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富春江畔(改BUG)   
  雨过初晴,富春河畔山花红胜火。比山花更红的,是李知府船头悬挂的红灯笼。每盏灯笼有邻船王翰林家的灯笼三个那么大,不但糊着崭新的大红宫绸,还用金粉写着“李”、“知府”的字样,在夕阳光的照耀下金光闪闪。
  
  王翰林的小女儿英华正端坐在窗边临帖。她面前的桌子上摊着一本字帖,左手前摆着青磁笔洗和笔海,右手边雨过天青色的美人瓶里插着一枝梨花。她的衣袖高高挽起,雪白的胳膊上沾着几点墨汁。
  
  在李知府的大儿子知远眼里,对面的船窗就像画轴,画中人王小姐这个认真的小模样儿可爱极了。小姐,就该是这样知书达理,温文而雅的啊。
  
  李知远曲指在桌子上敲了几下,对正玩着抓子儿游戏的妹子芳歌道:“你看看人家多安静,你怎么就静不下来写个字啊,看几页书啊。”
  
  芳歌笑道:“大哥,我的脾气你又不是不晓得。”她的注意力都在小弟青阳身上,讲完这句,立刻就掉过头笑骂:“小弟,你再耍赖我揍你啊。”
  
  青阳才九岁,正是男孩子最调皮的时候,刚才他趁姐姐讲话的机会,飞快地抓走了一把充做赌注的瓜子,可是被姐姐抓了个正着。“李大小姐,你恁没个小姐样子,叫爹看见,要请你吃笋子炒肉的。”
  
  “趁爹爹在王家船上做客,我要好好揍你一回。”芳歌挽起衣袖去追,青阳一边逃一边怪叫,李知远去拦,船舱里顿时鸡飞狗跳,欢声笑语乱成一片,在富春河畔传的很远很远。
  
  英华微笑着用力写出最后一捺,慢慢将笔搁到笔洗里洗,道:“李家真是快活的紧,一天到晚笑声不停。”
  
  “二小姐,方才李大少爷一直趴在窗边看你。”英华的侍婢梨蕊掩着嘴小声笑道:“两个眼珠呀,一动都不动,盯着二小姐足有半个时辰。”
  
  “看我?是看咱们家的美人梨蕊吧。”英华好笑的看着梨蕊,“你不看人家怎么晓得人家在看你?你看上人家了?横竖咱们两家是世交。且看几年,若是他人好,我就把你送与他,好不好?”
  
  “二小姐!”梨蕊涨红了脸,“你答应二少爷的……”
  
  “省得,省得,你是我二哥的人。”英华想到二哥,不由皱眉,“若是迁都的事定了,就会有大赦,二哥就能回家了。
  
  梨蕊轻声道:“一定会迁都的,官家一定会大赦的。二少爷也一定会回来的。”
  
  “嗯,二哥一定会回来的。””英华脸上浮现的忧愁好像方才的雨云,转瞬就散了。“离富春县城还有多远?”
  
  “还有六七里远。”守在门外的婆子笑道:“二小姐,老爷刚才过来,看见您在蹲马步,让您搬个板凳坐下再写二百。”
  
  “知道啦!”英华苦着脸拖板凳,“写个字儿,坐不坐有什么打紧,爹爹偏是规矩多。娘不只会骑马,还会打猎呢,还不是嫁出去了!”
  
  梨蕊抿着嘴儿重新摊开字帖,挽袖磨墨,“二小姐写字的样子还是很温柔文静的。若是平时说话做事都是这样,老爷一定会很开心的。”
  
  “我二哥要是不舞刀弄棍,你会更开心!”英华长长叹了一口气,文文静静的坐下来,执笔,悬腕,写了几笔,又不死心的说:“听说大伯比我爹严厉,堂姐们一定过的很痛苦。”
  
  “王家小姐知书达礼、安静温柔是富春县出了名的。”门外的婆子笑着接口,“咱们富春有个老话儿,叫嫁人莫嫁李家郎,娶妻必娶王家女。这个王家女,说的就是咱们家啦。别说小姐难求,就是服侍小姐的大姐儿们到了年纪,都有那好人家来求做正妻。远的不讲,服侍大老爷那边大小姐的春莺,当年可是大吹大擂四人大轿嫁给陈监生,听讲她现在都是教谕夫人了。”
  
  “王妈,你小声点。”英华的母亲柳氏走了过来,一边等王妈掀门帘子,一边道:“李知府在前面,叫人家听见咱们内宅嚼这些,像什么话!”
  
  柳氏是北边沧州富商柳笠公的三女儿,沧州尚武,柳富商生得七八个女儿才有一个独子,把女儿当儿子养活,枪棒骑马和算盘帐目无一不教。是以柳氏不但性格泼辣,言语爽朗,而且体格健壮,文能看帐本查账,武能提弓上马打猎。她十九岁嫁给中年丧妻的王翰林做填房,和王翰林恩爱异常。论起管家的本事,先夫人拍马也赶不上她。家里的仆妇大半是先夫人的旧人,但没有不怕她的。她一发话,王妈就退后一步,闭着嘴露出苦笑。
  
  英华有着和王翰林一模一样挺直的鼻梁,带点儿内双的眼睛,还有着南方人共有的苗条纤细的身材,若是不讲话,便活脱脱是个袅袅婷婷的文静闺秀。其实她的性格有七分随母亲,小时候跟着长她五岁的二哥没少调皮捣蛋。长大了,那股子生机勃勃的劲头依然压都压不住,一不小心,就会冒出来。
  
  柳氏是自家的女儿怎么看怎么好,极是娇惯这个女儿,更何况北方女孩儿多是泼辣的,心里觉得女儿这样子正好。但在南方人王翰林看来,小女儿活泼太过,嫁到夫家去一定会吃苦头。所以他定下了规矩,要女儿每天写四百个大字,借此来磨练她太过活泼的性情。看上去,这种法子很管用,十五岁的英华不讲话的时候,看着温柔文静的很。
  
  柳氏进门之后一言不发。梨蕊晓得太太是有话要单独和二小姐讲,把舱里舱外的大小丫头婆子慢慢支使出去,自己抓了把瓜子,走到舱外的过道里嗑瓜子耍子。
  
  英华右手把笔丢进笔海,左腿就把板凳踢开,像个猴儿似的扑进母亲的怀里,笑道:“娘,爹罚我还要写二百字,你和爹求个情,饶了女儿吧。”
  
  “笑不露齿!笑不露齿!”柳氏推开女儿,顺手把窗户都掩上了,笑骂:“你大姐瑶华好生安静,怎么你就像个活猴!”
  
  “我要是猴子,二哥就是齐天大圣。”英华抱着母亲的膀子嬉皮笑脸,“娘,我想二哥了,咱们花钱把二哥赎回来罢。”
  
  “赎他回来容易,你爹不乐意!”柳氏叹气道:“我已经写信回沧州托你小舅舅找便人给他捎了二百两银子,也很够他花了。过几个月迁都大赦,他就能回来了。你爹的意思,是叫他吃几个月的苦头,好磨磨他的暴燥性子。”
  
  “真能迁都!”英华看到了二哥回来的希望,眼睛一亮。
  
  “真能!”柳氏安抚的在女儿肩上轻轻拍了一下,笑道:“你大伯的门生已经给你爹写信来了,劝你爹趁大赦的时候活动活动。方才我在屏风后边听老爷和李知府说这个事呢。”
  
  “那爹怎么讲?”英华有些不乐意的鼓起腮帮子,道:“这个翰林有什么好当的,一年连炭敬都收不到几封。爹都五十多岁了,在家享清福才好。”
  
  柳氏笑出声来,在女儿额头上点了一下,“李大人也这么劝你爹呢,你爹和李大人投机的很,刚才还吩咐我整治两桌席面,送一桌给对面船上的李夫人。”
  
  “娘,你又偷懒,爹肯定是喊你亲自下厨的!”英华的眼睛眯成一道缝,笑的像个小狐狸。
  
  柳氏咳了一下,笑道:“我是当家主妇,事事亲力亲为不是要累死。来个客就做一桌子菜的,那是厨娘,不是夫人。明天就到老家了,”柳氏想到总是和她过不去的长子,皱眉道:“一想到你大哥那个牛脾气,我就头痛。”
  
  “不痛不痛。”英华替柳氏按太阳穴,笑道:“爹做了一辈子官儿,就挣下几箱子旧书烂古董,都与他。咱们不管家,让他管,他就不来找娘麻烦了。”
  
  “帐都清好了,寻个机会交给他罢。”柳氏微笑道:“我是特为来吩咐你,嘴巴紧些,莫让要王家人一套你的话,你就老老实实和人家讲,你娘有多少陪嫁什么的。”
  
  英华皱眉想了一会,方道:“娘,你打算瞒着族里和大哥?”
  
  “妇人的陪嫁是私产,我要怎么用,夫家人本来就管不着。”柳氏冷笑道:“我对你大姐和二哥好,在你大哥眼里都是别有用心。他天生性子这样别扭,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说了反添麻烦,像是跟黄家跟炫耀似的。”
  
  柳氏将袖子里的一本小帐取出来交给女儿,笑道:“托迁都的福,曲江府的地都涨了价。官家脚下地多不是福。娘打算把曲江的地卖掉。你挑一个小庄留下罢。”
  
  “收田租做帐确实怪麻烦的。”英华翻了翻帐本,笑着圈了两页,道:“留两个,一个与我二哥。”
  
  “你大哥是个守不住财的,与你二哥一个小庄一定要瞒着他。”柳氏将帐本纳回袖子里,想了想,道:“你爹虽然从来不问我的私房,但还要和他讲,就讲我把陪嫁的田地卖了几亩与你添妆。旁人问你你也这般答他罢了。”
  
  英华的眉头皱的更紧了,她觉得一家人不应当有欺瞒,尤其不应该欺骗父亲,可是又不好说母亲这样做不对。
  
  柳氏看女儿有些不乐意的样子,捏住女儿的鼻子,笑骂:“你外公讲,一个好的商人从不骗人,他只选择什么该说,什么不说。一个好的媳妇也是一样。你记住了?”
  
  “记住了。”英华眨了眨眼,躲到一边揉鼻子。柳氏要讲的话已经讲完,就喊梨蕊倒茶。
  
  梨蕊高声答应,进来因见窗户关着,就先开窗户。她一推窗,便见十来丈之外李家的船舱里,两大一小三个头挤在窗口朝这边看,正是李家的少爷小姐们。
  
  梨蕊生的极美,又得二少爷和二小姐的宠爱,衣饰比平常侍婢更精致,乍一看上去,倒像个小姐模样。李青阳一见开窗的是个美人,便当她就是哥哥夸奖的王家小姐了,笑对他姐姐道:“大姐,你看,王家小姐生的比你好看哎。”
  
  天色将晚,只有李王家两家的船泊在河湾,清静的很。青阳小少爷嗓门儿虽然不大,这句话倒叫对面船舱里的人听了个清清楚楚。梨蕊闹了个大红脸,甩手就走。
  
  柳氏晓得李家人是认错人了。自家老爷和李知府少时便是同窗好友,方才还在商量要做紧邻。若是李家少爷因为梨蕊美貌动了求亲的心思,闹出笑话来便不美了。柳氏略一思索,走到窗边笑道:“李世侄,这是你的弟弟妹妹?”
  
  “王伯母。”李知远理了理衣冠,隔着河水拱手为礼,回答:“这是我大妹芳歌,小弟青阳。大妹,小弟,喊人。”
  
  柳氏微微点头,“英华过来,你就隔江和你世兄世姐见个礼罢。”
  
  英华走到母亲身边,朝着对面万福,笑道:“李世兄好,芳歌姐姐好,青阳弟弟好。”
  
  因见柳氏侧身朝里吩咐侍婢讲话,李知远回礼毕,歪脸朝他偷笑的弟弟头上轻轻敲了一下,道:“看什么看。”芳歌便对温文尔雅的英华扮了个鬼脸。英华顿生知己之感,当着母亲的面不敢扮鬼脸,便含笑低头。
  
  柳氏打点了三份见面礼,连席面一起送过去。过得一会,那边也派了个老妈子送见面礼来与英华,也回了一桌南方风味的精致席面。柳氏捡了几样下酒的送到前面去,便和英华一起吃晚饭,才吃了几口,便见王翰林的长子耀祖满面不悦地闯了进来,怒道:“我二弟在哪里?”
  
   正文 兵来将挡   
  “大哥好。”英华站起来行礼,带着笑说:“大哥见过爹爹了?”
  
  耀祖无视妹子说话,瞪着柳氏,鼻孔里好像能喷出火来,“我二弟哪,我二弟在哪里?”
  
  柳氏冷笑道:“你问我要你的二弟,我是你什么人?”
  
  王翰林的原配黄氏病逝之后,耀祖的外祖父想把居孀的小女儿嫁给王翰林做填房,再结两家秦晋之好。可是王翰林却拒绝了岳家的好意娶了柳氏。
  
  在当时十六岁的耀祖看来,居孀的姨母温柔大方,待他们兄妹三个极好,理应是父亲的良配。柳氏不过是个浑身铜臭的商人之女,根本没有资格进王家的门。是以柳氏嫁过来之后,他怎么都看不惯柳氏,样样都和柳氏对着干。耀祖一闹,黄家就觉得外甥是被继母欺负了,明里暗里都指责柳氏不贤。
  
  王翰林清楚柳氏其实待几个孩子很不错,一直是大儿子在无理取闹,就给耀祖娶了亲,打发他回老家读书。在黄家人和耀祖看来,这更是有了后娘就有了后爹的明证。耀祖的外祖父两个月里写了十六封信责问王翰林。
  
  王翰林收到老泰山的十六道檄文气得牙疼。恰逢英华百日,柳富商从沧州来看外孙,不忍女儿女婿为难,就指点柳氏把黄家在京城的族人请来,照着黄氏当年的嫁妆单子查点清楚黄氏所有的陪嫁,一个铜板不留全部送回老家让耀祖照管。
  
  柳家这一手,隐指黄家和耀祖是为了钱才和柳氏过不去。黄家待不让外甥收下吧,柳氏厉害的很,又怕外甥吃亏;让外甥收下吧,之前的作为就真像是为了钱才闹。
  
  然那几年黄氏和人合伙在京城开当铺着赚了不少,加上从前的嫁妆,七七八八加起来居然有近万两银子。京城里米珠薪桂,京郊一亩水田也不过六两银子,这一万两银子沉甸甸的,黄家掂量再三,也只得捏着鼻子让耀祖收下。这事在亲族里一传,便无人再讲柳氏的闲话。耀祖自觉这钱收的委屈,让他成了旁人的笑柄。是以他对柳氏更是厌恶到极点,见了面从无一句好话。
  
  柳氏拿场面话压耀祖,耀祖的脸由红变青,又由青变红,无论如何也不能喊柳氏母亲,他恨恨的瞪了柳氏一眼,扭头出门朝前舱去了。
  
  大哥和母亲见面十有八九是如此,英华夹了一片柳氏爱吃的玉兰片送到她碗里,笑道:“大哥趁兴而来,又一次大败而归,当贺。”
  
  “你大哥这个就叫死要面子活受罪。”柳氏浑没有把大儿子的挑衅当一回事,笑眯眯好像在说不相干的人,“他每次想和我过不去,自己先气个半死。”
  
  “二哥说大哥既没有礼,又没有智,行事又常常占不到理,就是一个书呆子。”英华的神情带着些微调侃,耀祖对她的母亲连基本的礼节都没有,她也不能够发自内心的去尊敬这个大哥。
  
  “耀宗说的很对。”二儿子的话还算公道,柳氏听了心里很快活,刚才耀祖带给她的不悦就冲淡了许多,她微笑着说:“你大哥来找咱们麻烦,咱们就打败他,让他走。他不来,咱们也不要找他麻烦。”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母女两个吃饭不提。饭罢,柳氏安排第二天的家事,留下女儿旁听。管家们才到齐,就听见靴子响,王翰林父子两个前后进来,王翰林脸色不大好看,王耀祖更是一脸的悻悻然。
  
  家里几个管事的都在,王翰林便把询问的目光投向了柳氏。柳氏微笑着喊了声“老爷”,又没事人一般朝耀祖点点头,笑问:“李大人回去了?”
  
  英华请过父亲安,又笑对耀祖问嫂子好。王翰林见女儿懂事,脸色好看许多,坐下来顺手把柳氏面前的茶碗抬起来吃了一口润喉,道:“我和李大人商量好了要做近邻,明日先去县里看看可有合适的宅院。若有就买下来,若没有,就先租几间屋住下来,慢慢买地再建几间草屋也罢了。”
  
  “大伯已将东侧院腾出一半,就等父亲回家。”耀祖站在父亲的身后,挑衅的看了柳氏一眼,朗声道:“王家五世聚族而居的,请父亲三思。”
  
  大儿子隐有所指,话不中听,王翰林皱了皱眉,挥手让管家们退下,道:“若是住得下,理当和族人同居。然东侧院你大伯一家住着都窄,再腾出来一半,他们住不好我们也住不好,倒不如我另觅住处,大家方便。”
  
  “父亲……”耀祖恨恨的瞟了柳氏一眼,低下头看自己的脚尖,“父亲有家不回,族里要笑话我们这房不和的。”
  
  柳氏听得这话,只看着王翰林笑。王翰林得意的拈着胡须,看着儿子笑道:“耀祖,为父出仕之后,每年的俸禄都要送一大半与你大伯补贴书院的开销,你可晓得送了多少年?”
  
  耀祖恍惚记得小时候母亲曾为此事和父亲吵过架,思索半日,实是不知,只有默然不语。
  
  “二十八年!”王翰林傲然道:“每年年底你大伯都会寄一篇书院的开支帐与为父,爹爹都不曾拆开来看过一眼,前日你妹子替爹爹收拾书信时数了一数,一共有二十八封不曾拆开的信!我和你大伯友爱至此,哪个妄言我们不和?”
  
  耀祖低头,无言以对。大伯主持富春书院近三十年,声望极隆,在族里比族长更受王氏族人尊敬。他实在没有想到父亲居然给大伯送了二十八年钱。
  
  柳氏看丈夫把大儿子逼得差不多了,便笑着解围道:“耀祖功课繁重,哪有空闲理会这些俗事。不过呢,咱们带回来的人实在是不少,两家人都挤在东侧院里实在不行,若是族里能匀出几十亩地来给咱们盖个三进的小宅,傍着大伯住不是更好?”
  
  王翰林情知妻子这样讲是给儿子找台阶下,他怕儿子不识趣又要和柳氏抬杠,忙笑着点头,道:“这也是个法子,咱们再商量罢。”
  
  富春是个山多地少的所在,王氏一族在富春枫叶村聚族而居已经五世,人口极多,房子都要盖到半山腰上去了,让族里匀出几十亩地来,便是要许多族人搬出枫叶村去。耀祖清了清嗓子想要出言反对,抬眼就见英华那双清亮的眼睛看着他,满是笑意。
  
  耀祖愣了一下,发现父亲已经和柳氏商量是在县城买房还是在城外买地建房,他那反对的话又说不出口了。
  
  英华情知母亲是设了个弯弯绕把大哥绕进去,估计大哥一时半会是绕不出来了,便笑道:“大哥,都不晓得大伯家里有几位哥哥姐姐,哥哥们都娶的是谁家的女儿,姐姐们又嫁到了哪家,大哥得闲和妹子说说,好不好?”
  
  耀祖讨厌柳氏,对柳氏生的这个小妹子也没有什么好感,当着父亲的面,他只含糊的点了点头,便道:“改日得闲再和妹子说。爹爹,儿子去朋友处暂住一晚,明早再过来?”
  
  王翰林便道:“也好,明早你先回家和你大伯讲,就说东侧院大伯一家都住不下,爹爹就不回去和他挤了,我们另觅住处。”
  
  柳氏连忙走到门边,吩咐喊几个管家小心陪着大少爷下船,英华也就便告退。
  
  打发走了这个别扭的儿子,王翰林叹了一口气,道:“耀祖的学问还算不错,就是这个书呆子脾气不好,他若是有耀宗一半的机变,早就中举了。”
  
  柳氏笑道:“他只要不总和我过不去,就阿弥陀佛了。咱们不在枫叶村住,真不要紧?”
  
  王翰林笑道:“枫叶村人多房少,让谁给咱们腾地方?咱们不回去他们高兴还来不及呢。”
  
  “住在一起是非多,我是巴不得单住的。”柳氏欢欢喜喜给丈夫倒茶,“其实建房倒不必。你不记得了?我嫁过来的时候,你泰山在曲江府城外给我买了一个小庄陪嫁,庄上也有几间草房,咱们搬过去住很省事。”
  
  “你的小庄将来留与女儿添妆罢。”王翰林长叹一口气,“我做了一辈子的穷官儿,瑶华出嫁时我连一副体面的嫁妆都备不齐,还要累你拿陪嫁补贴。”
  
  “老爷。”柳氏将手搭在王翰林肩上,笑道:“瑶华虽然不是我亲生的,可是比英华还要体贴我,我与她添妆也是做母亲的本份。她嫁的风光体面,我也脸上有光。”
  
  王翰林伸手去抚柳氏眼角的皱纹,感慨道:“当年你执鞭跑马过银水桥,说不尽的英姿洒脱。嫁与我这些年,柴米油盐每一样都要你操心,累你受苦了。”
  
  柳氏轻啐道:“老不修,吃了几杯老酒就胡言乱语。”
  
  一夜无话,第二日王翰林和李知府就在富春县城外三四里远的梅里镇上觅得合心意的宅院。这所大宅东院七进,屋舍极多;西院五进,第二进的天井极大,种满梧桐。原主人发了财在府城买了宅院合族搬去,因老宅不小,就将大宅拆成两院分开卖。。
  
  李知府家人口多行李沉重,看中东院屋舍多,就一千五百两买下东院。王翰林喜欢西院的梧桐,就一千二百两买下了西院,两家如愿做了紧邻。
  
  王翰林将妻女箱笼安顿好,方回枫叶村见兄长。柳氏带着英华送王翰林出门,回来走到第二进的长廊,惊见廊上月洞门半开,一个涂脂抹粉的陌生妇人在门后探头探脑。
  
  柳氏只当来了贼,不禁大怒,喝道:“这个妇人从哪里来的,与我拿下!”
  
  几个媳妇子一拥而上将那个妇人架住。那妇人吓的直哆嗦,结结巴巴道:“嫂子,我不是外人,我是六房的侄媳妇。”
  
  一个管家媳妇就道:“咱们家的前后门方才查过,都关的好好的,莫不是隔壁李大人家走过来的?”
  
  柳氏便示意一个媳妇子过去看看。那媳妇子去了一会,回来笑道:“这个月洞门进去有个夹道,那头通李家墙上还开着扇小门。那边院里有个小丫头子,正急的没头苍蝇一样乱撞呢,想来这位嫂子是走错了。”
  
  柳氏便道:“今儿走错个把人还罢了,明儿两家谁要少了什么东西,便说不清了。”她示意媳妇子把那妇人放开,对那妇人道:“西院是王家,东院是李家,你下回莫走错了,还从那个门回去罢。”使了个人送那妇人过去。
  
  她们人还不曾过月洞门,就听见李府吵闹起来了,男女嚷成一片。那个妇人先急了,跑的飞快,落下一根钗子也顾不得拾。
  
  英华手快,捡起钗子交给一个媳妇子,笑道:“快给人送过去。”
  
  那媳妇素来爱看热闹,接过钗子追上去,过了一会又捏着钗子气喘吁吁跑回来,道:“哎呀不得了,李家的女眷们围着李夫人吵闹,说李家的少爷小姐都是安养堂抱来的,不是李家的骨血,前院乱糟糟的,到处都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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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老爷不在家?”柳氏皱眉。
  
  “方才不曾见,想是不在家。”那媳妇子回:“这事真真荒唐。”
  
  一个婆子站在一边,听得这话冷笑一声。柳氏瞪她,她忙陪笑道:“夫人,富春老话‘嫁人不嫁李家郎’,说的其实就是隔壁李大人的本家。李大人的本家在富春是出了名的混帐,什么荒唐事是做不出来的呢?”
  
  “哦?”柳氏好笑道:“这又有个什么缘故儿,你且说来听听。”便在廊上的美人靠上坐下听故事。
  
  原来李家这几十年财星高照,一口气出了七八位知府、知县、通判、府经历,这几位李大人都是极会做人家的能人,将那任所的天都增高了三尺还嫌不足,任满回乡之后还想让富春的天也高几尺。然富春百姓见识短,生怕天高了会塌,就恶李家如臭虫一般。李臭虫流芳乡里,正经的人家谁肯和臭虫结亲?所以才有嫁人不嫁李家郎一说。
  
  柳氏一边听婆子讲故事,一边满意的看着女儿。英华两只眼睛骨碌碌转个不停,然紧紧的抿着嘴儿,这般好奇居然忍住了不插嘴,学她姐姐瑶华的样子到五六分,倒也有个大姑娘的样子了。
  
  “李大人回家,装箱子的船就有三只,想必族里眼红的人不少。”老婆子笑道:“今儿让妇人们来闹是小打小敲,明儿还不定有什么花样呢。”
  
  “英华,你怎么看?”柳氏看女儿忍的辛苦,故意问她。
  
  英华连忙笑道,“李大人做了二三十年的官,带回家的财货也不少。依女儿看来,李大人英明的紧,必有应对之策。”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哪。”柳氏叹息道:“富春风俗聚族而居。咱们不肯回枫叶村是有缘故。李大人和咱们做邻居,自然也是有缘故的。若不是有个缘故,李氏族人也不敢这样上门来闹。”柳氏思索了一会,道:“李夫人被人欺负,咱们不能袖手。娘借着还钗过去瞧瞧能不能帮得上忙。英华,你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能带你去,你在家罢。”
  
  英华嘴上答应的响亮,扭来扭去牵着柳氏的衣袖却不肯放。
  
  柳氏啐了女儿一口,笑骂:“你要看热闹,不会偷偷趴墙头看!”便点了十来个力气大的媳妇子婆子,摆出京城翰林夫人的派头来,浩浩荡荡经大门还钗子去了。
  
  英华得了母亲的准许,忙忙的叫人去取梯子。她自家沿着两家中间的院墙走了半圈,看准一棵大樟树枝繁叶茂,可以一览众山小又能遮挡身体,便站在树下思量:是等梯子搬来还是先爬上去?有梯子便能站的更高看的更远,然若是父亲突然回来,梯子便是证据……
  
  “王家姐姐,看这里。”李小姐芳歌从墙那头伸出一张笑脸来,“奴前几日和姐姐隔船见过礼,姐姐可记得?”
  
  琢磨着爬墙看热闹却教人家捉住了,英华只觉一片火热从颊边烧将起来,热腾腾直冲头顶,实在尴尬的紧,半日答不出话来。
  
  英华半日无语,芳歌只当王小姐天性羞怯,被自己吓到了,扭头对李知远抱怨:“哥哥,你出的什么主意,吓到王家姐姐了。”
  
  李知远咳了一声,爬上墙头冲英华做揖,朗声道:“王小姐有礼,家有恶亲上门滋事,妹弱弟小,望王小姐念紧邻之谊收留。”李知远讲话时,就有两个头一左一右探出来,都对着英华微笑。三张脸俱是一模一样,长圆脸,两朵深深的酒涡,笑起来眼睛眯成两只弯弯的月亮。不过,李小姐要秀气些,李公子要英气些,李家小公子更天真些。
  
  看李公子和他妹子讲话的情形,是不晓得她打算爬到墙头看热闹了。英华缓过神来,微微点头。
  
  李知远便自那边送过一架梯子来,先将妹子扶了过来。青阳便似个活猴,一眨眼便爬过墙头,溜下梯子,笑嘻嘻冲英华唱了个肥诺,道:“麻烦英华姐姐了。”
  
  英华实不曾想李家的小公子活泼至此,待和人家玩笑着回礼,到底初识面薄不好意思,只有抿着嘴儿微笑万福。
  
  李知远已是轻轻一脚把兄弟踢开,笑骂:“皮猴。”青阳扁了扁嘴待反驳,已是被芳歌揪住了衣袖拉到一边。李知远郑重对着英华又做了一个揖,道:“麻烦王小姐了。”也不等英华说话,便把长衫的下摆拉起来,蹭蹭蹭几步爬上墙头,带着梯子消失了。
  
  这人还真是洒脱,说来就翻墙来,说走就爬墙走。英华对着那堵墙愣了愣神,笑着转回身来对芳歌姐弟二人行礼,道:“请姐姐到妹子屋里坐一会罢。”
  
  翰林清贵却没有多少油水;王翰林又要资助兄长,自家过的甚是俭朴。英华房里新书倒有几架,床帐俱是半新不旧的,只一张极大极阔的书桌摆在明屋窗下,左边高高的花架上供着一盆兰花,翠叶披离间二三朵嫩绿的花苞初绽,屋子里一股子兰花的清香。书桌上除去一笔架一笔洗一镇纸一铜砚,只有厚厚一叠纸并薄薄一本字贴,并无花瓶饰玩。
  
  青阳认为这位王小姐的屋子比大哥的屋子还有书房气,无趣的很。他对着满屋子的书吐了吐舌头,溜到院子里拾落花玩去了。
  
  英华便喊人把桌椅搬到院中树下,笑道:“今儿有点热呢,院子里头有风,请姐姐外头坐会罢。”
  
  芳歌本待把弟弟喊进来,英华请她外头坐,便显得弟弟不那么失礼了,她忙笑着答应了,道:“姐姐屋子里书真多。”
  
  英华笑道:“因前头书房还不曾收拾好,这几架书也是暂时搁在妹子屋里的。其实妹子也没有正经上过几日学,俱是家父闲时教着玩儿认得几个字罢了。姐姐读到哪里了?”
  
  “胡乱念了几本《论语》,日后少不得常来向姐姐请教。”芳歌指着蹲在地下玩的青阳笑道:“不过和他做个伴儿罢了。”
  
  富春书香极盛,不论小户大宅,生了儿子俱都要他读书识字,然女孩儿上学的极少,似英华的几位堂姐便都不曾上过学,不过父兄闲时教她们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罢了。是以英华在京城是正经在女塾念了六年书的,她要体贴富春风俗,便不肯说自己上过学。李小姐只说是陪弟弟念书,她两个俱是聪慧女孩儿,相对一笑,便不再提读书的事情。
  
  其实英华极是好奇李家现在是个什么情形,然人家不说,她也不能问,便耐着性子和芳歌闲话,说些女孩儿们喜欢的女红吃食。
  
  芳歌情知自家姐弟翻墙过来极是冒失,然亲戚们上门吵闹并不是体面事体,王小姐不问她乐得不提。李知府在南边做了十来二十年的官,家里很有几个不错的厨子,芳歌提起南边的吃食如数家珍。英华听得津津有味,忍不住道:“那个肉燕听着真有趣呢,府上现在的厨子会做吗?”
  
  芳歌含笑点头,道:“会的,明日叫他做些送与姐姐尝尝,若是姐姐觉得好吃,叫个厨子去我家学便是了。”
  
  “我家厨子只有几样面食拿得出手。家里若要请客,都是请厨娘操办。”英华微笑着说,“省心倒是省心了,想一两样精致些的吃食,都是在外头买,要自家做却是不能,以后要经常叼扰府上的厨子呢。”
  
  京官儿进项不多,花钱的地方却不少。所以京城三百六十行里,但有一种厨娘,自备厨具并金银细磁诸样器皿,带着一群帮工上门承办各种宴席。主人家花上二三十两银子,便可体面的请一二日客。王翰林的俸禄要送一大半与兄长,自家日子不免紧巴,宴请都是请这种厨娘,家里的厨子只会家常饭食。因是紧邻,将来两家来往免不得要互送些吃食。英华怕自家的吃食粗糙,让李家误会是有心怠慢,便借着机会说与芳歌听。
  
  芳歌年纪到底还小,心里记挂着家里。英华与她讲话,她只随口答应,捏着衣角在桌下搓来揉去。便是那小青阳也在不停的朝东边张望。可惜英华的小院子在西南角上,极是安静所在,风吹花落树叶儿沙沙响,想听李家动静却是不能。英华见她姐弟两个如此,心里便活动了,想了一想笑道:“我们后边的看家楼居然有五层楼高,倒是少见,不如妹子引姐姐去走走?”
  
  芳歌还罢了,青阳听得这话,没口子喊“要去要去。”英华此举极是体贴她姐弟两个,芳歌心里感激的很,忙含笑拉着英华的手道:“就随姐姐去走走呀。”
  
  英华便在前面引路,道:“姐姐这边请。”
  
  青阳听她二人姐姐来姐姐去的好不耐烦,插嘴便说:“你们两个到底谁是姐姐?这样客气做甚,大家紧邻不比旁人,也当序一序年齿。”他本是个活泼孩子,突然讲话这样老气横秋,说得英华和芳歌一起笑了。
  
  英华便先道:“妹子今年十五,是五月初五生的。不晓得姐姐贵庚呢。”
  
  芳歌呀了一声,笑道:“可是巧了,妹子是五月初六,正好比姐姐小一天,英华姐姐当定了姐姐呢。”
  
  英华推辞不过,便改口喊芳歌妹子,两个重新见礼。
  
  大户人家院落重重,守卫多有不便,常在后进建一幢看家楼,底下当仓库、存放粮食,顶楼安排人手守夜。平常人家的看家楼多是三层楼的,似王家后院高五层的看家楼的确少见。英华三人登上五楼抚栏远眺,李王两宅尽在眼底。
  
  王宅静悄悄的,只有风吹树叶摇。李家乱糟糟的,鸡飞狗跳好不热闹,男妇三五成群在各院流串。小青阳看了一会,突然怒道:“哎呀,那群坏人闯到姐姐院子里去啦。他们在欺负沈姐。”
  
  芳歌脸色发白,咬着嘴唇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李氏族人恁般乱来,居然闯到小姐的闺房去,英华也吃惊,扶着芳歌的肩安慰道:“莫怕,莫怕,他们不敢过来的。”
  
  “我要回家!”青阳眼睛瞪得溜圆,握紧了拳头道:“不能叫人欺负我沈姐!”
  
  芳歌哭着拉住弟弟的胳膊,道:“别去。哥哥在家呢,你别去。莫叫人把你打坏了。”
  
  “我不,沈姐叫人打了呀。”青阳用力挣扎,却挣不脱姐姐的束缚,他放声大哭,芳歌抱着兄弟也是泪落如雨。
  
  看上去沈姐对芳歌姐弟很重要。但方才李公子是特地把她们送到王家来避祸的,李家现在这样混乱,一个少女和一个孩子又能帮得上什么忙?英华不晓得怎么劝她们才好,只得一边使帕子替她们擦眼泪,一边道:“莫急,令兄一定有法子的,你们莫急。”
  
  说话间,李家大门口已是来了几个红帽子的衙役,一边敲锣一边喊“肃静”。英华情知是有人报了官,忙推芳歌:“看,官府来人了!”
  
  待到芳歌和小青阳擦干眼泪来看,富春县里来的捕快已经堵住李家前后门,李公子引着一队捕快四处捉人了。英华见得如此,便拉着她下楼,道:“想来府上无事了,妹子到我屋里稍坐一会,洗个脸罢。”
  
  芳歌两个眼睛早哭肿了,红的好像两个桃子一般。方才担心家里不觉,此时便觉得没脸见人,拿袖子挡着脸,跟着英华到她的小院子里,洗了脸重新梳妆。青阳还小,抽抽噎噎哭的很是伤心,英华便挽起袖子亲自替他洗脸,一边柔声哄他:“令兄一定不会让你沈姐白受欺负的。你莫把眼睛哭肿了,叫人看见笑话你的。”
  
  青阳恨恨的答应一声,坐到角落里不肯讲话。梨蕊看见自家小姐笑的无奈,忙转回屋,翻了半日翻出一把精致小弓,悄悄儿走到自家小姐面身边递与英华,又对着青阳呶嘴。
  
  这把小弓原是英华小时候的玩具,是柳家舅舅与外甥女的礼物,极是精致,连把手上都镶着一只雄鹰的玉雕。英华上了女学之后正经学骑射却用不得这样的玩具了,也没有想到居然还留着,她忙将这把小弓送到青阳面前,笑道:“这个与你顽。下回再有人欺负你家人,就用力射他一箭,好不好?”
  
  “好!”青阳将弓抢到手里,用力握紧,恨恨的说:“那些欺负沈姐的人,我都要射他们一箭。”
  
  英华鼓掌赞道:“有志气,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青阳你要努力哦。”
  
   正文 君子报仇,半天都晚   
  柳氏在院门外听见英华讲话冒失,头疼得紧。想到过不了多久,枫叶村王家都会议论王翰林家的二女儿是个莽张飞,她顿时火冒三丈,厉声喝道:“李家的事情自有李家长辈做主,英华,你胡说什么。”
  
  英华这才省得自己方才讲的话不妥当,忙低下头,道:“母亲,女儿错了。”
  
  在青阳看来,英华姐姐是因为他才受柳夫人责任的。英华姐姐并没有错,他立刻跑到柳氏面前唱了个肥诺,道:“孔圣人讲要以直报怨以德报德。同族相处,更当尊圣人教训。英华姐姐没有错。”
  
  弟弟这是和人家抬杠,芳歌很怕柳氏脸上过不去,忙拉住兄弟轻声道:“你别乱讲话。”随对柳氏行礼,道:“英华姐姐不过是安慰我们罢了,请夫人不要责备她。”
  
  这两个孩子倒还仗义,柳氏心里好过点了,细细打量芳歌,这个孩子穿着交领纱衫儿,玉色罗印花褶裥裙,外面罩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竹叶青绸半臂,虽然是家常打扮,头上的小小花冠上珠翠俱全,举止也很端庄,倒是个知府千金的模样。芳歌生得比英华略矮,眉眼儿也算俊俏,肉嘟嘟的小脸蛋看着蛮有福气,柳夫人不由对她添了几分喜欢。
  
  柳夫人放低了声音,温和的说:“为了找你们两个,府上闹得人仰马翻,你们两个怎么在这里?”
  
  青阳和芳歌对视一眼,芳歌便拿袖子挡着脸抽泣起来。青阳涨红了脸,结结巴巴道:“我们,我们是爬墙逃过来的。”
  
  柳氏再问,青阳嘴巴闭的紧紧的,一言不发。芳歌只是哭。英华看她们的情形,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更何况母亲的样子像是在气头上,她也不敢吱声说人家方才是高高兴兴爬墙过来的。
  
  柳氏瞪了三个孩子一会,无奈道:“我送你们两个回家去罢。”一手一个拉住芳歌和青阳,又横了女儿一眼,道:“回来再和你算帐。”便将姐弟两个送回李家,又风风火火的回家,问女儿:“她们是怎么来的?”
  
  英华便将李家大少爷送她们翻墙过来的经过说与母亲听。柳氏一边听,一边冷笑,候女儿说完了,方道:“李知府居然能使出这样的计谋。这回他们本家算是碰了个不大不小的钉子。”
  
  “他们本家吃了什么亏?”英华好奇的盯着母亲,柳氏哼了一声,就是不说。她连忙替母亲捏肩捶背,笑道:“娘,和我讲嘛,和我讲嘛。”
  
  “你就是个二愣子。”柳氏在女儿额头轻轻弹了一下,“人家再不好,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子。谁知道过个三五年李家是什么情形,你和人家说什么报仇。他们有仇,也轮不到外姓人说!”
  
  “我晓得我错了。娘,我以后一定讲话之前先想想。”英华挽着母亲的胳膊扭来扭去。
  
  柳氏推开女儿,笑道:“别闹,叫我歇歇。我也不耐烦说给你听,你去喊老田妈来说书。”
  
  老田妈原是柳氏的陪房,不但伶牙利齿,而且为人极有眼色,惯会套人话。柳氏有什么要打听的活都派她去,方才她陪着柳氏去过李府。听见小姐唤她,老田妈忙轻手轻脚进来,陪笑道:“夫人,可是要吃茶?”
  
  “你将李府的事情说与小姐听听。”柳氏托着腮笑道:“进了李家一转背就不见你,可打听出什么来了?说的仔细,赏你一块好茶吃。”
  
  老田妈听得有赏,喜笑颜开,便将她打听来的细细说与夫人和小姐听。
  
  原来李大人一早便带着大少爷出门,说是要去府城。李家那些同族打听得李家无男人,便纠集了一群泼皮男妇上门,李知府的夫人陈氏客客气气将他们都到请上房说话。那些人说不得几句话就胡扯李家少爷小姐都是抱来的,又嚷着让李大人过继远房侄子。陈夫人合她们吵闹起来。恰好柳氏带着人过去,帮着分说,那起人还不依不绕。
  
  谁知李家公子突然从后堂跑出来,说看见弟弟被人抢走。陈夫人便让管家把前后门都下了锁,自己一手拿着钥匙一手拿着剪刀比着脖子让他们放人。那起人已是有些慌了,不曾想李大人又带着知县回来,堵住了前后门,来闹事的人一个都不曾放过,团团圆圆的锁了几十个。知县大人大怒,把这几十人俱按在李家大门口要剥了裤子打板子。陈夫人和柳夫人替妇人们求情改成罚纸(古代不太严重的罪,可以打板子,也可以交钱换不打板子,所以有各种罚,比方罚砖给文庙,罚纸是名目好听,很多时候都是折现交银的,科普哦,掩面),知县也准了。如今李家大门外打的正热闹呢。
  
  青阳和芳歌明明是李公子亲自送过来的,怎么他说是被人抢走了?英华睁大眼睛看着老田妈,问:“你亲耳听见李公子讲他看见他弟弟被人抢走的?”
  
  “千真万确。”老田妈笑嘻嘻的说:“合府搜遍了,找不到小少爷,又找不到他们家小姐,陈夫人急的待上吊呢,又举着剪刀要和李大人拼命,要和他和离,要自己带着儿子女儿过安静日子去,再不要和李臭虫过活。”
  
  柳氏看英华还迷迷糊糊的,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没想明白么?这是李家特为设圈套收拾同族的臭虫。同族吵闹还不至于报官,闹到族长那里是李大人吃亏。这一说孩子丢了,又是未出阁的小姐不见了,朝好里说是藏起来了,朝不好里说,官眷被拐卖,知县的乌纱帽儿就是不掉,评语上也开不出好话来。陈夫人又一哭二闹三上吊,闹的人尽皆知。到了这个地步儿,知县也不敢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到李氏族长那里,捡这些出头鸟打几板子,也是息事宁人的意思。”
  
  “那这样打一圈板子,李家就无事了?”英华歪着头想了半日,犹豫着说:“大块肥肉吊在头顶,饿狼总是要想法子去吃的。”
  
  柳氏感慨道:“李知府一个人积下这么大家业,收拾人也不算手软,我看臭虫们不见得斗得过他。李大人一家也算是同心协力斗臭虫了。换了是我们家出这种事,你大哥还不晓得会不会护着你呢。”
  
  “咱们家又没有臭虫。”英华笑道:“娘,爹爹今日回枫叶村,会把哥哥嫂子和侄子们都带回来吧?”
  
  一提大儿子,柳氏觉得头又开始疼了,她按着太阳穴,苦笑道:“自然是要来的,走罢,替你哥哥嫂子收拾住处去。”
  
  因王翰林爱极第二进天井里的梧桐,柳氏就将第二进做了他们夫妇的住处。第三进有三个小院,英华便住在西南角的小院子里,自有一个小角门通着柳氏的后院。第三进剩下的两个院子堆着箱笼等物,急切间也收拾不出来。柳氏便命人将第四进分成两院,家具也匀成两份摆开。
  柳氏站在夹道门口看家人搬东西,苦笑着对英华说:“从此以后家里有什么,都是你大哥和二哥一人一半,好在都不是我生的,也没的说我偏心。梨蕊呢,你看着人把二少爷的东西搬到西院去,东院留与大少爷罢。”
  
  梨蕊答应着,指挥人手搬家俱去了。柳氏随便指了个婆子在大少爷院里守门,扶着女儿的手回屋歇息。吃过中饭,柳氏歇午。英华睡在母亲外间的榻上,回想李家少爷言行不一,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堵在心口,闷的紧,翻来翻去睡不着。索性起来披了件衣服踮着脚绕过屏风,对着守在廊下的几个媳妇子摆摆手,回她自己的小院子喊了个小丫头陪着,到第四进寻梨蕊讲话。
  
  二少爷的院子里树荫底下摆着一张方桌,桌上摆着两大笼包子并几碟小菜一锅小米粥,大家都在埋头吃饭,只有梨蕊咬着包子还在吩咐要怎么摆家具,看见英华进来马上就站了起来。英华冲她们摆摆手,道:“你们吃饭罢,我自己转转。”
  
  第四进原来和第三进的格局是一样的,都是东头一大西头两小一共三个院子,分给王家大少爷的东院正房左右厢房耳房俱全。归了王家二少爷的西院是一间大院隔成两院的,此时中间的围墙已经拆掉了,上面五间的两层楼,东西三间厢房抄手游廊,中间院子不小,因为一共就只有十六间屋子,就显得比东院宽敞许多。院里样样都收拾干净了,唯有拆墙留下的砖都堆在院子当中不曾运走,甚是醒目。
  
  英华才皱眉,梨蕊已是笑道:“咱们院子大,我就想着在院子里整块平地,二少爷就有个地方练拳了。”便引着英华到正房廊下,又笑道:“咱们在京城住的恁挤,想不到老家乡下地方还有这么大的宅院。”
  
  “听讲枫叶村也是挤的。大哥大嫂带着侄子侄女们只占五间房。”英华笑道:“我就想不通,挤成那样,大哥还非要我们回去住。幸好爹没有听他的。”
  
  梨蕊抿着嘴儿只是笑,并不接话。英华看五间正房收拾的井井有条,床帐桌椅都安排妥当,只有书架是空的,哥哥爱的几样摆设也没有摆出来,便问:“二哥的书呢?”
  
  “那些东西先搁在太太那边罢。”梨蕊笑道:“二少爷不回来,我晚上都在你外屋睡,这边就两个婆子守夜,也不能放什么东西。”
  
  “你也小心太过了,左右都是家里人,谁敢拿二哥的东西……”英华突然想到大哥一家要搬来,实是不晓得他用的人心性如何,梨蕊小心也不为过,便改了口道:“屋子里不能少人,楼上几间收拾出来没有?若是收拾出来先锁上罢。”
  
  梨蕊欢喜答应一声,笑道:“楼上和厢房里还堆了好些破桌子烂板凳,不晓得还要收拾几天呢,待收拾好我就问老田妈讨锁。”
  
  说话间,跟英华来的小丫头已是站在门外喊:“二小姐,老爷和大老爷回来了,太太喊你去见大老爷。”
  
  英华从小就听父亲说这位富春书院的山长大伯极严厉,听得要去见他,小脸立刻皱成一团,拖着脚步不肯出门。
  
  梨蕊推着英华,笑道:“大老爷再凶,也没有凶侄女的理,二小姐,你去请个安问声好罢了,难不成还要你当场做一篇八股文?”
  
  “八股文我也会做的,就是不会做,也有时卷让我抄。”英华为难的扭着指头道:“你不怕大老爷,你陪我去?”
  
  “我不陪你去。二小姐,横也是一刀,竖也是一刀,请个安就完了。”梨蕊又是拉又是哄,到底让英华回房换了见人的衣裳,把她送到上房门口。
  
  隔着影影绰绰的帘子,可以看见父亲坐在主位上,母亲站在他身后,另一边坐着的想必就是大伯了。英华吸了一口气,微笑着掀帘子进来,先道:“爹爹回来了,路上可热?”
  
  王翰林看到乖的小猫似的女儿万分满意,乐呵呵点头道:“还好,这是你大伯,快与你大伯行礼。”
  
  英华忙转向另一边,双手交叉到腰间,口称万福。
  
  王山长略扫一眼侄女,微笑点头道:“一转眼,孩子们都长成大人啦。”便不再理英华,只和王翰林说话。
  
  柳氏冲英华使了个眼色,出来到英华的屋里,怒气冲冲的坐下,说:“当我们是死人呐。”
  
  英华不解,看向老田妈。老田妈苦笑道:“听讲富春风俗,长辈头回见晚辈要给见面礼的,太太这是恼大老爷不当我们二小姐当数呢。”
  
  英华捧了碗茶送与母亲,笑道:“大伯家的堂哥堂姐可是不少,大伯与我一件,娘回礼总要回七八件,不与我,娘才省银子呢。”
  
  柳氏听得女儿说话天真,撑不住笑了,便顺着她的口气道:“明明是我要吃亏的事,我还要计较人家不给我亏吃,我可不是傻了么。”又道:“你大哥过几日必要搬来的。他用的人不晓得哪里找来的,还有你嫂子的陪嫁也不晓得人家的脾性如何,人来人往的就怕有谁手脚不干净,丢了东西事小,大家都生闲气何苦。我琢磨着,把第三进通夹道的门封了,只留我后院的角门出入,如何?”
  
  “人多容易乱,这样最好。”梨蕊在一边笑道:“就是以后二小姐寻二少爷说话要绕远路。”
  
  柳氏一向雷厉风行,决定了立刻吩咐老田妈出去喊人来封门。不过一个时辰,不只新封的墙涮上了石灰,就是二少爷院子中间的小校场都铺好了。柳氏便安排人手到大少爷院里洒扫除尘,又称银子叫买办去县城买白纸请裱糊匠回来糊板壁。王翰林送兄长到镇外回来,看见妻子为了大儿子忙的团团转,心里极是喜欢,拈着胡须笑而不语。
  
  柳氏一仰头看见自家老爷那般模样,心里的闷气消了一半,本来是要和丈夫抱怨大伯不曾给女儿见面礼的,也就按下不提,只道:“跑了一天累不累,我叫人烧水去,老爷一会好好泡个澡罢。”
  
  “好好。一会泡澡。”王翰林因女儿在一边打算盘算帐,除下折上巾就顺手递与柳氏,坐在女儿身边看她算帐。
  
  王翰林一向都嫌算帐这种事俗气,今日实是反常,柳氏将折上巾转手交给丫头,好笑道:“老爷今日这般勤勉,想必有求于夫人。有什么事直说罢,莫要拐弯抹角。”
  
  王翰林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大哥见我们家屋舍极多又安静,让你两个侄儿到我家读几个月的书,正好我也能指点他们一二。”
  
   正文 有凤来仪   
  柳氏愣了一会,笑道:“三进是你女儿住,四进你儿子要住,府上的管家使女都住在第五进,安排我两个侄儿住哪里?”
  
  王翰林皱眉想了一会,英华已经不小了,男女七岁不同席,侄儿自然是不能安排在第三进住的。第五进住着仆婢,更不能让侄儿受委屈,算来算去只第四进合适,便道:“就在第四进罢,先安排在耀宗那里。就是耀宗回家,也当和兄长们好好亲近亲近。”
  
  柳氏连忙答应,一叠声喊人去收拾。英华情知梨蕊早就把二哥的地方收拾好了,母亲这般说话不过是在父亲面前卖好儿罢了,忍不住笑了一声,捏着的毛笔洒下一点黑汁在桌上。
  
  柳氏瞪女儿一看,嗔道:“快擦掉,算完了没有?”
  
  “算好了。”英华就将帐本挪到母亲面前,又道:“女儿去大哥屋里瞧瞧收拾的怎么样。”便笑着跑开了。
  
  “这个丫头,疯魔了。”柳氏抱着胳膊对女儿的背影摇头,说的虽是抱怨话,其实带着浓浓的欢喜。
  
  王翰林将手搭在妻子肩上,笑道:“女儿到底像你。”
  
  英华跑到院门口止步,早有跟她的一个小丫头追上来。英华就边走边问:“你梨蕊姐姐可还在后面?”
  
  那小丫头小声道:“梨蕊姐姐在后面看人收拾厢房。”
  
  英华就叫这个小丫头去老田妈那里要几把锁送到梨蕊那里去,她独自一个先到大哥的院子门口,一个婆子拦住了道:“请了好几个裱糊匠在糊板壁,二小姐待收拾好了再来瞧?”
  
  “二哥那边有裱糊匠吗?”英华边问边朝西边走。
  
  那婆子笑眯眯答:“大少爷这边明日都不晓得能不能收拾好,二少爷那边要等后日了。”
  
  东院人来人往热闹的紧,西院就显得冷落许多了。英华推开院门,就见梨蕊站在正房廊下发呆,眼圈儿红红的,像是才哭过。英华便咳了一声,笑道:“天就要黑了,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呢?”
  
  “没什么。”梨蕊笑道:“方才风吹砂子迷了眼,二小姐一个人过来的?”
  
  “我让海棠去老田妈那里要锁去了。大伯家的两位堂兄要在我家暂住,爹爹说让他们住在二哥这里。”英华指着正房道:“二哥不喜欢人家动他东西,正房可不能给别人住。收拾好了先锁起来罢。”
  
  “夫人安排两位堂少爷住东厢还是西厢?”梨蕊推开门看了正房一眼,又回头问:“大少爷和堂少爷几时来?”
  
  “还有几日吧,东厢还是西厢随便安排啦。”英华看着一群倦鸟落到院子里的桂树上,轻轻吐了一口气:“我真想二哥早一天回家。”
  
  “天黑了,我陪二小姐回去罢。”梨蕊依依不舍的扭头看了上房两眼,扶着英华出院门。东院里已经点上灯了,灯火通明,笑语喧哗,英华和梨蕊各有各的心思,都视而不见。
  
  过了两日,东西院俱都收拾妥当,柳氏便请王翰林去看过,就使了个管家去枫叶村通知耀祖搬家。王翰林晓得夫人办事极妥当的,他在家无事,带着一个苍头,骑了头小毛驴去县城访旧友去了。
  
  柳氏估摸着耀祖差不多要到的时候,使了管家到镇外迎接,她自在上房摊开一堆帐本算帐,就连英华,都禁在了她的小院里,与她布置了六百大字的功课。
  
  耀祖对于搬到梅里镇和父亲同住,其实心里还是期待的。一来枫叶村人多房少,他一家住着几间房确实很挤。二来他对于当初被父亲打发回老家的事一直耿耿于怀,前几日父亲自至枫叶村喊他搬过来一起住,他觉得多少挽回了面子。待他踏进第三进东院,更是满意。
  
  东院里屋舍俱全,院子里有假山花木点缀,不论是耳房还是正房,俱都用上好白纸糊得雪亮,院门口还立着两个婆子两个丫头,看见大少爷齐齐行礼。耀祖便是想抱怨也无从抱怨起,便和妻子黄氏一起看家人搬箱笼。他手里掌管着亡母的遗产,箱笼不少。
  
  英华院里一个小丫头路过,看着一长串的箱子流水样抬到第三进东院去,回来就在阶下和同伴讲:“大少爷箱笼极多呐,搬了有一柱香功夫,都不曾搬完。”
  
  英华写大字写的极烦燥,听得帘外闲话,便把笔搁在笔架上,道:“娘的意思不过是让我不要出这个院门罢了,我到楼上看看大哥搬家,是无妨的。”便拉梨蕊一起上楼看热闹。
  
  梨蕊不肯动,自顾自绣帕子,笑道:“我不去。教夫人知道,必是要拿我做伐子打板子的。”
  
  其实柳氏待梨蕊极好,从来不曾弹过她一指甲,倒是英华,因为淘气没少挨过母亲的板子。梨蕊这一样说,英华气闷,趴在桌上道:“是是,要有小姐样子。可是看看又没什么。”
  
  梨蕊笑道:“不过是些箱笼铺盖,还能看出一朵花儿来?小姐,六百个大字呢,你写了多少了?”
  
  英华愁眉苦脸拿起笔,想了想把椅子踢开,写了几笔,又道:“手酸。”将笔搁下,提着裙子跑到楼上,从窗缝里看外头。果然大哥和一个妇人并肩站在东院当中,指挥着管家们在搬箱子。院子四角堆着四堆箱笼等物,看上去大哥身家丰厚的很。倒是隔壁二哥院子里几个人颇有趣。一个戴绿色折上巾的胡子在院子当中对着几个管家指手画脚,一个妇人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讲话。剩下来的三个年轻人手里都举着本书坐在廊下摇头晃脑的念。一堆箱子铺盖堆在院子当中都无人管。
  
  父亲明明说是有两位堂兄来,怎么有三个人?英华觉得不大对劲,立刻提起裙子下楼,吩咐:“梨蕊,你看看二哥院子里的情形,我先到娘那里去。”
  
  “三个人?”柳氏皱眉。她为了避免大儿子第一天搬回来就和他发生冲突,一直到现在都没有露面,连英华都禁了足,却没有想到还是出了纰漏。一个两个是住,三个五个也是住,又何必计较两个变三个。柳氏叹了一口气,道:“既然他们不告而来,那我也没有殷勤款待的理。他们带了几个人来的?”
  
  英华摇头,道:“我看二哥院里都是咱们家的人,。”
  
  柳氏便叫人把梨蕊喊来,问她二少爷的人可搬过去了。梨蕊回答还不曾,柳氏便道:“等耀祖回家你们再搬罢,那边院里与他们一个洒扫看门的婆子就够了。”又吩咐老田妈:“过去瞧瞧,看看我们家大少爷和我那两个侄儿少什么。”
  
  老田妈去了一会,回来禀报:“大少爷那边无话,少夫人说要安置箱笼,一时不得空,待收拾好了屋子就来与夫人请安。二少爷那边是姑老爷两口子送两位堂少爷来的,姑老爷问小妇人讨上房的钥匙,说他要住,又说人不够使,让夫人拨几个人过去。”
  
  “这都是什么亲戚!”柳氏怒道:“快使人去县里把老爷请回来,他的亲戚他打发了,我不管这些乱七八糟的闲事。”
  
  不请自来,占了人家的房子住,还问人家要人服侍,而且这人还是自己的姑父。英华愣了好一会,才道:“真是我姑父?上回父亲不是央人帮姑父寻了梁王府长史的差事么。”
  
  柳氏压抑不住怒火,没好气道:“他给你爹爹写信说要学陶渊明,不肯为五斗米折腰。你爹爹气的要死,说再不肯替富春第一才子走门路了。”
  
  英华忙替母亲捏肩,笑道:“娘别生气,姑父送堂兄来咱们家,就是他不说,咱们也要留他住一二日的。老田妈,你就说我二哥不日即归,他不喜人动他的东西,所以夫人将他屋子锁了。”
  
  老田妈口里答应着,眼睛却看着柳氏,看柳氏微微点头,方去了。柳氏冷静下来,道:“我只当不在枫叶村住可以省掉许多麻烦,看来还是想错了呢。若是个亲戚都似你姑父,还不如在枫叶村大家挤着亲香。你回去写的你大字儿,写不完六百个不许吃饭。”
  
  柳氏使的人快马加鞭到县里寻到翰林老爷,也不敢把夫人的原话当着人面说给老爷听,只说:“大少爷和堂少爷都到了,姑老爷陪着来的,夫人请老爷回家。”
  
  王翰林深知这个才高八斗学富五车的妹夫来了准没好事,只得和朋友告个罪回家。好在县城离梅里镇并不算远,骑上驴快走,半个时辰也就到家。一进门他便直奔前堂。
  
  前堂静悄悄的,竹帘初卷,阶下满是落花,后门洞开,凉风穿堂而过,后院里只有一个婆在浇花。难道夫人把妹夫请到上房了?虽然说至亲内眷不避嫌,乡下地方也不甚讲究,然夫人是不会犯这种错误的。王翰林喊住那婆子,问她:“姑老爷在哪里?”
  
  那婆子指指后边,道:“在二少爷院里骂人呐。”
  
  王翰林大感头疼,自夹道先进了梧桐院,问柳氏:“他来干什么?”
  
  “不知。”柳氏指着一桌子摊开的帐本道:“我这里忙的丢不开手,又怕你儿子多心我去数他的箱笼,所以我也不曾使人到后面看。是英华听见吵闹声过来和我说,我才使的老田妈去瞧瞧。一见是令妹夫,我就使人喊你回来了。”
  
  柳氏一问三不知,王翰林只得重到前堂坐下,使人请姑老爷过来。过得一会,姑老爷和姑太太一齐来了。柳氏使人传话只提到姑老爷,并不曾提到姑太太也来了。王翰林看自家妹子身后,除去两个侄儿,还有妹妹的宝贝儿子,后面再没有别人,他心里松了一口气,堆出笑脸道:“伯远几时来的?”
  
  姑老爷板着脸道:“早来了,大哥贵人事忙,都不肯见我们。”
  
  王氏为难道:“大哥一早就出去了,又不晓得你来。”
  
  姑老爷横了妻子一眼,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你去后头收拾屋子去!”
  
  王氏不由退了两步,眼圈儿已是红了。
  
  王翰林见不得妹子受气,冷笑道:“这里是王家,不是我王某人的妹子说话的地方,更轮不到旁人说话。来人,送客!”
  
  “你富贵了,就瞧不起我们。我们走!”姑老爷扭头就走。王氏拉住丈夫,看向哥哥,为难道:“二哥……”
  
  “你还没有富贵,就瞧不起我妹子,好走不送!”王翰林把妹妹拉到一边,指着大门道:“我妹子和我外甥我要留下住几日,你走罢。”
  
  两个侄儿并外甥都低头看脚背的看脚背,抬头看藻井的看藻井,并无一人敢吱声。便是姑太太,看二哥的样子是动了真怒,也不敢再开口。姑老爷怒气冲冲走到大门处也无人上来留他,只得慢慢走出去了。
  
  王翰林将侄儿和外甥打发回去收拾行李,将妹子请到梧桐院里正房坐下,方问她:“伯远陪着孩子们过来也罢了,你怎么也跟着他胡闹?”
  
  “张家建祠堂,伯远为了凑份子钱把房子典掉了……没有地方住,大哥接我们回去住。”姑太太羞愧难当,脸涨得通红,“他和大嫂吵架,我们在大哥那里住不下去了。”姑太太结结巴巴道:“二哥,你借几间屋与我们住,我会劝他不要和二哥吵架的。”
  
  “这个张伯远,死要面子活受罪!”王翰林怒道:“他受罪是自找的,还连累你们跟着他受罪。我不管他,你们先在我这里住下,衣裳器皿少什么和你嫂子说。”王翰林扭头看柳氏。柳氏微笑着冲姑太太点点头,便道:“姑太太在这里暂坐,我去后面瞧瞧还少什么,若是家里没有,就叫人现买去。”
  
  姑太太犹道不少什么,柳氏已经大步出门,顺着台阶边的石板绕到角门,径直进了女儿的院子。英华房里无人,只有楼上传来嬉笑声。柳氏绕到屏风后蹬在胡梯中间,喝道:“都给我下来!”
  
  英华捂着嘴儿,笑的花枝儿一般乱颤,一阵风似的跑下来,几个小丫头子都忍着笑下来,喊了声太太,各自散去。最后才是梨蕊,虽然板着脸,但嘴角都在抽抽。
  
  “娘,堂哥们在院子里就把铺盖打开了,他们分不清谁的铺盖归谁,还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真好笑。”英华摇着母亲的胳膊,娇憨的说:“笑一笑嘛,笑一笑嘛。”
  
  “为娘笑不出来。”柳氏拍开英华的胳膊,道:“你姑父一家都来了,听你姑母说她们连房子都典了,要在我们家长住。”
  
  英华对姑父张伯远的脾气略有所闻。当年祖父主持富春书院,认为张伯远有宰相之才,便把小女儿许给他。谁知书院里的学生接二连三考取功名,只有他累第不中,是以这位才子老来性子越发狂狷。
  
  英华想了一想,安慰母亲道:“大哥比他还要别扭,还不是要和他相处一辈子。娘,姑母家就是再难,也不能在我们家住一辈子的,你就别往心里去啦。”
  
  “就数你嘴甜。”柳氏听得女儿宽慰,果然是这么回事。大儿子别扭到了极点,再多个别扭的亲戚也不过是那样,因道:“便是养他们家一辈子,也不过一日多几碗米罢,我也不是那等小气人。只是咱们才回老家,今日是侄子来借住几月,明日是妹夫来借住几年,不晓得再过几日,还有什么亲戚来投奔,想想就觉得怄。就不该由着你爹买大宅子。若是买个三进小宅,哪有这么多事。”
  
  “和大哥挤在一个院里,我要和他吵架的。”英华扮了个鬼脸,从梨蕊手里接过茶碗送到母亲面前,笑道:“堂哥们还在院子里发愣,要不要派两个人过去帮忙?”
  
  柳氏想了一会,道:“方才下楼,你看你大哥院里箱笼可曾收拾好?”
  
  “不曾。”梨蕊在一边代答:“院子里还堆着三四十只箱子。”
  
  柳氏沉吟了一会,道:“我去后头看厨子安排饭食,英华,你带几个人去你二哥院里帮帮忙,让老田妈陪你去,梨蕊留下看家。”
  
  英华连忙答应,随喊了几个婆子和几个小丫头,由老田妈带路,到第四进西院,甫一进门,便笑道:“三位哥哥好,妹子来帮忙来了。”
  
  “英华妹妹。”年纪最大的耀文曾到京里探望过叔父,认得英华,笑道:“我是你三哥,这是你五哥,那是你表哥文才。”
  
  “三哥,五哥,文才表哥。”英华笑盈盈万福,“哥哥们请歇一会,这些事情让我们来吧。”
  
  旁人还罢了,张文才第一眼看见婷婷玉立的英华,便痴了。
  
   正文 一见钟情   
  夕阳西下,东西厢门窗洞开,屋里已经黑了。一团一团的绯红色云团镶在天边,院子里显出粉红的光亮。在一半黑暗一半光亮当中,英华笑语嫣然,好似一朵滴露的海棠,带着新鲜凛烈的青春芳香,在张文才心里绽放。
  
  方才几位在院子里大眼瞪小眼都认不得自己的铺盖,英华就不多事,随指一床铺盖就叫丫头搬到东厢或是西厢。将两位堂哥安排在西厢,将姑母和表哥安排在东厢。
  
  几个丫头巴着箱子看看上头的记号,都不消英华吩咐,就把堆在院子里的十几只箱子分送到东西厢房。方才几位书生束手无策,英华一来,不消一柱香功夫,屋子里就点上灯,铺好了床,甚至还在窗边摆上了一尊小香炉,晚风一吹,香烟袅袅。
  
  耀文听说这个堂妹自小娇惯,初一见面又觉得她娇滴滴的,不曾想她指挥仆妇有条不紊,言谈举止又大方洒脱,便是和家里终日操持家务的姐妹们比,也可以用“能干”二字形容。事毕耀文连声道谢,五少爷耀廷也拱手作礼,只有张文才,愣愣看着英华,目不转睛,耀廷拉他几次,他都浑然不觉。
  
  在英华心里,这位表哥和两位堂兄一样,都是书呆子。况且姑父脾气古怪,说不定这位表哥性子随姑父。是以英华也不曾留意人家发呆,还了个礼,便带着人出了西院。
  
  英华在东院门口略停,老田妈指着院子里的那堆箱笼,小声道:“走罢,莫叫人误会你是来看他家当的。”英华愕然,老田妈拉着她出夹道,附耳告诉她:“大少爷一向容易多心,他现管着前头黄氏夫人的陪嫁。二小姐不是和他从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还是避嫌些好。”
  
  “好。”英华微微皱眉,想了一会道:“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二哥和大姐都有份。”
  
  “我的二小姐哎。”老田妈笑道:“他们要怎么分怎么用是他们三个的事,我们太太是不会管的。”
  
  “知道了,我也不能管,不能问,不能提。”英华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但还是把老田妈的话听进去了。
  
  梧桐院小花厅面对院子那面的十二扇隔扇都下掉了,当中摆着一架鲤鱼跳龙门花样的黑漆螺钿屏风。柳氏正看着人摆银筷银匙。看见女儿过来,柳氏隔着老远就招手问:“那边都妥当了?”
  
  “都收拾好了。”英华笑道:“一个婆子守夜看门怕是不够,姑母那边还当派个人服侍起夜。”
  
  柳氏想了想道:“老田妈你挑个人过去罢。就便请堂少爷和表少爷到前头书房去,老爷说考他们功课。”
  
  “莫说爹要考他们,只说找他们闲话。”英华笑嘻嘻道:“不然他们说不定要带小抄的。”
  
  “你当个个都是你二哥!”柳氏嗔道:“先去见过你姑母,快洗手回来与我摆桌子。亲戚在家住着呢,再胡说八道仔细你的皮。”
  
  英华扮了个鬼脸,提起裙子跑到上房。一个年纪大约四十来岁,衣饰寒酸的妇人坐在椅上,神情焦虑不安,看到有人来连忙站起来。英华看她生得和父亲,和自己都很像,晓得这就是从来没见过面的姑母了,忙上前施礼,道:“姑母好,奴是王英华。”
  
  “英华……”王氏愣了一下,笑道:“好孩子,都长成大姑娘了。”她从手腕上脱下一只银镯子塞到英华手里,带着歉意说:“不值什么钱,就是个见面礼儿。”
  
  这只银镯子就是再平常不过的蒜头镯,顶多重二两,确实值不了几个钱。英华看姑母头上连个冠都没有,只得两根木钗,想来这是她身上最值钱的首饰了,实是不忍收,待不收,看到姑母那个亲热样子,又不能不收。她心里还在转心思,王氏已经把镯子给英华套上了,拉着英华到灯下细瞧她的长相,赞道:“生的好模样儿,这眉毛这眼睛,跟我二哥一模一样。”又问英华几岁了,上过学没有。
  
  英华一一回答,胆战心惊的等着姑母问可曾许人家了没有。她这里心提的高高的,王氏偏偏就不问这句,反问英华的大姐瑶华嫁给哪家,生了几个孩子。
  
  英华松了一口气,晓得姑母已经放过自己了,连忙回答:“姐姐嫁给同府梅大人的长子。梅大人前年升了扬州太守,全家带去任上。我们离京时姐姐托人寄了信来,说是已有一子。”
  
  王氏叹息许久,道:“她刚生下来时喜欢哭,那时我还没有嫁,她一定要我抱着才肯睡。一转眼她都成婚生子了,时间过的真快。”王氏说起未嫁时,便有许多话要讲,拉着英华的手,说个不停。
  
  英华听她说黄氏嫂嫂如何如何,便晓得她说的是大哥的母亲。因为老田妈方才说的那些话,她已经拿定主意凡是和大哥有关系的闲话一句也不话,是以姑母说什么,她都只听不说。
  
  王氏只得文才一个儿子,平常在家极少与人说话,今日遇到一个听话的侄女,却是说了个畅快。柳氏使人看了一回,又亲自来看了一回,见王氏滔滔不绝,不好打扰,又转回花厅去了。
  
  王耀祖带着妻子儿女过来与父亲请安。一头撞进上房不见父亲,只有姑母和英华,他便有些不耐烦的打断姑母,问英华:“父亲在哪里?”
  
  英华连忙道:“爹爹在前头书房,这是嫂子和侄儿们?”
  
  黄氏忙着跟姑母问好,又让孩子向英华问好,英华忙着认人,又喊人去她屋里拿她绣的小荷包给侄男侄女当见面礼。一阵混乱之后,几个女人才发现耀祖出去了。
  
  英华便笑道:“嫂嫂暂坐,母亲在花厅,我去请她回来。”拦着黄氏让她坐,提起裙子跑到花厅把柳氏拉出来,小声道:“姑姑给我见面礼了,就是这个银镯子。”就着花厅檐下的灯光把手腕上的镯子亮给母亲看,又道:“我猜这是姑母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我本来不想要,又怕伤她的心。”
  
  柳氏心里也甚感动,这个小姑子虽然穷,可是比起大伯来就实诚多了,她沉吟了一会,安慰女儿道:“收下罢。她拿咱们当亲戚看,咱们也当她是客人尊敬。给他们的见面礼我都准备好了,就在我卧房窗前的小箱子里,左边的三只小匣与你堂哥表哥。右边的几只小匣拿绳子捆的,那是与你嫂子和孩子们的,你去取来。”
  
  柳氏理了理衣裳,牵着女儿的手回上房,趁着黄氏拜婆婆,孙子跪奶奶的时候,英华便去母亲卧房把见面礼拿了出来。少时王翰林带着子侄过来,看见孙男孙女们都里都捏着小匣儿,晓得柳氏给孩子们见面礼了,便打趣道:“只偏心孙子,要不得哟。”
  
  “媳妇也有。”黄氏将柳氏与她的见面礼献与公公看,笑道:“婆婆没有偏心。”
  
  英华捧着一只小圆盘凑过来,笑道:“哥哥们的在这里。”王翰林看那上面有三只小匣,便与侄子和外甥一人一只。耀文带着兄弟们谢过叔叔又谢婶婶,大家一团和气。
  
  耀祖冷着个脸站在一边,不住冷笑,黄氏看见,走过去拉他衣角,与他小声商量孩子的功课,方混过去了。
  
  唯有文才,自进门一双眼睛就不离英华,英华走到哪里,他的眼睛就跟到哪里。起先只有耀廷发现,指与耀文看,两个暗笑。柳氏也察觉到了,从前在京里带女儿出去走走,爱慕英华的少年不在少数,赠词送帕子的都有,睃两眼的更不在话下,她却是不以为意。
  
  黄氏看这位表弟神情像是被小姑子迷住了,不过一笑。英华自顾逗最小的侄女玩耍,实不曾想这个屋子里的人大半都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王翰林和王氏都发现了文才的异样。王翰林觉得文才虽然和英华是表兄妹也不该这样盯着表妹瞧,此举有些轻浮,是以他心里不悦的很,不过当着王氏的面不好发作,只道:“吃饭罢。”就抱起一个孙子先出门。
  
  王氏看儿子如此,就在心里掂量张王两家结姻的可能性。本来两家是骨肉至亲,表兄妹成亲也是顺理成章,然哥哥做了十几年的翰林,已是富贵了,自家穷的屋子都没有的住,丈夫是白身,儿子的前程也不晓得在哪里,这个时候去提亲,就算哥哥看在自家骨肉的份上同意了,嫂子也不会同意的。英华虽好,不是张家媳妇。王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对柳氏露出苦笑,道:“嫂嫂请。”
  
  柳氏拉着王氏的手要一起走,又吩咐英华:“扶着你大嫂,仔细路滑。”
  
  英华清脆的答应一声,就要扶黄氏。黄氏不肯让她扶,两个人带着孩子跟在柳氏和王氏后边。
  
  屋里只剩四个男人,耀祖咳了一声,道:“请罢。”先走了。
  
  他性子一向如此,同族兄弟都不以为异,耀廷笑着拍文才道:“醒醒,人都走了。快跟上。”文才臊得满面通红,耀文年纪大稳重些,扯着耀廷的膀子就走,一边走一边小声道:“莫乱讲话。”
  
  耀祖听见,回头喝问:“讲什么?”
  
  耀廷向来和文才要好,巴不得帮他一把的,就笑道:“文才方才一直盯着我们英华妹子看,我猜他一定想问问二叔,英华妹子订亲了没有。”
  
  “英华那丫头订亲和他有什么关系?”耀祖反应过来了,瞪文才:“你……”
  
  “我……”文才结结巴巴道:“我是真想问问二舅,英华妹子订亲了没有。”
  
  “她配不上你。”耀祖轻蔑的说,“你莫叫美色迷住了眼睛,还是另寻好家教的小姐罢。”
  
  “你不能这样说你的亲妹子。”文才急了,顾不得害臊,指着耀祖道:“她哪里家教不好了?你说,你说!”
  
   正文 夜宴   
  耀廷最机灵不过,忙拉住文才,捂住他的嘴,笑道:“哥哥和你顽呢,你莫当真。”
  
  耀祖犹自梗着脖子说:“我说的不是顽话。”
  
  耀文怕耀祖还要说难听的话,连忙把耀祖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哥哥宿醉还没有醒呐。英华是哥哥的亲妹子,你说她家教不好,岂不是拐着弯说二叔不好。你长兄如父的,又不是说你不好么?”
  
  耀祖还强辩:“她和我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我娘生的。”
  
  他们在后头吵闹,大家听得一清二楚。王氏因此事是文才引出来的,甚觉难为情,她是个软弱的人,在家一向被丈夫喝骂惯了,将手里的一张旧罗帕搓成一团,哪里敢出头。
  
  黄氏是耀祖二舅的小女儿,当年耀祖因为公公不肯娶居孀的九姑大闹了一场的事情她是晓得的。 后来和耀祖成亲在京里住了两个月,柳氏待她们小两口一直客客气气的,是耀祖总和柳氏过不去她也清楚。说起来,每年过年之前公公寄信与大伯,柳氏也不忘寄些衣料饰物与儿媳,面子上做的并不比亲婆婆差多少。她自已在乡下住着,不过房子窄小些,手里又有钱,又没有婆婆管,和大伯家的妯娌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是以她在心里觉得柳氏还不错,今日耀祖实在是过了些,她本想过去拦着不让耀祖乱讲话,但看柳氏和英华都是一副没听见的样子,明显是要息事宁人。她也乐得装听不见,指望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最好。只禁着几个孩子,不许他们出声。
  
  耀祖在柳氏和英华面前从来没有好脸好话。今日耀祖说话固然难听,可是道理就像耀文所说,耀祖蠢不可及。和这等蠢人有什么好计较的?更何况还牵扯着外甥,有客人在,越发不好发作了。柳氏不动声色,只当没听见。
  
  英华在京里上了六年女学。官家奉行有教无类,国子监女学兼收并蓄,上至八贤王家的清辉帝姬,下至大相国寺灌园叟的二妞,只要能通过考试,都能到女学做学生。女学生一多,自然分成三六九等,各有各的小圈子,免不了明争暗斗。这种小场面,女学里哪一日不唱二三十出?英华本待和耀祖分说,然耀祖说她配不上文才,这是拉扯到她的婚姻大事了,她到底是十来岁的小姑娘,害臊的很,便不肯自己出头,再一看母亲没有什么表示,她也就妆出没听见的模样,不和耀祖计较。
  
  王翰林听是那些混帐话实是恼了。今日一家团聚,耀祖板着一张冷脸,他本来就想说儿子,不过在孙子面前给大儿子留面子。他还来不及发作,偏耀文又说了耀祖几句,耀祖居然说英华不是他娘生的,言下之意不是同母所出便不认英华这个妹子了,这分明是不把他这个父亲当回事。王翰林忍无可忍,怒喝道:“住嘴。快请家法来,我今日要把这个不认父亲的禽兽打死!”
  
  耀祖还道:“我哪有不认父亲。”冷不防王翰林已经大耳括子摔到他脸上,打得他一个趔趄,耀文没扶住。耀祖一跤跌到玫瑰花丛里,扎得他哇哇乱叫。
  
  王翰林一叠声叫请家法,老田妈不敢怠慢,飞一般奉上铁尺一根。王翰林抡起铁尺,一口气敲了二三十下,耀祖抱着头蹲在地下直喊救命却不肯认错。王翰林更觉得下不来台,命人把耀祖绑在梧桐树上,要来了赶车的鞭子,用力抽了儿子几鞭。
  
  时值春暮,衣裳单薄,铁尺打下去虽疼,不过红肿而已,赶车的鞭子却是不同,一鞭下去就是一条血印子。取鞭子的老田妈凑趣,还偷偷将皮鞭浸了水,这样的一鞭子下去,耀祖的细皮嫩肉哪里禁得住。王翰林抽得几鞭,看儿子身上鲜血淋漓,已是心软了,停下手问:“你可知错?”
  
  耀祖嘴硬不言语,黄氏已是哭着跪倒在公公面前,求情道:“我们晓得错了,我们一定改。”
  
  她一跪下,几个孩子都齐齐跪倒在爷爷膝下,哭声得王翰林似铁的心肝又变软了,便看向柳氏,指望柳氏与个台阶下,便好收科。
  
  柳氏晓得老爷这顿鞭子已是替她和女儿出了气,她必要出来替老爷圆个场才好,便使了个眼色与女儿。从前二少爷在家淘气没少挨翰林老爷的皮鞭,柳氏和英华替二少爷求情是常有的事,母女两个看眼色行事是惯了的。英华看母亲暗示她求情,心中纵然万般不情愿,还是咬着牙跪到父亲面前,央求道:“大哥晓得错了,爹爹莫打他了。”
  
  王翰林素来最爱小女儿,今日英华受了委屈还要替哥哥求情,懂事的让人伤心。老头儿长叹一口气,扔掉鞭子,伤心道:“原是爹爹没有把你哥哥教好,叫你受委屈了。”
  
  英华本来就委屈,爹爹这般一说,撑不住就哭了,王翰林拍着女儿的背,没口子哄她,又说与她买头漂亮的小毛驴,又说明日带她去县城耍,极是惯她。王翰林这般做作,一来实是疼爱这个女儿,二来也是要教儿子媳妇并亲戚们晓得:英华是他的掌上明珠,谁也欺负不得。
  
  柳氏本来一肚子恼火,看到老爷百般哄女儿,那心头火便消去了大半。她原本就是识趣的人,忙把儿媳妇和孙男孙女拉起来,又吩咐人把大少爷解下来背回去,又一连声叫请个跌打郎中来。耀文背着人把耀廷好生埋怨,两个跟着耀祖走了。王氏看哥哥疼女儿的劲头,晓得哥哥是不会把女儿许给自己儿子的,拉着闷闷不乐的文才也回去了。
  
  本来一顿团圆饭,只得王大少爷一人吃了大海碗笋子炒肉。柳氏叫人把饭菜重新热过送到各人院里,才板着脸回屋。
  
  英华坐在桌边,犹在抹泪。王翰林坐在一边看书,一看柳氏进来,忙问:“耀祖怎么样了?伤的可重?”
  
  柳氏横了他一眼,道:“郎中还不曾来,我方才喊老田妈送了一副金疮药去了。你现在晓得心疼儿子了?方才下手怎么不轻些。”
  
  王翰林被妻子呛着了,愣了一会才道:“打耀宗打顺手了,实不曾想耀祖这般不禁打。”
  
  柳氏扑哧笑出声来,嗔道:“都是你儿子,打耀宗你舍得,耀祖又不舍得了,偏心。”
  
  爹娘说话有趣,英华含着泪,要笑又不好意思笑。柳氏在女儿额上弹了一下,笑骂:“今儿因为你,你大哥挨了一顿好打,明儿去瞧瞧你大哥,也省得你嫂子心里有疙瘩。”
  
  英华答应着出来,回到她自己小院,梨蕊将温热的汤和饼给她端上来,一边看她吃,一边问她:“大少爷为什么会挨打?”
  
  “他说我没家教,又说了些别的乱七八糟的话。爹爹恼了自然要打他的。”英华叹了一口气,没奈何道:“你说我怎么会有这么蠢的兄长。”
  
  梨蕊虽然不曾上过学,服侍二少爷和小姐这些年也粗通文墨,听得这话也不恼,扑倒在桌上笑了半日,方道:“一母所出,大少爷为人怎么和二少爷完全两样?”
  
  “二哥虽然喜欢说我傻,说我笨,说我是个疯丫头,可是都是背着人说。”英华想到二哥,也自叹气,“他听得人家说我一句半句不好的话,必要和人家大打一架的。我真想他马上就回家。”
  
  “不晓得二少爷在燕云州好不好。”梨蕊屈着手指头算日子:“最快也要四五个月回来,九月北地就冷了,还要托人寄棉衣去。不然他回来路上冷的。”
  
  英华咬着饼,含糊不清的说:“箱纸里有几斤新施,泥拿出来与二哥做冬衣呀。”
  
  且不提英华和梨蕊商量与耀宗做衣裳,只说第四进西院里,王氏将盘里的鱼肚肉夹到儿子碗里,语重心长道:“我们家穷的都没有屋住,英华便是没有许人,你二舅那样娇惯她,也不会舍得她嫁到我家来吃苦的。”
  
  文才把鱼肚肉夹回母亲碗里,闷闷不乐的扒了几口饭,赌气似的说:“英华不会是嫌贫爱富的人。我觉得她很好,很好。”
  
  王氏苦笑道:“你不过见她一面,怎么晓得人家就肯跟你过苦日子?”
  
  “我……”文才放下碗筷,“我问问她。”
  
  “傻孩子。”王氏道:“便是你二舅舅看在至亲的份上,肯把英华许给你,你拿什么娶她。嫁汉嫁汉,穿衣吃饭。若是英华是我女儿,我也不肯把她嫁给你的。”
  
  “娘!”文才只觉得心乱如麻,站起来又坐下去,“你怎么向着外人,我才是你儿子!”
  
  王氏长叹一口气,道:“你好好用功罢,你考中了举人,娘才有脸去向你二舅求亲。”
  
  “一定要中举?”文才看着母亲。
  
  “一定要考中举人。”王氏坚定的看着儿子,“你一定能考中举人的,对不对?”
  
   正文 殊途同归   
  耀祖挨了半日的打,郎中替他伤口上药又疼的了不得,事毕黄氏给他喂了一碗燕窝汤,闭上眼睛就睡着了。耀文和耀廷看他能吃能睡,晓得打的不重,辞了黄氏出来,两个也不回西院,走到后门喊守门的,说是要踏月走走。
  
  乡下地方并无宵禁,守门的因他们是客人也不多事,开了门放他们出去。亲兄弟两个沿着穿镇而过的小河缓行。
  
  耀廷便道:“耀祖哥叫驴踢了吧,咋这样说自家妹子。”
  
  耀文喝道:“你才叫驴踢了,咋这样说自己兄长。”
  
  耀廷送给哥哥一个白眼,折了一根柳条去河边抽水耍子。耀文叹了一口气,道:“要是咱一家都在京城风光,就把你一人丢乡下,你肯不肯。”
  
  耀廷跳起来指着哥哥:“凭什么让我一人在乡下?”
  
  耀文扯断弟弟手上的柳条,搓成一团丢了出去。“二叔把耀祖哥赶回乡下,又把前头二婶的陪嫁都交给他,族里都怎么说耀祖哥的?耀祖哥委屈呐。”
  
  “那他也不能指着亲妹子胡说八道。”耀廷冷笑道:“幸亏今天全是自家人,不然二叔非打死他不可。”
  
  “你这个蠢材!”耀文在弟弟额头凿了一个暴栗,“他是指着英华妹子说二婶的不是。”
  
  “二婶有什么不是?”耀廷不服气的说:“我觉得二婶挺好的呀。”
  
  “二婶不姓黄!”耀文摇着头道:“前头二婶才没的时候,耀宗才两个多月大,黄家老太太亲自去京城把耀宗抱回富春来的,后来就说把黄九姨嫁给二叔做填房。我记得二叔为了这事还特为回家找爹商量。当时我就在爹的书房里玩,爹和二叔以为我小不懂事,说话也没背着我。”
  
  耀廷好奇道:“怎么商量的?”
  
  “二叔说亲姨娘做了后母,万一对三个孩子不好,有冤都没处诉。”耀文回忆了一会,才道:“好像还提到黄家很不满意二叔寄钱回家补贴书院。爹爹怎么劝二叔的我忘了,就记得后来爹爹和二叔喝了不少酒,抱头大哭。”
  
  耀廷想像不出威严的父亲和同样喜欢板着面孔的叔父喝醉了抱头大哭的样子,惊奇的看着哥哥。
  
  耀文苦笑着摇头道:“清官难断家务事,二叔是咱们长辈,耀祖哥又比咱们两个大,莫议论了。”
  
  “也是,好容易有个清静地方看几个月书,专心读书才是正经。”耀廷很是想得开,转身就把这些事放下了,他张开胳膊向着月亮,喊道:“我要做举人,我要娶美女。”
  
  耀文啐道:“你就就那点出息。”
  
  耀廷笑道:“三哥,你不想娶京城的美人,为什么上回人家来说亲,你一个字不听把人家赶走了?”
  
  “咱们家穷的只剩个空架子,娶得起也养不起。”耀文摇着头长叹道:“远的不说,似眼前这位黄氏嫂嫂这般能花钱的,也只耀祖哥消受得起。走罢,莫道他人是非,咱们今日的功课还不曾完呐。”
  
  耀文和耀廷两个在西院足不出户苦读,文才比他两个还刻苦些。西院里镇日书声不歇。王翰林冷眼旁观两三日,才吩咐柳氏给两个侄儿再添个人使。柳氏嗔着老爷小气,道:“一人一个也使得。”
  
  王翰林摇头道:“只添一个很够使了。咱们家只得这几个读书种子,太舒服了怕孩子们不想上进。”
  
  柳氏无可无不可,就喊来老田妈送个人过去。过了小半个时辰,老田妈回来禀报:“小妇人带了人过去先给姑太太请安,看姑太太眼圈红红的像是才哭过,就陪着姑太太说了会子话,原来姑太太是担心姑老爷。”
  
  柳氏一言不发,看向王翰林。王翰林把手里赏玩的一块古墨拍到桌上发出一声脆响,怒道:“没出息。什么事都只晓得哭,她自己就没有半点主意。”
  
  “姑太太就是那个性子,你骂她又有什么用?”柳氏道:“我不晓得你们富春风俗怎么样。似文才外甥这样手脚俱全还要靠着舅舅养活的小伙,在我们老家是要被人骂断脊梁骨的。”
  
  “你……”王翰林道:“你有什么主意?”
  
  “借给你外甥一笔钱,他要做生意也好,把典出去的房子收回来读几年书考个举人也好,让他自立门户罢。”柳氏道:“你也不想你外甥在外人面前直不起来腰吧。再者说,姑老爷被你骂跑了,你也拉不下来脸请他回来,他也不好意思自己跑来,让人家一家分居也不是个事。”看到丈夫有些犹豫,柳氏又笑道:“姑太太先在大伯那边住了几个月,咱们直接说送银子倒显得大伯不厚道了,你只说是借。将来还不还在姑太太,收不收这个钱在咱们。到底孩子名声上好听。”
  
  “也是,文才这个孩子学问是好的,父母俱在还要寄居在舅舅家读书,只怕孩子心里也委屈。”王翰林便问妻子:“借多少合适?”
  
  柳氏拿出算盘,顺手又抓来几张纸,笑问:“老爷,我多事,和你打听下姑太太的当年陪嫁。”
  
  “那时候我们家情形还好,我们只得她一个妹子,除掉族里出的那份嫁妆,爹爹额外还陪了一顷水田,还花了一千多两银子与她打首饰,做衣裳。这份嫁妆,当年也算是极丰厚的了。”王翰林叹气道:“谁曾想,不过二十年,她连屋子都没有的住。”
  
  “英华讲你两个侄儿的铺盖上都有补丁。”柳氏似笑非笑,“大伯家情形也不大好吧。”
  
  “书院花钱花的厉害。”王翰林道:“大哥为了书院什么都舍得,不免苦着自家孩子了。”
  
  “你为了书院又何尝不是在省吃减用。”柳氏笑看王翰林,道:“富春猪肉四文钱一斤,粮食也不贵。我便与你算一日三十文钱,足够姑太太一家吃饭了。一个月九百文,一年一万钱。现在一两银子能换一千一百钱,就算十两银子罢。十年也才一百两。再与他五十两典房的钱,想来也是够的。他若是有出息,进京赶考的花消你做舅舅的再与他出也是应该的。”柳氏把算盘抖了一下归位,笑道:“一百五十两足够了。”
  
  王翰林看着妻子这般算,也觉得一百五十两尽够了,便依了柳氏,吩咐人去请姑太太来说话。柳氏到卧房取了三包雪花碎银,称得份量不少,就将个食盒装好,喊了个大力的丫头提到老爷手边。她冲着王翰林嫣然一笑,出来到女儿院子里去了。
  
  王翰林和柳氏做了十几年夫妻,晓得关系王家的事情,又是有银钱有关系的,妻子一向都会回避,这一次也是照例回避,倒不以为意,静候妹子来。
  
  且说英华这几日都窝在小院不曾出来,听得后墙书声琅琅,晓得张文才和两个堂兄都在用功,却是有些羡慕,正和梨蕊说:“官家都许女子读书,为什么就不让女子去应试做官?”就听见帘子响,柳氏满面笑容掀了帘子进来。
  
  英华忙要去倒茶。柳氏笑道:“不吃你那个茶,敲半块凤团,叫梨蕊用松枝煮一壶好汤,再剥两碟松仁干果子,咱们到树荫底下吃茶去。”
  
  梨蕊情知夫人有梯己话和二小姐说,便把屋里屋外的丫头婆子尽数支开,她坐在院子当中慢慢洗碗盏。
  
  英华不晓得母亲要说什么,又不敢问,从梨蕊的针线箩里捡了一块帕子看针脚。柳氏站在后窗边听了一会书声,便笑道:“你小舅舅寄了信来,说迁都的事定啦!”
  
  “真的!”英华惊喜的叫出声来,“二哥几时回来?”
  
  “莫喊,下个月才会有诏书诏告天下。听讲新京城的地方都选看好了。”柳氏欢喜道:“你小舅舅要亲来曲江寻一块好地方建作坊,他说忙完来看你,问你想要什么好吃的好顽的。”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我什么都不要。”英华快活的说:“我只要二哥快点回家。”
  
  “晚上再和你父亲商量走门路罢。”二儿子眼看就要回来,柳氏也欢喜,微笑道:“方才我劝说你爹爹借钱与姑太太搬出去。你爹爹已是答应了。”
  
  英华想到张文才为了维护她和大哥争执,又是觉得恼,又是觉得羞,还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听得母亲提到姑太太,她低下头摩挲帕子上绣的一朵小红花,不晓得怎么回答才好。
  
  柳氏接着说:“你文才表哥和你两个堂兄不同。他两个都姓王,和我们是一家人,不过是换个清静地方看几日书罢了,住在枫叶村还是我们家,没人说他们。文才在咱们家住着,说的不好听点便叫寄人篱下,他有手有脚还要靠亲戚养活,怕人说话难听呐。咱们至亲骨肉,姑太太又是实诚人,还是让她们自立门户的好,你说是不是?”
  
  英华微微点头,也不言语。女儿突然这般沉默,柳氏心里却是吃了一惊。正好院门响,小丫头提水进来,柳氏便站直来走到门边看梨蕊洗汤司令(煮开水的壶,雅称汤司令),在心里盘算要不要先让老田妈去打听一下张文才的人品性格。
  
  英华愣了一会神,才发现母亲已经不说话了,她下意识的嗳了一声,母亲回头看她,她蓦地就是一阵心虚,结结巴巴道:“李小姐回家也有好几日了,不晓得她家怎么样了。”
  
  柳氏便当英华方才是在想着她的新朋友,也就放下让老田妈去打听张文才的心事,微笑道:“听讲陈夫人病了,李小姐这几日必忙着侍奉汤药。我那日送她回家,陈夫人说等事了会上咱们家道谢的,到时候你就能见到你的新朋友了。”
  
  “哦。”英华歪头想了一想,道:“我写张笺儿寄与李小姐,可好?”
  
  “使得,再喊厨房做一两样点心罢,你就写个字儿问候一下。莫要冒冒失失跑去人家里就使得。”柳氏便吩咐人去厨房传话做龙须酥。
  
  却说王翰林把妹子喊来,说要与她银子助她把典出去的屋子赎回来,王氏拼命摇头道:“典与同族堂叔了,人家也无房住,必是不肯赎回。银子哥哥还是拿回去罢,伯远手里存不住钱的。”
  
  王翰林怒道:“这银子是借与你的,好叫外甥安心读书。难不成文才中了举就不还钱了?”
  
  兄长发怒,王氏不敢则声,然一提回张氏族居,便是摇头。王翰林被她气的半死,无可奈何说就在梅里镇与她赁几间屋住,王氏才答应了。王翰林和柳氏夫妻久了,行事也是个喜欢爽快的,看不得妹子粘呼呼软拖拖好像一块江米糕。既然妹子答应了,他就立刻使人喊了牙子来,问得镇上有人典房,拉着王氏就去看。那处房子也有六七间屋,房主人等钱用,八十两便肯脱手,王翰林便称八十两银买下,另写了契纸再典与妹子,道:“这是我典与你住的。剩的几十两银与你安家生活。候你家文才中举另置大宅,你再还一百两银与我。”
  
  王氏虽然软弱,其实心里明白二哥这般做作都是为她。丈夫孤傲,实不能叫他寄人篱家。然她和儿子在哥哥家住着,放任丈夫一人在外她又不放心。哥哥这般安排正好,既不叫儿子吃苦,也周全了丈夫的面子。是以前脚将钥匙拿到手,后脚她就两文钱买了一柄大扫把把新屋打扫干净,问哥哥借了几个人,马上搬了出去。
  
  姑太太搬走之后,王翰林才反应过来:外甥从此以后是见不着女儿的面了。想到大儿子说的那些混帐话,王翰林觉得,还是见不着最好。
  
   正文 相思不是病,疯起来真要命   
  耀祖挨了打卧在床上,一则皮肉疼的紧,二则心里气闷,看哪个都不顺眼。黄氏脚步儿重了,要骂,儿女跑来跑去,要骂,茶冷了风大了,要骂。他们的长女玉珠已经十一岁,捧了一碗热茶与爹爹吃,耀祖尝了一口嫌烫,一把推开女儿,玉珠跌破了手掌。黄氏与女儿上了药,打发她出去玩。玉珠手疼,心里又觉得委屈,独自一人走到夹道里,蹲在墙根底下哭。
  
  她这里哭了半日都不见人来管,早有人禀报柳氏知道。碍着耀祖难缠,柳氏待不想管,到底怕孩子哭坏了,便亲自走来,问她:“玉珠,你是不是哪里疼?”
  
  玉珠将手亮与祖母看,道:“也不是很疼。”
  
  柳氏因她哭了半日也不见她母亲来,怜她无人疼爱,便拉着她的手到梧桐院去,与她洗脸梳头,又与她果子吃,叫人带她去找小姑姑玩。
  
  英华本是个静不下来的人,这几日却安静的很。依着母亲的吩咐,她只每日早饭后去嫂嫂面前问候哥哥一声,便足不出户。她在家看书闷了便蹲马步写字,再不然还能给梨蕊打打下手分个丝线,倒也能自得其乐。玉珠进门来,看见小姑在院子当中蹲着马步儿练字,惊奇的都走不动路。
  
  带玉珠进来的是个小丫头子,走到梨蕊跟前说:“太太说让孙小姐和小姐玩会。”便对着英华万福一下走了。梨蕊忙站起来给玉珠行礼,拉她到树荫底下坐,英华便叫人取果子与她吃,又与她几本书看。玉珠坐得一会,害怕母亲找她,辞了小姑回家,英华又叫个婆子送她回去。
  
  梨蕊生得肤白胜雪,杏眼柳眉,极是美貌。因着她生得美,又是二少爷中意的人,自耀祖兄弟几个搬来之后,柳氏都着意不让她出英华这个小院子。梨蕊本是个聪敏女孩儿,省得柳氏心意也不曾出过院门。玉珠见得这样一个美人儿,回家便当个稀罕事说与母亲听:“我方才到小姑屋里耍。小姑屋里藏着一个天仙似的大姐,便是爹爹画的美人图,都画不出那样好看。”
  
  黄氏还罢了,耀祖以善画美人闻名于富春,人都说他画的美人比真人还要美,女儿这般说话,惹得他大怒,喝道:“胡说,只比桌子高一点的小人,你晓得什么叫好看。”
  
  “是真好看,”玉珠哆嗦了一下,低下头看脚尖,犹低声道:“是真的好看。”
  
  “孩子懂什么,”黄氏把耀祖的夹被掖好,笑道:“你画的美人天下无双,我也不信天底下会有生得那样好的人。玉珠,你去看看鱼肚汤好了没有,若是饿了,先拿汤泡饭吃半碗。”
  
  耀祖闷闷不乐,半日都放不下人生得比他的画美,便和黄氏说:“把那个丫头喊来,我倒要看看这个天仙似的大姐,生得什么模样。”
  
  耀祖在家向来说一不二,若是不依他必然淘气。黄氏顺着他也习惯了,因玉珠记不得那丫头的名字,就让玉珠去喊人来。玉珠便跑到英华院子里,对低头绣花的梨蕊说:“我爹爹叫你去,要看你。”
  
  梨蕊愣了半日,扭头看英华。
  
  英华也愣了半日,问玉珠:“小姑问你,你爹爹为什么叫她去?”
  
  玉珠便将缘故说了,扯着梨蕊要她就走。英华晓得大哥性子别扭,若是不让梨蕊去,不晓得又会闹成什么样。大哥卧病在床,倒不怕他对梨蕊做什么,便点头道:“正好大嫂早上说的天王补心丹方才找出来了,你就送过去罢。快去快回,我这里还要使你去隔壁送东西呢。”
  
  梨蕊虽然不想去,也晓得由不得她不去,低着头进屋取了装丸药的小瓷瓶,默默的跟着孙小姐出去了。
  
  英华待她们出了院门,招来个嗓门大的小丫头海棠,吩咐她:“你在后面跟着,要是你梨蕊姐姐被人欺负了,就大声喊起来,我们去救你们。”
  
  那海棠才十岁,还不大懂事,小姐这般吩咐,她就依言而去。过了一会,海棠兴冲冲跑回来道:“哎呀呀,大少爷在院子里给梨蕊姐姐画美人行乐图。”
  
  英华失笑道:“我大哥还这等风雅,他不是卧床不起么。你再去院门外等着,若是你梨蕊姐姐不耐烦,你就进去说是我有事使她,喊她回来。”
  
  海棠答应一声,飞快又跑走了。英华也自好奇,然她实在不想和这个大哥多打交道,便提衣上楼,自二楼窗楞里朝外看。
  
  果然耀祖院子里当中摆着一张大画案,各色颜料碟子排了半案,又一张极大的绢铺在案上,耀祖穿着一件极薄的罗圆领衫,光着头,趿着鞋,伏在案上挥笔。梨蕊端坐在他对面一张圆凳上,手里捏着一柄圆扇。黄氏在正房廊下做针线,侄男侄女俱都老老实实坐在母亲身边。
  
  暮春的太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冠,在青砖地上留下一个个铜钱大小明亮的光斑。耀祖的神情是陶醉中带着幸福的微笑,和平常的横眉冷脸完全两样。英华突然发现,原来大哥的眉眼和二哥是一模一样的。想到二哥,英华愣了一会,默默下楼把梨蕊还不曾做完的护膝捡起来。
  
  耀祖在东边院子里画美人行乐图,东院里鸦雀无声。西院两位堂少爷听惯了东院热闹,突然听不见动静,兄弟两个反到不放心了,耀廷就说去看看。他出来看见院门口扒着几个小丫头看东院热闹,见他过来一哄而散。耀廷就凑到小丫头站的地方往里瞧,原来耀祖哥又在画美人儿。偏那个美人儿是背对着他的。耀廷少年心性,非要看美人儿长得什么模样,又跑回自己院里,顺着东墙根的一棵杏树爬了上去,正好看见梨蕊明艳的侧脸,惊为天人。耀廷失魂落魄滑下树,在院子里转了好几个圈圈,一头撞到院门上,疼得他嗳哟喊出声来。
  
  耀文出来看,兄弟额头上撞出好大一块红肿,蹲在地上叫疼。他便撩起衣襟盖在伤心,一边揉一边问:“这是在哪里碰的?”
  
  耀廷指着东院,丝丝吸着冷气说不出话来。耀文顺着他的手指去看不过一堵白墙,他是功名心切的人,兄弟原是自家撞的,他安慰兄弟两句,便拉着兄弟去用功。耀廷魂不守舍看了半日书,瞅哥哥不留神又溜出来爬到那边树上看,正好看见美人儿出门。
  
  耀廷常和哥哥到耀祖哥家耍,晓得他家从前是没有这么个美人的。搬到梅里来才有,想必此姝不是二叔的侍儿,就是堂妹的婢子。若是二叔的侍儿,耀祖哥也不敢与她画行乐图,是堂妹的使女,那还有几分指望,耀廷越思量,心头越发火热。目送梨蕊的倩影消失在夹道里,他自坐在树上寻思怎么和二叔开口求得此婢。
  
  且说姑太太带着文才另觅了屋子里,十文钱托了个走乡串镇的货郎与丈夫捎信喊他回来。张伯远来家看着儿子用了几天功,因县里学宫有文会,问姑太太讨了几百钱去县里。父亲一走,文才便似小鸟离了篱笼,随指了个借口说是有本书落在耀廷表哥那里要去取,和母亲说了一声,便出门。
  
  春天将逝,绿荫砸地。虽然日头晒得人面皮发烧,张文才却觉得心似翠柳间的黄鹂,恨不能放声高歌。他兴冲冲走到王家大门口,又觉得空手到舅父家不好看,又绕回镇口去,十文钱换了半篮新下的樱桃。
  
  王翰林一早去了书院,老爷虽然不在家,守门的也丝毫不曾为难,连禀报都省了,让张文才进去。张文才一路儿走,一路儿心似小鹿乱撞,还不曾到梧桐院门口,已是两脚发软。恰好老田妈路过,看见表少爷过来,忙过来问好。文才便请老田妈把樱桃送去梧桐院,说他还有功课要请教耀廷表兄,候舅舅回家再来请安。
  
  老田妈也曾青春少女过,对姑娘和小伙那档子事心里有数。表少爷连要问小姐订亲了不曾的话都喊出口了,必是为了英华才来的。她服侍了柳氏几十年,自然晓得柳氏的心意,张文才既然不提旁的,她也不多话,接了樱桃进梧桐院了。
  
  文才逃也似直奔第四进西院,却见耀廷表兄蹲在树上,他又穿着栗子色的圆领衫,乍一个倒像个大猴挂在那里。
  
  文才走到树下喊了几声,耀廷才回神,跳下树,笑道:“你怎么来了?”
  
  “出来走走。”文才虽是和表兄说话,眼睛却盯着英华住的那栋小楼,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耀廷本来就和文才好,一向无话不谈的,看文才这样,他便思量:若是英华妹子嫁与文才表弟,凭自己和文才的交情,问他要个婢子,倒比和二叔开口容易。只是不晓得这样的美婢,文才舍不舍得,倒不如把几句话套他,便打叠精神,笑道:“我家英华妹子生的好看么?”
  
  “好看。”文才下意识回答完了才反应过来,跳起来鬼叫:“你什么意思?”
  
  “我看英华妹子生得平常呀,就想不通你看上她什么了。”耀廷笑嘻嘻的看着文才。
  
  文才涨红了脸辩道:“英华表妹若是生得平常,天底下就没有美貌女子。和你说你也不懂,反正她就是好看。”
  
  “你说说呀。”耀廷自家看不到自家痴,看表弟这个痴样子便逗他:“我们日日要和英华妹子一屋吃晚饭的,你说你喜欢她哪里,我得便说与她听,她一定喜欢的。”
  
  “她端庄文静,眼睛水泠泠的好像会说话。”文才回忆初见时英华的那个傍晚,已是痴了。
  
  “我觉得英华妹子不够白,眼睛也不够大。”耀廷想到方才美人明艳的侧脸,靠在一根柱子上仰望天空,“我喜欢生的白的,大眼睛的。”
  
  文才一进院子耀文就发现了,偷听半日,发现这两小子越说越不像话,忍不住隔着窗喝道:“你们两个,不好好念书,都在想些什么?”
  
  “不想念书,就想表妹。”文才向来老实,表兄一凶,他就把心里话交待了,说完羞得满面通红,忙乱中一头撞在耀文身侧的柱子上,额头上也似耀文一般肿起一大块。
  
  两只红头呆鹅并肩站在院子里,俱是额头红肿,俱是一副魂游天外的呆样。“这个是害了相思病的,”耀文恨铁不成钢,指着弟弟恼道:“你也害了相思病?”
  
  “害了。”耀廷无精打彩的回答哥哥,突然听见前面楼上传来女子的嬉笑声,就跟吃了城隍老爷的香炉灰一样,立刻双眼放光,精神抖擞,“我被英华妹子的一个使女迷住了。我现在也不想念书,只想美人。文才,你说若是我助你和英华妹子成亲,你肯不肯把那个使女送我?”
  
  “啊……成亲,”文才嘟喃道:“娘说中了举才能成亲,我想先成亲再中举。”
  
  耀文看看弟弟,再看看表弟,一边一个提住他们的耳朵,把他们拉回当中充书房的小厅,怒道:“天天想,就能娶到美人了?你们两个都给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收一收,读不出个名堂来,休说娶亲,饭都没得吃!”
  
  且说梨蕊在耀祖院里坐了半日板凳回来,一屋子的丫头婆子都晓得大少爷与她画行乐图了,都望着她偷笑。梨蕊看在眼里,闷闷不乐回到自己屋里,掩了门不出来。
  
  英华自母亲处回家,问得梨蕊已经回来,却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忙走过来问她:“怎么了,可是我大哥说了什么不好听的话?”
  
  “不曾。”梨蕊一边说一边抹眼睛,“大少爷夸我生的好看,待我蛮客气,只是……”
  
  “只是什么?”英华扬眉,“难不成他想把你要过去。”
  
  梨蕊扑到枕上痛哭失声。
  
  “母亲不会答应的。”英华皱眉,恼道:“就是爹爹那里,母亲也是和他提过,说二哥走时郑重把你交给我的。大哥便是想要你,他也要不到。”
  
  “不是大少爷,是少夫人。”梨蕊泣不成声,“她说大少爷喜欢画我,倒不如问你讨了我与他做个妾,便能天天画日日画了。夫人一向待少夫人客气,我怕……”
  
  英华真恼了,怒道:“莫理她,她想要给大哥找美妾,怎么早不找,偏今日给你画行乐图就要找。莫怕,我不会把你给她的。要是二哥在家,一定会冲她抡拳头。大哥不过画副画儿,她倒会凑趣,就要与他纳妾,也真贤惠到家了。”
  
  “你嫂子说要讨梨蕊给你大哥做妾?”柳氏瞄着老田妈送来的半篮樱桃,不由好笑道:“不自量力。她不晓得梨蕊是你二哥的使女罢。候来她讨我与她说知便是。”
  
  “她若是非要呢?”英华想到缩在床边抹泪的梨蕊,“娘,才打了大哥,爹也不想你和大嫂再起冲突吧,她若是一定要给大哥讨梨蕊,怎么办?”
  
  “法子总是人想出来的。”柳氏想了想,笑道:“倒是有个人儿,生得也还不错,只要人家好,做妾她想来也是肯的。倒不如请她来家里住几日,若是你大哥能看上人家,也算两全其美了。”
  
  “娘说的可是玉薇姑娘?”英华大惊失色,“她要来咱们家?”
  “你小舅舅打算在富春占个地方,派她来富春打前阵。咱们请她来家先住几日罢。”柳氏微笑道:“玉薇也就是恨嫁的心切了些,其实我觉得她蛮好的。”
  
   正文 银子飞走了   
  傍晚时候,文才辞了表哥待家去。他又不敢去见柳氏,又想去辞柳氏时能捎带见英华一面,犹在梧桐院门口磨蹭,却见英华拉着一位少女并肩走来,两个俱是笑容满面。英华穿着罗衫儿纱裙儿,家常挽着攥儿,除去一根珠钗,只得两朵小小的海棠花妆饰,俏丽的紧。晚风拂过,衣袂纷飞,几缕发丝在她腮畔飘来荡去。英华将发丝抚到耳后,神情温婉,更添三分妩媚。
  
  文才看着英华,目光只有爱慕。芳歌却看着文才。这个书生站在院门边,沐浴在黄金色的阳光下,额上隐现红光。一身旧衣旧帽,正是个才碰壁的落魄书生模样,偏又生得甚好,天庭饱满,高鼻梁大眼睛,再配上这副落魄模样,实在有趣的紧。芳歌不禁附在英华耳边笑问:“这个书生是谁?”
  
  “是我家表哥。”这人只顾愣愣的看人,就不晓得回避。英华因他是自己表哥,很是替他难为情,面上微红。只得对着张文才微微一福,笑道:“文才表哥怎么在这里?”
  
  “回家……看你……”张文才痴痴的看着英华,目不转睛。
  
  芳歌看看英华,又看看文才,调皮的跟着万福,笑道:“公子拦在这里,是不想让我们过去么?”
  
  “是是是……不是。”张文才结结巴巴让过一边。
  
  张文才这样呆,英华很觉得难为情,拉着芳歌过去。芳歌走了几步回头,发现张文才侧着头,呆呆的盯着英华的背影,不觉笑着推英华:“你表哥还在看你呢。”
  
  英华推芳歌,笑道:“莫胡说,哪有。”略一侧头,果然那呆子看着自己还在傻笑,英华的笑容便有些发僵。
  
  芳歌看英华神情不大对,也不敢再顽笑,也收了笑容拾阶而上。环佩丁当之后,夹道里只留一阵香风。
  
  张文才因英华回头看他,还嫣然一笑,晕了半日,只在心里默念:她看我了,她对我笑了。都不晓得是怎么走回家的。
  
  且说芳歌见过了柳氏夫人,将母亲请柳氏母女并黄氏的三张请帖奉上,笑道:“母亲本待亲自来请,到底身上不大好,所以让芳歌来送帖子。没有外客,就咱们两家娘儿们看一日戏,说说话儿。”
  
  柳氏收了帖子,笑道:“紧邻这样客气做甚。”因还有张帖子是与儿媳妇黄氏的,便命老田妈送过去。过得一会,老田妈回来禀道:“大奶奶说大少爷身上还不大好,少不得人服侍,走不开。”
  
  柳氏对这个儿媳妇没有什么要求,黄氏每日早晨带着孩子们来给婆婆请个安,礼节上不少,柳氏也不管东院的事,大家相安无事。黄氏来不来柳氏都不放在心上,便对芳歌说:“请转告令堂,我们后日早饭后过去。”
  
  芳歌答应一声便请辞,英华在家闷了这些日子,好不容易得了个说话的伴儿,哪里舍得让她就走,便拉她去自己屋里坐会。芳歌在家也是没有伴儿的。本来今日送帖子陈夫人是使的李公子来送的,她想着出门逛逛,缠着哥哥让她来,英华要留她,她推辞了一两句,便跟着英华到她的小院里。
  
  到得院里,梨蕊过来问过好儿,照旧坐回廊下绣花。英华便拉着芳歌到里屋坐,叫人点两碗酸梅汤来吃。
  
  英华的屋子多了一大盆石榴花,此时花开的正热闹。绿叶上还淌着水珠,一团一团的花朵火一样红,屋子里显得生机勃勃。
  
  英华把后窗的竹帘拉起来,屋子里登时亮堂了许多。芳歌便巴在后窗朝后看,果然后面那块窄地也种了一畦葱,绿莹莹的喜煞人。
  
  “我想在后面种花树。”英华有些难为情的说:“真不晓得以前住在这里的人怎么想的。”
  
  “我屋子后面种的也是葱,最好笑的是我大哥屋子后头呀。”芳歌乐不可支,“他后头种了两畦白菘,还浇了肥料,臭的他都不敢开窗。”
  
  英华想一想李大少捂着鼻子嫌臭的情形,也是哈哈大笑,笑到一半看见芳歌看着她发愣,不禁玩心大起,轻轻将桌子一拍,喝道:“没见过活泼的么?”
  
  芳歌叫英华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我以为你一直是温柔安静的。”
  
  英华扮了个鬼脸儿,笑道:“我不是一直都是温柔安静的么?”
  
  送酸梅汤进来的小丫头将两盏汤搁到桌上,笑得直不起来腰。芳歌也扮个鬼脸,笑道:“装的真好,我就装不来,我哥哥总说我。”
  
  “我二哥从来不说我。”英华得意的说:“我还会吹口哨的,我二哥教的。”说完她将食指扣在唇边,吹了一声,笑道:“每次上骑马课,我一吹口哨我的小桃红就跑过来。先生气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可是学堂也没有不许吹口哨,她也不能罚我。”
  
  “你居然会骑马!”芳歌羡慕极了,亲亲热热的挽住英华的胳膊:“好姐姐,教我,教我,教我嘛。”
  
  “好呀,等我的马送来梅里,我就教你骑,我的小桃红可听话了。”新朋友和自己气味相投,英华高兴极了,“你有骑马装没有?我的骑马装你穿不晓得合不合身,我穿已经小了。”
  
  “我们做几身一模一样的呀。”芳歌拍掌,笑道:“我大哥会骑马,可是他总不带我,等我学会了,打马从他前面经过,一定让他目瞪口呆。”
  
  她两头顶着头,越说越投机,商量好明天一起去县城买料子,芳歌才依依不舍的走了。英华送她到大门口回来,就见黄氏嫂嫂站在阶上冲她微笑,看样子是特为在等她。
  
  英华朝黄氏微微一福,抿着嘴儿也笑,却不言语。黄氏也看着她笑了半日,方道:“我看中你们梨蕊聪明听话,想问你要她来使,你可舍得。”
  
  “非是妹子小气,”英华摇头道:“梨蕊是二哥的使女。二哥的人……”
  
  “一个使女罢了,谅你二哥不是那等小气人。也不是送与旁人,是与他亲哥哥使。”黄氏在亲哥哥三字上加重了语气,微笑着说:“何况他现在也不在家,梨蕊闲着也闲着,倒不如过来我这边。”
  
  黄氏这是在提醒他们才是亲人,英华冷冷的看着黄氏,过了好一会才笑道:“亲嫂子问亲二叔要个使女也是小事,嫂嫂还是等二哥回来和他商量罢。”言罢拂袖与黄氏擦身而过,走到台基上又回头,道:“二哥过不了几天就能回家,嫂嫂,你不会连这几日都等不及罢?”
  
  黄氏还待喊住英华理论,英华已经扬长而去。黄氏面不改色掉头,回到家与耀祖说:“英华说梨蕊是你二弟的使女,叫我等几日问你二弟要人。”
  
  “二弟要回来了?”耀祖吃惊的坐起来,“快把账本拿来。”
  
  “你急什么。二弟犯的可是大罪,没有大赦回不来的。”黄氏嗔道:“我看是英华舍不得这个美婢,故意借老二做筏子罢。其实英华生得也算美貌,嫁出去不怕拴不住丈夫的心。”
  
  耀祖沉吟一会,道:“一个使女罢了,她不肯与也就算了。还是把帐本取来罢,趁这几日得闲,我把帐算算。”
  
  黄氏便兴高采烈去取钥匙开箱子,把帐本都拿出来。耀祖靠在床上看了半日,不耐烦道:“这些做帐的都是混帐,全都是流水出入帐,我怎么晓得是赚了还是亏了。”
  
  耀祖一咆哮,黄氏便轻手轻脚退到门边冲几个孩子挥手。玉珠甚是懂事,把弟弟妹妹俱都带到东厢房去。且说耀祖看了一会帐觉得头疼无比,想到耀文就在隔壁,又向来和他要好,便着人去请耀文来,说是有要事相商。
  
  自上回挨打之后,耀祖便卧床不起,并不肯去前面吃晚饭,他不去,黄氏要侍候左右也不肯去,只派玉珠带着弟妹过去陪祖父吃饭。耀祖本来就有厨娘,便在东耳房弄了个小厨房,每日大厨房送来的都与使女们吃了,他们两口子另开小灶吃好的。
  
  耀文听得耀祖喊他,只得先到前头和柳氏说有事不能吃晚饭,方到耀祖这里来。黄氏着意喊厨娘弄了几个菜。什么煨海参,川炒鸡,烧团鱼不算,还有嫩枸杞叶儿炒肉丝,火腿笋片汤、青精饭,样样都极精致。八盘八碗摆满了一桌子,耀祖还嫌不够,又使人去镇上的盒子铺买了个盒子回来。家里有现成的百果酒开了一坛,酒足饭饱之后,方请耀文帮他算帐。
  
  耀文起先只当是家用帐,满口答应,命人点了两只大烛,回去取了他的算筹盒子回来,铺开帐本算了一会发现数目极大,才晓得这是耀文生母的陪嫁。黄氏夫人的遗产本是耀祖兄弟三人的,耀祖的亲生父亲尚不肯管,何况旁人?耀文待不想管,已是在算帐了,只得着意小心,取了纸笔来,一项一项记下,不时说与耀祖听,此处田产共多少亩,每年有多少出息,当有多少赋税,庄头与你折现成多少钱物。说完怕他不记得,又与他写在纸上。
  
  算到半夜方算清楚,耀祖手里还有四千现银。当年黄氏夫人的遗产送到耀祖手上,除去田庄和铺子,其他的黄家都帮他折成现银,一共有八千。耀祖不相信会少这么多,道:“每年都说赚钱的,怎么只有这么些。一定是你算错了。”
  
  耀文算完也自心惊,只得苦笑道:“曲江府考算学,我哪次不在第一等?照着这个帐本算出来便是这些,你若是怕我算错,不如把你收的银钱点点,看看是不是这个数。”说罢拱手辞了出去。
  
  黄氏因总帐短了一半,也有些着忙,两个把房门锁上了,把箱笼打开一一点数,发现短的越发多了。帐上还有四千现银,箱里只有两千出头!
  
  “怎么会短这么多!”耀祖因每年管事的与他报帐都是赚的,只当母亲的遗产在他手里翻了倍,就没有想过已是所剩无几,这些钱都到哪里去了?
  
  黄氏也吃了一惊。这些钱本是他们兄弟两个和瑶华的。虽然当年耀祖和瑶华赌气不肯分与瑶华添妆,但总有一日要和耀宗和瑶华三个分,短了这么多,怎么和耀宗瑶华交待?
  
  他两个相对发愁,点着烛儿直到天亮,也想不透钱怎么会长着翅膀飞了,却是束手无策。
  
  早饭后,英华禀明母亲,说要和芳歌去县城逛逛,买些料子做衣裳。柳氏心疼女儿,自是依从,便与她一辆车,又点了几个老实可靠的家人跟随,吩咐英华道:“出去逛逛也罢了。这里不比京城熟人多有人帮你,你二哥又不在家不能替你挥拳。你惹出是非来,人家嚼舌让你父亲听见白生气。”
  
  英华一一答应,因黄氏昨日碰了钉子,英华怕她还要来寻梨蕊,就把梨蕊强拉着一起出门。马车一出王家大门,英华便把车帘甩上车顶,她自坐在门口吹风,一眼就看见李家的车停在路口。芳歌把车帘甩的高高的,满不在乎的坐在车门边对着她笑。李公子牵着一匹黑马,倚着青油绸糊的车板壁,也对着英华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