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宠妾要潜逃(黑颜)
楔子
桃红杏粉李白,迎春满枝临风摆,海棠开自在。
正是二月时分,春花漫山遍野,是沉酝了一个季节的热烈。在荒地中,一座孤坟湮没在蔓延的迎春花下,无碑,却不冷清。
男人手握马鞭立于墓前,墨色深服,银白长袍,一个杏红色的香囊静静地垂在腰间,若有似无地散发着一股干蔷薇花的香味。一匹高大的白马在不远处吃着草,而在更远的杏花林外,俊秀的少年牵着马静静地等待着,偶尔往里面投去不安的一瞥。
男人抬起手,似想触摸什么,却又僵硬地放下。眼中浮起复杂难言的神色,随即被浓浓的戾气所代替。
“女人,死是这么容易的吗?”他微笑,蓦然抬手一掌击向孤坟。一时间花摇枝断,落黄如蝶翻飞。
少年远远地看见,惊得慌忙跑过来,只是这片刻间,男人已经连连发掌,击得泥土四溅,削平了大半个坟头。
“爷……”少年想要阻止,却又不敢。
男人没有理他,又发了几掌,直到看见里面已开始腐烂的女人尸体。没有棺材,甚至连一苇破席也没有,只是一身破衫,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泥土中,无数虫蚁从她身上飞快地爬开。
男人手一紧,已蓄足力量的一掌再也发不出来。
“怎么回事?”他看着女人面目全非的脸问,声音低哑难闻。
从少年的角度可以看到男人不知是因愤怒或是其他而变得赤红的眼,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压住心中的寒意,他急急地解释:“回爷,是眉……眉林姑娘临去前的意思。她说……”他小心翼翼地瞥了眼主子,看其没有不耐烦,才又继续接下去说,“她说与其拘于棺材草席那一方之地,倒不如与泥土相融,滋养这一地春花,她也好沾些光。”
没人再说话,只有微寒的风带着满山的花香轻轻拂过尸体的表面,让人竟然闻不到一丝腐臭。
“她还说了什么?”良久,男人方才低声问,垂在腿侧的手竟有些颤抖。
少年没有注意到,他仔细地想了想,然后摇头,“回爷,没了。”
男人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然后突然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有……没有了吗?你竟是到最后也不……”也不念他一下,哪怕是恨。他还是将后面的话都咽了回去,等着它烂在肚子里面,然后手中马鞭蓦然挥出,将尸体卷出了土坑。
“爷!”少年惊呼,“扑通”一下跪在男人面前,哀求,“爷,爷……眉林姑娘就算再有不是,人死如灯灭,您就让她入土……”
如狂兽般嗜血的目光令少年不由自主地敛了声,他长鞭挥出,狠狠地抽在尸体身上。
“你想给予春花,我偏不许!”
再一鞭,沉闷的响声中,破布飞扬。
“你想就此安生,我不许!”
恶毒的誓言带着难以察觉的哽咽,一件银白的长袍飘落,将沾染着泥土的腐坏尸身掩住。男人突然弯腰抱起尸体,几个起落跃上马背,然后策骑穿过杏花林,向云天相接的地方狂奔而去。
二月来,桃花红了杏花白,油菜花儿遍地开,柳叶似碧裁……
恍惚间,他似乎听到女人在耳边低唱,如同去岁在那荒僻的山村中般。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她在院中晾洗衣物,阳光穿透破旧的窗纸,如光碟般在他眼前跳跃。
她是四十三,与这里的其他人一样,她没有名字。她不记得来这里之前的事,除了那横伸在路上挡住马车的满枝梨白以及野地里成片成片的荠菜花。那是她整个儿时的记忆。
然后就是训练,成为死士的训练。死士的训练最完美的成果就是——泯灭人的本性以及对死亡的畏惧,只剩下狗的忠诚。
很多年之后她都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在那个时候吃药吃坏了脑子,不然怎么会死心塌地地喜欢上那个王八蛋?
事实上,相较于其他死士,她显然是不合格的。她怕死,怕得不得了,所以为了活着她不介意学着做一条狗。
四十三进去的时候,大厅里已经站了十多个如同她一样蒙着黑色面纱的妙龄女子。她目不斜视地从她们中间穿过,在隔开内外的珠帘前跪下,眼睛落在膝前一尺的地方。
“主人。”
“坤十七病,由你补上。”里面传出的声音似男似女,让人难以分辨,显然是故意为之。
“是。”四十三没有丝毫犹豫,虽然她并不知道自己接收到的是什么任务。
“很好,你进来。”那人道。
四十三不敢起身,于是弯下腰双手着地,就着跪的姿势爬了进去。一穿过晃动的珠帘,她立刻停了下来。
一双青缎绣暗花的靴面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的视线中,有淡雅的熏香飘入鼻中,她心中突然冒起一股寒意。未等她想明白是什么原因,对方已经出掌按在她的头顶。她脸色微变,却只是一瞬间,便又恢复了正常,认命地闭上眼,任由一道强横的内力由百会钻入,片刻破去她苦练了十多年的功体。
一口鲜血由口中溢出,她面色苍白地委顿在地。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废去你的武功?”面对她的沉默,那人反倒有些好奇。
因为喉咙中仍然有甜腥味,四十三呛咳了一声,才柔顺地道:“是。”声音中竟听不出丝毫怨怼。自从被带入暗厂以来,他们最先学会的就是说“是”。
那人仿佛想起了这一点,不由得一笑,挥了挥手,“都下去吧。”
“是。”
四十三退出珠帘的时候,人已经走了个干净。她吃力地站起身,却不敢转身,仍是以面朝着珠帘的方向倒退着往外走。就在她跨过门槛的时候,帘内突然传来一声咳嗽,惊得她差点跌倒,幸好里面的人并没注意。
总管在外面等着她,交给她一个紫色锦囊,没有说多余的话,便安排她上了候在外面的马车。
四十三知道,锦囊里面就是她此次的任务。
眉林……眉林吗?
她额角抵着窗框,耳中听着同车女子嬉笑的声音,一丝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怅惘的滋味浮上心间。从此她就要叫这个名字了,四十三,那个随了她十五年的数字就要永远被湮没在暗厂那让人连回想也不愿回想的地方。
从此,她有了名字,有了身份,甚至还有一堆从来不曾见过的家人。她代替了另外一个女子。
在西燕随同子顾公主一起来大炎和亲的三百美人当中,当然不止一人被李代桃僵。那些坤字开头的女子便是专为这而培养,她不过是捡了一个便宜。也许,在被她蒙混了近五年之后,总管终于开始不耐烦,所以才会以这种方式将她打发掉。
也好,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充满腐臭和死亡的地方,看看那深刻在脑海中的似锦繁花了。就算没了武功,就算体内有着每隔一月便会发作的毒药,那也远胜过必须时时面临与人争夺生存机会的生活。
此时已入了秋,官道两旁的山林一片苍翠,可见深红浅黄夹杂其中,绚若春花。可终究不是春花,近了,扫过车窗的时候,便能看清一片片枯黄招摇的叶子,被风一吹,簌簌落下,让人感到飘零的凄凉。
眉林不喜这个,便收回了目光,微笑地倾听同车女子谈话。
两日前,她被送至离昭京两百里远的安阳。是时,西燕和亲的人马正歇宿于该地的驿馆。次日启程时,供美人乘坐的马车因为禁不住长途跋涉而磨坏了两辆,于是不得不将原本乘坐那两辆马车的美人分至其他车中。
眉林便是在这种情况下坐进了现在的这辆马车的。相处了两日后,她终于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怀疑她的身份。
原来赶路辛苦,加上规矩所限,这些美人下车之后极少有交谈的机会。就算有,也是与同车之人。因此对于其他车中的人都不熟悉,更不用说那些连美人容貌也很难见到一面的护卫了。当然,这事如果没有西燕上位者的配合,又哪能如此容易。
只是这里面的事不该她去想,就最好别去想,知道得太多并没有好处。她还有更迫切需要解决的事。
西燕语。
她们几个说话柔美软腻温润婉约,如同唱曲儿一般,当真是说不出的好听,只可惜不知在说些什么。作为一个从西燕来的人,竟然连燕语都听不懂,这会是多么可笑的一件事。
整个行动的每一个细节都安排得极为严谨,为何却独独在这上面留下了漏洞?她想不明白,却不得不小心翼翼地应付。
正沉思间,耳窝微暖,有人凑在她耳边说了句话。眉林强压下反射性想要搁开的动作,回眸,发现是五女中长得最美也最温柔的那个少女,对方正关切地看着她。
她脸上立即浮起笑容,心念急转,思索着应对之法。就在这时,原本行驶得就不快的马车突然停了下来,引开了身旁少女的注意力。
眉林悄悄地松了口气,也跟着其他人往车窗外看去。
他们的马车位于队伍中间,又不能探出身去,其实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听到急促的马蹄声由远而近,然后在队伍的前方停下。不用想,必然是被侍卫长拦住了。
就在众女疑惑而又好奇地猜测发生了什么事的时候,马蹄声再次响起,其间还夹杂着呼喝之声。这一次却是己方的侍卫在挨车驱人下车。
原来和亲人马因在路上屡有耽搁,比预定抵达昭京的时间晚了近月,正赶上大炎皇朝一年一度的秋季围猎。围猎地点在昭京西南三百里地的鹿山,也需要经过这条路。好巧不巧,两队人马竟然撞了个正着。
几人下得车来时,前面的马车已经被赶到了路边,公主的车驾则在侍卫长的护送下离开了车队,往远处旌旗招展、甲胄森森的队伍快速驰去。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有内侍过来传旨,着和亲人马随驾前往鹿山。
众人纷纷跪伏路边,直等到骑在马上、一身戎装的大炎皇帝,率着皇子王孙文武百官浩浩荡荡地过去之后,才起身回车,跟在后面。
大约是被那严整凌烈的气氛震慑住了,上车之后,少女们都不敢再出声交谈。眉林不由的暗叫侥幸,但也知这样的运气不是时时都有,她如果不及早想出应对之策,只怕很快就会露出马脚。
日行百里,两日后,至鹿山山麓。其时武备院已经在其平旷之处设好行营,建起帐殿,以黄髹木城围绕,立旌门,并覆以黄幕。外设网城,有人轮流值宿守卫,以防有人闯入。
和亲的人马除了公主以及贴身侍女以外,余者皆被安排住进了外营,没有允许不得外出。美人们都隐约有了预感,她们的命运或许即将在此地被决定。虽然早在被选定成为子顾公主陪嫁的时候,对此就已有所觉悟,但真到了这个时候,还是会觉得恐慌和不安。
与眉林同帐的五个少女也是一样,再没了前几日的活泼嬉笑,秀眉都不自觉地轻蹙,笼上了一层薄郁显得心事重重。
对此不是很在意的眉林,则一心掰着手指数着下月取解药的日子,并为要用什么样的情报去换取效果比较好的解药而发愁。到目前为止,唯一让她感到庆幸的是,自随帝驾以后,少女们都开始改说大炎话,其流利程度竟是比她这土生土长却极少开口说话的炎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翌晨,曙色初露的时候,嘹亮的角号声响彻远近平野。马蹄如雷,夹杂着人的呼喝,将连日赶路疲惫未醒的少女们惊醒。她们惊疑不定地互相对望着,如同山林中那些即将被无情捕猎的小动物。
时间在让人煎熬的对命运的等待中缓慢流过,山野的夜幕终于随着猎手们的回归而降临。篝火在宽敞的营地间燃起,新获的野味架上了火焰。欢声笑语穿过营帐的间隙,远远地传来,让人几乎可以想像出那里的热闹。
就在诸女坐立不安却又不敢睡下的时候,终于等到了召唤的旨意。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并没有让她们表演之前以为会有并为之精心准备了很久的歌舞技艺,被火光照亮的宽敞空地上鲜花的残瓣以及利器划过的痕迹,显示出之前这里已有了精彩的助兴节目。
三百个美丽的少女分成十列,每列三十人,整齐有序地立于空地中央,等待着王公大臣们的挑选。
眉林站在最后面,稍稍往右侧了侧身,便能看到位于上位的大炎皇帝。
也许他曾经年轻力壮意气风发过,也许他仍然英明威严杀伐果断,但她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消瘦隐现病态的中年男人。他的眼狭长中隐现妩媚,却被眼下的青色破坏了那原本应有的睿智感觉,让人心生不舒服的感觉。
在他的左手下位,坐的都是一些二三十岁的戎装青壮年男子,显然不是皇子王孙,便是青年将领,为本次围猎活动的中坚力量。在他的右手边,美丽的子顾公主蒙着面纱,低垂着头,对于她们的出现由头至尾连一眼也没有看过。而与她同侧的人,则多做文士装扮。
眉林一眼将所处环境看了个清楚,便垂下了眼,不再左顾右盼,耳中传来炎帝有些虚弱却不乏威严的说话声。
“今日围猎,玄烈你拔得头筹,朕准你先选。”
此话一出,坐于左侧最上位的男子忙起身谢恩,但却并没立即回头挑人,而是笑道:“公主初来大炎,必然会有所不习惯,父皇何不先为公主留下几名合心之人以慰左右?”
他此话说得圆滑,表面是体谅远客,但实际上却是让炎帝先留下看中之人。毕竟公主最终是要入宫的,那她身边的人皇帝自然什么时候想要都行。
对于儿子的体贴,皇帝当然是老怀大悦,道:“你倒是有心。”
说着,他转头看向子顾公主,语气温和地问:“玄烈说得不错,子顾你便挑几人留在身边伺候吧。”
闻言,一直低垂着眼的子顾公主终于抬起头,飞快地扫了眼慕容玄烈,然后弯腰对着炎帝行了一礼,淡淡道:“但凭皇上做主。”她生在帝王家,又哪里不明白这些男人在想什么?
于是老皇帝龙眸一扫,便要下了几女。那一瞬间,眉林看到他原本有些浑浊的老眼分明闪烁着熠熠精光,背上不由得冒了一层凉汗,暗自庆幸站在末位。毕竟一旦踏入皇宫,想要再出来,可不是一件易事。
接下来,自慕容玄烈起,在场男人皆分到了两到三女,倒也没人不识趣地当真在皇帝面前挑挑拣拣,何况此次陪嫁而来的燕女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
场内还剩下近百少女,慕容帝便着近身内侍清点了,准备带回京分赏给未能来参加围猎的重臣要员。眉林正是其中之一,她看着那些或真心欢喜或强颜欢笑,命运却都已定下的少女,心中有瞬间的迷茫,不知自己会遇到什么样的人?但她这种情绪并没持续太久,很快便被一个突然闯进来的人打散了。
眉林正恍惚间,突觉腰间蓦紧,已被带入一个人的怀中,同时,与她位置相邻的燕女也落进那个人怀中,两人措手不及,额头差点碰到一起。
仰头,一张年轻英俊的男人脸庞映入眼中,还没等她看清对方的长相,“啧”的一声,脸已被重重地亲了下。
眉林吓了一跳,看他又转过头去亲怀中另一个女子,一时也不知要怎么反应才好,只能由得他搂着往前走去,心中却猜到此人身份必然不低。
果然,那人还没走到皇帝近前,已听到慕容玄烈的笑声。
“璟和,你来迟了,莫不是梅将军已允你入帐?”他这话看似调侃,眉林却敏感地察觉出了一丝讥讽,目光悄悄地溜了眼上位的帝王,看见他脸上毫不掩饰的不耐和冷漠,不免有些纳罕。
但抱着她们的男人却恍若不觉,耸了耸肩,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道:“皇兄取笑了,落梅可不是这些女人……”一边说,他还一边在怀中两女身上乱摸。
浑蛋!眉林强忍着心中的厌恶,脑海中刚浮出这两个字,已有人替她骂了出来。
“孽障!”那是坐在最上面的那个人的怒斥。
眉林感觉到男人的身体僵了下,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他带着两人冲炎帝行了个礼,笑嘻嘻地道:“儿臣来迟,父皇恕罪。”虽是这样说,语气中却听不出丝毫的愧意。
“成什么样子,还不给朕滚到一边去。”老皇帝显然极不喜这个儿子,甚至不愿花更多的时间去教训他。
即便如此,男人仍然是皇子,很快便有人让出了慕容玄烈下手的位置,并摆上新的酒菜碗筷。
慕容璟和吊儿郎当地应了一声是,便坐入席中,与怀中美人嬉闹去了,对于那些自他出现便神色各异的人视若无睹。
被灌了两杯酒后,眉林才看清他的长相。
男人长得与老皇帝并不是特别相似,但那双眼却承继了个十成十。狭长,上挑,只是半开半阖的没什么神气,像是总也睡不够似的。五官轮廓分明,鼻直唇丰,确实很英俊,不过面色白中隐泛青色,神色轻浮颓废,给人纵欲过度的印象。
要监视这样的一个人应当不难吧。眉林想,心中不由得打了个结,她知道不难的同时也代表着要想从其身上获取重要的情报,只怕没什么希望。
此次她们被安插进和亲的陪嫁美人当中,目的就是接近大炎的重臣要将,说白了就是充当奸细。锦囊中并没明确指出让她特别注意哪方面,但却摆明越有价值的情报所获得的解药效果越好。
价值,价值,价值个……
她在心中骂了句粗话,唇却仍然温柔地弯着,低眉顺目地为正在戏玩另一个少女的男人斟着酒。不料男人突然伸手在她胸脯上抓了一把,惊得她把酒撒在了外面。下一刻,人已被推向邻席,耳边同时响起男人满不在乎的笑。
“皇兄,你不是喜欢胸大的?我拿这个换你右边那个。”
少女的娇呼声响起,然后是狼狈的避让,眉林跌在了一人身上。一股清淡雅致的熏香在浓烈的酒气与烤肉的混合味道中蹿入她的鼻腔,让她心中一凛,尚未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下巴已经被人捏着抬了起来。
相较之下,慕容玄烈长得更像老皇帝,不知这是不是他分外得圣宠的原因?那双眼睛长在他偏秀雅的脸上似乎更合适一些,使得那张脸俊美得近乎邪气。
只见他长眸微眯,只看了眉林一眼,便放开了手。
“用另外一个。”他虽然没说什么,但眼神和语气都流露出明显看不上的味道。
慕容璟和二话不说,示意怀中的少女过去。
眉林暗暗地松了口气,又自动回到他身边。慕容玄烈的眼中锋芒毕露,自不是易与之辈,与其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她宁可跟在各方面条件都不及他的慕容璟和身边,至少丢掉小命的几率要小许多。
两个皇子交换女人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事,并没引起其他人的注意。老皇帝龙体欠佳,只坐了一会儿便在内侍的扶持下先行离开,与他同时离开的还有子顾公主。
最让人敬畏的存在消失,又有美人相伴,现场的气氛顿时热烈起来。
从慕容玄烈身边换过来的少女冷着脸,不似其他女子那样温柔顺意。不知是本性若此,还是不满这样的交换。眉林不着痕迹地打量她,并不觉得其容貌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美丽,但却也没美到超过之前那位的地步。平心而论,她甚至觉得少女的鼻子过于尖了点,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奇怪的是,慕容璟和对于少女的无礼不仅不介意,反而很热衷于逗她说话,即便被瞪还是笑嘻嘻的毫不生气,直看得眉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贱啊!她心中嘀咕,唇角却挂着温婉的浅笑,一杯又一杯地劝酒。一直紧绷的情绪终于有所放松,看男人对她爱理不理的样子,今夜自己大约是用不着陪睡了。
从少女偶尔一句的回应中,眉林得知她名叫阿玳,而自始至终,慕容璟和都没问过眉林的名字。
宴散,两女随慕容璟和回到他的营帐。
“你等在这里。”在帐外,慕容璟和第一次跟眉林说话,眼睛却仍然色迷迷地盯着阿玳,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眉林应了声,止步,心中大大地舒了口气。虽然秋夜寒凉,但总比被一个浑蛋色胚压在身下来得好。
然而,她这口气还没完全舒出来,事情就急转直下。就在慕容璟和伸手去揽路上始终与他保持着一定距离的阿玳的时候,少女却突然用一把不知从何而来的匕首抵在了自己的胸口。
“你若碰我,我便死在你的面前。”她声色俱厉,美眸中流露出悲苦绝望的神色。
眉林傻了,目光从少女满是坚决的眼睛移向匕首,这才发现那竟是宴席上用来切割烤肉的匕首,没想到竟被少女无声无息地藏了起来,看来就是为了应付此刻。她暗暗叫苦,预感事情会往自己不希望的方向发展。
果然,慕容璟和只是略感意外,而后便“哧”的一声笑了出来。他也不勉强,摆了摆手,道:“那你留在外面。”
说着,他转向眉林,笑吟吟地问:“要不要我也借你一把匕首?”
他虽然笑着,眉林却看出那双半眯的眸子毫无笑意,心底莫名地打了个寒噤,忙主动上前偎进他的怀中,赔笑道:“奴婢已是殿下的人,自然任凭殿下处置。”她话说得含混而暧昧,虽然没有直接否决掉他不善的提议,却也不会让人误读其中的意思。
眉林不认为自己有着阿玳的凭恃,虽然并不清楚那凭恃是什么,但也不会傻得去试探效仿。又或者说,她完全无法理解以自己的性命去要挟别人的做法。对于这些视她们为玩物的男人来说,她们的命又值得什么?
她的识时务显然很受用,慕容璟和淡淡一笑,蓦地弯腰将她打横抱起,进了营帐。
那笑不带任何含义,淡漠得不像这个人能拥有,眉林恍了下神,思及之前男人不带笑的眼神以及自己因之所产生的寒意,心中暗暗警惕起来。
只怕这个人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样肤浅庸俗。刚转过这个念头,她已被抛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厚厚的毡毯上。下一刻,慕容璟和便压上了她的身。
呛鼻的酒味混杂着陌生的慕容璟和气息将她包绕,眉林终于对即将发生的事开始感到惶恐不安起来。她不是没见识过男女之事,当初在暗厂里的时候,那些教官头子借着职务之便,不知玩弄过多少少年男女。她之所以能逃过,据说是因为她有一个患有暗疾的窑妓母亲,在那些人的眼中,她体内流的血都是脏的。对此她其实是没什么印象了,但同室少女痛苦的表情却深刻在了她的脑海中,此时不由自主地想起,心里便有些发怯。
害怕自己会临阵退缩做出丢小命的事,她汗湿的手攫住了身下的毡毯,头偏向一边,唇角的媚笑早已僵硬。
事实证明,慕容璟和也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甚至连敷衍的前戏也没有,便直接占有了她。眉林痛得闷哼出声,身子紧绷,额角的发被冷汗浸湿。
对于她的干涩和紧窒,慕容璟和显然也有些不适,刀削般的眉微微地皱了起来,冷声道:“放松,你夹痛本王了。”
闻言眉林想破口大骂,但事实上却只能咬紧下唇,颤抖着努力让自己去适应那火热的存在,直到指甲刺破掌心,身体才稍稍有所放松。
慕容璟和立即有所感应,便不管不顾地蛮横起来。
眉林是被刺眼的灯光以及在胸前不停骚扰的熊爪给弄醒的,还没等她弄清自己的处境,身体上火灼般的疼痛已先一步侵袭上来,瞬间将她脑海中残留的混沌驱散干净。她武功初废,身体比一般人来得要虚弱,加上连日奔波辛苦,体内又毒素暗藏,竟是做到一半就晕厥了过去。
“不识抬举。”慕容璟和懒洋洋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让她心中一惊,暗忖自己怎么又招惹到他了?等有些费力地睁开眼,才发现他并不是在对她说话。
帐内烛焰高照,显然还是半夜。慕容璟和一手支头侧卧在自己身边,衣袍半敞,可以看到光滑紧绷的皮肤下微微隆起的肌肉,并不似想像中的那样布满松软赘肉,只是皮肤的颜色如同面色一样白中泛青,不那么正常。
此时他正半眯着似乎永远也睁不开的长眸似笑非笑地看着帐门处,空着的手则在她赤裸的胸口猥亵地揉着。
眉林强忍着拍开他手的冲动,偏头往外看去。
越过空荡荡的帐心空地,她看到阿玳跪在那里,长发披散着,面色灰败,却仍然倔强地挺着背脊。在她身后,是两个身着禁卫军服的男人。
身体微僵,眉林不着痕迹地侧了侧身,同时伸手在旁边摸索着,想找一样东西盖住自己赤裸的身体。
察觉到她已醒来,慕容璟和微垂了下眼睑,随后目光又回到与他昂然对视、眼中满是轻蔑的阿玳身上,不怒反笑,说出的话却冷酷至极。
“掌嘴,让她明白自己的身份。”
说话间,他再次翻转身,压在了眉林身上。
眉林闷哼一声,感觉尚未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开,手臂却不得不紧紧抱住身上的男人,以免自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其他人的视线中。
随着一声答应,清脆的耳光声在帐内响起,一下接着一下。
“还是你听话。”慕容璟和贴在眉林耳边道,灼热的气息扑进耳芯,让她不由得冒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想顺势说两句奉承话,却觉得喉咙干涩,无法出声,于是只能勉强牵扯唇角,尽力露出自认为最妩媚的笑。闭上眼,脑海中浮起一枝梨花,紧绷的心口方渐渐缓和下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昏昏沉沉间男人终于从她身上抽离,耳光声也停了下来,自始至终竟没听到阿玳一声求饶。
慕容璟和看着嘴角破裂噙血,却仍然抬着肿胀的脸与他对视的阿玳,黑眸中浮起一抹异色,嘴里却冷笑道:“怎么,还不服气?”
阿玳没有说话,美眸中的不屑之色更浓。
慕容璟和揉了揉眉角,懒得再说,一挥手,意兴阑珊地道:“拖出去吧,当慰劳你们。”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要将她送给整营的禁卫军。
“不——”看到抓住自己的两个男人眼中露出欣喜的神色,就要跪下谢恩,阿玳一直强撑的心理防线终于崩溃,尖叫出声。
那叫声凄厉悲凉,直直刺进眉林的耳中,让她不自禁地哆嗦了下,睁开眼,恰好捕捉到慕容璟和眸中得逞的笑意。
阿玳终究还是屈服了,她想。奇怪的是,对于这一点,她并不感到意外,似乎从一开始便知道结果会是这样。
后来她才知道,原来那一夜,阿玳曾经试图逃走。
正文 第二章
次日天还没亮,眉林便被踢醒了。慕容璟和一边任近侍给他整理衣服,一边用脚不轻不重地踢着她,看她睁开眼才作罢。
“起来,今天准你跟我去打猎。”说这话时,他一副给了人莫大恩赐的样子。
眉林眼睛还很酸涩,闻言有些迷茫,藏在毯子下面的赤裸的身体动了动,立即疼得她倒抽一口冷气,五官都挤在了一块。但是在慕容璟和下一个眼神递过来的时候,她还是撑着酸软得像是已经化掉的腰坐了起来,躲在毯子后面摸摸索索地穿好衣服。
大抵是已经习惯了带伤训练,就算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仍然没想过自己或许可以试着找借口不去。
出去的时候,最终仍留在慕容璟和身边的阿玳早已穿戴整齐地站在帐门处,微垂着头恭谨地送两人。然而,当眉林经过她身边的时候,她抬起了头,毫不掩饰眼中的轻鄙和嫌恶,显然很看不起眉林的自甘堕落。
眉林笑笑,没理会她。
慕容璟和并没让人多准备一匹马,而是让眉林和他共骑。眉林想不明白他的意图,她当然不会自以为是地认为一夜之后他就对自己宠爱有加,甚至不惜为此激怒老皇帝。
忆及出发前,慕容帝在看到自己竟坐在慕容璟和怀中的时候,气得脸发黑、胡须抖动却又顾及场合不好发作的样子,好笑之余,更加猜不透慕容璟和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遇上那个一身戎装的女子,一切疑惑才豁然而解,包括阿玳的特殊待遇。
相遇之处是在山林的边缘,就在眉林被马颠得浑身都开始颤抖抗议的时候,那女子骑着一匹通体乌黑的高大骏马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中。又或者说,慕容璟和一直在山林边缘徘徊不入,就是为了等这个人,因此才会在一见到她便迎了上去。
“落梅。”不必回头,眉林也能感觉出慕容璟和的情绪一下子变得高昂起来。
牧野落梅,身为大炎第一位女将军,可以说是家喻户晓的人物,眉林没有理由不知道,然而却想不到会是这样年轻的一个女子。
随着距离的接近,那张掩在卷边羽帽下的容颜逐渐变得清晰,明眸樱唇,肤白如脂,竟是一个倾城倾国的美人。只是眼神太过犀利,配着一身利落的软甲战袍,倒在妩媚中多出几分英姿飒爽来。
美人淡淡地扫了眼偎靠在慕容璟和胸前的眉林,冷哼一声,没有说话,径直策马往林中去。眉林注意到她的鼻子削尖,并带着些俏皮地往上翘着,与阿玳的极相似,却没有阿玳那种违和感。那一刻她突然就明白了,阿玳被一眼相中,大约便是因为与这女将军极相像的鼻子。
慕容璟和显然早已习惯了这种冷漠,也不以为意,一拉马头跟在了她后面,同时挥手阻止侍卫相随。
经过了昨日的那一场狩猎,林中被踏出了无数小路,马儿走在其间并不吃力,但自然也见不到什么猎物。今日想要有所收获,必要进入山林深处。不过一炷香工夫,便遇到了几拨人马,其中包括慕容玄烈和他的亲卫。
见到慕容璟和怀中抱着一个女人,又跟在一个女人后面,慕容玄烈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调侃了几句,然后在牧野落梅发作前带着手下快速离开,转瞬消失在繁茂的林木间。
牧野落梅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于是转头瞪向慕容璟和,冷冷地道:“殿下休要再跟着卑职,以免惹人闲话。”说着,一夹马腹快速往前跑去。
这一次慕容璟和并没有立即追上去,而是带着眉林坐在马上慢慢地往她走的方向踱去。
“你可会打猎?”突然,他问眉林。
眉林正坐得难受,闻言先是摇了摇头,而后方觉得不妥,忙道:“回爷,奴不会。”说话时,她没敢看男人,说不上为什么,心底对他总有些畏惧,也不知是不是昨夜落下的阴影?
本以为这个临时兴起的话题大约会这样草草结束,没想到慕容璟和不知道哪根筋不对,竟兴致勃勃地道:“我教你。”说着,当真取下马背上的弩弓,手把手认真地教导她怎么使用,对于牧野落梅的离去似乎一点也不在意。
眉林在暗厂的时候当然学过怎么使用强弓劲弩,但现在武功被废,一般的弓也拉不开。好在慕容璟和用的是精悍轻巧的小连弩,她用起来倒是不吃力。只是被他那突然变得温柔亲昵的态度弄得有些不自在,手脚都不知要怎么摆,更不用说使用弩弓了。慕容璟和被她笨拙的动作逗得连连失笑,更加不懈地想要教会她怎么射杀猎物。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进入密林深处,四周再看不到其他人的踪影。就在此时,草丛一阵晃动,慕容璟和拉住马,然后附在眉林耳边悄声道:“注意那边。”一边说,一边抬起她握着弩弓的双臂,然后扶着她瞄准。
感觉到灼热的气息扑在耳上,加上他近于环抱的姿势,眉林不由得一阵恍惚,还没回过神,弩上箭已射出,“咻”的一声钻入草中。
“射中了。”慕容璟和放开手,声音恢复如常。
背部仍能感觉到他说话时胸膛的细微震动,有那么一瞬间,眉林突然觉得那略带沉哑的声音很好听。甩了甩头,咬唇,轻而尖锐的疼痛让她神志一清,顿时知道自己方才差点魔怔了,背上不由得惊出一身薄汗。
自有记忆以来,她所面对的都是各种恶劣的环境和冷漠残酷的人情,对于这些,她早已能应对自如。但是没人告诉她,如果别人对她好时,她该怎么办?
“下去看看。”就在彷徨无计的时候,慕容璟和的声音再次响起。然后她的身体被抱离马背,轻轻落在地上。
大约是在马上坐得久了,加上昨夜的折腾,眉林脚刚触地,立觉一阵虚乏,差点跪倒。所幸被慕容璟和及时扶住,直到她站稳,才放开手。
定了定神,眉林姿势别扭地走向草丛,拨开,一只灰色的野兔侧倒在里面,肚腹上插着一支箭,已没了气息。她撑着酸软的腰缓缓地蹲下,然后探身抓住野兔的耳朵将它拎了起来,回头向慕容璟和看去。
男人高踞马上,背对着初升的朝阳,看不清脸上惯有的轻浮神色,那映在晨光中的身形竟让人产生威凌迫人的错觉。
自以为遇到一个无用也无害的人,现在看来将要面对的只怕是一个比任何人都狠戾的角色。眉林微皱眉,为自己的判断而烦恼。
“在想什么?”慕容璟和见她蹲在那里半天不起身,于是一扯缰绳,让马儿慢慢地踱了过去。
看他走近,眉林心中莫名地一慌,忙站起身笑道:“在想爷的箭法可真准。”
“既然要射,自然要一矢即中的。否则等猎物有了警觉,想要再捕获便要耗费一番周折了。”慕容璟和慢悠悠地道,声音中隐约流露出一丝让人心发寒的冰冷。
眉林突然觉得有些不安,总觉得他这话中大有深意。
没容她多想,慕容璟和弯腰探下身又将她抱上了马背,不紧不慢地往没有人到访的密林更深处走去。不时有雉鸡又或者鹿麂从面前跳过,他却再也没出手,眉林疑惑起来。
“爷,不猎点什么吗?”从昨晚赏赐美人就可以看出,猎物的多少代表着能力的强弱,是与自身荣耀切身相关的事。
哪知慕容璟和一拍挂在马屁股上晃悠晃悠的野兔,笑着反问:“这不是?”
眉林一时无语。
他顿了顿,又道:“射杀这些没什么反抗能力又没什么用处的小东西有什么好……”
就在两人说话的当儿,一道火红的影子突然从不远处的乱石荒草间一闪而过,慕容璟和话声戛然而止,举弩便射。不料斜刺里蓦地飞来一支疾箭,硬生生地将他的箭给撞开了。这一阻挠,那道红影立即消失在了密林中。
牧野落梅骑着她那头异常高大的黑马出现在左后方的树下,挑眉看着慕容璟和,淡淡道:“慕容璟和,来场比赛吧。”比赛内容不言而喻,自然是那个突然出现又飞快逃逸掉的火红小东西。
也不知她是怎么走到两人身后去的,在注意到她是连名带姓地叫慕容璟和的时候,眉林立即知道她或许并不像表面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待见他。更有可能的是,两人间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更深一层的关系。当然这些都只是猜测,不需要猜测的是,在看到她出现时慕容璟和一下子变得愉悦的神情。
“落梅既然有兴致,璟自当奉陪。”他笑吟吟地道,一手执弩,一手环着眉林的腰,腿夹马腹就要往红影消失的地方驰去,却被牧野落梅横马拦住。
“你带着她……”只见她小巧圆润的下巴一点眉林,傲然道,“本将就算赢了,也胜之不武。”
眉林心中打了个突,不及有所反应,就听到慕容璟和笑了声,然后身体一晃,人已被放在了地上。
“你在此等我。”他俯身对上她惊愕的眼,温和地道,注意力却不在她身上。话音未落他已直起身,一拽缰绳与牧野落梅一前一后消失在了林子里。
眉林站在荒草间,一阵风穿过林隙吹到身上,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眉林也没多想,就在原地找了一个草叶柔软的所在压平了坐下,就这样靠着旁边的野石上打盹。虽然就这样被丢下,但一直疲惫疼痛的身体终于可以得到休息,这也不能说不好。
其实她心中明白,慕容璟和带她出来的目的已经达到。牧野落梅所表现出来的反应就算不能证明她对他有多喜欢,但起码她是在意的,在意她所得到的关注被另一个女人分散。否则她不会回转,并借公平比赛的名义让他将碍眼的存在丢下。当然,那个碍眼的存在就是眉林。
刚开始,眉林以为他们很快就会回来,所以不敢睡沉了。然而眼看着太阳越升越高,她的肚子已经开始唱起了空城计,却始终看不到人影,心中便想自己大约是被遗忘了。
明白到这一点,她索性倒卧在草丛中,趁着阳光正暖,安安心心地大睡起来,也不管是否会有危险。
这一觉直睡到落日西沉,秋寒渐上。
揉着一天不曾进食的肚子,眉林坐起来,看着头顶枝叶间露出的青蓝天空以及更远处被夕阳染红的薄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是不是应该趁这个机会逃走,逃离这一切,然后像普通人一样活着?她心口一阵骚动,眸中浮起浓烈的憧憬,但很快便被敛了去。她当然不会忘记自己体内的毒,那是每个月都需要拿解药才行的,否则只是毒发的煎熬已足以令她生死不能。更何况她身上什么也没有,目前连自保都难,又能逃到哪里去,莫不是去做乞丐?别说慕容璟和没说不要她的话,就算他真开口让她走,只怕她还得哭着求着让他留下自己。
从怀中掏出木梳,她散开沾满草屑的头发梳顺,松松地挽了个髻,便起身循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此时若不走,再晚一些时候,便走不出去了。夜晚的山林危机四伏,就算是经验丰富的猎人也要倍加小心,何况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她。
到目前为止唯一值得她庆幸的就是,休息过后,身体的不适感大减,让她行走起来不像早上那么吃力。她倒是不担心会否迷失在山林中,毕竟在暗厂的训练不是白训练的,只是肚子饿得难受。
一只山蚂蚱突然从眼前草叶上跳过,落在树皮上,她一把抓住,掐掉头,就这样放进嘴里嚼了两口咽下。
她没有时间再慢慢地寻觅食物,只能边走边顺手找些能吃的东西,有涩苦的野果,也有一些让普通人汗毛直立的虫豸。事实上,当一个人饿到一定程度,只要没毒,是什么都能入口的。她现在当然没到那个地步,但以前有过。既然能吃,就没理由饿着,毕竟走出山林也是需要体力的。
入秋之后,太阳一旦下山,天黑得便快了起来。没走多久,林子里就暗了下来,好在月亮已经升起,虽然光线淡薄,却总胜于无。眉林便借着这黯淡的光线在暗林中一边寻找着来时留下的痕迹,一边小心避开夜间出来觅食的野兽,走得颇为艰难。在这个时候,她不得不怀念起自己那被废掉的武功了。然后再由武功想到那个神秘莫测的主人。
若那个时候她不能明白主人为什么会废她的武功,在知道自己的任务之后,她也自当明白。有没有武功很容易就能被人试探出来,作为一个和亲的陪嫁女子,会武功绝对不能算是一件让人感到放心的事。
她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想到以前的暗厂,想到昨夜,再想到以后将要面对的生活,一种说不出的疲惫瞬间席卷全身,让她几乎无力再走。
顿了顿,她将额头磕在粗糙的树干上,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然后甩掉那些只要在黑暗中便会不请自来的念头,咬紧牙继续往前走。
“无论如何,我总是要摆脱这一切的。”蚊虫在耳边嗡嗡地飞绕,她一边挥袖赶开,一边对自己说。说这话时,脑子里浮现出那一年透过车窗看到的满野春花,她不由得微微笑了。
走出山林时已是月上中天。眉林看着远处营帐间的灯火,重如沉铅的腿几乎迈不动。
实在是不想过去呐!她笑自己的踯躅。
不过这次并没容她犹豫太久,一声严厉的喝问已传了过来:“谁在那里?”
有马蹄声响起,一队人马拿着火把由另一边的山林中冲了出来,当先一人身着玄色武士服,肩立海冬青,俊美得让人心生压力,竟是大皇子慕容玄烈。他身后的侍卫马背上清一色挂满了猎物,其中竟然有一头金钱豹,显然收获极丰。
眉林没想到会遇到他们,呆了呆,才屈身行礼。
“奴婢见过大皇子。”看他们的样子,显然也是才归营,就不知慕容璟和与牧野落梅有没有回来了。
慕容玄烈眯眼打量了她半晌,仿似才想起是谁,不由得有些疑惑。
“你不是早上跟老三一起入林的那个?怎么一人在此?三皇子呢?”
一连串的问话让眉林不知该如何回答,却又不能不回答,斟酌了一下用词,她道:“奴婢跟三殿下在林中失散了,正想回营问问殿下有没有回去……”直到这会儿,她才知道慕容璟和排行第三,那么在他之上还有一个皇子,她昨日好像并没看到。
她说话间,慕容玄烈身后的一个侍卫突然凑前,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再看向她,狭长的凤眸里便带上了不加掩饰的同情。不知是知道了她被丢下的事,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那你跟我们一起走吧。”说着,他示意手下让出一匹马来,然后扶她坐上。
事实上因为难以启齿的原因,眉林宁可走路,也不愿骑马,然而却又无法拒绝。她只能不着痕迹地偏侧着身子,尽量让自己的神色看起来正常一点。
她大约已算是慕容璟和的内眷,因此接下的路程慕容玄烈并没再同她说话。
眉林骑着马走在后面,偶尔抬头看到他颀长英挺的背影,不由得想到昨晚跌在他身上时闻到的熏香,心中便是一阵不安。
慕容玄烈的人一直将眉林送到慕容璟和的营帐,又探知慕容璟和已安然归来,方才返转回报。
眉林进去的时候,慕容璟和正懒洋洋地靠在软枕上,一边喝酒,一边眯眼看跪坐在他身边的阿玳逗弄一只火红色的小东西。
眉林就站在帐门边敛衽行礼,没有再往里走。好一会儿,慕容璟和像是才意识到她的存在,抬眼,向她招手。
眉林走过去,因为他是半躺着的,她不敢再站着,便如阿玳那样屈膝跪坐下。不过她还没坐稳,便被慕容璟和一把扯进了怀里。他将鼻子贴在她颈间一阵嗅闻,然后语气亲昵地问:“你在哪里沾得这一身的花香?”神情语气间竟是像从未将她独自一人丢在深山野林中般,别说愧疚,便是连敷衍的借口也没有。
也许眉林在别人对她好时会不知所措,但是应对眼前这种情况却是没什么困难的。
“爷就会逗人家,这大秋天的,哪来的花香?不过是些山草树叶的味道罢了。”她佯嗔,一边说一边作势扯起衣袖放到鼻子下轻嗅。对于早间的事,竟是一字也不提,一字也未抱怨。
“是吗?待本王仔细闻闻……”慕容璟和笑,当真又凑过头来,只是这次的目标却是她比一般女子更加丰满的胸部。
眉林心口一跳,想到昨夜的经历,便觉得浑身似乎又都疼起来了。情急生智,她仓促抬手轻轻在胸前挡了一挡,动作却又不会生硬到让人产生被拒绝的感觉,倒更像是羞涩,嘴里同时吞吞吐吐地道:“爷……奴……奴婢……饿了……”
她倒没说谎话,虽然回来的路上找了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填肚子,却哪里管饱。
慕容璟和一怔,似乎这时才想起她一天未曾进食。大约是被扫了兴致,他抬起头来时一脸的悻悻,却仍然道:“去旁边的营帐找清宴,让他给你弄点吃的,顺便安排歇宿的地方。”话中意思再明显不过,就是让她吃过饭就休息,不必再过来了。
眉林心中暗松口气,忙从他怀中起身跪谢,然后便急急地退了出去,连做做样子的心思都没有,倒真像是饿极了的样子。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怕倔脾气的阿玳再出什么妖蛾子,他又牵怒到她身上。
她当然看得出来,因为与牧野落梅有几分相像的关系,慕容璟和对阿玳也特别纵容。她自不敢也不想跟阿玳争什么宠,只希望别总遭无妄之灾就好,再然后就是能够无风无险地完成任务,安然脱身。
出得帐来,她大大地舒了口气,抬头看着天上淡淡的月以及稀疏的星辰,算了算时间,再过十天就要换解药了,只是不知围猎能不能在这之前结束?
清宴是一个内侍,二十来岁的样子,白面无须。看上去比慕容璟和小,实际上是大了几岁的。大抵是去了势的人总是会显得脸嫩些。
慕容璟和还没睡,他自然也不敢睡,听到眉林的要求,仍丧了脸,吊起眼角。他出去好半会儿才回来,端的却是盘冷了的烤肉。
“吃吧。”他抬着下巴,几乎是以鼻孔看着眉林,拿腔捏调地道。
眉林也不嫌弃,道了谢。
“不要以为上了主子的床,就以为自己也是半个主子……”
她这边正用薄刀努力地切着冷硬的烤肉,那边又阴阳怪气地教训了起来。
“公公教训得是。”眉林毫不动怒,她停下手上的动作,低眉顺目地说。她的脾气早在暗厂的时候便被磨平了,清宴这样的态度激不起她心底丝毫的波澜。
见她这样,清宴又念叨了几句,觉得无趣,便自动地停了下来。
眉林放轻手上的动作,咀嚼的时候也尽量不发出声音,然而速度却不慢,或者还能称得上快,不过盏茶工夫,便消灭了一盘烤肉。
当清宴看到干干净净的盘子时,惊得半天合不拢嘴。
“你这是几天没吃饭啊?”他脸色变来变去,最终还是没忍住问了出来。虽然是冷掉的烤肉,他端的却是足够他两餐的分量,怎么想她也是吃不完的。
“一天。”眉林笑了笑,没有过多地解释,然后问,“还劳公公指点,这盘子奴婢该当送到何处去?”这食罢善后的事自然不敢再劳动他。
对她的谦恭清宴显然很受用,不再刁难,摆了摆手道:“搁那儿吧,明日自会有人来收。”说着,像突然想起什么,他上下打量了她一下,皱眉道,“你这个样子要怎么侍候王爷?”说着,就走了出去。
眉林有些呆,低头检视自己,这才发现在山林中折腾了一天,身上穿的白色衣衫不仅被挂得皱巴巴,还染上了些草叶野花的汁液,看上去黄黄绿绿的好不精彩。想到之前慕容璟和竟然毫不嫌弃地将这样的自己抱进怀里,她心里不由得浮起一抹古怪的感觉,同时也明白了他话中沾染一身花香所指的真正意思。
她这边胡思乱想,那边清宴已经转回来,身后跟着两个禁军装束的大汉。一个扛着大木桶,一个提着两桶热水。
清宴指挥着两人将桶放下,又把水倒了进去,看他们离开,他才将手中拿的干净衣服和巾帕胰子放到一旁,对眉林道:“把自己打理干净,别让人说咱们荆北王府的人不知礼仪,跟肮脏的乞丐似的。”
不等眉林说话,他又道:“洗完水放那儿,今晚就在此将就一夜。明儿我让人给你们搭个营帐。”语罢出帐,之后便再也没回来。
桶内水冒着薄薄的白雾,清澈的水面上撒着金黄色米粒大小的碎花瓣,被热气一蒸,芬芳满帐,让人一看就很想泡进去。
眉林在原地站了半晌,确定确实无人再进来后,才慢吞吞地脱去衣裳,踏入水中。
坐下时,桶中的水荡漾着上升,刚刚漫过胸部,微烫的水温刺激抚慰着全身酸疼的肌肉,她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靠着桶沿彻底放松下来。
这个清宴虽然说话刻薄了点,为人倒是细心体贴。眉林想,不管他是因为慕容璟和的面子,还是尽自己的职责,这些并不妨碍她对他心生感激。
泡了一会儿,疲乏稍去之后,眉林才探手抽出发簪,长发散下,深吸口气,她身体下滑,让水没过头顶,脑子越发清晰起来。
之前听慕容璟和偶尔自称本王,她只当是失口,如今方才知道他竟然已被封王。皇子封王,若不是因巨大的功绩,便是被另类放逐。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老皇帝那个位置都是注定没他的份了。
荆北。那个地方……
一口气将尽,她“哗啦”一声破水而出,抹开贴在脸上的湿发以及水珠,看着烛火的双眼发亮。
那里……那里是她来的地方啊。
那一年她跟其他孩子挤在摇晃颠簸的马车厢里,看着一道一道的青山从眼前远去,碎白的花朵在雨雾中摇曳,心中为不知要被带到什么地方而彷徨无措。就在那个旅程最开始的时候,偶听路人交谈,被提及最多的就是荆北。
也许慕容璟和会带着她们回荆北。想到这个可能性,眉林就不由得一阵激动,心中隐隐升起了自己也不明白的期盼。
不过这种期盼并没持续太久。因为自次日起,直到围猎结束,她都没能再见到慕容璟和的面,仿佛已经被遗忘了般。
与她恰恰相反的是,终于向现实屈服的阿玳一直住在慕容璟和的主帐中,荣宠一时。导致清宴每次见到她,眼中都不由得流露出怜悯之色。
而让她对那个念想完全绝望的是,围猎结束后,慕容璟和并没回荆北,而是随驾进京。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他一直都是住在昭京。至于荆北,或许只能算一个名义上的封地罢了。
正文 第三章
昭京的荆北王府位于城北抚山下,出乎意料的大,占地数百亩,雕梁画栋,罗纬绣栊,碧瓦朱甍,穷奢极侈。据说是炎帝特意为三皇子封王花了两年时间所修建。荆北王府的下人总是为自家王爷受皇上如此荣宠而自豪不已,却只有少数人知道,那其实是一个华笼。
眉林住霜林院,同院的还有另外两个女子,一个叫绛屠,一个叫怜秀,同样是慕容璟和的女人。反而是与她同来的阿玳,并不住在一起。
她住进去的那一天,绛屠正坐在她自己的窗前做女红,抬眼看到她,先是一怔,而后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做自己的事。等一切都安顿下来,她才拉着怜秀过来。她们的态度出奇的友善,怜秀甚至在得知眉林没什么换洗衣服的时候,把自己新裁的秋裳拿了出来。
“附近这几个院的人连王爷身边的中等侍女都不如,有什么好争的?”绛屠这样说。
慕容璟和有很多女人,每隔一段时间宫里就会赏赐几个美人下来,其他臣僚也会时不时送些绝色给他,加上他自己在秦楼楚馆猎艳所得。算起来,偌大的荆北王府中美人数只怕不输皇帝后宫。难怪他总是一副酒色过度的样子。
于是眉林知道自己现在离慕容璟和很远,远到有可能在这个地方待一辈子也见不上面。这个可能性让她在大舒口气之余,又有些烦恼。如果不能接近他,她能收集到的情报只怕有限得很。好在对这事她不是太上心,很快就抛到了一边。
绛屠她们没有待多久就离开了,眉林便在屋里转了转,对这分为内外两进,一应俱全的敞亮房间极为满意。这是她第一次拥有专属于自己的房间,而且是光线充足的。
卧室的窗外横伸着几桠挂着稀稀拉拉半枯叶子的老枝,她认不出是什么树,但也许来年春天的时候上面会长出娇艳的花苞。
想着这个可能性,眉林忍不住心中的欢喜,小心翼翼地走过去将门掩上,回转身扑到床上,在柔软的褥子上滚了两滚,便枕着手臂侧卧在上面,笑眯眯地欣赏着朱窗褐枝,想像着花发满枝的情景,只觉一切都美好到了极点。
被褥上有阳光的干爽味道,似有若无地将人包绕于其中,渐渐地困意便浮了上来。
朦朦胧胧间恍惚又回到了潮湿阴冷的囚所,黑暗如同寐魇般入侵,周遭充斥着恶臭与压抑的低叹,还有其他的骂语和笑声……
“阿眉,你做噩梦了。”被人略显粗暴地摇晃,还有关切的话语。
眉林睁开眼,看到一个绮年玉貌的女子皱着眉撇着嘴站在床前,她有些发愣,一时想不起身处何地,眼前何人。
“快起来洗把脸吃饭。”女子没理她,转身往窗子走去,一边关窗一边自顾自地道,“换了个新地方,难免不习惯。睡觉别开着窗,这是桃树,容易招魇……”
听着她絮絮叨叨地念着,眉林怦怦乱跳的心慢慢地平静下来,这才想起是绛屠。
“原来是桃树啊……”她撑着坐起身,低喃,背上一片冷湿。
那个地方,她想,既然出来了,她就不会再回去。
在荆北王府的日子很悠闲,吃穿用度一样不缺,据说宫里每年都会拨一笔数目不小的银两供荆北王挥霍。想起那日炎帝见到慕容璟和时的神情,再对比其所享受到的待遇,着实让眉林困惑不解。
不过这些都还轮不到她操心。来这里的第一天晚上,她就用锦囊里指示的方法将自己获取到的各类消息筛选总结之后传递了出来,换回的解药在体内毒性发作之后整整一天才开始起作用。
最好的解药是在毒性发作当时便起效用,让人完全感觉不到痛苦,其次便是两个时辰起效的,再差的依次是四个时辰,八个时辰,一日。由此可以证明,她的那些耗费了些脑力的东西毫无价值。那一天,她怕吓倒旁人,只好找借口把自己关在屋内直到毒性平息。第二天吃饱肚子之后,又变得生龙活虎了,她对于自己敷衍的行为毫无忏悔之意。
倒不是说她对慕容璟和有好感或者害怕到不敢打他的主意,而是觉得那点痛苦忍忍还是能过去的,没必要过于冒险。大约是她忍痛能力比较强,所以才会成为不被允许拥有自己思想的死士中的异类。
眉林以为自己会这样一直混日子,直到任务结束,又或者组织那边无法容忍。但现实往往难尽如人意,无论她怎么循规蹈矩敛声息气,终究还是被人惦记上了。
惦记她的不是别人,而是曾有过一面之缘的牧野落梅。
原来自那一日之后两人没再见过面,牧野落梅也就把她忘记了。谁料回京后的一次宴会遇上慕容玄烈,慕容玄烈无意中提及那日之事,她才知道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竟然自己毫发无损地走出了山林,这一下子便挑起了她的兴趣。于是她就找了个机会,趁慕容璟和向她献殷勤的时候开口借人。一个无关紧要的人慕容璟和当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当即派清宴去找来。
说实话,慕容璟和根本想不起牧野落梅要的是谁,反倒是清宴记得清楚,否则只怕还要花费一番工夫。
清宴是慕容璟和身边的红人,王府里没几个人不认识他。当他走进霜林院的时候,附近几个院子明显轰动了,都在猜测他来的目的。
眉林正躲在自己的房里,拿着一本不知从哪里弄来的破旧医书翻得认真。她不能出王府,也没多余的银钱去找人为自己解体内的毒,何况组织的毒也不是一般人能解的,所以只能依靠自己。她当然知道这对医术一无所知的人来说基本上是不可能办到的事,但既然结果不会更坏,不妨试试。
清宴站在门边咳了两声她才听到,抬眼看到白净文秀的青年,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而后才露出微笑站起身施礼。
“见过公公。”对于这个说话刻薄并且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内侍,她其实挺有好感的,只是有好感不代表喜欢看到他出现。毕竟他是跟在慕容璟和身边的人,不会无缘无故来看后院一个没什么身份地位的女子。
不得不说,眉林被当成死士训练了这么多年,在对周遭事物的感觉上确实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
清宴扫了一眼她手中的书,又看了看朴素干净的室内,才慢吞吞地道:“你收拾收拾,这就跟我走吧。”
眉林一怔,想问,却在看见他垂着眼不打算多说的表情时又止住。转回室内,她将两件换洗的衣服收拾好,书也放进去,留恋不舍地看了一眼窗外的桃枝后,毅然转开眼,走了出去。
“宴公公,你这是要带阿眉去哪里?”绛屠和怜秀等在外面,见眉林拿着包袱,忍不住问。
清宴高扬着下巴,连眼角也没扫两人一下,淡淡道:“入府时没人教过你们,不该问的最好别问吗?”说话间,人已走到院门。
两女被噎了一下,只能眼巴巴地看向眉林。
眉林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那边清宴已经催了起来,不得不紧走两步跟上。
一路无话。就在快到地方的时候,清宴终于开口。
“无论遇上什么事,都别忘记做奴才的本分。”
奴才的本分……
眉林微怔,而后立即反应过来他这是提点自己呢,忙恭敬应是,心中对他的感激不由得又增加了两分。
其实近墨者黑,清宴能成为慕容璟和身边最亲近的人,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善人,能对一个地位低微的女子提上这么一句,已算破例,那还是因为以他那由自身缺陷所造成的深沉自卑发展而来的敏感,自始至终都没能从眉林身上察觉到那种常人隐藏在敬畏下面的鄙夷。要换成旁人,只怕他是连一句话也懒得说的。
清宴将人领到澹月阁北三楼,回禀后便去忙别的事了,眉林独自一人走进去。
澹月阁从外面看是一整栋朴拙厚重的三层木楼,进入里面才知道它是由四座彼此相通的木楼所组成,中间围出一个不大不小的天井。唯北楼三层,东、南、西面皆是两楼。而南楼二楼整层地面铺就红氍毹,垂金色流苏,竟是一座戏台。如此,不必猜也知其他三面的用途。
此时南楼正上演着一出不知是什么的戏,一个青衣挥舞着水袖,咿咿呀呀地唱着,在午后的秋阳中,让人昏昏欲睡。
北楼三楼也是一整层通间,铺着厚软绚丽的织锦毯,没有任何家具,只由一层层湖水绿色薄纱绣纬隔出朦胧的空间感。地面随意扔着一些柔软的靠垫,插瓶的秋菊在纱纬后若隐若现,炉香袅袅,蒸熏着秋凉。
慕容璟和背靠着软垫,一手支在雕花木栏上,另一只手拿着杯酒,目光越过南楼的屋顶,落在不远处的碧色湖面上。湖波漾,山掩翠,蓝天空阔,他颇有些沉醉地微眯了眼。阳光没有丝毫阻隔地照射在身上,暖暖的温度让他的脸色看上去似乎好了一些。在他身边,阿玳屈腿坐在那里,怀里抱着一只火红色的小貂。与他们隔了一段距离,牧野落梅手拿折扇,青衣儒服,头扎方巾,一身男装倚栏负手而立。
眉林犹豫了一下,然后脱了鞋踏上锦毯,裙摆垂下,将她素色的袜子掩住。
“奴婢叩见王爷。”她隔着老远行礼,没往里走。
这一声立即引来了三人的目光。牧野落梅手中合着的折扇在身前栏杆上无意识地一敲,美眸中流露出兴味盎然的光芒。那动作虽然轻微,却仍然被慕容璟和捕捉到了。他唇角微勾,形成一抹不明意味的笑,然后转向眉林。
“到这边来。”他命令。
眉林心中很不情愿,或许阿玳不会有什么危害,但另外两个人就足够让她感到危险了。上次的事她可没忘,如果换成另外一个人,现在恐怕已投胎进入另一个轮回。然而这层明悟并不能让她拒绝荆北王的命令。
压下心中无奈的情绪,她低垂着头缓缓地走入,再抬起脸时上面已带上温婉的笑。
慕容璟和仔细地打量了她两眼,觉得挺眼熟,但再多就想不起了。他看向牧野落梅,道:“人来了,想让她做什么尽管吩咐。”
眉林微愕,茫然地看向身着男装却显得越发娇俏的牧野落梅,暗忖:她找自己做什么?就算吃醋,怎么也不该吃到自己身上啊?
就见牧野落梅唇角微撇,突然以扇作刀砍向眉林颈项。她速度极快,又是突然出手,不给人任何思考的机会,若换作以前的眉林必然会凭借习武人的本能闪避又或者直接出招相迎,但如今直到她收回扇,眉林仍然混混沌沌地站在原地,浑然不觉自己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事实上眉林也不是不知道,她武功没了,眼力其实还在,只是身手太慢,还没来得及有所动作对方已经停了下来,她索性装傻。然而心里却大大地不安起来,担忧自己的身份是不是被怀疑了?
就在她这边忐忑不已的时候,牧野落梅“刷”的一下打开扇子,边摇边往外走去。
“我带她走了。”这话是对着慕容璟和说的,但说话的人却看也没看他一眼。
眉林有些迟疑,不知是该跟着走,还是不走。甚至于说,她到现在都没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发什么愣?跟上!”察觉到人没跟上来,牧野落梅不悦地回头喝道。
眉林感觉到背上有冷汗开始往下淌,不由自主地看向慕容璟和,希望他能给自己一个明确的指示。
幸好这次慕容璟和没有像往常那样陷入沉思中半天不回神,他接收到眉林询问的眼神,不由得微微而笑,突然伸手握住她藏在裙下的一只脚踝,往自己怀中拉去。眉林站立不稳,晃了两晃就要跌倒,却被他一把接住。
“我不能让你带走她。”他终于开口,仍握着酒杯的那只手环过眉林的后颈,将里面剩下的半杯酒灌进了她嘴里。
等他做完这些抬起头时,正对上牧野落梅燃烧着危险怒火的美眸。
“你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显然,她觉得自己被戏耍了。
慕容璟和对她了解甚深,并没被这样的怒气吓倒,反而低头吻了吻怀中眉林的眉角,然后突然发现那眉角上竟然有一粒朱红色的小痣,此时由于仰靠在自己臂弯内,鬓角发丝下滑而完全显露了出来,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极是可爱。他因为这个发现而有瞬间的分神,不由得伸舌在上面怜爱地舔了舔。
“慕容璟和!”牧野落梅咬牙切齿的声音在空旷的三楼响起,在对面传过来的柔婉妩媚的青衣唱腔映衬下显得异常生硬愤然。
慕容璟和回过神,又打量了怀中女人片刻,方才抬起眼,笑道:“父皇所赐之物,璟可不敢相赠旁人,除非……”后面他的话没说,但意思再明白不过,自然是除非是他的家眷,那就不能算旁人了。
听出话中之意,牧野落梅给气坏了,却又知他所言是事实,不由得有些不甘地狠瞪着毫不掩饰自己企图的男人,恨恨地道:“你做梦去。”
慕容璟和笑笑,也不恼,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眉林眉角上的那粒小红痣,慢悠悠地道:“这梦做得够久了,你还要让我梦多久?”
眉林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僵硬,她很想推开他的手,她不知道自己眉角有什么,但是被人这样又亲又摸的实在是很奇怪,有点……过于亲昵了。此时再听到他仿佛就靠在耳边所说的话,即便明知不是对她说的,仍然让她不由得心中一颤,下意识地偏开了头。
感到手指滑离那粒小痣,慕容璟和眉头微皱,但很快便被牧野落梅转移开了注意力。
不知是被那句话触及了心事,还是被勾起了某些回忆,牧野落梅眼神有一瞬间的柔软,不过随即又被冷意所填满。避开这个问题,她转身往外走去,同时撂下话。
“不借也罢,后日去城西钟山打猎,带上她。”说话间,背影被层层纱帷越隔越淡。
慕容璟和看着风将青纱吹得荡来荡去,空气中徒留那人身上特有的幽香,神色间浮起一抹惆怅,低喃:“那就继续做梦吧。”说着蓦然翻身,将仍搂在怀中的女人压了下来,伸手去拨她微乱的鬓发。
“让本王看看,你究竟哪里勾起了她的兴趣……”他不正经地调笑,所有情绪尽收,又是那个醉生梦死的花心王爷。
眉林无意中对上那双色兮兮半眯着的眼,却不想看到的竟是两束清冷幽光,无情无绪。
慕容璟和当然看不出眉林是哪里吸引了牧野落梅,不过却把她留在了自己的院中,连续两夜都让她陪侍在侧。睡着的时候手指仍然按在她的眉梢处,仿佛突然之间对她沉迷无比。
白日的时候,眉林找了个机会照了下镜子,这才知道原来自己眉梢与鬓角间有一粒米粒大的朱砂色平痣。她以前竟从来也没发现过。当然,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竟会如此迷恋一粒小痣,未免……未免太孩子气了。
再然后,她察觉到他的睡眠并不好,每晚都要折腾到筋疲力尽才会睡下。刚开始还以为他是热衷于男女情事,直到在某一次过程中不经意看到那双冷静无波的黑眸之后,留上心,才发现原来自始至终他都没投入过。似乎,做那些事他只为了入眠。而入了眠之后,哪怕是一个极细微的呼吸频率改变,都容易把他惊醒。
眉林突然觉得这个男人很可怜。
她以前也常常这样,只因为也许一次的大意,就有可能再也醒不过来。等她没了武功,突然就没有了这种顾虑,终于能够安眠至天亮。慕容璟和表面上看着光鲜放纵,没想到私底下竟也是如此时时提防,连一个平民百姓都不如。
当然这种同情不过是一瞬间的事,眉林不会忘记自己的小命还攫在人家手中。看得出,牧野落梅对她已有所怀疑,这是当初在山林中选择回到慕容璟和身边必须要冒的险。但是她不得不回来,就算拿到的解药起效再慢,那至少还是解药。没有解药,她会死得很难看,曾经有无数前辈向她证明过这一点。
定定地看着灯火通明的房间一角,眉林想到次日可能会面临的试探,突然觉得自己运气实在是不太好。明明是同时被他带回来的,为什么阿玳就没她这么多麻烦?
难道是不能太顺从?她心中疑惑,侧躺着的身体却一动也不敢动。
男人的胸口贴着她的背心,呼吸平稳悠长,应当是已经睡熟了。有些粗糙的指腹执著地按在她的眉角,因为这个姿势,她近半张脸都被他温热的掌心盖着。不是很舒服,但也没到特别难以忍受的程度。只是整晚亮着的烛光让她很不适应,无法睡沉。
不能熄灯,不能与他面对面地睡,不能躺在他背后,不能翻身……男人的怪癖很多,多到跟他睡在一起毋庸置疑是一件折磨人的事。同时也证明,男人的戒心很重。
在明白到这一点之后,眉林不得不承认,自己打算在此地混解药的想法有多么幼稚。
翌晨,当慕容璟和带着眉林到达与牧野落梅约定的地点时,竟看到旌旗猎猎、铠甲森寒的肃杀场景。
慕容璟和挑眉,揽着怀中眉林的腰的手臂一紧,将下巴搁在她肩上,怪声怪调地自语:“这是要搞哪样名堂?”
与他的疑虑中带着兴味不同,眉林心中涌起强烈的不祥,真想就这样逃开,而不是由着马蹄徐徐,眼睁睁地看着离那些正在操练的兵士越来越近。
牧野落梅身着乌黑软甲,外披浅蓝色战袍策马而来,身后跟着一个手捧银色战甲的随从。更远处,让人意想不到出现在此的人物——慕容玄烈一边任侍从给他扎紧战袍的系带,一边笑吟吟地向这边挥了挥手算是招呼。
“今日便让牧野看看,曾经威震群夷的战王是否还风采依旧。”来至近处,牧野落梅淡淡地道,示意仆从将战甲奉至慕容璟和的马前。虽然姿态冷傲淡漠,但是她眼中的期待却是难以掩饰。
哪知慕容璟和连看也不看那战甲一眼,一拽缰绳,绕开两人继续往前。
“往事已矣,如今本王佳人在怀,美酒金樽,可不比那枕戈待旦的日子逍遥快活,梅将军休要让我再去重温旧梦。”这是第一次,眉林听到他用这样疏离的语气跟牧野落梅说话,意外之余也有些吃惊,怎么也没想到看上去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他竟然也曾驰骋沙场,号令三军。
显然牧野落梅从来没被这样涮过面子,站在原地脸忽红忽白,好一会儿才掉转马头追上去,怒道:“璟和,难道你要一直这样消沉堕落下去?”
慕容璟和身体微僵,回头,看到她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痛心,不由得露出一个吊儿郎当的笑,一把勾过眉林的脖子,在那白嫩的脸蛋上不轻不重地啃了一口,满眼怀念地感叹:“你很久不叫这个名字了。既然你想要,那我就穿吧。要是父皇降罪下来,我只好承认惧内了。”
要不是脸被啃得又疼又麻,加上自己身份不对,眉林只怕就要笑出声来。
“要穿就快穿,哪来那么多废话。”牧野落梅没好气地道,但并没因为在口头上被占便宜而生气,显然因为他的妥协而心情大好。
“璟和不必担心父皇,梅将军已经请示过了。”慕容玄烈已穿好战袍,一边调整腰上长剑,一边走过来。
慕容璟和无奈,只好抱着眉林跳下马,先让眉林见过礼,自己才开口问:“大皇兄怎的也来了?”
慕容玄烈一笑,亲自上前取过侍者手中的战甲抖开,助他穿上,同时笑道:“梅将军要玩一个极有趣的游戏,为兄怎能错过?”
游戏……一直安静待在旁边,尽量缩小自己存在感的眉林听到这两个字,不由得打了个寒战,直觉这个游戏少不了自己的戏份。
慕容璟和看向她,不悦地道:“傻愣着做什么?还不过来给本王更衣!”
慕容玄烈淡笑依旧,微微退开,让出了位置。
“如果没有大殿下进言,陛下又怎会答允将战俘全权交予微臣处理。”牧野落梅道。
随着她的话,眉林才注意到现场除了着装整齐的士兵外,还有另外一群衣衫褴褛,神色惶惶的人。他们手脚都被缚串在一起,圈在空地上。密密麻麻的,看上去总有三四百人。
慕容璟和扫了那边一眼,皱眉问:“到底是什么游戏,值得你们恭维来恭维去的?”话中满满的酸意,让人知道他心情很不好。只有接替慕容玄烈在给他系腰带的眉林留意到那半垂的眼中,其实没有任何情绪。
牧野落梅看他差不多已经穿戴妥当,不由得仔细端详起来,企图从戎装打扮的他身上寻找到一丝半毫当年的影子。然而慕容璟和精神萎靡,气色不佳,被银光熠熠的战甲一衬,反而把那一点英俊的感觉也给淹没了,更显得平庸猥琐。
美眸里浮起浓浓的失望,她别开头,淡淡道:“与其留着战俘浪费粮食,不如用之来练军。”说到这,她终究没忍住满心的怨气,责备道,“酒色已磨光了你的志气!”
说完这句,她泄愤似的在马臀上抽了一鞭,如风般卷往排列整齐的士兵队伍。
慕容玄烈摇头,“梅将军如此烈性,想要抱得美人归,璟和你可得加把劲了。”丢下这一句,他也悠然地往那边走去。
慕容璟和抬起头,眯眼看向正在向士兵训话的女子,朝阳越过绿色的山林照在她的身上,让她耀眼得像是整个人都在发着光。
他自嘲地一笑,蓦地抱住仍站在面前的眉林,在她唇上狠狠地吻了下,一脸的委屈,“本王被嫌弃了呀,怎么办怎么办……”一边说一边埋头在她颈间又蹭又拱,占足便宜。
眉林必须努力才能让自己站稳,知他并不需要自己的回应,于是沉默地越过他的肩膀看着不远处的树林发呆。
正文 第四章
天高地阔,层林尽染,南雁逐风。
对于炎国受训的士卒来说这是一个让人心情振奋的天气;对于狩猎者来说,这是一个预示着丰收的季节;对于秋江之战的战俘来说,这是一个给了人生存机会和希望,同时也面临着死亡的不可抗拒的处置方式。
但是对于眉林来说,这绝对是悲惨的一天。如果说那些南越人是因为被俘所以不得不供炎军驱役,成为他们训练的辅助品,那么她不过是一个王府小小的侍寝女,为什么也会招致这样的待遇?
有些郁闷地靠坐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松树枝桠上,眉林摘了个松果,一层一层地剥着里面的松子,心里则把牧野落梅、慕容璟和乃至暗厂以及暗厂主人给骂了一个遍。
原来牧野落梅所谓的游戏就是将那些俘虏放入山林,只准他们往山林中逃,两个时辰之后,她手下的兵才入林追猎,以人头计数行赏。至于眉林,按牧野落梅的说法就是,她想知道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要怎么样在危机四伏的状况下生存,这有利于她对士兵进行针对性的训练。
不就是因为那次从山林中没受一点损伤出来而被怀疑了嘛。眉林撇了撇唇,有些无奈。想到临入山林前,牧野落梅将她叫到一边,叽里咕噜地说了句话,见她没反应,立即露出一个古怪的笑,说:“你最好从现在开始祈祷不会被本将捉到。”
就算那个时候没反应过来,在过了这么久,眉林也该想到自己不会西燕语的事已被揭穿。牧野落梅当时说的那句话不就是西燕语,就算不懂,如今仔细回想起来也能猜到。看来这次想不逃命都不行了。
至于慕容璟和……
她摇头将这个人抛出脑海,目光落向已爬过中天往西边坠落的太阳,知道那些士兵应该已经追近了。在临入山林前她仔细打量过那些将士,从其显露出来的精气神就知道不是普通的士兵,要跟他们比脚力,就算是先走两个时辰也是比不过的。所以她并没有像其他俘虏一样拼命地赶路,而是边走边清除自己留下的痕迹。但是……她突然想到慕容玄烈带着的那头海冬青,不由得往天空中看去。
天空青蓝,除了几缕飘着的云絮外,并没看到鸟雀的踪迹,这让她微微地松了口气。
磕开一个松子,尝到里面满含油脂的核肉,香味在舌尖上弥漫。
活着真好。眉林感慨。穿过挡住自己的枝叶,看到两个衣不蔽体的男人相互搀扶着一瘸一拐地从岩石那边走过来。她记得他们是跑在她前头的,看样子是迷路了,否则怎么又绕了回来?
就在她考虑着是否要指点他们一下的时候,突听尖啸之声响起,一道白光破空而至,“扑”的一下由其中一人脖颈射入,然后穿透另外一人,将两人串在了一起。
眉林手中的松子掉落,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动也不敢动一下。片刻后,一个身穿甲胄的男人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刷”的一下抽出刀,将两人的头砍了下来,系在腰间。
眉林悄无声息地闭上眼,以免因自己的注视惹起他的警觉。过了许久,再睁开,那人已经不知去向。她知道如果不是有之前那两个人引开他的注意,自己的头此时只怕已经挂在了那人的腰上。
终于见识到牧野落梅手下兵将的实力,她心中的危机意识立刻“刷刷刷”地往上直涨。现在唯一盼望的就是,太阳早点落山。就算那些人再厉害,多少也会被黑暗以及隐藏在暗林的危机影响到。以她如今的实力,想要逃出山林是不可能的,只能在这里面跟他们兜圈子,直到明天。
牧野落梅规定士兵的返营时间是次晨巳时,只要她熬过了那个时间,就能获得暂时的安全。
兜了一包松果扎在腰上,眉林注意了下没有其他人接近之后,便迅速地从树上滑下,想换一个地方藏身,哪知脚刚沾地,背后陡然响起一声轻笑。她僵住,缓缓地转过身。
牧野落梅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不远处的岩石上,手执弩弓指着她。
“果然不简单,竟能避开本将的手下。”轻慢的语调,不容忽视的杀气。
眉林苦笑,知道如今的自己在这个女人面前要想反抗是不可能的,索性就这样靠着树坐在地上,心里不由得再一次哀叹自己被毁掉的武功。
“梅将军,你要杀便杀吧,我也不想跑了。”说到这她笑了一下,笑声中充满讥讽,“你是大将军大英雄,纡尊降贵地来耍弄我们这些毫无反抗能力、地位卑微的人,可真是大能耐了。”
一句话说得牧野落梅的脸阵红阵白,眼中杀机闪动,然而手上的弩弓却垂了下来,冷笑道:“对于一个奸细,本将军难道还要讲究什么仁义礼让……哼,若不是你们这些女人,璟和又怎会落得现在这个样子?”后面一句她说得咬牙切齿,显然这才是她想杀眉林的真正原因。
眉林莞尔,觉得这个理由真是不由得让人不感到无辜,她颇有些无奈地摊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荆王府最受宠的绝不是奴婢。将军若真心替王爷着想,何不直接嫁了他,那样便能直接约束他了。何况以王爷对将军的感情,到了那个时候又怎会把心思再放到别的女人身上?”她不着痕迹地将问题从奸细上面转移开,毕竟不管对方有没有证据,对她来说都不是一件好事。
牧野落梅不知是不是被勾起了心事,原本让人如芒刺在背的凌厉眼神微柔,似乎在考虑她的话,不想一回神陡然看到她直往自己背后探视的目光,秀眉一扬,手中弩弓再次举了起来,“别妄想了,璟和不在这里。就算他在,也阻止不了本将杀你。”
眉林再一次感到全身上下被杀气所笼罩,背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表面却依然是一副心灰意懒的样子。她抬手按住眼睛,眼前浮起面对自己苦苦哀求男人无动于衷的样子,心脏微微一缩,自嘲地笑道:“奴婢可不敢奢望。王爷一心要讨将军欢心,又怎会阻止?”明明前一刻还温柔怜爱,下一刻却翻脸无情,那个男人算是让她开了眼界。暗厂那些教官头儿,与他相比那简直是拍马也不及啊。
显是因她的话想起了早上的一幕,牧野落梅心情突然大好,手腕一翻,将弩弓竖执垂在腿侧,笑吟吟地道:“若你跪地相求,本将说不定可考虑放你一次。”
明摆着的欺负与轻蔑,眉林却并不恼怒,无声地笑了下,放下遮着眼睛的手,“梅将军统领千军,自然是一言九鼎,说出的话当然不会反悔才是。”说着,不给牧野落梅反悔辩驳的机会,她已翻身站起,然后又郑重其事地“扑通”一声跪下,还“咚咚咚”地连叩了几个头。
“梅将军你是女中英豪,巾帼英雄,求你饶奴婢一条小命吧。”
贪生怕死之徒牧野落梅不是没见过,但却从来没遇到过厚颜无耻如同眉林这般的人,竟是连硬撑一下面子也懒。只是说出口的话已是收不回,目瞪口呆之余,仿佛有一口气堵在了胸口,让她不仅感觉不到丝毫将人踩在脚下的痛快感,还觉得憋得慌,很想大大地发泄一通。
不过她的反应也算快,手腕一动,刷刷两箭脱弩而出,分射在正欲站起身的眉林左肩以及右腿上,让她再次跪跌在地。
“我只说放你一次,但并没说让你全身而退。”牧野落梅淡淡地道,神色间却难掩扳回一局的得意。
眉林跪在地上,低着头静等肩腿上的剧痛缓解,也不知听没听进对方所说的话。直到那因剧痛以及疲累而导致的昏眩过去,她才扶着身旁的大松树,再次从地上爬起来。
“奴婢谢过将军不杀之恩。”她抬起头平静地看了牧野落梅一眼,然后一瘸一拐地往山林深处走去。
牧野落梅愣在原地,看着她越来越远的背影,脑子里反复浮现那双深黑无光的眸子,突然间有些想不起自己为什么要这样针对一个不会武功的女子了。
夜色深沉,无星无月,可以预见次日的坏天气。
眉林背部紧贴着凹凸不平的山壁,希望能借山石的冰凉降低身体的灼热感。箭头已经拔出,敷了草药,经过粗糙处理的伤口一跳一跳地抽疼着,连带昏沉沉的脑袋也跟着疼痛滚烫。她知道自己在发烧,不敢放任自己睡下去,怕睡沉了就再也醒不过来,于是用手紧抓着一块尖锐的石头,在快要熬不住的时候就狠狠地扎自己一下,以此保持清醒。
这是一处斜坡上的岩洞。在逃离牧野落梅后,她撑着一口气尽往林木繁茂、灌木丛生的地方钻,不敢再停下来。牧野落梅放过她,不代表她的手下也会放过她。她已经没有力气再去清除自己留下的痕迹,只能尽量往弓箭和轻功都施展不开的地方走。
即便如此,失血和疼痛仍令她失去了平素的警觉,奔逃间一脚踩空,从斜坡上滚落。虽然摔得七荤八素,但也因此发现了这处被长草以及树根遮挡住的半山岩洞。别说已没体力再继续前逃,就算能逃,只怕也逃不出那些精擅野战的士兵追击,她素性冒险就此藏了起来,静待牧野落梅收兵。
幸运的是,直到夜幕降临,也没被人发现。不幸的是,她没有功力护体,抵抗力大不如前,这在以前并不算什么的经历竟然让她发起烧来。
焦渴的喉咙,灼热的呼吸,全身难以言喻的疼痛和疲惫都在折磨着她,销蚀着她的意志。
迷迷糊糊间,眉林仿佛又看到了满山满野的春花,密密的雨丝交织着,将一朵朵洁白润得格外美丽。清新的空气带着二月特有的浓郁花香环绕身周,让人很想就这样睡过去再也不醒来。
握着石头的手指动了动,终于抬起,仿佛使出了全身的劲,实际上却是软绵绵地扎在大腿的伤口上。疼痛让头脑稍稍一清,身体的沉重再次袭上来,有什么东西急欲摆脱这困囚一样的皮囊破体而出。
娘亲是长什么样呢?她紧攫着一丝清明努力对抗着放弃的欲望,突然想到这个以前不曾容许自己去想的问题,然后便觉得整个人由里到外都煎熬起来,从来没有过地渴望着知道答案。
为什么不要她?她从哪里来,是不是也曾有过像其他人一样的家,家里是否还有兄弟姐妹,这些不知道都没关系。她只是想知道娘长什么样子。只想知道这个,再多也不要了……
再多也不要了……
黑暗中眉林干裂的嘴唇翕张着,细细地碎语,却没发出声音,或许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在呢喃着些什么。
也许这次会熬不过去。就在她那已不能算清醒的脑子里突兀地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蓦然听到“砰”的一声闷响,仿佛有什么东西撞在树干上,连头顶上的岩石都似乎被震动了。危机感让她一下子清醒过来,不自觉地收敛了浊重的呼吸。
她努力凝神屏息,却半晌都没再听到响动。就在意识又要飘散的时候,一声呜咽突然刺破脑中越来越浓的混沌,让她心口剧震。
窸窸窣窣的啜泣声始终不停,惹得本来就很难受的眉林暴躁起来,不想管,又怕连累自己。不得已她只好拖着已经快到极限的身体爬出去,在上面找到那个黑影,也不管是头是脚,一把抓住就往下拽。
她力气不大,却吓得那人尖叫起来,从声音能听出是一个正处于变声期的少年。
“闭嘴!”眉林觉得头痛欲裂,喝出声时才发现声音嘶哑,如同磨砂。
那少年被吓得立即噤声,想要问对方是谁,却怎么也张不开口,也不哭了,浑身控制不住地打着摆子。
“不想死就跟我来。”眉林试了试,发现她压根没力气拖动这半大小子,只能压低声音威胁。
少年也不知是被吓破了胆还是认识到对方没有恶意,当真乖乖地跟在她身后爬回了下面的岩洞。一直到靠着石壁坐好,半天没再听到其他动静,他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救自己。心中感激,他忍不住哆哆嗦嗦地开口询问:“大……大哥,你是哪……哪里人?”他想,都是在逃命的,两人认识也不一定呢。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理所当然地把对方当成了跟他一样的战俘。
眉林没有回答,大约是多了一个人,她的精神好了点,伸手到腰间摸了几个松果扔到少年身上。
少年被连砸几下,虽然不重,但却立即闭上嘴,以为惹她生气了。过了一会儿,他才悄悄地拿起一个掉在身上的东西,摸了摸,又疑惑地放到鼻尖嗅闻。
“剥开……松子……”眉林没见过这么傻的小孩,忍了忍,终究没忍住,颇有些吃力地开口提醒。
少年逃了一天,什么都没吃,早饿得头昏眼花,听到是吃的,也不管鳞片硌手,就闷头掰起来。他又摸索到掉在身边地上的松果,将里面的松子也一粒不漏地抠了出来。
“大哥,你吃。”就在眉林又昏昏沉沉地快要睡过去的时候,一只手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说。
原来少年一直强忍着没吃,直到全部都剥出来后,先递给了她。
眉林的眼皮已经沉重得快要撑不起来,感觉到对方的碰触只是闷闷地哼了声,没力气回应。那少年等了半晌,见她没反应,这才收回手自己珍而重之地细细磕起来。
于是在安静的洞穴里就听到嘎嘣嘎嘣的声音一下一下地响着,虽然略有些吵,但至少不会让人迷失在黑暗之中。
磕完手中所有松子,少年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又凝神地听了听四周的动静,除了对面人沉重的呼吸声,再没其他响动。他一直惊惶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于是缩了缩身子,蜷成一团睡了。
不知什么时候,外面下起雨来,秋雨打在树枝草叶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大约是洞口开得低,空间也不大,挤了两个人的岩洞内并不算冷。频率不同的呼吸声此起彼落,仿佛终于有了依存。就在一切都归于平静的时候,“砰”的一声,像是又有什么东西狠撞在上面的大树上,震得石缝间的泥土簌簌地从头顶掉落。
本来就入眠不深的两人吓了一跳,同时睁开眼睛,就算是在黑暗中也能感觉到彼此心中的震惊。
雨越下越大,洞顶上再没传来声音,少年坐不住了。
“大哥,我去看看。”他担心是其他同伴,如果受了伤,再这样被雨淋下去,只怕凶多吉少。
“嗯。”眉林也有些不安,暗忖:难道又有人从上面失足落下来?要真是的话,这里只怕不能久藏。
少年出去,没过多久,又拖回了一个人。夜色黯沉,什么都看不到,眉林只是觉得有寒凉的雨雾被挟带进来,让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
“他还没死。”少年说,一边努力地给那个人揉搓冰冷的手脚,“他的衣服都湿透了,也不知道伤在哪里。”
眉林沉默,感到被人这样聒噪着,身上的不适似乎没开始那样难以忍受了。身体仍然发着烫,伤口也仍然抽痛着,但是现在不是她一个人,黑暗再不能将她无声无息地湮没。
“太冷了,这样下去他会死的……”少年在喃喃地念着,然后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给他把湿衣服脱了。大哥,咱们仨挤挤吧,这样暖和点。”说着,他拖着没有声息的男人往眉林那边挤去。
眉林没有避开,在粗略判断出最后被带进来的那个人没有危险性后,当真挪动着身子靠了过去,与少年一左一右夹住了那人。在这种时候,她并不介意将自己滚烫的体温传给其他人。
一只细瘦如鸡爪的手从那边伸过来,揽住了她的肩膀,让三人更紧地依靠在一起。肩膀的伤处被攫住,剧烈的疼痛一波波袭来,眉林却咬紧牙哼也没哼一声。一是疼痛可以让她保持清醒,再来就是这样与别人分享生命的感觉,让她不由得贪恋。
然而这种感觉在天光射进岩洞的时候被打破。
大约是被身旁的人汲取了多余的体温,黎明的时候眉林身上的烧已经消退,抓着她肩膀的手早已因为主人睡沉而滑脱,软软地搭在中间那人的身上。
她一夜未睡。清幽的曙光让岩洞内隐约可以视物,她转动有些僵硬的眼珠,看清了与自己依偎一夜的人,脸色在一瞬间变得极度难看。
闭了闭眼,再睁开,证明不是她在做梦。手无意识地掐紧,她深喘了两口气,然后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挪开,将自己隐藏进岩洞深处的阴影里。
慕容璟和。那个一脸青白不省人事的人竟然是慕容璟和。
这真是天大的笑话!
眉林失了方寸,一时竟不知要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也许她该马上离开这里,又或者趁这个机会杀了他……
洞外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滴滴答答的响声敲在眉林已变得脆弱不堪的神经上,让她再次觉得头痛欲裂。作为一个死士,杀人再正常不过,所以她完全可以杀了这个害她落到此等田地的男人。就如昨天早上,面对她的哀求,他不也曾没有丝毫心软。
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慌乱的情绪终于渐渐地平稳下来,她往洞口爬去。
顺着草叶滴落的雨水落进焦渴的嘴里,让她觉得稍微好过了一些,又呼吸了几口洞边的新鲜空气,她才就地坐下,回头冷冷地看向洞里的两人。
面黄肌瘦的少年趴在慕容璟和身边,显然是逃了一日累极,睡得死沉。虽然脸孔脏污,衣衫褴褛,但仍然能从那带着稚气的眉眼看出不会超过十五岁。
既然他能逃过昨天,以后也能生存下去的吧……
沙沙的草叶晃动声传进耳中,打断了眉林的沉思。一个黑褐色扁圆形蛇头钻出洞边的草丛,瞪着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吐了两下须,然后摇头摆尾地往洞内滑来,露出小孩手腕粗细的身体。
眉林坐在那里,目光平静地看着它,握了握拳,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下。就在黑蛇滑上她挡在路上的腿时,原本垂在身体两侧的手突然伸出,一手卡在蛇三寸的地方,一手扯住它的身体,在蛇尾受惊卷上她的手臂时,一口咬在蛇的七寸上面。
无视蛇的挣扎以及蛇尾越来越大的绞劲,牙收紧,收紧……直到刺破冰冷的蛇皮,温热的血液流进她嘴里。
蛇尾终于慢慢地松开,偶尔一个痉挛,然后终于软软地垂了下去。
啪!足有四五尺长的死蛇被丢在地上,眉林几乎虚脱地瘫靠在岩壁上,闭眼喘息着,左肩上还没愈合的伤口再次渗出了血。
喝了满肚子的蛇血,被失血、饥饿、高热等耗尽的体力终于得到补充,身体渐渐地暖了起来。稍稍地缓过劲来,她睁开眼,不意竟对上一双清澈中布满惊恐的黑眸。
少年醒了,显然他看到了眉林咬蛇的那一幕,或者说,他很有可能就是被那一番响动惊醒的。
眉林想了想,伸手捞起地上的蛇扔到他面前,淡淡地道:“吃吧。”松子虽然是好东西,但毕竟量太少,在填饥方面实在起不了太大的作用。
少年被吓得一哆嗦,往仍昏迷的慕容璟和那边缩了缩,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是……”他怎么也想不到什么时候冒出个女人来,而且还是一个凶悍无比的女人。
眉林垂下眼睑,不是不能解释,但实在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也不想耗费力气,于是从仍鼓囊囊的腰间又摸出两个松果扔到少年身上,自己则爬过去把死蛇拖了回来。目光在洞内搜索了一遍,最终落到慕容璟和的腿上。
再爬过去,从上面取下一把匕首,拔出外形花哨的鞘,薄刃泛着雪芒,看上去是个好东西。
坐回原地,她闷头处理起死蛇来。扒蛇皮,斩蛇头,剖蛇腹去内脏……
“你……你……大……大哥?”在她做这一切的时候,少年终于缓过神来,茫然地拿起身上的松果,一脸的不敢置信。
眉林瞟了他一眼,仍然没说话,在洞口摘了几片半黄不绿的阔叶平铺在自己面前,把蛇肉切成片放在上面,蛇皮蛇骨等物就地挖了个坑埋去,以免引来蚂蚁等物。
也许烹熟的蛇肉味道鲜美,但生的绝对不会让人想要恭维。少年迟疑地看看自己面前那份白花花的蛇肉,又看看正沉默咀嚼着的眉林,不由得咽了口唾沫,努力压下一阵阵地泛上的恶心感,逼着自己拿起一片放进嘴里。然而还没开始咀嚼,那带着浓烈腥味的冰冷滑腻感立即让他“哇”的一口吐了出来。
看着他一口接着一口,几乎将胆汁也吐出来,眉林不由得皱了眉,趋身过去将那份蛇肉收了回来,然后把自己身上的所有松果都丢给他。
“对……对不起,大……大……阿姐……”少年用袖子擦着嘴,好看的眼睛里溢满泪水,自责得快要哭出来。
“没关系。”眉林终于开口道,声音虽然比昨天好了点,但依然沙哑,让少年立即肯定了她就是昨晚收留自己的人。
她用草叶将剩下的蛇肉裹紧了,揣进怀中,探头出去看了看依然下个不停的雨,回头又看看不知什么原因始终昏迷不醒的慕容璟和,然后就往外爬去。
“阿姐,你要去哪里?”少年见状大吃一惊,顿时说话不结巴了。
“逃命!难道要在这里待一辈子?”眉林头也不回地道,想了想,她顺便提醒了他一句,“你也赶紧离开这里吧!再晚可能有麻烦。”这个时候那些士兵应该正在赶回去向牧野落梅复命。如果等他们发现慕容璟和不见后,只怕要把整座山林搜遍,甚至封锁,那个时候想逃都逃不了。
“可是……阿姐,阿姐……”少年看了看倒在一旁的慕容璟和,也顾不得满地的松果,以比老鼠还灵敏的动作爬上去抓住了眉林的脚踝。
“做什么?”眉林前进不得,皱眉回望道。
“阿姐,你别丢下我。”少年带着哭腔,红着眼睛,满脸的委屈。
眉林有些愣,没想到他还会想要跟自己在一起。以前也有过跟其他同伴合作共同渡过难关,但一般达到目的后就会各自分开,从来不会互相牵绊。对于她来说,昨晚便属于这种情况,她拉了他一把,他也助她熬过了最危险的一夜,就算天亮后她仍奄奄一息,如果他独自离开她也不会有所抱怨。同样,她要走时也并没想过喊上他一道。
“走吧。”想了想,眉林觉得他动作敏捷,两人一路并没什么坏处,她便点头道。
少年闻言大喜,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耀得人眼花。
“你等等我。”他道,然后迅速地返回之前躺的位置,一阵忙碌。
眉林看他是去收拾地上的松果,便收回目光,先爬到外面坐在大树下等,对于躺在里面人事不知的慕容璟和并没多看一眼。如果说前两天她的心思曾因为他莫名其妙展现的迷恋而有所浮动,那也在昨日被彻底毁灭干净。他于她无恩,她也并没对他不起,那么他的死活便与她不相干了。
雨下得似乎更大了,穿透头顶仍然浓密的叶片时不时地打几滴在她身上,但并不影响她饱食后的好心情。她伸出手接住雨水,慢慢地清洗上面的血迹,然后看着被雨雾笼罩的山林,寻思着逃生的路线。
“阿姐,咱们走吧。”下面传来少年的喊声,声音带着微微的喘息。
眉林垂眼看去,脸顿时绿了。
少年站在下面,背上背着体型比他高大出许多的慕容璟和,涨红着脸,却满眼让人不解的欢喜。
正文 第五章
少年叫越秦,虚岁十五,秋江之战是他入伍之后参与的第一场战争,没想到稀里糊涂就被俘了。
南越是大炎西南一个偏僻的附属小国,崇尚巫蛊之术。但因土地贫瘠,林沼密布,毒虫横行,最强盛时期百姓也不过只够温饱,要谈富国却是远远不能。这样的地方大炎就算将之纳入版图,也没太大好处,所以着实安居乐业了许多年。然而不料他们这一代却出了一个“容姿绝艳”、“百花羞闭”的圣子,不仅能趋役虫蛇猛兽,还能呼风唤雨。炎帝欲招其入京不得,天子震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自那时起,南越就再没有过安宁之日。
“他是炎国的三皇子。”眉林指着越秦背上的慕容璟和道,看到在他们俩的身后落下长长一条痕迹,她就忍不住地暴躁。
“啊,是吗?”越秦并没有露出意外或者仇恨的神情,气喘吁吁地驮着背上的人,咬紧牙一步一跌地前进着,汗水淌入了眼帘。
眉林看不下去了,恨不得将两人丢下独自离开。她就不明白了,这孩子怎么就那么执拗地要救一个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之子?偏偏她还看不得他委屈巴巴的眼神,否则早在发现他那比乌龟好不了多少的前进速度时就溜了。
“行了行了,把他放下。”她真的受不了了。
“阿姐……”就在少年又要露出小狗般乞怜的眼神时,眉林飞快地伸出手掌阻搁了两人之间的视线交流。
“别啰嗦,快点,别连累我跟着你遭殃。”她的声音有些严厉,还有些不耐,大有你不照做我就走人的势头。
听到她的话,越秦不得不把升上喉咙的话咽了下去,磨磨蹭蹭地将慕容璟和放在了一片较干燥的松软落叶上。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片红松林,红松高大,挺拔入云,其中还间杂着紫椴、冷杉等树种。树下老藤蔓摇,苍苔枯蕨,雉鸡潜踪。因为树冠枝叶相连,遮天蔽日,树下并没有被雨水浸透,只是略显潮气而已。
“你去找点东西填饱肚子。”眉林道,同时趋前,开始仔细检查起慕容璟和来。无论他受了什么伤,经过这一番折腾也该醒了,怪的是他竟然一点醒转的迹象也没有。
越秦本来就饿得头昏眼花,见她并不是要丢下慕容璟和,立即放下心来,当真在附近寻找起吃的来。林间有野菇木耳,藤上有野葡萄狗枣,地上有掉落的松子,想要饱餐一顿并不难,怎么说味道都比生蛇肉强。
除了些许擦伤,慕容璟和身上并不见任何可算得上是严重的伤痕,但脸色却难看得吓人。眉林心中生起怪异的感觉,将手指按上他的脉门。
“你救了他,也许有一天他会毁掉你的家园。”她对正在摘山葡萄的少年道。
越秦将摘下的葡萄一串串地用衣服兜着,虽然饿极了,但却没有边摘边吃。闻言,他不由得停下手上的动作,笑道:“阿姐,如果丢下他,他肯定会死。”
眉林扭头,不再理他。根本是牛头不对马嘴。然而她却不得不承认,少年的那句话触动了她心底的某根弦,让她不由自主地正视起他所表现出的对人命极度重视的态度。也许她可以不赞同,但绝对无法轻视。
慕容璟和的脉象乱而不弱,也不知是受了内伤还是别的原因。眉林不通医理,只能确定他身体确实出了问题,其他实在无能为力。收回手,她想了想,伸出拇指在他的人中上掐了半晌,直到掐出血印也不见人醒转。
“真是大麻烦……”她咕哝,将他敞开的里衣拢了拢,然后抽出匕首起身去割长藤。
“阿姐,吃葡萄吃葡萄。”越秦兜着一衣服的乌黑色山葡萄欢喜地跑了过来,“这山葡萄可好吃了,以前我在家里的时候经常跟着木头他们进山摘。”
眉林看了一眼他并没有因为战争而染上尘污的纯净黑眸,没有说话,提起一串葡萄就随意啃起来。见她吃了,少年显得很高兴,在原地坐下,也开始吃起来。
“把他放在这儿,那些大炎人自然会找到他。带着他,我们两个都会被连累。”吃了两串葡萄,压下一直徘徊在口腔中的腥味,眉林便不再吃了,继续割长藤。
“但也许在他们找到他之前,他就死了……”越秦一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葡萄,一边认真地道。他说的是实话,撇开其他危险,下雨的深秋山林寒冷如冬,让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就这样躺在这里,只怕过不了多久就得冻死。
知道他说的是事实,眉林撇撇唇,不再多言,地上已经割下一大堆柔韧的藤条。目光在四周看了几眼,然后她走到一根成人手臂粗细、丈余高的红松前,蹲下,开始削起其根部来。她虽然力气不够,但好在匕首锋利,没用多久就将那树砍倒。
“阿姐,我来帮你。”越秦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两三下解决掉葡萄,便跑了过去,帮着她剔起树上的枝叶来。
眉林有伤在身,这一番动作下来已有些吃不消,索性将匕首扔给他,让他按自己的吩咐来做。
大约是做惯了粗活,越秦手脚灵活,片刻便用树干和藤蔓做出一个简陋的架子来。眉林又让他将多余出来的树干砍下四截三寸许厚的圆木,扒了皮,在中间挖出圆洞来,分别串在架子下的藤条上。
还没做完,越秦已经知道眉林的用意,当下干活的劲头更足。
当把慕容璟和用藤条牢牢地绑在架子上,拉了一段后,不仅他满意,连眉林都满意起来。不同的是,他满意的是这样不仅省下了很多力气,还加快了速度,而眉林满意的却是,被这样绑着的慕容璟和就算突然醒过来,也不会对他们造成太大的威胁。不管是什么,结果总是皆大欢喜的。
将做架子剩余的废料挖了个坑埋下,在上面扒上落叶松针,多余的土盖在砍下的木桩上,清除了一切停留过的痕迹,两人便上了路。
“阿姐,你也上来,我能拉你们两个。”走了一会儿后,越秦对落在后面的眉林喊,满眼都是小孩子得到新奇玩具的兴奋。
眉林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往前,自己则在后面仔细地将两人经过的痕迹清除或者掩盖。不时地往别的方向走出一段路后,再踩着之前的脚印倒回去。
因为走得慢,一路走她一路摘些可食之物,然后用慕容璟和的湿衣兜着,等捡得差不多后用衣带扎紧也放在藤架上让越秦拖着走。
如此走了一个多时辰,倒真是没人追上,两人多多少少放下心来。
中午的时候雨停了,只是风仍带着湿气,吹到身上寒气逼人。两人在一条溪流边停下暂歇并进食。
眉林走到一边,隔开越秦的视线在水边清理自己的伤口,敷上沿途找到的草药,用清洗过的布带重新包扎住,又喝了两口水,不经意地抬头看了眼天空,脸色倏变。
“小子,藏起来。”说话间,她已急急地退进旁边的密林之中。
越秦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但一路已经习惯了听从眉林的话,连多想一下也没有便拖着慕容璟和学她一样藏进了林子里。
眉林小心不触动周围灌木的情况下挪到他们身边,透过枝叶的间隙往天上看去。
“阿姐,怎么了?”越秦也跟着往上看。
一个黑点在铅灰色的云下盘旋着,突然之间一个俯冲,疾电般射向他们藏身的位置。就在越秦惊呼出声之际倏然凝定在林梢上丈许高的地方,现出那青灰色矫健美丽的身姿,金黄色的眼睛闪烁着锐利冰冷的寒光紧盯着他们,却是慕容玄烈的那只海冬青。不待两人有所反应,海冬青又“刷”的一下飞上高空,绕着他们所在的那片密林画着圈。
眉林低咒一声,脸色难看地道:“被发现了,快离开这里。”
越秦抓着藤架上横棍的手一紧,弓起身,如一头受惊的小牛犊般往林子里钻,眉林紧跟其后,再顾不上去掩盖痕迹。然而无论他们怎么加快速度,那头凶悍的大鸟都在他们头顶的上空盘旋,向远处的主人指示着他们的行踪。
眉林腿上有伤,这一番疾奔已有些吃不消,忙叫停了前面拖着人也累得气喘吁吁的少年。
“这样不行,很快就会被人追上。”她说,然后走上前把那根斜挎在少年胸前的藤索解了下来。
越秦有些发白的唇动了一下,却被她抬手制止,“时间不多,听我说。”
“你从这里往前,顺着溪流的方向先走一段路,小心点。”她一边说一边用匕首削下身旁较柔软的灌木枝,飞快地编出一个布满绿叶的圆帽来,扣上少年的头,“然后出林,潜进溪下,尽量靠着遮蔽物多的一面……”
说到这,她顿了下,问:“会浮水吗?”
越秦点了下头,张唇欲言,但眉林并没给他机会。
“那你就顺着溪流走,只要没人追上,就别换方向。”说着,给少年理了理几乎蔽不了体的衣服,将被寒风吹得起鸡皮疙瘩的祼露肌肤挡住,又用藤索扎紧,“上岸后别急着赶路,按我之前的方法把自己走过的路处理一遍,别留下痕迹,知道吗?”
越秦摇头,嘴依然紧紧地闭着,眼圈却已经红了。
“快走,你留在这里会拖累我。”眉林皱眉,把他往溪水下游的方向推了一把,似乎很生气。
哪知少年竟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没有走,却也没敢靠近她。
眉林见不得人哭,他叹了口气,走过去,揽住越秦的脖子,让他的额头抵在自己没受伤的那边肩上。他个子瘦小,这个姿势并不显得怪异。
“好了,阿姐不是嫌弃你。”这是她第一次承认这个称呼,越秦听到耳中,不由得哭得更大声,连肩膀都开始抽搐起来。
眉林哭笑不得,却又莫名地有些心酸,还混杂着另外一种不知名的情绪,让她不由得放柔了语气。
“难道是女孩儿吗?这么爱哭!”
这句话倒有了效果,越秦一下子收住声,只是不时抽上一两下,反而显得更加可怜。
眉林叹口气,知道没有充足的理由是无法说服他先行离开的。
“越秦,咱们必须分开,不然被上头那只扁毛畜生盯住,一个也走不了。你先走,我随后就来。”
“那阿姐你先走,我还要拉这个大炎人。”不等她说完,越秦已经抬起头,拿下头上枝叶编成的帽子就往她头上戴。
眉林后退一步闪开,不悦地道:“你这么笨,等他们杀了你再来追我吗?”
少年脸上再次浮起委屈的表情。
眉林笑了起来,“阿姐一个人的话有的是办法不让人发现,而且我并不是南越人,他们不会把我怎么样。”
大约是想起少年对慕容璟和的挂念,于是她又道:“放心,这个大炎人阿姐不会不管,我会看着那些人把他带回去再离开,然后来找你。”
不等越秦细想这前后矛盾的话,她继续说下去:“你出去后在离昭京最近的一座大城等我,咱们比比看谁会先到。”说着,已一把拽起藤架上的绳索拖着往林外溪边走去。
越秦傻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很想上前帮忙,却知道那样肯定会惹她生气。就在他踌躇不决的时候,眉林头也没回地又喝了声:“快走!男子汉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
越秦身体剧震,呜咽一声,戴上草帽转身便跑,过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地缓过神来,尽量往林木茂盛处走,让枝叶隐藏住自己的身影。只是他边跑边哭,眼前一片朦胧,被绊摔了好几次,极是狼狈。
因为两人分开,那只海冬青一下子不知要跟哪边,在天上着实忙乱了会儿,最终因为越秦的身影消失在视线中而放弃追踪,只盯紧了停在溪边的两人。
眉林坐在那里,掏出怀中蛇肉吃了几块,然后用水漱了口,又在附近摘下几片香草放入口中细嚼。她觉得自己几乎能听到衣袂破风的声音往这边而来,但也知道那只是幻觉,以她现在的能力听觉是不可能那么灵敏的。
不知道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慕容璟和的脸色比早上的时候更坏,青多白少,让人很怀疑下一刻他就会喘不上气来。
眉林想了想,上前将把他紧缚在架子上的藤索解开,想着万一他醒过来了也不至于因动弹不得而无辜丧命。她对他没好感,无意救他,但也不至于恨他恨到想让他死的地步。
不错,她并不打算像对越秦承诺的那样,真的等到有人找到他后再离开。她可不想找死。
想到牧野落梅眼中射出的怨怒,她就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觉得越秦差不多已潜入了溪中,于是起身就要往相反的方向跑。
只是脚还没抬起,脚踝一紧,已被人攫住,害她差点摔倒。
“带我一起走。”沙哑的声音,不容拒绝的语调。
眉林大吃一惊,低头,正对上慕容璟和清明的眼睛。
没有初醒的懵懂,也没有平时的酒色迷蒙,很清明,清明而幽深,像一泓藏于深山的清潭。很多年后眉林回忆起来都在疑惑,当时究竟是因为他的眼睛让她产生至静至宁的错觉,还是那一刻鸟雀确实停止了鸣叫,甚至于连风都消失了?
不过那只是瞬间的事,很快她就回过神来,冷冷地问:“你什么时候醒的?”她绝不会相信他会醒得这么巧——就在她决定抛下他的时候。
“昨晚。”慕容璟和相当干脆。
眉林脸色一僵,想到昨晚三人挤在一块的事,再加上白日的一番折腾,眉间难得地浮上气恼之色,欲斥之,却又立即想到现在不是时候,只能硬忍下这口郁气,反笑道:“既然王爷已经醒转,大皇子等必然也快要赶到,又何必为难小女子?”她不再自称奴婢,只因此时已没自贱的必要。
听到大皇子三字,慕容璟和的眉梢不易察觉地一跳,并不试图多说,只是没放开手,淡淡地重复:“带我走。”
眉林脸上的笑挂不住了,狠狠地瞪着他平静却执拗的眼,“王爷莫不是忘记昨日还想着要我的命,今日又凭什么做此要求?”牧野落梅提出让她如同那些战俘一样入林成为他们追杀的目标,他毫不犹豫地答应,甚至在她苦苦恳求的时候,却只顾着去讨好牧野落梅,连多余的一眼也不曾施舍给她。如今倒好,他竟还敢使唤她,倒真是以为王爷可以通吃天下吗?
“我没想要你的命。”慕容璟和垂下眼,道,就在眉林心中一动的时候,又补上一句让她几乎吐血的话,“你是死是活与我何干?”他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她对他来说什么都不是,所以他也不会去在意她的死活。
他这样一解释,眉林立即明白了,他收她入帐,他弃她于山林,他用她讨好心爱的女人,都不是因为他对她有什么成见,只是她恰好是那个顺手的人,至于她这个人,其实从来没被他看入眼中过。于他来说,自己像一个物品更甚于活生生的人。而一个物品,哪里又谈得上死活?
眉林不以为自己对他抱过什么期望,但还是被这句话给刺痛了。只因从在暗厂起,她就是被当成一个物品对待。她以为……当他满眼痴迷地摸着她眉角的那粒痣的时候,当他从背后拥着她入眠的时候,她在他眼中起码还是个人。原来……原来……
低笑了声,她努力平复住满腹的悲凉与愤怒,抬脚想要甩开他的手,却被他接下来的话给止住了。
“你若不带上我,也休想逃掉。”明摆着的威胁。
眉林对他再没了丝毫的怜悯,闻言冷冷一笑,从腰间拔出匕首,蹲下身直指他脆弱的喉咙,“逃不掉……你信不信我先杀了你,再砍去你的手?”
慕容璟和面不改色,连眼睛也没眨一下,“信。”顿了一下,见她手上的匕首微退,又笑道,“你信不信,杀了我,你和那个孩子将再看不见明天早上的太阳?”
天上传来一声尖厉的鹰啸,眉林抿紧唇,沉默地收回匕首,心知他说的是事实。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一个王爷,无论受不受皇帝宠爱,都不能抹杀这一点。一个王爷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只怕会有很多人遭殃。
“你能不能走?”她果断地做出了决定,知道再拖延下去,那就真的不用再走了。
慕容璟和微笑,没回答。事实再明显不过,如果他能走,又何必一直装昏迷?
眉林无奈,只得弯下腰想要扶他起来,然而这一用劲,不仅左肩重新包扎过的伤口再次渗出血来,右腿更是一阵剧痛,“扑”的一下跪跌在地,刚扶起半身的慕容璟和也再次摔了回去。
“就算你想报复我,也不必急在这一刻。”慕容璟和脸上闪过一抹痛楚,说出口的话却于满不在乎中含着讥诮。
眉林垂着头,静待疼痛缓解,才抬起眼看向他,冷淡地道:“我现在身上所负的箭伤全拜你的女人所赐。”
听她提到牧野落梅,慕容璟和脸色一沉,语气瞬间冷了许多:“她性子刚直,眼里容不得半粒沙子,没取你性命已是你的造化,你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眉林“哈”的一声笑了出来,想到牧野落梅是怎么放过自己的,不由得反讥道:“莫不成我还要感激她?”语罢,看慕容璟和脸上浮起怒气,不等他说出更难听的话,就转开了话题,“现在的问题是,别说我弄不动你,就算弄得动,也会很快被追上。”
她道出事实,却又忍不住郁闷地补上一句:“我看你的女人也会追来,她自然会把你安安全全地带回去,你又何必拽着我不放?”
“本王喜欢。”慕容璟和意识到目前的处境,也不纠结在牧野落梅的事上了,沉吟道,“时间上确实是来不及……”
慕容玄烈的亲卫在前面探路,快要抵达猎鹰指示的地方时,看到不远处一个人影立于藤萝林隙间,身着慕容璟和的衣服,想也没想,抬手就是两箭。
慕容玄烈和牧野落梅到时那个侍卫脸色不太好地恭立于一旁,而他们辛苦寻找了一夜的人——慕容璟和则头枕美人怀、慵懒地侧卧在溪边的一处平滑大石上。
石上垫着一件薄衫,半躺半卧在上面的两人都只穿着白色的里衣,一个衣襟半敞,一个发丝散乱,不用想也知道他们来之前这里在进行着什么。在青石的周围,溪流淙淙,野菊烂漫,衬得白色内衫上血迹斑斑的美人凄艳中隐露妖娆。
牧野落梅沉下脸。
“大哥,你们怎么来了?”见到他们,慕容璟和连起身也没有,不太热情地道。
慕容玄烈瞥了眼旁边神色忐忑而怪异的侍卫,心中纳罕,不由得仔细打量神情中隐含不悦的慕容璟和,企图从他身上找出点什么。
“璟和,你真是胡闹,可知我们寻得你多苦?”他微微皱眉,脸上显露出不满,一副如同兄长教训幼弟的架势。
“你们寻我做什么?”慕容璟和闻言眼露惊讶之色,说着微侧脸看向眉林。
她立即会意地低下头亲了亲他的脸,然后在他颈旁缱绻缠绵。
他微仰头,神色纵容而爱怜,话却是对慕容玄烈说的:“我与爱姬在此玩赏秋色,赏够了自然会回去。莫不是皇兄以为璟离军五年,无用到连自保也不能了?”语至此,他突然笑了一下,目光如电般扫向那个亲卫,冷冷道,“所以还要让侍卫射上两箭试试兄弟的身手?”
慕容玄烈脸色骤变,狠狠地瞪向那个侍卫,怒道:“你好大的胆子!”
那个侍卫“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殿下恕罪,那时风动,卑职只当是猛兽掠过,实非有意冒犯荆北王爷。”他语气冷静,不见丝毫惶恐。
不等慕容玄烈有所反应,慕容璟和笑吟吟地道:“如果连人和兽都分不清楚,这样的侍卫留在身边,兄长的安危可着实让人担忧啊。”
他此话一出,原本还一脸有恃无恐的侍卫面色瞬间变得灰败,跪着的身体不可察觉地颤抖起来,连连叩头,“属下知罪属下知罪……”
慕容玄烈俊美的脸上掠过一丝阴冷,但随即被笑容代替,“既然这不长眼的奴才冒犯了三弟,为兄自不会便宜了他。”顿了顿,又道,“山中秋雨方歇,寒湿透体,实不宜久留,咱们还是速速回去吧。”
慕容璟和像是被怀中美人伺候得舒服了,半眯上眼,好一会儿才懒洋洋地在美人的搀扶下坐起身,却仍然像没骨头一样靠在她身上,轻佻地瞟向快要挂不住笑的慕容玄烈。
“兄长还是先回吧,璟与爱姬尚未尽兴,实……”
“够了!慕容璟和,你还想要怎么折腾?”一直沉默不语的牧野落梅终于忍不住,怒喝道,美眸中充满了怒火与不耐。
似乎直到这刻慕容璟和才注意到牧野落梅的存在,熏染着情欲的眼睛慢悠悠地转向她,定定地看了片刻,神色越来越冷,“你是什么身份,敢这样同本王说话?”
此言一出,不仅牧野落梅和慕容玄烈,便是眉林也不由得呆了呆。然后便听到他继续道:“你伤本王的爱姬,本王尚未找你算账,何容你在此嚣狂?”
“慕容璟和,你、你……”牧野落梅素来是被慕容璟和宠着捧着的,此时他的态度一下子转变若此,让她又气又怒又不敢置信,一时间竟不知要如何反应。
“本王的名讳是你叫得的吗?”慕容璟和打断她,眼中浮起厌恶的神色,“像你这种女人既无趣又高傲,本王不过是兴致来了与你玩玩,你便真当自己是一回事儿?竟然敢伤本王的女人……”
牧野落梅气得脸色发青,连说了几声好,转头便走。
慕容玄烈在后面喊了几声,见人走得远了,不由得回头责备:“璟和,你这次真是太过分了!”说罢,也转身离去。
走了几步,他又停下来,对着身后跟着的另外一个侍卫,命令道:“你留在这里保护荆王爷,若有分毫闪失,便提头来见。”
眼看着他也消失在林间,眉林才感觉到一直紧抓着自己的慕容璟和缓缓地松开了手,阵阵刺痛由掌心传来,让她不解地皱了眉。如果痛苦至斯,他又为何要那么说?让牧野落梅知道实情不是更好?
没容她多想,慕容璟和侧转头,唇恰好贴在她的脖子上。外人看上去便像是两人又开始亲热起来,那留下的侍卫记得之前同伴的教训,慌忙背过身,走得远了些。
“尽快解决掉他。”慕容璟和用呢喃的语调道,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狠辣。
眉林点头,她自然知道这个侍卫是慕容玄烈留下来监视他们的,只要他们稍不留神,只怕就会真如慕容璟和那件衣服一样,被扎上几个窟窿。想到此,她不由得看向那挂在一株小树上的衣服,两支羽箭正稳稳地扎在上面,被风吹过,连摇晃一下也没有,可见使箭之人力道有多大。
想到此,她将慕容璟和轻轻地摆回石上,小心地换了一个舒适而悠闲的姿势,然后起身往那个侍卫所在的方向走去。
正文 第六章
在慕容玄烈他们抵达之前,眉林曾按慕容璟和的指点在他们邻近的一片林子里做了一些手脚,以防万一。当然要用这点简陋的设置收拾慕容玄烈几人确实有点困难,但单单对付一个心有顾忌的侍卫却是绰绰有余。
当眉林看到那个侍卫果真踩到陷阱被藤蔓缠住倒吊在空中的时候,心中对慕容璟和的防备又深了一层。若不是此刻两人命运相连,只怕她已趁机溜了。
她拔出匕首走向侍卫。
藤萝交缠,那人被吊得并不高,头部堪堪到眉林肩膀的位置,但却因为手脚都被藤蔓缠住,地上又布满了削尖的木桩,而不敢擅自用内力震断身上的老藤。
不远处的几个火堆仍在熊熊地燃烧着,那是眉林从他身上借来的火器点燃的,然后他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便被一个古怪的阵势圈住,慌乱中中了他们的陷阱。
当眉林将匕首抵在他因为倒吊而更显突出的喉咙上时,他觉得这命丢得真冤枉,但是好像又不是那么冤枉。
谁知眉林顿了一下,然后转头走了,丢下他一个人满头雾水地被风吹来荡去。
眉林灭了火堆,从小树上取下被戳了两个洞的衣服走回慕容璟和身边,丢在他身上,然后转身去拉藏在草丛里的藤架。她把慕容璟和扶上去,然后穿自己的衣服。
“为什么不杀他?”慕容璟和问,他以为她心够狠。
“我喜欢。”眉林连眼角都没扫他,系好腰带,弯腰去拉藤索。
慕容璟和愣了一下,突然想起这话自己不久前才说过,她学得倒是快。
眉林试了试力道,又抬头看向天空,确定那只恶鸟不见后,方将藤索挎上自己没受伤的那边肩,然后吃力地拉着顺溪而下。她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心软的人,但是在看到那个侍卫眼中流露出茫然无奈以及认命的神情时,突然就不想下手了。怎么说那人对他们都没造成威胁,她又何必赶尽杀绝?
如果可能,眉林都不愿跟慕容璟和说话,对于这个人,她心底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畏惧,想避得远远的,原因很多,她都懒得再去追溯。而慕容璟和显然也没太多精力闲聊,因此一路上两人都默契地保持着沉默,直到夜幕降临。
眉林在一丛繁茂密集的藤萝灌木中间劈出一个足够容下两人的洞穴来,在入口处用从那个侍卫那里弄来的火折子生了个火堆。
那些藤萝间夹有山药藤,她就顺手挖了两段儿臂粗的山药,埋到火下的灰堆里。她又将身上还剩下的生蛇肉用匕首插着拿到火上烤。
看到自己的爱器被这样糟蹋,慕容璟和不乐意了。
“笨女人,你不知道这样烧会把它烧钝的吗?”
眉林没理他,将烧得差不多的蛇肉放到一张叶片上,又串上两三片继续烤。
除了炎帝和牧野落梅,还没被别人这样轻慢过,加上危机已过,慕容璟和终于忍不住恼了,怒道:“贱婢无礼,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
闻言,眉林觉得太阳穴好像抽了一下,这才抬头看向靠坐在对面藤萝上的男人。见他一脸的盛怒,一时竟有些把不住他究竟是装的,还是真的。不过不管是怎么样,她都已没有了对他低声下气的必要。
“男人,从现在开始你最好学会闭紧嘴巴。”她警告道,眼神不善。没有其他威胁的动作,却就是能让人知道她并不仅仅是说说而已。
如果慕容璟和能动,只怕已一脚踹了过去,偏偏此时却是动弹不得,只能狠狠地瞪着又转回头继续烤蛇肉的女人,恨恨地道:“贱婢,总有一天本王必让你为今日所言付出代价。”
眉林打了个呵欠,就着匕首吃了块烤得差不多的蛇肉,边嚼边道:“等到了那一天再说吧。大王爷你现在就是一个废人,吃喝拉撒都得靠本姑娘,还是想想怎么讨好我让日子过得舒坦些更实在。”就算没有盐,烤熟的蛇肉也很美味,这对两天没进熟食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大享受。连吃了两块,她才像是想起另外一个人,不假思索地捡起一块放在草叶上的蛇肉就塞进男人的嘴里,恰恰把他正要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慕容璟和被饿了一天一夜,虽然极为不满眉林的恶劣态度,但并没抗拒到嘴的食物,三两下嚼完吞下,一点也不客气地说:“还要。”
眉林倒也没想怎么折腾他,一边烤一边喂他,一边自食。只是两三片两三片地烤,实在是熬人耐性,后来她索性削尖了一把新枝,剥了外面的皮,将肉都串上一起烤。
暂时没得吃了,慕容璟和刚刚被勾起的馋虫一下子泛滥成灾,眼巴巴地看着一声不吭地烤肉的眉林,忍不住催道:“笨奴才,慢吞吞的,你是存心想饿死本王!”
眉林从来没觉得一个人如此聒噪过,不由得有些烦了,拿起一串没烤熟的肉就要往他嘴里塞。慕容璟和被吓了一跳,慌忙偏开头,恼道:“没熟的东西你也敢给本王吃?”
眉林这下子给气坏了,收回那串肉继续烤,“你再啰啰嗦嗦,就别吃了。”如果不是之前领教过他的手段,只怕她当真会以为他就是一个不学无术、养尊处优的纨绔子弟。
慕容璟和闻言不由得瞪圆了眼睛,但看她表情认真,只怕是说得到做得到,为了自己的肚子着想,他终于还是强忍了下来。
藤萝丛中瞬间变得安静无比,只闻火焰烤肉发出的嗞嗞声以及不时响起的夜鸟梦啼。
眉林顿时觉得神清气爽,自离开暗厂以来首次感觉到抛开一切的自由与轻松,什么任务,什么解药,既然走到了这一步,再担忧也是多余。
当烤蛇肉香味变得浓郁起来的时候,她突然想起慕容璟和不可能察觉不到她与之前在王府中所表现出来的不同,但却一句也没问过,心中不由得浮起些微古怪的感觉。莫不成他真是对她无视到连她如此大的改变都没发现,还是有其他原因?
“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开口,问的却不是心中正思索着的问题。
慕容璟和大约还在生之前的闷气,闻言索性闭上了眼,不予理睬。
眉林笑了下,也不是很在意,想了想,突然起身在他身上一阵摸索。
慕容璟和被吓了一跳,蓦然睁开眼,喝道:“你干什么?”
眉林没立即回答,摸了半天,除了一块玉佩外什么也没摸到。她悻悻地收回手,并没拿那块一看便知碰不得的东西,埋怨道:“你身上怎么什么都不带?”她在王府才待几天,连月银都没拿到,这一下出山后要怎么办?
尊严被一个在他眼中地位低贱的女人三番五次地侵犯,慕容璟和直气得差点没晕厥过去,咬牙切齿地道:“本王带什么不带什么,还轮得到你这奴才过问?”
闻言,眉林只是扬了下眉,笑道:“我想我该告诉你一声,在你自己能走动以前,无论你愿不愿意,你都得跟我在一起,我去哪你就得去哪。”她一点也不相信,等他安全回到他自己的地方之后,会轻易放过她。另一方面,慕容玄烈等人以后必然会继续寻找他们,有他在,她多少有些保障,否则百条命也不够那些人追杀的。
蛇肉已经烤熟,泛着淡淡的焦黄色,她收回手,将之平均分成两份,然后把其中的一份全部刷到草叶上。边做这些事,她边抬头看了眼慕容璟和不是太好看的脸色,继续道:“或许我该说得更明白一点,也就是以后咱们俩得相依为命了,我吃肉你吃肉,我咽糠你也得咽糠。如果没有吃的话,先死的一定是你。所以,你身上带没带银子或者可以换银子的东西与你自己有着莫大的关系。”
“当然,我不介意你一直叫我贱奴才,如果你喜欢的话。”说着,她将串肉的木棍截成两段充当筷子,然后夹着刷下来的蛇肉开始喂那个已经气得额上青筋直跳的男人。
看他虽然一脸想要拒绝的神情,却在犹豫了一下后仍然张开了嘴,乖乖地吃下去,她又补充了一句:“但是你不用指望我这个贱奴才,会花大把的钱请大夫给你治病。”她才不会去做这种自掘坟墓的事。
不知是不是气过了头,慕容璟和反倒平静了下来,静静地将属于他的那份肉吃完,然后便闭目养神,让人突然间产生一种高深莫测的感觉。直到眉林将埋在火下面的山药掏出来,剥去外面那层焦黑的皮,又喂他吃下,他便靠着背后密织的藤蔓睡了,再没挑起过任何不快。
眉林已将该说的话说完,正好乐得清静,在火堆里添了些柴,又注意了下不会烧到周围的藤叶,也往后一靠放松下来。
当她的呼吸渐渐变沉后,慕容璟和却睁开了眼,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半晌,然后才将目光转向一旁燃得并不算大的火堆。跳动的火焰映进他幽暗的眸中,让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回想这两日所发生的事,想起被自己气走的牧野落梅。
究竟,她是否也参与进了这场阴谋?
这个问题,他只是想想便觉得无法容忍,若成为事实,他只怕会做出连他自己也难以预料的事来。
在见识到眉林的真实性格以前,慕容璟和原本是对前一日莫名其妙就攻击他逼他对练的牧野落梅产生了怀疑,并因此而感到深刻的悲伤的。当然,这种怀疑在与眉林相处以后不由自主地便慢慢淡化了。他倒更趋于相信牧野落梅是被眉林气得失去了理智,吃了哑巴亏,才会回头找自己发泄。
目前的情况是,不管是什么原因,他都因为这件事而吃了大亏。
自五年前开始,他就极少与人动武,就算偶尔玩玩,也只是像狩猎一类的不需调动内力的节目。世人都道他是因为被剥夺兵权而一蹶不振,却不知他其实是因为被刺杀几乎步入黄泉,后虽勉强瞒过众人撑了过来,却也落下顽疾,经脉弱不受力。
牧野落梅的攻势步步紧逼,毫不留情,让他连拒绝的机会都没有,只能勉力接招。若在平时,他可以费尽心思巧妙地相让,但这种情况对他凶险万分,自然希望越早结束越好,因此出手极其狠辣,只望能逼得牧野落梅自动放弃。
可惜人急无智,他竟忘记了牧野落梅性格要强,又好面子,让她在压力下主动喊停无异于让她示弱低头,这是永远也不可能发生的事。因此,最后还是他咬牙硬受了她一掌,两人的较量才算停下。然而,他的相让却被她看出,令她大怒而去。
他当然不会再如以往那样追上去讨好赔罪,翻涌的气血以及欲裂的经脉让他连坐在马上都困难,就在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不能回去,不能让一直旁观的慕容玄烈看出丝毫端倪。于是也借机表现出一副气怒难当的样子,跟慕容玄烈说要继续追猎,然后便策马进入了密林。在走出很远之后,他甚至还能感觉到慕容玄烈那双如同鹰隼般的眼睛在注视着自己,如同一只择腐而噬的秃鹫。
他不得不挺直背脊,冀望能在行马间恢复少许元气,缓解经脉的受创程度。只是在早上得知慕容玄烈也积极促成此次追猎,那一刻他所产生的不好预感却成真了,在黑暗将山林彻底笼罩之后,他遭到了伏击。
父皇曾明令禁止他披甲胄以及参与任何军事行动,此次竟会破例,实难让他不生起防备之心。
好在伏击他的只有两人,试探更甚于刺杀。想必他身患顽疾的事早已被有心人听到风声,正欲找机会证实。而在证实之前,对于他,他们仍然有着忌惮,不敢逼得过紧。
在这种情况下,他不得不孤注一掷,明知会重蹈前辙经脉寸裂,仍然使用了极招,将那两人一举击毙。之后气劲反噬,他从受惊在暗林中乱窜的马背上坠落,醒来时已和眉林两人挤在一起。
从两人的对话中,他判断出眉林虽然不是一个善茬,但心却很软,而那个少年就更不用说了,因此索性装昏,利用他们带自己出山。
对他来说,这正是一个离开昭京的大好时机。虽然付出的代价很大,甚至前途难测,但值得。
出山的路并不顺畅,有的地方藤架无法通过,眉林唯有靠半拖半驮才能把慕容璟和弄过去,藤架只能放弃。不过不管怎样艰难,就在天上再次出现慕容玄烈那只海冬青的时候,他们终于来到了山林的边缘,前后足足耗了五日。
然而,当他们看到驻守在山林外的军营时,不得不又退了回去。
“是泸城军。”慕容璟和闭了闭眼,淡淡道。
虽然没有多说,眉林却也大约能猜到,必是炎帝下旨封锁钟山,不然还有谁敢擅自调动军队?由此可知,钟山的其他出路必然也已被封。
封山却不搜山,父皇你防得我好紧!慕容璟和唇角的苦涩一闪即逝,转瞬便被坚定所替代。
眉林对这些朝廷之事不甚了解,但也知道就这样出去绝对讨不了好,于是又悄悄地拖着慕容璟和缩了回去。慕容璟和并没反对,必是和她有着同样的顾虑。
“怎么办?”两人缩在岩石的夹缝里,眉林问。
“我久不回去,他们定然很快就要展开大肆搜山,山中不可久留。”慕容璟和沉吟道。
眉林秀眉微蹙,想了想,道:“我可以把你送到林边,但我不会出去。”有牧野落梅在,她现在只怕已经成了头号通缉犯了,哪敢自投罗网。
慕容璟和一听,素来半睁半阖像永远也睡不够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圆,“你敢!”经过几日摩擦,他终于将一口的贱婢奴才改掉。
“我想可以试试。”眉林忍不住笑了起来。
慕容璟和沉默,然后手指动了一下,又抓住了她正好放在自己身边的脚踝,就像是在重复那天的情景一样,偏偏他还什么都没说。
眉林一下子没脾气了。
“我记得钟山有一个传说。”慕容璟和这才缓缓地开口,脸上浮起思索的神情,“据说曾经有人在钟山里迷了路,走进一个山缝,穿过山缝后竟然达到了安阳地界。”
“安阳?”眉林呆了一下,然后摇头,觉得传说真是无稽,安阳距此两百余里,马车也要行几日,怎么可能穿过一个山缝就到?
“不是不能的……”慕容璟和看到她不以为然的表情,低声道。她哪里知道,为了能逃出昭京那个囚笼,几年来他不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就连这在世人眼中完全不可能成为事实的传说,也被他着亲信实地调查过。
看到他的神情,眉林不由得打了个激灵,意识到他们或许真有了生路。
随便弄了点山果吃,然后按着慕容璟和的指点,两人一边避着天上的扁毛畜生,一边往传说中的石林而去。
所谓的石林,就是在钟山西南人称火烧场的一片荒石滩。那里全是焦黑的石头,寸草不生,仿佛被大火烧过一样,得名于此。它背倚钟山最高的山峰峙山,面临一望无际的莽林,在苍翠的山林间显得异常突出。然而无论是寻幽探险之客,还是走惯了山林的猎人,都会尽量避开它,不愿靠近。因为传言凡是进入火烧场的人,都再也没能出来过。更有人说,火烧场其实就是一个迷阵,人进去后会很快迷失方向,直至饿死。
“那种地方……你确定我们的运气会比较好?”眉林问。与其根据一个传说让自己陷身于茫不可知的危险境地,她倒宁可面对那些封山的官兵。虽是这样想,她仍然吃力地半驮着慕容璟和往石林而去。
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奇怪,明明是与自己意愿相左的事情,做起来却毫不勉强,追究原因,只怕还是源于信任。眉林想到自己竟然会信任慕容璟和这个浑蛋,就觉得不可思议。但是也不得不承认,他所展现出来的能力让人不敢小觑。
“至少到目前为止,我们的运气还不算太坏。”慕容璟和下巴靠在她的肩上,正好可以看到她眉角上那粒小痣,无奈动弹不得,否则只怕已经一下子亲了上去。不过即便是这样,也已足够让他从经脉寸裂的剧烈疼痛中分散出些许心神,“你头低点。”
“啊?”眉林扶住一株栎树休息,正在琢磨那句运气不算太坏,闻言想也没想,当真将头放低了些。
慕容璟和微仰起头,发现还是够不着,于是道:“再低点。”
眉林此时已经回过神,直起脖子,疑惑道:“干吗?”这里就两个人,有什么事非得凑那么近说?何况两人的距离并不算远。
“自然是很重要的事,本王让你低就低,啰嗦什么?”慕容璟和不悦地道,明明连行动都得仰仗别人,偏偏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数日相处下来,对彼此性子都有些许了解,眉林倒也不生气。看他这样坚持,只道真是什么重要的事,大抵跑不出两人正在谈论的如何从石林谋求一线生机。于是不再多问,依言低下头来,主动将自己的耳朵凑到他的嘴边。
慕容璟和顿时笑眯了眼,嘴唇擦过她的耳廓,轻轻印上那粒让他垂涎许久的小红痣。
当温热的呼吸喷在眼睫上,久久等不到对方说话后,眉林总算反应过来,知道他这是恋痣癖又犯了。
不得不说,当被这样珍惜怜爱地对待时,她也会忍不住心弦颤动,但是已有前车之鉴,让她知道这样的举动对这个男人来说其实什么也不是。所以,她稳住心神,淡定地抬起头,继续艰难的行程。
“堂堂大王爷竟然会迷恋一粒小痣,真是可笑至极。”眉林目视前方,唇角故意撇出一丝讥诮的弧度,借以掩饰心中的异样感,同时想激怒他漏泄出之所以这样痴迷的蛛丝马迹。她很清楚直接问是不可能得到答案的。
然而出乎意料的却是,慕容璟和并没有勃然大怒,而是仍旧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眉角,仿佛没听到似的。
眉林无奈,懒得再继续试探,将全副精神都放到了赶路上,同时边走边采摘一些野果草药等物。没过多久,额上就已渗出汗水,晶亮的水珠滑过嫣红的小痣,衬得其越发娇艳可人。
慕容璟和手指动了动,然后遗憾地叹了口气,慢悠悠地道:“本王爱美人,爱醇酒,爱一切可爱之物,何时又轮得到你一个无知妇人来评断了?”
正在往嘴里塞某种解毒草药的眉林差点被噎住,好不容易咽下去,一边舔着有些发麻的牙齿,一边思忖究竟是贱奴顺耳点,还是无知妇人顺耳点。
似乎都不太好听。就在她得出结论的时候,慕容璟和终于注意到她边走边将各种认识的不认识的草药往嘴里塞的情景,忍不住问:“你吃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生草药做什么?”很多草药的药性是相冲的,她这不明摆着是找死的行径吗?
嘴唇好像开始有些发麻。眉林抿了抿,淡淡道:“有病治病,无病强身。”说着,在怀中掏出一枝七叶蓝花递到他嘴边,“你也来点?”
“有毒的吧。”慕容璟和怀疑地道,然后不屑地别开脸,终于不再盯着她的眉角看了。
眉林笑了下,突然觉得一阵心慌,眼前的景物开始出现重影,她忙扶住身边的一棵树干,低着头喘气。
“怎么了?”慕容璟和察觉到异常,问。
眉林摇头,觉得胸口烦闷欲吐,不得不将他小心地挨着树干放到地上,自己也无力地跪倒在地,咬牙强忍那一波波袭来的不适。
慕容璟和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以及额上直冒的虚汗,一下子反应过来。
“你中毒了?蠢女人。”语气中幸灾乐祸大于担忧。他就说像她那样胡吃乱塞的方式,怎么会没中毒?
眉林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听到他这句话,没好气地道:“我中了毒,你也没好处。”虽是如此说,她心中其实也清楚他没说错,知道自己这样做实在过于鲁莽。但是她没多少时间了。虽说体内的毒素发作时暂时不会要她性命,但却会消耗身体的机能,多挨一日都会对身体造成无可弥补的损毁,她丝毫没有把握能在生机被耗尽前找到解药。
“你要想笨死,我只好认命。”慕容璟和注意到她的脸色稍稍好转,心中暗自吁了口气,嘴里却毫不相让。
眉林发现眼前的一切又慢慢清晰起来,定了定心神,抹去额上的冷汗,重新拽起靠树半坐的男人继续赶路。等嘴舌的麻木感完全消失之后,竟又依然如前那样边走边试吃各种草叶花茎。
慕容璟和觉得这个女人简直是无可救药,忍不住讥嘲:“你就这么想死?”
“当然,不。”眉林回答得干脆,话是这样说,试尝草药的行为却并没停止。只是这一次不单单是自己吃,她还不时将一些味道极苦又或极奇怪的往慕容璟和嘴里塞。
“与其我中毒而亡后,你一个人饿死在这里,又或者被野兽活生生撕碎,不如也跟我一起被毒死好了。”她说。
慕容璟和想拒绝,但耐不住她一次又一次锲而不舍的填塞,最后只能乖乖咽下,自然是一边吃一边满肚子的怨气兼火气。尚幸的是,直到抵达目的地,他们都再没吃到过任何有毒的东西。
“希望你的好运气能一直持续下去。”眉林看着林外数丈远那片极其突兀的焦黑巨石群,喃喃道。
慕容璟和黑着脸没有应。
正文 第七章
石林背倚着耸拔入云、苍翠欲滴的峙山,其他三面皆是葱茏的竹林,两者间隔着一道数丈宽的环形焦土,泾渭分明。
眉林蹲下身,仔细观察地面,半晌后捻起一撮炭灰似的沙土递到慕容璟和面前。
“你看,这是被烧过的……但为何会寸草不生?”她疑惑,经过多年,在大火所遗灰烬上应当是草木茂盛才对。想到此,她突然像抓到什么可怕的东西一样,慌忙将那些沙土扔到地上,又在衣服上擦了擦手。侧眼,果然看到慕容璟和眸里不加掩饰的嘲笑。
撇唇,毫无客气的她一把将他扔在铺满竹叶笋壳的地上,转身时听到压抑的痛哼声,她的唇角不由得微微翘了起来,然后一边在衣上撕下一条布带,用牙咬着扎紧抓过沙土的那条手臂臂根,一边往不远处的小溪疾步而去。
小溪是从峙峰流出,没有经过火烧场,溪水清澈,两旁植物繁茂,不时还能看到小动物留下的足迹。
单手入水濯洗,用草叶蹭试,再抬起,发现整个手掌已经漆黑如墨,如同那些焦石一样。眉林叹了口气,拔出匕首,在掌心划了个十字形的伤口,然后隔着袖子握着手臂由上往下推挤,看到黑血一滴滴落入溪水中,转眼便有几条小鱼翻着白肚漂浮了起来。
“真没良心。”她嘀咕,神色间却并无抱怨之意。她太清楚那个男人能够无情到什么程度,一旦让他有了翻身的机会,自己定然会死无葬身之地。何况,她会救他也是被逼得无可奈何而已,所以自然不会认为他该有所回报。
随着流出伤口的血由开始滴滴答答渐渐转成连续不断的一股,麻木的掌心也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先是如同蚁噬,然后变成疼痛。血终于恢复了鲜红之色。
又等了片刻,眉林才将臂上的布带解开,看着掌心血如泉涌也不惊慌,从腰间的草药间翻找出止血的,嚼碎了吐在上面,用布带缠了几层,这才起身。
一阵昏眩袭来,她晃了一晃,不得已又重新蹲下,俯下身就着已回归清澈的溪水喝了几口,这才感觉稍稍好点。
她其实是不怕中毒的,因为自己在入暗厂的时候已被种下会定期发作的慢性异毒,对其他毒物或多或少都有着一些抵抗力。只是血实在有限得很,多几次失血,便有些消受不起。
她将匕首在水中清洗过,然后砍了节竹筒,盛了水回到竹林边缘。慕容璟和趴在地上,脸偏着,侧贴在厚厚的枯叶之上,显然开始是由正面扑跌在地上,之后便再没动弹过。睁着的眼中不见愤怒和怨恨,只是让人难以捉摸的深沉。见到她回来,竟然扬唇一笑,语气异常柔和地道:“如果你聪明的话,最好现在就杀了本王。否则今日之耻,它日必将百倍回报。”
虽然心中早已有数,可是听到他用这种语气说出来的时候,眉林仍不由得心中一寒。
“我要怎么做用不着王爷你来操心。”她神色不动,蹲下将他翻了个身,然后略略扶起,开始喂带回来的水。
慕容璟和慢条斯理地啜着水,扬起眼睫,企图从眉林的平静下面看出点什么。
白净的脸,被水沾湿的发静静地贴在颊畔,让人很想伸手去把它撩到耳后。淡细的眉,安静的眼,这是一个怎么看都是那种习惯了低眉顺目没有自我主见的女人,却不料心机竟是如此深沉,行事也出乎意料的果断干练。
慕容璟和第一次仔细看眉林的容貌,在她垂眼的时候,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看走眼。两人之间的记忆仅限于她眉梢那粒红色小痣以及这几日的相处,以前明明还在一张床上睡过,他却竟是怎么也想不起。就算他真的不将这个人放在心上,也不至于如此,由此可知是她有意弱化了自身的存在感。
感觉到他若有所思的探究目光,眉林扬眼,毫不避让地与他对视,于是存在于那里面的冷漠便直直地撞进了他的心中,让他的瞳孔不由得一缩。
眉林唇角一紧,然后笑了,只是笑意并没驱散瞳眸中的冰冷。即便是如此,慕容璟和仍不得不承认她长得其实很秀美。虽然这种美与牧野落梅无法相比。
“既然土中有毒,那么那些石头上恐怕也是如此,你确定我们真的要进去?”她再次确认。
“你怕了?”慕容璟和扬眉,欲待再挑衅,突然神色剧变,原本白中透青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眉林发现凡是不需要合作的时候,两人就很难和平相处,正在想着是反唇相讥还是不予理会的时候,耳中突然传来一串极响亮的肚子叫,她惊讶道,“你饿了?”这一路走来几乎是没停过嘴,她都还撑得难受,他怎么会饿得这样快?
慕容璟和握紧拳头,动弹不得的身体竟不可察觉地近似痉挛地扭动了一下,他别开眼,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要大解。”原来连路吃些奇怪的东西,他娇贵的肠胃竟受不起,开始翻江倒海起来。
这几日为了避免尴尬,他都尽量少进食少饮水,大解还不曾有过,小解都是眉林帮他。此时欲要大解,他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不只是他,连眉林也有些手足无措。
“快点!”见她还在发愣,慕容璟和恼羞成怒地催道。
“哦哦。”眉林慌了,伸手就开始给他扒裤子。然而越急越乱,一不小心竟然将腰带扯成了死结。
“割断割断……”慕容璟和已经没了骂人的心思,急道。
“你再忍忍,就快好……”眉林已抠松了结扣,哪里舍得把腰带给弄断,谁想就是这一耽误,便听“噗”的一声,一股浓烈的臭味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她呆住,而慕容璟和则羞惭地别开了脸。
溪边的竹林中被耙出一块空地来,一堆篝火在正中熊熊燃烧着,旁边横架着两根竹竿,晾着洗净的衣服。
慕容璟和趴在一块斜立入水中的大石上,除了头以外,身体其他部位全都没在冰凉的溪水中。眉林则半身浸于水中,在旁边给他清洗掉身上的污秽之物。两人谁也没说话,一个因为难堪,一个则是微感愧疚。
眉林知道如果不是自己给他乱塞药草,又拒绝剪断腰带,也许就不会发生这样让人尴尬的事。对于一个大男人来说,尤其还是一个地位尊崇的王爷来说,这已不仅仅是有损颜面,而是对自尊的一次极严重的伤害。
只是这样的事,对于全身瘫痪的他来说迟早都会遇上的吧,以后把屎把尿不都还得她来。她想,于是心中那罕有的良心发现一下子又消失无踪了。
用大片柔软的草叶刷洗了背部以及大腿四肢,然后手毫无避忌地帮男人清洗,感觉到手下的身体无法控制地一颤,然后又恢复了平静,但其中所传递出的僵硬却久久没有散去。眉林不由得加快了速度,洗完了后面,便将他翻了个身。
不远处的火光传递到溪边已变成幽暗的弱黄,却足够让人看清慕容璟和闭着眼以及紧咬着已泛出暗色血渍的下唇。由此可知,他是在如何强忍心中的羞耻感。
眉林心中暗暗叹了口气,知道自己如果想保命,只怕真要让他一直瘫痪下去才行。
一直没有睁开眼的男人自然不知道她心中所想,就算知道也许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几日一直处于逃亡中,难得有机会清洗一番,眉林索性给慕容璟和将头发也洗了,把他拖到岸边干净柔软的枯草上,这才去拿烤着的衣服。
秋夜的风透过湿淋淋的中衣吹到身上,彻骨的寒。她没有内力御寒,上下齿不由自主地打起架来,因此几乎是以跑的速度冲到火边,拽下半干的衣返回溪边。随便用手给他抹了抹身上冰冷的水渍,便将衣服套了上去。
吃力地把人弄回火边,让他侧躺在厚软的竹叶上,借火的热力煨暖那已如冰块一般的身体,希望他不会因此受寒病倒,那对如今的他们来说无异于雪上加霜。眉林自己则再次回到水边,将湿透紧贴于身上的中衣脱下洗过,晾到他衣服空出来的位置,然后发着抖咬着牙进入溪中,仔细清洗身上的污垢。
慕容璟和睁开眼时,她已洗罢,正穿着露出大片雪背的藕色绣花肚兜,系着条薄薄的亵裤坐在火边处理自己的伤势。
锋利的匕首在火上烤过后,果断地削去伤口上已腐的血肉,直到鲜血涌出,顺着雪白的手臂滑下,乌黑的湿发垂在身上,有几绺落于胸前,滴着水。她利落地敷上嚼碎的草药,包扎,只除了在剜去腐肉的时候秀眉曾不可察觉地皱了下,整个过程中都显得过于沉静。只是这种沉静在她近乎于妖娆的衣着映衬下,竟然隐隐流露出一种令人动容的妩媚。
眉林当然不知道什么妩媚不妩媚,她处理好手臂与腿上的伤,到溪边洗去身上的血迹,便穿上了已烤干的衣服,同时换下肚兜和亵裤洗净晾起,之后才用干燥的布带把手掌上的伤口重新包扎过。
一切收拾妥当,正要就地睡下,她突然发现火堆对面的男人全身在微不可察地发着抖,身下的枯叶被发上的水弄湿了一片也没听到他出声抱怨。没有多想,她起身走过去将男人挪到一个干燥的地方,让他背对着火靠着自己坐着,以便烘烤湿发以及背部被打湿的衣裳。整个过程中,慕容璟和只在最开始被挪动的时候看了她一眼,之后再没任何反应。
突然之间,眉林知道一切都将不一样了。
次日两人并没有立即进入石林。连土都含有剧毒的地方,两个人,一个负伤一个行动困难,如果不好好准备,那真是与找死无异了。
竹林上方海冬青在不屈不挠地盘旋着,提示着他们它的主人随时可能抵达。眉林砍了几棵竹子,剔下上面的枝叶,最粗的地方除了四截做轮子的外,余下的全部成了装水的器具。用一臂半长的竹段,削下的枝叶以及长藤,眉林再次做出了一个简易的小板车。比上次越秦做的要小上一半有余。
割了厚厚一板车的干草,足够两人吃上几日的野果以及各种可生食充饥之物,草药,十多筒水,全部都放在了板车之上。
眉林将拉车的长藤系在自己的腰上,然后半驮起慕容璟和,在两日后终于步出了竹林。
踏入空旷的黑色过渡区的时候,她不由得抬头看了眼仍在上面虎视眈眈紧盯着他们的恶鸟,舔了舔唇,心里蓦然升起一股想将它烤了的冲动。
没有雨,秋日的天空高远而澄蓝。慕容玄烈没有来。这是到目前为止,最幸运的事。
走到近处才发现那些巨石地面以上足有四五丈高,方方正正的,粗细不一,如同人工削凿成。但谁都不会真往人为方面去想,一是因为此地巨石数量绝对不下于数万,而四周山野并无开凿痕迹,可以排除就地取材的可能性;再来就是以此地理环境,周边无大的运河以及承受足够压力的道路可运送石料,让人无法想像要如何完成如此巨大的工作量。因此,除了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外,实难做其他猜想。
石与石之间有的互嵌在一起密难透风,有的却宽敞足够两辆马车并排而过,地面倒平整至极,如同外面一样全是黑色的沙土,跟焦黑的巨石混融一体,一进石林便觉得整个天都暗了下来似的。
眉林驮着慕容璟和,拖着小板车,从那两块如同门户一样巨大的石块中间进入令人闻之色变的火烧场。因为路面平整,不生草木,让她省了不少力,只是再不敢随意用手撑着身边的物体休息。
如此大的石阵,即便没有任何危险,进去后也很难不迷路,因此眉林准备边走边留下记号,却被慕容璟和阻止了。他没说理由,但她转念便想了个明白。如果慕容玄烈他们有心追来,所留的记号实在是极好的指路明灯。
慕容璟和除了必要的时候已不太和眉林说话,她让做什么就做什么,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眉林觉得清静之余,竟然有些不习惯起来,她觉得自己有些怀念起那个总是高高在上,会时不时抱怨一下讽刺几句的慕容璟和了。
骨碌骨碌的竹筒滚动声时而紧时而缓,伴着沉重而拖沓的脚步声,在幽暗的石林中显得异常阴森恐怖。如果这不是自己发出来的话,眉林一定会以为遇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慕容璟和没有指路,她只能依着自己的判断往峙峰的方向对穿过去。黑石透出森森的寒意,有风穿过石间隙,发出呼呼如人哭泣的声音,除了有点冷外,石林中的空气并不让人讨厌。然而走了大半个时辰,眼前的景物却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没有移动过似的。
眉林觉得有些不妥当,于是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准备先休息一下,顺便思索眼前的情况。当她一边要搀着慕容璟和不让他摔倒,一边要将车上的枯草铺到地上隔绝那层有毒的黑土的时候,才知道自己为了节省时间没有编出一张竹席来是多么的失策。
最终,她只能让慕容璟和坐在地上,自己跪在他侧面一边用身体撑着他无力坐直的上半身,一边将枯草在地上铺出一块足够两人共躺的地方来。
等将他挪到干草上躺下,她也累得倒了上去,脑子里则急速思索着更省力的办法。
可以将干草扎成束,那样不仅铺起来省力,收起来也方便。目光无意识地瞟向天空,而后她倏地坐了起来。
“怎么可能……”低声喃语着,她的脸色有些怪异,心中寒气嗖嗖直冒。
原本澄澈蔚蓝的高远天空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被蒙上了一层灰,似雾非雾,似云非云,就在巨石的上空,如同朦胧的混沌一样。难怪她觉得光线这样暗呢。
那不是天。眉林知道,但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于是往躺在地上同样静静注视着上方的慕容璟和看去。
“喂……”见他似乎无意和自己说话,她只能主动开口,却在称呼上顿了一下,才继续说,“慕容王爷,这个地方好像不大妥当。”
慕容璟和慢慢转动眼珠,最后终于落在她身上。
“是啊。”他回答得有气无力,没有更多的话。
眉林等了半天,知道无法再从他嘴里掏出有用的东西,不由得叹了口气,又坐下,然后开始将铺在地上的干草按之前想的那样扎成手臂粗的草束。
她是从慕容璟和脚那头开始的,因此在抬动他的腿的时候无法避免地注意到了他的鞋尖,因为一直被半拖着走,上面已磨出了洞,露出大脚趾,眼看着套在上面的袜子也快磨破,再这样下去,他的脚趾就要毫无阻隔地跟地面接触了。
眉林不得不庆幸自己发现得早,否则什么时候拖着一个死人走都不知道。她想了想,然后用匕首在自己的裙摆上割下一块布,折叠了几层,垫进他鞋尖,又用布带将他裤腿衣袖扎紧了。她不敢随意取他身上的衣服,怕破漏太多,他又动弹不得,身上的皮肤一不小心,就可能与四周的毒石沙土接触到。他和她不一样,她可没把握他中了毒不会死。
等检查过他身上除了手脸脖颈以外再没有肌肤露在外面,她这才放心地开始扎干草。
休息得差不多后,两人又继续赶路。
石林中仿佛没有时间的流失,一直都保持着灰蒙蒙的状态,不是很看得清周围的一切,但也不会完全看不见。
眉林觉得自己走了很久,四周却还是一成不变的巨石,黑土以及混沌一样的天空,仿佛永无止境一般。似乎有什么东西压在心上,沉甸甸的,让人快要喘不过气。幸好仍能感觉到慕容璟和温热的呼吸一直平稳而悠缓地扑在颈项上,这让她感到心安。至少她不是一个人。
砰!骨碌碌——
脚上踢到了一样东西,远远地滚出去,不像石头。眉林顿了一下,继续往前,不料一脚踩到某样东西上,清脆的断裂声在安静的石林中响起,如同干燥的树枝。
眉林不得不停下来。她太清楚那是什么了。
往后退出一段距离,她铺好草,安顿好慕容璟和,这才回到刚才经过的地方。
蹲低身,灰暗的光线中可以见到一堆白骨躺在那里,肋骨已碎,破烂的衣服挂在上面,被风吹得扑扑地摆动,没有头。不用想也知道是刚才眉林那两脚造成的后果。
眉林仔细看了一下那衣服,烂得已看不出样式,只能作罢。她起身对着白骨作了两个揖,便要往前走,打算帮它找回头颅。
“回来。”没想到慕容璟和竟然会在后面叫住她。
眉林怔了下,心中竟莫名地感到一阵喜悦,脚下已自动回转。
“什么事?”她隔了一段距离问,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
“你如果走过前面那根石柱,有可能会找不回来。”慕容璟和没有卖关子,说出自己的猜测。说这话时,他不带丝毫感情,就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让人不由得猜想如果他不是动不了的话,只怕不会叫住眉林。
“为什么?”眉林不由得又往回走了几步。事实上,她心中对他的话已相信了七八成。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种信任来自何处。
“或者,你可以证实一下。”慕容璟和没有解释理由,无可无不可地道。
眉林的脸上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直接走了过去,在他身边躺下,“睡醒再说吧。”她打了个呵欠,背靠着他的背,闭上眼。虽然看不出天色,但按身体的疲累程度也可以判断出,应该已走了一个白天。既然在这里停下,那就索性养足精神再走。
因为怕生火后会导致沙土中的毒渗进烟火热气中,所以她身上虽然有火折子,却并没带木柴进来。在这样的地方,只能靠彼此的体温相煨干熬过去,再没有别的办法。
幸好他们是两个人。眉林脑子里再次冒出这个念头,唇角刚淡下去的笑又浓了起来。
“那里有一个死人。”她开口,“应该死了很久,肉都没有了,只剩一具白骨。”
慕容璟和没有应声。眉林也不在乎,太过疲惫,很快就睡沉了过去。
眉林梦到离开暗厂那天见主人的情景。其实也不是完全一样。
她跪在有雕花大窗的卧室里,眼前炉香氤氲,一个人穿着白色的袍子,披着黑色的长发站在房间的深处,目含深光地看着她。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都看不清那人的长相,只隐约觉得应当是一个男人,觉得自己应当知道他是谁。
窗外有人叫她,告诉她该上路了。她就走了出去。
快到门边的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近在耳侧。她想那人病得真厉害,应该要治治,于是在腰上挑了几颗草药出来,想要送给他,不料看到的却是一具白森森没有头颅的枯骨。
她心中一惊,脚绊上门槛,“扑通”一下就往前扑倒。
脚一蹬,眉林从梦中醒来,满背的冷汗。
耳边的咳嗽声仍在继续,颇有些声嘶力竭的样子,却是慕容璟和。
眉林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翻了个身,手脚几乎都缠在了他的身上。兴许是太冷了吧。她想,但并没有放开,反而因为忆及梦里的情景,莫名地感到一阵恐惧,不自觉又紧了紧手臂。
随着咳嗽的剧烈,慕容璟和的身体颤抖到有些痉挛。
眉林觉得他有些可怜,便将一手按在他的胸口,一手按在他的背后,轻轻地按揉起来。神思却仍流连在梦中,有些迷茫,有些懵懂,完全没有察觉到慕容璟和因为她突如其来的关切动作而僵硬的身体。
那个梦像是将现实混杂切碎揉融在了一起,毫无深究的价值。可是眉林却无法忽略那由梦境引起的来自心底深处的恐慌。
她从来不知道主人是谁。不只是她,暗厂的其他死士,包括其他部的人,只怕都罕有人知道。那天是她第一次见主人,虽然主人让她进入内室,她也守规矩地没敢抬头乱看。但是她有鼻子,她也不是聋子。
所以她闻到了主人身上带着的淡雅熏香,也听到了那声咳嗽,那声意外的让人来不及掩饰声线的咳嗽。当她听到的时候,差点以为自己再也出不了那个门。
她曾在慕容玄烈身上闻到了那种味道,如今却在慕容璟和的身上听到了相似的咳嗽声,老天真爱跟她开玩笑。
“你摸够了吧。”慕容璟和因咳嗽而变得有些沙哑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在寂静的石林中响起。
眉林一呆,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势因为走神而变得极缓慢,像暧昧的摸更甚于按揉。
“放开!”不知是不是因为处境关系,慕容璟和竟然会觉得这样的姿势让他感到些许不自在,声音不由得转厉。
眉林回过神,有些尴尬地收回手坐起来。抬头看了眼天空,她想要确定时间,却发现那不过是徒劳。
“你还睡吗?”她问。一梦醒来,非但没有起到丝毫解乏的作用,反而觉得更累了,加上寒气逼人,实在无法再躺下去。
“不了。”慕容璟和的声音恢复了平静,身体却不由自主地缩了一下,因她的离开而感觉到寒气无孔不入地浸透本来就不暖的身体,必须努力控制才能让上下齿不打架,“扶我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再没将本王两个字挂在口中。
对于这细微的改变,眉林并没注意到。她依言倾身扶起他,让他靠在自己身上,然后拉过小板车,取下挂在上面装水的竹筒,喂他喝了两口,自己才喝,又分吃了一根烤熟的山药,觉得身体有了些许暖意,这才起身上路。
正文 第八章
那具白骨仿佛分界线一样,越往前走,地面的尸骨越多。或匍匐于地,或背倚巨石,或一人独卧,或两人相缠,有的身上铠甲腐锈,有的还撑枪而立,甚至还能看到不少马的尸骨。风一吹,就有哐当哐当的撞击声传来,却让人捉摸不清来处。
饶是眉林胆大,也被这修罗场一样的地方给震慑住,心中寒气直冒。
“难道这里曾有过战争?”她像是自语,又像是在问慕容璟和。事实上那侧倾于地被风吹得扑扑摆动的破旗以及满地的断刀残戟都已道出了答案。
慕容璟和头靠在她的肩上,目光冷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应声。
前行的路因为地上的阻挡物增多而变得不太好走,眉林不得不边走边将一些已锈坏的兵器踢到旁边,以方便拖小板车过去。至于白骨,如果绕不开,开始她还有耐性铺了草,把慕容璟和放下,然后恭恭敬敬地往旁边移。后来挡在路上的白骨越来越多,就折腾不起了,只能用脚比较温和地将其推到一边。
然而越走她越觉得不安,总觉得那风声中仿佛夹杂了金戈交击人马厮杀的声音。直到第三次经过插着一杆破旗的地方时,她终于知道出问题了,不得不停下来。
“走不出这块地。”她低声对慕容璟和道。
“往回走试试。”慕容璟和留意了一下周边的环境,淡淡地道。
眉林嗯了声,正要转身,像是想到什么,又停了下来。她掏出匕首,在一旁的石壁上画了个箭头,然后才走。
毫无意外地,半个时辰后,他们又回到了原地。眉林有些不甘,于是选了另一条没走过的岔道,人走得筋疲力尽,结果却丝毫没改变。
慕容璟和叹了口气,道:“就地休息吧。”
两人都不是胆小之辈,到了这个时候,心中倒没了什么顾忌。眉林依言从白骨中清理出一块空地来,铺了草放下慕容璟和之后,便去捡那些已锈败的兵器。
收集了一堆兵器,又取了那杆旗,她才在干草上坐下。给慕容璟和调整了一下姿势,本来想让他靠着她的肩坐着,但他说头难受,于是只能让他枕在她没受伤的那条腿上躺着。其实靠了一天,她的肩膀也有些吃不消了。
安顿好一切后,眉林这才拿起那杆旗,拼拼凑凑出一张不太完整的绣着黄色饕餮的黑旗。她不太明白朝廷军队的事,看不出这旗代表什么意思。还没询问,躺着的慕容璟和已经冷哼出声:“贪婪的胡族人。”
“胡族人是什么人?”眉林忍不住问。
慕容璟和看了她一眼,目光中隐约流露出鄙视的意思,“胡族都不知道,你到底是不是大炎人?”
“我……”眉林不由得结巴了一下,然后理直气壮地道,“我是西燕人。”
慕容璟和的眼神一瞬间变得极其古怪,忍了忍,还是没忍住,脱口道:“那说句西燕话来听听。”
眉林大窘,不去理他,开始去拿那些兵器来看。
“胡族是前朝的王族。”慕容璟和解释起来,“对于这片土地来说,他们其实是外族。后来因为贪婪失德,导致民不聊生,被我慕容先祖赶了出去。”
“这上面有字。”眉林摸着一把只剩下半截的马刀刀柄,凑到近前,却发现是一个不认识的图案,不得不递到慕容璟和眼前,疑惑地道,“可能是字……”
慕容璟和瞥了一眼,神色微动,如果不是动不了,只怕已坐了起来。
“御,胡族王族侍卫才能佩戴的兵器。”他道,示意眉林继续看其他的。
眉林又拿了两把,都是同样的标记,当挑到一竿枪的时候,才出现不一样的刻字。
“这个我认识。”她一扫之前的颓丧,几乎是带着些许惊喜地道,“兵道。”
慕容璟和“啊”的一声,垂在旁边的手指微动,竟是沉不住气了,催道:“快给我看看。”
眉林递了过去。
灰蒙蒙的光线下,可以看见在枪尖的脊上明明白白地刻着两个大炎字,虽然有些锈迹,却仍能辨别出来,正是眉林所说的兵道二字。
慕容璟和脸上浮起尊敬仰慕的神色,定定地看了许久,才长长地吁出口气,让眉林拿开。他没有说话,似乎陷入了沉思当中。
眉林没有打扰他,独自将剩下的兵器都看了个遍,没再发现其他标记。很显然,这两种标记代表着的是两派势力,而且大有可能是敌对的。
“兵道这两个字是本朝开国八大将军王之首的藏中王所用。”慕容璟和的声音突然响起,没有了之前的有精无神,显得很郑重。由此可以看出,他对那个藏中王是发自内心的崇敬,“藏中王用兵如神,这大炎有半壁江山是靠他打下来的。兵道,兵道……兵者,诡道也……”说到这,他摇了摇头,笑自己竟然和一个女人谈论这行军打仗之事,于是停了下来。
眉林确实对那个藏中王以及什么用兵的事一点也不感兴趣,但看他说得兴致勃勃,也就没打扰。他不再说了,她正乐得谈论其他问题。
“你的意思是说,藏中王一系的兵将都是用这种兵器?”
慕容璟和微微摇头,“只有藏中王帐下的才用。他的后嗣以及其继承人为了尊重他独一无二的地位,均去兵改藏。”
藏道。想到这两个代表大炎朝最强武力的字,他不由得半眯了眼,其中闪烁着让人看不懂的光芒。
眉林的心思都放在了他的话上,没有注意到。
“那这么说来,这些尸骨是数百年前留下来的。”她喃喃道,脑子里浮起当年那些将士威风凛凛的样子,再看看这片地的白骨,一股说不出的感觉油然而生。
“至少三百二十四年。”慕容璟和道,情绪有些兴奋,显然没和她想到一块去,“当年藏中王突然失踪,众人皆道他是功成身退,悄然归隐,莫不是来了此地?”
听到他的猜测,眉林脸色一下子变了。如果那个藏中王真如他所说的那么厉害,也被此地所困,那么他们俩能出去的可能性只怕更是微乎其微。
“我们……是不是出不去了?”她有些犹疑地问。
慕容璟和从对往事的追忆中回过神来,淡淡道:“也许。”
听到他这样一说,眉林的心反而神奇地一下子稳住了。倒不是看开,只是两人素来不对盘,对于他的话她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从相反的方面来体会。如果他信誓旦旦地说绝对能出去,她或许反而要惶恐了。
“那也好,咱们不如就在这里做一对短命夫妻。”她笑吟吟地道,一边将他的头挪到较高的那边草上,一边准备躺下休息。
慕容璟和闻言先是一呆,而后怒,“谁要跟你做夫妻!”
见他又有了些许以前的神气,眉林在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脸上却做出惊讶的表情,“难道不是你倾慕着本姑娘,才会死皮赖脸地扒着本姑娘不放?不然怎么不缠着越秦那小家伙去?”
慕容璟和哼了一声,看出她在故意挑起自己的怒气,索性阖上眼懒得再理会。
事实上他们心中都清楚,虽然越秦心地善良,没受伤,力气还不小,怎么看都像能助他逃离的最佳选择对象。但事实上论应变和野外求生的能力,却是大大及不上眉林。加上一个是战俘,一个是曾经相处过一段时间的名义上属于他的女人,如果被人追上,自然是跟后者在一起更不容易让人找到破绽。如果跟前者在一起,闹个不好不仅无法脱身,只怕还要被扣一个通敌叛国的罪名。
眉林觉得两人真像互换了角色,以前都是他挑衅,自己极少理会,如今则是完全反了过来。想到此,她觉得自己真是无聊,摇了摇头,一下子也没了开口的兴致。
四周再次安静下来,偶尔随风传来一两声哐当哐当的响声。慕容璟和感到一双手从背后搂了上来,如同上一夜那样,为他抵去了不少寒意。他并不习惯这样的姿势,甚至是从来不曾允许别人这样做的,但此时却只能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那双扣在他胸口的素手。
那双手上早已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其中一只还裹着布带,除了从外形上仍能看出些许最初的秀雅外,几乎已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但就是这样一双手带着他翻山越岭,几乎是完好无损地来到此地。
虽然在选择她的时候,他曾因一夜加半天的暗中观察相信她能做到,但当她真正做到之时,他却又不由得惊讶她骨子里所蕴藏着的坚强和力量。
他不禁想起那日牧野落梅说她想知道一个不会武功的人,要怎么样在危机四伏的状况下生存,想利用此对士兵进行针对性的训练。也许她真该跟着身后这个女人一起逃亡,而不是追捕,那样她就会知道在死亡面前,一个人能爆发出多大的潜力了。
想到牧野落梅,想到那日她愤怒地离去,他心中难以避免地升起无法言喻的疲惫和失望。如果有一日他被父皇或者兄长推上断头台,她必会以死相谏,但是面对一个全身瘫痪的废人,他没有丝毫把握她能够忍受。以他对她的了解,只怕她宁可他死了,也不要他如此狼狈地活着。
狼狈……
那日的狼狈再次浮上脑海,让他的脸不由得一阵发烧,贴在背后的女人柔软的身体和沉沉的呼吸一下子明显起来,他的手不由得慢慢收紧。
就在此时,一阵如同老鼠一样的窸窣声突然响起,在阵阵鬼嚎般的风声中显得异常明显。
慕容璟和心中一凛,纷乱的思绪瞬间敛去,就在那声音越来越近的时候,他迅速地阖上眼,只留下一线微缝。
有碎石滚落面前的地上,又等了片刻,一个佝偻的人影闪闪躲躲地出现在了青蒙蒙的光线中。
眉林觉得很苦恼,她想不明白,不就是睡了一觉,醒来怎么什么东西都没了,只剩下一块空荡荡的竹板?
“你说是人干的还是鬼干的?”她问慕容璟和,所问的内容已有精神错乱的趋势。
慕容璟和摇头不语。
“你不是一向很警醒吗?”眉林忍不住道。倒不是不相信他,只是觉得怪异。
慕容璟和看向她,眼里没有任何情绪,心中却掀起了惊涛骇浪。
她知道!她竟然知道自己不容易入眠的事。他为了掩饰这一点,甚至会刻意让陪侍的女人留宿,但从来没让人察觉过。就算是这几日形影不离的相处,他也尽量表现得和常人一样,她是怎么知道的?
眉林没指望从他口中再得到什么回答,颇有些无奈地道:“这样下去,只怕我们真要留在此地了。”虽是这样说,她却开始收拾身下仍带着热气的干草束,然后把慕容璟和放上了竹板车。
“这一下你可舒服了。”她一边苦笑,一边用藤子将他的上半身固定好,以防在拖动的过程中滑落地上。
她说得倒是没错,因为身下铺着厚厚的枯草,虽然车比较短,使得腿不得不拖在地上,但相比起被她一瘸一拐地驮着,不时还要往下滑上几滑,确实舒服了许多。
慕容璟和注意观察她的神色,发现除了最开始的震惊以外,她又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不由得佩服起她强大的心理承受力来。
“我耳朵疼,你给我看看怎么了?”他突然开口。
眉林一怔,心中有些奇怪,却仍然问:“哪边?”
“右边。”
因为光线不好,眉林一边伸手摸向他的右耳,一边不得不弯下身子,凑近了去看。就在离他的脸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已看清他右耳完好无恙,正想开口,突然发现他嘴唇微动,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心中恍然,忙又放低了一些,几乎是将耳朵贴到了他唇边。从旁边看去,却像是她正在给他仔细检查耳朵。
“有人跟着我们。”慕容璟和以蚊蚋般的声音道,如果不是眉林靠得近,只怕已被风声完全遮了去,“我只看到一个人。他手中有一把马刀,还有一副弓箭。”
眉林想问是不是他偷走了他们的东西,但还没发出声,便被慕容璟和一个眼色给止住了。
“怎么样,是不是伤了?”他用平常那般大小的声音问。
眉林看他好像不准备再说别的,于是直起身,语带讥讽地道:“不过蹭破了点皮,值得这样大惊小怪的吗?昨晚丢了那么多东西,你怎么没感觉到?”
她将藤子拉过胸前,拖着往前走,因为少了很多东西,又省下不少力,速度快了许多。
“你不也睡得像死猪一样,好意思说我!”慕容璟和一分不让地反刺回去,见她又往前方走,不由得嚷嚷,“昨天从那里就没走出去,今天还走同一条道,你比猪还猪。”
眉林哼了一声,没理他,继续往前。她严重怀疑他这是趁机发泄之前对自己的不满。
“笨蛋。你是我男人,我是猪,你不是猪夫?”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说。
慕容璟和噎住。他想反驳,但事实上她确实可以算得上是自己的女人,不管处于什么样的地位,他都是连着自己一并给骂了进去。
然而,他还没安静一会儿,又嚷了起来。
“喂喂,女人,都躺了一晚了,你还让我这样躺着,是存心让我不好过吧。”
“就你事多。”眉林没好气,但仍然放下藤索走了过去,将他从竹板车上解开,然后扶着站了起来。
慕容璟和站立不稳,倒在她身上,在唇蹭过她耳畔的时候快速地道:“他在左边第三块石的后面,没看见有其他人。”因为特别留意,所以立刻发觉了另外一个人的存在。
眉林低低嗯了声,一只手揽紧他腰,另一只手则攫紧了怀中的匕首。
“站都站不稳,你还能再没用点吗?”她大声骂,“真不知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要被你这个男人拖累……唔,疼……疼……快松嘴快松嘴……”她正骂得兴起,不料被贴在肩膀上的慕容璟和一口咬住耳朵,立即僵着身子求饶。
同一时间,一阵金属刮刺的声音传进他们耳中,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眉林感觉到体内血液流速开始加快。
“继续骂。”慕容璟和低声道。他察觉到了异样。
那个人在昨晚两人睡着的时候都没把他们怎么样,为什么今天反而沉不住气?是跟他们互相讥讽的话有关,还是被两人的亲昵举动刺激到?无论如何,让一个摸不着根底的人躲在暗处,对他们都极为不利,因此只能冒险将其激出。
眉林呆了呆,骂……骂什么呢?刚刚被他一咬,啥都忘光了,一时竟想不起要怎么接下去。
“笨女人。”只需要看一眼,慕容璟和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不由得无奈地叹口气,突然低头吻上她的唇角。
眉林一惊,反射性地看向他,他的唇顺势滑过去,密密地封住她的唇,耳朵同时竖了起来,捕捉那人的反应。
风呼啸着,能将一切细微的声音湮没,那个人仿佛一下子消失了般,再没发出任何声响。
不是因为这个。慕容璟和眸光一转,脸上浮起轻浮的笑,在离开那柔软的唇时还不舍地吮了一下,“给你一个机会发泄不满。”然后他蓦地冷笑道,“我看你这坏女人巴不得我早死,好去找你那姘头,我偏不如你愿!你给我记好了,现在你还是我的女人,我想怎么着就……”
啪!一声脆响将他剩下的话给打没了,眉林一把将他推摔在板车上,却在他的手差点滑落在地时抬腿不着痕迹地一挡,然后便是一阵乱踢。
“你当你还是那个威风八面的王爷吗?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德性,除了我还有谁来管你……”她怒颜大骂,一副恨不得要地上男人死的样子。
“咳咳……你打吧打吧,打死我你也走不出这里……”慕容璟和蜷缩在板车上,脸隐在暗处,语气虽然愤怒而羞耻,脸上却没有丝毫表情。
“我呸,你以为没了你,本姑娘就活不了?”眉林狠狠地道,说着还踹了他臀部一脚,然后倏地拔出匕首,寒声道,“那咱们就试试,看没了你,我走不走得出去。”
匕首森冷的光在暗灰色的光线中一闪,就往慕容璟和的胸口刺去。
慕容璟和长眸微眯,几乎要以为她真的想杀自己。如果不是那金属的刮刺声再次响起,而且比之前那声还要明显还要悠长的话。
“老子杀了你这个恶妇……”一个嘶哑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然后是跌跌撞撞的奔跑声。
眉林一脚将板车蹬得远了些,然后回转身,看向那个举着刀向自己冲来的佝偻身影。她虽然内力没了,但眼力还在,招式也还在。如果遇上高手当然没什么可说,但眼前这个人无论握刀的姿势还是奔跑的速度都实实在在地告诉她,那不过是一个普通人,顶多身上多了一点普通人所没有的杀气和死气。而这两样,是她所不惧的。
“哪里来的怪物!”她讥道,企图将那人的怒气挑得更高。
慕容璟和缓缓地将头从阴影里伸了出来,冷静地打量着那个人,以判断眉林的胜算。
那个人乍一眼看上去又矮又驼,但实际上骨架很大,如果挺直了腰,与自己并不遑多让。身上的衣服已经成了一片一片的,须发纠结成缕,将脸掩盖,看上去只怕在这里待了不少时日。
步伐沉重,显然未具内功。出刀的姿势毫无章法,也就是不会武功。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在这里?又是怎么存活下去的?该死的女人刚刚下手一点也不留情,等事情解决了,他要怎么向她讨回来呢?她的嘴上还有山葡萄的味道,啧,肚子好像有点饿了……
看出眉林的危险不大,他的思维开始散佚,往别的地方蹿了。
眉林要是知道他在想这些,只怕恨不得开始没下手更重一些,不过这时她却没办法分心。来人虽然好像不懂武功,但那把腰刀却不是唬人的,如果被挨着擦着点,难保不吃点苦头。又或者是被他发现了两人的诡计,转身跑了,要再引他出来,恐怕就难了。
好在那人被她的话给刺激得失去了理智,那把刀没头没脑地就劈了过来,毫无退缩的意思。
眉林目光一凝,就在那刀将要劈及面门的时候,腰身一扭,人已闪到侧面,手中匕首同时上挑,在要划中那人的手腕时突然换了姿势,曲肘撞在他的心窝。
她左肩伤势未愈,使出的力道有限,但仍让男人躬了身子。接着匕首一个漂亮的反转,轻轻松松地横在了他的喉咙上。
“把刀扔了。”她淡淡笑道。男人身上传过来阵阵腐尸和死亡的臭味,令人欲呕,她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
男人颓丧地垮下肩,隐藏在乱发下的双眼闪过不知所措的神色。
哐当!腰刀落在了地上。
男人的双手被板车上的藤索反缚在背后,不甘不愿地拉着竹板车和上面的慕容璟和一步一拖地往前走。
他不肯说自己是什么人,眉林懒得逼问,索性就叫他尸鬼。实在是因为被他身上那股恶臭熏得狠了。
奇怪的是,明明是同样的路,尸鬼七转八拐之后,眼前的景物竟然一下子就有了变化,前后连半个时辰都没花到。虽然还是一根根耸立的巨石,但路上却再见不到一根白骨。
眉林眼睛一亮,以为出林有望,哪知幻想很快就被打破了。
她看到了一个窝棚。一个由白色骨架密密堆砌而成,表面搭着布块的窝棚。窝棚被一件布袍子随意隔成两个空间,一间里面铺着厚厚的一层碎骨和烂布,另一间则吊着几块风干的肉块,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杂物,包括他们带进来的食物和水以及草药,乱七八糟的竟然堆了小半屋。
很显然,这里就是尸鬼的住处。
眉林二话不说,闯进放杂物那间,拿起竹筒拔开塞子就灌了一口,然后走出来喂慕容璟和。
“你想吃什么?”她问,自然是指屋里所有的东西。
慕容璟和摇头,脸色很难看,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艰涩地道:“扶我坐起来。”
眉林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依言而行,不料刚把他弄起来,还没坐稳,他就一头栽进她怀里,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仿佛憋了很久的样子。眉林恍然大悟,敢情也是被熏着了。虽然知道他没抱邪念,但被那灼热的气息穿透衣衫熨润在肌肤上的感觉仍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不免又想起之前那让她措手不及的吻。
努力平复有增快势头的心跳,她本想推开他,却一眼看到已转过身正满脸迷茫地看着他们的尸鬼,似乎不明白开始还喊打喊杀的两人这会儿怎么又这么好了?于是强忍下了那种冲动。
“你送我们出去,那些东西全留给你。”她温柔地摸着慕容璟和的头,对尸鬼说。
尸鬼看看她,又看看撒娇一样赖着她的慕容璟和,似乎明白了什么,眼中浓烈的愤怒与痛恨消去了不少。
“你们……刚才是想……引我出来?”他问,与之前怒发冲冠时顺溜的语速比起来,显得生硬而迟缓,像是久未与人交谈一样。
眉林含笑不语,算是默认,而慕容璟和的呼吸也渐渐平静下来,两人这会儿看上去就像一对恩爱的夫妻一样。
尸鬼咧嘴,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就地蹲了下来。
“出不去……出不去的……”他将脸埋在膝盖上,闷闷地道,声音像呜咽,“进了这里的人,都别想出去……他们出不去……你们也出不去……”
慕容璟和觉得自己终于能压下那股想要呕吐的欲望了,闻言侧转脸,看向他。
“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尸鬼像是被问住了,满含绝望的喃喃声停住,好一会儿才抬起头,问:“现在是哪一年?”
眉林听他问的是哪一年,而不是什么日子,心瞬间凉了大半。
“昭明三十二年八月……嗯……多少?”慕容璟和应,后面两个字是问眉林的。
谁还有心思去记日子啊。眉林摇头,这才发现两人还维持着那种暧昧姿势,忙将他推开点,自己也坐了下来,在旁边撑住他。
“是吗……昭明三十二年……三十二年哪……呵呵……”尸鬼呆了呆,讷讷地重复了两句,便一个人哀哀笑了起来,那声音如冤鬼夜泣,让人既心酸又心寒。
眉林将身子往慕容璟和背后缩了缩,仍然觉得有些受不了,不由得轻咳了一声,悄悄戳了戳慕容璟和,示意他赶紧说点什么。
慕容璟和没有理她,直到觉得对方发泄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重复前一个问题:“你在这里很久了?”
“八年……八年……”尸鬼颤抖着抬起头,两眼通红,眼神呆滞。
慕容璟和倒抽一口冷气,但立即为这个举动后悔不已,他扭转头一阵干呕,直到眉林将他的头按到自己肩上,才停止下来。
因为一直在山林中逃亡,眉林身上沾染了松竹以及草叶的香味,对抵抗腐臭味有极佳的效果。
“你也出不去?”眉林有些怀疑。在这样的地方待八年,如果出不去,食物和水从何而来?
“别……别问了。”不等尸鬼回答,慕容璟和已经闭上眼,微微喘息地阻止。
“唉?”眉林有些意外。
“还不够明显吗?”慕容璟和刚说完这句,胃里又是一阵翻腾,忙闭紧嘴。觉得这个女人有的时候很精明,有的时候却迟钝到极点。
眉林微怔,看了眼佝偻成一团的尸鬼,然后再转向他的白骨棚屋,目光最终定在那几块挂在棚顶上的干肉。一种无法言说的感觉涌塞胸臆,让她心情一下子变得有些沉重,浮躁的心绪也因此而沉淀了下来。
“如果我是你,也会做同样的事。”她对那瑟瑟发抖,低垂着头仿佛想要隔绝外界一切厌恶和异样眼光的男人道。
在尸鬼因为她的话而身体微颤,缓缓抬起头的同时,慕容璟和也因她的话而变得有些僵硬。但是他对此什么也没说,而是转过头看向尸鬼。
“如果想出去,就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正文 第九章
外人只道火烧场是鬼域,人踪绝迹,却不知每年总有那么几个不怕死的往里闯,然后再也回不来。
那一年正是炎炎六月,尸鬼家里来了三个人,让他到钟山走一回。那是一单大生意,要送十二个人回云岭,给的酬金自然不少。对于火烧场他也是听说过的,一是觉得那凶险,再来就是此事蹊跷,因此并不想接。但家中恶妇却因此而吵闹不休,搞得鸡犬不宁,甚至半夜将他和年迈的父母赶出门,扬言做不成这单生意他们就别想回这个家门。他无奈只能接下。
他并不是独自一人去的,那三个人也上了山。因为他们并不确定那十二个人是否真的都不在了。
在进入火烧场前,他们带了五天的食物和水,怎么也够在里面转几个来回了。有前车之鉴,谁也不敢马虎大意,自进入石林起便开始做记号,但仍然迷失在了里面。在到了眉林他们停下的那个地方时,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要找的人,但也再无法绕出那里。而那十二个人,早变成了十二具残缺不全的尸体。因为该地阴凉,阳光无法透入,尸体还没开始腐烂,从上面可以看出互相残杀啃咬的痕迹。那一幕给四人造成了很大的冲击,恐惧和绝望的种子在那一刻埋下,然后在随后的几日内逐渐膨胀发芽。
到了第三日的时候,终于有一个人发了狂,抽出带在身上的刀。尸鬼只会点拳脚功夫,与内外兼修的武林人士相比根本不够看,因此在其他两人合力压制那人的时候,便悄悄躲了起来。他知道跟他们在一起,也许还没饿死,就先死在他们刀下了,因此就算之后那发狂的人平静下来,他也没再出去。那三个人找他的时候,他就绕着巨石躲藏,谁想竟让他糊里糊涂地绕出了那里。更让他觉得奇怪的是,他发现站在那块地域外的他与他们相距并不远,可以看到他们的一举一动,他们却完全感觉不到他的存在。
不过以后无论他怎么走,也再走不出后来所到的这个地方。那三个人没有等到食物和水告罄,便先被巨大的恐惧和阴郁的环境折磨疯了。
等他们死后,他过去收起他们剩下的食物和水,又花费了很久的工夫,才凭着不是很清晰的记忆走出那里。这八年来,他按照之前的方式,采用不同的线路绕着石柱走了不知多少遍,却始终走不出去。这期间又来了无数批人,他就像看一幕幕戏一样,看着他们用着各种各样的方式死在他眼前,看着他们面对死亡时所暴露出的最真实的一面。很多时候,为了珍贵的血液,他也会在他们奄奄一息的时候助他们一臂之力。
即便是以眉林的生冷不忌,在听完他的述说也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一股反胃感直涌喉口,手无意识地抱紧了靠着自己的慕容璟和。
他没说这八年他是怎么过下来的,他们也不想问。
“你是赶尸匠。”她道,是陈述,不是询问。只怕也只有这个特殊的职业,才能让他承受如此大的心理压力,在这阴暗不见天日的地方住上八年而不疯狂。她自问做不到!只是疑惑他自言懂一些拳脚功夫,为何出手时却毫无章法?
尸鬼垂下头,默认。
慕容璟和反倒比开始好,在尸鬼述说经历的时候已镇定下来,此时神色从容,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你昨夜不杀我们,是想等我们饿得动弹不能,再来给我们放血吧。”他淡淡地指出尸鬼的心思,毕竟以其如今的体力,肯定没把握一下子将两人都解决掉。就算能,在这之前,只怕他们的血也流得差不多了。那对没有任何水源的此地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浪费。
尸鬼哆嗦地又蜷成一团,隐在发丝下的眼中有着被看透的惊讶和恐惧,但也没否认。
慕容璟和点了点头,接着道:“你去吃点东西,然后再带我们走几圈。”
尸鬼小心翼翼地看了他半晌,直到确定他没发怒的征兆,才慢慢地伸直身体,站起来。
“我今天……吃过了。”一天只吃一顿,一顿只吃小半饱,即便是这样,很多时候还要饿肚子。
慕容璟和当然不知道他的进食情况,但看他连站起都有些颤抖的身体,想了想,示意眉林给他把藤索解开,然后再由她驮着自己跟在后面。
尸鬼先是有些意外,接着便露出感激的神色,在走的过程中不时想要帮助眉林驮慕容璟和,但都被他拒绝了。
有人引路,走起来自然快了许多。他们回到了之前像是被鬼打墙的地方,再按尸鬼的路线走出来,然后又在尸鬼住的地方转了两圈,直到眉林快要支撑不住才作罢。
“这是一个天然的连环阵。”坐在竹板车上,沉思半晌,慕容璟和唇角浮起一抹浅笑,眼中暴出从未见过的奇异光彩。
原本因为他的沉默而噤声不语的两人,闻言不由得精神一振,目带希冀地看向他。
慕容璟和示意眉林拿一根棍子来,眉林看了眼空荡荡的四周。不作多想,她正准备拔出匕首切下竹板上的一根竹枝,一根白森森的圆棍递到了她的面前。她唇角微抽,但很快便恢复如常,笑着道了谢,然后就拿着那支光滑如玉的小臂骨,按慕容璟和的指示在黑沙地上画起图来。
尸鬼见没被嫌弃,脸上立即露出欢喜的神色。
一个由圆圈组成的奇怪图形渐渐出现在黑色的沙地上,一眼看去杂乱无章,但若仔细研究起来,又能隐隐感觉到其中似乎含着某种规律。
“这是我们之前被困的地方巨石布局。”慕容璟和简单地解释道,然后让眉林从中间往右数到第三块再折往上,在第四和第五块的中间标出生门。而在生门之外,则是死门,“死为生之始,生乃死之托,生死往复,循环无踪,这是一个简单的迷踪阵。”之前绕了那么久都没发现,是因事出突然,根本没往阵局这方面去想。
“能出去?”眉林关心的只是这个,至于那个什么生啊死的,在这种时候这种地点,实在没有什么闲情逸致去探讨。
慕容璟和点头,脸上却没丝毫喜悦之色。
当三人站在石林的出口,看着阳光与葱葱郁郁的竹林时,眉林终于知道慕容璟和为什么高兴不起来了。他们根本就是从此处进的石林,现在不过是原路返回而已。果真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啊……
三人中只怕最高兴的要数尸鬼了,整整八年未见天日,虽然眼睛有些受不了日光,但那浑身上下散发出的喜悦已足够让另外两人感受到。这种情绪很容易感染人,加上终于离开了那个阴暗的地方,两人的心情多多少少也好了些。
头顶上的海冬青已经不在,大抵是因为失去了他们的踪迹,又或者是慕容玄烈等人得知他们进了石林,决定不再追踪,所以召唤了回去。
三人进入竹林,在溪水边歇下来。四周翠竹摇曳,风中有野菊和松竹的香味,还有飞散的草籽以及植物种子,阳光如同光碟般穿过枝叶落在身上地上,一切都充满了活力和生机。与石林中的腐臭阴郁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如天上,一个似黄泉。别说尸鬼,便是慕容璟和两人,竟也生出原来这世间如此美好的感觉。
尸鬼大约也知道自己身上有着极难闻的气味,因此始终离得两人远远的,然后一个不注意便跑得不见了影。
两人也不介意,知道留下他也没用处。眉林用几张宽叶片叠在一起,弯成锥状,给慕容璟和盛了几次水喝,又掏出手绢汲了水给他擦拭完脸和手,自己也大略清洗后,方才考虑去找点东西填肚子。
慕容璟和非要跟着她去,无论眉林再怎么保证不会丢下他也没用,眉林无奈,只能拖着一个“大包袱”四处觅食。
一只野兔蹲在不远处的草丛里,看着两人来也不跑,一边继续啃着草,一边小心翼翼地观望着他们的动向,似乎也感觉到行动不便的两人不具有什么危险性。
眉林感觉受欺负了,一把抽出怀里匕首,带着鞘子就砸了过去。她原本不过是想吓吓那小畜生,谁想好死不死,竟一下子砸到兔子的脑袋。就见它“啪”的一下歪倒,连腿都没弹就这样莫名其妙没了生息。
眉林“啧”的一声,乐了。连慕容璟和都不由得微微抬起了头,目光怪异地看着那个倒霉的小东西。
眉林拎着肥墩墩的死兔子,半驮着慕容璟和回到溪边,先捡柴生起火堆,然后蹲到水边开始扒皮剖肚清理起来。
慕容璟和闻到血腥味,不由得又是一阵反胃,忍不住道:“我不吃这个。”也许会有很长时间,他都无法再进食晕腥之物。
眉林的手仍插在兔子肚子里面,闻言停住,疑惑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突然反应过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我说你怎么死活要跟着呢,原来是在害怕尸鬼转回来吃了你。”
慕容璟和别开脸不理她,但此举也无异于默认了她的猜测。眉林反而不好意思再笑,利落地收拾了兔子,用细竹串着架在火上后,便就近找了几颗竹笋,剥了笋壳,就这样串着放到火上烤。
秋笋比不上春冬之笋,就这样无滋无味地烤,自然好吃不到哪里去,但聊胜于无。
眉林自己也没什么胃口,但肚子又饥,于是也只啃了两根烤笋,那烤得黄亮喷香的兔子却是动也未动。于是倒便宜了不知从何处又冒出来的尸鬼。
尸鬼从头到脚都湿淋淋的,虽然仍披着长长的须发,但却干净了许多,能够看得到苍白的肤色了,身上那股浓浊的恶臭也淡了不少。原来他竟然一个人跑到下游去洗了个澡,连带地把衣服也洗过,还带回一大捧野果。
眉林也不客气,拿起那些野果就吃,还不忘塞给慕容璟和,丝毫不理会他别扭的表情。
“你怎么没走?”她问。
尸鬼很久没吃过热腾腾的熟食,也不怕烫,抱着整只兔子就啃,直蹭得好不容易洗干净的胡子油亮发光。听到眉林的问话,一边嗯嗯着,一边又啃了两口,眼露不解之色,含糊不清地问:“走哪儿?”
眉林奇怪地道:“自然是你想去哪就去哪。”她记得他说过他有家,有父母妻室的。离家八年,难道他就不会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吗?
尸鬼呆了呆,吃东西的动作慢慢地停了下来,有些迷茫,“你们不是抓了我吗?”
这一回不仅是眉林,连慕容璟和都有些傻住,他们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还有这么憨直的人。
“我们还要进石林,你也要跟着我们一起进去?”不等眉林开口,慕容璟和微笑着问。他就不相信,这个男人还有勇气再进那个地方。
果然不出所料,尸鬼闻言原本就苍白的脸变得更加惨白了,握着兔子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你们还要……还要回去?”他结结巴巴,不敢置信地问。
眉林心中打了个突,但却没言语。
慕容璟和点头,眼神坚定。当然要回去,不说他还指望能从石林逃出钟山,便是那藏中王的事,他也想弄清楚。
尸鬼面色变幻不定,时而恐惧,时而呆滞,就如一张白纸,心里想什么都写得清清楚楚。
眉林突然觉得这个人其实并没有那么可怕,反倒直白得有些可爱,正想开口替他解围,却被慕容璟和给瞪住了。不知道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她只能暂时忍住。
过了一会儿,就见尸鬼一咬牙,满脸凄惨,像是做了什么要他命的决定似的,木呆呆地看向慕容璟和,“我自然……也要……跟你们一起……”说完这句话,他眼睛都红了,隐约有水光在闪烁。
看到他那样子,眉林心口莫名一酸,突然想起暗厂。如果是她,是打死也不会再回去的。
慕容璟和淡淡然一笑,似乎很满意这个答案。
最终,慕容璟和并没让尸鬼跟着他们一起入石林,而是让他拿着自己身上的玉佩带个口信到昭京荆北王府交给清宴,并留在那里等自己。
他说,他突然想荆北的那两个美人了,让清宴把她们接到昭京。
见他没提自己的处境,也没说有可能从哪里出山,眉林便没阻拦,只是有些弄不清这个人是真好色还是做戏成瘾,都这个样子了还念念不忘自己的那些女人。
慕容璟和叮嘱了两件事,一是出山时遇到官兵不准拿出玉佩,二就是不见清宴不准说出见过他的话。
然后吃饱的尸鬼就穿着他那身破布块一样的衣衫,顶着乱七八糟的须发,带着满心对慕容璟和身份的震惊和敬畏走了。
“你不怕他拿着你的玉佩跑了?”眉林一边准备再次入林需要的东西,一边问。尸鬼一走,慕容璟和也不再像之前那样随时都非要跟在她身边。
“他能跑到哪里去?”无论逃到哪里,只要拿出他的玉佩,还能有命在吗?唯一的生路就是乖乖地到昭京找清宴,然后在清宴的眼皮子底下待着,直到他安然无恙地回去。
慕容璟和漫不经心地应了句,他躺在地上,眼前尺许的距离是一朵指甲盖大小的蓝色小野花,纤细的花茎支撑着脆弱的花盏,在风中瑟瑟地抖动着。那花瓣如薄瓷一样,脆弱而透明,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裂似的。仿佛被触及了什么记忆,他的目光一下子变得幽远而迷蒙。
眉林看了他一眼,突然觉得在山里待了这许多天,这个人脸上那份酒色虚浮之气似乎被净化了似的,只剩下苍白的病容,看上去顺眼多了。她当然不会将这顺眼往有可能是自己心境产生了变化上去想。
微微一思索,她便明白了他心中转着的念头。之前的试探便可看出,尸鬼其实是一个憨直得有些傻气的家伙,连对他如同噩梦一样的地方都愿硬着头皮跟着他们回去,断断不会半路而逃。慕容璟和必是看中了这一点才让其去传信,这样不仅让慕容玄烈等知道他还活着,不得不有所顾忌,还送走了一个让他十分介怀的存在,简直是一举两得。
“真会算计。”她咕哝了一句,没有再多说。自见面以来,这个人就很会善加利用身边一切可利用的资源,她早该习惯了。
因为有了之前的经验,再次入石林的准备做得比较充分,不仅花了些工夫编出一张粗陋的竹席,还做了几个浸了松脂的火把。食物方面,除了野果,还捎了不少烧熟的山药野薯等物,不过却没弄任何肉食。事实上,不只是慕容璟和,眉林心底深处其实也多少有些介意。
据慕容璟和自己说,他对奇门遁甲以及各类阵法“略有所知”,所以两人后来穿越石林之行虽不能说一帆风顺,但也没再像前一次那样被困住。他说这石阵是天然的,不像人为所设那样可以随意变动、机关重重,否则他也没办法。这种地方想要困住藏中王,显然还不够力。
话刚说完,突听朽木脆裂之声,眉林脚下蓦空,直直往下栽去,被她半驮着的慕容璟和自然也不能幸免。在落到中途时,被卡住的竹板车挂住,停了片刻。然朽木承不住两人一车的重量,碎裂成块,最终连板车也倾了下去。
这突然冒出来的大坑不算太深,坠落的过程中又缓冲了一下,两人摔到坑底时并没受伤,倒是被后来落下的板车以及上面的东西砸得七荤八素,好不容易才缓过劲来。
眉林低咒一声,狼狈地推开身上的东西爬起来,掏出随身带着的火折子吹燃,粗粗看了下,发现坑地之土并非黑色,这才放心地找了根火把点起来,然后插在稍远一点的地面上。
解下腰上的绳索,搬开板车,慕容璟和毫无血色的脸出现在她眼中。
紧闭的眼,毫无起伏的胸膛……
眉林吓了一跳,慌忙将压在他身上的一些杂物扒开,小心翼翼地抬高他的上半身,探指在他鼻下试了试,这才稍稍松口气。然后又是掐人中,又是喂水,好不容易才把人弄醒过来。
原来眉林因为被系在腰间拖板车的藤索阻了一阻,慕容璟和便先她一步落了地,她以及后来的板车等物先后落在他身上,不砸得他背过气才怪。
坑底离地面约有两人多高,腹大口小,上面还能看到破了个大洞的木板,明显是用来陷害人的。以两人现在的状态想要爬上去,简直是不可能的事。
眉林拿着火把在坑底转了一圈,可以看见地面零零碎碎地散落着一些兵器,在角落的位置发现了三具骷髅,一具蜷缩成团,一具抓着坑壁,身体扭成一个怪异的姿势,只有一具盘膝靠壁而坐,身躯挺得笔直,膝上横着一把金背雁翎刀。从骨架上来看,此人生前必然极是魁伟高大。三者唯一的相同之处就是,骨黑如墨,诡异至极。
“咳咳……扶我过去。”慕容璟和显然也看到了,忍着胸腔被挤压后的闷痛道。
眉林将火把插在骷髅旁边,才回转身去扶他。
到了近前,慕容璟和只是静静地用眼睛打量,阻止了眉林去尸骨上搜索的意图。好一会儿,他用下巴点着那个坐着的骷髅面前,道:“地上有字,你看看。”
眉林凝神看去,并没发现异常,他却坚持,不得已她只能将他放到展开的竹席上,然后趴到地上去扒拉表面的土层。
坑底表面是一层灰土,显然是几百年来沉积下来的,如同那几具骷髅身上的一样。眉林只扒了两下,当真看到下面有被划过的痕迹,精神不由得一振,动作便麻利了许多。不一会儿,四个铁画银钩的字出现在她眼前。那字不过巴掌大小,但苍劲有力,深入地面数寸,仿佛要将心中所有的愤怒不甘都刻入其中似的。
乾贼害我!
眉林无法明白这几个字的意思,但却能感觉到它们所传达出的满腔愤恨。她直起身,转头看向一直盯着地面的慕容璟和。离得不远,他自然能看到这几个字。
慕容璟和沉默下来。良久,他对她道:“你给他叩几个头吧。”
眉林傻眼,“为什么?”
慕容璟和笑了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淡漠,“他是战神,你给他叩头,说不定他肯保佑我们活着出去。”
一番话说得眉林又好气又好笑,尤其他还是用这样正经的语气来说,忍不住反讽道:“你身份尊贵,叩头的话肯定比我有用……”话还没说完,立即看到他用看白痴一样的眼神看她,不由得顿住。
“你觉得我可以……咳咳……”明明是一副病弱的样子,那神态却足以气死人。
眉林回瞪他一眼,站起身,一边拍自己身上的尘土,一边道:“他要是能保佑我们出去,自己又为何会困在这里?”说完,就要去继续找看有没有办法爬出坑。
“那你代我给他叩,我欠你一个情。”慕容璟和突然妥协。
这是相识以来他第一次妥协,倒把眉林吓得不轻,她几乎要去摸摸他的头,看他是不是被摔坏了脑子。
“你是认真的?”她忍住冲动,疑惑地问。
“废话!”慕容璟和皱眉,显得有些不耐。
眉林想了想,觉得这是个不错的条件交换,虽然目前看来他似乎造不成什么危害,但谁能料到以后的事,她不求名利,只求能平平安安就好。
想到此,她也干脆,说了声好,便真的在那具尸体前跪下,咚咚咚叩了三个响头。没有让他保证,也没立下什么字据,只因如果他想反悔的话,那些拿在手里不过是催命符。她赌的,是运气!
起身时她看了一眼侧躺着的男人,见他眼中神色复杂至极,不知又神游到哪里去了。
“总有一天你不会后悔叩这个头。”感觉到她的目光,他回过神,淡淡道。
“那自是最好。”眉林咕哝,准备开始找出去的路,又突然想起一事,于是顿住,“要不要帮你把他安葬了?”她认定那个人与他关系颇深,否则以他的身份和傲气,又怎肯求人代他叩头?不如好事做到底,让他把那份情记得更深一点。
谁知慕容璟和不领情,神情冷淡地道:“不必多事。”
眉林讨了个没趣,拿起火把,自己默默地找路去了。
“对面墙角的颜色有些浅。”她这边不说话了,慕容璟和反倒主动开了口。
眉林还没走远,闻言扭头循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在火把黯淡的阴影中,那里果真与四处的墙壁有些不同。因为位置比较低,她之前根本没注意到。
心跳微微加快,她不由得深吸了口气,才快步往那里走去。
那是块石头,半人高,周围是泥土,难怪颜色不同。近了后,眉林用手一摸,不由得有些失望,但仍不甘地用匕首柄敲了敲,没想到竟传来空空的回声,显示出那面是空的。刚浮起的失望立即消失无踪,她开始尝试用手去推,然而使足了全身的劲,那石壁仍岿然不动。
眉林不由得泄愤地捶了石壁一拳,结果疼的还是自己。就在她抱着手气馁不已的时候,慕容璟和再次发话。
“蠢死了,不会用匕首?”他那把匕首削铁如泥,他不相信她不知道。否则在与尸鬼对战的时候,不会将削手腕的动作改成肘击膻中。她必是知道那一匕首削下去,尸鬼会齐腕断掉。心软,是这个女人的弱点。
还不是怕把你的匕首用坏了。眉林心里嘀咕,但因为急于探知石壁后面是什么,没心思跟他斗嘴,只是闷头拔出匕首,先试探着从石壁与泥土的交界处插进去。
匕首刃部长约尺许,还没插尽便有落空之感,她再次精神大振。
慢慢顺着石壁的边沿切割,有石粉簌簌掉落,匕刃却没有受到丝毫阻止,很快便削了一圈,用手一推石中,就听“嘭”的一声,灰尘四溅,扑了她一头一脸。
她顾不得避开,一边挥着袖子赶开尘埃,一边呛咳着往里面探看。
一条黑洞洞的通道出现在眼前,因为光线难及,完全看不清有多深。她侧身取了插在旁边的火把往里面照去,也只照到眼前丈许距离,但已足够看清倒下的石板下面是铺得整整齐齐的青砖,有几块被石板砸出了裂纹。
对着这完全是人工建造的东西眉林发了好一会儿呆,直到身后的慕容璟和忍耐不住开口询问,她才回过神。目光怪异地回头望向他,她说:“你说这石阵是天然生成的,那下面怎么会有这样的通道?”
慕容璟和自然是看不到的,但从她话中也听出了些许蹊跷,想了想道:“你另外点一个火把扔进去。”
眉林反应过来,依言而行。丢进深处的火把只在落地那一瞬暗了一下,之后便恢复如常,短时间内看不出会灭的样子。很显然通道里面空气是流通的。
谁也不知道里面有多深,眉林不想浪费,就爬进去把那支火把拿出来灭了,顺带烧了几个交织的蛛网,只留下一支燃烧着,然后回到慕容璟和身边坐下,把里面的情况大略说了下。
慕容璟和看到她灰头土脸的样子,忍不住笑出了声,在她疑惑看过来的时候,忙道:“大约是后来人建造的,也许跟上面的巨石无关。”虽然是这样说,这一次他却不再那么肯定了。
石林是人造的!两人脑海中同时浮起这个念头,但随即被抛开。慕容璟和是因为不记得史书上有记载过如此浩大的工程,而眉林则是在为那只容一人爬着走的通道发愁。她想不通什么人会建造这样整齐的一条通路,却又不让人站着走。她更苦恼的是,通道的宽度竹板车完全通不过去的。也就是说,接下来的路程,她不仅要拖慕容璟和,要带食物和水,还要拿火把。
很显然,无论对谁来说,这都是一个极其艰巨的任务。
正文 第十章
让眉林觉得很庆幸的是,这几天下来她的伤口已渐渐愈合,否则只是拖一个慕容璟和都是要人命的事,更遑论还要带上其他东西。
好吧,就算伤口完全愈合,爬着拖慕容璟和也是一件百般辛苦的事。
“这样一条路究竟是拿来做什么的?”眉林趴下了,望着远处被自己插在通道壁缝上的火把,感觉似乎永远也无法抵达一样。
她本来想把竹板车改窄一些,谁想一动刀子,不小心把藤索弄成了几截,导致整个板车都散了架,再也没办法用了。因此现在的情况是,她先将火把和其他东西拿到前面,顺便将延路的蛛网虫蚁驱离,然后再转回来搬慕容璟和,如此反复。
慕容璟和是经脉受损,并不会导致身体消瘦,因此以他修长的体型以及紧实的肌肉,实在是沉到极点。站着倒还罢了,但爬着,无论是背还是抱都不好弄。眉林简直是一点一点地往前磨的,不仅她累得不得了,慕容璟和也不好受,只是两人都没抱怨。
听到她并不是真想要答案的自言自语,趴在她背上的慕容璟和也不由得看向前面。在火光的深处,黑暗仍在延续着,仿佛永远也没有尽头一样。低矮的空间,没有止尽的黑暗,让人感到强烈的压抑。如果不是他和她,又或者说,他们两人中只剩下一人,处在这样的地方,只怕用不了多久便会疯狂。
一股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心头,他突然低下头,蹭过眉林的耳廓,亲了亲她的脸,然后就这样挨着她,不再动弹。
眉林呆了一下,脸“刷”地红了。一咬牙,她撑起身,继续往前爬去。也许是太过用力,也许是那突如其来的亲昵,她的心跳得飞快。
慕容璟和没有调侃她发红的耳朵,她也没有怒斥他的轻薄。在这样的地方,在这无论前面还是后面都看不到尽头的狭小空间里,他们第一次感到了相互依存的感觉。除了对方,再没有别人。那些所谓的恩怨情仇,那些曾放在心上最重要的人和物被这条通道远远地隔开,遥远得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事。
不知是不是因为两人间多出了一种可称为暧昧又或者温馨的氛围,往前的路似乎不再那么让人难以忍受,在气喘吁吁中偶尔的对话成了眉林很多年后都会笑着回忆的念想。
“那个……战神就是你曾说过的藏中王?”她问,声音在通道里回荡,于是越到后面她的声音放得越小。
“嗯。”慕容璟和应道,看到有汗滑过她的眉角小痣,他忍不住伸舌去舔,就如曾经渴望过的那样。
眉林脸更红了,不由得微微别开,羞嗔:“你别乱动,沉。”她其实不该害羞的,他们连更亲密的事都做过了,没理由因为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而羞赧不已。
她急剧的心跳似乎通过两人相贴的胸背也传染了慕容璟和,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胸腔子里跳出来,不由得更贴紧了她。那个时候他想,如果他能动,他一定会抱住她,给她自己所能给的所有温柔。不过那只是那瞬间的事,也只是那瞬间的事。当出了那个诡异的地方之后,他们谁也没再提起那时的感觉,也许已经忘了,也许只是埋在了心底深处不愿去想。
“你是皇子,为何要跪拜他?”甩了甩头,眉林企图将自己的注意力从他温热的呼吸上面转开。
慕容璟和沉默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有所选择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想。
慕容氏推翻胡族的统治的时候,这石林还不是火烧场,也许如同其他地方一样长满了茂盛的草木。胡族残孽躲于此地,藏中王带人围剿,在有所牺牲的情况下成功穿越石林,将敌人一网打尽。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在藏中王得胜出石林之前,也有可能是两方交战正酣的时候,有人在石林外围点燃了剧毒之物,将整个石林烧成一片焦场。藏中王和他的两个部下跳入敌人挖的深坑中躲避,但终究因毒气早已入体而不能幸免。
慕容璟和说这只是他的猜测,但眉林知道八九不离十。她想他甚至知道那个在外面放毒焚林的人是谁又或者是谁指使,知道藏中王所指的乾贼是谁,但他不说,就是不想又或者不能说,所以她不会追问。而事实上,她也并不关心。无论是慕容氏还是胡族,又或者藏中王,都离她太远了。
她喜欢听他说话,慢条斯理的,说完一句还会停顿片刻,像是在斟酌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一样。她必须承认,当他不再吊儿郎当不再带着讽刺又或者高高在上语气说话的时候,真的让人没办法讨厌。
她问他身体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他以前不肯答,此时竟也老老实实地说了。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他竟然是经脉寸裂。她突然就没办法再接话,她想经脉寸裂,也许比她体内的毒还难医治。她想自己也许会照顾他一辈子。如果是那样的话,其实也没关系,只是不知自己的身体能不能熬那么久。如果熬不了,他要怎么办?她开始发愁。
“你叫什么名字?”慕容璟和突然很想知道这个跟自己共患难了很久,嘴里厉害,却无论多艰难也从没有真正丢下过自己的女人的名字。以前也许有人在他耳边提过,但是他从来没注意过。
眉林皱了一下眉,有些介意相处这么久他竟然还记不得自己的名字,但很快又笑了。
“眉林。”不在乎她的人,知不知道她的名字又有什么关系?她倒宁愿在这样的时候向他正式介绍自己,“但是我不喜欢眉林,我喜欢春花,喜欢开在二月里那漫山遍野的春花。”她说。
“眉林……春花……”慕容璟和将两个名字都念了一遍,然后又笑着连叫了几遍春花,然后啃眉林的耳朵。
啃得眉林又痒又酥,忍不住地笑,笑得浑身发软,“扑通”一下趴在了地上。
一时行一时歇,偶尔说几句不着边际的话,原本以为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通道就在眉林的一次单独爬行当中结束了。那样的突然,让她甚至有片刻缓不过神来。
她跪爬在那里,呆呆地看着甬道外那黑漆漆的一片,即便把火把拿出去,除了眼前一条通往下方的石质阶梯外,还是什么也看不到。
还要往下……往下会是什么,她不敢想。
在周围巡视了一遍,最后把火把插在穴口的岩石缝中,然后回转。然而爬到一半的时候,那一点已经变得有些昏暗的火光突然一下子熄灭,四周瞬间陷入一片混沌般的黑暗中。
眉林僵了下,但并没倒回去重新把火把点燃,而是继续往慕容璟和的方向爬去。当摸到那具温热的身体的时候,她微微紧绷的心才放松下来。
“火把怎么熄了?”慕容璟和是靠着石壁坐着的,感觉到她摸索的手时,问。在火光完全消失那一刻,莫名的不安瞬间将他笼罩。明知她不会丢下自己独自离开,但那种无边无际的黑暗却由不得他不胡思乱想。
也许是因为黑暗延长了一切感觉,眉林觉得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回转都要累,听到他询问的声音后安下心来,便也不急着走,就靠坐在旁边石壁上休息。
“大约是有风,吹灭的。”她吁出口气,觉得眼皮想要打架。
“到出口了?”慕容璟和一听她的话,便琢磨出了点前面的情况。毕竟这甬道前后不相通,又怎么可能有风?
“嗯……外面可能很大……看不出是……什么样的地方……只有一条……梯子……”大约是放松下来,眉林觉得越来越困倦,一边迷糊,一边时顿时续地道出情况。
感觉到她的倦意,慕容璟和偏头,却因为隔着两肩,碰不到她的头,只能用垂在身边的手抓住她已被割得七七八八的裙摆扯。
“喂,别睡。”如果她睡了,他会觉得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在这样的黑暗中,会异常难熬。
眉林皱了下眉,身体微微侧滑,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含糊不清地咕噜:“让我……眯一会儿……就一会儿……”
慕容璟和犹豫了下,又拽了拽她的裙摆,不是很情愿地道:“那……那你抱着我。”只有那样,才能将那种被黑暗吞噬的惶惑驱离。在之前感觉到她回来的时候,他就有这种冲动,只是拉不下面子说。
眉林困倦得厉害,闻言不耐烦起来,果断伸手揽住他的腰,身体几乎滑进了他怀里,不一会儿便打起了细小的呼噜。
感觉到她的重量和体温,慕容璟和的心立即踏实下来,也涌上了睡意,竟难得地睡沉过去。
这一觉睡了多久没人知道,眉林先醒过来,发现自己压在慕容璟和身上,两人不知何时滑倒在了地上,这样他竟然都没叫醒她,当真稀奇。
她一动,慕容璟和就醒了过来,就听他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话问完,人也清醒过来,看着眼前一团漆黑,心中有片刻的迷茫。
眉林将他扶坐起来,掏出火折子吹燃,在微微跳动的火光中彼此对望一眼,等那束亮光如同生机般润入人的心中,才又摁熄了它。
“也许外面日头正好。”她说,然后把慕容璟和弄上背,开始往出口爬去。膝上手肘早已磨破结了血痂,此时再次蹭到立即又浸出血来,疼得钻心。她突然有些后悔停下来休息,如果趁之前疼得麻木的时候一鼓作气爬出去,就不会多受这份罪了。而最让人头疼的,就是这挥之不散的黑暗。
别说是她,便是被她一直背着走的慕容璟和,因为两条腿一直拖在地上,也早被磨掉了层皮,但他本就受着经脉俱裂之痛,一时也不曾停过,这点小痛反而没放在心上了。
一番折腾,终于来到通道口,眉林将火把重新点燃了。
黑暗已经浓得快要将人溺毙,再次见到光明,虽然只是影影绰绰的一团,两人仍然有种被拯救的感觉。
眉林从用外衫打的包袱里面掏出竹筒,两人分别喝了水,才开始分吃烤熟的野薯山药。分不清时间,只能是累极了就歇,饿极了就吃。
慕容璟和靠在一边山壁上,一边艰难地吞咽着因为冷了而显得有些噎喉的粉质块茎,一边注视着眼前不甚清楚的石阶。石阶像是在山壁上琢刻出来,窄而陡,不过两三级后,便隐没在黑暗中。下面会是什么,两侧又是什么,让人无从捉摸。
这究竟是什么鬼地方?第一次,他开始疑惑。
若说是胡族当初隐藏之所,在那兵荒马乱的年代,他们逃命还来不及,又哪里来的闲工夫用砖铺这样一条不实用的通道?或者说,这是在前朝盛世时弄的?只是这通道堵着一头,既不能用来逃亡,也不能用来查探敌情,实在是不太实用啊……
眉林看他皱着眉头,只道被噎到了,忙递了水过去。他也没拒绝,就着喝了两口,才道:“你点另一支火把,下去看看,别走太远。”顿了下,他又叮嘱,“小心点。”
眉林也正有此意,如果不把四周情况查探清楚,心中实在没底。
她给慕容璟和留了一根火把,自己拿着另一支。先看了看两侧,发现石阶不过比通道要宽一点,两边是陡直的山壁,上面下面都黑糊糊的看不清是什么情况。伸了伸因为爬动而变得有些僵硬的腿,才慢慢地往下走去。
出乎意料的是,没走多久竟然都到了底,踩着平整的地面,她抬头往慕容璟和看去,笑道:“我当多高呢,虚惊一场。”
大约就是八级的台阶,因为比较陡,所以显得有些高。
慕容璟和坐在通道口,垂眼俯视着她在火把光照下开怀的笑脸,仿佛看到了一朵在春夜寒气中乍然绽放的迎春花,心口微微一悸,也不由得上扬了唇角。
首次见到他这样纯粹的笑,眉林呆了呆,觉得好像有什么温温软软的东西慢慢覆住一直就不太暖的心脏。
慕容璟和看着眉林举着火把往前走去,所过之处,可以看到青砖铺就的平整道路以及道路两边蹲着的鸟头豹身石兽,火把往旁边照去,石兽以外是看不透的黑暗。那条道路往前延伸着,似乎要延伸到宇宙的终极。
他感到有些不安。然后,眉林停了下来,在她面前是两根白色的方石,一人多高,如同一道门般矗立在那里。方石之间,是一条往上的石梯。不是青砖,而是白石筑就,在火焰照射下隐隐泛着红光。
眉林原地站了一会儿,没有继续向前,而是将火把插在一头石兽的嘴里,然后倒了回来。
慕容璟和松了口气。
“上面都是石头,像……像外面的石林一样,我不敢进去。”回来的眉林一边收拾东西,一边道。
慕容璟和心中一动,奈何动弹不得,否则以他之心,只怕要将这处所在研究个透彻。
石梯虽然不高,但太陡,而慕容璟和的腿又太长,眉林费了好大劲才把他安全地弄到平地上,一沾地,两人就瘫成了一堆,出了好一身的冷汗。
“好像是墓葬。”头恰好枕在眉林柔软的肚子上,慕容璟和半眯着眼看向黑暗的上空,缓缓地道。神色因为这个猜测而慢慢凝重起来。
且不说这墓葬是哪一朝的君王,只是看这排场,就知道里面肯定机关重重,凶险无比。他们之所以能平安抵达此处,只怕靠了几分运气。
眉林想了想,双手将他挪到地上,起身回到上面的通道口,拿起包袱和插在上面的火把走下来,然后做了一件让慕容璟和大吃一惊的事。她将火把使劲扔向半空,看着火把在空中打了个转,落向石道之外,忙跟着探身往下看去。
她其实只想看看上空是什么,脚底又是什么,就像慕容璟和没说出口的想法一样。慕容璟和却觉得她这样的做法太过鲁莽,只是阻止已来不及。于是便听“轰”的一声,一柱火光冲天而起,然后如涨潮时的海水般汹涌地往两旁蔓延而去。即使眉林闪避得快,仍然被燎去了少许额发与眉毛。
她蹬蹬蹬退到慕容璟和身边,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一片火海,显得有些手足无措。
火光耀动,照亮了他们所处的整个空间,却也带来了炙热的温度。
慕容璟和本来也被吓了一跳,却立刻被她的反应逗得忍不住笑。他一边笑一边眯起眼,等到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亮光后,才开始慢慢打量起周遭的一切来。
这是一个极大的溶洞,从头顶垂落的钟乳石来看,很显然是天然生成的。但是那只限于头顶。因为躺着,除了头顶和通道的两头,他看不到其他地方是什么样。
通道的一端连接着他们来时的低矮甬道,另一端则是眉林插着火把的地方。那里他之前只隐约看到两块白石和一道石阶,此时才发现,那里岂止是两块白石,根本就是由密密麻麻的石头组成,果真像头顶上的那片石林。唯一不同的是,这里的石头只有人许高,一人合抱粗,就像是将巨石林缩小了放在这里一样。
难道真是人为的?他的疑惑越来越深,不明白什么人要在这里建这样一座浩大的工程,较他慕容氏历代帝王陵寝不知宏伟复杂了多少倍,却又不见龙凤图腾,显然非是帝王之墓。而如非帝王,又如何能建得这样一座陵墓?
就在他思索的时候,眉林已经回过神来,一把抱起他的上半身就想往上面的甬道拖。
“往中间走。”他赶紧道,目光落向石道另一端。火光映照下,那片雪白的石林如同火海中的冰岛一般,清冷肃然,不受丝毫影响,只是反射着火光,隐隐约约有玫瑰色的光华在流动,美得惊心动魄。
眉林虽觉得那边像一座孤岛,只怕上去就下不来,但一路上他从未出过错,因此心中虽然有疑虑,却被炙热的温度逼得无法多加思索,于是真的向中间快速而去。
因为身体被抬高,慕容璟和在被拖动的闲暇中,终于可以看到他们所在石道以外的情况。
两边都是火海,然后隔着不近的一段距离,又分别是两条石道,只是上面的石雕不同,但也是不曾见过的异兽。在那两条石道以外,隔着大约是相同的距离,又是两条石道,以此类推,可以知道,在中间石林的另一面,也有着相同的石道。而每一条石道的尽头,都接着一个甬道,或高或矮,或以石门相隔,或以怪兽雕像相守。
炙热的空气一股接着一股地迎面扑来,让人连喉咙里面似乎都要灼烧起来。慕容璟和收回目光,看了眼身边的鸟首怪物,不由得啼笑皆非。
“咳……笨女人!”他有些无奈地叹气。
眉林正火急火燎地拖着他跑,虽然说走更恰当点,但她确实是以跑的心情在往中间的小石林奔去,只是手中拖的物体太重,严重影响了她的速度。听到他的话,她已无心情不悦,只是奇怪地问:“我又怎么了?”
慕容璟和再叹气,想要抬手,却也只能想想,于是更加颓丧。
“这两边的兽身就是灯盏,你为什么非要做把火把扔出去的蠢事?”虽然说能够看得更清楚些,但也断了他们的退路。
兽身有一条凹缝,可见灯芯,看这火势,也许下面就是供应灯油的所在。
眉林匆匆瞟了眼,也有些无语,脚下不停,额上鼻尖都已因高热染满了汗光。
“扔都扔了,现在说又有什么用?”她有些郁闷,这会儿才知道,原来自己也会有鲁莽的时候。
慕容璟和“嗤”的一声笑了出来,摇头,正想再说点什么,身体一顿,被放了下来。他留心一看,竟是已经到了地方。
让人意外的是,在这两根石柱之内,仿佛有什么东西隔着一样,温度竟不似外面那么高,却又不像在之前的甬道里面那么冷,倒是恰恰好,恰恰舒服。
真是个怪地方!两人心中同时冒出这个念头,既惊奇又敬畏。
石道上开始冒起腾腾的白气,眉林伸手往上一探,不由得倒抽口气,倏地又收了回来,慌忙把慕容璟和往上拖了几个台阶。
“这下糟了,在火灭之前我们可能都出不去……”她低声道,声音中隐隐透出愧疚之意。
想要等到这样大的火灭,只怕两人不是被活活烤死,便是被活活闷死。
慕容璟和倒没她那么悲观,目光从熊熊燃烧的火焰上挪开,道:“扶我站起来。”闻火焰燃烧产生的气味,并不似桐油,又或者火油,那么会是什么能产生这样烈的火焰?
思索的当儿,人已被搀了起来,眉林站在他的前面,用自己的背支撑着他。
慕容璟和个子颇高,下巴放在眉林的头上刚刚好,从这样的角度可将四周的情况尽纳眼底。之前一直搁在她的肩上,其实有些委屈了。
“你看左边那个通道。”他对眉林道,自己的目光则往其他方向看去。
眉林循着指点一看,全身不由得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只见一片密密麻麻的东西被热气一逼,又或者是受火光吸引,从那个高大的甬道里爬出来,布满了左边那条石道,很多落进火焰中,发出嗞嗞的燃烧声。她打了个哆嗦,赶紧往对面他们来的甬道看去,确定没有东西爬出来,这才稍稍松口气。
慕容璟和再让她看右边。右边的通道里面倒是没爬出什么奇怪的东西,但有火焰与黑沙喷出,与外面的火焰颇有内外呼应之势。
“看来我们的运气还算不错,撞到的是一条绝路,却非死路。”他笑道,扭头往身后泛着瑰色的白石林看去,暗自判断里面是否如同那些通道一样凶险。
当然,无论是否凶险,他们都只能进而不能退。所以,没再多想,他淡淡道:“走吧。”
眉林略略振作起来,火把显然已经不需要了,因此轻松不少,当下一肩挎包袱,一肩承着男人的重量,开始顺着穿过石林的石阶爬上去。
再次出乎他们的意料,小石林并不像外面那样无迹可寻,而是有明确的道路在里面穿行。两人顺着那条白石铺筑的路缓缓而行,虽然看似东绕西绕,但仍能确定是在往上而行。
间中也有岔路接入,但慕容璟和却能紧攫住那条主道,好几次当眉林以为两人走绕了的时候,都会看到她开始以为的捷径往下绕到了别处去。于是不由得暗暗抹把汗,庆幸自己听信了他的话。
“这只是一个简单的迷局,比外面的连环局不知简易了多少。”慕容璟和道,笑了笑,神色却不见轻松,“但迷局之外却是八门,‘休生伤杜、景死惊开’,这八门吉不吉来凶不凶,踏错一步万劫不复。真不知道修这个地方的人究竟是想防外人闯进,还是防里面的人出去。”
眉林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仍被勾起了好奇。
“我们来的是什么门?”
两人已走至石林之顶,一具巨大的棺椁出现在眼前,棺椁像是由一整块白玉琢成,上面雕刻着精美的图腾,反射着外面的火光,绚丽至极。
慕容璟和注意力被吸引过去,好一会儿才淡淡道:“杜门。为堵塞之意,有进无出,只是白费力气,倒也不凶险。”说到这,像是想起什么,他不由得笑了起来,“想来那造此地之人必然没想到会有人在这杜门一石之外挖一个大坑,这堵竟变成通了。”
眉林暗忖,如果不通倒也罢了,也许两人会想办法从那大坑里爬出去,然后从别的地方安然离开,也不至于陷落这奇怪的所在,死生难料。她却不知道,像这样的地方,如果不是有慕容璟和在,别说掉进大坑,只怕已困死在外面的石阵了。至于这小小的看似简单的石林,也不是常人能安全通过的。
“那便是此地的主人了。”慕容璟和继续道,“我们去看看究竟是什么人,竟是这等厉害。”
眉林也注意到那个华美的棺椁,却并不是多么好奇,此时她最在意的不是那个死了不知多少年的人,而是要怎么走出这个怪地方。
见她没有动意,慕容璟和又补上一句:“也许里面有逃生的法子。”
于是,眉林毫不犹豫地就要带着他快速往那玉棺走去。
“等一下。”慕容璟和背上冒了一层虚汗,为这个女人果断中有些鲁莽的性子,虽然她这种鲁莽并不常见。但每次一犯,都会造成极严重的后果。
眉林探出的脚又收了回来,疑惑地看向趴在自己肩上的男人。
“你看地面。”慕容璟和示意。
乍然一看,那地上分明是白色的石块铺就,再仔细一点,就会发现在那些雪白中有些泛着玉石的莹润,有的却显得冷硬干涩。
眉林看出来了,却不明白这里面的意思,有些茫然地问:“要怎么走?”她也知道有些机关是设在地砖下,但对此毫无研究,就算遇上了,只怕也唯有硬闯。
慕容璟和笑,“你越来越笨了。”他自然记得她逃避追捕的那些手段,那让他印象深刻,但自从进入这石林之后,她便越来越不爱动脑筋。
眉林叹气,想解释,又顿住。她实在不好承认,那是因为他懂的东西太多,多得让她在这种完全陌生的领域不想无自知之明地现丑。她也不得不承认,走了这一路,对于他,她已不由自主地形成了一种依赖性,才会将那份被小心压制住的鲁莽显露出来。
“你用匕首轻轻点一下石面。”慕容璟和看到她无奈的表情,心情大悦,又特别叮嘱了下,“别太用力。”
眉林扶他坐下,然后依言用匕首柄点向石面,第一第二块都没反应,在第三块的时候却有轻微的漂浮感,心中豁然敞亮,知道那样的下面必有机关了。
然而从这里到玉棺有近十丈的距离,莫不成要这样一块一块地点过去?何况,就算她真的这样做了,又要如何带他过去?
她这边犯难,慕容璟和却仍然笑意盈盈,似乎还没意识到自己有可能过不去。
眉林侧脸看到,心中一动,立即决定将问题抛给他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