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奸臣横行
绝色女官(狐狸成精
京城。
西岚园中灯火通明,琴声娇笑声穿透耳膜。有些冰冷的夜晚,室内却是春风融融,一片旖旎。
一女子正赤足在厅堂中跳舞,她红衣罩体,修长的玉颈下,一片肌肤如凝脂白玉,半遮半掩,素腰一束,竟不盈一握,一双颀长水润匀称的秀腿裸露着,就连秀美的莲足也在无声地妖娆,发出诱人的邀请。这女子的装束无疑是极其艳冶的,但这艳冶与她的神态相比,似乎逊色了许多。她的大眼睛含笑含俏含妖,水遮雾绕地,媚意荡漾,小巧的嘴角微微翘起,唇微张,欲引人一亲芳泽,这是一个从骨子里散发着妖媚的女人,她似乎无时无刻都在引诱着男人,牵动着男人的神经。
“于大人,老夫敬你一杯。”上首白白胖胖的老头子淡淡的笑着举杯。他的声音有些尖利,细看之下,原来是宫中的太监。
于谦的眼底闪过一丝厌恶,但很快被笑意淹没。缓缓的举起了杯子。外面战事连连,无数的男儿在保家卫国,而,那些有权势之人,却在这里喝花酒。
而且还是一个阉人!这不是一个笑谈吗?
西风猎猎,她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她在门外,仿佛犹带着仆仆的风尘,可是阳光透过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脸上,一层斑驳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尘在空气里翻飞。
“清然!清然!”嘭嘭的敲门声,夹着尹成峰那中气十足的大嗓门,“快点起来,要上路了!”
清然蓦然睁开眼,一翻身从床上弹了起来,又要上路了?才刚刚睡着而已!她起得太猛了,一时之间都有点犯晕,满屋子还是黑漆漆的,什么时辰了?
“清然,陆清然!”外面那个家伙仍然吵得要命,好像要把整间客栈里的人都要吵醒才甘心,他难道就不会斯文一点?就算是个死人,都被他从棺材里叫出来了。
“知道了!”清然没好气地答应着,拽过外衣匆匆披上,一手穿靴子,一手摸索着床头的火折子,好不容易点亮了灯,明亮的火光,把她的脸映在桌上的铜镜里,在她起身的瞬间,乌鬓红颜的影像一掠而过,清然不禁一个怔神,刚才……刚才睡着的时候,是不是做了什么梦?匆忙间想不起来了,只是那种苦涩压抑的感觉,依稀还留在心口,仿佛有什么不能消除的重量,涩涩地压着。
“嘭嘭嘭!”门扇被拍得弹了起来,再不开门,尹成峰这么再拍几下,这门恐怕非散架不可。
清然几乎是飞过去开门的,门一开,尹成峰那大块头就差一点整个人栽了进来。幸亏清然闪得快,不然就被撞个正着。“小声一点,你想拆房子么?”
尹成峰站稳了脚跟,笑道:“我还以为这一栽进来,就正好软玉温香抱满怀了,谁知道差点跌了个嘴啃泥——看样子,坏主意还真是打不得!”
清然却没心情跟他胡闹,板起了脸,“三更半夜的你跑来砸我的门,就是为了摔跤来的?”
尹成峰缩了缩头,随手掩上门,“要是这一跤摔下去,说不定还能看见你笑一下,可惜呀,没摔成。”
清然瞪着他,牙根儿有点发痒,“不是我不提醒你,尹师哥,我的脾气可是一向不大好。要是有人把我给惹急了,只怕那张有模有样的脸,就快变成猪头了。”
尹成峰看了看清然唇边那一丝冷笑,识相地躲远了两步,“等一等!我可是真有急事才来的。不然我找谁借胆,也不敢惹到你陆清然头上啊。”
“知道就好。”清然凝神听了听门外的声音,“有话快点说,我的耐心就快用完了。”
“啧,姑娘家这么火爆,当心嫁不……哎,好了好了,马上说。”尹成峰再次跳远了两步,“其实接下来的话,你也必定不爱听,一句话,这趟差咱们算是白当了。”
“什么意思?”清然蹙起眉,“德州府就快到了,差事还没办,你怎么就知道一定办不成?那姓邱的若不把私吞的银子吐出来,我就一把火烧了他的那间乌龟衙门。”
尹成峰失笑道:“你烧了知府衙门,银子找不回来,有什么用?”
清然冷冷哼了一声,“这种贪赃枉法,只认银子不认爹的主儿,外面起了火,就算裤子都来不及穿,也会抱着金银珠宝出来逃命的。那么大一笔赈灾款,他冒着天大风险才贪了下来,怎么可能放着白花花的现银在家里堆着,必定是换成银票,找个隐秘地方藏着。这火一烧起来,大笔银票也不过是几片烟灰,他怎么舍得?我打赌,他要是不带着银票跑出来,我就倒过来,头朝下地跟你回京城!”
尹成峰怔住,想不到她居然还有这么一大段道理可讲,虽然是歪理,可一时之间,也不知如何反驳,不禁语塞,只得道:“这把火怕是烧不成了,大人刚才派人快马从京城传来消息,说有另外一件要紧差事,咱们必须立刻赶回去。”
“回京城?”清然意外地扬起眉,“那又是为什么,难道京里出了什么事,比追回这笔赈灾银子还重要?”
“这笔银子,户部也派了人下来查,大人有令,叫咱们撤出来,即刻回京。”尹成峰收敛了刚才的嬉笑之色,“清然,只怕事情紧急,咱们耽误不得。还有两个时辰天才亮,依我看,咱们这就得启程了。”
清然这才注意到,他进来的时候,就已经穿戴整齐,随身带着行囊,连马鞭都拿在手上。“这消息来得太突然了……再说,若没有户部那帮人暗地里帮忙遮掩,邱大同又哪来的胆子敢私吞这笔官银?他难道不要脑袋了么?只怕这笔银子现在已经有一半到了户部王骥、卢邦勉的腰包里。他们会查这件案子?查得出来才有鬼。”
尹成峰深深叹了一口气,“你说得对,我也明白,可是咱们毕竟不是官差,大人派了咱们出来,不过是替德州的百姓讨一个公道。现如今,局势这么乱,咱们纵然找到了这笔官银,只怕没有证据,也办不了他。更何况王骥是上面的红人,连咱们大人都奈何不得他,我跟你又能做什么?”
清然缓缓道:“不管局势多么乱,只要咱们还在这里,就不怕没有人跟他们周旋。尹师哥,大人既然急着召咱们回京,想必有更紧急的事情,咱们这就回去,赈灾银子的事情,也只好先搁上一搁。”
午后时分,北方的秋季本来就干燥,更何况河北、山东境内已经连续三年大旱,官道久已失修,远远听见急驰的马蹄声响,却看不见马上的人影,只有两团裹在飞扬黄尘里的奔马,狂风一般疾卷而来。
这段官道两边,本来有不少茶寮、酒肆,但此时大多早已经倒闭了,原本南北往来做生意的车马稀少了很多,生意维持不下去,又有大批逃难的灾民四处流窜,哄抢食物,哪还有人敢在这里开店?只有不远处树阴下的一片小茶棚,还在勉强张罗着清淡的生意。
“掌柜的,您就行行好,再给我两个烧饼。”一个拄着拐杖,一条腿瘸着的乞丐正在向茶棚掌柜的乞食,身上穿的一件罩衫破烂不堪,看不出原来是个什么颜色,头发肮脏地纠结在一起,瑟瑟缩缩地站在茶棚门口。
茶棚的掌柜头痛地叹了口气,“你这一文钱,吃了我两个烧饼,外加三碗茶,不是我不肯接济你,这小本的买卖,一天也就十几文的利钱,现在粮价又一天天在疯涨,老弟,你就体谅体谅,还是走吧。”
“掌柜的,我这是从西北逃难过来的,那边蒙古鞑子和瓦剌军队打进了剑门关啦,我这条腿也是他们打瘸的,一路逃过来,好几天没沾一口粮食了……哪怕是吃剩下的,您赏一点给我也行啊。”
“这……”掌柜的左右瞧了瞧,十分为难,这种光景,粮食这样金贵,哪还有吃剩下的东西?
茶棚里几个客人也纷纷向门口望过来,一个秀才模样的终于狠了狠心,把刚咬了几口的一块烧饼放下来,“这里有半块饼,要是不嫌弃,你就拿了去吧。”
乞丐赶忙过去,大概是心太急了,腿又不灵便,拐杖被凳角别住,扑通一声,跌倒在地。秀才赶紧伸手扶他,却正巧看见那乞丐衣襟里掉出一块铜铸的腰牌,上面打着“定远”二字。一惊之下,又发现乞丐脚上穿的一双靴子,虽然污残不堪,但一般老百姓哪里穿得起靴子,这分明是双军靴!
“你——你是从西北逃回来的逃兵?!”秀才不禁惊呼。
“逃兵?”
一时间茶棚里的几个人呼啦一声全围了过来。
“真是,还是定远侯的部下!”
“听说土木堡兵败之后,宁远守将和官兵都弃城逃了,瓦剌人在宁远屠城七天,血流成河啊!”
“朝廷年年搜刮老百姓的血汗钱,征银征粮,说是东南打缅人,西北打瓦剌,他们当兵的拿了粮饷去打仗,却不等开战就逃了,把边关百姓都扔在那里任宰任杀!打死他,还有脸逃回来!”
“打死他!打死他!”
正文 第二章 无奈
茶棚里爆发出一阵激愤的叫嚷声,眼下土木堡兵败,宁远屠城,剑门关失守,朝廷只知横征暴敛,打仗却逢战必败,关内关外,早已是民怨沸腾,看见弃城的逃兵,更是连眼珠都红了。一时间拳脚齐下,那乞丐哪里还能爬得起来?
一个长得矮的挤不过去,转身抄起一条板凳,对准乞丐的后脑就砸了下去。
“住手!”
一道清脆的断喝凌空响起,啪的一声,矮个子手背如同被烙铁烙了一下似的,整只手都麻了,手里的板凳也应声飞了出去,哐啷砸在门外,散成一堆。
一群人霎时一静。
“哎呦——”呆了一下之后,矮个子才觉得痛,手背如同火烧般痛了上来,一道殷红鞭痕,赫然凸现出来。“谁——”他张口刚要骂时,眼睛落在门外,不由得一阵张口结舌,傻在原地,连要骂些什么都忘了。
门外只有一人一马,马上是个女子,披一件黑色的大氅,西风猎猎,她漆黑的长发在风里飘荡。她在门外,仿佛犹带着仆仆的风尘,可是阳光透过竹棚,淡淡地照在她脸上,一层斑驳的影子,似乎能看到灰尘在空气里翻飞,为她的容颜镀上了一层淡定的金色,却是说不出的沉静,惊艳,但是那明艳的眉眼间,却还有一抹不易察觉的冷冷煞气。
女子手里的马鞭长长地落在地上,想必就是刚才在矮个子手上留下鞭痕的那一条。
“什么事,清然?”一个蓝色布衫,魁梧英伟的男子从后面赶了上来,“你又和谁动手?”
“没有。”清然道,“这群人疯了,殴打一个乞丐,还用得着往死里打么?这条板凳要是砸中了他脑袋,只怕立刻就出了人命。”
矮个子这才回过神来,急忙分辩:“你不知道,他是从西北战场弃城逃回来的逃兵啊!”
“逃兵?”
尹成峰和清然不禁对视一眼。自从宁远和剑门关相继沦陷,蒙古兀良哈部和瓦剌阿鲁台的大军长驱直入,杀人放火,掳掠,无数城镇和村子都被踏为平地,宁远屠城七日之后,竟成一座空城。稍有点血性的人,都对弃城的逃兵恨得咬牙切齿,这种情形下,就算打死了他,似乎也没有人会站出来阻拦。
“我不是逃兵……”地上的乞丐吃力地爬了起来,一脸是血,却满眼的眼泪,“各位爷,前两年我也是宁远城的农户,定远侯打兀良哈的时候,征兵到村子里,我也扔下锄头去当了兵。谁知道兀良哈没打完,瓦剌又发了兵,万岁爷御驾亲征都吃了败仗,定远侯带着人马从宁远逃了出去,弟兄们就只好去投靠剑门关的武进大将军朱瑛。哪想得到守在关上,没粮没草,天寒地冻,朝廷的饷银拖了几个月迟迟不来,最后瓦剌打上来,哪还挡得住,一开战,城就破了。我也是死里逃生才捡回一条命来,十几万大军,死的死,逃的逃,我就算去拼命,又有什么用啊?
“从西北逃过来,我也是一肚子委屈,咱们不是不想打,咱们不是怕死,要是有个顶事的将军,哪怕是个总兵,只要说打,咱也是豁出去跟瓦剌拼命。宁远屠城,大伙儿心疼,我更心疼,那死的都是我自己的兄弟姐妹,父老乡亲……要说死,我也死过好几回了,可没在战场上战死,却在自己家乡被自己人给打死了,我,我不甘心哪……”
说到最后,一条六尺高的汉子,居然像个孩子般呜呜地哭了出来。
周围的人也纷纷掉头,擦着眼泪。
清然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向那掌柜的道:“给他包些烧饼,算在我账上。”
掌柜的赶紧拿了个包袱,包了一打烧饼,递给那乞丐,“谢过这位姑娘,就赶紧走吧,只是你这个样子,能去哪里?”
“我是打算去京城,路上听说又征兵了,大概还是去打西北,不知道这一回带兵的是谁,也不知道我这个样子,一瘸一拐的,人家肯不肯收我……”
清然本来已经准备付了烧饼钱就走的,听到这里,却忍不住心头一热!
“掌柜的,倒两碗茶吧。”她翻身下马,走到乞丐旁边,朗声道:“本来素不相识,不应该说这些,可是无论如何,我也要以茶代酒,敬你一杯。还拖着伤腿,一步一瘸,这样千辛万苦地回到京城,就是为了再打回关外去——我敬你这份男儿血性。”
说罢举起茶碗,仰头喝了下去,周围一片寂静,国破山河在的悲凉,在每个人心头涌动。
清然放下茶碗,伸手摘下腰间的牛皮钱袋,放在乞丐怀里,轻轻叹了口气:“钱不多,可我也只有这些了。你就拿去治伤吧,腿好了再去从军。”
“这……”
乞丐呆住了,待要推辞,清然已经转身出了门,翻身上马,一拉缰绳,“尹师哥,咱们走!”
“钱太多了!喂,姑娘……”那乞丐挣扎着追出门,两匹马却已经昂首长嘶,绝尘而去,只留下一圈人,呆呆站在原地。
“大人,这么急叫我们回来,是不是京里出了事?”
“你们先坐下喝杯茶,歇口气。”坐在青玉书案后面的,面容清瞿,三绺长髯,正是掌管兵马的兵部尚书于谦。
尹成峰看了看于谦深锁的眉头,“属下已经歇过了,本打算明天一早再来向大人复命,可又怕耽误了事情;我和陆师妹刚进山东境内就接到了大人的急报,当夜就动身回来了。”
“你们这一路上,有没有听到什么传闻?”
尹成峰想了一下,“关于赈灾款的下落,是一无所获,不过回来的时候,听说剑门关已经失守,朝廷又开始增兵了。”
“难道大人急召我们回来,是为了西北战事?”清然心思机敏,“如今除了这件事,还有什么更重要,更紧急的,连赈灾款的下落都暂时搁置了。”
“你们说得不错,剑门关失守,不过短短三五天光景,可朝野上下,已经人尽皆知。关外的难民大批涌进来,山东、直隶、河北、川陕,只怕又要大乱了。”于谦捻须一叹,“可眼下最要紧的,并不是这个,几天以来,朝堂上一直在争论迁都之事。”
“迁都?!”清然和尹成峰齐声惊道,“这怎么可以!”西北狼烟正浓,皇上年幼,登基不足半年,太后虽然贤惠,可是不足以治国,朝政把持在司礼监王振手里。战事初起的时候,两次大战都失利,王振就曾经提议迁都避战,割土求和,当时华盖殿大学士冯邦正、大理寺少卿薛暄等大臣出面力阻,总算平息了事端,没有酿成大乱。想不到,剑门关一失,迁都之事,又重新被提上了日程。
“迁都江南之后,要想打赢这场仗,迹近于做梦。”于谦沉重地道,“从此北方大片江山,都落在外寇手里,后果实在是不堪想象。”
清然急道:“更何况,瓦剌残暴嗜血,贪得无厌,北方的江山城郭,只怕还喂不饱他们。我们过得了长江,难道他们就过不了吗?”
“所以,无论如何,这京都是万万迁不得的。”于谦击案而起,“可如今,战事吃紧,形势比人强。反对迁都的冯邦正,已经因此而落狱;薛暄也借故被削职,我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
“王振这祸国殃民的老贼,真该活剐了他!”尹成峰愤愤地道,“阉党这么猖狂,连冯大人这样的三朝重臣也难逃毒手,满朝文武,就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么?”
“盛世出将入相,乱世明哲保身,这本是官场铁律。谁又肯为了他人,丢了自家高官厚禄,甚至身家性命?”于谦道,“眼下的政局太过黑暗,日后总有一天,清浊自在人心。”
“大人,难道咱们就只有这样等着,一点办法都没有?”清然问了一句。
“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打赢这场仗。”于谦蹙眉道,“若是仗打赢了,一切问题也都迎刃而解。可是这唯一的办法,却连一成的把握都没有。”
“听说增援西北的大军已经出发了。”尹成峰加了一句。“不错,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们要守的,也是西北最后一道要塞,紫荆关。”
一时之间,三个人都沉默下来。
再明白不过了,这一仗如果打不赢,输掉的将是北方千万里锦绣山河,良田沃土,无数的百姓就将要家破人亡,而今日朝堂之上主战不主降的忠臣良将,必将因此而获罪入狱。
“王振是巴不得这仗打不赢的。”于谦道,“迁都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敢跟他作对的几个人都被摘了脑袋,他就真可以呼风唤雨,一手遮天了。”
“可这种形势下,孤军奋战,胜败难料啊。”尹成峰担心地道,“尤其几番惨败,军心涣散,士气低落,听说宁远一役的主将弃城而逃,剑门关也是初战告破,咱们就算想打,也找不到一个能挑得起这副担子,领兵打仗的人啊。”
正文 第三章 运粮草
“在东南平息缅乱的龙一亭将军,是这次的主帅。”于谦站起身,走到窗前,负手而立。窗外夜浓如墨。“东南战事暂且由他人代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赵舒、韩沧、叶知秋他们三个是将才,只可惜,实战经验不够,担不起主帅的重任。”
“那么,龙将军对这次出征,可有把握?”清然也听说过龙一亭,他征战多年,在军中颇有威信。
“龙将军骁勇闻名,应该比朱瑛之流胜过百倍。最重要的是,他忠介耿直,疾恶如仇,决不会和王振一党沆瀣一气。”于谦沉吟着道,“宁远一役,定远侯弃城;剑门关一役,武进大将军十六万兵马,连一天都支撑不到,这样的战绩,不是战败,而是不战自败。他们想必都是迫于王振的压力,还没开战,胆先寒了。”
清然想起回京路上茶棚里遇见的那个逃兵,“听说,守剑门关的士兵粮饷供给不足,是饿着肚子打仗的。大人知不知道这回事?”
于谦回过头来,“如海,清然,这次叫你们飞马回京,就跟粮草之事有关。”
“是。”尹成峰和清然一同站了起来,“大人请说。”
“备战是我兵部的事,但粮饷军需,却是户部职辖之内,户部尚书王骥是王振眼前的红人,不惜认了太监当干爹,无耻之至。剑门关守军的粮饷不足,也都是他从中贪污,这一回,兵已经发了,应战的粮饷却迟迟不见踪影。”
尹成峰顿足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这没打过仗的人也知道,这么重要的事,如果再拖延几天,龙将军他们还没跟瓦剌大军照上面,就已经先饿倒了。”
“所以,我不得不想出一条暗渡陈仓的下策。”于谦道,“这边催促王骥准备粮草,另外又联同户部左侍郎张应昌暗地里筹备了一笔款子,虽然数目还不足,但暂时解了这眼前的燃眉之急,容后再慢慢想法子。”
“大人的意思……”清然有点明白了,“是想瞒着王公公的耳目,把这笔饷银送出京去,带给龙将军?”
“不错。这笔饷银原是户部收缴的盐税和铜税,张侍郎是担着天大的干系,把这么大一笔数目腾出来,十分不易。你们这趟差事,切记小心谨慎,万一有个闪失,后果无法估量。”
“大人请放心,咱们就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必定保全饷银的安全。”尹成峰道,“我们这就准备出发。”
“等一等。”于谦微笑了一下,把他叫住,“在你们出京之前,还有一件事,我得交待清楚——这趟押运军饷,到了西北大营,你们千万要当心一个人。”
“谁?”尹成峰和清然不禁一怔,很少听见大人用这种语气,提起某人。
于谦深深叹了一口气,一字字地道:“都御指挥使,陈飞。”
陈飞?!清然和尹成峰心里都是一沉。
对视了片刻,清然才开口道:“大人,难道连他,也是王振的人?”
“是啊,我原也没有想到。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我本来还打算,推举陈飞担任此次西征的主帅。满朝文臣武将,我一一斟酌了很久,总觉得除了他以外,再没有更好的人选。三年前他就曾经带兵平定了兀良哈之乱,这一回,兀良哈联合瓦剌出兵,卷土重来,也只有他带兵才最合适。”
“那大人又为什么改用了龙一亭将军呢?”尹成峰忍不住问道。
于谦摇了摇头,“出乎意料的是,还没等我举荐陈飞,王振就已经推举他领兵了。我这才知道,原来陈飞也被王振网罗到了他的旗下。陈飞这个人,一旦被王振所用,唉……后患无穷啊。”
陈飞贵为都御指挥使,掌管十万禁军,原本一向很少和王振、于谦两派打交道,而眼下这种胜败攸关的时候,他却倒向了王振那边,是一个非常不利的消息。
“仓促间也只好拆了东墙补西墙,把龙将军从东南战场上紧急调了回来。目前朝中论声望地位,这帅印之争,也只有他才能和陈飞相提并论。好在结果还不算太坏,龙将军挂了帅,陈飞出任督军。即使陈飞受了王振的指使,有什么叛国求荣之举,好歹还有龙将军压着。”
尹成峰道:“大人估计陈飞会有作乱之心?”
“但愿他不会。”于谦沉吟着,“陈飞是一个很难对付的人,而且心机深沉,行事缜密。我只担心,龙一亭的耿直,不是他的对手。”
“龙将军心里自然也有数的。”清然安慰了一句。
“但人无伤虎意,虎有伤人心啊,咱们不可掉以轻心。这趟西北之行,你们除了运送粮饷之外,还要替我盯住陈飞,不能给他作乱的机会。”
“我明白,陈飞既然是王振的人,那就是咱们的头号对手。我会提防他的。”清然点了点头。
于谦回到案边,慢慢踱了几步,“清然虽然聪明,性子却太急了一点;如海沉稳些,可惜不会察言观色,不善变通。你们这次出去,一定要记得互相商量,见机行事,陈飞在都御指挥使的位子上坐得这么稳,绝非易事,你们千万要小心,莫莽撞——一旦失了手,不止是你们两个的脑袋保不住,落了把柄在他手里,咱们的处境就更艰难了。”
事情的严重性,尹成峰和清然自然都明白,只是,在西北大漠,残酷的战场上,面对瓦剌那样凶悍的敌人,还要提防陈飞这样难缠的对手,谁又敢保证,这次任务能够如往常般地顺利完成呢?
她从外面进来,刚一抬头,就触到一对深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冷冷地、远远地俯视着她。那种眼神,就像黑夜一样,让人觉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谁?
出陕入甘,祈州是最后一处重镇。再往北,两百余里之外,就是拦住瓦剌铁骑的最后一道要塞——紫荆关。
因为战乱,祈州以北的城镇和村落都荒弃了,尤其是最近两个月,人心惶惶,大批难民从关外涌进来,到处蔓延着血腥屠杀的恐怖传闻,能走能跑的,都收拾了包裹细软往南迁徙了,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孤寡。
“清然,不能再赶路了,前面没有打尖的地方,咱们又带着这么大批的粮食和草料,趁夜赶路,露宿野外,只怕不安全。”尹成峰原本在粮车前面押队,此刻也停了下来。天色已经暗下来,而且有点阴沉,看样子这个晚上就得在祈州休息一晚了。
“还有两百里路就到紫荆关了……”清然有点犹豫,就快和龙将军的大军会合了,恨不得立刻长出一对翅膀,飞过关山去。
尹成峰擦了擦汗,摘下腰间的水囊,刚要喝,又伸手把水囊递给了清然,“喝点水,你说话都有点嘶哑了。这一路上,赶得实在太急了,又提心吊胆的。“
他们从京城出来的时候,只带了现银和一队随从,为了隐藏行迹,一直是改装成木材商,所有人马分散往西,路上沿各州各县少量地分别采购粮食和草料,以免引起地方官府的注意和朝廷里王振党羽的警觉。
过了黄河渡口,才在陕西境内会合,备齐车马,上面再覆上木材,一路向北急行。眼看着粮草置办的差不多了,紫荆关也就在眼前,总算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到了祈州,离京城少说也有个六七千里,此时就算王振的党羽有所察觉,要阻拦也应该来不及了。
“前面就有一家客栈,咱们就在那里歇一晚。”清然道,“也顺便买些干粮和腊肉,明天一出祈州再往北,只怕找不着吃饭的地方了,大家只好在路上将就一下。”
这家客栈,是家老字号,楼上住店,楼下吃饭,倒还生意不错。
“客官,这边坐,要吃些什么?”穿着一件不知道是白还是灰的羊皮袄的跑堂伙计,操着一口浓重的方言,过来招呼。一边问,一边提着只硕大的茶壶往桌上的瓷碗里斟茶,茶水溅了出来,他油腻腻的袖子往桌上一抹,就算擦了桌子。
清然忍不住向旁边闪了闪,唯恐他那身皮袄蹭到自己身上来。尹成峰喝了一口茶,却差一点喷出来,“这是什么茶,又苦又涩!”
“客官,听您口音,是打南边过来的吧?咱这偏僻地方,可拿不出什么好茶叶来。这个茶,是用茶砖烧的,不是小的夸口,祈州城里,舍得买茶砖的店也没有几家了。这仗一打起来,就连茶砖,也是买不着啦。”
尹成峰见这伙计口齿伶俐,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不禁问道:“眼下这紫荆关,还出得去吗?”
“爷,您这是要出关去做什么?我劝您不管是要做什么要紧事,都赶紧打回头吧,您还不知道,过一阵子,这仗又要打起来了。前几天才听说,朝廷派了十几万大军过来,要跟瓦剌在紫荆关开战了。”
清然道:“既然要打仗,为什么你们还在这里待着?”
正文 第四章 毒蜘蛛
那伙计叹口气道:“祖祖辈辈都在这城里,怎么能说走就走?有钱的出去逃难,咱们这些穷光蛋,抛家弃舍地去别处,难道要饭过日子吗?不到逃命的时候,谁舍得走啊。再说,这一仗,也未必就打输了。”
清然这还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对战事抱有信心,不禁有点好奇,“那你又怎么知道,这一仗未必会输?”
“前几日有几个军爷在店里吃饭,我在旁边,也听见几句。这次这个带兵大元帅,跟前几个不同,是打过不少胜仗的。还有一个督军,也是厉害人物,前两年就是他带兵打退了兀良哈这帮蒙古鞑子。他还在京里做着大官,叫什么,都……都什么的指挥使……”
“啪!”尹成峰手里的筷子已经重重拍在桌子上,“你这也叫客栈,咱们都饿着肚子等半天了,还没上菜,当伙计的不懂招呼客人,倒像是懂打仗!”
那伙计吓了一跳,想分辩两句,又见尹成峰一脸怒色,只好把话吞了回去,讪讪然走开一旁。
“陈飞那种卖国求荣,助纣为虐的阴险小人,居然还被人当成救星似的盼着,这是什么世道。”尹成峰气哼哼地道。
“这里是客栈,说话小心点。”清然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大为痛快。刚才那伙计胡说八道,要是尹师哥不出声,跳起来的就应该是她了。
“烤羊腿,酱牛肉,酿黄瓜——上菜了!”那伙计又端着菜盘从厨房出来,板着脸,没好气地把几个盘子重重放在桌上。尹成峰早已经饿得前心贴后背,烤羊腿又的确香气浓烈,金黄酥脆,忍不住伸手就去抓:“早听说这边有道名菜,就是烤羊腿——呃,这是什么?”
清然一转头,看见他手背上多了一只小小的黑色蜘蛛,笑道:“尹师哥,你胆子未免也越来越小了,一只指甲大小的小蜘蛛,也把你吓得这样。”
说着就要伸手去捉。
尹成峰却大喝一声:“不要碰!”清然一呆,凝神看时,那蜘蛛背上有眼有鼻,竟酷似一张人脸。
“我的手麻了。”尹成峰咬着牙道,“是有毒的。”
清然霍然起身,却听见屋角传来一阵银铃儿般清脆动人的笑声。“这只小蜘蛛,真是不听话,爬错了地方啦,看把人家吓坏了。”
一个女子,笑着走过来,穿着件月白衫子,有点像汉人的衣服,又有点像胡服,裙角窄窄的,似乎连走路都迈不开脚。可是她走路的姿势,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舞蹈般的韵律,长发上丁丁当当地缀满了银饰,美丽,娇媚,还有点说不出的邪气。
“叮”的一声轻响,一支四寸长的黑色小箭,流光般一划而过,将她发髻上的银铃射下,直钉入后面的墙壁上。
“再往前一步,就要你的命。”清然手里多了一把小巧的弓弦,“大伙儿都出去,护住粮草。”
带来的都是训练有素的手下,听见命令,忽啦啦地一齐闪出门外。
清然凝视着那女子,“不管你是什么人,我数三下,若是不交出解药来,下一箭,就封你的咽喉。”
“那么,你这位同伴,也最多比我多活一盏茶的工夫而已。”那女子依然笑着,脚步却停了下来。
“尹师哥若死了,我自然要你给他陪葬。”清然眼睛都没眨一下,“一、二——三!”
“三”字一出口,那女子向侧急闪,却听见破空声已至面门,大惊之下,向后疾翻;锐响又直刺胸前,转瞬之间,前后左右,仿佛都是箭影,脱口急呼:“解药给你!”
丁丁两响,两支小箭贴着她的颈侧射了过去。
“身手还不错。”清然冷冷道,弓弦在手,一把弓,四支箭,“忘了告诉你,我这把弓,叫做四弦弓,刚才是给你一个后悔的机会,否则你现在已经躺着跟我说话了。”
“刚才不过是开一个小小的玩笑而已,姐姐何必这么生气?”那女子居然还笑得出来,“解药给你就是了。你放心,这只小蜘蛛样子虽然有点吓人,可是毒性并不烈,一粒药丸就够了。”
她凌空掷过来一只小药瓶,正抛在尹成峰面前。
“这药如果是假的,我今天非要你赔命不可。”尹成峰狠狠地盯了她一眼。
“难道我是个傻子,这种情况下还会跟你开玩笑?”那女子不屑地扬起眉,“害怕的话,解药还给我。”
尹成峰被她激得脸都青了,吞了解药,怒道:“清然,你让开,我来教训她。”
“我也忘了说一句,我这药,是必须三天后再服另外一剂的。你若是敢动手,不妨试一试,这话是真是假。”那女子哼了一声,“你当我袁晓照怕你不成?”
一时间,尹成峰也怔在那里。
“一个大男人,空有一身蛮力气,还要靠身边的女人来保护……哈,凭你,也有资格在这里数落陈飞?他可胜你千百倍。”
这叫做袁晓照的女子伶牙俐齿,几句话把尹成峰噎得快要吐血。
“怎么,不服气呀?反正陈飞是绝对不会,躲在女人后面大呼小叫的。”
“你——认识陈飞?”清然意外地问道。
袁晓照只是一笑,“你们又是从哪里来的呢?这种时候,到祈州来做木材生意,是骗小孩子的么?”
她到底是谁?清然和尹成峰实在摸不透她的身份。
“这里边没有外人,”袁晓照环视了一下四周,几个客人早已经被吓跑了,“我也不瞒你们,我的确是认识陈飞,不止认识,我还是他的属下。”
什么?她是陈飞的人?尹成峰的手立刻握住了刀柄。
袁晓照正色道:“指挥使说了,于尚书总会想法子送粮草过来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们就是办这件差事来的吧。我奉命在这里等你们,已经等了七天了。”
清然一怔,“陈飞已经知道了?”虽然粮草一事,迟早他也会知道,但没想到,会这么快。
“他不是知道,而是想到了。”袁晓照道,“我来,就是接应你们来的。”
尹成峰冷冷地道:“原来你们陈指挥使的待客之道,就是这般,暗地里用毒药伤人,这倒是少见。”
“难道做客人的,在主人门口出言不逊,毁人名誉,就多见了?”袁晓照眼波流转,语气却十分的刻薄,“若你听见有人大骂于尚书是卖国求荣,助纣为虐的阴险小人,难道你不想出手教训他?”
“尹师哥,不要跟她斗嘴了。”清然打断了他们,“眼下护送粮饷是最要紧的,既然陈飞已经猜到咱们要来,咱们就索性大方一点,去见他就是了,看他还有什么手段使出来。”
“不错,如果想快点见到萧元帅,就跟我走吧。”袁晓照道,“从紫荆关到麓川,地势复杂,荒无人烟,你们要是不着急的话,摸索个三五天,大约也能找得到大营的驻地——只不过,到时候只怕就有人要饿肚子了。“
清然踌躇了一下,这袁晓照服饰古怪,又善于用毒,实在不可不防;何况她还自称是陈飞的手下。但她说的话也有道理,若是存心打粮草的主意,又何必一个人前来,而且还当众亮出了身份?陈飞应该不至于这么蠢吧,要做贼还要留下名号。
“既然是这样,那么,尹师哥,咱们就陪这位袁姑娘一起上路吧,她还欠你一颗解药呢。”清然收起了弓箭,“多提防一点也就是了。”
尹成峰纵然是满心的不愿意,也只好暂时把怨气收敛些,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先要把粮草运到龙将军帐下才是当务之急。
中军行营,就驻扎在紫荆关外五十里的麓川,隔着地势险峻的铁壁崖,与瓦剌大军占据的剑门关遥遥对峙。这里跟关内隔着崇山峻岭,荒无人迹,而且气候苦寒。袁晓照其实并没有说谎,如果尹成峰和清然一行直接从关内出来,不耽误个三五天,还真未必找得着大营驻地。
清然他们到营门的时候,早已经有巡兵向上报了讯,所以远远的就看见盔甲鲜明的一队人马在营门候着了。
“那就是陈飞?”清然看了一眼身边的袁晓照,用马鞭指了一下当先的那名将领。还不错嘛,脸色肃穆,有几分威风,不愧是名满京城的都御指挥使。
袁晓照却似笑非笑地道:“指挥使什么身份,他怎么会在这里等着接你。那是赵舒,你们龙大将军的心腹,所谓五虎上将,他也算一个。”
清然这一路上,真正受够了这袁晓照的不冷不热、明嘲暗讽,当下不客气地道:“我不知道指挥使身份那么高贵,只知道在这里,只有龙大将军才是三军的统帅。都出了京城,还摆什么谱,打赢了仗才叫本事。”
袁晓照一呆,刚要开口,赵舒已经纵马迎了上来,“各位辛苦,总算是把你们盼来了!眼下,马上就要开战了,大营里还没有下锅的米,弟兄们都快闹翻了。”说到这里,才看清楚尹成峰身后的清然,不禁失声道:“怎么还有位姑娘?”
正文 第五章 接风宴
“赵将军!”清然向他淡淡一笑,“我是兵部尚书于大人的属下,原本不是遣粮官。这一趟出来,其中有些缘由,这里不方便说,待会儿再解释吧。”
尹成峰也抱拳道:“在下尹成峰,她是我师妹陆清然。咱们是奉了于大人的命令,来送军粮的。”
“那户部……”赵舒话到嘴边,看了一眼袁晓照,又咽了回去,“且不说这些了,这千里迢迢的,两位吃了不少苦头吧。龙帅每天这个时候都去练兵场,不能亲自过来迎接你们,晚上再好好地给两位接风洗尘吧。”
袁晓照在一边道:“既然我的任务也完成了,不如就识趣些,走远一点,免得耽误你们聊些知心话。”也不等别人回应,一提马缰,竟径自驰回大营去了。
尹成峰在后面恨恨地道:“看她笑里藏刀,一肚子阴谋诡计的模样,就知道陈飞是个什么样的货色了。”他这一路上没少受袁晓照的奚落,先前又被她放毒蜘蛛咬了手,如果不看她是个女人,早就动手打架了。
“莫要小看她,她是用毒的高手,也是用药的高手。”赵舒好心地奉劝了一句。
“我已经领教过了。”尹成峰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赵将军,这里又不是京城,十万禁军天高皇帝远的,你还怕他们做什么?”
赵舒却道:“虽然大家都心知肚明,但面子上,好歹也得对他们的人客气点。陈飞是督军,手里握着权柄,谁也不敢把他怎样;而且这次西征,他还带了禁军里最精锐的虎骑营,咱们若是闹得剑拔弩张,水火不容的,也叫龙帅为难。”
尹成峰会意地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
清然却轻轻地哼了一声:“咱们十几万大军,还怕他一个虎骑营不成?我倒想瞧瞧,这个陈飞到底是个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他若不长眼惹到本姑娘头上,一样要他好看。”
“我这陆师妹,其实人是极好的,偶尔脾气会坏一点。”尹成峰看了看赵舒脸上的惊诧之色,苦笑着解释:“但你放心,她还算知道分寸,不至于惹出什么祸来。”
赵舒释然一笑。但他若是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清然到底惹了些什么祸,只怕他此刻是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的。
刚落暮时分,各营已经掌了灯。白天练了一天兵,疲惫不堪的士兵们也都闲散下来,只有负责巡逻警卫的队伍在来回穿行。
尹成峰给清然抱来一个火盆,“这出了边关,还真是觉得冷了。你这帐篷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人,晚上要小心灯火;待会儿见了龙帅,再叫他给你安排一个好点的住处。”
清然休息了一个下午,脸色十分清爽。“咱们是有任务在身,又不是游山玩水来了,能住就行,管它什么好不好。赵舒不是说,今天晚上要设宴招待咱们么?”
“是啊,我这就是接你来的。”尹成峰一拍脑门,“只顾着安顿你,都差点忘了,他们大概也等急了。”
帅营在驻地的正中,灯火通明。龙一亭就在这里设了接风酒。
时间已经不早,该来的人大概都已经到齐了,远远的就听见里面很热闹。
一进帐,果真好大的排场,几十支松香火把烧得正旺,红毡上摆着十七八张桌子,人都差不多坐满了,一眼看上去,清一色的铁甲银盔。因为都是军伍出身,举止自然不像京里官场上那么讲究,没有几个是端端正正坐着的,不是在拼酒,就是在划拳,还有的正在大嗓门地吹着牛。肉汤的香气在四处弥漫,跟外面的寒冷肃杀比起来,这里的气氛,实在是热闹得有点过火了。
最上首的虎皮椅子里,就是统帅全军的龙大将军龙一亭。经历了长年的征战,风霜的侵蚀,他脸上不笑的时候,也布满了刀刻般的皱纹,看上去很不容易亲近。相比之下,赵舒可比他亲切多了。
在他们进门的一刹,帅营里的喧哗有片刻静止。他们毕竟是京里来的陌生人,尤其是清然。
但清然在这一刻,却什么也没顾得上留意。她从外面进来,刚一抬头,就触到一对深黑的眼睛,深不见底,冷冷地、远远地俯视着她。那种眼神,就像黑夜一样,让人觉得微寒的迷惘——他是谁?
清然秀气的眉梢一挑,想不起来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依稀见过,似曾相识动惆怅。
周围这样嘈吵,他却是点尘不惊。手里懒洋洋地拈着只酒杯,带着一丝玩味的神情,是堕落,还是高高在上?是清醒还是醉?
——他到底是谁?清然再一次在心里这样问。
他坐的位置,紧挨着龙帅,应该是一个重要的人物吧。可奇怪的是,不知怎么的,又跟其他人不留痕迹地隔着空隙;确切地说,是一种互相防范的气息。
清然突然醒悟过来。
她知道了,原来是他。他就是,身为禁军都御指挥使,却投靠卖国奸贼王振,摇身一变成了督军的,陈飞。
这个人,这个人就是他们此行要对付的目标。心底有根丝弦“铮”地一震,清然下意识地挺直了腰。
这小小的一个动作,也清清楚楚地落进了陈飞的眼里。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掠过他的唇边,又来了一个对付他的人。其实,也早已经是意料中的事。他周围已经到处都是戒备和敌意,再多一个又如何?
或者她跟其他人唯一的不同之处,是她的眼睛,隔着满室喧哗,她是用眼睛跟他说话的。片刻的对视,就已经壁垒分明。
“清然?”尹成峰觉得她有点异样,怎么站在帐门口不走了呢?难不成是人多害羞了?这可真是难得一见,原来清然还有怯场的时候。
被他用手肘一碰,清然蓦地回过神来,低声道:“当心,陈飞在这里。”
“你怎么知道?”尹成峰一震,这么快,就碰上面了,“在哪里?”
“来来来,尹兄弟和陆姑娘总算来了。”赵舒见他们还杵在门口,忙站起来招呼:“又不是大姑娘上花轿,怎么来得这么迟?”
尹成峰抱拳笑道:“在下忙着安顿行装,路上又有点累,所以来迟了,希望没扰了大伙儿的酒兴。”
赵舒把他拉到座位上,“今天除了龙帅和陈督军,你们两个就坐了最上首,这场酒,也是龙帅特别为你们摆的。”
龙一亭也起身道:“等这批粮草,等得是望眼欲穿,总算到了。除了咱们帐里,下面各营官兵都在庆贺,难得这么高兴,也不用拘礼了,都是带兵打仗的粗人,只管称兄道弟就是了。”
“是啊,是啊。”周围的将领们都随声附和。
清然虽然是女孩子,这些年也走南闯北见过不少场面,但在军中,在战场上跟一群武将坐在一起喝酒,这还是头一回。战场上形势险恶,这一刻永远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事。死亡和血腥已经一步步迫近,此时此地的纵酒狂欢,似乎是种刻意的放纵,大伙儿都有点忘形了。
龙一亭一向治军严格,今夜也难得地宽容起来。
其实他又何尝不知道,这只能胜、不能败,至关重要的一战,每个人心头的压力都实在太大了。这些天来为了粮草的事忧心忡忡,军中甚至已经开始断粮了,突然得知粮草终于运到,人人松了一口气,一时兴奋,总是难免的。
“咱们就听龙帅的,在这儿谁也别管什么上下,尹兄弟,陆姑娘,我先敬一碗。”赵舒仰头先喝个一碗酒,一抹嘴,又拉着尹成峰道:“都是头一次见面,我给你们引见。龙帅你们都见过了,这边是韩沧韩将军,这边是叶知秋叶将军,都是好兄弟,大家不要见外。”
韩沧倒一眼看得出来是行伍出身,脸色黝黑,浓眉豹眼,一双手有小蒲扇那么大,就往尹成峰肩膀上拍了下来:“尹兄弟,你放心,今后这军营里谁敢不服你,我老韩第一个跟他算账。”
饶是尹成峰功夫了得,也被他这一拍,拍得半边身子都歪了,还得连声道谢:“唔!多谢韩将军关照……”
叶知秋原是弃文从武,所以举止就温和多了,只是在一边笑着摇摇头,“这韩沧,一喝了酒就没轻没重了。”
不知道是有心或是无意,在笑语喧哗、觥筹交错的热闹气氛里,唯独陈飞被隔了出去。贵为都御指挥使,又是督军,他算得上是重权在握;可是在这个大营里,就连一个肯过来跟他喝杯酒的人都没有。
说来也是,在京里他高高在上前呼后拥,又有王公公在他后面只手遮天,谁都不得不避忌他们三分;可是出了关,千里迢遥,陈飞纵有天大的本事,怕也使不出来了。
“赵将军,咱们都在这里喝酒,万一有点什么风吹草动,来得及吗?”清然有点担心,这主帅、督军、副将,连同大大小小的头领都在这里,这行军打仗,可不是闹着玩的。
“这个不用担心,大营的布防很严密,再说瓦剌还没摸着咱们的底细,怎么会贸然来犯?”
清然释然道:“原来是这样,那现在他们有什么行动么?”
正文 第六章 研究战事
赵舒道:“他们打剑门关也耗时不少,损失了些兵将,虽然元气未伤,可总得整饬一下。眼前正隔着铁壁崖严阵以待呢。”
“这一仗,咱们可是万万输不起。”清然轻叹道,“关于是战是和,上边一直分歧很大,王公公那边,是主和不主战,若不是于大人、薛大人冒死力谏,现在只怕已经开始迁都了。一旦紫荆关失守,这北方……”
赵舒也是明白的。朝中形势一日恶劣过一日,他虽在军中,这些朝政之争攸关国家兴亡,多少知道些。“可这仗,实在是难打啊。瓦剌兵强马壮,剽悍善战,咱们带来的却都是刚从西北战场上调回来的疲兵散将。已经连着丢了宁远和剑门关,咱们的守军都是一击而溃,我看,弟兄们的士气也不足。”
“你怎么还没和瓦剌的兔崽子们照上面,就先吓软了?”旁边的韩沧听得冒火,砰的一声,拍得桌子上的杯盘都一跳,“打就打,怕个球!”
被他这一吼,大伙儿刹时都一静。
龙一亭皱眉道:“你急什么,赵舒也不过是说说眼下的形势,你听见他说过一个怕字了么?都是自家兄弟,还吵吵闹闹的,叫下边看了,成什么话。”
韩沧有点尴尬地摸了摸脑袋,“我也不是跟他生气,都来了这么些天了,也不见什么动静,都快憋出病来了。龙帅,咱们老是躲在大营里等着,也不是办法。”
“打是迟早的事,总得让大伙儿稍作整顿。你就是个急惊风的性子,多听听赵舒的,还总是不服气。打瓦剌咱们这是头一回,不了解他们的攻防部署,这仗你要怎么打?”
韩沧嘟哝道:“本来打瓦剌就是硬碰硬,早晚有场恶仗要打,还研究那些做什么。”
清然刚想说点什么替他打打圆场,却瞥见陈飞那一抹心不在焉,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这种局面完全不关他的事。心头一时有气,忍不住道:“陈指挥使看起来,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知道对这一战,可有什么高见?”
陈飞连眼睛都没抬一下,“打个瓦剌而已,紧张什么?他们要是打过来,就应战;他们若是不动,那就跟他们继续耗着。”
清然瞪着他,几乎气得笑了出来。堂堂一个督军,这就是他的“高见”?可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啊。他不是这军中的一员吗,怎么可以用这种态度来敷衍塞责!
“以前听说过,指挥使打兀良哈、平江西匪患,仗打得如何漂亮,还道是个人物。今天才知道,原来不过如此。”清然声音清脆动听,可是讥讽之意,毫不掩饰。
陈飞淡淡道:“不敢当。”他抬头看了清然一眼,她不屑和挑衅的神色是那么明显,一种咄咄逼人的明艳,让四周的灯火也为之失色。
“照陈指挥使的说法,咱们跟瓦剌耗上一年半载的,就算京里再送几趟粮草,也怕不够用——不过没关系,拖不下去了,就正好撤兵,把紫荆关拱手让给瓦剌人,咱们怕什么,可以迁都啊。”清然盯着陈飞的脸,真是沉得住气,她话里的嘲讽已经这么露骨,他还能若无其事!
“清然。”尹成峰轻轻一拉清然的袖子,“少说两句吧。”
他就知道这丫头的脾气,不惹出点麻烦来,她就不叫陆清然。
赵舒、韩沧和叶知秋他们几个,反而都呆住了。无论心里怎么别扭,对陈飞,他们还真不敢拿他怎样,也许是常年在军中,知道军纪的严重性;明明知道他是王振的人,表面上还得假装着客气,毕竟他是督军,能奈他何?想不到清然一个女子,初来乍到,就敢当众给陈飞这样的难堪,惊诧之余,更是痛快。
“大人不是叮嘱过,要小心行事,何必一来就得罪了他?”尹成峰在清然耳边轻声埋怨,“以后他要是起了戒备,咱们反而不方便。”
“你难道还指望跟他交朋友?”清然不以为然地一笑,“尹师哥,我觉得咱们是什么人,来做什么,他心里早就一清二楚。”
尹成峰皱眉道:“你怎么知道?”
“我……我也说不出为什么,可是从他刚才看我的眼神里,我就可以感觉得到。”清然沉思着道,“我觉得他根本是洞悉了咱们的计划。既然这样,咱们又何必遮遮掩掩。”
“那么咱们对付他,岂不是又难了一层?”尹成峰低声叹了口气。
“也不见得。刚才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吗,都说陈飞有多么厉害,我怎么就看不出来?也许是咱们自己吓唬自己,太高估了他了。”清然道,“后面有王振的支持,他想爬上都御指挥使的位子,也不难啊。”
“你是说——他不过是虚有其名?”
“我只是觉得他在敷衍避战。这里没有一个人是真正敬服他的,难道你看不出来?”
“来来,喝酒!”赵舒和韩沧举着酒杯凑过来,“你们两个躲在一边偷偷嘀咕什么?”
“说了个笑话而已。”清然道,“没什么。”
她抬头看了一眼陈飞,他还在自斟自饮,似乎已经有了三分醉意。如果陈飞真的就是这样一个人,那么应该不会太难对付吧?
在接风的酒宴上,他酒意微醺,在摔跤场上,他闲散不羁;可是此刻,他只说了两句话,就压住了阵脚,虎骑营的人固然不敢再妄动,这个陈飞,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龙帅,昨天我跟赵将军、叶将军两位商量过,咱们打这场仗,有两个最明显的劣势。”
帅营里,除了尹成峰和清然之外,还有赵舒和叶知秋;龙一亭负手立在沙盘前,正在听清然说话。
“您也知道,户部尚书王骥和王公公的关系,他是决不会再派粮草过来的。现在咱们大营里这些,只能应付一时,日子一久,就远远不够;十几万大军,每天的消耗都是个巨大的数目,咱们是拖不起的。况且军中大部分士兵都是从东南战场调过来,根本不适应关外的气候,等下了雪之后,天气更加恶劣,恐怕会有很多人病倒和冻伤。这些还都是其一。”
“其二,连续吃了好几场败仗,丢关弃城的,瓦剌的凶悍已经传得人尽皆知,他们还没有动手,就已经占了上风——咱们这边的士气太过低落,当务之急应该是想办法让大家都振作起来。”
龙一亭回过头,赞许地看了清然一眼,“陆姑娘刚来几天,就能把眼前的形势看得这么透彻明白,实在难得。你刚才说的这些,也正是这一阵子,我心里所想到的问题,只是一时还想不到有什么稳妥的办法。”
清然犹豫了片刻,“办法……我倒有一个,只是太冒险了,只怕龙帅不会同意。”
龙一亭一怔,“是吗,那就先说来听听。”
“我想去打十里坡。”
“不行,”龙一亭本能地反对,“把握太小了。”
清然倒并不意外他有这样的反应,毕竟这个计划是担了一些风险的,“昨夜我和尹师哥偷偷去了一趟十里坡,那里虽然是瓦剌的势力范围,但不是他们大营驻地,而且地势易攻难守。瓦剌打下剑门关之后就用这里当他们的前沿战场,如果有一天,我们在剑门关附近开战,这个位置就变得很重要。”
她一边说,一边在沙盘上作了一个记号,“这里就是十里坡。其实比它的位置更重要的,是我们可以从此一雪前耻,振作士气。”
龙一亭缓缓道:“你准备怎么打?”
“具体的部署还没想好,可是,如果是晚上轻骑出营,趁夜奔袭十里坡的话,胜算在七成以上——瓦剌在那里的布防还算松懈,现在两边都在囤兵备战,他们想不到我们会在那里主动出击。”
“让我考虑一下。”龙一亭终于点了点头,又道:“对了,赵舒,你去虎骑营一趟,把这件事向陈督军禀报一声,看他怎么说。”
赵舒不禁蹙起了眉头,“龙帅,有这个必要吗?”
“他是督军,自然有督军的权力。更何况咱们对他还不够了解,也正好试探一下他的态度。”
“他还能如何?多半就是敷衍两句。”清然不以为然。
“如果他真的坐视不理,也许反而还好些,只怕……”龙一亭停住了话头,陈飞是王振那边的人是没错,他当这个督军,也是为了跟他作对来的。可是他还摸不透陈飞的心思,他到底打算做什么?他是想拖延?避战?还是挑起内讧?
“赵将军,我和你一起去。”清然叫住了赵舒,“出京之前,我们大人也曾经嘱咐我要盯紧陈飞,正好趁此机会,去摸摸虎骑营的底。”
虎骑营是禁军之中威名赫赫的一支精锐骑兵,这次陈飞把他们也调到了西北战场,相必也知道龙一亭、赵舒、韩沧这些将领,都与他势同水火,若没有自己的势力,只怕在军中寸步难行。
正文 第七章 摆架子
他们的营地在大营的南边,虽然近得只隔一条小路,南北两边却各自为政,互不相干。南边是陈飞的人,他们本是从禁军出来的,就连龙一亭,他们也未必放在眼里;北边却是跟随龙一亭出生入死多年的部下,自然对王振、陈飞之流视若仇敌。
若不是两边的主将都有严令,南北营之间早就已经打了起来。
在这种情形之下,清然和赵舒他们被拦在虎骑营外面,就一点也不奇怪了。
赵舒脾气虽好,此刻也着恼了,“咱们奉了龙帅的令,过来商议军务,陈督军居然不肯见,架子未免也摆得太大了。”“没有龙帅的令牌,谁也不得擅闯虎骑营。”对方的守门卫兵完全没有退步的意思。
“咱们闯进去又怎样了?”
“龟儿子,狗仗人势……”
赵舒身边带来的几个随扈都按捺不住,纷纷吵嚷了起来,眼看双方就要起冲突,一个娇脆的声音远远传了过来,“哎哟,这不是陆姐姐吗,真是稀客。”
清然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又是袁晓照!她明明心里不怀好意,可见了面又叫得这么亲热,表面上的功夫一等一,清然对她,实在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袁姑娘。”守门的士兵对她倒像是十分尊敬,立刻分开两边,为她闪出一条通道来。
这袁晓照仍然是那身打扮,环佩丁当的,不过多围了一件银狐小坎肩,柔媚入骨。“你们怎么也不睁大眼睛瞧一瞧,这位陆姑娘,可是京里派来的遣粮官,连龙帅也待她如座上宾,前天还听说在帅营里特意摆了接风宴;除了指挥使,咱们就连喝杯酒的份儿都没有。要是得罪了她,你们可要小心些……”“废话少说。”清然打断了她,这袁晓照似乎总是话里带刺,让人听了心里不舒服,“我们找的是陈飞,不是你。”
“好大的口气啊。”袁晓照又笑了,“你要见指挥使,他就得来见你?纵然是龙帅,只怕也没这个能耐。”
清然忍不住回敬道:“陈指挥使自然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但若来的是司礼监王公公,只怕这会儿工夫,指挥使已经鞋子都来不及穿地迎出来了。”
“你——”袁晓照真的有点被激怒了,刚要还口,却又想起了什么,到了唇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是冷冷地一笑,“原来陆姑娘功夫不错,嘴皮子也很厉害。但我是好心来带你们进去的,用不着一见面就吵架吧?”
“袁姑娘,这就让他们进去吗?”旁边一个守门的士兵忿忿地问。
袁晓照道:“客人上门了,咱们总不能一直拦着,若是指挥使知道了,只怕不高兴。再说,也难得那边居然还有什么‘军务’要来跟咱们商量,万一给耽搁了,留下这个话柄,以后人家还不知道又要说什么难听的了。”
“是!”守门的士兵齐声答应,退了下去。
终于进了虎骑营,四周十分整肃,看得出来平时是经过严格训练的。但还没到督军大帐的门口,就听见那边笑语沸腾,鼓声喧天,十分热闹。清然不禁好奇,自语道:“那边怎么这样闹?”
“正在摔跤比赛。”袁晓照居然这样回答。
“摔、跤、比、赛?!”
清然和赵舒面面相觑。马上要开战了,全军上下都如临大敌,绷得紧紧的,龙帅更下令加紧练兵,小心备战。这陈飞,居然带着他的手下在这里办什么摔跤比赛!听这声音,玩得还正欢呢。
“是啊,有兴趣的话,一起来看看?”袁晓照悠闲地道,“正好,指挥使也在摔跤场上。”说着顺手一指,“瞧见了没有,就在那边。”
那——是陈飞?
清然真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有问题。这么冷的天,她裹着厚厚的披风还是难以抵御关外如刀的寒风,这摔跤场上的一大群人,却都连军衣都脱了,满头还冒着热气。有四个字形容这场面正好,就是热火朝天。
站在看台上面,正亲自给他们击鼓的,就是都御指挥使,堂堂的禁军统帅,陈飞?!看他的样子,刚才大概还下场了,战袍盔甲也都扔在一旁,一袭黑衣,还仿佛汗涔涔的。
清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什么乱七八糟的!哪有一点行军打仗的样子?难道什么叫军纪,什么叫将威,他都压根儿不管吗,还是这虎骑营里原本就是不分上下地玩做一堆?
袁晓照过去,纵身跃上看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又抬手向清然、赵舒这边指了指。陈飞回过头,看了一眼,把鼓槌交给身边的随从,又有人给他披上军衣。他连扣子都没系,就这么往椅子上一坐,随随便便地一招手,“叫他们过来。”
这什么态度啊?清然再次挑起了眉毛,他在唤狗吗?就只差没再丢块狗食过来了。算了,不要生气,这次是有事来跟他商量,不能跟他计较。
“晓照说,你们是奉了龙一亭的命令,来找我商量‘军务’的?”陈飞坐在看台上,对着下面的清然,带点嘲弄地一笑。
全军上下,恐怕也只有他一个,把“龙一亭”这三个字,这样随随便便地挂在嘴上。
“不是跟你商量,是来告诉你。”清然不客气地道,“我们决定今天晚上就去打十里坡。”
陈飞微微一怔,那一丝嘲弄之意慢慢隐去,似是需要再确认一下他所听到的,“今天晚上?”
“没错。”清然道,“龙帅已经同意了。”
“他——同意了?”陈飞的手指轻轻叩着椅子上的扶手,“这么说,这原本不是他的意思。是谁提议的,你,还是赵舒?”
清然冷冷道:“这个就不劳烦陈督军费心了。你只要带着你的虎骑营,在这里摔摔跤,打打鼓,玩得尽兴就好了。”
“原来你还知道我是个督军。”陈飞被她这样讥讽了一番,却也不生气。
“我知不知道,有分别吗?”
陈飞沉默了一会儿,“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打十里坡的事,龙一亭如何安排,我管不着,也不想管,因为我反对。”“反对?!”清然不禁提高了声音,“你甚至还不知道我们去打十里坡的理由,以及如何部署,居然就说反对?”
他这是摆明了存心跟龙帅过不去嘛。
陈飞笑了,漫不经心,“我需要知道那些吗?我说的话你听清楚,不行。”
清然忍着气,“反对也总该有个理由吧。”
“太冒险了。”他只答了这么一句。
“不想冒险的话,你又何必到这里来?”清然道,“在京城里待着,喝喝茶,遛遛鸟,岂不是更舒服。又或者,所谓都御指挥使,就是这样靠着别人流血流汗打回来的?”
“什么!”周围虎骑营的人都被这句话激怒了,靠得最近的一个,伸手就来抓清然的肩膀,“你敢污蔑指挥使!”
清然也不闪,待他的手指刚刚扣上肩头,闪电般抬肘,击他软肋,右脚勾住他脚踝向后疾扫——扑通一声,又高又壮的一个武将,已经被她撂倒在地。
“虎骑营的人,原来就是这么厉害。”清然看着狼狈不堪,摔倒在自己脚下的人,嫣然笑道,“真是领教了。”
那人本来就是被打了一个措手不及,想不到清然一个弱女子,出手会这么快又这么狠,当着陈飞和同营伙伴的面前,被摔得这么狼狈,哪里受得了,爬起来就要动手,却被陈飞喝住:“还不退开点!”
“指挥使,她……”
那人还要分辩,陈飞已经站起身,“还嫌不够给我丢脸?”
“真要打,我哪会输给她,刚才是没提防,才叫她占了便宜!”
“你先动的手,还说你没提防?我看没提防的应该是她吧。”陈飞不以为然地一哂,“怎么,你还打算跟一个女人,在这摔跤场上动手?真亏你想得出。”
清然刚要说话,赵舒在后面拉了她一把,“他们人多,真要动手,势必吃亏。再说龙帅还等着咱们回去复命呢。”
也不等清然回答,拉着她就往外走。
清然和赵舒走远了,看台上的袁晓照朝刚才被摔的那人眨了眨眼睛,“佟将军,吃亏了吧?还敢不敢吹牛了?这个丫头的身手,我在去接她的路上就领教过了。”
陈飞回过头,“少说两句吧,你当是看戏是不是?”
袁晓照道:“这个陆清然也不知道是打哪儿冒出来的,没想到咱们到了关外,这场戏反而是越来越热闹了。”
“我带你出来,可不是看热闹来的。”陈飞脸色微微一沉,“交代你去办的事情,你办得怎么样了?”
袁晓照没敢再嬉笑,“正在办,这一两天就差不多了。粮草库那么大,还得防着被人看见。指挥使,你是不是太小心了,那边真的……”
“你只要把事情办得稳当点就行了,别问那么多。”陈飞没让她说下去。
“唔。”袁晓照瞧了瞧他的脸色,“陆清然这个丫头,脾气大得很,当着你的面都敢这样说话,你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正文 第八章 打胜仗
“不然要怎样,把她抓过来一刀砍了?她是于谦的人。”“可她这么一走,弄不好的话,晚上真的就带着人偷袭十里坡去了。”袁晓照提醒了一句。
陈飞看着清然的背影消失在大营外,淡定地道:“那也没什么不好。”
“可是……”袁晓照有点糊涂了,“刚才你明明还拦着不准去。”
陈飞温和地打断她的好奇,“明天你就明白了。不早了,叫大伙儿都回去休息吧,比赛的事,明天再继续。”
袁晓照张了张口,却欲言又止。陈飞的脾气,她是知道的,眼下这件事他已经不想再谈论下去了。
另一边,赵舒和清然已经出了虎骑营。
赵舒后悔不迭,“早知道是这样,就不该来见陈飞,他这一阻挠,咱们还怎么出兵?”
清然道:“他不过是胆小怕事,咱们若是听了他的话,乖乖在营里躲着不敢出去,那才是笑话。依我看,咱们不理他也就是了。”
“那可不成。”赵舒道,“他手里有兵符,咱们要是公然抗命,被他捉到了把柄,只怕不肯善罢甘休。万一他再参龙帅一本,事情反而闹大,京城里还不够乱吗?王振又该逮到机会兴风作浪了。”
“所以咱们不能张扬啊!”清然想了想,“本来我是打算在各营选拔一些身手最好的,既然陈飞反对,咱们也不能跟他翻脸,那就暗地里进行,把叶将军也拉过来,找咱们这边可靠的人马,悄悄出营。”
“这……不太好吧,”赵舒觉得不妥,“要是走漏了风声,传到陈飞耳朵里,就麻烦了。”
“那就看咱们的保密功夫够不够好,准备的速度够不够快。”清然道,“再说咱们要是能打下十里坡,就是头功一件,谅他也不敢怎样。上面不是还有龙帅压着吗,你怕他什么?”
“那,就依你说的。”赵舒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横下了心,“就今天晚上。”
“咱们三更就出发,四更时分正好到十里坡。”清然伸手比了一个剪刀的手势,“咱们一左一右,两面包抄,然后在岭上会合。我和尹师哥去探过动静,他们的防卫并不严,我有七成把握,可以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本来,攻打十里坡,只是她的一个建议,但被陈飞这么一阻拦,反而变得势在必行。清然倒是要看看,若能打赢了,陈飞还有什么话说?杀一杀陈飞和虎骑营的嚣张气焰,该多么大快人心!而且,在这种局势下,实在是太需要一个胜利的消息了。
凌晨时分,天色刚刚从黑暗里透出一丝淡淡的青色。
大营门前,突然传来密雨般的马蹄声,和一阵阵欣喜若狂的欢呼:“打了胜仗啦!瓦剌狗被咱们赶出了十里坡啦——”
这沸扬喧闹从营外一路传进了营里,喊的人从十个变成了百个,又从百个变成了千个,到最后整座大营都被卷入了这欢腾的浪潮里。
睡梦里突然听见这样惊人的消息,几乎所有人都从营帐里涌了出来。
“是哪一营的人去打了十里坡?”有人在嘈杂声中扯着嗓子问:“怎么这两天一点消息都没听到?”
“是啊,该不会是南边的人抢在前面,先去打了一仗吧?”
“谁说的!他们在京里养尊处优惯了,要说打仗,还得看咱们的。”有人大声反驳,“你没听见外面喊吗,是赵将军和叶将军他们!”
周围一片附和声,“没错,好像他们都快到营门了……”胜利来得这么突然,突然得叫人有点不敢置信。只一晚间,三千骑兵,就一击得手!
原本十里坡在战略上并非必争之地,更远远不如剑门关和紫荆关那么重要,所以瓦剌的防备才会这样松懈;而且这一次是突袭,规模不大,并没有打击到他们的主力。但是,自从瓦剌联合兀良哈打入西北边疆,就只有一个接一个惨败的消息,哪怕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胜利,在此时此刻,也称得上是弥足珍贵。
就连一向沉稳的龙一亭,也不禁喜形于色,亲自带人从帅营里迎了出来,“全营掌灯,准备鞭炮和酒菜,咱们要好好犒赏打了胜仗回来的弟兄们!”
回营的队伍已经到了营外,叶知秋和尹成峰率领的一队人马在前面,他们是从右侧打上了十里坡的;而赵舒和清然他们因为要清理战场,清点伤亡情况,所以耽误了一阵子,落在了后面。
赵舒在疾驰的马上,意气风发地大声谈笑着:“追了半天也没追上老叶他们,看来他们是急着回去报功去了!这一仗,打得可真利落,咱们摸到十里坡的时候,那帮瓦剌狗还在被窝里呢。尤其是从茅厕里逮到的那个,惊得连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
清然在他旁边不远,接口道:“这下子,看看陈飞还有什么好神气的?”
“只怕他现在已经听到消息了吧?脸色一定不好看。还有老韩,咱们出营的时候把他给撇下了,要是他知道咱们这么快打下了十里坡,一定气得半死,瞧他怎么埋怨我吧。”赵舒正在说着,突然在马上一愣神:“清然,你看那边,是不是虎骑营的人?”
清然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也不禁意外:“是陈飞?他好快的消息。咱们还没进营门,他们已经在这里等着了。”“是来看热闹的,还是兴师问罪来的?”赵舒皱起了眉头。
清然冷冷一笑:“我倒想瞧一瞧,他还有什么花招使出来。”
隔了几丈远,两边人马遥相对峙。
天色初亮,陈飞远远看着清然的黑色大氅在风里飞扬。她的眼睛那么明亮,那么骄傲,连一丝惧色都没有,带点挑衅地盯着他。边关的霜天号角,千里苍凉之中,她那一抹潋滟,仿佛有种动人心魄的力量。
“就连陈督军都出来迎接咱们了,真教人受宠若惊。”清然缓缓纵马走近他,“有什么指教?”
陈飞微微一笑:“知道你们打下了十里坡,特意在这里等着恭喜你的。”
“是吗?”清然反而有点意外,怎么,他不是来找碴的?这倒希奇了,无论出于哪一种目的,他都绝不会为了这次胜利的消息而高兴,不是吗?
“既然陈督军不怪罪我们擅自行动,那么多谢,请让开些,龙帅还在营里等着我们回去复命。”清然不愿意在这里跟他浪费时间,再不回去,龙帅该着急了吧。
“陆清然!你到底知不知道你在跟谁说话?”陈飞身边的一个副将几乎从马上跳了起来,“打了指甲大小的一个胜仗,眼睛就长到头顶上去了!我许昌有骑马打仗的时候,你还不会走路呢。”
“那么就打一场胜仗来给大家看看,虎骑营到底是不是缩头的乌龟?”清然认出来他就是昨天被自己摔倒在摔跤场上的那一个,忍不住笑了,“原来是你,难怪这么大的火气。怎么样,牙齿没跌掉两颗吧,今天风大,说话要小心。”
许昌有涨红了脸,“你要不是个女人,老子今天……”
“女人又怎样?”清然脸色一沉,“你要是想动手,我陆清然奉陪!别以为后面有陈飞给你撑腰,就没人敢教训你了。”
“你,你……”许昌有气得结舌,从来还没有人敢当面这样出言不逊,她陆清然算个什么东西,就连位高权重的王振也不得不给陈飞三分面子,凭她,就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下犯上,目中无人,当真以为虎骑营里都是些窝囊废吗?
“啷”一声,虎骑营的刀锋已经出鞘!
他们用的是大刀,薄而亮,寒光眩目,肃杀之气,迫人眉睫。
“你们要干什么?”赵舒大喝道,“谁敢动手,咱们就跟他拼了。指挥使,这就是你一大早在营外拦住咱们的目的么?要兴师问罪的话,便直说好了,何必打着什么迎接、恭喜的幌子。”
许昌有也叫了起来:“指挥使,饶他们不得!三番两次当面挑衅,又极尽欺负之能事,尤其是这个姓陆的丫头,根本不把您放在眼里。”他越说越激动,“咱们虎骑营的人,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窝囊气?指挥使,你再纵容他们,这以后弟兄们还怎么抬头见人哪?”
陈飞一直没说话,他知道,上至龙一亭,下至军头伙夫,这西北大军里,多少人在暗暗怨恨他,只要踏出虎骑营驻地,随处都是敌视的眼睛。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敢这样,大庭广众之下,指着鼻子数落他。也怨不得手下的兄弟们按捺不住,对他们来说,还有什么比统帅受辱更加难堪的事情呢?
“放下刀。”久久的沉默之后,陈飞的声音从清冷寂静中响起,只有短短三个字,可是字字千钧。
“指挥使!”许昌有和其他几个将领都忍不住叫了起来。“我叫你们放下刀。”陈飞又说了一遍,曙光里,他的脸色平静如水,可曾经统领千军万马的那种霸气,却逼人而来。就连清然,也不禁为之一震!
正文 第九章 庆功宴
“今天我是来迎接你们的。所以,刚才的事情,我不追究。”陈飞微微蹙眉,压了压火气,此刻不是生气的时候。“但刚才那些话,我不想听见第二次。陆清然,你要是想挑起虎骑营和赵将军营下的冲突,就再多说几句试一试。”
清然怔了一怔,他的警告,不是没有分量的。这不是她和陈飞两个人的事,在这样的局面下,一场激烈的冲突对谁都没有好处。而陈飞此时此刻的这种冷峻,跟前两次见他完全不同。在接风的酒宴上,他酒意微醺,在摔跤场上,他闲散不羁;可是此刻,他只说了两句话,就压住了阵脚,虎骑营的人固然不敢再妄动,就连赵舒的部下也都停止了鼓噪。
这个陈飞,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按兵畏战,到底是因为胆怯,还是因为别有用心?这片刻之间,清然突然意识到,自己面对的,可能是一个绝不简单的敌人。迎视着陈飞的眼睛,清然感觉得出来,他已经动了气。既然如此,他本应该借机发挥,挑起一场争端才是啊,这样才符合他的本意。他在顾忌什么?
要小心啊陆清然。她这样提醒了自己一句,不能再冲动浮躁了,当心中了他的圈套。
刀锋的寒光,映着她的眉睫,只要握刀的手稍微有一丝颤抖,就会划破她细嫩的脸庞,可是她的眸子,寒星般的晶莹明亮,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连半分退意都没有。
“这次夜袭十里坡,一战而胜,实在是士气大振,可喜可贺。”
龙一亭的声音在帅营里回荡:“赵舒、叶知秋、尹成峰、陆清然,都是咱们西北大军的头号功臣!”
下面的欢呼和掌声四起,帐中的将领和熙熙攘攘挤在帐外看热闹的卫兵们爆发出一阵喧嚷,有人兴高采烈地道:“这回得让赵将军和叶将军好好说一说打这一仗的经过!”
叶知秋摇着手道:“我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听军令行事,倒是陆姑娘,大闹虎骑营,还设法瞒过了陈督军,功劳不小,还大快人心呢。”
赵舒也笑道:“是啊,大伙儿没瞧见那场面,平常许昌有神气活现的,被陆姑娘这么一摔一绊,那个狼狈劲儿……从十里坡回来,他还想动手,结果连陈督军都得让着咱们三分,哈哈,这个胜仗,打得真是过瘾!既打了瓦剌狗,又灭了虎骑营的威风。”
“赵舒!”龙一亭沉声喝止他,“这是军营,你怎敢对陈督军这样不敬。”
“但他也配做咱们西北大军的督军吗?”赵舒不服气地分辩道,“出兵之前他就拦着不准打十里坡,甚至连咱们的理由和部署都不听一听,有这样处理军务的吗?而且还带着虎骑营的人办什么摔跤比赛,咱们全军上下都在戒备状态,他却纵容属下游乐喧闹,这又是什么道理?”
叶知秋也道:“是啊,这次回来庆功,他又托词不肯来。”
“他怎么有脸来喝庆功酒啊?”底下有人哄笑,“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么?”
反正陈飞也不在,大家趁机羞辱他几句,也是常情。
龙一亭沉吟道:“我倒觉得陈飞的反应不寻常。从前在军中的几位同僚曾经说起,他并非胆小无能之辈,连王公公那样老谋深算的人,也把督军的重任交给他,可见不是好对付的。但这一次他却这样反常,唉,难道他当真要像定远侯一样,避战弃城?”
清然接口道:“没错,我也觉得陈飞这些做法,不是简单的怯懦而已。只是我还摸不透,他到底打着什么主意?王振派他来督军,难道会安着什么好心不成?”
“管他呢!”赵舒不耐烦地道,“咱们喝的是庆功酒,口口声声陈飞长、陈飞短,未免太倒人胃口了。”
“是啊,大伙儿先干了这杯酒再说。”尹成峰也提议,“难得打了一个胜仗,今天晚上,不醉不归!”
“好——”一片欢笑沸腾里,帐外突然传来尖利的警号声,刺人耳膜。
“什么人吹警号?”龙一亭一惊,“外面出了什么事?”一个负责巡逻守卫的士兵从帐外一路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惊慌失措。“报告龙帅,起火了、起火了!快点去救火吧!”
龙一亭急道:“哪里起火了?”难道,是瓦剌为了一雪十里坡之耻,派人来夜袭大营吗?
那士兵带着哭腔道:“是堆存粮草的粮草库——”
“什么?!”这回不只是龙一亭,在座的所有人都大惊失色,霍然起身!粮草库着火了?这岂不是出了大事!
一时间谁还顾得多说,纷纷直奔帐外,无论如何都不能让粮草库毁于一旦,没了粮草,真是三天都撑不下去,这兵败如山倒,如何向朝廷百姓和三军将士交代啊?
还没到粮草库,已经看见火光熊熊,浓烟冲天!
四周的大小兵将们正在惊慌失措地四处提水救火,可是火势太大,又都是粮草,本来就是遇火即燃,加上关外天干物燥,这火已经烧得这么猛烈,哪里还扑得灭?
清然眼看着千辛万苦从关内运送过来的粮草就这么付之一炬,几乎连肺都要炸开了,一把拽过身边一个看管粮库的守兵,“怎么会着火的?说啊,怎么会着火的!”
“我也不晓得……”那守兵吓坏了,“下午,下午还好好的,吃晚饭的时候,韩将军还带人亲自来巡查过,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突然听到声响,我们把总就过来看见着火了……”
“就算你们守卫不周,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烧得这么厉害,这火是从粮仓的什么地方烧起来的?”清然厉声问。
“到处、到处都着了。”那守兵哆哆嗦嗦地道,“整个粮库好像一下子就掉进火海里头,救都来不及救。”
清然一呆,“到处都着了?”如果是有人不小心引起了火灾,怎么会到处都着了?而且这里是粮草库重地,守卫森严,一般人也是进不来的。若非有人精心策划,故意纵火,决不可能出现这种局面。
“那么,从韩将军巡查之后,到出事之前,都有什么人进过粮草库?”清然放缓了语气,这个守兵已经吓得语无伦次了,再逼他也没有用。
“有……哦,对了,虎骑营的袁晓照姑娘,曾经带人过来取粮草。”
“袁晓照?”清然有点诧异,“她又不是伙夫,取什么粮草?”
“他们虎骑营那边的饮食一向都是他们自行打理的,所以每隔几日,他们都会派些人来取粮食和马匹用的草料。”那守兵四处看了看,又小声道:“督军防着咱们呢,那边的三餐也都不跟大营一起。”
清然冷冷哼了一声,亏得陈飞还算有点自知之明,要是跟大营的官兵们在一起,只怕是没人愿意给虎骑营的人准备伙食的。
“而且,今天好像袁晓照他们在粮库里待的时间又特别长。”那守兵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是吗?”清然不禁起疑,莫非是袁晓照在其中做了什么手脚?粮草是行军的命根子,谁有这样的胆量和动机来烧粮草库呢,大概也就只有她了。确切一点说,是那个背后指使她的人,陈飞。
想不到,他竟然心急到这个地步,连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使得出来!夜袭十里坡的胜利,让他害怕了吗?还是,在营外的那场冲突,叫他怀恨在心?
清然在这一刻只觉得愤怒和懊悔一齐涌上头顶,早知道他居心不良,早知道他手段阴险,怎么就没有好好地防范和阻止他呢?原来今天在营外,他没让许昌有动手,是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一步棋在后头。
“还傻站着做什么,赶快救火去呀!”尹成峰赶到她身边,气急败坏地道:“清然,粮草都快烧没了,你还站在这儿发呆!”
“已经烧了,我还能怎样?”烟一回头,烈焰冲天,仿佛映红了她的双眼,“我去找他算账!”
“谁啊?”尹成峰一呆。
“陈飞!”清然已经向虎骑营的方向飞奔而去。
“哎!清然!”尹成峰叫不住她,只好一路跟着追过去,“慢一点清然,你把话说清楚,陈飞怎么了?”
虎骑营,大概是整个大营里,唯一没有陷入慌乱的地方。营外的卫兵刚刚来得及看清一道黑影,清然已经冲到了面前,一惊之下,脱口道:“站住!什么人敢擅闯虎骑营?!”“啪!”的一声,清然的长鞭已经抽在了他脸上,“粮草着了火,你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站在这里看热闹,我这是替龙帅教训你!”
这守兵还没等叫出痛来,清然已经疾风般卷了进去,直闯督军主帐!
“哎,有人——”他刚喊了半句,又有个黑影迎面一击,“闪远一点!”
追上来的是尹成峰,一拳把那守兵打得飞出了两步远,也直追着清然闯了进去。
从营门到督军的大帐,一路上清然长鞭到处,人仰马翻。守卫的士兵固然善战,可是禁不起陆清然和尹成峰这样的高手,加上他们来势太快,来不及阻拦,片刻之间,清然已经闯到了陈飞帐前!
正文 第十章 挑衅
隔了三步远,清然的长鞭已经扫了出去,卷住大帐的门毡,嘶的一声,竟把整条门毡给拦腰扯了下来,“陈飞,你出来!”
“当当”两声,侍卫的大刀左右迎头砍下,却被清然的长鞭抽中,这一鞭的来势疾而狠,侍卫一时握刀不住,手中的大刀竟随着长鞭荡飞了出去!
“谁敢再拦,就别怪我不客气。”清然一鞭在手,“难道你们没听见,粮草库已经着了火?我要见陈飞。”
号角声中,虎骑营的人,已经潮水般向这边涌了过来,刀枪如林,迅速合成一个包围圈。
连清然也不禁一惊,好快的速度!果然不愧是虎骑营,这么短的时间,就已经集结过来了。
大帐里灯火通明,除了陈飞,还有另外一个人,看样子,在清然闯进来之前,他们正在密议着什么。看那人身上的服色,并不是军中的人,这三更半夜的,一个外人潜入这里,还能有什么?必定是王振从京里派来的奸细。
怪不得陈飞这么急着下手,原来是王振等得不耐烦了。
桌上还有一壶酒和几个小菜,看起来,他们还蛮悠闲的嘛。粮草被烧了,他们还能这样沉得住气!
尹成峰和清然已经被团团围住,无数刀枪密密麻麻地,一重重指着核心处这两个不速之客。
“又是你!”许昌有一眼认出清然,忍不住怒上心头,“前两次的账还没跟你算,你又闯进来找死?”
“你闭嘴。”清然打断了他,“我找的是陈飞。”
尹成峰急道:“你这是做什么,清然,你疯了不成吗?”他就知道,这个丫头要闯祸,拉都拉不住,这下子可倒好,连他自己都陷了进来。这样的情形,吃亏只怕是吃定了。
座上的陈飞,清俊沉默。
因为是在自己的营帐里,又都半夜了,他没穿盔甲,连军衣都只是随便地披在身上。他一只手还拿着酒杯,停在唇边。看样子清然来得实在是太突然了,他连一点防备都没有。
换做是别人,此刻怕是早已经恼了,陈飞却只是叹了一口气。放下酒杯,他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你还真是缠上我了。”
清然劈头就问:“外面的人都在救火,你这里却没有一个人去帮忙,这是为什么?”
陈飞一只手扣好领口的扣子,缓缓起身,踱了两步,“没有我的命令,出了天大的事,他们也只能原地待命。”
“那么,你又在做什么?”清然气极,“他们等你的命令?说得好,你是督军,外面的粮草都快要烧光了,居然还在这里喝酒作乐,你怎么坐得住啊?”
“这是我的军帐,我为什么坐不住。”陈飞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我倒是奇怪,你不去救火,跑到我这里来,是做什么?三更半夜的,一个姑娘家,不怕不方便吗?”
“想不到,除了胆小、阴险、助纣为虐之外,你还有一样,无耻。”清然几乎想打烂他脸上那丝玩味的笑意。
“不敢当。”陈飞眉梢跳了一下,“还是头一次听见有人这么抬举我的。”
“比起你做的那些事情来,我说的已经是客气了。”清然盯着他,一个人刚刚做了这样卑鄙的事情,怎么还可以一派坦然?他难道就连一丝愧疚和心虚都没有吗?
“不知道陆姑娘指的是什么。”陈飞虽然是问话,语气里却连一丝询问之意都没有。
清然暗暗道,心照不宣啊。
“我说的是什么,你心里明白。今天起火之前,袁晓照去过粮草库,这件事,你是知道的,对不对?”
陈飞一怔,怎么,晓照被她盯上了吗?“就算她去过,又能说明什么?”他没动声色,“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说,粮草库起火的事,是跟袁晓照有关吧。”
清然道:“不只是有关,我想,这把火根本就是你叫她去放的。”
她一语既出,满座皆惊!一时间帐内帐外,鸦雀无声。
“陆姑娘,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说的是什么?”陈飞的脸色也不禁一沉,“你是于谦手下的人吧,就连他,也未必有这个胆量这样跟我说话。你擅闯军营,作乱闹事,又以下犯上;我要是现在治你的罪,龙一亭也保不住你。”
清然唇边掠过一丝笑,“若是怕你,就不来了。陈指挥使位高权重,可是也高不过王公公吧?我连他都没怕过,又怎么会怕他身边的一条狗。”
什么?!
四周的鸦雀无声里,爆发出一阵骚动,像是一滴冷水滴进了沸油锅,立刻沸反生烟。
尹成峰只觉得脑门一阵晕。嘈杂的声浪里,听不出是多少人在吵嚷,吃惊的、愤怒的、不敢置信的,一下子迎面淹了过来。无数刀锋和枪尖,几乎同时指上了他的脸。如果不是虎骑营的军纪如铁,不敢妄动,只怕此刻他已经变成了一只马蜂窝了。这个陆清然哪——尹成峰真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刚才怎么就没拦住她?
这下子可好,指着陈飞的鼻子,骂他是王振身边的一条狗!只怕陈飞这辈子还是头一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骂得这样狗血淋头。只要他一句话,今儿晚上,清然的脑袋可就保不住了。
无数人的眼睛在这一瞬间都集中在陈飞的身上,陈飞却抬眼看着刀枪丛里的清然。
“我连王公公都没怕过,又怎么会怕他身边的一条狗。”清脆爽辣,宛若一记耳光,当众掴在他脸上。
杀了她?不杀她?这个瞬间,陈飞竟有一丝把持不住的动摇。他知道清然是于谦的手下,其实三番两次她的冷嘲热讽,他可以不用忍,但是都忍了,为的就是不想和于谦为敌,给大家都留个余地。
他清楚,于谦在防着他,这个尹成峰和陆清然,明着是来送粮草,暗地里却一直奉命监视他。
本来,睁只眼闭只烟,只要面子上还过得去,也就罢了;他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被这样一个丫头顶撞几句,又怎么会放在心上。
这趟西北边关,他既然来了,自然早有准备。龙一亭和赵舒韩沧几个将领的猜忌冷淡,是意料之中,好歹有督军的权柄压着,他们也不能怎样。
可是这个陆清然……她实在是叫人忍无可忍。
她从来不懂得掩饰自己的爱憎吗?她也不知道什么是害怕?刀锋的寒光,映着她的眉睫,只要握刀的手稍微有一丝颤抖,就会划破她细嫩的脸庞,可是她的眸子,寒星般的晶莹明亮,迎着他审视的目光,连半分退意都没有。
清然也在看着陈飞。
不知道为什么,她从第一眼看见他的那一刻起,就觉得他捉摸不透。她感觉得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杀气,阴鸷而犀利。四周的刀枪如林,都没有他这一抬眼之间的凌厉叫人心惊。可这杀气也是一现即隐,他不想出这口气了吗?难道是在顾忌龙帅?还是……烧了粮草库,他终于有一分心虚了?
清然也知道自己来得冲动,没有真凭实据,又凭什么指责他是火烧粮草库的幕后主使?但是,等她找到证据,只怕这十几万西北大军早就饿趴下了。到时候,又能把陈飞怎样?
像陈飞这样的一个人,他怎么竟甘心做王振阉党的走狗啊?!
到此时,清然才体会到,临行之前,在大人的书房里,他的深深叹息。那不仅仅是一种对局势的担忧,更是一种痛心和遗憾。
朝廷风雨飘摇,国难当头,那么多人的命运,就靠这一道不能再退的紫荆关。陈飞手握禁军兵权,又深谙西北战事,对整个局势来说,他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可偏偏他竟为了保住权位,攀附当权的王振,为了一己之私,而弃江山百姓于不顾。
“虎骑营里军令如山,行动这样迅捷,可见指挥使的治军之能,决不在龙帅之下。可是你们的刀枪,不是用来对付强敌,却对准了前来御敌的人——”清然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有点讽刺吧,她竟然在这里跟陈飞讲起道理来了。
“陈督军,刀下留人啊!”一个熟悉的粗嗓门从营外一路嚷了进来。
是韩沧,还有赵舒和龙一亭也都赶到了,敢情他们两个是搬救兵去了。
陈飞的眼光从清然脸上移开,淡淡一笑,他们来得还真是时候。
“千里,你先回去。”他回头对身后那个深夜来访的客人道,“刚才没说完的事,以后再商量。”
“是。“那人已经在椅子上看得呆了,此刻才醒悟过来,答应一声退了出去。看他脸上恭敬的神色,倒像是陈飞的手下一般。
“给龙帅让条路。”陈飞挥了一下手,“除了当值的护卫,其他人都下去。”
“下……去?”虽然是心有不甘,面面相觑,但里三层外三层、群情激昂的虎骑营属下还是不得不听命行事,如潮水一般迅速四散,各回营地守望。
“陆姑娘,你也太莽撞了些!”龙一亭疾步入内,面沉如水,“怎么竟敢闯了虎骑营,还不赶紧向陈督军赔个不是。”他语气虽然严厉,但却是为了回护清然而来——清然所闯下的祸,又岂是道歉就能弥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