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正值梅雨季节,天色或阴或雨的沉了半月,乏闷得提不起气力来。
  
  屋内添了灯却还是有些昏暗,外头的人来催,说是马车到了。这样的天气晚间不好赶路,让快些收拾。
  
  小厮也是会看风头的,慕禾如今被被扫地出门,他们过往客气的语气已然不再。等在门口时,睡眼惺忪且倦怠的垂头望着屋檐坠下的雨帘,时而叹息,似催促,也似不耐。
  
  慕禾要收拾的东西并不多,只是病尚未好全,头也昏沉,手上未得那么麻利。
  
  待得终于收拾好了,抬起失了血色的脸,冷汗涔涔且终于宽心的回一句,“你先去牵马吧,我已经整理好了,一会就到。”时,却迟迟未等到小厮的回应。
  
  后知后觉的回身,墨云蔽日的清晨,带着润润的水汽。
  
  门口只显黯淡的微光,勾勒出一道修长的人影,并不似小厮的卑微的姿态,宁静尔雅。
  
  慕禾瞧着站在那儿的人,衬着背后光影水雾的纷杂,竟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脑中沉沉的霎时浮现了些什么,明艳的笑,团簇的丹桂,阴沉飘雨的天际和带血的衣衫。好似噩梦与现实的重叠交错,回神时已然惊出一身冷汗。
  
  温珩并没有进来,只是站在门边,不晓是何时来的。见她回身,才开口,“听闻你托人寻我,可是有事要说?”
  
  慕禾并不记得自己托人去寻过他,所以并没有搭话。拎起包袱的时候又忽而想起好似的确有这么件事。
  
  前两日她病得昏沉,高烧不断的时候,口中一直执拗的念着温珩的名,低低喊着疼。侍女小竹并未能在她的身上发现伤痕,怕是受了内伤。
  
  小女孩惴惴不安,只怕自家主子就此救不回来了,求救无门之下,哭得一次比一次惊天动地。
  
  家中的侍从怕惹上麻烦,这才愿意去寻温珩,一寻就是两天毫无消息。
  
  那个时候,她心里倒是攒了些话的,现在却没什么可说的了。
  
  桌上还有一封未收好的休书,慕禾收拾完包裹便将之执了起来,出门的时候顺道伸手递给温珩,脚步也随之停下。
  
  屋外的走廊上比屋内稍稍明亮一些,温珩的肩上衣裳濡湿着,像是刚从外遭回来。门后搁置着一把青伞,渗出的水渍在地上留下一滩晶亮的痕迹。
  
  慕禾递了许久,却并未等到温珩伸手来接。不过一言不发,安宁将她望着,黑白分明的眸中辨不出情绪。
  
  那样冷清的神色,她还是第一次从他的面容上看见。
  
  慕禾随手挽了下垂落耳畔的发丝,大病一场的虚弱淡化了她眸中熠熠的执拗,墨色的瞳中空无一物。未再有曾经年少的意气风发与不可一世,就好似给彻底击溃后,平静的破碎。
  
  只是微微苍白的脸上依旧是带着笑的,嗓音宁静道, “当初年少,还以为只两人正儿八经的拜过天地,便也算一世夫妻。现下才知,那其实是不作数的。”不管他接不接,慕禾一直举着手,维持着递举的姿势。苍白的模样纵然瞧着虚弱,却未得多少惴惴的脆弱,浑似已然坦然的接受这个结果,适然得过了头,“既然不作数,这休书就更不该存在了。你且安心,我不会再缠着你的。祈容入门后,也待我替她问声好便是。”
  
  侧门外遭,小厮探了探头望向这边,见着温珩的身影才并没有开口冷冷催促。
  
  慕禾心知自个如今还病着,一路上免不得和那小厮打交道,不想得罪人,省得自己路上难过,便不愿再多留多话。
  
  正要辞别,温珩才又开口,纵然温和依旧,谦谦有礼,却让她感知到一丝陌生的冷凝,“你可知渝水去哪了?”
  
  慕禾一怔,心底又是一阵恍然,原来他匆匆的赶回来,并非单纯为了见她最后一面,而是因着这一番的质问。
  
  随口回应着,“并不知晓。”
  
  温珩难得的拧了眉,“慕禾,渝水他现在是朝廷的人,你不该护他。”
  
  慕禾低眸,脑海中忆起那双好似含了剑芒冷霜的黑眸与雕刻似的面容,心中终是泛起一阵物是人非的苍凉。
  
  两日前,渝水跪倒在倾盆大雨中,刀痕斑驳的衣衫湿透,殷红的鲜血伴着雨水涓涓而流,蕴着滔天怒火的眸中,竟至于含了泪。
  
  也便是那一刹那的震动才叫她认清,人心委实是个很难辨的东西,她这几年,实在过得很蠢。
  
  如是凄惶,便又叫她回忆起些不该再提的灰暗,本想轻松些的相待,却还是压制不住情绪的问出声,”我前两日才听说,这三年来我一直定期喝的‘补药’,其实是避子汤,这件事,你是知情的么?”嗓音一顿,“你如实回答了我,我也会如实回答你。”
  
  微光中,慕禾没有去看他的脸色,如愿的得到一句,彼此早已心知肚明的答复,低沉着,“知情。”
  
  她点点头,心中只是一阵一阵的麻木,带着些恶心感的晕眩,而后也如实道出自己所知,“渝水两日前是为了给我送消息才逃出的宫,之后……之后我病倒了亦是他送我回的温府,我的确不知道他的下落。”
  
  话尽于此,差不多算完。感情走到最后,连这最后的一面都显多余。
  
  递出的休书未有人接,慕禾也懒得再劝,只得收回。背好为数不多的行李,朝之点了点头,迈步离开。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的清晰了起来,掩盖回廊中透着虚弱的脚步声。慕禾微微抬头,扫眼庭院浸湿在朦胧水雾中,雨打芭蕉,宛如画卷。
  
  人将离别,却又不适时宜,恍然想起两年前刚刚搬来这里的光景。
  
  那时偌大的庭院空旷,还未有这些植物景观。
  
  那时的温珩也还会如若捧着心尖上的至宝一般,温柔将她揽入怀中,言语中都是带着明澈的笑的。分明温存,轻轻在她耳边道着,”这里往后便是咱们的家了。”笑了没一阵,复又沉吟,“只是如今略显冷清了些。”
  
  她当时亦是高兴着的,听他沉吟,心头一软的摇摇头,迫不及待的规划起来。”怎会冷清,摆上些花草便能顺眼多了的。唔,咱们往后这里种一株芭蕉怎么样?“
  
  温珩听罢,竟是轻笑出声,好似她说了个什么讨人喜欢的笑话,手臂收缩,揽紧了她的腰身。靠上来时呼吸温热洒在她颈间,嗓音温暖含笑,”阿禾,给我生个儿子吧。“
  
  ……
  
  全都是骗人的。
  
  慕禾淡淡的收回眷恋的视线。
  
  人心难辨,她早已能坦然接受个曲终人散的下场,却恐慌于自己将要把记忆中的种种尽数推翻的理智。那于她而言最宝贵珍惜的八年,原来不过沉溺谎言的可笑。
  
  缠人数日、与现实无差的旧梦走马观花般再度浮现脑海,最为深刻是少年那一双明眸,浅浅依赖,安定而清澈,温柔胜过薄雾中暖色的朝阳。
  
  然温珩早已不是那个安宁温柔的少年,不再是她宁愿搁在心尖尖上,毫无保留疼惜着的人。
  
  长廊尽头,门扉轻合,天幕之中细雨霏霏。
  
  前缘断尽,好似凉透的平静,也无怨怼,也无情。 正文 前传(一)   
  温珩道我和他的初见是在十二年前,他九岁的那年。
  
  我就像无数英雄救美俗套的桥段中描述的那般救了他,也顺带将他带回了栖梧山庄,成却了一个最俗套的开始。
  
  其实我对这么件事基本没什么印象。
  
  一来是那段时间我没少干诸如此类逞英雄的事,二来则是那年我家中恰好遭遇了变故,其他许多事都被渐渐淡忘了。尤其那个时候温珩与我而言,也不过一介可有可无的陌生人。
  
  正是那年刚入冬,自小照顾我的老嬷病了。咳得厉害的时候弯着腰,整个人都微微的颤抖着,掏心掏肺似的难受。
  
  山后的小竹屋里头只有我和老嬷两个人住着。 她夜晚咳嗽的时候怕吵醒我,总是会偷偷起身去门外,许久许久都曾不回来。
  
  后来也不见她怎么喝药了,白天的时候精神不好的倚在躺椅上,神情祥和的看着我练剑,一看便是一整天。
  
  寒冬腊月,飞雪飘然而至。老嬷忽然同我说想回一趟北陆上京,她的家乡。
  
  她说这话时,整个人都很憔悴,唯有浑浊的眼中涣散着微微的希翼,像是央求。
  
  我派人备好马车,像是赶着时间一般,在年前陪她走了趟上京。
  
  方至上京不出半月,她就走了,毫无预兆的,让我几近崩溃的哭了一夜。
  
  自那以后,大概就是我童年最灰暗的一段记忆。
  
  回到栖梧山庄,并无有太多人关注老嬷的离开,因为老嬷身份低微,只是一个老奴,也因为,她只是我的老奴。
  
  我没什么可说,一个人住在后山的别院,像是忽然开窍的榆木,终于开始勤奋,整日的钻研练剑。
  
  渝水来找过我几次,但是他嘴巴笨,不会安慰人。我也不需要人安慰,就让他给我编花环,编好了放到屋边的小溪里头,让它随着水飘走。
  
  然后告诉他,老嬷跟我说过,冥界有一条河连着凡界,只是不知道是连着凡间的哪一条河。
  
  渝水一贯不会接话,只是点点头,随后便埋首,一声不吭的编着花环。
  
  那是我第一次模模糊糊的体会到孤单是个怎样的感觉,渝水每次来了又走后,我面对空荡荡的竹屋内昏黄的孤灯,那感觉就格外的强烈。
  
  话也渐渐少了,因为老嬷不在,我没有自言自语的爱好,只有渝水来的时候才能有机会开口说说话。但后来发觉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以前那种逮着个小虫都要嘻嘻哈哈的笑个半天的兴致莫名消磨掉了。
  
  我开始只对练剑有兴趣。
  
  ……
  
  又三月,春暖花开。
  
  渝水一回上山来的时候还带了一个人,有些面生,脸却很漂亮,白净而乖巧。身量也很瘦小,往高大的渝水身边一衬就更是如此。
  
  对我来说,这才是同温珩的初见。
  
  他给我的第一印象就像一北陆南方大户人家的小少爷,整个人漂亮得好似一个瓷娃娃。倒不至于说是纤细柔弱,而是有一种宁静优雅的高贵气质,给人感觉很精致,不好随意相待。偏偏湿润润的黑眸淬着细琐的微光,总能将人望得心中一紧,心生怜爱。又是一副安静乖巧的模样,每回同人对望都含了礼遇的笑。
  
  我想,但凡是正常人见着一个漂亮的瓷娃娃总对着自己乖巧的笑,都能对他心生出几分爱惜的好感来。我那时自然也很喜欢他。
  
  后来渝水偷偷提点我几回,才叫我隐隐约约记起些温珩被我带回栖梧山庄的事。
  
  想来想去记不清楚,便私下问了渝水,温珩的亲人如何。
  
  渝水简短回道,已经葬了。
  
  我一时无言。
  
  ……
  
  晚些的时候送他们下山,走在小道上三个人里头依旧只有我一人在说话。
  
  温珩比我小三岁,那个时候模样还是小小的,背着个比他小不了多少的药筐走在我前面。单薄的身体看上去有些勉强,却一声不吭的跟在渝水后面,安安静静的,一步不落。
  
  我这么瞧着,也觉着他这贵家小少爷矜贵的模样同泥泞坑洼的小路实在不很合衬,在后头默默的笑。
  
  而后才瞧见他单薄的雪衣上,肩头勒着竹带之处沁出点点的血迹。
  
  我很诧异于自己竟会对一个只见过两面的孩子产生疼惜的情绪。嬉笑的伸手从他身后拎起那个药篓,轻松的揽到自己肩上,”你走得太慢了,天黑了都不见得能回山庄的。”抬手遥遥一指,朗声道,“唔,你先赶紧跑到前面去吧,看见那颗榕树了么,我就送你到那。“
  
  温珩显然怔了一会,一贯带着温软笑意的小脸上头一回显现出一份诧异来,见我执意才妥协。让过走在前面的渝水,快步的上前先走了。
  
  渝水等温珩一走,脚步就加快了些许,我走上前几乎与他并排。不晓得是出于何种心态,开口道。”明个将温珩带上山来吧,舅舅一直让我收一个徒弟,我也懒得再出去挑。“我原本是很怕这种麻烦事的。
  
  渝水一如往常沉默点头。
  
  ……
  
  翌日天还未亮,我起了个大早,想推开窗透透气,却很是惊讶的瞧见着了露水的溪边青草从中,站了个小小的人。墨发沾染上晶莹的露珠,着一袭淡色的衣袍显得很是安宁。回眸时望见我,眼底无端亮了亮,色泽似是渡上薄雾中模糊的阳光般靡丽。
  
  我又瞧了瞧四周,才同他打了个招呼,“怎是你一个人,渝水没送你上来吗?山路并不好走的。”
  
  温珩笑得很乖,清润的瞳承载的笑意,好似清冽的泉温柔而治愈的漫进胸口,轻而易举的化去心防,“我先醒了就自个上来了。”顿一下后补充,“已经给渝水留了信。”
  
  我起初并没有从这话中体会到他处事的周全与老成,因为早就忘了自个九岁的时候,还是个成天计划着偷懒,瞒着老嬷下山去玩的混世魔王,根本不会想自己的一举一动会给旁人带来什么样的困扰。而他在九岁这个年纪,就已经顾虑到了自己提前离开后,渝水会有的担忧。
  
  我并没说要收温珩为徒,因为练剑这个事是要看天分的,昨个一时冲动要渝水将他带上了,也没想到他兴许并不合适这么一种境况。
  
  处了一阵之后才发觉他其实很不错,各方面都是如此,从头到脚都挑不出一丝不好来,资质亦是甚佳。
  
  我自觉自个捡到了个宝,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便是他乖巧安宁得过头了些,不吵也不闹,不似个九岁的小孩。
  
  我小时候性子有些慢热且认生,不怎么主动与人相识。温珩又温顺而不做多言,听话得很从不来打扰我,便成了我最难处熟的一类人。
  
  所以我开始的时候都不怎么管他,只是早上会按着进程,一板一眼的教他练剑,而后便忙乎着自己的事去了。他既然不来找我,我也不懂一般的师父应该还要做些什么。
  
  那时同他说话也客气生疏得很,喊他吃个饭都要连名带姓正正经经的唤上一回,还得带上询问语态。
  
  这就是这么一段半尴半尬,半生不熟的相处时间,我同他说话最多的地方便是在厨房。两个人客客气气的聊着明天要吃的菜色,气氛还算是融洽。
  
  温珩虽然年幼,却总有那么一种清雅高贵的气质,叫人不好随意相待,划开一道难言的距离感。
  
  而这距离感,也只在生活气息颇浓的厨屋中也才能稍稍淡薄些。
  
  尤其当瞧着他挽着袖子,布着凳子掌勺的时候,我一脸灰的在灶前放着柴,都能暗自窃喜的想他委实是来拯救我的。
  
  自老嬷离开之后,我基本没吃过一餐正常的饭菜,不是焦了就是咸了。温珩他小小年纪,厨艺却惊人的好。
  
  由此而来,我对他的好感亦是与日俱增,而自个作为“师父”的尊严,亦日渐消磨,此后也不好再提。
  
  ……
  
  七月过后,阵雨一次比一次来得猛烈。
  
  我端坐在窗前看书,顺道也瞄着上山的那条小路。
  
  今个清晨时,天色尚还是明朗的。因为我前几日脚上得了轻伤,行动不很便利,温珩便自告奋勇代替我下到集市去买些用品去了。不想他走后不久,便就惊雷阵阵,降下瓢泼似的大雨,洋洋洒洒,及至午后才停。
  
  我有些担心,遂才在屋前等着他。
  
  不想等来等去,等到的人却是行色匆忙的渝水,一身颇有些狼狈的停在我窗前,沉声简洁道,“温珩如今昏迷,说要见你。”
  
  我一懵,脑中半晌都响彻着低低的嗡鸣,除了紊乱的心跳,再听不见其他。
  
  也便是那一刹的失措,才叫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对温珩是有一份不可推脱的责任与感情的,急得头晕目眩,也不知是如何赶到的栖梧山庄。
  
  直待华大夫拍着我的头道不会有事,又容我进了门瞧见病床上的温珩,看他微敛的眉宇之间呈现出一丝很淡的痛楚,心口的揪紧才终于缓缓一松,慢半拍的疼惜起来。
  
  愧疚伴随着莫名恐慌害怕,我在夜晚独自守着他的时候,不自觉偷偷的抹了两滴眼泪。
  
  心疼得厉害,又不知如何是好。毕竟是我没能将他护好。
  
  下山的时候我也听说了事情原委,暴雨冲刷后,山路边上小范围滑坡,温珩被落石砸到,摔下了小道。左腿腿骨骨折,浑身上下还有不少的皮外伤,虽然口子不深,可蹭破了皮总还是很疼的。
  
  华大夫道,温珩这个模样需得在栖梧宫中好生调养一阵,后山的竹屋人手有限,我一人怕是照看不来。
  
  而我身份尴尬,也不好在栖梧宫中久留,遂托了渝水代为照看温珩,打算着往后的几日,每隔上一日便下山来看看温珩。
  
   正文 前传(二)   
  温珩在我守着的后半夜醒过一回,望见我在,乖乖的喝了些水,又交代了一下情况,便听话的盖上被子去睡了。
  
  我见他醒来,心里的大石也坠了地。安心的付托给渝水,第二天快入暮便独自上山去了。
  
  ……
  
  栖梧山庄的庄主慕容阁,是我的舅舅。膝下有一子一女,皆因资质问题,无法习栖梧剑法。
  
  我生平没有见过自个的爹娘,自小便被舅舅与老嬷督促着学习剑法。八岁时才自山庄下人口中得知,自个习的正是栖梧剑法,乃是一介被收养了还觊觎少庄主之位的贱丫头。
  
  当时年少懵懂,火气上来了哪里会想后果。抡起石头砸了人,见血之后便闹出份不大不小的祸端。
  
  老嬷回山后用两指粗的藤条抽我,说我是个没良心的,她尽心尽意的待我,我却一天到晚尽给她惹事。
  
  我身上虽然疼得厉害,却生生咬着牙齿没哭。心里头仍是火冒三丈,赌誓般的想着下次要再见到那几个人,非揍死他们。
  
  老嬷藤条挥得累了,靠在藤椅上力乏的喘气,语气生硬的让我站过去。
  
  我以为她还要打我,顶着一脸倔强上了前,殊不知老嬷一把掀开我渗血的裤腿,神情一僵,忽而捂着嘴哭了。
  
  我见她当真落泪慌了神,赶忙的低头认错。
  
  老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捧着我的手,几乎是央求般的道,”你以后不要再跟栖梧山庄的人有争执了,也听听老嬷的话好么?”
  
  自那以后,为了不再让老嬷伤心,我便再未主动去过栖梧山庄。
  
  而老嬷离开后,我除了偶尔去领些用品,再同舅舅汇报一下练剑的情况,亦不会在栖梧山庄中久待。
  
  那里与我而言,更像是一面能看清自个是如何不受待见的镜子,反应在那些深知我底细之人的面容上,太过于清晰现实。
  
  ……
  
  魂不守舍独身在后山住了两夜。
  
  预备去看温珩的那日,天色尚且熹微之时,我便备好两本最爱的小人书下山去了。
  
  栖梧山庄的下人都起得早,沿着山路下来都可以看见庖屋中袅袅燃起炊烟,人言模糊传来。
  
  我是从后门入的山庄,途中免不得遇上几个侍从。他们瞧见了我,皆漠然收回目光,只当没见的径直越过走了。
  
  我抱着小人书,自也若无其事的扭头,当没看见。因着脚上的扭伤还没完全好,一瘸一拐的往华大夫的院落走去。
  
  绕过扇月门,得见草木遮掩的另一边走廊上,依稀有人在那慢慢走动着,身量纤细瘦小。
  
  我心中依稀有个念头,只是起初有点不敢置信,就停了步伐,偏着头往那端打量,只待自稀疏草叶的间隙中得见温珩熟悉的眉眼,一怔,旋即匆忙提着裙子快步跑了过去。
  
  那年我十二,温珩则才九岁。在我心中,他还没有到能让我介意所谓男女授受不亲的程度。
  
  所以上前后一把便将他拉住了。“你,你怎么没在床上躺着?渝水呢?他没照顾你?你是要怎么?肚子饿了?”一股脑丢出许多的问句。我心里甚至还有那么一丝丝的恼火,怨他竟这样不晓得照顾自己。
  
  温珩被我拉得身子歪了一下,紧接着眉尖便轻轻的蹙起。我吓了一大跳,一瞬间背脊挺直的闭嘴,扶也不是,松也不是的愣在原地。半晌,才细细瞅着他的脸色,”我……我扶着你比较好?”
  
  温珩抬头朝我弯眸乖巧一笑,黑曜石般的眼中俱是我的影子,微微着力拉紧了我颔首。而后欢喜道,“慕禾,你是来接我的么?”
  
  他这么一笑,我所有的责问也就咽了回去。四下望了望,小心的搀着他往屋内走,解释着,“在山上我怕照顾不好你,这里有渝水,也有华大夫。大夫还说每过一阵都要给你换药。”
  
  温珩默了默,轻声道着,“可是我想同你在一起。”
  
  这话说得我心中一顿,面上紧绷的忍了忍,到底还是没能忍住,咧嘴笑了,莫名格外的受用。回应时连声音都温柔了几个调,“那我往后天天都来看你行么?”
  
  手下搀着的身子微动,我以为自个又没有扶好弄疼他了,忙打算回身去瞧。不想刚侧身怀中便是一沉的撞进来个人,温珩小小的手臂满当当的将我环着,紧紧抱住。昂首时,墨瞳中承载揉碎的阳光,本该温和的色泽却无端靡丽,微翘的睫黯然低垂,“慕禾……”
  
  我面上象征性的为难了,心底早因他举止中的依赖,一朵接一朵盛开着花儿,开心得颇为可耻。
  
  不由慈祥的抚着温珩柔软的发,暗暗感慨,我家温珩总算是任性了一回,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我起初以为温珩态度坚决想跟着我回后山,又在早晨独自一人的勉强下床,许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受到了牵连的冷落。
  
  打定主意带他回去后,便言辞恳切拜托了华大夫,足有半日的纠缠他才终于松口,叫我切记每隔三天带温珩来换药。
  
  吃过晚饭,正要给温珩上药,渝水才过来。
  
  我有些气他明明答应了,却不帮我好好照看温珩,瞥了他一眼就准备去扒拉开温珩的衣服。
  
  温珩尚没什么反应,一动不动乖乖任我扒着。倒是渝水忙上前两步,夺过了药瓶,面无表情的望着我俩呆了一会儿。而后深知我秉性,开口寥寥,率先做了番简单的解释,“慕容落要吃野兔。”
  
  慕容落,便就是我的表妹了。而渝水正是自小培养着给慕容落兄妹当侍卫的。
  
  我这才移眸去看他,瞅见他手臂上新添了几道渗血的蹭伤,心底也是叹息了声,“一会我要带温珩上山,你有没有时间送我们一下,我扶着温珩,可能提不了那些草药。”
  
  渝水无声的点了点头。
  
  我欲退出去,心里头又实在不好受,回过身瞪了他一眼,“慕容落这么折腾你,你折腾回去了没?”
  
  渝水点头,“下了泻药。”
  
  我立马转怒为笑,“哈哈,是么,那我就放心了。”
  
  收拾好东西上山,渝水背着满满一大筐的东西先上了山,打算一会返回了接应我们。
  
  我扶着温珩极慢极慢的走,抬头见山路泥泞,想着还是干脆抱着他上山好了,我毕竟是习过武的身子,应该不算什么。
  
  问过温珩,他却怎么都不肯。
  
  我寻思一阵,男孩子都是要面子的,抱的不行,“那背着可以么?你的腿伤若是恶化,咱们可都得回栖梧山庄了。”
  
  “……”
  
  温珩比我想的要沉一点,又或许是我比自己想的要不中用一点,爬着山路便有些不易。
  
  这样贴近的距离,我甚至都能闻到温珩身上的气味,香香的,那种很是□□的香,温温软软的感觉,很是治愈好闻。
  
  但他想必不愿意听到这类似的赞扬。
  
  山路颇长,我又是个热络后就闲不住话的,想起一句便问了,”你今个早晨自个下床是怎么了?莫不是有人欺负你?”
  
  “没有。”温珩的声音近在耳畔,乖乖的。又似是心情极好的样子,牢牢将我抱着,“我昨天听渝水说你今天会下山来,所以便想出来等着你接我回去。”
  
  他这个回答倒是我始料未及的,不由静了半晌。
  
  该是我一时怔忪,默得过久了。伏在我肩上的温珩动了动,偏头似是想看我的面色,小心翼翼道着,“我可是给你添了麻烦?”
  
  我转瞬回过神来,眼眶却莫名的有些湿热,好在温珩是看不见的。扯了笑,轻松着语气玩笑道,“没有,倒不若说过往甚少见你提过什么要求,今个难得碰到了,才算是圆满了一回。”
  
  过了一阵,身量低些,“可是后山只有我们两个人,没有别人帮忙,你不介意吗?”
  
  言语停顿时,眼泪却自己答吧的滚落下来,吓了我一跳。
  
  温珩浑然不知,轻轻将头靠着我的背,恍似满心的依赖,“不介意。”
  
  老嬷离开后,我花了半年接受自己变成一个人的现实。
  
  温珩不曾知道,那一句等着我接他回家的话语,给了我多大的救赎。
  
  仿佛灰败之中一道温和的阳光,叫我在这世间,再度寻到了一丝可以亲近的温暖,如此珍稀。
  
  也正是那一天,我将温珩安稳的放在床边,没用的双腿一软坐倒在地,半晌后才在他担忧参杂着愧疚的表情中,想起来要尴尬的笑。
  
  一面笑,一面仔细的擦去他脸上沾染的尘土。莫名认真告诉他,就算是麻烦也无所谓,我会护着他一辈子。
  
  我想,这便是我一颗心被他满满占据的开端:怜爱疼惜,与在这个世间只剩两人般相依为命,独有的亲近。
  
  ……
  
  温珩并不知道自己的生辰是何时,故而这些年我们都是一起过的生辰。九月十六,正是清月圆满。
  
  我十六的时候,他十三。褪了叫人看了就想咬上一口,而后打包带走的可爱稚气,不知不觉得开始长高,声音不复从前的童真,多了少年特有的温和。声调较之从前低了些,显得更为安宁温柔。美如冠玉,眸含桃花,举止谦和矜贵,言谈温和从容,成却一叫人过眼不忘的翩翩佳公子,叫我十分骄傲。
  
  唯一遗憾的是,他身上那温温软软、□□可爱的香味也没了,我惋惜了许久。
  
  如是一同经历着成长,已是再妙不过的缘分。
  
  那段时间,华大夫偶尔看着我与温珩相牵的手,总是会摇摇头,不厌其烦的道上一句,“慕禾,你毕竟长大了,也该知晓些规矩了。”
  
  被念得次数多了,我懵懵懂懂领会到他是个什么意思,也就不再若从前般那么肆无忌惮,渐渐开始回避与温珩的身体接触。
  
  不晓得那时温珩是否是瞧出来了,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两者已经不会在山路上牵着手走了。再想牵着时,又会觉着莫名的尴尬,像是没有一个好的借口,讪讪的缩了回来。
  
   正文 前传(三)   
  十六岁笈礼在栖梧山庄热闹过后,我同着温珩回山上,打算再给他庆祝一番。
  
  费心思备了些小菜,我神神叨叨的拿出来壶酒,搁在桌上朝他开心的挑了挑眉,“我从今天起就是成人了,为表开心,我要喝酒。诚然,我这也是第一次,万一醉了,你就多担待一下啊。唔,你还没到年龄,可不能偷喝。”
  
  当时我也不知道那是种什么酒,有多烈,只晓得是在宴会上顺来的,听说是好酒。
  
  温珩望着我静了一会,眨眨眼,无辜道,“可是慕禾,我打不过你。”
  
  我已经迫不及待的一掀酒盖,浅尝了一口,那股极呛人又辛辣的味道钻进我的喉咙,简直难以言喻的……难喝。
  
  脑中想着莫非我顺错了,我明明听说舅舅席位上的那壶酒是最好的啊,一边随意对温珩道,“没事,我又不会同你打架。”
  
  温珩听罢笑了笑,撑着头在桌边,认真的看我又仰头浅浅喝了一口,面露丝丝关切的问道,“好喝么?”
  
  我皱眉摇了摇头,“味道不大对,一点都不好喝。”
  
  温珩见我皱眉,在那浅浅的笑,颇有几分幸灾乐祸的意味。昏黄的灯光下,愣是叫我瞧见了那眸中熠熠的星光,亮得惊人。“不好喝就不要喝了。”
  
  我豪迈的一挥手,“那怎么能行。”好不容易等到能喝了。
  
  接下来……没有接下来,之后的记忆我统统都没了。
  
  第二天醒来还在云里雾里绕,头痛欲裂,透过窗子的阳光也显得格外的刺眼。
  
  我披着薄毯起身,预备去找盏茶水来喝,可桌上茶壶空荡荡的,便又只好提着茶壶去厨房。
  
  一脚深一脚浅,浑身难受的走到厨房,或似一瞬间的眼花,我竟瞧见道灰白色的影子迈入了厨房,那身量……
  
  我心脏一紧,张口唤了声,“老嬷!”旋即人也冲进了庖屋。
  
  见着屋里头温珩噌的一下站起身,微微睁大眼的站在灶前,瞧着我,半晌都没有动静。
  
  我一下尴尬了,“唔,我方才看错了,不是老嬷,是我眼花。”
  
  温珩红润的面色开始一点点的褪去。
  
  “……”
  
  ……
  
  我知道他从以前开始便容易做噩梦,夜里偶尔都会吓得醒来。一回噩梦后,脸色都要白上三天。
  
  我这人又有点恶趣味,开始还以为小孩子做噩梦实乃再正常不过,所以时不时的在深夜给他讲几个鬼故事来渲染一下气氛,看他宁静若画的眼中分明的印着心惊,便无耻的乐不可支着。
  
  原因无他,温珩他太过于少年老成了,几乎没什么可值得一提的把柄落在我手里。舅舅让我研读的功课,我费尽了心思都觉着麻烦,温珩看不下我被折腾得满心疮痍,委婉含蓄的从一开始的偶尔提点到后来的整篇授课,叫我被其智商碾压得很是彻底。
  
  托他的福,我总能轻而易举的同步完成慕容凌名师教导下所学的功课。虽然觉着庆幸,这类的事也会导致我在与同他处在一起的时候,心中滋生一种望尘莫及后难言的挫败感,大大打击了我的自尊。难得看他神色上的动摇,便恶劣的将此爱好延续着。
  
  直到一日,我半夜热醒了准备出去洗把凉水脸,一拉开门见着温珩着一袭宽松白纱衣的站在我门口,险些将我吓晕过去。
  
  捂着几乎超负荷的心脏,扶门弱弱问他是怎么了,他恍惚的抬头望我一眼,脸色比那纱衣还要上白几分,抿抿唇,”阿禾,我做噩梦了。”
  
  那样心悸而无措的神色,瞧得我直在心中悔得狠狠抽了自己一大耳刮子,一把便抱紧了他。杀千刀的,我果真一是丧尽天良,道德沦丧之徒!
  
  幸得那时正是盛夏。我从屋里拖了个凉席出来,又支了蚊帐,两人才相互依偎着缩在蚊帐里头,不知道如何的睡了。
  
  后来我问他,“你噩梦里是遇到什么了?鬼?”
  
  他犹豫了一会,点点头,“恩。”
  
  “女子?”
  
  “恩。”
  
  我想了想,有点跳脱道,“难道是我的老嬷么?”
  
  “……”
  
  我半点没察觉他的僵硬,拍了拍他的肩膀,”不要怕,老嬷不会害我们,她可能是担心我才来的,看看就走了。”
  
  “……”
  
  ……
  
  幼时的黑历史犹在,我自然知道温珩这一番的愣怔是为的那般,忙上去予以宽慰,“呃,我其实是喝醉了,乱喊的。没有,什么都没有的。”
  
  半晌后,温珩神色才稍稍安定了点,勉强挤了丝笑意,换了话题道,”你现在还醉着?难受么?“
  
  ”不难受了。”我摇着头,而后见他苍白的唇色,不由心中一动,伸手抚了抚他的发。
  
  长辈都很喜欢用这种姿态来安抚人,且而我知道,这个姿态十分的能与人安心。
  
  虽然我现在已经比温珩高不了多少了,在我心中,我依旧是作为需得护着他的那一方,全心全意的。
  
  温珩抬眸朝我微微一笑,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回以慈爱的笑容,身子便一紧,给人牢牢的圈抱住。
  
  我抬起的手,瞬间定格在虚空之中。
  
  心跳陌生的狂乱之际,温珩脸颊亲昵的贴着我的脸颊,却恍若寻常一般,轻声道,”慕禾,你是不是许久都没有抱过我了?”似亲昵,也似抱怨。
  
  自这么久以来,我也算知晓一点,温珩其实是个极会撒娇的性子。
  
  虽然次处甚少,但是每一次都恍若致命一击,叫我半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纵觉着有些不妥,还是默默顺从的抱紧了他,半尴半尬继而的抚着他的发,尽量正儿八经道,”那是因为咱们都长大了吧,长大了就该注意男女授受不亲了。”
  
  我以为我说这么一句,是很显成熟的,毕竟我有这个概念了,但他那个年龄或许还没有。
  
  然尚未等到温珩受教的回应,屋边便传来一声瓷器坠地碎裂的巨响。
  
  我回头,见渝水拧着眉,逆光站在门口,身后隐有脚步之声临近。
  
  看我怔忪,才言简意赅道,“林立到了。”
  
  我听到这个名字,稍稍一愣,旋即松开了温珩。而后便见着渝水身侧探进来个连模样都长得十分轻浮的男子,同我风骚一笑,“慕容姑娘,我来瞧你了。”
  
  林立,南陆中与栖梧山庄并列的三大势力之一,凌霄阁的第二顺位继承人。我舅母给我口头定下的未婚夫,花花公子。
  
  我曾向舅舅央求,即便不需大户人家,至少不要轻浮花心之人。舅舅则道,等我笈礼之后,他便会给我一个选择。
  
  但如今林立都径直到了我家中,这事儿怕是已经落成得差不离了。
  
  我满心灰暗的过了半日,午后被舅舅召回栖梧山庄,听得他淡然而不容置否道,“是做我栖梧山庄的少庄主,还是乖乖嫁到林家,你自个选一个罢。”
  
  我纵然不愿,但是选了前者,大庭广众挑战了大了我四岁的表兄慕容凌,三招将之击退。因为舅舅一人的赏识认同而轻而易举的夺取了少庄主之位,正式入住栖梧山庄,亦摆脱了林立的婚约。
  
  一时跌掉无数眼球。
  
  兴许是在他们瞧来,我这么个被放养在后山、没有正经师父传授的贱丫头,是怎么也不可能抵过集万千宠爱为一身,被舅母悉心培养的天之骄子慕容凌。
  
  我想也是,但这天之骄子唯一的不好,是他体质不适合学栖梧剑。
  
  ……
  
  作为女子,年龄到了,总还是要嫁的。尤其我还担了栖梧山庄少庄主之名。
  
  “舅母帮你挑的人选你不满意,那你便自己找个郎君回来,从此往后安安心心的待在栖梧山庄。”这是我舅舅的原话。
  
  于是我暂时被放出山庄,去寻我的如意郎君。温珩作为我的“闭门弟子”,亦是一路同行。
  
  那亦是我作为栖梧山庄少主,对外宣称”慕容禾“名声大躁之时,结交了不少英豪。
  
  可惜在约定的一年中,我却没能找到我的如意郎君。
  
  回归山庄的前一日,我正是同温珩并排仰躺在一片绿茵茵的草地休息,心中因为婚姻之事而压力如山。
  
  望着蔚蓝天空下片片的白云,我无精打采的捻了根青草在手中,轻声自语,“果然一年之内就要找到相伴一生的人还是太快了吧。我已经心急到就差逮着人就同他说,‘这位兄台,你觉着本姑娘我,怎么样?愿意娶了不?’的程度了,还是寻不到,可见找郎君应该是个缓慢的过程。”
  
  “……”
  
  我说到兴头上,并没有注意到温珩没回应我,接着道,“才俊虽然是很多,但是才俊都有主了啊,才俊也不肯入赘啊,舅舅道一定得入赘才行的。”
  
  “……”
  
  “温珩你说说……”偏头正要找他评理,却见蔚蓝天幕,茵茵绿草之上,温珩微翘的睫轻合,呼吸平稳,似是已经睡熟了。
  
  那年他方十四。过往总将我黏得紧紧的性子自十三那年,忽而沉敛下去 ,不会在我练剑的时候坐在一边乖乖的看着,也不会在深夜敲着我的房门,再同我道他做了噩梦。
  
  时时都是笑着的,墨玉一般的瞳中纵然温润依旧,承载着薄雾之中暖阳的色泽,我却开始瞧不通透,不晓得他在想些什么。
  
  这便是长大了罢。我半欢喜又半惆怅的想着。 正文 前传(四)   
  阳光明媚,落在温珩精致宁静的面容上,虚幻了光晕。许是有一瞬,我觉着他实在生得太过于漂亮,内心恻动的亲昵,才会稍稍侧了身,低首在他的额上落下轻轻一吻,似捧着珍宝般的小心翼翼。又留恋着唇上细致微凉的触感,稍稍的停顿。
  
  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然抽身离开时,却清晰的落入了一双好似尽含蓝天沧海澄澈的眸中。
  
  温珩弯眸温柔一笑,那明媚的模样便轻轻的飘入了我的心房。“阿禾,我瞧见你亲我了。”
  
  我脑中一卡,尚没反应过来怎么,面上便率先噌的烧了起来,既是尴尬又是心虚,”你原来没睡么,吓,吓我一跳。”
  
  手掌撑地便准备坐起身,腰间忽而缠上一双手臂,将我满当当的抱住。
  
  我没想到温珩会突然伸手勾住我,起身的姿势不过借力而并不稳妥,被这么一阻,趔趄之下便直直的扑进了他的怀里。
  
  两者纠缠,乃是一介恶狼扑食的姿态,我默了默,望望周遭,甚不安。
  
  腰上的束缚不声不响的扣紧,温珩大大方方直视着我,缓缓道,“你不是道男女授受不亲,叫我不要再抱你,那你又为何要亲我呢?”
  
  “我,我……”我有点结巴,有点虚,脑中想着该怎么敷衍过去。
  
  “待我等到了不那么敷衍的回答,我才会松开你。”温珩墨玉一般的眸中缀着细碎的光,安静而认真的等着我,肃然得执拗。
  
  我望了回青草,又望了回地,憋了半晌,鬼使神差道,“你愿意给我当夫君么?”
  
  我也不晓得当时为何会说出这样一句话,只晓的当时抖着嗓子将话说出口时,胸口亦是一热,我厚了十七年的脸皮忽然薄得同纸般,轻易的烧将起来。眸光乱飘,愣是没敢去看温珩的表情。
  
  脸颊边忽而贴上一微凉的手,轻轻摩挲,像是为我驱散着面上几乎欲滴的灼热。
  
  温珩微微一笑,“愿意。”
  
  我心底松了口气,又听得他沉吟一会儿,似是无奈,”但是我才十四,未到婚娶的年龄。“
  
  “唔,这个没关系。”我和煦的笑着,“反正也不急,我可以等你。”
  
  ……
  
  虽然荒谬,我却也在一日的情绪沉淀之后,认定了这么桩口头的婚事。
  
  后来亦想过了,就算我同别人成了婚,比及温珩,也不会更欢喜自己的夫君。
  
  诚然,这也不过是我在尚且还没有夫君之时,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主观猜度。可心尖尖上的人怎可能总是换来换去,所以当初脑子一热,便问了温珩要不要做我夫君。
  
  我想,我喜欢温珩,喜欢了那么多年,接着喜欢更多年也是能做到的,且而这才是情感的一路升华嘛。
  
  只是舅母却不同意。
  
  说对外宣称的身份上,我是温珩的师父,这于理不合。
  
  我们没有太大的争吵。自我得了少庄主之位后,她对我能起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
  
  成为温珩的未婚妻,我也没意识到太大的变化。倒是住在栖梧山庄后,同温珩的寝房隔得远了些,若不是相互的授课,我独自一人练剑的时候便不怎么能瞧见他了。
  
  回眸空荡荡的院落中,偶尔也会觉着寂寞。
  
  一回入暮我心有怀念,独身去后山打扫一趟。因顺带方便,想着采些芍药,一个不察便拖到了夜半三分。
  
  回来时途径温珩院落,得见渺渺月华伴着潺潺流水,错落在溪底沙石之中。
  
  温珩靠在一半人高的石台边,手边松松握剑,额上微有薄汗。
  
  我本是想将他唤醒,可伴着他并肩坐下之后,望着天边的一轮清月,却恍然心疼的觉着该让他多休息一下。
  
  他这个模样,想必是练剑太累,不自觉的睡过去了罢。
  
  这么静坐着,或许仅仅只是一阵,又或许过了几个时辰,我发着呆的时候,肩边忽而一沉,靠过来个人。
  
  温珩声音近在尺咫,清楚的含着喜悦,低低的,比那潺潺的流水声更沁人心脾,“阿禾,你怎么来了?”
  
  我飘远的思绪缓缓拉回,忍不住回眸将他仔细瞧了瞧,“路过的时候,就进来看看。瞧你没有进屋睡,还以为你又做噩梦了呢。”
  
  他微微一笑,不做多言。
  
  我调整了下坐姿,同他一齐靠在石台上,“我想同你坦白一件事,本来想之后才告诉你的,但是现在却想说出来了。”
  
  “恩,你说。”
  
  “半年前从软玉阁中回来的时候,月娘其实教了我一支舞,我还一直在偷偷的练着。虽然月娘说,我平日都是舞刀弄枪的,连跳舞都带着杀气,瞧着并不好。且而那支舞是跳给心上人的,带着杀气可怎么行。所以啊,我就没告诉你。想着有一日等我练好了,再跳给你看,这么不就是惊喜了么?”
  
  一路说到这,我亦是面上发烫,难为情的干笑了两声,”但是如今我想,我果然还是先告诉你吧,这样你才能多心疼我。我也想多心疼你,你如果能告诉我,你不来看我是因为在刻苦的练剑,那我也不用觉着那么寂寞了。”
  
  “……”
  
  话音落了,温珩却迟迟未有反应。我想我难得表露一次心迹,他居然连个嗯都不给我,实在是欠收拾。
  
  正要变脸,温珩却忽而开口唤了我一句,“阿禾。”
  
  我僵硬了半晌不敢扭向他那一边的脖子,在思想之前下意识的偏了过去。再眼睁睁的见着温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凑上来,在我的唇上温吞的啄了,左一口,右一口,再一口。
  
  饶是我心神再坚固,此刻也是若遭电击的卡了良久。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见我一阵没有动静,朝我微微一笑,便勾着我的腰,径直将我推倒了,推倒了!
  
  我眼前一花,得见漫天星辰惴惴,与一个就势覆上来的温珩。
  
  心中呼啸着无数句,深藏不露啊,深藏不露啊!分明一张禁欲乖巧的脸,竟然,竟然!
  
  我矜持且略慌的推了推他,“呃……温珩啊,虽然咱们是有婚约的,但这么早不大好吧。”
  
  身上温珩默了半晌,低低笑了,“你这么说,才会害我动歪念。”
  
  我心中一定,唔,那就是说之前没有动歪念咯,甚好甚好。“那你这是……”
  
  温珩稍微动了下身,移到我身侧。差不多是紧贴着,侧身将我静静的瞧着,眉底眼角具是笑意,“想你陪我睡觉。”
  
  “……”
  
  过一阵,“睡草地上会凉么?你可以过来我这边些的。“说着,便朝我张开了手臂。
  
  我牵了下唇角,顺带不动神色挪开一块枕着我腰的石头,“不凉,不凉。”
  
  ……
  
  溪流潺潺,伴着夜空独有的空旷与寂寥,交织成一曲安定。
  
  我还是第一回同温珩共眠,却没感觉到太多的局促,只不过心里头暖暖的,很是开心。
  
  “阿禾,我也有件事想同你说。”他的声音很轻。
  
  “恩?”
  
  “我尚且还记得自己的父亲是谁。”
  
  “那你想去找他么?”
  
  “不知道。”
  
  我轻轻与温珩十指交握,温和的风声滋养着睡意。
  
  “想去的话,我会陪你的。”
  
  ……
  
  七月中旬,舅舅忽而的逝了。
  
  对外作的宣称是病逝,但我知道,他体内有致命的陈伤,拖了这么些年,才终于灯枯油尽。
  
  那年我十九,旋即入住正宫,平抚庄内外的骚动。这一番动静,自然也见了不少血。
  
  海水分离开南北两陆。与北陆的皇权专政不相同,南陆没有所谓的政权,有的只是像我栖梧山庄一般的分割一地的势力,无论大小,都是按武力来统治的。所以击败了慕容凌的我,才能顺当的入住栖梧山庄,而那些曾看轻我的下人也未有一句多言。
  
  并非自夸,十八岁时,我的剑法造诣已经高于舅舅。所以那之后,连舅母都不敢在我面前大声说话了。
  
  这样的统治,何其野蛮。
  
  老嬷一次说漏了嘴,曾同我提过,我的父母都是死于仇杀的,是舅舅救了尚还在襁褓中的我。
  
  时隔十九年,舅舅也几乎是因同样的理由去了,走前将我放在栖梧山庄正主之位,仿佛是将我投进了一个黑暗又奢华的轮回。
  
  我其实更向往北陆的太平,自小便是如此。
  
  老嬷的家乡在上京,所以她常常会给我讲,那里皇权统治下的太平盛世,繁荣场景。虽然也会有争执,却不会若南陆一般视人命为草芥,一言不合而刀剑相向。
  
  所以我年幼时但凡见着个温文尔雅,瞧着有修养的人,比如温珩,都只会暗暗笃定的以为,他定当是北陆大户人家的少爷了。
  
  诚然,我的那一回的笃定并没有出错,温珩的确是北陆之人,也的确称得上是大户人家。
  
  他的父君,正是北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温辰。
  
  ……
  
  离开栖梧山庄的那年,我二十一,温珩十八。
  
  栖梧山庄彼时内外安定,慕容凌比我更享受权利带来的快感,即便我不用嘱咐,他也依然忙前忙后的为着栖梧山庄。
  
  我自小见惯了他那鼻孔瞧人的高傲样,咋见他这么鞍前马后,实在是别扭。
  
  我离开之后,暂由他接管山庄内事物。
  
  舅母始终不肯认可我与温珩的婚事,好在她自小没将我怎么放在眼里。除了一回巴巴打算将我塞给那个如今染了一身风流债,前段时间刚弄出血祸来的轻浮公子外,同我几乎没什么交际。故而我也不很看重她是否认同这场婚事。
  
  去上京的路上,我与温珩并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成了婚。当着沟通南北两陆的大海,传说中的”天之涯“,相互许了一番当初以为似模似样、后来瞧着都孩子气的誓言,姑且算是私定终身了。
  
  此番去上京,乃是为了见一见温珩的父君的。虽然按着温珩的话来说,温辰并不见得会认他。
  
  温珩的娘亲出身风尘,纵然名极一时,甚至于惊动皇城天子。却在隐世委身温辰之后,连温府的门都没能入过。心灰意冷与其断了关系,才晓得有了孩子。
  
  温辰自然是知道温珩的存在的。只因其正妻温夫人实乃贵胄,娘家势力雄厚。温辰早年风流、与风尘女子交好一事本就是她心头刺,旁人在其面前提都提不得。又兼之温夫人连生了两个儿子,温辰为求家和,便只将温珩远远的安置着,并不打算带回府邸。
  
  直待出了意外,温珩的娘亲去世,温珩恰好的被我带回了山庄,便就同温相那边再无联系。
  
  这个意外,我本该是记得的,毕竟那日是我亲手救了温珩。
  
  可年代太久,类似的事也很多,我总也记不清楚,却不好开口去问。总觉问了就显得忒没心没肺了些,自己闷着脑袋回忆着。
  
   正文 前传(五)   
  与预想的不同,我与温珩刚到上京,仅仅喜气洋洋在繁华的市集上晃了一遭,第二日清晨温珩来敲我的门时,眸色便染上复杂。
  
  我当时睡得还有些晕乎,看着他坐在我的床边,虽然依旧是着浅浅的笑,神色中却有丝丝的黯淡。不由抬手,轻轻的抚了抚他的脸颊,温声道,“怎么啦?”
  
  他低眸安宁的瞧着我,“阿禾,温辰来过了。”
  
  “ ……”
  
  就这样莫名其妙的入住了温府。
  
  第一次见着北陆贵族古典而奢华阁内摆设,叫我有种不自在的拘束感。座上的是同温珩两分相似的男子,颇留几分年轻风流时俊朗的模样。
  
  可一番言语的过下来,让人瞧不出点滴的父子之情,只是告诉温珩,他可以接受他。
  
  我坐在一旁一声不吭,默默地想,接不接受都无所谓,倘若温珩在这住得不开心,我还是会将他带走的。
  
  温珩同他介绍我时,说的是妻子。座上的温辰这才抬了下眸,看了看我,说出句不那么走形式的话,“慕容禾她,不是你师父么?”
  
  我没想到,他竟然是认识我的。
  
  然温珩都说了,我再对上那双看不清深浅的眸时,亦能从容微笑,“我与温珩十天前方成婚。”
  
  温辰点点头,其对待温珩始终冷清的脸,面向我时才含了些礼遇的微笑,“原来如此。”
  
  而后……我便被与温珩安排在了一个房间……
  
  一个房间。
  
  同住的头一天,温珩早早的宽衣上了床,在床上看书。
  
  我则在房间里溜达来溜达去,看看窗台的小花儿,数数花瓶上的纹路,终于相中了一本颇有几分滋味的画卷,打算孜孜不倦的研读之际。内房中温珩忽而道,“阿禾,你能给我递杯水么?”
  
  我站在外房看画,自然而然的应了,一溜烟小跑的跑到桌前倒了水,然后又快步的端去了床边。
  
  正要将杯子递给温珩,但见他细碎着微光的眼眸幽幽的朝我一瞥,缓声道,“你在外面瞧什么?”
  
  我举着杯子,“瞧画,唔,那个画我好像在哪听说过,挺有名的吧。”
  
  “……”
  
  等到半夜三更,我从院外花园晃一圈回来,温珩早已经熄了灯睡了。
  
  我一颗忐忑的心微微搁下,蹑手蹑脚的扒了外衣,爬上了床。
  
  将将轻声细气的裹住了被子,正预备舒心的一叹时。缩在身前的一双手便给人牢牢的抓了去,吓得我心跳都快了几分。
  
  黑夜中温珩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将我凝着。
  
  我亦默然无语,略惊慌略脸红的将他望着。双手依旧小心的缩在身前,只是被人扣住了。
  
  良久,温珩才抿了抿唇,笑了。躲在这黑暗的床账中,便莫名含了些促狭与戏谑,小声问道,“怎么躲我?”
  
  也不晓得是哪来的气氛,我也跟着他小小的虚声道,“我才没有!”
  
  “那你看画也不来看我。”温珩不声不响的凑上来,虽是含笑,却分明是抱怨。
  
  我一时避也不是,不避也不是,一张脸愈发的发烫,低声道,“画好看。”
  
  话音未落,唇便给人吻住,浅浅的啄了一口。
  
  温珩已然靠到我的枕边,亲罢后,才轻轻笑着,不赞同道,“我比较好看。”
  
  我被他这么近的纠缠弄得脑中晕乎了一阵,感知彼此呼吸的交缠,他一只手力道将好,稳稳的抓住我的两只手腕,顿时有种……
  
  呜哇,好色的错觉。
  
  果真人都是不可貌相的,深不可测啊深不可测。
  
  “才不是。”
  
  啾,我又被啄了口。
  
  “呃,你好看,你比较好看。”跟山水,叙事画比什么好看,简直任性!
  
  啾啾。我被啄了两口。
  
  正要道一句,你这是打算让我在怎么回答时。温珩忽而一个翻身覆到了我的身上,被褥轻动带起一阵冷风。
  
  等我反应过来时,温珩披散的墨发垂泻下来,散落在我的枕边,丝丝缠绵。 我的手则同他十指相扣,被按在头顶,连前臂都亲昵的触在一起。
  
  我原以为他会俯身下来,像方才那般不由分说的吻我,殊不知他却伏低了身,整个将我严丝密合抱住,撒娇般埋首在我的颈窝,蹭了蹭。“阿禾,我以为你终于愿意与我同睡了。”
  
  脖子上传来肌肤相触的柔软触感,叫我不自觉的颤了颤,浑身有种莫名的电流流淌,“……”
  
  “阿禾……”那细小的声音钻到耳中,似是喵咪的亲昵般撩人。
  
  我低眸望着他泛红的耳根,与往下精致的锁骨,咽了口口水,“我,我只是有点紧张,那个……唔……唔。”
  
  “……”
  
  我以为我这一句确然有点退一步的意思,但是应该也不至于到了认同的意思啊,为什么就,就……
  
  在混混沌沌中,被吃干抹净了呢。
  
  ……
  
  总的来说,起初在相府的那一段时日,我过得很是圆满。
  
  虽然日复一日的待着,我也渐渐看清深宅府邸人心之间的藏污纳垢,但那与我是没有干系的,任是以温辰的权势也不能迫我分毫,我自与那污秽相隔。
  
  未得一月,温珩便入了仕。
  
  我对北陆皇族的事了解一些,却不懂具体的规矩。只晓得温珩据说是被宣入了皇宫后,直接面了圣,经了一些考核便拜了官衔。
  
  我心中模模糊糊的想,男子应该都是想要闯出一番事业来的。温珩的父君又是丞相,纵然感情不深,举荐一番也不过举手之劳。
  
  ……
  
  那时,我还并不知道,温珩这般,所谓的孽出,是不会被举荐入仕的。
  
  ……
  
  温珩升官很快,可谓是平步青云。
  
  我虽然为他开心,却时不时会想念他。他要做的事情太多太多,我便不能与从前一般时时都能见着他。
  
  闲下来时,便会自己也学着去找点乐子,譬如画画,又譬如练练月娘教我的那一支舞。
  
  温夫人偶尔会来找我,别样的客套,同我道,“新官上任总是有许多交接的事宜,等珩儿不那么忙了,我这个做娘的便将你们的婚礼再好好的办一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方才做得了数的么。”
  
  我其实不懂她这弯弯绕绕的是什么意思,只是她口中唤的一句一个珩儿,让我觉着心里头梗得慌。
  
  我不曾主动对温珩说过什么府上的事,然夜晚的时候他凑上来自背后抱着我,却轻声问,“我听闻,夫人今个又来找你了么?”
  
  我自然不会说谎,更全心全意的相信着他,点头应是。
  
  “说了什么让你觉着不开心的?”
  
  “没有。”我应承着,半晌又想起什么,回过身窝进他怀中,别扭道,“只是夫人都喜欢唤你珩儿,唔,可我都没这么唤过。”
  
  温珩低头瞧着我,似是愉悦,又似是无奈,“那这要怎么办?”
  
  我眨了眨眼,意外于他的认真,“我就是吃个醋,不碍事的。”
  
  温珩轻声笑着,我侧脸贴合的胸腔轻轻的震动,叫我心中满当当的皆是甜蜜,也忘却了那一丝丝他不在时的寂寞。
  
  ……
  
  我介怀的这件事,温珩没隔几日便处理妥善了。我们搬离了相府,独立住去了温府。
  
  那个时候,温珩牵着我的手,站在门口轻声告诉我,“往后在这里,我便不会担心有人扰你,教你觉着委屈了。”
  
  我虽然想告诉他,人心背地里的事我纵然瞧着不喜欢,却也不会代入其中,来给自己找气受。不管是温夫人也好,还是那些个偏房小妾的阴阳怪气,在实质上伤不了我分毫。陌生人在我心中亦没有半分的地位,自不能影响我心情丁点。可见温珩如此的向着我,我还是打心底的开心的。
  
  也正是那个时候,他曾温情脉脉将我抱着,低低道想要个孩子。而我亦傻傻的将这一句无论何时听来都觉甜蜜的话语,深深的记在了心中。
  
  ……
  
  温珩忙的时候,我偶尔会凭借自己优势,神不知鬼不觉的走一趟皇宫,四下的看看,看看所谓北陆最奢华之所是个怎么的模样。
  
  我时不时也会在皇宫看见温珩,看他一身官服站在金銮殿之下,与同行的那些老头子一比,俊俏得格外晃眼。
  
  温珩自然也晓得我来了,出了殿门便会偷偷瞄我一眼,面上的笑又是无奈又是开心。
  
  再然后我才知道,渝水入了宫,做了个御林军的小头目。
  
  见着他的那一日,我坐在皇宫御花园的假山上,渝水就在假山下,我带些找茬般的语气唤住了他,然后问,“你为什么也离开了栖梧山庄,那山庄怎么办?”
  
  他站定了一下,身上的铠甲发出干脆的声响,刀削似的坚毅面容显得比从前更为成熟,只是眸光却比从前要冷淡许多,似乎也没意外我会突然的出现,一如从前般的言简意赅,“庄主都能离开,我为何不能?”
  
  说得也是。我一时语塞,他便再看也没看我一眼,离开了。
  
  我有些惆怅。
  
  温珩不久便官拜正一品太傅,辅佐太子与皇子。
  
  我有时候坐在宫墙上,看温珩极有耐心,一点一点的教小皇子诗书的模样,便会心里头空落落的摸着自己的肚子。
  
  成婚都两年有余了,温珩也不曾怠慢过我,我却始终没有孩子,这一点叫我有些忧虑。
  
  我曾因为了更好的照看温珩年幼时偏弱的身子,向华大夫学了些医术皮毛,从而也知晓我天生体质偏寒。
  
  难道这就是不容易受孕的缘由么?
  
  我很想同温珩也说说这件事,但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想着兴许再过两天又怀了呢?我怎好叫他失望。
  
  我开始关心起自己的身子后,身边便才有了贴身照顾的小竹。
  
  ……
  
   正文 前传(六)   
  温珩便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桂花的,即便公务繁忙也会抽出两本相关的书来瞧瞧,我当时还笑他,“你莫不是官当得累了,要改去当花匠?”顿了顿,又觉着这个想法挺好,就乐呵呵的凑上去看,“唔,你喜欢丹桂么?我倒是较之喜欢茶花的,反正得空,也能在前院种些。”
  
  他抬头看我一眼,眸中一闪而过不知名的情愫,淡然的收了画卷,“你若是喜欢,我们可以且试着种些看看。”
  
  院中的丹桂没能栽活,我的茶花自然也没有养活,温珩自那以后回来的时日越来越少。
  
  温府离皇宫离得远,他忙的时候偶尔会回父家丞相府,第二日一早又匆匆的离去。
  
  我只有去皇宫才得远远见到他,但是总被铁青着脸的渝水挡住,拦在外庭。无聊了,便看宫中新栽种的丹桂,渐渐结满星星点点的细小的花,成片成片的,很是漂亮。
  
  京城气候并不适宜丹桂的生长,要养活一株,便要耗费颇多的心血。然公主喜欢,宫廷之内丹桂渐渐竟也成了规模。
  
  这事还是在一方家中女眷小宴上听到的,我只是后辈,没有说话的份。温夫人的语调还是一样的温婉,但那不容避让的视线却带着些许压制远远地落在我身上,“珩儿近来与祈容公主走得近,毕竟是皇家的人,咱们礼数万要周全,莫要怠慢了人家。”
  
  “皇上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她要什么不是轻而易举。就好比这丹桂,哪怕不合适,只要公主喜欢,不也好好在宫廷中扎了根么?”
  
  “女子么,若是未有那个金枝命,就要学会低头。”
  
  那一场宴,话题来来回回几次三番的提及公主,提及温珩。纵然都未挑明,座上女眷相视之后的笑总是意味深长而轻蔑嘲讽。
  
  我不知晓她们是如何在背地说我的,正是这样的时刻,我并不光明正大的身份才愈发的尴尬起来。
  
  可在那之后,温夫人没有同我说公主的事,而是问过我纳妾之事,我如实道我不愿。她当即便着了冷笑,头一次与我翻脸,”你不愿?你凭什么不愿?你并无名分,膝下又无子,我此番问你,走一走流程便已算是给你留足了面子,你定要如此任性,叫我难办么?!”
  
  本是伤不到我的人,秉一份伤不到我的色厉内荏,却因为那钻心的“膝下无子”四字,刺得我疼痛难忍。
  
  我终究还是介意的。
  那一阵半夜醒来,细细凝着温珩清秀的眉眼,我捂着小腹,总是久久都不能入眠。
  
  还有一事介怀,便是温夫人口中那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主祈容。
  
  温夫人像是颇有些在意栖梧山庄,故而一直对我礼待有加,此番翻脸绝非是简单脾性使然,实乃是背后有了些实质性的仰仗,而非仅仅凭借种种流言。
  
  而这一份的仰仗,我很快也就得了答案。
  
  那一日天青微雨,有位着鹅黄色衣裳的小姑娘,笨手笨脚的从墙头爬过来,摔在我眼前,一脸的泥。
  
  见着我,面色乍青乍红了好一阵,才挺起胸膛,径直道,“我是来找温大人的,他在哪?”
  
  我朝她笑,“公主不知,温大人这个时辰都是在宫中的么?”
  
  她气恼的鼓了鼓腮帮子,圆圆的杏眼看上去格外的可爱,也不在意我看出了她的身份,“胡说胡说,他同我说好了今天在茗香楼见面一起用午膳的。”
  
  “现在还是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
  
  “对啊,可我想见他了。”
  
  望着那一双清澈而骄傲的眼,我一时不晓得该说什么。
  
  这仰仗,便是一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公主不计身份,翻墙来见温珩的爱慕之心。
  
  我总是信任温珩的,信他同我一齐跪在山石,指天对地道出的誓言。信他眼底浅浅的依赖,淡淡的温存。
  
  纵然这样一个飞扬可爱的女子,有我所没有的天真烂漫。
  
  再然后……
  
  我便等到了一封休书,四平八稳的呈在桌上。
  
  ……
  
  信是由丞相府的下人送来的,离开时那轻慢的眼神叫我印象深刻。
  
  小竹端来一杯温茶,抖抖索索的递到我的手边,一句小姐还没唤出口,便哽咽在喉,嚎啕大哭。
  
  是了,府上的人皆唤的我小姐,而非夫人,因为温珩没有给我一个名分。
  
  我从未被他娶进家门,却被一封休书驱逐了出去。
  
  所谓的变心不是没有预兆的,我并非瞧不出近些日温珩同我说话时偶尔的走神,瞧不出他偶尔疏离的冷淡。
  
  还有那一日清晨,他忽而莫名同我道的,阿禾,你恨我么?
  
  我只是全心全意的信任着他,信他不会负我。
  
  小竹趴在我腿上,哭得撕心裂肺。而我轻轻的抚着她的背,“这信,倘若是说丢了,可不可以当成不作数呢?”
  
  即便是到了那个时候,我的心是还没有死的。
  
  ……
  
  到温珩休我的那一日,我已经有半月没能见到他了。
  
  提了信去皇宫,才被渝水拦下。
  
  我自没有告诉他休书的事,只是道,我要见温珩,半刻钟就够了。
  
  我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的结束我与温珩十多年相依相伴的感情,再怎么也好,我至少得亲口听他对我说。
  
  面色是骗不了人的,自到了皇宫便从未放纵过我的渝水终于点头答应,让我在宫外等着。
  
  这一等,就是三日。
  
  细若蚕丝的绵雨不住的下了三日,早足够将人淋得透湿。
  
  干净的雨丝中飘着一种淡香,漫过宫墙,密不透风的从四面八方压来。
  
  直到夜半,忽而降下瓢泼似的大雨。
  
  渝水终于从那一扇宫门走出,满身血污,跪倒在我的身前。
  
  刀痕斑驳的衣衫湿透,殷红的鲜血伴着雨水涓涓而流,蕴着滔天怒火的眸中,竟至于含了泪。一字一顿道,“阿禾,我带你回山庄。”
  
  我终是没能见到温珩,听着渝水带来的种种讯息,心里头却明晓南柯一梦,终于尽了。
  
  渝水告诉我,小公主祈容向皇帝请了指婚,年前温珩便能将她迎娶过门。
  
  他道,温珩为她费尽心思种下满京城的丹桂,尽获芳心。
  
  他道,温珩本是孽出,不能入仕,是他向圣上言明我的身份,宣称可据此控制栖梧山庄的命穴,才有了这些年的平步青云。
  
  他道的,并不是我认识的那个温珩。
  
  夜深风急,喧杂的雨声掩盖了所有的声响,空气中密不透风的桂花香迫得人无法喘息。
  
  等我终于意识到,他道的才是现实之时,心口好似生生的扎进去了一根刺,搅着的疼,却无论怎么挣扎亦抽不来来,像是镌刻进了灵魂。
  
  我蹙着眉,久久的在雨中呆立着,不言不语。
  
  直到渝水过来,将我轻轻的拉近怀中。
  
  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飘来,同冰冷的雨水截然相反,有力的手臂维护下,那温暖的怀抱却仿佛是压垮我平和面具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发着颤,咬着牙,却忍不住那一声呜咽从喉咙里发出,最终攥紧渝水的臂膀,放声痛哭。
  
  我不知道,老嬷走后,我还会这样痛彻心扉,几近崩溃的恸哭。
  
  周身俱是针扎一般的痛楚,细密而蚀骨,寒风灌进那些伤口,渗进骨子里,叫我冷得瑟缩。
  
  待我终于哭得没有气力的时候,渝水一把扶住无力瘫软的我,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见到什么可怕的事。
  
  我脑中浑浑噩噩,亦低头去看,才见自个雪白的裙底已然晕开一大滩的血迹。
  
  这是?
  
  我来不及细看,渝水便一把打横将我抱起,下颌紧绷,几近青白。
  
  我半晌半晌才缓过神来,有点不可置信,声音小得几乎只剩口型,”是……孩子?”
  
  渝水没有回答我,我在混乱的雨中缓缓的抚上自己的小腹,怔忪得忘了流泪。
  
  那一丝丝的期待与绝望还没能从浑噩的念想中抽离开,大夫按着我的手,惋惜的同渝水摇了摇头。
  
  那轻飘飘的惋惜,瞧在我眼中无疑是毁灭性的绝望。
  
  纵然身子疼得抽搐,也死死一把抓住了大夫,这一回眼泪却是自然的流了下来,像是已然抛却了所有,“我求求你……”
  
  大夫的眼中并非未有恻隐,好半晌才撇开眼,屈膝在我床边跪下。
  
  “您是温夫人罢?我记得您的,您不要再执拗了,这个孩子怎么也保不下了。”
  
  我自然也是认得他的,却说不出话来,只拼命的摇头,听得他继而道,“这次小产,其实并非您的过错,您的身子当下本该是无法生育的。温大人让我为您开了避子的药,没想到您还是意外的怀上了,可喝了药孩子还是保不住的,您……您就放弃吧。”
  
  ……
  
  我醒来时,已经是在温府。
  
  小竹趴在我床边低头落着泪,并未察觉。
  
  我小心翼翼的摸了下自个小腹,知道‘他’已经不在那了,空空的,一如我心头的缺口。
  
  “阿禾,给我生个儿子吧。”
  
  可,为什么要叫我期待呢?
  
  眼角滑下冰凉的泪,埋进枕里。
  
  长舒一口以后,坦然承认心哀而死……
  
   正文 第一章   
  两年后。
  
  正月之际降了几场大雪,市集中的茶馆生意难得冷清了几日,小竹盘算着或许今年可以早些将店面关了,在家好生休息一阵。 却又适逢大雪过后,当此穷乡僻壤的梨镇来了一大波的北陆官兵,黑压压的一拨儿军队生得是威风凛凛,仪表堂堂,叫人开足了眼界。没得半日,冷清的茶馆复又恢复了生气,生意比及盛夏期间也不差分毫。
  
  小竹站在柜台后拨着算盘,笑得合不拢嘴,抬头迎客时不经意着眼一扫门外飞扬的大雪,当即便拉长了脸。
  
  大雪遮挡,朦胧视线中正有人慢悠悠的往茶馆这走来。步子迈得缓不说,一步还得三回头,短短一节的路愣是走了半刻钟。入门后一概无视汇聚而来的眼光,自若的收了伞,开口便是一派清脆的嗓音,秉承着轻慢的语调,”小竹,我回来了。”
  
  小竹的脸色在见来人一派轻描淡写的态度之后更便是沉了,停了算盘,“小姐你这是出去出诊还是去闲逛了?早晨出去,这个时候才回来。”
  
  这么扬着嗓子一开口,茶馆大厅便有人打趣着插嘴道,“小竹姑娘这是又在训你家小姐啊,还真是看得紧,你家小姐可都得看着你的脸色过日子了。”
  
  话音未落,大厅便响起一阵并无恶意的哄笑。
  
  慕禾朝茶客浅浅一笑,不以为然。
  
  小竹却顿时竖着眉瞪了那开口的男子一眼,“去,不准胡说。”小跑着绕过柜台,伸手欲为慕禾接伞。
  
  慕禾神情一动,委婉的捏紧了伞骨没松手,矜持笑着,”我一会还得出个诊,苏太守家,便是来同你说一声,晚上不在家吃饭了。”
  
  小竹本是一听“出诊”二字便生理性厌恶,再听到苏太守三字,却又忙换了笑,细心的帮着慕禾整了整衣裳,”恩,我知道了,你去吧。”
  
  慕禾心知小竹一番变脸是为的那般,暗自失笑的同时也在心间浮上一层浅淡的无力。站在门口一边撑伞,一边随意问着。“尉淮呢?今个走了么?”
  
  “走了罢,听说今晨就要动身离开。如今都是快要用晚膳的时间了,想必早走了。”说及这么个人,小竹便忍不住的小声抱怨,“一点伤寒就在医馆赖了这么些日子,那尉淮分明是居心叵测,小姐何必还挂心与他。”
  
  慕禾自顾自的走入雪下,“他能有何居心,真要说的话,咱们才是别有居心的那一方吧。”
  
  大厅茶客听罢,动作纷纷迟缓了些,默然做竖耳倾听。
  
  这梨镇上谁人不知慕禾总是个与风月之事不沾边的闲散性子,好容易叫人听到了个不得了的开头,接下来却没有了结果。再回头时,那抹清丽的雪影已经晃悠悠的消失在风雪中,叫人不由停杯叹息。
  
  别有居心?难不成清心犹若云外之仙的慕姑娘,竟是个喜欢小嫩草的?
  
  那尉淮瞧着,怕是将及弱冠之年罢。
  
  ……
  
  渐行渐远,茶馆之中纷杂而起的感慨还是尽数落到了慕禾耳中,尤其是其中的小嫩草三字,将她说得震了震。
  
  想及种种,好半晌才回过神来,莫不是,她自个好这一口自己却从来没意识到?
  
  恍恍惚惚行至苏府门前时,慕禾抬高伞檐,才瞧见正门台阶之下停靠的那一辆富丽堂皇的马车,在这僻壤之所显得格外突兀。
  
  镇石狮的阶梯下还站着一袭青衣的苏瑜,对着马车的方向微微弓着身,像是个迎接的姿态。
  
  见着此情此景,慕禾便意识到自己来的时刻有点不合衬。
  
  近日北陆的朝廷派来了一拨官兵的事在梨镇传得沸沸扬扬,那些个官兵既然是北陆的人,于情于理都要与同为北陆势力的太守打交道。官场上的事同她八竿子打不着,为免招呼麻烦,慕禾暂且依了伞,在原地停了下来靠在墙边。瑟缩着将冻得通红的手捂在唇边呵着白气,预备等客人进去了,她再自己晃进去。
  
  飞雪飘摇纷乱,在伞檐半掩并不开阔的视野。朱门前侍从或是撑伞,或是扶持的周尽拥护下,自马车走下来一披着雪色麾衣的年轻男子。
  
  低眸时睫羽潜藏靡丽温和的眸光,自成一派宁静从容,矜贵而高雅。容貌胜仙,唇角似有若无的笑意温柔如画,缱绻着一份叫人卸下警惕的亲和舒心之感。
  
  纵只是个远远的剪影,单凭那寻不出痕迹的熟悉感,慕禾也将他认了出来,耳边渗透寒凉的凌冽风声静了静。
  
  说来凑巧,便是同时,举伞依靠着的围墙之后,有犬突然朝外狂吠起来。
  
  那突兀的声响叫慕禾稍稍一惊,偏头打量了一下这家门户,方才想起这里头的大黄乃是前不久被她踩了尾巴的。如此短促又撕心裂肺的叫唤,想必是铭心的记着恨了。
  
  “阿禾,你杵在那做什么?”
  
  远远的,有苏瑜平和而隐隐带笑的声音传来,三分戏谑。笑罢了,又觉有客在,不好让慕禾尴尬,遂朝她招了招手,“过来吧。”
  
  慕禾听到招呼声才回了神,以为自己默默杵在旁人家的墙边的确是挺傻的,尤其隔着一堵墙还有只大黄朝她疯狂的咆哮着。不免尴尬的干笑了两声,收手重新掌好了伞,讪讪道,”巧合,哈哈,巧合。”
  
  门口石阶梯边围了不少苏瑜家的侍从,偏头见是时常来府上走动的慕禾,皆让开了条道路。
  
  大雪绕过屋檐飘散下来些,苏瑜站在人群中,朝她礼貌的介绍道,“这位是温相,温珩大人。”
  
  又转而对温珩,”这位是慕禾,慕大夫。”
  
  慕禾收伞后极缓的瞥了一眼温珩,缓和的眸光之中印刻着那一张熟悉的面容,无波无澜。
  
  原是同两年之前并无甚异同的模样,惊艳依旧,却再不能予她一份贴近心口的温暖之感。
  
  像是曾朦朦胧胧在街道上遇见一个背影同他相像的人,会有起初心脏无法自控的麻痹,渐渐意识到现实之后,便冷淡了情绪。
  
  两年时间,洗去的早不是情绪之中所能掌控的事物。
  
  当所遇见的再不是一个相像的剪影,而是真正的温珩时,那冰冷的现实感亦后知后觉的来得更加的强烈。
  
  慕禾微微颔首算是招呼,而后才注意到苏瑜介绍词中,竟是以温相来称呼温珩的,面上不禁流露出了一丝惊讶的表情。
  
  安然立与一边的温珩似是洞悉其内心般开口解释道,“父亲如今身子有些不适,三月前正式请辞。”
  
  他说话的语态一如多年前的温和带笑,谦谦有礼,安宁依旧的神态之中未得半点的尴尬。清淡的笑意仿佛沁染了暖心的阳光,可轻而易举的侵入人的心防。那样干净温柔,却也不复往昔的亲昵依赖。
  
  两人间,一个淡漠,一个客套。眸光相触之时横隔着昭显的隔阂。
  
  慕禾并没有料到温珩还会在言语之中显出一份曾经相识的痕迹,尤其还是当着苏瑜的面。不晓得他意欲何为,静了静才道,“久居僻壤之地,消息闭塞,未能早些听闻,实在对不住。恭喜高迁,也盼令尊身体能早些好起来。”
  
  苏瑜本就是狐狸般剔透的人,听罢果然眉尖轻挑,诧异道,“阿禾与温相,两位早前认识?”
  
  温珩回以一笑,应是。
  
  慕禾望了回屋檐下的灯盏,纵然弄不清缘由,随着气氛亦是点头。
  
  苏瑜似乎有点意外,眸光流转着迟疑,却因为两者之间微妙的气氛没有多言。
  
  慕禾心知此前状况本该是苏瑜相邀温珩,她来的时机不对,更是因这个不对的时机造就了当下不怎么对劲的局面:与前夫偶遇,中间夹了一个不知情的好友,实在是过分微妙了些。
  
  左右也无话可说,慕禾便率先告辞,”两位大人先谈正事罢,老夫人还在等我,我便过去一趟了。”
  
  苏瑜欲言又止,应好。
  
  慕禾转朝温珩行了个礼,才入了门去。
  
  举伞步入庭院,漫天的大雪铺天盖地地再度涌上,引来一阵叫人畏缩的寒凉。
  
  苏瑜忍住没问出口的,倒是引路的女侍回头之时,一脸天真烂漫地问了出来,“慕大夫真可谓命好啊,连那样如天仙般的大人都认识吗?”
  
  入了门,慕禾脸色这才显了些苍白,仿佛是迎面而来的风都钻进了心里,又空落得无念。
  
  “过往阴差阳错的遇上了,便有了些交际,也想不到他后来会变成那样的贵人的。”更不想到,世间之大,他们竟还能再遇上。
  
  侍女似懂非懂的哦了一声,模样单纯显出几分艳羡来,小跑上前领路。
  
  ……
  
  苏老夫人身子并无何不妥,只是慕禾被以任用,偶尔便会来看看老人,看看她如今的身体状况,也会按着气候变化给老人辅以合理的膳食调养,亦或是适当的时刻予以一些药草辅助。
  
  毕竟入了晚年,再不注意身子,总容易生些病痛的。
  
  对着照看老夫人的婢女说了许多冬天饮食需得注意的事项,慕禾眼见天色一点点黑下去,便预备起身告辞。
  
  苏老夫人端着一盏热茶,慈祥的将她望着,“瑜儿不是道你今个会留下来用晚膳吗?怎的又要先走了?”
  
  一句话问得慕禾心中微微的一哽,又是对着长者,不免局促了瞬,片刻后才道,“近来降了几场大雪,气温骤降,医馆中病人也多了,我担心华大夫一个人忙不过来。”
  
  苏老夫人听罢,蔼声道了句,“也是。”便没再说什么劝阻,任侍女送慕禾离开。
  
   正文 第二章   
  如是对长者说了,慕禾自然不好回家去歇着,而是一反常态,主动的去了医馆。
  
  行至医馆,迎面而来一股淡淡的药香。将入门的同时腰上一沉的挂上来个七八岁的孩子,将她紧紧抱着。
  
  阿狸愁眉苦脸的拉着她的袖子,“阿禾,你可算回来了。”
  
  慕禾张了一线嘴,正要问一句怎么,又默然的合上。因为屋门台阶上已经站了个人居高临下、毫不客气的开口冷冷质问道,“慕禾,你又去哪了?”
  
  阿狸听见少年的声音,犹若见了狐狸的白兔,抱紧慕禾的手臂,显出几分忌惮戒备的神色来。
  
  慕禾看见如此奇异的场景,只是想笑。缅着若常的语气回答道,“去苏府给老夫人看病了。”
  
  少年得了解释,仿佛还是不高兴般,冷冷道,“你过来。”
  
  慕禾拍拍阿狸紧紧抱着自己的手臂,让他放开,目光在少年身上绕了一遭才落定,撇了下唇道,”我原本就是要进屋的。”一面自若的往台阶上走了两步,“你不是今个就该走了么,怎么如今却还在这?“
  
  尉淮见慕禾刚打照面就开口让他快些走,不由拧眉,默然瞅着她不说话。
  
  他这么面无表情瞪着人的时候,漂亮的丹凤眼的确是显出几分慑人的气势的。黝黑的瞳孔甚至添了冷芒,好似凌冽的杀气,难怪阿狸会害怕。
  
  慕禾给他瞪了一会儿,晓得自己得不到答案了,便要让开他走进屋,“我今个身心俱疲,你若是要闹性子的话,咱们改天好么?”
  
  语气分明还是轻松着的,可见慕禾并没有摆出平时那一副任你胡闹的好脾气,尉淮微微一愣,神态徒然就软下来了。毫无预兆的敛了莫名其妙的怒气冲冲与冷凝杀气,像是霎时的雨过天晴,侧身一把扯过慕禾擦身而过的袖口,垂着头哼哼两声,“唔,我头疼。”
  
  慕禾已经不止一次的看见他变脸,早见怪不怪的往室内走。懒得追究他话中的真假,也怕打扰在问诊厅忙碌的华大夫,顺着他的意思道,“坐下来我看看。”
  
  尉淮还是少年的模样,虚岁二十。虽然小竹和阿狸都很是忌惮他,慕禾却很喜欢他。自然,并非男女之间的那种喜欢,她如今二十有六的高龄,若真相中了这嫩草,便委实丧心病狂了些。
  
  她只是喜欢他与温珩截然相反的闹腾性子,爱生气,也好哄,像只漂亮的小兽,正是她没有的活力脾性。所以同他相处的时候,便会觉得很轻松,见过温珩后,尤其如此感觉。
  
  心间的沉重仿佛刹那间被瓦解,唯剩一室的鸡飞狗跳。
  
  ……
  
  将尉淮带回医馆还是半月前的事。
  
  彼时的他一个人伶仃的站在雪里头,衣着奢华却分外单薄,显然是出远门前没能料到这一场突降的大雪。抱着手臂在屋檐下微微的发着抖,眸光黯淡的凝着往来的人群,神态却倨傲。
  
  那一身的桀骜与渗入骨子里的高贵气质,于这朴实小镇的人流中实在显眼。
  
  未有片刻,就有几位好心人上前同尉淮搭话。可他承载了飞扬细雪的睫却好似不屑一般的动了动,非但不理会人,反倒避开旁人的目光。如斯骄傲的模样,直叫人讨厌得一塌糊涂。
  
  慕禾起初并不想招惹不相干的人,然第二日所见他依旧是站在原处,嘴唇都泛着淡紫色,呼吸稍快,伴着苍白面颊上两团病态的潮红。一副摇摇欲坠,下一刻便要病死街头的模样。就算不是个医者,也瞧得出来他定然是病了。
  
  再说不定,他不久就该横尸街头,好巧不巧的死在她家医馆的门口。这么一来,便委实晦气了些。
  
  所以几步上前,在他面前停下。慕禾迎着鹅毛大雪将伞渡到尉淮的头顶,自个则因飘忽的雪而眯起眸子。
  
  认真着问,”这位公子,你身上有没有带银子?“
  
  尉淮自然是没有触动,就当她是草芥一样的存在,不值得多看一眼。
  
  慕禾得了无视,便自发的走近了,看清隐在他的披肩内腰带上的玉佩,心中缓缓的一稳。
  
  唔,有这个就够了,她不能给人白干活。
  
  拎出手中给阿狸备的小米粥,随手揭开食盒盖子,腾腾的热气伴着清香霎时四溢,于飘雪的冷凝空气中缓缓飘散。
  
  慕禾在尉淮第一次正眼的注视中笑得从容,”今晨熬的,你要喝么?“
  
  “……“
  
  便就这么把他拐回了家。
  
  慕禾以为尉淮大抵是负气离家、从外地跑来的大少爷。这事从后来他理所应当地赖在医馆中,还理直气壮命令她做事的神态中能瞧出来些。
  
  且而初见时,尉淮神色黯淡又孤身一人在人群中无措张望的神情,她还是很熟悉的。毕竟幼年的时候,她也干过不少诸如离家出走这类的蠢事。
  
  一时感同身受,便没法开口催他离开,这一收留就是半月的过去。
  
  尉淮大少爷拍出来不少的银子,很是扎实的稳了她的心,却因那不好相与的性子,深深的得罪了小竹和阿狸。
  
  好在他是预备要走了的,唔,只是不晓今个又是为何没能走成。
  
  ……
  
  入暮后随意吃了些晚饭,尉淮霸占着慕禾专属的靠椅自顾自的发呆。见阿狸喏喏的跑进来,拿了些东西又喏喏的跑出去,来回了好几番,眼一眯,心情又有些下沉了,“做什么跑来跑去的,烦死了。喂,小包子,我要吃华碧阁的云糕,去给我买来。”
  
  刚进门的小竹脸色一变,听闻尉淮又要欺负阿狸,不由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被点名的阿狸本人则是腿一软愣在了原地,圆溜溜的眼睛可怜而惊恐地瞪大着。
  
  慕禾忙着将新处理好的草药放入对应的药柜,微微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也便没有注意到厅中局势的对峙,头都没抬地忽而道,“你准备何时走?”
  
  尉淮心头一顿,无意识的缩了缩脖子没再去找阿狸的茬,靠在椅上百无聊赖的望着屋顶,“不知道,我要吃云糕。”
  
  “今天晚上还能赶山路么?”慕禾将药材包好。
  
  尉淮幽幽地叹息一声,瞥眼桌上空空的盘子,“ 唔……肚子饿。”
  
  “恩,那便明天再走罢。”
  
  尉淮脸上的轻慢一僵,凌厉的丹凤眼转瞬染上薄怒,噌得自椅上站起身,冷声道,“你这人性子怎么这样差,我好声好气的对你说半天,你一句温柔些的话语都没有!”
  
  阿狸被他浑身的戾气吓的一缩,泪珠儿在眼眶里头滚来滚去,险些要哭了。
  
  慕禾一怔,这才抬头看清尉淮眸中实实切切的愠怒,像是刚刚回过神来。默了一默,倏尔抱歉的笑了,“唔,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的。”
  
  瞧上去诚恳,却笑得并不走心。
  
  小竹知道自家小姐甚少因为陌生之人牵动情绪,心情好了会在尉淮生气的时候,温声带笑的将他哄上一遭。心情倦怠,便不痛不痒的作壁上观,任其恼火。如今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神情也比平素来得黯淡。
  
  难道是在苏太守府上发生什么事了么?
  
  隐下疑虑,小竹勉力忍住对尉淮胡搅蛮缠的不忿,开口道,”我适才进门的时候,瞧见公子的马车在外等候。公子若是要道别,何必还要吵出份不痛快来。“
  
  ”哪里是我要吵,你们如果听话的将云糕买来,我怎么还会不痛快。”尉淮哼了一声,起身走到药柜慕禾面前。漂亮的丹凤眼还勾含着隐怒,一手捻起抹儿碾碎的药粉,语气古怪着道,“这玩意有什么好看的,进门这么久,你就没拿正眼瞧过我。”
  
  又兀自嘟囔,“亏我还特地为了等你,从早晨待到了现在,你说,是不是你在气我。”一顿,抿了抿唇,声音低些,“反正我都被你气死了。”
  
  慕禾因那声嘟囔而牵动心神,望了望眼前的少年。
  
  那张极度精致的脸蛋上,一双狭长的丹凤眼不过流露三分威严,尽染七分魅惑,凑近了看更别样撩人。耳根染上浅浅的绯红,彰显着对两者如今极近距离的在意,纵然方才分明是他自己先凑上来的。
  
  慕禾移开眸,忽而道,“尉淮,我被休过一次了。”
  
  尉淮眸光倏尔一沉,唇角微动似是磨合着牙,颇有些切齿的意味,”做什么又同我提这个?“
  
  “是觉着你没必要如此待我,左右你也不会娶一个成过婚的女子。“慕禾轻描淡写的说出些旁人避之不及的言语,一本正经道,“你今天都要离开梨镇了,咱们好聚好散,不行么?”
  
  小竹忙将眼角尚噙着泪的阿狸拖出门去,怕对小孩影响不好。
  
  慕禾本有一副好相貌,气度之间亦淡雅清丽。而时至如今却未有人问津,实在是因其未有半点上心风月的性子,更不爱同人摆出丝丝缕缕的暧昧。
  
  暧昧这个东西,总是很伤人的。叫人满怀期待,越陷越深,到头来还是落得一场空的结局。
  
  本来么,不以成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 她如今二十有六,身负巨债,一家还四张嘴吃饭。没兴致再风流不羁,也不想祸害人家大好俊俏少年。懒散了两年,唯就对银子有些兴致。
  
  然这几日为了避尉淮,医馆茶馆统统顾不上,冰天雪地时无家可归在外面溜达,被小竹成天的念叨。她一个畏寒至极之人着实有些心酸。
  
  这些话虽然摆明的说出来颇有些伤人,可短痛总好过长痛,况且还是两个人的长痛。
  
  再者,依托尉淮那样桀骜的性子,定也受不了这样的重话,指不定掀了桌子,大闹一场的离开就再不会回来了。
  
   正文 第三章   
  可慕禾等了半天,也没感受到预想中雷霆万钧的怒火。眼前的尉淮不过支着头,眸色不定的将她望着,“你现在就想到婚嫁上的事去了么?这个我倒是没想的。”
  
  唔,原来是要耍流氓。
  
  慕禾心中暗暗认定,摇着头笑笑不说话了。
  
  “你不用这样笑,难不成你会对一个只有一点点喜欢的人谈婚论嫁么?”尉淮同样笑着,面容明朗,声音却阴恻恻着,“还是成过婚,被人休了的。”
  
  慕禾觉着他说的虽然是直白了些,但也有那么几分道理,微微一顿,”你说的对。”
  
  尉淮本是想要嘲讽,殊不知慕禾却照单全收,叫他心中反而哽塞起来,尴尬一阵后觉着抱歉,偏偏也拉不下面子来道歉,只得冷哼着偏开头。
  
  良久, ”所以,只要我能娶你就成了么?”
  
  慕禾收拾着被他弄混的药材,提点他,”我比你大六岁,即便是你不介意,你家族之人,怕也是不会同意的。“
  
  尉淮回眸,见着慕禾又在拨弄那么堆灰不溜秋的粉末,对他半点不上心的样子就心烦。
  
  泄愤的挥袖一扫,登时粉尘漫天,大多则被拂到了地下,沾染了尘土,怕是用不得了。少年微微昂着下巴,不容置否道,”同不同意都由我说了算,这几日你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去见乱七八糟的人,我过段时间就来接你。“
  
  慕禾见药材被毁得七七八八,也不恼火。以袖捂着口鼻,一手扇风,要祛除些粉尘的侵扰,短暂一迟疑,”唔,可我没打算去梨镇以外的地方。”
  
  “那我来看你总行了吧!”少年凤目圆睁,一副极恼火又极无奈、倘若她敢说一句不就要跳过来咬她一口的样子。
  
  慕禾心中一动,噗嗤的笑出声,“尉淮,没你这样追姑娘的。”见他又要发火,忙笑,“我答应,答应就是,你到时候来看我吧。”
  
  若非是年少,又怎得这些轻狂,枉顾对方的不情愿也要执拗的在一起。
  
  况且他们之间有多不合适,她说了他不听,自然会有旁人代替了告诉他的。
  
  尉淮不晓得慕禾心中的计量,恍似春暖花开,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医馆时隔半月的再度宁静下来。
  
  ……
  
  当夜,又下了一场大雪。
  
  翌日起床之际,阿狸兴奋的笑声把慕禾从床上震起来。
  
  大抵是尉淮这个克星走了,他发自内心的开心,往医馆送了早膳之后便拉着慕禾要堆雪人。
  
  慕禾呵欠连连,又冷战阵阵,只是实在不好拂了小孩的笑脸,内心几近崩溃的移步去了堆积皑皑白雪的前院。
  
  小竹今个没去茶馆,店有伙计看着,也不至于离不得人。这么冷的天,她若是不将门前的雪扫一扫,她家那畏寒至极的小姐定当是不会扫的。
  
  清晨人声素静,巷中空寂,远远的传来马蹄声响,哒哒哒的愈渐临近,颇有几分韵律。
  
  小竹扫雪忙得抬不起头,直待那车马经过门前在临院顿下,才将将的移眸瞧见那长长一队的车马皆拖着家里用具,停在临院门口。短暂错愕之后旋即喜上眉梢,赶忙回望了眼院中蹲在雪地,同阿狸的正儿八经、有商有量堆着雪人的慕禾,虚虚的掩了下门,走上前笑着拦了下瞧着像是管事的人。
  
  “苏大人终于是打算搬过来了么?还是只有老夫人过来?”小竹激动得脸颊都绯红着。
  
  她早前劝慕禾将这间离镇上有些距离的别院盘下,就是因为打听到临院正是苏大人的地产之一。据说是苏老夫人嫌镇上吵,才会买下此僻静之所。
  
  可她们在这住了近一年有余,却迟迟没能等到苏太守搬过来。 如今,如今终于是给她等到了么!
  
  那管家生得极面慈,也不介怀小竹言语中的唐突,微微拱了拱手,和煦道,”大人道不久就会去府上拜访的。“
  
  小竹欢喜地在袖中握了下拳,这才想起行为中唐突,往后退了一步,歉然道,”那好那好,冒昧打扰了。“
  
  管家正要还礼,一抬眸眸光落在小竹的身后,不由便弯了身,低下头,恭恭敬敬唤了一声,”大人。”
  
  小竹以为是苏瑜到了,忙回身预备行礼,然眸光一扫落在来者身上,来不及颔首,便是所有的血液尽数逆流,连呼吸都不畅了一瞬。
  
  “温,温大人?!”
  
  ……
  
  堆雪人是件颇容易引起争端的事,主要是因为其极具创造性。
  
  阿狸要堆个传统意义上的雪人,将一个圆身子一个圆脑袋,两个粗糙的球往上面一摞,便让慕禾负责精雕细琢,弄出个娃娃的样子来,还是得有鼻子有嘴的那种。
  
  慕禾嘴角动了动,无言了半晌。而后当真就凑上去,一双手在雪球上拍来拍去,没一阵便朝阿狸呵呵一笑,示意大功告成了。
  
  阿狸明显有点意料之外,踮起脚尖试图越过慕禾的肩头去看看成果,”好了吗?怎么是圆圆的葫芦?娃娃呢?”
  
  慕禾拍拍手起身后迅速将冰冷的手捂进暖袖中,回身几步抱起暖呼呼的阿狸,走上台阶将他放到干净些的地方站着,才气定神闲的解释,“哦,娃娃在葫芦里呢。”
  
  “……”
  
  慕禾满意的看着阿狸眼中掩饰不住的震惊与不可置信、站在那陷入狂喜的模样,没想到这个年纪的孩子竟还能如此的好哄,实在是天真可爱极了。低首拍拍自个身上的雪,正预备收拾收拾回屋去暖和暖和,虚掩的院门忽而被人从外头扣了扣,发出“笃笃笃”清脆的声响。
  
  慕禾张了张嘴,还未来得及应声,木门便猛然被人从外推开。
  
  小竹瘦弱的身子率先挤了进来,双手张开拦在门口,结巴的撒着慌,”温,温大人是来找谁的?这家的主人现下并不在家。“
  
  那又惊又惧,涨红了一张脸的模样,分明是攒了果敢的呵斥,却因面对温珩那样浅淡出尘的笑意而无法道出一句唐突的话来。
  
  结结巴巴撒出来的慌也有点迟了,洞开的院门正对着积雪的庭院,温珩又比小竹要高出许多,庭院之景早一览无遗,谎言不攻而破。
  
  慕禾伴着阿狸站在台阶上,作为被小竹战战兢兢守护着的人,在看清了这一诡异的局势后,反倒是不适时宜的默了默,良久才不慌不忙的招呼,“唔,小竹,莫要无礼。”顿一下,忽而又想起什么,“让温大人进来坐吧。”
  
  虽然慕禾不曾想过温珩会主动过来,但毕竟昨天是见过了的,知晓他是因公事恰好才到了梨镇。既然如此,贸然将人拒之门外倒显得奇怪了。
  
  小竹听到慕禾开口,脸色煞白的退开了。
  
  温珩朝她微微一笑,才入了门。举步闲雅,面含温和从容的微笑,”我将将搬到临院,便想来打声招呼,并不曾想是阿禾你住在这。”
  
  阿狸还是第一次见到温珩,小孩本是兴致勃勃的围着葫芦雪人打转,回眸不期然的瞥见温珩,也不知是认生害羞还是如何,小步跑了过来躲进小竹的身后,紧紧的拉住她的袖子。
  
  慕禾点点头,差了小竹去泡茶,阿狸亦跟着退下。
  
  见着那一大一小的两人走远,慕禾将温珩请进屋后便自然而然的虚掩了门,转身妥帖地将两只手都捂在暖袖中才面对着身侧的温珩,连声调也变了几分的随意,干脆问道,“有什么事?”
  
  温珩前一刻方入门,正一眼打量前厅的陈设,听得慕禾开口才移眸过来,唇角尚有笑意,眨眨眼颇为无辜道,“为何突然问这个?”
  
  慕禾对他这个表情深感熟悉,本以为时隔两年可以再无感触,却在那一刹那心底划过数种情绪,百般复杂之后实在很难说明还能余下个怎样的滋味。
  
  慕禾本是习武之人,听力也比得旁人好上不少。方才她听见结队的车马到了临院,温珩独有轻浅闲缓的脚步随行而来,连家门都没入,径直便到了她家门口。说是来拜访邻居,手中却一点象征性的东西都没有带来。寻常不拘小节的人也就罢了,温珩久居官场,自然不会刻意如此。
  
  可等她遣开了人,他却反倒是装起糊涂来,这便是叫人有些想不通了。
  
  慕禾随手朝温珩比了坐,自道多言后也不再多问,移步靠上铺了绒毯的椅子。
  
  前院两株寒梅兀自盛开,冷冷的香透过窗子漫进屋内,在两者间一瞬的安宁之中,流转着别样的柔和。
  
  慕禾捂着暖袖,只当寻常的直面着温珩。既然他不愿开门见山,她也只有陪着客套寒暄了。
  
  小竹终于泡好茶推门进来,小心的打量了慕禾的脸色,在上过茶后便退到了她身侧。
  
  慕禾端起一盏茶暖手,氤氲的水汽带着暖暖的茶香在空中散开,”听闻临院曾是苏大人的府邸,想来温大人同他颇有几分交情的。”抿上一口茶水,见温珩不过浅浅一笑并未反驳,心中便才真正缓缓落定这个结论。又不想将话题说得太叫人不好接口,紧接着道,“既然是邻居,我们自当会改日再拜访的,如今梅花正好,小户人家拿不出什么上台面的礼物,不晓得温大人可喜欢食梅花糕?”
  
  “阿禾亲手做的么?”温珩浅笑着问,满室盈盈和谐的气氛中,再看不出半点过往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