬼冤屈又深,且沾了人命,此番作祟,怕是不杀光仇人不肯罢手。”随口说着,又取出杨柳枝,在大厅中洒了两下,顿时臭味消失的无影无踪,反而有一丝清香,让人的心顿时静下来。

    那许员外和许管家,闻到这清香,也顿时压下了心中的恐惧,稍稍收敛了神态。

    “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许员外心中有鬼,自慌了神,走到道士身旁,告求道:“道长搭救则个,搭救则个……他日定然为贵观多添香火。”

    道士道:“倒也不是不能救,只是凡事都有因果,我不知道来龙去脉,怎能随便插手?”

    员外听得这话,脸上泛出为难的神色,道:“却是不知道怎的招惹得这邪祟,还望真人搭手施救……”

    道士冷笑,道:“哼,谎话连篇。这厉鬼怨气如此之重,分明就是冲着你许家庄来的,你怎的欺瞒于我?你又不愿和我讲实话,我如何救你?”

    说罢,大袖一摆,就要出门。

    许员外见要走,如何肯放?立刻慌了神,伸手去拉,嘴上道:“真人稍息,听我将事情道来。”

    说完,许员外原原本本将他怎么样诓骗许罗将举人的名字让出来,又怎么样将许罗在狱中害死,连许父来城中求医的事情都说了一遍。虽然中间多有为自己开脱辩解的话,但这许员外为了活命,到底不敢撒谎,说的倒也没有假话。

    道士听完眉头微皱,轻轻摆了摆长袖,躲过那许员外的拉扯,略显嫌恶地看了一眼惊慌的许员外,道:“自来人命可贵,伤天害理的事情还是少做为好。”

    许员外一哆嗦,神色尴尬,诺诺道:“道长说得在理。”

    道士倒也不追逼,淡淡道:“虽然你于人伦有亏,但我却管不了,只是将来下了地府,少不得偿还。现在厉鬼索命,却是天道有伤,我只得管一管了。只是望你将来好自为之,多积阴功,否则就算此劫过了,将来也要偿报,今生不报,来世也要报。”

    见许员外眼神中仍然有担心的神色,道:“我自来不管世俗中的事情,也不与官府打交道,你自可放心。”

    许员外听了这话,知道这道士肯救,也不会将事情说出去,方才放下心来,舒了一口气,道:“只要躲过此劫,自当铺路修桥,虔诚香火……”

    道士听了这些许诺,不以为然,却也不管他,淡然道:“我料这恶鬼定然要来寻仇,这些符咒你且粘贴到门窗之上,可保暂时平安。切记每间有人气的房间都需得贴到,不可遗漏了。两日之后正是那厉魂的头七,这时他最为凶恶,定然要来寻仇,我要设坛擒他。”

    原来那鬼物,毕竟不是人间之物,迟早要到阴司出报到。只是头七还可回来看一看亲人,此后便要下那地府,不得在人间多留。因此凡间的鬼魂都受到颇多的限制。

    许罗做了厉鬼,虽然放弃了超生的机会,逃避地府,因此没有许多规矩。但头七那天,天心怜悯鬼物,凡间对鬼物的许多条律都不起作用,以方便鬼物探看亲人。

    所以许罗最有可能乘着头七还魂之日前来寻仇。

    道士言罢,拿出一叠符纸,一面宝镜同一面枣节木令牌交到许员外手中,道:“我近日还有些事情,不能在你这里盘桓太久,这面铜镜挂在大堂房梁之上,令牌供在祖先灵位前,用祖先的香火压住邪祟,可保家人数日平安。头七之夜前,我定然赶回来。”

    道士说完,便向门外走去。许员外连忙拦着,道:“夜已深了,道长还是先歇息一晚,明日再走也不迟,或者道长需要什么事物,我必然打发人去配齐了。”

    道士知道这许员外是怕那鬼深夜作祟,也不点破道:“只需按照我的吩咐,定然不会有什么事情。”

    员外这才松开手,道士大袖一甩,便出了门去。

    那道士一走,员外便招来管家,吩咐道:“你将这宝镜安在梁上,符咒分发下去,定然每个房间发到,不要疏忽了。”说罢,拿着令牌,急急走到祠堂供奉去了。

    许管家亲自见了那许罗死去,许罗的誓言犹在耳旁,也是心中虚得慌,当然不敢轻慢了。连忙到了厅外,唤来各院的仆役,将符咒分发下去,嘱咐将整个庄子都贴好。

    “小秋如何不在?”管家正分发内院的,却发现少了一个人。

    “小秋早上出去帮小姐买胭脂,回来道不舒服,便回房睡了。”旁边一个伶俐的丫鬟道。

    “哦。”

    许管家心中藏着事情,也不在意一个丫鬟,便道:“等会你路过小姐绣阁的时候,便到偏房将她叫起来,将这符咒贴好,可曾省得?”

    “省得了,大管家。”那丫鬟答道。

    “那便去吧。”

    管家挥一挥手,打发丫鬟离开。又让人搬来梯子,亲自上去,用一根红线将铜镜小心的正对着大门悬好,又连连校对,直到摆的一丝也不歪了,方才罢了。

    “小秋,这是大管家让我带给你的,让你贴在这房间中贴好了,休得有遗漏了。”后园绣阁下面的偏房之中,在大堂说话的那丫鬟拿出符纸,递给一个面色清秀的小丫鬟。

    这个丫鬟大约十五六岁,眉清目秀,一脸乖巧,模样伶俐,看上去十分讨喜。

    “出了什么事情了,怎的又贴起符纸来,这黄的红的,先不说能不能辟邪,光是看,就反倒叫人心中有些发慌。”唤作小秋的接过符纸,看了上面红得跟染血的似的符咒,没来由感到那符纸上传来一丝丝灼热的气息,让生出惊惶来,心中便生出一丝不喜。

    “哎,庄子里出了大事,听说闹祟事了,听说还死了人,员外爷和大管家都为这事烦着呢,今天来了一个道士,在大厅里查探了一番,赐下这些符纸来。你却要好好按照吩咐贴好,不可疏漏了。”那叫做小夏的,看到小秋脸上似乎不以为然,便将缘由说了,又细细嘱咐一番。

    “还出了这等事情?省得了,小夏姐。你去忙吧。”被唤作小秋的丫鬟眉头微蹙,似乎不太舒服,挣扎着站起来,接过那叠符纸,一触到那符纸,一丝灼刺的感觉便沿着指尖冲上来。

    “哎呀!”

    小秋身子忽然不由自主地往后猛然一跃,跳出三步远去,符纸散落一地。

    “对不起小夏姐……”小秋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大反应,只觉得刹那间身子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刹那之后,又反应过来,看到洒落一地的符纸,连忙去捡,口中不住道歉。

    “没事……”

    小夏蹲下来,不多时便将符纸捡好了,都交到小秋的手上。奇怪的是,这次符纸入手,小秋却没有任何的感觉,仿佛刚刚火灼一般的感觉只是幻觉罢了。

    只是两人都未看到,一个玉戒指泛着淡红色的毫光,从小秋的衣襟中滑落,滚到房间的角落里。

    “小秋,你没有事吧?”小夏站起身来,又觉得有些不对,担心地问道。

    小秋微微一笑,“只是忽然感到有些头晕,等下子便会好的。”

    小夏手上还有活计,并不敢耽搁,见小秋无恙,便道:“你贴完这些便早些睡吧,其他的事情我会料理好的。晚上小姐就由我来服侍。”

    “嗯。”

    小夏一走,小秋忽然又感到头上一晕,感觉手上被什么东西拍到一般,手腕一抖一抖,符纸掉落到地上。一个淡淡的影子凭空从空中现出来,小秋忽然头一昏,眼中便出现无数幻影,顿时跌坐到地上,人事不省。

     正文 第七章  阵势

    “方才幸亏及时躲开,否则要被这符纸上附着的雷火灼伤不可。”

    许罗大袖中伸出一只手来,却见青白色的手尖,一点蓝紫色的电光闪耀,在黑暗中宛如香火,不住向外扩散,灼得“嗞嗞”地冒青烟。许罗运起体内鬼气,却见那手忽然模样大变,化成黑青之色,大如簸箕,上下没有一丝肉,指甲尖锐,泛着寒光,大袖之中一股黑烟拢上,才将那电光扑灭。

    原来方才,许罗附在小秋身上,不料那符纸居然霸道得很,雷火被鬼气激发,瞬间沿着指尖窜上来

    许罗望着散在地上的符纸,眼中闪过一丝凶光。那符纸是极好的,用上等朱砂绘制的镇煞符,丝丝灵气从中间飘出来,三尺之内许罗都感觉一阵灼痛。可见这道人确实有些本事,不是一般行走江湖,打卦算命,骗人钱财的野道士。

    这些雷符,要是布置得恰当,可以引动九天之雷,诛杀一切邪祟之物,当真是万邪辟易。用它守住房子,一般厉鬼邪祟都不能靠近。

    许罗想了一遍,立马就知道那道士的心思。想必那道士,知道自己定然要在头七之夜,冤魂煞气最重的时候出来寻仇。故此先用符纸将许家庄圈住,不让外邪进入,同时养住许家中的阳气,等到头七那天,再设坛与自己斗法。

    这个唤作守株待兔。

    “可惜就算你千般算计,也不知道我先前就摸进来了,你就是把符咒贴得再满,又如何能阻止我杀人?”许罗眼中凶光闪烁,手上握着锁链哗啦啦乱响。

    许罗日前从夫子那里出来之后,便借机附上了这个叫做小秋的丫鬟身上,原本打算先找个地方将《幽冥经》上面的术法练上一门,也好加大些把握。到了头七之夜,便出去杀人,到时候自己身上怨气最重,又不受天规摆弄,百无禁忌,可以杀个痛快,报那杀身毁家之仇。

    没想到这许家居然有些气运,碰上了这样一个道行高深的道士,横插一手。

    许罗一直躲在那丫鬟的怀中,借着生人的气息掩藏躲过那道士的阴阳眼,又借病不出,方才没有被当场发现。不过就算如此,也是坏了许罗的打算。

    “须等不得许久,今夜便出去,杀他个人畜不留,到时候就算是真个天罚降下,雷劫加身,吃了因果,也能拖下许家这一门陪葬,不枉走这一遭!”

    他现在用的附身的法子虽然能管今晚,但管不了明日,明日许家人发现小姐绣阁没有贴满符咒,定然重新贴满,到时候便不好再下手。唯今之计,只好提前杀出去,将这许氏一门屠尽了,拼个鱼死网破。

    想到此,许罗脸上露出狰狞的表情,面目渐渐泛出青黑之色,身子也慢慢高大起来,不多时,一个清秀的书生便化成一头丈余大鬼,头大如斗,眼如灯烛,泛着红光,周身黑烟缭绕,一双又瘦又长的大手握在一根茶碗粗细的锁链上。

    霎时间屋里凭空卷起一阵阴风来。

    这正是许罗修炼那刘道人送给他的《阴鬼大成集》里面的“天鬼化形之术”。这门法术并不完整,不可能真个炼成天鬼之身,而且凶险诡异,且兼凶残无比,练到后面要生吞活人来壮大阳气,乃是一等一的邪法。当年刘道人就是强练这门术法,造了许多孽债,结果遭了天谴,最后化成了一个不人不鬼的怪物,落了个凄惨下场。

    但是这门术法恰恰是《阴鬼大成集》里面进益最快的一门,虽然不能达到非常高的境界,但寻常人修炼这门术法,不到半年,便可以匹敌修道者数十年的苦功,可谓一步登天。

    许罗拿到《幽冥经》的时日尚短,上面很多高深的东西一时间难以悟透,修炼起来没有头绪。倒是《阴鬼大成集》上记载的这门“天鬼化身之术”,言简意赅,法诀简单无比,进益又快,正好修炼。

    那天鬼化形术,分为三步,先是靠着法诀,吸收阴煞秽气,凝成天鬼外相,这个外相当然不可能是天鬼真身,只是发明这门术法的人模仿天鬼真身而虚造的一个外相而已。

    这一步叫做“塑形”。

    然后修炼的人找到一处阴气最盛的地方,日夜吸收阴气,将一身的阳气全部炼化掉,化成纯阴之体。当年的刘道人就是找到了一个古坟靠着吸收其中的积尸之气练成了纯阴之体。

    这唤作“归阴”。

    第三步,则是这门法术最为凶煞的一处地方,要将纯阴之体又复化成阴阳两极之体,这个唤作“还阳”。其实这本是丹道中来的手段,寻常道人修炼,阴阳颠倒之术,说的也是这般道理。但是道士修炼颠倒之术,是将那一口纯阴之气练到极纯,最终“月里分明见太阳”,老阴生少阳。

    但是这颠倒之术,修炼起来十分的复杂,且耗费的光阴不可以时日计。故此这天鬼化形术,却不是道家纯阴生阳,而是抢夺外阳,靠着吞噬生人的血肉阳气,来壮大自身阳气,供养天鬼之体。

    由于天鬼之体中的阳气不是体内阴气生成的,所以也就不能阴阳相生,达到生生不息的境界,故此每隔一段时间便要生吞活人来养自身阳气,否则修为大退,被阴气反噬而亡,烟消云散。

    许罗靠着两个狱卒的精气生魂,加上那枚鬼供果中的阴气,修炼了两日,窥得门径,已经过了第一关“塑形”,堪堪能将身子化成天鬼外相。

    哗啦啦……

    许罗高大的身子飘到那丫鬟面前,眼中凶光灼灼,打量着这丫鬟,这丫鬟年纪不大,长得却是乖巧,脸上却有些粗糙,想来也是穷苦出身。许罗锁链抬起来,又放下去了,“我要的是那许家人的性命,这丫鬟带我进来,也算是对我有恩,我不好杀她……”

    许罗想到此,放下抬起的锁链,向门外飘去。

    “不好,这个道士太奸猾!”

    许罗一出门来,正要杀向许家正院,却见正院之中,数团红光犹如火把,阳气蒸腾,照得整个正院一片赤红,远远看去,犹如走火,气息宏大悠远,凛然不可侵。

    再仔细去看,这几团红光,都是在许家的嫡系男丁房中出现。

    “这道人居然施法镇住了许氏嫡族的气运,叫我不能下手!”

    许罗心中霎时明白了缘由,往天上看去,却见屋外漫天星斗格外明亮,北斗七星正气浩然,一股威压笼罩着整个许家庄。

    许罗心中一惊,将眼睛向四周望去。

    却见许家庄中,东面祠堂之上一条青龙盘旋,牙爪狰狞,气势宏大绵长,却是许家历代香火供奉所化。这许家庄祖上乃是大官,在此地又传了好几代人,都是富裕一方,自然气运悠长,香火绵绵。钱道人在祠堂中放置的令牌正是将这香火引出来,化为乙木精气,演化青龙圣兽化身。

    再看西面大堂之中,那铜镜闪烁,正对西方白虎星宿,星云闪烁,一点庚金之气落到宝镜之上,反射入正堂前,却不消散,只是盘旋,落地作一只朦朦胧胧吊睛白额大虎,眼中凶光四射。

    南方则有数十男丁手持檀木火炬,举在半空之中,气机相交相融之下,人身三昧真火缠绕上升,借助檀木木灵之气引动天地之间游离的朱雀精魂,演化出离火精华,幻成一只朱雀大鸟隐隐盘桓。

    许罗再看自己所立的位置,身后是一汪潭水,中间一座假山,假山尖头破水而出,朦胧月光洒下,却不消散,只是在水面盘旋,池下黑影绰绰,好似一巨物翻腾,远远望去,正是一只大鼋模样。

    四桩事物,或隐或现,却都指向那许氏的正院,尤其是那祖庙之中,无穷的青木生气涌向正院,以木生火,将那几团阳火烧的冲天彻地。

    这等抽取祖祠气运镇煞的法门,十分霸道,便是有数千年的气运,也经不住长久的抽取,最后要落得门庭衰败的下场。还好那道人只需要镇住数日,倒也没有什么大碍,只需要今后虔诚香火,也能补回。

    许罗这几天光是看几本书上面描绘的东西,只是浏览一番,倒也认得,这个,乃是道门中常用的一个,唤作“四相伏魔阵”。

    天地神兽,乃是天人感应,从天地之气中生出的外相,其实却是无所不在的天地元气。就如同那镇狱兽狴犴,乃是牢狱的气机引动天地赏罚之心而幻出的外相,所以狴犴之兽只生于牢狱之中,所行也是镇狱之事。

    世上所传神龙、玄鸟、凤凰、麒麟、四灵……都属此类,人心思圣主,则天地之间现神龙,凤凰,人心厌无道,则天地现饕餮,黄鸟。就是由于天心感人心而成神兽。

    虽然外相不同,但实质都是天地之气,之所以外相不同,也正是由于人心不同,所以引动的天地之气也不同,所成神兽当然也不同。

    这四象伏魔阵乃是道士伏魔最为常用的一种,以引动天地元气,形成四灵神兽化身,除妖伏魔,无往不利。加上易学易精,威势很大,很多道人都喜爱这种阵法。

    只是这阵法布置起来却是很难,须得天时地利人和相配。如这等大阵,就是要借助天地风水之力,赋以变化,形成一片阵主自己能掌握的风水,或困或杀,翻云覆雨。

    但须知天地风水,无时无刻不在转移流动,生生灭灭,寻常之人就算能窥见端倪,也定不住那风水的流动变幻,到底无用。

    所以布阵之人,若是修为不高,便只有借助强横的法宝来定住风水,这样虽然也能成功,但那样一来,的玄妙,却无法发挥出来。还有那修为通天者,无须借助外物,只凭自身便足以定住风水,那样布置出来的,最为严密,除了将阵主击杀,难以破阵。

    还有一种,便是那些修为道行都高,但却不足以以自身之力定住风水的,往往借助来行事。这样一来,阵中有阵,二阵相互借力,也很难破。

    钱道人这个四相伏魔阵,依照许家庄的形势,先借北斗阵定下四方风水,不使转移,再借令牌、铜镜、人身三昧真火等种种事物,巧妙配合,环环相生,环环相扣,布成大阵,当真是无一处不妥帖。

    那阵法之事,最为玄妙,乃是借天地之力为己用。外行之人布阵,逆天而行,虽然用了种种奇异珍稀的材料,耗费许多人力,搬山填海,仍旧不成。那有道行的人布阵,依天地之势而行,左敲敲右打打,三笔两画就可以移山倒海,改换风水,杀人无形。

    曾经有人用一些石头垒起来,便可以演化八门,幻出万物生灵,困锁千万精兵,当真是通天的手段。这钱真人虽然比不得那等神通,但只是用一面枣节木令牌,一面黄铜法镜便布置下如此,确实是个有法力的道人。

    许罗再看许家庄各个房间,皆贴满了雷符,这些雷符取上等朱砂为引,上书神宵玉枢五雷咒法,借五方雷将之力,最善破煞,阴魂鬼物都不得穿越,大门两侧更是挂上两幅布幡,画着两尊门神,面目狰狞,栩栩如生。

    这些布置生生将整个许家庄化成了一座牢笼,让许罗变成笼中之鸟。看这,那道人定然是打定主意,头七之夜,定然要将许罗擒住,不使逃逸。

    “这好生险恶,也不知道也没有罩门?今番若是被这帮男女擒了,那许家庄定然撺掇道人对我下手,让我不得超生。到时候,便是俎上鱼肉,蹦跳不得,须叫他们害了,连鬼也做不成!”

    许罗心中暗恨,咬牙道:“好道人,我与你并没有什么仇恨,却为何定要置我于死地?定然不与你干休!我却来看看,你这阵法有什么厉害处!”

    许罗身子一晃,化作一团人形的灰雾,猛地向阁楼上一片雷符冲去。

    未等近身,只望见那窗格上金光一闪,一道雷火毫无征兆的劈出来,许罗躲闪未及,雷光正劈在左肩上。“刺啦”一声,一条手臂化作虚无,青烟袅袅,身子被劈出数丈,回到院中。

    “好霸道!”

    许罗暗赞一声,身体一转,四周卷起一阵阴风,身子已然恢复原样,虚空一抓,抓出一条锁链来,阴火森森,猛然向那雷符掷去。

    “何方邪祟!”

    只听得猛然一声暴喝,好似旱地惊雷一般,一个黑面门神跳出来,手持一根黄铜锏,猛地砸在锁链上,锁链“哗啦”一声,吃力不住,退了回来。

    门神铜铃大小的眼睛一瞪,转头四顾,许罗忙一转身,藏回指环之中,门神没有发现祟物,这才罢了,回到门前,又复化成一张画像。

    “门神厉害,今日我法力不足,又与天条相冲,那门神也要打我,却是没有作为,也杀不到人,后天那道人开坛之时,那许家定然要来观看,那时候再开杀戒不迟。”许罗心中计较道。

    那门神乃是真身,虽然在周天仙神中排不上位置,但神通比之那撒豆成兵招来的金甲天神要墙上不知道多少,最能破煞,许罗乃是阴魂一类的事物,正受他压制,与他争斗不过。

    唯有等到头七之夜,上天怜悯,但凡门神、土地、山神、夜游神、城隍判官等俱都不阻拦鬼物,任它探看亲人之后再前去往生。此时许罗才能不受那门神的克制。

    既然争不过那门神,许罗也不去撩拨。门神平常都是一幅画像,面只朝门外,眼中只能看到从门外进来的事物,却看不到里面的人,许罗不去招惹,自然发现不了。等那门神归了位,许罗便从戒指中走出,四下探究起来。

    绕着四面走了一遭,许罗在北方停了下来,他看得清楚,四相之中,唯有这方最为薄弱,前面东方有许家历代香火借道家开光枣节木令牌凝成的青龙化身,西方有那黄铜宝镜接引白虎星宿星光,结合宝镜庚金之气化成的白虎化身,南方的虽然没有上好法器,但借助数十名壮年男子身上的纯阳三昧真火化南明离火凝聚的朱雀化身也有威能。

    唯独这玄武化身,乃是另外三相汇聚之后,四相感应相生才凝聚起来的化身,虽然也有威能,但不能和另外三圣兽相比,正是大阵薄弱之处。

    “那许氏嫡族都被祖庙中供奉的香火镇住,我杀不得,但是天网恢恢,道人怎能够不留一线?我虽然杀不了许氏嫡族,却也能杀尽他们外系,到时候血气冲突,凶吉易变……”

    许罗的眼睛往身后的绣楼望去。

     正文 第八章  闺中

    小姐的房间就在丫鬟房间的上边,雕画考究,乃是一座精致非常的阁楼,远远的尚亮着灯火,可见小姐还未睡着。

    许罗拖着锁链,穿墙而过,无声无息地飘进房间之中,站定在许小姐的身后。

    那许小姐正在作画,明亮的烛灯下,许小姐一身淡黄罗裙,头上如云的发髻用一根素净的银钗簪住,因在屋中,上衣解开了一个扣子,露出白皙修长的鹅颈,握笔的手指修长匀细。

    “好一个无漏之体!”

    许罗眼睛一瞪,却见眼前的女子,头上三昧真火蒸腾如炉中风箱急鼓,腹中真水鼓荡如海上升潮,一阴一阳,勃然壮大,生机盎然。

    许罗这些天看了《幽冥经》和《阴鬼大成集》两本讲修炼法门的书,自然能够看出,这个征兆,分明就是修炼之人采集天地之气,服食草木精华,调养自身,过了“补天关”才能达到的,所谓“无漏”的境界。而这个女子筋骨柔弱,体质松弛,浑身上下没有一丝的修道之人的清风出尘的气质,显然不是后天修炼有成的,那么只能是先天无漏之体。

    原来人在出生时,禀受天地之炁三百六十铢,为一周天之数,加上禀受父母之炁二十四铢,合为三百八十四铢,与易象卦爻之数和一斤之铢数相合。

    但是所谓一窍既开,真气便泄,凡人一下来便是一声嚎哭,便是开了一窍,然后眼耳口鼻,上下九窍皆开,先天之气就开始亏损。加上凡人愚钝,后天不知存恤,耽于享乐之事,放纵形骸,伐戮性命,以至于损之又损,不足先天之数,最终人身如一破麻袋,四处皆漏,那个时候便是归阴之时。

    修道之人,采集药物,吞吐气息,盗取天地真阳真阴,补全亏损,阴阳之气都自充盈,各为八两,合满一斤之数,还复婴儿之体。这就算过了第一步,修道之人谓之“补天关”。

    “补天”者,就是补全先天之意。

    过了“补天关”的人,顶上阳火冲天,腹中真水鼓荡。神气饱满,耳目聪敏,身轻如燕,体力绵长,不畏寒暑,不染百病。

    还有的人先天福缘深厚,在母胎之中不受三灾九难,养足十月而出。出生之后体内先天之气能自然而然抱元守一,丝毫不泄,加上自身修身养性,不亏不损,才能直到成年,仍然保持着先天不漏之体。

    这样的人,因为是先天不漏之体,省去了“补天”一关,加上从小没有受到世俗污秽,道心通明,悟性更高,修起道来一点就通,事半功倍,若是被修道之人看见,是想尽办法也要收到门下的。

    这个许小姐,没有修炼,却能不亏不损,维持先天无漏的境界,可见福缘深厚,天生就有辟邪的力量,阳火真水旺盛,疾患不起,外邪不侵。许罗看了一阵,一时间居然找不到地方下手。

    许罗走上前去,却见案上一张雪白的宣纸,上面几笔淡墨画出一簇兰花来,花叶稀疏,但细长坚韧,整幅画大片空白,显得淡雅洁净,两只蝴蝶在花间飘舞,栩栩如生,几欲破纸而出,颇有灵秀之气。

    许罗乃是厉魂,浑身上下阴气逼人,刚一进入,便卷起来一阵阴风,许小姐乃是先天之身,感觉灵敏异常,立时感到心头一颤,颈后汗毛倒立,身子不由自主一抖。

    “小秋,小秋,帮我拿件衣服来,忽地有些冷了。”许小姐头也不回,吩咐道。

    半天却没有意思动静。

    “我倒是忘了她今日有些不舒服……”小姐想起这日小秋一直抱怨头晕,自语道:“却莫是得了伤风,明日去郎中那里看看才是。”

    语气之中倒是有几分真心实意的关切。

    许小姐站起身来,转身过去寻找衣物,一回头,正看见一个面色铁青的人影,漂在半空。

    这人影长得倒是有几分清秀,瘦削的面庞,修长的眉毛,额宽面窄,白面无须,只是看上去没有半分血色,白得发青。身上却是个书生的打扮,淡青长衫,方巾包头。

    尤其是身子浮在半空之中,脚尖离地一寸!

    “啊!”

    小姐并非寻常蠢妇,寻常也从书本之中见过这等怪事,一看这书生的样子便知道怕是遇上了祟物。心中恐怖顿时,喉咙不由自主地惊叫出来,又忽然想起某些忌讳,慌忙掩住嘴。拿一双眼睛死死瞪住眼前的鬼魂,双肩抖动不止。

    但是那祟物浮在半空之中,一动不动,似乎并没有扑上来的打算。虽然心中惊恐,但许小姐看这鬼魂似乎是书生的打扮,想起平常书本中的故事,平复了一下心中恐慌,退后两步,屈身行了个万福,问道:“不知先生所为何来?”

    许罗望着眼前的女子,二八年华,朴素动人,虽身材柔弱,但天庭十分饱满,显得神采奕奕。柳眉入鬓,眉宇之间别有一股书卷气,虽然惊慌,但行事也显得有分寸,并无稍稍失当之处。

    许罗再看她头顶肩头的三昧真火,明黄如金,如同一盏琉璃大灯,不染丝毫瑕秽,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再看这许小姐,脸上镇定自然,眉宇之间也没有妖邪的气息,却是胸中有一股浩然之气,不是将死之相,难怪许罗一时也近不得身。

    许小姐见许罗不答话,便道:“先生可是腹饥口渴,先生报上名讳,我当吩咐仆人,为先生烧些香火纸钱。”

    许罗眼中厉芒闪过,思量一下,暗道:“这个女子虽然不是许家嫡系,不受那道士的阵势保护,但却是个先天不漏之体,加上胸中正气浩然,待我使些手段,将她顶上三昧真火熄弱,才好杀害!”

    想到此,许罗还礼道:“某路过此地,闻得墨香,又见小姐丹青正好,忍受不住出来相见。”

    可怜这小姐平时深入简出,没有见过什么外人,现在忽地听得许罗称赞,不知道他饿歹毒心思。虽然是鬼物,但也颇为受用,脸上微红,眼角颇有喜色,道:“胡乱涂鸦,有若顽童,却让先生见笑了。先生想必也懂得丹青?”

    许罗有些惊奇,虽然他此刻的容貌算不得凶恶狰狞,但也是阴气森森,凡人见了都要肝胆俱裂,屎尿齐流,这女子却是浑无半点惧色,心中倒是生出几分赞叹来。

    “略微识得些,不如小姐精擅。”许罗道。

    许小姐却转过头去,拿上一支笔,回头道:“何不让小女子观摩一番?”

    许罗眼睛盯在许小姐的肩上,面无表情。此刻她一转身,鼻息吹动肩上的三昧真火,那火飘飘荡荡,弱了很多,不似方才明澈。

    许罗眼睛一瞪,看出破绽来,手轻轻摩挲着大袖中的铁链,眼前便是他的杀身仇人之女,他要是杀了这女的,便能用血咒的法子破了那道士布置下的阵势,也好杀了那对狗父子。

    许罗的手慢慢握紧了铁链……

    许小姐却被许罗看得有些窘迫,低头道:“先生盯着我作甚?”

    旋即转过身来,三昧真火又变成原样。

    许罗的手松开铁链,心中却是没来由地一松,随口道:“没有什么,只是想起一位故人。”

    这话倒也不全是扯谎,许罗望着这许小姐,忽然想起书塾中夫子的女儿,那位同样明艳的少女。只是此刻却又是生死两隔,造化之事,当真弄人也。

    许小姐却不料到许罗此时心中想了许多,将身子让开,撤了自己的画,铺上一张宣纸,许小姐又将一支笔递上来,道:“先生可会作画?”

    许罗呆了一下,却没有动,再看那少女,眼神中却颇为期待,心中不由得有几分好笑的感觉,道:“好个没有心机的,也不知道我是来要你命的。”

    心中如此想,也似乎没有什么好借口推却的,便接过少女手上的笔。

    许罗本没有了身体,一支笔就在阴魂的手上擎着,看看案上的白纸,也不知道画些什么好,眼神一瞥,看见旁边许小姐刚刚作的画。

    许罗弃了白纸,却将那张未画完的画拿过来,沾了些墨,三两笔化出一只蟾蜍来。

    这蟾蜍躲在兰花下的石缝之中,一双暗绿色诡谲的盯着花上的蝴蝶,舌头伸出老长来,显得鬼气森森,不是善类。更加诡异的是,那蛤蟆手上还提着一根铁链,铁链一端是一个流星锤,另一边却是一个枪头,链枪之上,斑斑点点,似是锈迹,但看上去却如血块一般。

    整幅画原本生机勃勃的画面被这只蛤蟆衬托得阴气重重,原本蛤蟆拿着锁链这种十分荒唐的画面更是为整幅画添上一丝荒诞和诡异。

    “啊!”

    许小姐走上前来,眼睛刚刚瞥到那蛤蟆的眼珠,便感到一股阴气自足上蹿上来,直冲天顶,顿时头皮发麻,不由得一声低呼,慌忙将画卷甩开。

    “怎么了?”

    许罗问道,要不是此刻许小姐因为惊慌而低着头的话,一定会发现许罗脸上泛出一丝狰狞神色。

    “没、没什么,”许小姐觉得自己似乎大惊小怪了,有些不好意思,道:“这画有些怪异。”

    “有什么怪异?”许罗明知故问道,身子却向着许小姐靠近,此刻许小姐身上的三昧真火因为惊慌有些弱了,许罗正好靠近。

    “这倒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这蛤蟆有些太过凶煞了……”许小姐依旧低着头,道。

    “是吗?我倒是不觉得,你再细看看。”许罗小心地再跨过一步,高大的身子离那许小姐只有一步之遥,在明亮的灯光下,许小姐白皙的脖子上,细小的绒毛和淡青的脉管清晰可见。

    许小姐见许罗靠的这般近,心中没来由地惊慌起来,但想到对方不是世俗之人,一时间也不知道应不应该提醒对方注意男女大防。

    眼看许罗越靠越近,许小姐更加失措,也顾不得画卷上刺骨的阴气,拿起画卷,转过身去,低头看了起来。

    许罗站在许小姐的身后,眼中凶光闪烁。许罗看得清楚,一丝丝青灰色的阴气沿着许小姐的双手慢慢地向她的印堂聚集过去,此刻她的印堂也隐隐有些发黑。许小姐心中惊慌失措,鬼气乘机侵袭她的三昧真火,片刻间便三昧真火好似残烛一般,眼看就要灭了。

    这门术法,乃是那《阴鬼大成集》中间记载的一门摄人魂魄,谋害性命的法门。那《阴鬼大成集》原本就是一本道士炼养阴鬼的法门,有收鬼之术,有养鬼之术、有驱鬼之术,有搬运之术,也有借用鬼物迷惑他人、谋财害命的法术,甚至还有“天鬼化形术”这等将自己炼成阴鬼的邪法……诸多法门,或正或邪,不一而足。

    许罗现在使用的这门术法,就是鬼物借用器物,迷惑人心的法门。受术之人只要接触到鬼物留下来的东西,便会被其中沾染的鬼气迷惑,到时候阳气受侵,三昧真火虚弱,就要被鬼物乘虚而入。

    眼看那许小姐顶上阳火飘飘荡荡,渐渐暗弱下去,许罗手握铁链,却迟迟没有动手。

    “许罗啊许罗,这是你的杀身仇人,你缘何下不去手?”

    “你一生清清白白,便是死了,也是清清白白的鬼,你若是对一个无辜妇孺下手了,与那些恶鬼有什么区别?”

    “妇孺如何杀不得?你以为你还是那个清清白白、前程远大的书生吗?你定下的罪名是畏罪自杀,你的清白早就毁在那对父子手中了。”

    “清者自清,许罗,你枉读了许多诗书!”

    “都做了孤魂野鬼,连狗都比不得,这是谁害你的?你要杀了许氏一门,方能解这仇恨。”

    许罗暗青色的脸上,血光时隐时现,握着锁链的手松了又握,握了又松。慢慢地,许罗一点点靠近那许小姐,手已经举起来了,一根泛着绿光的锁链慢慢地浮在许小姐的头上。

    许小姐已经完全被鬼画卷摄住了魂魄,双手丝丝的抓住画卷,指节上泛出青白色,面色铁青,嘴唇乌紫,身子不住发抖,肩上三昧真火只剩下一点点的昏黄。

    许罗满脸是血,一双眼睛死死地凸出来,一条鲜红的舌头拖出老长。

    在灯光下,墙上的影子格外拉得长,一条锁链悄悄地向着许小姐的脖子上套去。

    哗啦啦……

    “罢了,既然不愿,何必强为之,也不在少杀了这一个去!”

    就在锁链掠过许小姐的下颚时,许罗叹息一声,知道自己虽然为鬼,但到底还是被前世书生的身份束缚,对这许小姐的才情生出欣赏来,现在已然下不去手,若要强为之,定然生出心魔。当下将手一摆,锁链如一条黑蛇般收回袖中,另一只手轻轻在许小姐的额前晃了晃。

    “啊!”

    许小姐呆滞的身子轻轻一颤,猛然清醒过来,顿时感到头昏脑涨,浑身上下好似冰冻一般,手一抖,鬼画卷掉在地上。

    “一时失神,却是失礼了……”

    许小姐只觉得方才自己的眼睛看在那蛤蟆绿油油的眼珠上,整个人就如同掉入冰窖一般,茫茫然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

    她却不知道,自己已经在地府门外走了一遭了。

    “夜深天凉,小姐怕是冻着了。”许罗道,“还是早些歇息吧。”

    许小姐确实感觉浑身冰冷,脑中阵阵刺痛,她不知道这是阳气受损的症状,只道是困倦疲乏了,道:“只是不知道先生哪里去?”

    许罗见她眼神凿凿,便道:“孤魂野鬼,四处飘,也没有什么处所。”

    小姐听许罗说得凄凉,抿唇道:“不知道先生明日来否?”

    许罗奇怪的望了望许小姐,不知道她缘何问出这种问题来。孤魂野鬼,本不是善类,旁人避之不及,这小姐却道是不怕。

    许罗道:“当是不会再来了。”

    许小姐低头道:“这绣阁之中,除了父兄,平日也没有什么人来,甚是冷清。今次和先生相谈甚欢,先生作画又好,想必学识不差,虽然种类有别,但终究投缘。”

    原来这许家祖上也出过大官,后来文章不再,几代人都没有考取功名,便慢慢没落,成了一地乡绅。虽然门第不再,但管束却是很严。许小姐平日里只在后园绣阁中居住,并不与外人往来,也是冷清。今番见到许罗,甚为投机,心下颇为戚戚。

    许罗沉默一下,道:“阴阳有别,不要生因果的好。”

    许小姐眉间露出一丝失望的神色,道:“此言也是道理,奴家单名一个‘青’字,却还不知道先生高姓。”

    许罗望了她一眼,却道:“还是莫要知道得好。”说罢不再言语,一阵阴风吹过,烛台上的烛光陡然昏暗,再复明时,却早没有了许罗的影子。

     正文 第九章  血夜

    许罗出得门来,绕着院子游荡一圈,前面看罢,又飘到后院花园之中,来到一个回廊前。

    整个许家庄被那钱道士布置得跟一个铁桶相似,许罗看罢,眼中闪出一丝赤红的凶光来,“只许你有玄门正法,却不知道我也有鬼道邪法,且让你看看我的手段!”

    一声小声的哼声从回廊那头传来,远远地现出一点灯火,原来是那巡夜的家人过来了

    许罗听得这哼哼之声,嘴角却泛出一丝笑容来,映在那铁青的脸上,分外的阴森。轻轻挥一挥衣袖,一枚黄玉戒指掉在走廊正中显眼的地方,映着远处的灯火,闪烁着琉璃般的光彩,煞是惹人。许罗自己则靠上一旁的柱子,身子慢慢地陷进去,化成虚无一片。

    一个巡夜的家人提着灯笼的影子慢慢在回廊那头施施现出来,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后生。

    “这后园今夜怎的如此安静?”

    李二眼瞅着四周围影影绰绰,好像格外的黑,硕大的假山如一巨鬼站立,欲要向前扑人。远处的灯火倒是看见,照到近前却没有一点。按照道理,平常池塘之中应该有的蛙声也似乎绝了迹,夜风吹动草木,刷刷细响,却不显得热闹,倒是静悄悄的愈加显得寂静,好像其中有什么东西潜伏,平添几分阴森。

    忽地一阵夜风从水面吹来,掀动一个没有关好的窗户,咯吱乱响,听得李二心中一紧,只觉得这风冰凉透骨,连头皮也吹得发了麻。

    李二舔舔嘴唇,心中道:“前些天来了个道士,这些天都觉得不自在,莫非真有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

    想到这里,李二愈加觉得四周阴森恐怖,黑魆魆的草木之中似乎有什么东西要冲出来一般,尤其是头顶黑幽幽的廊顶,中间也似乎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看。

    李二越想越是发麻,脚上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啊!”

    走着走着,李二却感觉脚底一滑,整个人扑倒在地,好像是踩着一件事物。这一下将李二吓得不轻,直在地上乱爬。好久才缓过气来,却发现脚边上一件事物闪闪发亮,李二矮身过去摸着,凑近一看,却是一枚圆润的指环。

    这李二平常也是伶俐,出入后院次数也多,却没有见过夫人小姐们身上有这件事物,想来不是许庄之物。想到此,李二的心思便活络起来,这枚戒指圆润无瑕,入手清凉,在火光下光华流转,好似有灵,却是件难得的好宝贝。

    所谓穷生贪念,见到这指环,李二心中没来由地浮出无数想法:“若是我拿去当了,保不齐可以向许家赎回卖身契,剩余的还可买到几亩水田,取上一房妇人。”

    越想心中一丝渴望越是高涨,那李二瞅准四周,没有看见人影,便将指环收着,放入怀中,急忙忙向外院走去。却不见,一个黑魆魆的高瘦人影也跟在身后,亦步亦趋。

    灯笼的光将两个影子拉得老长。

    许家庄在三山镇甚至宁县都是数得着的大庄子,外院半绕着内院建起,乃是家人们的住处,几十座房子分作两排,将内院护在中间,这些房子有的是库房,有的却是庄丁的住房。

    庄子中的房子又按照四合的布置,院中有院,平常的家丁都是几家人挤着一座房子。但许家势大,旁支许多,也有没落的许家旁支就住到外院,与那些庄丁为伍,但大多是一家人占据一间,稍稍比庄户要好一点,破落得很,比之后院差了许多。

    唯一的例外便是许管家的房子,许管家世代皆是许家的管家账房,虽然也是家奴,但与许家人的地位也差不了许多。只是他名义上却只是家仆,所以只能住在外院。

    许管家的院子颇大,房子也好,青砖黑瓦,还有一个仆人使唤。虽只是家人,却比寻常殷实人家还富贵。

    那巡夜的李二走过大管家的门前时,大管家堂屋的灯还没有灭。

    “汪汪汪……”一条大黄狗斜地里冲出来,龇牙咧嘴,发狂似的冲着李二吠叫,却似乎有些害怕李二,不敢靠近过来。

    “来福,来福,怎的不认得我了?”李二被这大黄狗吓了一跳,伸出手去安抚那黄狗,只是刚刚伸出手来,那黄狗却像受了惊一般,惨叫一声,夹着尾巴逃到远处,依旧不断狂吠。

    “大管家,还未曾歇息?”那李二见许管家犹坐在屋中,也不去管那黄狗,过去唱了个诺。

    许管家较之几日前,却是憔悴甚多,原本十分整饬的山羊须也枯燥起来,好似一簇乱草,头发也不甚爽利,隐隐许多白发。原本尖削的面颊也越加没有几两肉了,看上去平白苍老了十岁不止。

    那管家迷迷糊糊,听得到有人招呼,猛地一惊,身子一抖,几乎站起来,待看清楚来人时,长舒一口气,道:“却是李二,怎的?巡夜来,有什么可疑没有?”

    李二躬身道:“却是没有,一切安好。”

    “那便好,那便好……”许管家松了口气,又犹豫道:“若是发现什么不寻常的事物,定要告诉,你可省得?”

    “省得了,大管家。”李二道,“可曾有其他的差遣?”

    “你若见到什么可疑的事物,定不要隐瞒。”许管家不放心地再吩咐一次。

    李二见许管家面容憔悴,疑神疑鬼,只道是被上次来的那道士诓骗,平常这管家待他也还算好,颇为照顾,李二见他憔悴,有些不忍,便劝道:“大管家,话说鬼神要敬,但江湖游方的术士却不能全信……”

    啪!

    许管家眼睛一瞪,猛拍一下桌子,猛地站起来,嘴唇乱动却半天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又坐下,阴沉道:“那道长是有法力的真人,你莫要妄言,开罪了他,你我都要有大祸。”

    李二被这一拍震慑了一下,虽然对管家的话颇不以为然,仍旧赔礼道:“省得,省得。我李二平日多嘴妄言惯了,管不住这张嘴,管家饶恕则个……”

    “你知道便好,你去吧,下次见到钱真人恭顺些……”许管家生了一通气,似乎有些疲倦了,挥一挥手,让李二离开。

    李二唱了个诺,转身离去。

    “等一等!”身后许管家忽然喝住李二,道:“你可曾听见有什么人说话?”

    李二转过身来,听了一阵,疑道:“没有什么人说话啊,大管家,你怕是累了。”

    “是吗?”许管家揉揉头,道:“你去吧。”

    李二转身离去,许管家稍稍抬头,却猛然瞄见李二身后跟着一个青衣人!回过头来,惨青色的脸冲他一笑,却不小心咧开了嘴,吐出一条长长的舌头来。

    “啊!”

    许管家吓得滚到地上,将头埋到案下。半天不敢动,定睛再看时,却见李二的影子消失在门外,却哪里有什么影子?

    许管家长吁一口气,却瞄见地上躺着一枚黄玉指环。

    许管家拿起指环,入手沁凉,却是上好的玉料。不过这指环却透出一丝阴森森的气息,中间一丝血线更是鲜红欲滴。

    若是有开了阴阳眼的人在看,定会看见,一个青衣人浮在许管家身后,手持一根黑魆魆的铁链,黑色的铁环上面显出隐隐暗红的血斑。青衣人满脸是血,眼球凸出,一条长长的舌头从口中伸出来。

    “大管家,你可还认得许罗……”

    许管家心头一颤,回过头去看,却见一张青白的脸上,挂着一丝儒雅的微笑,不正是那许罗是谁!手一抖,玉指环掉落到地上,滚了好远,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线来。

    “啊……”

     正文 第十章  试探

    许管家的堂屋中,许员外半躺坐在大椅上,手上一块雪白的绢帕在他手中握得紧紧的,上下都被汗水浸透。

    堂屋的大梁上,一根麻绳悬着一具高瘦的身子,晃晃悠悠,却正是那许管家。许管家与两名差人的死状一模一样,连额头上的伤口长度、大小都是丝毫不差,两只眼睛凸得老大。

    更让人心惊的是,大堂之上更停了五具尸身,三男两女,却是许管家一门,连带丫鬟仆人,皆都遭了横死,甚至连一条大黄狗都没能幸免。

    这些尸身皆都面色发白,好像所有的血都被压榨出来了一般。地上、门上、窗柩上,都是一个个的血手印,仿佛按照某一个阵势排列,看上去狰狞恐怖。那些血手印好像有灵一般,血液并不发黑,却是鲜红鲜红,透出一股让人闭息的森然气息。

    “员外爷,还是把大管家请下来吧,这样挂着也不是件事啊。”许员外旁边一个家人道。

    许员外却摇摇头,道:“在钱道长到来之前,谁也不要动这里的任何事物。”

    “省得了,员外爷。”

    屋中有十几个男丁,都是些庄户人家,哪里见过这等怪异之事,见到那一地的尸首,尤其是那许管家还挂在梁上,身子随着风轻轻摇摆,好似活物一般,一双圆瞪瞪的眼睛盯得人脚底发寒。屋中更是显得异常阴寒,虽然是外面还是艳阳天,这屋中却是让人隐隐发冷。

    但许员外没走,众人虽然感到不适,但也不敢离开,只好硬着头皮陪着许员外站在房间里,看着那些死状凄惨的尸首。

    好容易挨到了正午,许家庄门前行来一辆大车。大车落定,下来一个童子,两个火居道士。

    “老爷,是钱真人到了。”一个庄户跑进来,禀告道。

    许员外听得钱道长道,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口中急道:“快请进来。”

    那姓钱的道士背个背囊,从车上下来,听得庄户说这般这般,当下暗道一声不好,也不理会众人的招呼,直直闯进许管家的堂屋之中。

    钱道人来到堂屋外边,将牛眼泪抹到眼睛上,张开阴阳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却见满屋的阴煞之气冲天而起,一丝丝暗红的血云在屋中飘荡,仿佛薄纱一般。数个恶魂在屋中张牙舞爪,欲要择人而食,若不是现在是大白天,阳气太重,早就冲出来杀人喝血了。

    再看整个许家庄,虽然四相阵依然完好,但那血气一冲,许家庄的风水格局顿时大变,祖祠中的香火之气被血气压了下去,许家男丁顶上阳火少了木气助威,都黯淡下去,虽然仍然旺盛,但却不似从前那样邪魔辟易,无法靠近了。

    “才死了这么几个人,怎会有如此大的怨气!”钱道人走进屋中,正看见那墙上的血手印,神情大变,伸出手来掐指算了半天,忽然顿足道:“原来如此,祸事了!”

    许员外听得心中咯噔一声,慌忙拉住钱道人的大袖,道:“却是怎的祸事了?真人千万搭救则个……”

    道人道:“我不曾想,这个恶鬼原来早就躲在许家庄了,而且还是一个学了邪法的,你看这墙上的手印,却不是乱涂的,它的走向,正好组成一个阵法,乃是那魔道的术法,唤作‘小血海阵’。这种阵法,我看了无数道典,也只见过寥寥几次,是非常毒辣的魔道手段,以生人活祭沟通修罗血海,引动血海煞气上阳间,将生魂在其中炼成煞魂,这煞魂一旦养成,便没有了灵智,没有了知觉,也不知道生死,只知道杀人害命,非常凶悍。只是我看这厉鬼修为不够,那活祭的生魂也不多,才只有这等威势,煞魂也不敢在白天出来。只是若是让这些煞魂在夜晚冲出阵势,到时候整个许家庄都要人畜不存!”

    许员外听了,顿时吓得腿都软了,慌道:“那许罗原本是个文弱书生,浑身也无二两肉,怎的化成厉鬼这般凶悍……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钱道人来回走动两趟,道:“无妨,这屋中恶灵夜晚才敢出来,我今夜就镇守在这里,谅那邪灵出来不得。明日我便开坛作法,与那厉鬼见个高下,定然将他收服,不使为恶。”

    许员外听了这个,方才稍稍舒了一点心,道:“真人要是救得这一庄子老小,则真是莫大的功德……”

    钱道人看了员外一眼,漫道:“这个我自有主张,你去置办这些物件,记住,务必按照上面所列大小成色买来,不得相欺,免得误了性命。”

    言罢,道人抓起一支笔,刷刷写下一张条子,列的尽是些考究刁钻的事物。那员外忧心性命,顾不得其他,皆尽应诺了。

    等置办货物的家人下去,钱道人又道:“我车上有些什物,你差人搬下来,照着道童所指的位置布置妥帖,不可遗漏了。”

    员外忙差了两个家人下去呼唤人手。

    钱道人又道:“你差人在院子之中置一土台,台高九尺九,长宽各五步,必定满尺,不可少错。上置新打柳木大桌一张,务必妥帖。”

    员外连忙允了。

    钱道人道:“前日那些执火的庄丁连夜未睡,血气都有亏损,不堪使用,你另外召五十青壮男丁,必定无有疾患,属虎属羊属蛇者回避。”

    员外也允了。

    钱道人道:“将昨日到过这院子的人都唤来。”

    少时,昨日来过许管家院子的人都被叫过来,列成一排。

    钱道人拿出一个罗盘,手上不住演算。那罗盘滴溜溜乱转,最后指向一个青壮的汉子,却正是那李二。

    李二见到钱道人望着自己,心中一紧,诺诺道:“道长望着我作甚。”

    钱道人冷哼一声,喝道:“你这厮好大胆,那等来历不明的尴尬事物也是拿得的吗?却是叫猪油蒙了心。我观你阴气笼身,眉间晦涩,怕不是已然被那恶鬼盯上,你却还不知悔改。那许管家便是你的明日!”

    李二见到许管家一家的惨状,想到昨日之事,原来心中就有鬼,吃钱道人这一恫吓,顿时双腿打颤,屎尿齐流,跪倒在地,哀求道:“李二鬼迷心窍,道长搭救则个,道长搭救则个……”

    钱道人冷哼一声,算是消了气,道:“无妨,你先说说,你昨日可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物?”

    李二回想一下,道:“却是得了一枚戒指,凝脂般十分的惹人,小人一时贪心,便收了起来。”

    钱道人道:“却在何处?”

    李二神情大变,道:“道长如此一说,倒是真有蹊跷。原本小人藏得好好地,却不知道怎的,回到房中再看时却不见了踪影……”

    李二说着说着愈加的惊骇,一个七尺高的男子哭得如同一个妇人,抱住钱道人的脚便道:“真人千万救我!”

    钱道人道:“原本你见财起意,却是不对,惹上了鬼祟,也好吃个教训。那厉鬼我自然出手镇压他,你可无恙。只是为人本分才好。我这有一道符,你可烧了,以无根水服食,驱散了身上的阴气,也不会将来落个百病缠身。”

    李二领了符纸,千恩万谢地去了。

    “你们都散了便是,无论发出什么古怪都不要窥视,不然,则性命难保!”

    众人听了钱道人这般说道,皆大骇,哪里敢留,急急退出去了。

    等到众人都散了,钱道人走进堂屋,将门掩了,站在门口,凝立一阵,拿出一张符纸来,手一撮,顿时冒起火来。火光中一只纸鹤拍打翅膀飞出,向着堂屋中间飞去,陡然在半空之中化成一团火。

    一股阴风裹挟着丝丝血煞之气迎面扑来。道人怒斥一声,手上结印,一道雷法打将出去,顷刻间破了怪风。许员外的尸身从半空中跌落下来,却没有躺下,反而直挺挺地立在堂屋之中,眼儿口鼻都流出血水来。两只眼睛直愣愣地望着道人。

    “还要作怪!”

    道人暴喝一声,手上一枚符纸打出去,那符纸好似金石般不受半点风力,直挺挺地打在那许管家的面庞上。

    “啪嗒”一声,好似被砖石拍中了一般,许管家的身子一声倒地,眼睛这才闭上去。

    “好凶煞!”

    道人面色凝重,从背囊中拿出一柄桃木剑,两盏铜灯,一叠符纸。

    道士掐指算了一下,走到南面离位,将铜灯点燃了,放在两侧,盘坐身子,横放木剑,对着屋中道:“我知道你就在这小血海阵中,何不出来说说话?”

    屋中原本就背光,又兼门窗紧闭,隐隐约约刮起一丝阴风,虽然是大正午,却好像到了午夜一般。许管家的尸身躺在堂屋正中,脸面上蒙着一张惨黄的符纸,四周的门窗上皆是鲜红欲滴的血手印。暗角处一团团黑影好似在隐隐蠕动一般,看上去阴森恐怖。

    不过说来也怪,这道人刚刚坐下,四周的阴风顿时平息下来,阴魂为阴精,离位为火,道士为阳,镇在离位,以阳火镇阴精,却是正好。

    黄豆大清油灯纹丝不动,淡黄的光照在道士的脸上。

    许罗浮在房梁上,许员外尸身的正上方,一双绿油油的眼睛静静地看着这位道人。

    这道人五十岁的面貌,灰白的头发挽个道髻,身着青色大褂,留着三缕飘髯,面容清瘦,额间光洁,面沉似水。看上去却是个有道德的法师。

    再看他顶上,阴阳二气冲出天顶,化作龙虎之状,一时相互争斗,一时有相互交媾,然后复归于二气,聚散之间,泛出道道青光,这分明就是龙虎关的征兆。

    修道之人,要证金丹大道,有三关要过,第一关便是“小河车关”。

    这小河车关如何说?

    世间修士,有造化,闻悉大道,得遇名师,洞晓阴阳,聚散水火,待得时机一到,金公遇姹女,白虎斗赤龙,阴阳交汇,在泥丸之中种得一颗玄牝珠,便是过了小河车关。

    要过小河车关,中间又有三个玄关,曰:“补天关”、“龙虎关”、“玄牝关”。

    前两关乃是调和阴阳的关节,“补天关”讲求补足先天阴阳二气,大成之时头顶阳气冲天如火,腹中真水鼓荡如潮。“龙虎关”则是调和阴阳,将二气归于一个太极,相生相克,生生不息。龙虎关一过,阴阳二气交融,天顶现出龙虎之形貌。

    唯有玄牝关,既不讲求增强本身阴阳之气,也不讲求调和阴阳之气,所求的,乃是一点大道天心。所以修道之人,一旦过了龙虎关,便要入万丈红尘中去积累外功,见识世间百态,众生万相。一旦时机成熟,瓜熟蒂落,领悟冥冥之中那一点大道真灵,便在泥丸之中种下一颗玄牝之珠,刹那间洞明万千道理,明因果,知往来,成就真人之道。

    一旦过了玄牝之关,才算是过了小河车关,可以保得容颜不老,寒暑不侵,五百岁不朽。

    这个事,乃是盗采天机,玄之又玄,可遇不可求,无数修道之人,虽然得遇机缘,脱离蒙昧众生,采补吞吐,练到龙虎之境,体内阴阳之气澎湃汹涌,龙腾虎啸,身强体健,百病不生。但终究无法体悟那一点大道天心,玄牝关过不了,最终身心枯朽,重入轮回,复归蒙类,甚是可叹。

    许罗再看那桃木剑,那柄桃木剑外表朴素,剑柄磨得十分光洁,用得发红,剑脊上阴刻着两个鸟篆——洞虚。

    却原来是那雪麓山洞虚观的道士,难怪有这等修为。

    雪麓山离着宁县却不远,走上两天便到了山脚下。那洞虚观乃是天下有闻的大观,供奉的是太极金阙帝君,观中三百余受戒道士,有道法师高功不知道几何。皇宫每年都要赏赐许多钱财米粮田亩,以为供养。

    那洞虚观的道士善驱邪,又有道德,在这一带颇有好名声,这许员外倒是有能耐,将那洞虚观的高功请了下来。这个钱道人,明显就是到了盗采玄牝珠的关头,所以他才下山来积累外功,以期感悟大道,窃取玄牝,所以才为那许员外管这趟事情。

    不过虽然这道士厉害,许罗倒也不怕,小血海阵乃是魔道绝阵,凶煞非常,道士在这地方是决计找不出他来的。

    “你作这一个阵势,造了好大杀孽,也不怕将来过‘大煞’之关的时候天地人三才杀机太甚?我便陪你坐到明日又如何?”

    道人见许罗不说话,也不羞恼,继续道:“我知道你明日定然要出来报仇,你可敢与我下个赌注?”

    道人说罢,笑眯眯地望向梁柱,一双眼睛似乎看见了许罗一般。

    许罗望着这道人,心中道:“我若不答应这道人,要吃他笑话,落了皮面,报了仇也无甚趣味。”想到此,许罗身子一晃,化出天鬼外相来,却是一个面貌狰狞的大鬼。

    “道人,你要下什么赌注?”

    “哈哈!”钱道人笑道,“我明日开坛作法,你与我来相斗,我若是胜了你,你就要放下许员外这段因果,随我上雪麓山修行两百年,洗尽一身罪果,你看如何?”

    许罗道:“若是我胜了,你却如何?”

    道人道:“你若是胜了,我便弃了这桩外功。”

    道士说弃了这桩外功,可不是随便说说,要知道,若是道士撒手不管,许罗屠近许家庄老小,这桩血案是要算在钱道人头上的,有了这桩因果,到时候钱道人便是再也无法感悟到大道天心了,可以说除了转世轮回,再无其他路可走。

    许罗闻听此言,道:“好,你休要食言自肥!”

    道士道:“断断不食言。”

    许罗道:“如此,明日夜里,便是时候,我倒要与你斗上一斗!”言罢,身影早就消失,重新躲入那薄纱似的血云之中,哪里看得到身影。

    道人摇摇头,闭幕养生去了。

    血云之中,许罗伸出手,虚空中手上忽然现出一个鲜红欲滴的苹果来,却正是那天鬼全部精气凝成的鬼供果。

    轻轻一吸,一丝阴气从那鬼供果之中飘出来,被许罗吸进鼻子里。顿时许罗身子周围一片阴风惨雾,许罗魂体一激灵,赶紧将供果收起来,运力炼化吸进体内的阴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