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葬情鬼夕雨(欢乐年年系列之鬼节)(黑颜)
楔子
咚——
咚——
咚——
“洪钟初叩,宝偈高吟上彻天堂,下通地府,上祝诸佛菩萨光照乾坤,下资法界众生同入一乘……”
清远的钟声在山峦间袅袅荡开,僧唱叩钟偈空阔悠扬。
又是七月了。
荒野,蔓草。他静静立于暮色之中,长风拂发,衣袂扑动。耳中依稀还能听到杀伐之声,来自那久远的时空,双眸悲凉渐盛。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叨利天为母说法,尔时……唇动,喃喃低语,已记不起是第几次重温那超度亡灵的经文。
蹄声仓促,由远而近,打破了这旷原仿佛亘古以来便存在的寂寥。他一怔,凝眸望向那在苍茫中迅速接近的几个黑点。
山里的寺院来了几个当兵的,破铠败甲,散发黯颜,狼狈不堪,一看就知道是从战场上败逃下来的。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候,这种事一个月总要碰上好几起。出家人慈悲为怀,总是不好拒之门外的。
寺庙香火不盛,又连逢灾年,勉强奉上的素食极为粗劣。那几个败兵也不计较,将所上的东西一扫而空,似乎还欠的样子。
流窜的败兵最是蛮横,其中有一个胡须满面的大个子瞪着面前空空的碗碟片刻,蓦地一拍桌子,只震得碗碟都跳了起来。
“娘的,这么点东西,连牙缝都不够塞,你们当是打发叫化子……”
待客的是一个中年僧人,见惯了这种场面,也不害怕,合十欠身,“请施主们到后院厢房歇息。”
那大胡子如何受得如此忽视,“当”的一下拔出了战刀。他左右两个汉子也同时将兵器半抽了出来,显然想大闹一通。
“撑的?”一个低哑的声音懒洋洋地响起,漫入剑拔弩张的气氛中,“有这个精力跑啥?到蝎子的阵前威风去。”
那大胡子闻言,沉了脸,因着皮肤黝黑,看不出颜色变化,却也没再发作,似乎对说话的人有些忌惮。
蝎子,是败兵对敌军首领谢汝凤的外号,一是由姓的谐音演变而来,另外一个原因就是因为谢汝凤在战场上的毒辣奸狡。在经历过与之大大小小数十战后,败军现如今对其是闻风丧胆。
说话的人是一个头发蓬乱,满脸风尘的年轻人,隐约能看出五官秀气,只是一双眼睛凌厉如刀。
“莫九,你小子说什么……”大胡子右边的人不满,却被大胡子抬手阻止了。
“得,赶了一天路,都休息去吧。大和尚等着咱们呢。”坐在莫九身旁的壮汉伸了个懒腰,站起来。
“是啊,是啊,真他娘的累!”其他人赶紧顺势打圆场。
莫九无可无不可地笑了笑,起身。
寺院小而破旧,石阶苔绿,砖间草生,显然有了些年月。然而出乎人意料的是,后院竟有一片开得极热闹的姚黄,贵气逼人,清香满院。衬着简陋的寺院残墙,苍青的暮色,竟然有一种凄艳的协调美感。
不过两间客厢,那待客僧还只肯开一间,角落那间好说歹说他也不肯让众人借住。
“和尚,你这寺里莫不是藏有女人?”开始坐在莫九身边的那个大汉被和尚的固执气得笑了起来。
那僧人低眉垂眼诵持阿弥陀佛,并不辩解。众人无趣,加上逃亡的疲惫,也不想再节外生枝,便不再相强,都挤进了一间厢房。
房间不大,只有一张窄木床,七八个人睡不下,僧人拿来了席子,铺在地上。都乏得厉害,也不嫌弃,将兵刃作枕就这样横七竖八地躺了上去,不片刻便鼾声大作。
睡至半夜的时候,突然响起喊杀之声,隐隐间似有千军万马趁夜袭来。
众人从睡梦中惊醒,只道敌军追至,手忙脚乱地抓起兵器争先恐后地往门外跑,生怕迟一步,就会丧命在此地。
“这是怎么回事?”因为睡在边上,莫九最先跑到屋外。然而他却突然刹住了身形,茫然低语,被身后冲出的人撞得几下踉跄也无所觉。
院中朗朗清月,花摇影动,除了风拂草木的声音外,哪里有什么异常。
后出来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一点,惊疑不定地互望一眼,而后均狼狈地别开了眼,脸上火烧。显然都发现此刻的自己在经历长时间的逃亡之后,已如惊弓之鸟,草木皆兵,心中惭愧,悻悻地转身回屋。只有莫九仍在站在原地,半晌后方走回去,脸上神色却阴沉了许多。
那个与他关系甚好的兵看了他一眼,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只是招呼他睡下。
然而,未及半个时辰,正当所有人迷迷糊糊睡过去时,那杀伐之声又起,间中还夹着马蹄踏地之声以及人的惨号哭泣,便似在耳边一样。
惊起,却又是一片宁静。
“你们……可有听到什么?”一个个子瘦小的兵轻轻地问,声音小得让人听不清,似乎害怕惊扰到什么似的。他睡在角落,此时坐了起来,背依着墙,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没有人回答他,房内安静得让人有些窒息。
许久,翻身的声音响起,有人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莫九仍躺着,却没再睡。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透进来,落在他的身上。他睁着眼,听到屋内的呼吸声渐渐平稳下来。所以当其他人暴怒地骂着再次坐起来的时候,他很清楚地知道这期间周围宁静依然。
“现在是七月……”在其他人心神不宁地吵吵的时候,莫九的好友在他耳边悄悄道,语气隐隐约约有些诡异。
莫九开始没明白过来,片刻后突然觉得背上升起一股寒意。
七月,院子中的牡丹竟然开得如此娇艳?!他“腾”的一下坐了起来。
其他人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瞬间安静下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他身上。
“莫老九,你做什么?”大胡子怒道。
莫九没理他,怔忡地看向窗子,上面映着牡丹花妖娆的暗影。片刻后,他又沉默地躺了下去,手摸着枕在头下的刀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众人早已习惯他的孤僻,倒也不以为意,心神再次回到这晚上发生的事上,只觉诡异无比,再没人敢入睡。
硬撑着眼皮直到东方发白,晨起,众人精神萎靡更胜前日,连大胡子也不复前一日的嚣张。没人愿意再在此地多待一刻,都拿着兵刃匆匆忙忙往寺外走去,无心再吃免费的早饭。
前殿有一个小和尚正在扫院子。其他人都走了过去,莫九走了几步却又折了回来,一把揪住小和尚,冷冷地指控:“小和尚,你这寺院有古怪。”
谁知小和尚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继续扫地。沙沙声中,残叶被扫帚从石缝中带出,落在莫九磨破洞露出大脚趾的靴子前。
小和尚长得眉清目秀,眉眼间又是至静至诚的平静,那一眼如同清水般透彻,倒让人发不出脾气了。
“走吧。这里有没有问题,跟咱们何干?”莫九的伙伴拍了拍他的肩,催促。
莫九沉默半晌,“你走吧!”
他的同伴一怔,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你他娘的又在扯淡些什么,你、你别告诉老子你想……”
莫九点头,没有多说,但是那隐在乱发中下的黑眸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我操!疯、疯了……莫老九你他娘、你他娘的……疯了……”同伴一把将手中大刀砸在地上,气得脸通红,开始语无伦次起来。
“走!你给老子离开这鬼地方!”他蓦地揪住莫九的衣领,就往外拖,连兵刃也顾不上去捡。
然而莫九双足定于原地,竟然如同磐石般纹丝不动。
“孟老大……”他低低叹息,直到暴怒的男人停下来,才又淡淡道:“保重。”
孟老大颓然松手。相处数年,虽然交谈不多,但是也多少摸着点莫九的脾气,下了决心便是不会更改的。
“此正值乱世,大丈夫当应趁机建功立业……”他还想劝,话说到一半却又知无用,悻悻地停了下来。
莫九脸上露出一抹古怪的笑容,“我并非什么大丈夫。”他低喃,目光落向破寺围墙外的林梢,眼波幽远浩渺。
孟老大闻言,一股浓浓的失望自心底升起,“莫九,你个龟孙子,算我姓孟的看错了你。”他冷笑,俯身捡起自己的刀,决然掉头而去。
“莫九只想过平平静静的日子……”几不可闻地叹口气,莫九垂眼自嘲地笑了笑。小和尚仍在扫地,对两人之间的争执恍若未闻。
“小和尚,我要见主持。”
他受够了战争,也受够了逃亡。
寺小,算上小和尚,只有九个僧人。主持一大把年纪,须眉皆白,身上的袈裟布满补丁,由此可知确实没什么香火。
“佛门非避难之所,施主还请另觅善处。”未等莫九开口,老和尚已先一步断了他就地剃度的意图。
“莫非大师欲见死不救?”
“大师可知,我这一去,不是身丧他人之手,便是手下多增无数亡魂……”莫九不急,不辩,只是淡淡陈述事实。
“阿弥陀佛!”老和尚和掌垂眼,无话可说,但却仍然有着自己的坚持。
“既然如此,施主若不嫌弃,可暂于鄙寺做些杂役。只是这剃度,却须从长计议。”
莫九微笑,不再多语。
仍然被安排住在昨夜那间客厢,每日的事就是劈柴、担水之类的粗活。
前一夜未睡好,白日又做了一整天杂役,莫九晚上回到房间一沾枕便睡沉了过去。
梦深无觉,直到耳边咿吖一声,有人推门而入,带入一股牡丹的天香。他迷迷糊糊中暗忖这寺院的和尚好生无礼,竟然连门也不敲。睁眼看去,却是一个未见过的男子,黑色深衣,发长及腰,夜色中看不清容貌,然一双眸子莹然剔透,光华曜曜。
原来这里不止他一个留发之人啊。心中如是想着,只见那男子远远站着,却并不靠近床边,双眸专注地看着他。
莫九没有理他,又合上了眼继续睡。刀在枕下,自无畏惧,何况来人并无恶意,他要看便随他看去好了。
“虽是女子,却也只能将就了。”良久,低低的叹息声似有若无,还在房中回荡,男人已经转身而去,背影修长俊逸。
莫九一震,蓦然抓着刀从床上跳起来,追出去,却已不见男人身影。
月色朗朗,盛放的姚黄被掩上了一层轻雾,风姿摇曳,比白日更加娇艳。月华流转,他赫然注意到,牡丹原本轻黄的花瓣竟然变成了金黄色,隐隐有光华流动。
就在此时,前一夜曾听到过的杀伐哭喊之声骤起,然似远似近,若断若续,仿佛来自于另一个时空,分毫惊扰不到这里的宁静。
茫茫然,莫九往寺外走去,却在拉开寺门时被高高的门槛绊倒,一跤跌下。回神,才发现竟是南柯一梦,自身仍然躺在床上。耳中虫鸣唧唧,清晰,宁神。
伸手往枕下摸了摸,刀仍在,心中微定。
梦吗?
可是为什么那么真实?鼻尖似乎还能闻到那股雅致的香气。
翻身坐起,莫九用拇指压了压自己抽疼的太阳穴,而后下床开门而出。外间景色竟与梦境中一模一样,金黄色的牡丹在明朗的月色下流光溢彩,美得动人心魄。然而除此之外,并无其他特别之处。
目光不自觉落向隔壁的房间,只见门窗紧闭,一如白日。
“晚上如果听到什么声音,其实不必害怕。”抱着扫帚坐在已有岁月裂痕的台阶上,小和尚手指头绕着一根青草叶。
小和尚叫戒尘,是寺中唯一的孩童。
刚挑完全寺要用的水,莫九全身上下像被水淋过的一样,汗透单衣,风过,觉得有些凉。听到戒尘的话,有些惊讶。
“你听到了?”他心中疑惑,不知昨日还闭口不说的戒尘为何今日主动提起,在他还无法确定那究竟是梦是幻的时候。
“从小就听到了。”戒尘说,“戒尘的《地藏经》就是这样背会的。”
莫九大奇,走过去挨着戒尘坐下,“与你背经书有何干系?”
戒尘扫过他的侧面,目光落回手中草叶上,“每晚睡觉都有人在你耳边诵《地藏经》,你很快也会。”
“诵经?”莫九哑然,微感失落,敢情是小和尚做功课太认真,连梦里都在背,“只是诵经?”难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小和尚每日都在诵经供佛,所以睡觉时听到的是诵经。而他在战场厮杀多年,所以听到的就是杀伐之声?那昨夜那入梦来的男子说……是因为自己一直在担忧着此事吗?
戒尘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沉默下来。
莫九也并不是真想从戒尘口中得到什么不一样的答案,搓了搓脸,将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开,随口问道:“我隔壁那间厢房为什么不准人住?”
“不知道。”顿了顿,戒尘又道:“里面什么也没有……说是很多年前有一个贵公子住在这里,院子里的牡丹就是他种的。”小和尚有些意兴索然,显然对那个厢房没什么兴趣。当然,对于一个已经戳破过窗户纸怀着忐忑紧张的心情往里面窥视过无数次的孩子来说,就算里面关着一个怪物,也不会再具有新鲜感了,何况只是一间空屋。
贵公子?莫九想起昨夜那个梦,背上掠过一阵寒意。
“那个公子呢?”伸手扯了扯被汗粘贴在身上的衣服,风趁机灌入,却比贴在身上舒服。
“离开了吧。”戒尘不是很确定,合掌念了句阿弥陀佛,“莫九师兄,你想洗澡的话可以自己到灶房烧水,寺里有澡房。”
莫九一怔,看了看自己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衣服以及纠结的头发,而后失笑,原来这小和尚拐着弯在说自己该洗得澡了。
“爱管闲事的小和尚。”敲了一下戒尘锃亮的光头,他站起身,大步往自己住的地方走去。
“莫九师兄……”戒尘摸着被敲疼的头,喊,想跟他说他还没砍柴,掌管膳食的戒苦师兄会生气。
莫九没有回头,只是抬起手摆了摆,打断了戒尘下面的话。
走进后院,莫九的目光定在那畦牡丹上。果然,不是错觉,那花瓣确实是金黄色的。
那么不是姚黄罢。他收住脚,微微地疑惑,再次想起晚上的梦。
这个破地方真诡异!莫九蓦然走向角落那扇紧闭的门,近了才发现门竟是没上锁的,只是这样掩着,却没人想去打开,仿佛里面有着什么让人畏惧的事物一样。站在门前,他心中不自觉升起一股寒意。
深呼吸,抬手,轻推。
“吱呀”一声,门缓缓敞开。
确实什么也没有。空空的一间房,连桌椅床铺也没有。
因为什么都没有,所以才没有人想推开这扇门吧。这个理由似乎很合理,却并没有让莫九感到松了口气,反而更加凝重。
僵硬地收回欲要跨入房间的右脚,他随手带上门,镇定地转身往外面走去。然而,那一整天,他的心里都极不舒服,似乎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一样。
是夜,风很大,将透过月色印在窗上的牡丹枝叶吹得如同厉鬼一样张牙舞爪。隔壁的门被风吹得嘎吱嘎吱作响,偶尔还会发出巨大的咣当声。
莫九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突然后悔起来,早知道晚上风大,就应该多一下手关紧才是。
嘭——
风势增大,门被吹开,狠狠地砸在墙上,又反弹回去。
莫九烦躁地抓了下头,披衣而起。刚拔掉栓子,一股带着花香的冷风便灌了进来,呛了他一口一鼻。
外面月色如银,无星。
一个深衣长发男子负手迎月而立,眉眼如画,气度高雅,映得那一般笑傲风月的牡丹亦失了色。
又在做梦了?莫九怔怔然掐了自己大腿一下,没有留手,立时痛得龇牙咧嘴。
“我许你一个愿望,你为我做一件事。”男人说,侧脸,眸深似海,光华流转。
莫九眯眼,没有回应,“你是谁?”这一切究竟是真还是幻?
“千祗……夜。”男人低眉敛目,悠然吟道。
“不干。”莫九耸肩,丝毫不为对方气度所慑,跨出房间,打算去关隔壁扰人清梦的门。
千祗夜恍若没听到他的拒绝,缓步走入牡丹丛中,伸手捧住一朵碗口大的花朵轻嗅。月辉下,花伴人侧,竟是艳丽得惊人。
莫九眼角余光瞄到这一幕,脚下不由一缓,但很快又再次恢复如常。将隔壁的门扣好,又推了推,确定不会再被风吹开后,便要回转自己的房间。他一向知道,对于陌生人,还是少打交道比较好。
“莫九姑娘,你看本王这牡丹开得可好?”莫九进屋,千祗夜缓缓开口询问。那声音清徐如风,漫进月色中,便似那花香般,诱人却无迹。
莫九关门的手停住,低头想了想,而后笑了,带着些许认命。重新踏出房间,她在门槛上坐下。
“你要我做什么?”在军营中混了八年,因着天生的大力以及孤僻的性格,从来没被人看出真实的性别。而这个素不相识的人却能一口点破,可见是有备而来,不愁她不答应。拒之无用,不如面对。
千祗夜扬唇淡笑,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傲然。
“本王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所以,不会接受任何的拒绝。
园中花香倏浓,一抹薄云将圆月轻掩。
莫九紧了紧身上的衣,未语。她素来知道好奇心越少就越安全,若不是戒尘小和尚那清清净净的一眼,让她因战争而疲惫不堪的心瞬间透彻,她或许并不会起念留在这座破寺。只是想不到,即使是在这佛门清净之地麻烦仍会随之而来。
眼前的男人是人是鬼是仙是妖都无所谓,他既然要自己帮他做事,而且是以交易的方式,便可知其并非无所不能。她征战沙场多年,见惯血腥杀戮,眼前这月下牡丹映美人的场面,于她来说确实是太温柔美好了,谈不上一丝恐怖。
千祗夜站在花丛中,脸上笑意敛去,留下的是无尽的落寞。
“本王……”蓦然思起那十丈软红之尘,昔日锦绣繁华早已离得远了,他沉默片刻,改了口:“夜其实只是一缕游魂……姑娘莫怕。夜无意害人,只是心愿未了,才在此处徘徊数百年。”
莫九靠向门框,懒洋洋地嗯了声。她自然不怕,若怕的话哪里还能镇定地坐在此处听他闲话。不过这人……这鬼算计人的凌厉一去,倒也算温文有礼。
千祗夜见她神色无常,微微诧异,点了点头继续道:“夜想请姑娘所做之事并不难,待中元之夜自会知晓。姑娘有何愿望,无论富贵还是荣华,尽可提出。”
中元之夜……莫九抬手揉了揉发疼的额角,“等办完事再说吧。没事的话,我去睡了。”对于这鬼所许的交换条件,她实在没抱太大期待,她只想得到安宁而已。何况,若他能为她达成愿望,又为何自己的事要别人来帮他做?
显然看出她的心思,千祗夜微微一笑,并不解释。
“姑娘请。”
看着莫九头也不回地进屋关门,他美丽的脸上浮起些许惆怅。独守此处这许久,他其实有些寂寞了。
正文 第二章
即使后半夜几乎没怎么睡,莫九仍在寅时初就起了床。随便洗了把脸,就赶到灶房把火生起,烧上水。这个时候戒苦才到,一声不吭地开始做早斋。
莫九也不多言,转身去挑水淋菜。在寺里住了几天,才知道连年战乱天灾,加上地处荒僻,这寺庙根本没有香火,全是靠自给自足。寺僧们做完早课,就要下地劳作。
寺中无井,挑水要到后山的溪中,虽然不远,路却崎岖难行。半亩地浇下来,莫九已是汗流浃背。蹲在溪边,如男人般将头埋进水中,半晌才突然抬起头大口地喘气,与汗混融的水珠顺着乱发滴落水中,将水中的倒影打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吸引住她的注意力。
首先入目的是一头脏得纠结成缕的乱发,大半张脸都被挡在了其下。
有多久,她没看到过自己干干净净的脸了?不自觉地,莫九抬手分开头发。
即使脏得辨不清本色,仍然看得出眉宇清秀。手指动了下,似想探进水中,却又忍住。若不是够脏够臭,性格够冷僻,就算真是男人,凭着这样一张脸,在军营中恐怕也会招惹来不少麻烦。乱世生活不容易,还是就这么着吧。
无声地叹了口气,莫九收回目光,抓过木桶,在溪中装满水,便往回挑。
“莫九师兄!”戒尘拿着扫帚坐在码好的柴堆上,看样子在等她。
莫九挺喜欢这个既带着孩童的稚气,却又有着高僧般明慧的小和尚,看到他便不自觉唇角上扬。
“小和尚偷懒了?”放下桶,她抓起搁在柴上的毛巾擦了擦额上颈上的汗,放下的时候顺手敲了敲戒尘的小脑袋。
戒尘也不恼,摸了摸被敲的地方,道:“戒尘没有偷懒。”对于莫九始终不肯称呼他法号之事,他虽然不满,却也无可奈何。
莫九笑了笑,拿起瓢开始给青菜洒水。
“莫九师兄,主持说过几日恐怕会下雨,让你得空去把大殿的屋顶重新修葺一下,以免到时雨湿了大殿,对菩萨不敬。”戒尘放下扫帚,走过去,帮着用小手捧水浇菜。
莫九侧脸,看到他认真而笨拙的样子,眼神微柔。
“小和尚几岁?怎么小小年纪就看破了红尘?”她问,后面一句有调侃的意思,不过没指望一板一眼的小家伙能听懂。
戒尘僵了下,刚捧起的水又从指缝间漏回了桶中,小脸首次浮上一抹红晕,而后越来越深。半晌,吞吞吐吐地开口:“戒尘八岁。不、不是看破红尘,是、是……肚子饿……”
肚子饿……莫九直起身,有片刻的恍惚。多么实在的一个回答啊!当年,她若不是为了吃一口饱饭,又怎么会女扮男装去参军?年幼的弟弟若不是因为肚子饿,又怎么会因为偷吃了地主家的狗食而被那些人放狗活活咬死……
疼痛来得那么不加提防而尖锐,让莫九抽了口冷气,弯下腰去。原以为早已忘记的过去,怎么就因为那短短的三个字被轻易勾起?其实是从来就不曾忘吗?只是被时间覆上了灰,她刻意不去打扫,便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
“娘、娘说寺里可以吃饱饭。娘和戒尘在寺外跪了一天一夜,主持方丈才愿意收下戒尘……”
耳边响着戒尘小和尚清脆中含着些许腼腆的回忆,莫九眼中却浮起一丝血红,她垂下眼,咬牙撑起腰,舀水,洒水。
“不过,戒尘有好好学佛法。”一直觉得自己当和尚的动机不对,戒尘虽然牢记着出家人不打诳语的戒律,老老实实地说了进寺的缘由,最后却仍忍不住为自己申辩了一句。
莫九没有回话,戒尘看了她一眼,见她脸上神色冷漠生硬,以为是嫌自己话多,便也沉默下来,心中不安起来。
许久,莫九才突然冒出一句:“我不会再让你饿肚子……”话音未落,突然省悟自己在说什么,滞了下,抬眼对上戒尘感动得泛出莹莹泪光的漆黑大眼,不由有些尴尬,知道自己恍惚中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弟弟。忙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她扯开话题:“我浇完菜就去修屋顶,你快去扫地吧。”说着,挑起空了的桶,往后山走去。
看着她挑着水桶瘦削劲健的背影消失在桃林中,戒尘在原地蹲下,小手撑着下巴,怔怔出神。
莫九师兄是个好人吧。他想。虽然总是不肯叫他的法号,但是……那、那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戒尘。”戒苦从灶房中钻出来,手中拿着锅铲,脸上有着明显的不悦神态。
戒尘吓得从地上跳起来,差点踩到脚边的青菜,赶紧收脚,踉跄了几步,差点跌倒。
“戒苦师兄……大殿扫完了,戒尘没、没偷懒……”不安地站到戒苦面前,他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藏在背后的小手几乎扭成麻花。
看到一向清冷澄静的师弟首次如此失态,戒苦眼中浮起一丝阴霾。
“回去。以后没事不准来这里。”他冷冷一哼,转身又进了灶房。
戒尘惊愕地抬起头,只看到戒苦在灶前忙碌的背影,心中隐隐感到有些委屈,眼眶不由红了。
连着几夜,莫九都没再看到那个人,也没做什么奇怪的梦。梦到深处时的杀伐之声,时隐时现,却已经习惯了。
按着主持的吩咐,花了两日工夫将大殿屋顶的瓦片重新翻整过一遍,还没来得及修缮其他地方,雨已经下了起来。
每年过了乞巧,都会下雨,一直下过月末。那天,主持方丈站在屋檐下看着雨帘,对殿内修补供桌的莫九说。
寺里的和尚或许真是太寂寞了,所以莫九总是听到他们在自言自语。或许并不是自言自语,而是说给她听。只是她极少回答,便成了那样的寂寥。
小和尚戒尘没再来后面找她,她不是很介意,当最初的好奇过后,她和他们寺中僧人也不过是一样的人吧。
随着雨势的加大,夜中的杀伐声越来越明显,有的时候还是清醒的,已能听到。莫九心中不祥之感再起,几次欲问方丈,见寺中僧人均无异样,便忍了下来。
那一夜风狂雨骤,喊杀声烈,莫九睡不着,心中挂着园中牡丹,于是披衣而起。
门开,风带着水汽迎面扑来,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凝目,意外地看到千祗夜站在廊下,忧虑地看着被打得花叶凌乱的牡丹。
“今年的雨特别大。”他说,神色间隐见忧伤。
莫九不知该怎么回答,便没说话。
“往年它都能撑过中元……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千祗夜终于回头,看向莫九的眼中是询问,但更多的却是欣慰。
门框被连日的水汽浸得有些发润,莫九裹紧了衣服,踏出门槛,却发现千祗夜因她的靠近而往旁移了几步,两人仍保持着开始的距离。她怔了下,在原地停住。
“我还不想死。”回答轻描淡写,却是在这个乱世平常百姓最沉重的写照。
千祗夜没再说话,一抹孤寂随着夜色瞬间将他缠绕,让他的面部表情有些模糊起来。叫喊哭嚎兵戈相交的声音刺破雨幕,却愈见清晰。
“那究竟是什么声音?”莫九终于忍不住,知道他一定也能听到。
杀伐声,雨声,映衬着无边寂静的夜。几乎,莫九以为自己又站在了战场上,散发着冷芒的兵器擦身而过,断肢残臂在四周飞散,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鼻腔。
良久,千祗夜才缓缓道:“死有恨,魂不安。”语顿,抬眸,目光穿过雨帘,落往那遥远的时空。
“这里原是会浦京,数百年前发生过一场惨绝人寰的战争,之后便成了一片荒原。”千祗夜说话总是悠悠慢慢,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舒散与贵气。
“枉死的冤魂不得超度,长年游荡于此,无止境地重复着那一场战争……”言语至此,他停了下来,看向莫九,“明日是初十,你戌时初在此处等我,我带你去取一样东西。”
莫九嗯了声,没有问取什么。正如,她不想探知千祗夜的来历一样,有的事,当知道的自会知道,不当知道的,问了只是自找麻烦。
默然看了她片刻,千祗夜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没入雨幕中。
风挟雨势而来,冷意袭体,莫九不由连着打了两个喷嚏,见他就这样走了,不免有些无趣,转身也便回了。至于那雨夜深黑中不复妖艳之态的牡丹以及始终不曾消失的喊杀之声,突然之间似乎也变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昱日。当暮钟声在连绵不停的雨声中响起的时候,莫九披着蓑衣戴着竹笠如约回到后院,千祗夜已经等在房中。
“随我来。”没有多余的话语,千祗夜起身便走。
莫九走了几步,想了想,回身将用油纸包裹着的火折子揣到怀中,又背了刀,这才跟上。
此时正值晚斋时候,一路无人,不片刻两人已出了寺院,顺着石径往山上行去。夜黑雨密,山路湿滑,极不好走,不过莫九以前在军队中没少雨夜摸黑行军,跟随得倒也从容。然无论她走快还是走慢,千祗夜都在她前面五步之远,不曾让她靠近过,也不至于让她看不到。
只见他行走间优雅潇洒,袍袖摆荡,如为实物,只是穿雨过林,身上发间竟不沾染半点湿意,这才显出一丝异常来。
黑暗中不辨方向,莫九只知一路向上,早已偏离了山路。路经险恶之处,千祗夜都会回头提醒,所以虽然难走,却不至于危险。
行了约莫个把时辰,按莫九的估测,恐怕已接近山顶,雨渐小,风势反而见狂,温度堪比寒冬。即使有蓑衣遮挡,她仍然冷得哆嗦。
“到了。”就在莫九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做了一件蠢事的时候,千祗夜终于喊了停。
此时两人正站在一处山谷中,面前是一泓深潭,在幽暗夜光中沉寂而冷漠。莫九回首,发现刚才不知不觉间竟然穿过了一条阴森森的峡道,不由暗暗心惊。
“入潭。”转过身,千祗夜看着莫九,在黑暗中依然璀璨的眸子闪烁着不容拒绝的坚定。
莫九踏前一步蹲下,伸手入潭,但觉潭水冷寒,沁透人骨。
“你是淹死的,要我当替死鬼吧。”她笑了笑,道。她不是傻子,在黑夜中下水,能看到什么?何况水温如此低,就算不淹死,也得冷死。
“若要害你,我有更简单的办法。”千祗夜冷冷睇了她一眼,率先往潭中走去。
莫九摸摸鼻子,没犹豫太久,脱下蓑衣竹笠,探手拔出背上的战刀,横拿在胸前,也跟着踏进了潭水中。即使早有准备,她仍然被水的寒冷激得差点退回岸。深吸了口气,牙一咬,她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
出乎意料的,潭下竟隐隐透出莹绿的微光,越往下越明显,虽然不强,却能勉强视物,较之岸上更为光亮。千祗夜也在水中,不同的是,他仍然如同在陆上行走一样,潇洒从容,衣袍掠风。
鬼果然比人占便宜。莫九心中暗啧,加快了速度。
莫九是在水边长大的,也有过摆船摘莲下水摸鱼的日子,水性自是一等一的好。然而再好的水性,也不可能一直潜着不换气。就在莫九一口气将尽,打算往上浮的时候,前面的千祗夜突然退后数步来至她的身侧,一把握住她的手带往前方。
莫九素来冷静,却也被他这一着吓了一跳,欲要挣扎,但觉一股有别于潭水的阴寒之气紧缠着她的手腕,形成一股巨大的拉扯力道,竟是挣脱不了。她心中一懔,手腕微动,紧握在手中的战刀就要劈出。
“快到了,别浪费时间。”耳边突然响起千祗夜冷凝的声音,阻止了她的手腕翻转,只是这一刹那的工夫,人已被带往更深处。
胸中空气已尽,由四面八方向她袭来的水压立时变得如此清楚而可怕,眼睛涩胀模糊起来,就算现在上浮恐怕也已来不及,何况还被抓着。莫九暗呼一声完了,正要拼死做最后的一搏,但听“哗”的一声,头上压力倏轻,竟是脱出了水面,眼前重新恢复一片黑暗。
她一向知道空气的可贵,但是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般深刻地体会到能呼吸的美好。在她狼狈地爬上地面,大口喘息的时候,原本握着她手的千祗夜又退到了与她五步远的距离外。
“你转过身去。”一边喘息,莫九一边对静静站在黑暗里等她缓过气的千祗夜道。
千祗夜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也没多问,依言而行。
莫九探手到衣下,解开了裹胸的束缚。对于还要潜水的她来说,这长年裹缚住她女性特征的布带就是一项负累,大大缩短了她呆在水中的时间。既然他已经知道她是女子,自然不必在他面前隐藏。
从怀中摸出油纸包,摸索着打开,将布带扎在腰间,她才拿起火折子吹燃。
两人所在的地方是两块巨岩间的夹缝,地方不大,仅够两三人立足。莫九所坐的亦是一块被冲刷得极光滑的巨石,千祗背对着她站在里面四五步远的地方,再往里,便是无尽的黑暗。两旁石壁上稀稀拉拉地长着一些青苔,伸手摸去,滑溜异常。
“冷死了,啊嚏——”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莫九一边打量着四周是否有藏物之处,一边往千祗夜走去。
千祗夜回头看了她一眼,见她冻得脸都青了,眼中浮起一抹柔色,“抱歉!”语罢,又迈开步子往黑暗里走去。
莫九为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吓了一跳,不及有更多感想,脚下已自主跟上。火折子支持不了多久,看了眼前方,她噗地一下将火吹熄,四周立时陷入无边的黑暗。看不见,感觉便分外明显起来。一个人的呼吸,沁骨的寒冷,混沌般的黑暗,那一刻,莫九突然感觉到一股从未有过的孤独与绝望,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没有岔路,摸着石壁走就好。”前方突然响起千祗夜的声音,适时地将她从那种可怕的感觉中拉扯出来。
莫九依言而行,石壁滑腻,让人心中极不舒服。
“你究竟要我去取什么?”终于,她忍不住开口询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答案,只是不想再陷进那种极度的沉寂当中。
千祗夜低低地叹了口气,在黑暗中显得那么遥远,而虚无缥缈。
“冥玺。”
石隙时宽时窄,窄的时候,莫九不得不侧着身子勉强蹭过。虽然看不见,仍然可以感觉到一直是向上走的,手下石壁渐渐变得干燥。
“冥玺是上古之物,内含拥有神秘力量的符咒,能够调动阴兵。”仿佛感知到莫九心中的恐惧,千祗夜慵懒舒缓的声音在黑暗中沉沉地响起,时断时续,却没停下,“我年少时无意中得到,曾以之征战沙场……死后,便随葬于侧。”
莫九“啊”的一声低呼:“你要带我去你的……”以她的大胆,此时也不由背上一阵冷汗。
千祗夜嗯了一声,淡淡道:“这条道是不需要通过机关就能到达主墓室的捷径,是修建陵寝的工人利用天然条件为自己修的逃生通道。他们活得好好的,自然不愿意陪葬。”说着这些,他语气平静无波,像在叙述一件与己毫不相关的事。
莫九静静听着,说不出心中是什么感觉。
“只是他们料不到,在陵寝快要完工的那一段日子,他们的食物中已经被掺入了慢性毒药。当他们从内关上墓门,药性就发作了……没有人能逃脱帝王的算计。”后面一句,他喟叹着说出。
咔嚓——莫九脚下不知道踩到什么东西,发出清脆的碎裂声,她想要点燃火折子察看,却被千祗喝止。
“别看。跟上!”少见的急促让莫九心中讶然,但也放弃了心中的打算。
通道中空气并不闷浊,显然当初工匠在修建的时候就考虑到了通气方面的问题,透气管道设置得相当巧妙,历经数百年仍然有用。
“你可知,这整座嶂山,其实是本……我的陵墓。”千祗夜突然道,语气中有些许嘲意。
“很大。”莫九低声道,心中莫名地升起一丝凄凉之感。
“嗯。很大……”千祗夜低笑一声,带着无尽的落寞,“小心了,靠着右面的山壁走,左面是悬崖,掉下去的话你就永远留在此地陪我享受如此大的地方吧。”
莫九心里打了个突,停住,伸手去抽插在腰间的火折子,手腕却突然被一股阴冷的力道缠住,如在水中千祗夜握住她手时的感觉一样。
“这个时候靠那点光亮,你会死得更快。”千祗夜的声音近在耳边,让莫九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小心脚下。”一边叮嘱,他一边牵引着她往前走。莫九知道他并不喜欢靠自己太近,因此这一举动更加证实了他们现在所在之地有多危险,全身几乎都戒备起来。
“为什么一定要我来拿?”他既然能拉动她,取一件小小的物事自然更是轻而易举,却把她拖来受罪,实在让一向冷静的她有些火气。
“废话!”千祗夜回答得相当不客气,甚至带着一丝睥睨的感觉,“如果我能拿,何须自找麻烦劳动你。”顿了顿,才又道:“死魂无法直接碰触冥玺。”
莫九轻咳一声,一想到一个鬼每天面对自己生前视若珍宝的东西却碰触不得,不禁觉得有些荒谬而好笑,隐隐地还有些怜悯。只是这一分神的瞬间,她的脚下蓦地踩空,人不受控制地往下落去。尚不及有任何恐惧的反应,右手一紧,又被提了回去,只觉一阵阴冷袭体,耳中听到千祗夜的闷哼声,不由打了个哆嗦。该、该不会是撞到他身上了吧!
“站着别动。”阴冷的感觉消失,连带手腕上的一起,千祗夜的声音有些远,似乎还有些……虚弱。
莫九再也忍不住,“扑”的一声吹燃了火折子。火折子的光亮照得不远,但是所见景象已足够让她一阵腿软,几乎站立不住,忙往旁靠在了石壁上。
虽然早已从千祗夜口中知道一旁是悬崖,但是仍没想到竟然是那样深不见底,黑暗在其间浮沉,如同浩无边际的虚空。行走的路径并非天然,有着明显人工开凿的痕迹,显然因工程量大,开得并不宽绰,仅够容一人双足。石壁上仍可见到一两根尚未腐烂的木榫以及无数空空的榫眼。
回首不见来路,向前不知所之,莫九又感到了那种孤独茫然的感觉。
千祗夜站在远处,光线不够,看上去有些若隐若现,似乎随时都会消失。
“过来吧。”他说,尾音中带出一丝无奈的叹息。
“这次真的被你害死了。”莫九喃语,想要移动脚,却发现双腿仿佛灌了醋,酸软得几乎动弹不得。不由苦笑了下,睨了眼所剩不多的火折子,知道如果不在它燃尽之前赶紧走过这条道,估计就真要送命在此地了。
深吸口气,她靠着坚强的意志拖动了几乎罢工的双腿,往千祗夜的方向缓慢地移动过去。有那么一刻,她真想趴在地上就这么爬过去。
又是水。
当轰隆隆的瀑布声在耳边响起时,莫九觉得自己这辈子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过水。在走过刚才那条险道之后,她已经有些筋疲力尽了,谁想险道的尽头竟是一道气势磅礴的恶水。
无路了!
“千祗夜。”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这几个字,手中火折子“噗”的一下,熄了。无边的黑暗再次向她涌来。
“千祗夜!”这一次她低沉的声音中已满含怒火。
“我在这里。”千祗夜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竟让她感觉到了一丝安心,“在你前面的石壁上,有两道铁链,你看到了吧。”
莫九闷闷地嗯了声。在火折子熄灭前她已经把四周的情况看清,前面五步不到的距离是一道如落星河的瀑布,虽然不宽,水势却惊人。或许是太高,除了轰轰的闷响,竟听不到溅落下面水道的声音。而就在她伸手可触及的石壁上,正如千祗夜所说的那样,有两根手臂粗的铁链从山石缝中延伸出来,另一端没进了瀑布当中。
“铁链是用来牵动墓室机关的,另一头在地宫的冥河中。你只要顺着铁链,就可以进入我的寝宫。”千祗夜继续道。
莫九绝望了,连嗯都懒得再嗯。后退是绝对不可能的,除了前进,她还能有什么选择。
默默地紧了紧插在背上的刀,又搓了搓已经僵冷的手脚,她一言不发地抓住铁链。
当强劲的水流冲击得她几次差点脱手时,她心中唯一的念头就是,做鬼后一定要痛痛快快地暴打千祗夜一顿。
好在山壁上的石道距瀑布顶不算远,莫九挣扎到上面时,水流已渐缓。什么也看不到,只知道在游过一段时间后,铁链开始往水中沉去。是死是活就看这一次了!她心一横,深吸口气,随着铁链沉进了水中。
不似开始的潭,水中暗黑无光,莫九完全放弃了用眼睛看东西的想法。仿佛游了万年那般长,手中铁索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延伸至似乎永远也无法到达的空间。寒冷与缺氧让她渐感不支,水流像是已经停滞,她有些恍惚地往上浮去,右腿却一紧,被某样东西给缠住。
不是千祗夜,她感觉得出,而是一样实实在在的东西。挣了两下没挣脱,不得已,她再次沉下去,伸手去扯。好像是长在铁索间的水草,她无法多想,费力扯断,然后松开了铁链。
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已经不再期待,只知道自己做了有生以来最蠢的一件事。那就是被一只鬼威胁。或者,她是太渴望平静的生活了吧!
“上来吧。”头刚冒出水面,沉默许久的千祗夜说话了。
莫九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眼前一片光亮,然那光线莹泽朦胧,如同月照暖玉,柔润温和,显然并非天光。
“还没在水中呆够吗?”看她发呆,千祗夜轻笑,语带调侃。
莫九从惊讶中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是在一条宽阔的渠道中,两旁是平整的方石砌成,衔接紧密,几乎连缝隙也找不到,水面低于渠岸许多,她根本碰不到岸面。
“那面有梯子。”千祗夜立于上面,下巴向不远处扬了扬,笑吟吟地道。看得出,他的心情极好。
莫九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往他所指的方向游去。当发觉还有生机的时候,她身上的力气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少许。
辛苦地爬上岸,她狼狈地躺在地上,闭目喘息着,连打量四周的心情都没有了。
“姑娘莫不是想在此地长伴于夜?”
一闻此言,莫九像被刺了下,蓦地打了个激灵,缓缓睁开眼,而后如同起尸一般极慢地撑坐起来。
“鬼也会做梦……东西在哪里?”她冷淡地道,抬头,却被眼前所见震住。
所在之处是一个气势恢弘的大殿,高大的蟠龙石柱撑起穹隆形的顶部,大大小小的夜明珠随意镶嵌在深黑的殿顶,形成星罗棋布的夜幕,一个散发着荧光的如同巨型夜明珠的物体缀于其间,如同满月,殿内的光源便是来自于此。
大殿的四壁画满了色彩绚烂的壁画,大略看了眼,多是战争的场面,里面的人物与真人一般大小,其中最惹人注目的是一个持银枪跨白马的戎装少年。不用问,自然是墓主千祗夜。
而让莫九吃惊的却是她刚刚上来的那条水道如同一条护城河一般将整座大殿分割成内外两部分,以八座白玉桥相连接。她正站在河外,青砖铺成的广阔地面上,分列着出巡的车辇、马匹,以及挑灯侍花的宫奴侍仆,从墓门到正中的玉桥以白玉铺成辇道,两旁每隔两步跪伏着一尊人俑,似乎在等待主人出行的样子。那些人马俑制作得栩栩如生,让她差点误以为是真的。每座桥前都蹲着两尊人首蛇身的怪物,面容狰狞,令人心寒。
而护城河的里面,是一个宫殿形的建筑,飞檐拱壁,雕梁画栋,煞是壮观。宫门前立着执戟侍卫,横眉怒目,威武慑人。
“在寝宫里。随我来。”千祗夜道,语罢一甩袍袖,经过人俑间的空隙,往白玉桥走去。
在经过那些人俑时,莫九突然觉得似乎有冷风掠过,心中不由有些发憷,但一想到千祗夜本就是鬼,也就释然了。
在千祗夜的指点下,莫九并没有触动机关便进入了寝宫当中。出乎她的意料,寝宫中并无棺椁,而是放着一张宽大的白玉床。轻纱帐幔,案几软榻,侍仆相待,竟如同活人所住的一般。
在床上,莫九看到了千祗夜的尸身,没有如想象中那样变成一堆白骨。他身上覆着织有龙凤纹的锦被,身着王族盛装,面容如同生时,神色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待仆俑安静地站在角落,仿似在等着他醒过来使唤。嵌在殿壁上的夜明珠静静地照着这一切,已经数百年。
看了眼站得远远的千祗夜,莫九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古怪感觉。她想开口,却见千祗夜伸指在唇,示意噤声,然后伸出右手,做了个抓握的手势。
莫九皱眉,伸手去揭尸体身上的被子,谁知指碰处锦绣化尘,不由吓了一跳。
千祗夜垂下眼,不去看。
就在那只修长如玉的右手中,紧紧地握着一个漆黑如墨的盒子。盒子外观无甚奇特之处,但是却因那只紧握的右手而显得不寻常起来。
轻易地将盒子从尸体手中取下,不觉再看了眼那张仿若沉睡的脸,莫九无声地叹了口气,走向千祗夜。
千祗夜从案上拿起一颗夜明珠,转身头也不回地往外走去。
虽然回程的路因为有着夜明珠的指引,变得容易许多,但是对于早已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莫九来说,亦然凶险之极。而看得见的另外一个意外收获则是让她看清了水中铁链间缠着的是人的头发而非水草以及曾经被她踩断的白骨。她突然庆幸之前看不见,不然恐怕会更加难熬。
“是建墓的工匠尸骸。”千祗夜说。不知是不是因为有了光亮,从地宫中出来后他便变得沉默异常。
莫九的全副精力都用在了应对险境上,虽然满腹疑问,却也无心在这幽暗而危险的所在问。千祗夜此话一出,她立即联想到来时他所说的。为了保住陵墓的秘密,那些工匠被活生生被留在地宫中陪葬,他们原本准备凭着早已准备好的逃生通道求得一线生机,谁想毒性发作,有的死在了护城河中,有的恐怕摔死在了悬崖下,跑得最远的,也只能抵达水潭,却再无力越过那最后一道障碍。
同样为人,却贵贱不等,便是如此吧。看着前面的修长背影,莫九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浓浓的悲哀和莫名的愤怒。
出得水潭,天边曙光已现,雨不知在何时停了。
千祗夜丢下一句别打开盒子,便消失无踪。
莫九站在水潭边,将盒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地打量,除了沉甸甸,并无其他感觉。思及这一夜的险象环生,她突然有些意兴索然。将之放好,便穿了蓑衣竹笠匆匆下了山。
回到寺院中,换了干衣,不管三七二十一倒头就睡。直到一阵剧烈的摇晃将她吵醒。
“莫九师兄,莫九师兄……”
吃力地睁开有些发涩的眼,看到戒尘担忧的小脸。
“师兄是不是病了?”昨夜晚斋和今晨早斋都不见莫九,戒尘心中不安,寻到灶房,却看到戒苦师兄在挑水。没敢问戒苦,便偷偷找到了后院,见莫九开着房门仍在睡觉,那个时候不由悄悄松了口气,方才知道自己竟是怕莫九走了。然而,等了许久,见她仍沉睡不起,又不免担忧起来。
“现在什么时辰?”莫九揉着有些沉重的头,坐了起来。
“辰时初了。”戒尘坐在床边,清亮的眸子里尽是关切,哪里还有平时的清冷。
才睡一个多时辰,莫九呻吟一声,歪倒在墙上。
“睡过头了,小和尚你给我留吃的没?”连着两顿没吃,加上一夜奔波,她实在是有些饥肠辘辘。
戒尘怔了怔,蓦地一溜烟跑了出去。
莫九哑然,挠了挠头,又闭目靠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爬起床。随便理了理被睡皱的衣服,正打算自己去厨房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粥饭。戒尘又回来了,手中捧着一个大碗,上面搁着双筷子。
是一碗野菜粥,微温。山寺平日一切用度极为拮据,如今多添了她一张嘴,杂粮煮的斋饭中野菜便多了一成,私下里常有和尚怨怪,她只当听不见。
“戒苦师兄给你留的。”戒尘说。顿了顿,又补了句:“戒苦师兄人其实很好的。”
莫九一笑,什么也没说,接过碗筷就吃。
“小和尚,外面的牡丹谢没有?”吃到一半,她突然想起千祗夜,昨夜不知雨下到何时,早上回来时她累得厉害,没有注意园中牡丹如何。如果都落了,那个……鬼可能会难过吧。
“没有,开得好好的呢。每年都要过了十五才会谢。”戒尘反射性地探头看了眼外面,才想到这个规律。
“是吗?”莫九没有再说话。
正文 第三章
这一天雨难得停了半日,多日不见的太阳终于半掩着脸露了面。山寺中杂活并不多,莫九无事可做,便学着戒尘的样子,疏懒地坐在石阶上漫看云聚云散。
闲坐看云,这样悠闲的日子是以前不曾敢奢望的。外面兵荒马乱,哪里有此处的安宁清静。所以,用一些必须的付出换来现在的安定,哪怕是忍受一些无关紧要的白眼,其实也是值得的吧。
想到昨夜的经历,便知千祗夜要她所做之事必不如他口中说的那样简单,那只鬼有本事把任何一件要人命的事说得轻描淡写。
“莫九师兄。”戒尘手中拿着扫帚挨着她坐下。
莫九失笑,“你怎么走到哪里都带着它?”除了早上那会儿,其他时候,她就没见他扫帚离过身。
戒尘腼腆地笑了下,没回答。
“师兄,戒尘、戒尘想……问……问你一个问题……”他吞吞吐吐地说,清澈的眼睛中有着一丝困惑。
“嗯。”莫九合上眼仰靠在木柱子上,唇角含着笑意。
戒尘犹豫了下,才道:“师兄,人是不是、不是都会……会长大,会变老?”这个疑惑埋在他心里太久了,最开始的时候还想过问师父和师兄们,但是每次师父都是笑而不答,师兄们只会不理他,久了他就不敢再问了。莫九的到来以及对他的态度与师兄们大不一样,这让他不由在心中燃起一丝希望,也许、也许莫九师兄愿意帮他解开心中之惑也不一定。
莫九安静地靠在那里,仿佛睡着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才像是突然反应过来似的,慢悠悠地道:“是啊。会长大……变老……然后死掉……能老死是一件好福气的事啊!”说到后面,语气中充满了向往。
戒尘沉默片刻,像是想寻求肯定般:“是所有人都会吗?”
“嗯。”清爽的风拂着脸颊,惬意得让人睡意大起,莫九回答的声音已经有些懒意。
“那要多少年才能长大呢?师兄。”戒尘挪了挪屁股,手扭着扫帚把,似乎有些不安。
莫九睁眼,余光突然瞟到檐廊另一头的人影,不由吓了一跳。赫,白天也敢出来!
千祗夜冲她弯眸一笑,竟比院中的牡丹花还要风情万种。
莫九的心脏急跳了两下,赶紧别开脸去,但耳根却隐隐有些发烫。戒尘眉头皱着专注地想着问题,似乎并没看到千祗夜,也没发现莫九的异常。
“多少年?”莫九努力让自己忽视那个人,将注意力放在戒尘的问题上,“十四五岁……就算长大吧。你还得过七八年。”
“是吗……”戒尘抱住扫帚柄,清秀的眉宇间浮起一抹忧郁以及一丝不解,“可是牡丹花都开了几百季了,为什么我还是这个样子?”
莫九一怔,而后慢慢张大嘴不敢置信地转头看向身边的小和尚,而小和尚还一径地自言自语:“不是说一季就是一年吗?可我还是八岁……”
“你、你说牡丹花开了多少季?”莫九声音微扬,心中拔凉拔凉的。她就说、她就说这寺庙有古怪,看来不只是错季的牡丹和绝美阴险的千祗夜了。
“几百季,我记不清了。开始的时候还数着,后来便忘记了。”戒尘闷闷地回答,看上去很有些郁闷。
一滴冷汗顺着莫九后脊骨滑下,她瞪着眼前青涩稚嫩的小脸半晌,而后又认命地闭上眼。
“记不清就记不清吧。你是和尚,又不能娶老婆,长大来做什么?”她轻描淡写地带过。小和尚显然自己也不知道原因,问也白问。难道说,这个地方其实不适合正常人居住?这个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逝,莫九感觉到自己的太阳穴微微跳动了下。
“是、是吗?”戒尘觉得有哪里不对,但是又不知该从何反驳。
“嗯。”莫九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可信度,这一声应得相当的坚定而有力。语音未落,耳边蓦地响起一声低沉的笑声,带着些许嘲意。她“刷”一下睁开眼睛,恼怒地瞪向笑声的来源。
千祗夜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他们面前的牡丹丛中,正俯首赏玩着那些艳丽的花朵,虽然没看向他们,但是嘴角边的笑意却分毫没有掩饰。
“那……”很显然戒尘没有看到千祗夜,他张了张嘴,还想继续发问。
莫九怕他再问出什么荒谬得让人心中发毛的问题来,赶紧坐直身体,将话题扯开:“戒尘,我记得你说过总听到有人在你梦里诵《地藏经》,那是怎样的,你念给我听听。”她虽然对佛经没什么了解,但是在这里呆了这些天,多少还是知道诵完整部《地藏经》起码要半个时辰。等小和尚诵完经,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估计也会暂时被抛开了。
“哦。”戒尘有些诧异,却没多想,当下恭谨了神情盘膝而坐,手掌合十,先念了开经偈,而后沉下了清脆的声音:“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叨利天为母说法……”听他语气,显然是在竭力模仿着某人。
与此同时,莫九耳边响起了另一个低沉柔和的声音,与戒尘诵经的声音一字不差地和上,仿佛戒尘一人发出了两种声音一般,诡异之极。
抬眼,她看到千祗夜单手捧着牡丹,敛眉垂目,嘴唇正缓缓嚅动着。那一刻,他脸上的风情和狡黠消失无踪,竟让莫九觉得跟寺中的佛像相似,颇有些宝相庄严的感觉。
《地藏经》成功地让戒尘想起自己还要抄经,诵到一半便匆匆去了。
莫九终于松了口气,打了个呵欠,借着太阳的暖意打起盹儿来,完全无视千祗夜的存在。
“莫九。”千祗夜唤,自动省了姑娘二字。
莫九没理。
“莫九。”于是千祗夜再唤,声音比之前温柔了些许。
莫九仍然没理,眉头却微微皱了起来。
“莫九。”千祗夜再接再厉,声音已如水一般柔软。
莫九头疼得侧转身体,伸手揉了揉额角,这才睁开眼睛,目光冷冷地落向那个一直骚扰她安宁的祸害,不耐烦地道:“说!”明知应了他,便不会有好事,但是好好的清闲时光被这样浪费了,她实在有些不舍得,宁可早解决便能早摆脱这个麻烦。
千祗夜不以为忤,笑吟吟地回望,“你想不想知道这座寺院是怎么回事?”他知道她心中定然有许多疑问,而他很乐意为她解答。
“不想。”不想莫九回答得异常干脆,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只因她素来奉行知道得越少越幸福的生存准则。
这出乎情理却又似在意料之中的答案让千祗夜低笑出声来,突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当真有趣无比。
“我想说给你听。”事实上,他是想找个人说话。
莫九呻吟一声,抱头坐起,不知道自己这是招什么惹什么了。
“爷,你高兴怎么着就怎么着吧。”听说长得越好看的男人脾气越古怪,何况还是只男鬼。和一只别扭鬼计较是不明智的,她警告自己。
千祗夜见到她无奈之极的样子,不由低笑起来,向前跨近一步,却蓦地一僵,又不着痕迹地退回了原地,脸色有瞬间的苍白以及落寞。
“这座寺院是我死之前所建……”他抬眸看向不远处的主殿瓦檐,幽深的目光中透出些许缅怀的光芒,“我少年时以凡人之身驱动鬼神之力杀戮,遭天谴折寿早夭是在意料之中的。死之前那一段日子突然大彻大悟,于是放下一切居于此地,每日精诚诵持《地藏经》,发愿如一日未超度完此地冤魂,我便一日不渡转轮之道。”
莫九的注意力被成功地吸引,没想到这座寺是由此而来,她心中浮起些许莫名的滋味,忍不住问:“你死时多大?”
想不到她会回应,千祗夜从那遥远得已经有些不大清晰的记忆中抽离出来,微微地感到有些高兴,“记不太清……”他眯眼回想,“那个时候父皇圣旨来得频繁,似乎要办什么大事……啊!”他蓦地一拍额头,恍然想起,“是了,还差一月便行冠礼,父皇催我回去。”
竟然未及弱冠?!难怪他一直未束发。莫九眉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突然想起自己早夭的小弟,心口立时又痛又软,连带地对眼前之人也起了恻隐心。
没察觉到她神色的轻微改变,千祗夜继续道:“我死后,父皇听信方士所言,花了十年工夫在此山明着修建落樱别宫,暗中却开山造陵,以帝王的级别将我安葬于此。想利用夜陵、冥玺以及会浦原三者汇聚所形成的九阴之气保千祗王朝江山永固。”说到这,他笑了笑,明明是那么好看的笑,却让人感到说不出的凄凉。
“那你的身体为何……”莫九问得有些迟疑,意思却极明显。十年,一个人的尸身要如何挨过十年而丝毫不坏?
“冥玺含有至阴之气,能够保证肉身一如生时。”千祗夜缓缓道。
莫九一惊,差点跳起来,“糟了!”她想起昨夜把冥玺从墓中取了出来,那他的身体岂不是要坏了。
知道她心中所想,但她的着紧仍让千祗夜心中大悦,“没关系,整座地宫有水阴及地阴所养,加上会浦原的阴气汇入,就算没有冥玺,尸身也不会腐坏。”
莫九闻言放下心来,方才省悟到自己的失常,有些尴尬地沉默下来。虽说他的尸身坏不坏,原与她没什么关系,但是人总是容易在意皮相的,一想到那么美丽的身体腐坏变形,最终成为白骨一具,心中竟有些说不出的难受。
“这九阴之气是否能保千祗王朝万代江山,我不知道。但孤阴不长,此寺恰位于九阴之气的极眼当中,乃阴中之至阴所在,因此也导致了一众寺僧的生长停滞,无意间达到了自古帝王百求不得的长生不老。”
千祗夜停了下来。
“也就是说,如果戒尘小和尚离开此地,也能如正常人一样生老病死?”莫九沉吟道。
“当然。”千祗夜应。他没说的是,寺中僧人是为守护夜陵以及九阴之气而存在,生魂已经被道者用法术禁锢于此处,除非九阴之气毁,否则即使死了魂魄也不可能离开此处。戒尘倒是一个例外。
不自觉,莫九松了口气,觉得这些事虽然听来玄奇,但也并非多么可怕。抬眼,不想与千祗夜的目光对上,那黑眸中光华流转,竟让她莫名地呼吸一滞,仓促地别开眼,脸上才退下不久的热度又回升了上来。
“这天气真热啊!”轻咳一声,她将目光落向天上的流云以掩饰自己的窘迫。
千祗夜看着她被乱发遮住的侧脸,突然很想伸手将她的发丝撩开。数百年来,这是他第一次产生想看清一个人长相的冲动。也许,因为她是第一个进入他陵墓却面对满室奇珍异宝不心动的人吧。又或者,是因为她愿意耐心地听自己说话。
他恐怕是太寂寞了。莫九看了眼跟在自己身边亦步亦趋的千祗夜,有些无奈地想。
自取冥玺那夜之后,他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出现在自己周围,有的时候会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说话,有的时候只是安静地站在一边,不过从来不会靠近她五步之内。
他只是在享受有人相伴的感觉。莫九如此认为。偶尔自然会有些困扰,好在他极会看眼色,当猜测到她要处理一些女人的私事的时候,就会自觉地避开,虽然总是显得有些狼狈。
如果让他狼狈的人不是自己,莫九肯定会很高兴见到他失去从容的样子。
“千祗朝真的乱到连女人都不得不上战场打仗的地步吗?”看着奋力挥动斧子砍柴的莫九,千祗夜若有所思地问。
他第一次看到莫九是在她推开他房门的时候,也就是莫九隔壁那间房,当时他并没辨认出她是女子,直到夜晚入她的梦才确定,不由非常诧异。
一个女人女扮男装参军,宁愿被鬼魂要挟,也要留在寺院中,做一些男人才会做的粗活,这是他从来就无法想象的。若非时局太乱,导致人人自危,怎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咔嚓——
一颗手臂粗的树干被莫九一斧头砍断,斜斜歪倒在旁边的树上,可见她这一斧的力道有多大。
她似乎在生气。
“不然?”莫九没有看他,而是一边将树上的细枝削下来,一边淡淡道,“你以为我有好日子不过,要跑去玩命?”
千祗夜沉默下来。
将树干劈成数截,与开始砍好的柴扎成一捆,提起扛到背上。早上才下过雨,山湿路滑,行走不易。莫九拿了根木棍撑着,一步一滑地往山下走去。她走得不快,速度是明显放慢的。
“我的家乡在云阳。那里有最美丽的云水湖,夏天荷叶铺到了天边,秋天芦花像雪一样……”
她缓缓道,声音中有着深深的怀念,还有压抑着的更深的痛苦。
“靠着这一湖好水,只要勤快些,原本是不愁温饱……”
莫九眯眼。不过才短短的八年,为什么说起来却像是上一世的事?若是上一世的事,便忘记了也罢,何苦再去提起。
她笑了笑,不再继续。
那一刻,看到那抹笑,千祗夜突然有将她揽进怀中抚慰的冲动。相处的时间虽然不过几天,但是大致也明白她是那种不爱将折磨痛苦宣诸于口的女子。这样的人,笑得总比别人的眼泪来得更让人心酸。
“阿九。”他喊,仍站在五步之外。
莫九一愣,为他这突然改变的称呼,“嗯?”想了想,还是应了,虽然觉得有些过于亲昵。
“你……做完事陪我下棋吧。”千祗夜笑,那些事,若让她痛苦,他便不让她去想起。
莫九愕然,摇头,“不会。”她哪里像他们这些贵公子哥儿,有闲工夫学这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
“我教你。”千祗夜不放弃,讨好地祈求。
“不学。”莫九兴趣缺缺。她才不自找麻烦,明知他闲得发慌,若她学会了下棋,还不整日被纠缠,哪里还有功夫偷闲晒太阳打盹儿。
“阿九……”千祗夜哀怨,声音柔得让人的心也要化成水了。
莫九深知面对这只鬼心软不得,否则吃亏的一定会是自己。现在回想起来,当初答应为他做事,一半是出于他的威胁,另一半却是被他美色所惑。虽然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很赏心悦目,但是若被寺中僧人看到自己一个人在那里一边下棋一边自言自语,岂不是要被误认为是疯子?
“要下雨了。”她决定不理他,加快了步子,将他丢在了背后。
千祗夜本想跟上去再接再厉地劝诱,知道她最终一定会心软答应,眼角却突然瞟到一道白影一闪而逝,心中一动,追了过去。
生气了?
将劈好的柴码好,莫九直起腰,目光再次巡过四周,却仍然不见千祗夜的身影,心里不由有些不安。自下山时他突然不见,直到现在都没再出现。这几日他从来没有消失过这么久。
难道真的生气了吗?她暗忖,却又觉得他不是这么小气的人。
摇摇头,她往后院走。身边突然少了那么一个人,真有些不习惯。而且,她有点担心。
担心……莫九突然站住。
云色铅沉,寺院屋顶的瓦片还是湿漉漉的,水流顺着屋檐有一滴没一滴地打在爬着绿色青苔的石阶之上,一只蚂蚁绕过她的破靴子往干燥处爬。
什么时候起,她竟然开始在意起一个人了?目光从蚂蚁身上转到廊旁的花木上,却对那湿绿视而不见,莫九感到些许慌乱。
这些年,身边的人兜兜转转,死的死,走的走,她已经习惯,从来没有放在心上过。因为她知道,在军营中,大家过的都是朝不保夕的日子,只要一上心,便难逃伤心。
不过……不过才离开那种生活没几天,就忘记了教训吗?
深吸口气,她强迫自己把挂念的心思抛开,继续往前走,眼中闪烁着斩断这刚发芽情感的决心。无论,那是什么情感!人尚且不能留恋,何况是鬼。
“阿九。”出乎意料,千祗夜竟然是在后院,见到她出现,立时笑吟吟地从房中探出头来。
莫九的脚步只是略微地一滞,便又继续,对于他的喊声只是淡淡地点了下头。
没注意她的冷淡,事实上莫九之前也不见得比这热情,只是心境上有所改变罢了,千祗夜蓦然从房内闪出来,将一样东西塞到她的怀里,又飞快地退开。
莫九倏然站定,低头看向怀中那一团不安拱动的小东西,恰对上一双红红的眼睛。
“你……”她一时无语,不知道该有什么反应比较好。
千祗夜负手望远,故着淡然地道:“好好养。”他隐约记得,女人似乎都是喜欢这一类的小东西。她应该会喜欢吧?他其实有些不确定,毕竟莫九与一般的女子大不一样。
没有漏过他眼中迅速闪过的温柔与期待,莫九的手不自觉摸着小兔的耳朵,心中刚建立起来的籓篱瞬间坍塌,浓浓的感动一下子涌入,让她眼睛有些酸涩。
别开脸,她力图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你想吃兔子肉吗?”
千祗夜僵了下,倏然扭头瞪向她,恶狠狠地道:“你敢吃……”他的话蓦地停住,只因发现莫九隐在发下的侧脸似乎有些发红,而且,那唇角的笑意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动人。
她是高兴的。那一刻,他无比地确定,心也同时因这项认知而无比雀跃。
虽然有了兔子,莫九还是没有答应学棋的事,让千祗夜觉得很挫败。好在次日就是中元,他整天都心事重重,便没在这学棋上纠缠莫九。
白日下了雨,在傍晚的时候便停了。
寺中僧人举行了普度法会,超度无主孤魂。因为没有施者供养,所以办得很简单,但是和尚们很认真,连小戒尘都是。夜幕降临的时候,在后面溪中放了河灯,一共九盏,一溜顺流而下,承载着和尚们悲悯的注视。
莫九和千祗夜在林子中看着,谁也没说话。等僧人走后,莫九突然转过身,就着身边摘了片桐树叶子,然后从怀中掏出小截蜡烛,用火折子点燃了,放在桐叶上。
桐叶带着蜡烛在水中打了个圈,然后往下飘去。莫九看着,眼神迷惘而空落。
月亮从云层中钻了出来。风从林梢上刮过,带来熟悉的喊杀之声。
“阿九。”千祗夜喊,声音是罕有的肃然。
莫九回头看向他。
“就是现在。”他沉声道。
“什么……”莫九虽然知道他要她所做的事就在今夜,但是却不知道具体要做什么,乍闻此言,不由有些茫然。
然询问的话音尚未落下,突见千祗夜迈步走到她面前,在她有所反应之前,已倾身吻向她的唇。
她惊诧地瞪大眼,只觉唇瓣上一凉,似有冷风灌入,不及闪避,耳边又响起千祗夜的声音。
“借你的身体一用。”
尾音尚在空中袅绕,千祗夜的身影已消失在她的面前。
正文 第四章
马嘶声在静夜中响起,一匹高大的白马背挂长枪破开薄雾,出现在寺门口,铁蹄踏月,长鬃沾露,神骏已极。
莫九眼中露出怜爱之色,轻抚马颈许久,蓦然翻身而上,策骑往山下驰去。
云移月动,草木深深。男子喊杀之声,妇孺哭叫之声刺破夜空,隐现耳边,莫九心中一片悲凉。
马背起伏间,她脑海中浮起一幕又一幕残破的画面。
战场上,白衣戎装的少年,黑发飞洒间,以鲜血喂祭手中的银枪。
夕阳落,玄色深衣的男子倚着花锄,醉倒在牡丹花畔。
水袖飞旋丝竹响,是谁意气风发,享尽万般荣华与尊崇?
苍茫暮色染荒草,又是谁无奈而悲凉地将地藏经一遍又一遍地诵起……
莫九恍惚了。
风在耳旁呼啸而过,杀伐之声渐盛。马蹄踏上平地,火光冲天,入眼之处如修罗地狱再现。
周围数里,地面惨绿磷光纷飞,不知有多少武士在旷原上厮杀。长矛飞掷,飞箭如雨,刀剑闪光飞舞,血肉横飞,妇孺不免。列焰焚原,浓烟蔽月,鲜血浸染大地。
体内血液倏然沸腾起来,莫九不假思索,一提长枪纵马冲上战场!枪头挑刺,千百点寒芒,银光皪皪,所到之处所向披靡。
“千祗夜,你终于肯来了!”厮杀之声蓦敛,圆月之下,一男人红袍黑马如同修罗般出现在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莫九手中长枪一收,枪尖向上倒提马侧,目光冷然与之对视。
“只为逼我一战,尔竟不惜造下如此杀业,搅得天下不宁?”
男人仰天长笑,战刀一举,一缕鲜血反射着月光顺着刀身滑下,四周突然寂如鬼域!
“此等人不过蝼蚁之命,汝不在意,吾复何虑?”
莫九握着精钢枪身的手指一紧,看着对方俊美却残酷的脸,一抹悯色浮上幽黯的双眸,“汝可知,此等杀业,必要堕入五无间地狱,永无出头之日?”曾经,他也不信。如今,他不得不信。
历经数百年,亏欠的终究该还,谁也逃不掉。所以,他在等一个能够让一切从来的机会。建了那座寺,种了那院花,修了数百年……
那人神色瞬间凝住,冷笑道:“汝又可知,天下无比肩之人,那种寂寞已胜过无间之狱?”说出此语,他眉宇间隐现孤寂之色。
莫九无声地叹了口气,手中银抢一晃,枪尖直指对面之人。
“那么,来吧!轩辕无伤。”
畅意的狂笑声中,蹄声再起,银枪如龙,战刀如虹,瞬间交接在一起,一时间,杀气如巨浪般席卷整个天地。
有的事,早已注定无法逃避。一切,终须尘埃落定。
“……三界四生之内,各免轮回,九幽十类之中,悉离苦海,五风十雨,免遭饥馑之年,南无东郊,俱瞻尧舜之日,干戈永息,甲马休征,阵败伤亡,俱生净土,飞禽走兽,罗网不逢,浪子孤商,早还乡井……”
枪杆挡住那挟风云之势劈下的刀锋,汹涌而来的气劲划破护体的真气,鲜血飞溅中,座下白马蹬蹬蹬后退数步,银枪顺势一收,枪尖神出鬼没般从腋下穿出,一点寒光直直穿透因招式使老而空门大开的轩辕无伤胸膛。
见自己胸口被刺穿,轩辕无伤锐利的双眼中并无丝毫恐惧,反而扬起快慰的大笑。
“心愿已了,轩辕无伤,你还不去。”莫九冷冷地道,枪尖一旋一挑,轩辕无伤的身体便似破布一般从马上摔落,转眼消失不见。
杀戮仍在继续,战场上哭嚎和惨叫四处可闻。
“对不起,让你受伤了,阿九。”手按着胸口,鲜血从指缝间浸出,她低声道歉,神色间透露出些许不安。语罢,深吸口气,将仍在滴血的银枪挂回马背,伸手从怀中取出装冥玺的黑色盒子。
盒盖刚开的瞬间,一股沛然之气突然自其中冲出,直上天穹,瞬间风云涌动,遮盖了月亮。大雨倾盆而下,天地间一片黑暗,只剩下绿色的磷光在雨中跳动,伴随着惊心动魄的喊杀声。
探手,她从中取出一块阴寒透骨的玺印来。沾血的手指轻轻抚过上面,摸到那熟悉的图案,同时感应到其下的强大异能正不安分地涌动着。
“很久不见了,老友。”莫九轻吟,无喜悦,有悲凉。
玺举,天地无声,幽冥世界的沉寂黑暗将一切吞噬。磷火如舞,雨倾如注,却无一丝生气,无一丝声息。
“幽冥教主,慈悯众生,阴玺权出,百鬼俯臣。”莫九的声音缓慢而沉稳地在空寂的天地间响起,质朴中透出雍容,懒散里挟带着严谨,仿佛是两个人在同时说话。
雨水将她的发丝粘贴在脸颈上,再浸透她染满血迹的衣。她昂然骑在白马上,手托印玺,仿似幽冥世界中一尊撑起整个世界的神祇一般。
话音仍在回荡,原本四处乱跳的绿色磷火倏然静止下来,随后井然有序地向她汇聚过来。
莫九俯首注视着越来越多的绿磷出现在眼前,眨眼间便如海如洋,双眸中露出悲悯之色,“尔等在此地流连已久,致使亲人欲祭无踪,苦思无梦。生死轮转,天道之常,人有人道,鬼有鬼途,若阴阳混淆,必招祸殃。如今祸首已诛,尔等且放下仇怨,各寻归途去吧。此地非尔等久留之所。”
此言既罢,众魂恍然清醒,这才发现自己因为一口怨气而误了转生之机,蓦然回首,竟已是数百年。不胜憾悔,当下唏嘘而散。
莫九目注着最后一点磷光消失在黑暗中,缓缓地松了口气。不必动用阴兵强行押解,自然是最好。
冥玺入盒,雨收云散,天角又现出明朗的月亮来,映照着空旷无际的荒原。
怨气散,战鬼收,从此,这会浦之京将再不会夜夜循环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杀戮场面,必会繁华起来吧。
策马回转,她喉咙蓦然一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伸手按住胸口的伤,却因突然醒起一事,又慌忙收回手,脸瞬间红透,竟有刹那的手足无措。
挥掉脑子中的念头,痛苦地咳了两声,她无力地趴在马背上,昏昏沉沉地被拖回寺院。
并无意外,在寺门口看到一众僧人。
“阿弥陀佛,慧明领全寺僧众恭迎殿下。”主持方丈双掌合十,带头向她弯腰行礼。
勉强撑起身体,莫九的目光扫过面前九颗光溜溜的头顶,最后在站在人群最后的戒尘身上逗留了片刻,恰恰扫到他惊讶困惑的眼光,不由微微一笑。
“魂禁已破,此后各取其途吧。”她淡淡道,滑下马,立足不稳踉跄了下,却没错过戒尘眼中的关切。
“殿下慈悲。”主持脸上并不见任何波动,“殿下受伤在身,容慧明先为殿下治疗。”
莫九靠在白马身上支持住自己,闻言眉头一皱,“不必,我自己会处理。这几天饭就送到莫九的房间吧。”
打发了众僧,她回到后院厢房,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将手伸向了衣襟,趁神志尚清楚的时候将伤口处理了。
一觉醒来,竟已是艳阳高照。
莫九迷茫地抚着额头,不知道自己是做了一场诡异的梦,还是真正地经历了那场可怕的战争。
“你醒了?”耳边传来千祗夜关切的询问。
她一震,就要起身,不想胸口一阵剧痛,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无力地倒回床,她认命地闭上眼,终于肯定那一切的确不是梦。
“轩辕无伤的武功强横,我没有办法毫发无伤地赢他。”千祗夜低声解释。伤了莫九,他心中并不好过。
“如果你输了,我是不是也得跟着一并没命?”莫九问,心中有些恼。她在军营中呆了八年,打过的仗也有上百场,却从来没有见过像昨夜那样惨烈的。那根本不是打仗,而是屠杀,难怪死去的亡魂迟迟不能被超度。
“我不会输。”没有犹豫,千祗夜回答得理所当然,却无丝毫自傲的意思。
莫九哑然,侧脸看过去。
千祗夜坐在窗边,一如既往的雍容高贵,然身影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你……怎么了?”在反应过来前她已问出口,语毕虽有懊恼,却难掩关切。
千祗夜摇头,过了一会儿才轻轻地道:“人体阳气重,加上你身带煞气,我附在你体内时间太长,有点撑不住。”
“嗯?”莫九勉强撑着而起,背靠着床头,有点不明白千祗夜的话。
“杀过生的人身上都带有煞气,杀得越多,煞气越重,兵器也是一样。而杀人者尤甚……无主之魂最惧煞气。”千祗夜竟毫不避讳地将自己的弱点摊开在了莫九的面前。
莫九心弦莫名地一动,不及细思,突然想起另一件事,立即恍然大悟。
“你始终与我保持着一段距离,便是因为此吗?”无论在什么地方,都站在五步之外。在通往他陵墓的潭中以及崖壁石径上,一直握着她的手引路,想必很痛苦吧。所以在她失足落崖时拉她上来却被撞到身上后,才会突然显得那么虚弱。想到此,她竟有些感动,虽然明知自己才是那个最无辜被牵扯进危险的。
千祗夜微微一笑,既没承认也没否认。
“如今九阴之气已破,这山寺与平常之地再无区别,你长留此地倒也无妨。只是真要一生以男子身份示人吗?”他转开话题。
莫九垂眼,看着自己的手,唇角浮起一抹苦涩,“如今天下大乱,外族入侵,男子已是难以自保,何况女人?”否则她何苦要隐匿在和尚寺中,也不愿另寻尼庵避世。事实上,她比谁都清楚,其实世无可避。
“也好。”千祗夜听出她无离去之意,心中竟不自觉松了口气。
一阵沉默。
莫九知道自己的伤处被包扎过了,千祗夜虽然占用了她的身体,她的意识却仍然在,所以才能看到发生的一切,也能零星片段地接收到千祗夜的回忆和感受。
“那个昨夜……”她开口。他没让主持为她疗伤,她其实挺感激的。
千祗夜身体一僵。
“那个轩辕无伤,很厉害。”察觉到他细微的反应,莫九突然有些想笑,咽下了原本想说的话。有过了两人共处一体的经历,她突然发觉自己似乎能大约猜到他的想法。他定然还在为给自己疗伤的事纠结。想到这一点,她的脸竟然也有些发烧。
千祗夜闻言,神色微缓,却又有些不悦。
“还不是我的手下败将。”他自言自语地低喃,竟有些孩子气。
“嗯?”莫九没听清楚。
千祗夜轻咳一声,不愿再提轩辕无伤,“我说过要答允你一个愿望,你现在可想好了?”
“愿望……”莫九诧异,因为没抱过期待,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这事。此时乍闻他提起,颇感意外,“愿望吗?”她见识过了他的陵寝和他操控冥玺的能力,已经相信若要荣华富贵,对于他来说只是轻而易举的事。只是那些她要来做什么?在这乱世之中,不过招来杀身之祸罢了。
闭上眼,莫九有些茫然。一直以来,她需要什么,都是靠自己努力挣来。从来没有人问过她有什么愿望,她也不容许自己去想一些远离实际的愿望。
顿顿吃饱饭,夜夜安稳睡,平平安安地过日子。这或许就是她最大的愿望了吧。
“那就天下太平吧。”再睁眼,她似笑非笑地看向那只答应帮她实现愿望的鬼魂。
千祗夜愕然。
天下太平,不过是随口的说笑。
正如千祗夜指出,千祗已乱,非关九阴。王朝兴败,决定于当朝者,帝王若昏庸无道,又岂是靠九阴之气能保江山稳固的,所以他并不担心破了九阴之气。同样的,莫九也深知这天下太平,在朝政腐败外敌入侵的情况下要实现又岂是一朝一夕之事?
因此愿望的事,只得暂时寄下,千祗夜答应待她想好后再提。
“牡丹谢了。”千祗夜看着窗外,突然道。
戒尘端着碗粥从外面走进来。
“莫……殿下,请用斋饭。”小和尚显然没看到千祗夜,来到床前,双手将粥递到莫九面前,神色在瞬间的局促后变为恭谨。
莫九微愕,而后失笑。
“什么殿下?小和尚你小小年纪就糊涂了?”她说,伸手拧了下戒尘嫩嫩的小脸,“我是莫九。殿下两个字是能乱往人身上套的吗?”
千祗夜回眸看到这一幕,眼微眯,眉头拧了起来,心中颇为不满。两人都同生共死过了,莫九却从没对他这么亲昵过。
戒尘闻言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有些犹疑地看向莫九,“可是,昨晚……”昨晚主持方丈是这样唤的没错啊。
“昨晚不是我。”莫九笑了笑,伸手接碗。
戒尘眼睛一亮,虽然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显然是相信了她的话,毕竟平时也没见主持对莫九师兄有多么尊敬。
“你身上有伤,戒尘喂你吧,师兄。”小脸上终于散去了敬畏,恢复了平时的亲近。
说着,他避开了莫九接碗的手,站近了些,舀起碗中的粥吹凉了往她唇边递去。
千祗夜脸上不悦之色渐浓,突然觉得小和尚真是碍眼无比。
“莫九师兄,你洗干净脸后真好看。”戒尘天外飞来一句,莫九正准备咽下的粥一下子呛进了气管里,不由一阵剧烈咳嗽,牵动胸口的伤处,痛得差点掉下泪来。
千祗夜赫地一下站起来,快步来到床前,欲伸手却又缩了回来,眼中露出懊恼的神色。他是只鬼,他什么也做不了,连个小和尚都比不上。数百年来,他第一次如此悲哀地意识到这个事实。
戒尘被吓了一跳,赶紧将碗放到桌子上,腾出手去给莫九抚背。
好半会儿,莫九才停下来,但是伤口却已被震裂,血浸透包扎的布带,染红了外面的衣服。她痛苦地靠在床头,闭上眼微微地喘息。
“师兄,你伤口流血了,我帮你重新上药。”戒尘看到鲜红的血,有些着慌。
此言一出,莫九和千祗夜均是一惊。
“不用了。我肚子饿,你把粥端过来。”莫九睁开眼睛,有些虚弱地转开戒尘的注意力。天知道,她早疼得一点食欲也没有。
千祗夜退后一步,深眸中隐约浮动着些许复杂的情绪。
勉强喝了几口粥,莫九便借口想休息,将戒尘打发走了。
“莫九,我帮你重新包扎。”关上门,千祗夜对已躺下合眼休息的莫九道。
莫九连眼也没睁,颓靡地道:“不必了,我睡一会儿就好。”并不是第一次受伤,也不是没受过比这更严重的伤,她有些漫不经心。
没有再听到千祗夜说话,以为他离开了,正当莫九昏昏沉沉要睡过去的时候,突然感觉到衣服被扯动。她一惊,睁开眼,发现千祗夜正坐在床边解她的衣服。
“你……”她开口,却被他一道犀利的眼神给堵回了所有的话。
这只鬼一旦决定了的事是不容违逆的。相处时间虽然不长,对于这一点莫九还是看得相当清楚。她向来不做无用的事,何况,此时也没那个精力。
“男女授受不亲……”无力地嘀咕了一句,她又闭上了眼,脸却有些发烫。虽然昨夜他也为她处理过伤势,但这种事毕竟是适应不来的。
千祗夜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解布带的手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脸色比因失血过多而苍白异常的莫九更难看一些。靠得太近了,莫九身上的煞气让本就有些虚弱的他很难受。
除了昨夜被刀气所伤的那道伤口,莫九身上还有着大大小小的其他陈旧伤疤,昨夜在给她清理伤口的时候他就注意到了。可以想见,她以前过的是什么日子。
说不上为什么,第一眼看到那疤痕累累的身体,他竟觉得莫名的难受。
“你还把自己当女人吗?”他手中上着草药,缓缓地道,“哪有女人像你这样不爱干净的?又哪有女人的身体像你的这样丑陋?”虽然心中并不觉得她的身体有多丑,但他出口的话却是直接而刻薄的。千祗夜觉得很生气,却不知自己在气什么。
莫九被说得忘了那本就不多的羞涩,明知他无恶意,但仍有些尴尬,“咳……那是事实,殿下。就算我不想,也没办法。”他昨晚给她处理过伤口后,因嫌她身体太脏而帮她清洗的事已经把她的面子踩在了脚底,她实在无法让自己更羞愧了。
千祗夜无奈地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伏身为她将上好药的伤口重新包扎好。
那一日为她包扎完伤口后,千祗夜就消失了,连着好些天没看到鬼影子。
虽然戒尘一有空就过来陪她说话,虽然次日她就能拖着病体坐到门前的石阶上看已败的牡丹残枝,但是莫九仍觉得欠了些什么。
晚上再也没听到杀伐的声音,显然经过那一夜之后所有怨魂都已得度。没有了那声音,这深山陋寺的夜晚便显得太过安静了。安静得甚至有些寂寞。
他还会再来吗?抚摸着怀中的小兔,她眯眼看着天上的云,一遍又一遍地自问。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千祗夜再次出现是已过了半月,仍穿着那身玄色深衣,见面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那个时候莫九正坐在石阶上纳凉,月是新月,抓人目光的是那满天异常明亮的星辰。看到千祗夜精神极好地出现在面前,她心中本来挺高兴,但是在听到他的话之后却变了脸色。
“不去。”她拒绝地干脆。有过一次教训,她怎肯再重蹈覆辙。伤势是好得差不多了,不过也没必要无缘无故陪着他玩命。
“这次没有危险。”千祗夜淡淡道。
莫九摇头,上次他也说要她做的事不难,结果差点没要了她的小命。
“你不相信我?”千祗夜眉头微拧,问,声音温和之极。
“不是。啊……天色已晚,该睡觉了。”莫九察觉到危险,赶紧起身,“明天见,殿下。”说着,转身就要往屋内溜。
“阿九!”千祗夜柔声唤,身形一动,已经挡在了她的前面。
莫九叹气,往后退了几步。知道他会被自己身上的煞气所伤,她又怎么忍心真的撞上他的身体,“说吧,这次又要去哪儿?”如果是他的陵寝,打死她也不去。
“到……会浦京。”千祗夜原本想说到时自知,但一看莫九眼中的不善,立即明智地改口。
“没危险?”莫九再一次确定。
“没。”千祗夜摇头,眼中透出笑意,却又有些郁闷。
“那走吧。早去早回,我还想睡觉呢。”莫九无奈,似乎每次都被他吃得死死的。心中不由感慨,做鬼果然要占便宜许多。
走出寺外,却是下山的路。
“你以后还来寺里吗?”看着前面修长的背影,莫九忍不住问。牡丹花谢了,荒原上的怨魂也已得度,这些天他没来,她不知道是不是这个原因。如果是的话,那么……她心中暗叹,她想她需要时间适应没他在旁边的日子。
千祗夜停下,回头,眼中流露出些许奇怪的光芒。
“怎么了?”莫九被他看得心跳微快,不自在地问。
千祗夜嘴唇动了下,似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继续往前走。莫九自嘲地笑了下,不再说话。
眉月清浅,星光映路,夜风拂过芒草,带上了秋意的寒凉。
不知走了多远,前面隐隐现出灯光,丝竹之声若隐若现,穿出一排树丛,竟是一条通衢大道。道上灯火通明,车水马龙,热闹非凡。
这里什么时候多出一座城池来的?
莫九站在平坦的石板路上,与来来往往的行人擦身而过,心中异常疑惑。她明明记得这片荒原数十里之内是没有人烟的,遑论是可堪比帝都的大城。何况这样的繁华安定,在整个千祗,都很难见到了。
“阿九,跟上。”千祗夜站在不远处,修长的身影仿佛要融入那华灯之中。
莫九皱眉,甩头抛开心中的疑惑,快步追了过去。
灯市如昼,夜色黯淡,千祗夜突然迎上向他走来的莫九,伸手抓住了她的手。
莫九一惊,只觉手上阴冷,并无实物的感觉,“千祗夜,你……”他不是受不了自己身上的煞气吗?
千祗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人多,走散了你就回不去了。”他说,声音平静无波。
莫九哦了一声,不再多言,心跳却明显快了几分。
“这里就是会浦京。”两人并肩走在人群中,千祗夜淡淡道,“是前朝的国都,曾经便是如此的繁华。”
莫九以嗯相应,若有所思。
千祗夜目视前方缓步而行,眸中隐着一抹悲凉,“然却在十日之内,城中百姓被屠杀殆尽,连刚出生的婴孩也不曾被放过。灭城的火焰整整烧了数月,整座帝都化为一片灰烬。”
莫九闻言止步,但觉背上汗毛直立,“莫阿九从小没读过书,殿下你别唬我。”没读书是事实,大字不识一个也是事实,未读史书,所以对于死后修陵等级等同帝王级别却无帝王之称的千祗夜一无所知,更不用说是前朝的事了。何况史书并不是一般的人想看就能看到的。
千祗夜没有辩解,拉着她走进一家华丽的酒楼。
“我身上没钱……”莫九不肯进,她身上分文没有,千祗夜又是只鬼,这样进去不是自讨白眼嘛。
然她话音未落,酒楼老板已亲自迎出,恭谨地将两人请至三楼雅间,并奉上香茗点心。
“他看得到你。”待老板退下后,莫九奇怪地问,心中有些忐忑。
千祗夜笑了笑,微微一点头。
正文 第五章
雅间窗口对着的是一个大湖,此时湖上画舫林立,宫灯相映,丝竹弦管之声正是来自上面。明明是如此锦绣之地,却让莫九身上阵阵寒气直冒。
“轩辕无伤是风辽人,也就是现在入侵千祗的大炎开国之帝。”千祗夜继续之前的话题,不紧不慢的语气莫名平缓了莫九心中的躁乱,“那时,前朝朝政腐败,比现在的千祗更甚。四境民不聊生,京城中却一派歌舞升平,醉生梦死。”说到此,他轻轻叹了口气。
所以外族入侵,百姓造反均是很正常的事。于是如同每个即将败亡的朝代一样,烽烟四起,江山残破,而当权者以及一干朝臣却仍夜夜笙歌,荒淫无度。位于南域的千祗氏趁机崛起,建立了千祗王朝,千祗圣雄称帝,千祗夜乃其第十二子。
“轩辕无伤雄才大略,世所罕见,但却嗜武成痴,嗜战成狂,加上他本身能力强横,竟是从未遇到过敌手。”千祗夜为自己斟了一杯茶,边饮边道。
莫九见状,不自觉亦伸手去端茶杯,却被千祗夜阻止。
“这茶你喝不得。”
莫九一怔,想了想,转而去取点心。
“这点心你也吃不得。”千祗夜再次阻止了她。
莫九沉默地收回手,暗忖自己是不是应该生气,然后甩袖而去。只是想归想,她仍然是坐在原地,连移动一下也没有。
窗外传来女子弹唱之声,却是一艘画舫来到了窗下,上面衣香鬓影,竟有十数个妖娆女子或坐或站于甲板上,正彼此玩笑戏耍着,丝毫不在意旁人的眼光。
这样的才算是女人吧。莫九想。秀发结云,身姿婀娜,眉目盼兮,巧笑倩兮……仔细想想,她没一样符合的,甚至很多时候,连她自己都忘记了自己还是个女人。
“你现在这样便很好。”耳边突然响起千祗夜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她回过头。
千祗夜正一手提壶,一手执杯,做斟茶式,并没有看她。
“我也觉得还行。”莫九点头赞同。
千祗夜手中壶嘴一偏,茶水洒出少许。扬眼,他对上莫九毫无玩笑意味的眼,然后轻轻叹了口气,“也许我并不需要担心你会计较这些。”
莫九头偏了下,笑,“你为什么要担心?”无法否认,在听到他说出担心二字时,她心中产生了异样的感觉。
千祗夜再叹气,“我以为我们是朋友。”他想,朋友比较适合他们两人吧。
“朋友……”莫九出神,有些感动,但又似乎有些她不明白的失落,“嗯。”
听她显然是赞同了自己的说法,千祗夜反而沉默了。
半天没等到千祗夜开口,莫九忍不住开口:“你开始说到轩辕无伤。”经过了那夜血战,她想他不会无缘无故提到这个人。
千祗夜看了她一眼,有点郁闷,说不上为什么,总是不大喜欢她对轩辕无伤感兴趣,虽然这个话题其实是他自己起的。
“因为从未吃过败仗,所以他对善战之人分外感兴趣。”郁闷归郁闷,他仍然开口说了。不为别的,只是想把自己的过往告诉她知道而已。他害怕,有朝一日,他会忘记。就像在莫九推开那扇门之前,他只知道自己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却已忘记自己为什么会在那里每日诵着《地藏经》,又究竟在等待什么了。
“我因为少年时得到冥玺的原因,能够调动阴兵,也是战无不胜。又加上凡是我参与的战争,都会天地变色,风雨交加,久而久之,便得了个战神的称号。”
莫九见识过冥玺的力量,不由大为赞同,暗忖若是自己在战场上遇到他,估计也会以为是神。
“因着这称号,轩辕无伤数次向我下战书。但我那时正在为父皇平定东南沿海夷族,加上已厌烦无事生干戈,便没理会。”说到此,千祗夜眼中露出深沉的懊悔与无限憾恨,“我若知道他是一个狂人的话,必不会如此轻忽他的挑战。”
莫九听到此,再联系上他在街上所说的话,心中不由浮起强烈的不安。
停顿下来,千祗夜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平复纷乱的心绪,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继续。
“当时我们并无意动会浦京,只是准备以扫清外围的方式,将其孤立,然后便能不费一兵一卒降之。谁曾想轩辕无伤看透我们的战略,竟大胆地利用各方势力互相牵制的形势,率领风辽铁骑孤军深入直捣会浦之京。”
“他的目的不过是想逼我迎战,却不料我平定东南之后却因水土不服而大病,根本来不及回师。”
叙述着这段往事,千祗夜仿佛陷进了一场噩梦,神色呆凝,手中握着茶杯许久却不曾再饮一口。直到不经意地扬眼发现莫九一扫平时懒散,几乎是屏气凝神地听着自己说话,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从过去抽离出来,恢复一贯的从容。
于是轩辕无伤在攻占了不堪一击的会浦京之后,以屠城的极端手法向没有接受他挑战的千祗夜挑衅,使得繁华富庶的帝京成为一片废墟。或许是杀孽太重,轩辕无伤在毁城时,被一只受惊的狗咬了。不是什么重伤,但是他仍倒在了这片被他所毁的废墟上,再也没回到北域。
死有恨,魂不安。千祗统一天下之后,会浦京却因夜夜可闻的鬼哭杀伐之声而无人敢居住,最终成了一片荒原。
静默了好久,莫九才缓慢而平静地道:“其实你就是想告诉我……我现在所在的地方是一座鬼城,对吧。”
千祗夜看向她,满目悲凉。
此时,鸡叫声从远方遥遥传来。
真的只是一座鬼城吗?还是,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
莫九站在那个水草杂生的湖边,想起那夜坐在酒楼上所见的景象,不由一阵恍惚。
那日清晨鸡叫之后,千祗夜便带着自己离开了那个所在。连着数日,她都在想着这件事,想着那座城以及城中的酒楼和画舫上的女子。终于还是没有忍住,寻着记忆中的路径来到了此地。
风起涟漪,阳光灼目,眼前不过一片久无生机的荒芜,让人如何能与那场软红十丈联想在一起。
“千祗夜。”她突然喊,知道他一直跟在自己身边。
没有得到回应。
“你既然说怨魂已散,为何这里夜间还会出现会浦京?”是鬼是幻?
她的话音落,碧蓝的天空下只闻芒草沙沙之声。
很久之后。
“因为他们不是怨魂,而是留恋生时繁华却无处可归无人可祭的孤魂。我以冥玺之力为他们造了这座虚无之城,使其不至流离失所……阿九,你说若这天下百姓都能过上这种太平日子,可好?”千祗夜出现在荒草之中,静静地看着莫九。
莫九呆了呆,突然明白,他原来竟是惦记着自己那个随口胡说的愿望,一时间心中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千祗夜,寺中和尚那么多,你为什么偏偏找上我?”她一直有着这个疑问。以前懒得问,是因为不关心,现在却很想知道。只因,自从千祗夜说他们是朋友之后,他在她心中便已不再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存在。
“因为他们生魂被拘,不能碰冥玺。”千祗夜给出答案。
莫九有些意外,却没再多问,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忍了忍,还是问了出来。
“你……那半个月你为何没出现?”那样平白无故地消失,总让她觉得有些耿耿于怀。
没想到她会注意到此事,千祗夜先是一愕,而后忍不住上扬了唇角,连眼底都布满了笑意。抬眼,便觉这看了数百年的蓝天白云,荒草野湖都是说不出的美好。
“你关心我,阿九。”他指出事实,平静的语气中有着掩饰不住的雀跃。
莫九脸一热,却直认不讳,“自然,你说过我们是朋友。”
闻言,千祗夜目光微黯,原本的笑容中添了一丝说不明的苦涩,“朋友吗……”他低喃,在莫九疑惑的眼神投过来时,才又扬高了声音,理直气壮地道:“那半月我访友去了。”事实上他一直在,只是因附于她身而导致阴魂之气受损,无法现形。不说,是因为不想让她再为已经过去的事担心而已。
访友?莫九一脸迷茫地哦了声,觉得有些不对,却又无法指出是哪里不对。千祗夜看到她罕有的迷糊,忍不住别开脸偷笑。
“千祗夜。”莫九没察觉,回过神,喊。
听出她语气中的认真,千祗夜回过头。
“你……你如果哪天要离开,一定要事先跟我说一声。”虽然这些日子他仍如中元前几天那样时常伴在自己身边,没有提过离开之事,但是人鬼殊途,这分别之日恐怕早晚会来到。每每想到此,她便有说不出的惆怅和……不舍。
千祗夜沉默下来。他在此地守了数百年,亡魂无日月,时间空茫得似乎永无止境。然而当能够解脱的机会真正到来时,他却并没有高兴的感觉。
放不下……
只是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是放不下过去的荣耀与罪孽,还是放不下相伴不到一月的莫九。
“阿九……”他开口唤,有些犹豫。
“什么?”莫九应,心中竟有些忐忑。
“你的愿望一定要是天下太平吗?”他原想问她是不是愿意一生都留在此地陪他,却终于没问出口。
莫九愕然,而后微笑,“那只是随口说说,你也信?”
千祗夜松了口气,“在帮你达成愿望之前我都不会离开。”他知道这是借口,但是,他们两人之间的牵系似乎也只有这个借口了。
“是吗?”莫九心中一喜,不过很快便被一丝落寞代替,毕竟是暂时啊,“如果我的愿望是……”她想要说出让他一直留在此地的话,却突然想到这样会不会是强人所难?他若非心甘情愿,就算留下又有何意思?
正在她迟疑的时候,千祗夜开口打断了她:“不急,你想好再说。”语罢转身便走。
他行走的步伐依然如行云流水一般优雅从容,但是那快速远去的背影却让人产生仓惶逃逸的错觉。
“喂,千祗夜……”莫九懊恼,喊了一声。只是人已走远,哪里唤得回来。
“我想好了。”她叹气,无奈地低喃,然后任这几个字被风吹散。
暂时……便暂时吧。
在回寺的山路上,莫九看到千祗夜去而复返,神色凝重。
“现在不能回去。”他一把将莫九拉进一旁的树林里,沉声道。
莫九心中浮起不祥的感觉,“怎么了?”
“有官兵占了寺。”
千祗夜虽然神色平静如常,但莫九仍听出了他语气中的怒气。她心中一懔,反射性地抓向他的手臂,“难道……”后面的话因手下落空而突兀地断掉。
两人无语对望,均看出彼此眼中的沮丧与失落。千祗夜虽然靠着数百年修行的阴魂之力能够现出形体让莫九看到,并拿动实物,但是他本身不过一抹魂魄,是没有实体的,莫九自是无法碰触。
千祗夜率先回过神来,别开脸,淡淡道:“煞气太重,我无法靠近。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但显然来意不善。”
莫九沉吟了下,“我想去探探,不知道和尚们有没有危险。”她有点担心小戒尘。
千祗夜闻言顿住,片刻后才缓缓道:“有两个和尚被杀了,尸体吊在寺门处。”他没说的是,那两个僧人是被砍断了手足,最后才一刀刺透心脏。看得出,用这样残忍的手段,必是想逼问什么事。
莫九心头一震,颤抖着扶住身边的树干,深呼吸了好几次才控制住情绪。
“小戒尘、小戒尘他……”她几乎无声地问,害怕得到让自己无法接受的答案。
“没有他。”千祗夜道,知她跟小戒尘关系比较亲近,所以回答得没有丝毫迟疑。
莫九心中微宽,冷静下来。
“我从寺后潜过去……刀还在后院。”她看向千祗夜,眼中是许久不见的冰冷与犀利,“你在外面等我。”
千祗夜没有说话,不知道在想什么。莫九转身便去,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来,笑道:“阿夜,如果……这次事了后,我想我应该可以跟你学下棋。”语罢已如豹子一般矫捷地蹿进了林深处,往山上攀爬而去。
我应该可以跟你学下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林中,千祗夜有片刻的怔忡。中元前日整日相缠,不惜以小兔贿赂,想教她学会下棋,以陪自己打发漫长无聊的时光,她总是兴致缺缺,不曾想今日竟然松口。而且,还是第一次没有全名全姓地叫他。
是因为知道此行活命的机会很少吧!想到此,他不由微微一笑,随后跟了上去。他怎么会让她有事?
就在寺院后墙进入视线的那一刻,莫九大吃一惊,脚下步乱,竟一下子跪倒在地。
烧起来了!
浓烟四起,白焰冲天,整座山寺陷入一团烈火之中。
小和尚!莫九心胆俱裂,手脚并用拼了命地往山上爬。时光仿佛倒流,她仿佛看到一个被狗撕碎的男孩躺在面前地上,手中紧紧抓着一把带着肉丝的汤饭,两眼无神地看着天空,嘴里仍喃喃叫着二姐。
阿弟等我……阿弟……
“阿九!等一下……”千祗夜看情况不对,想喊住她。但她却像没听到一样,速度不慢反增,连挡在面前的灌木荆棘都懒得拨开,任其划伤脸手而不自觉。
“阿九!”千祗夜心中一懔,闪身挡在她面前,莫九竟是视若无睹,直直地穿过了他。千祗夜身体一晃,形体变得有些模糊,好半会儿回不过气来。
莫九已经到了后面菜地边,灶房也烧着了,焰火燃烧产生的高热烤痛她的脸。她连考虑也没有,三两瓢舀起缸中水淋湿全身,便往院内冲。
无人,一路无人。火光潋滟中,只有她一个人的身影焦急地奔跑在偌大的山寺当中。
千祗夜跟在后面看着她孤独的身影,心中突然浮起一股莫名的疼痛。
“阿九,冥玺。”他大喊。冥玺出,风云动,这场大火必须要天雨才能浇灭。
莫九身体一僵,倏然冷静下来,不吭一声转头便往后院跑去。
后院火势不大,那一畦牡丹竟分毫无事,绿得让人心平气和。房门紧闭,小兔窝在床上睡得正香,如同她出去时那样,里面没有人至的痕迹,莫九很快便在床头找到了装冥玺的黑盒子,便要打开。
“阿九,你控制不了它。”千祗夜阻止了她。冥玺乃是一种黑暗的力量,控制不了的人会被反控制,这是他一直不准莫九打开它的原因。
莫九皱眉,看向他,“那要怎么办?”
“你信不信我?”千祗夜问得干脆。
莫九心中一动,已大概猜到了他的意思。当下也不犹豫,点头道:“好。身体借你!”语罢,闭上了眼。
千祗夜轻叹口气,低头俯向她。心情却是复杂之极,不知道是该为她的信任高兴,还是该为她竟因担心戒尘安危而失去理智身入险境恼怒。不过可以肯定的一点就是,能够分担她心中的担忧和焦急,比只能在旁边看着要好得多。
同样的白马,同样的银枪,同样的天地无色,暴雨如注。
当千祗夜骑着白马出现在那群在突来的黑暗中失去方向的官兵面前时,欣慰地发现除了寺院门口吊着的两具尸体外,剩下的七个僧人都安然无恙。
只是一眼,他便将对方的情况尽纳眼底。二十许人,禁卫打扮,人人目光湛然眼神狠厉,显然是心狠手辣之辈。对于这场来得极度蹊跷的大雨以及千祗夜的出现,他们显示出了非同一般人的沉着。
“来者何人?”一首领样大汉冷喝的同时,身后其他人已经拔出了兵器严阵以待。
千祗夜冷然扫了他一眼,淡淡道:“此寺僧人与世无争,尔等竟无故以残忍手段杀害,显然非是良善之辈,便是以性命相偿亦是不枉。”他一边说着,一边策着白马缓缓踱到那群人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们,仿佛看着一群已死之物。
那群人闻言大怒,尚未有所行动,一旁盘膝而坐无论威逼利诱始终低声念佛的慧明老和尚突然说话了。
“我佛慈悲,施主且忌再造杀孽。”众人侧目,除了千祗夜,其他人均不知他此话是对谁而说。
“好个狂妄之徒!我便是杀了此地所有僧人,你又奈我何?”那首领怒极而笑,倏然拔刀砍向离自己最近的那个和尚。
“殿下救命……”那和尚本来一直忐忑,见状神色骤变,脱口叫出声。
众僧闻言色变的同时,但见银光一闪,“铛”的一声首领的刀已被震开,再回神,千祗夜手中枪尖已点在首领咽喉处,若再下探半分,必然去掉一条性命。
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出的枪,也没人感到有多凌厉的杀气,他持枪的随意姿态便像是首领自己站在那里让他用枪指着一样。
一时间气氛凝滞到极点。
“翔龙劲,原来是白雪痕的后人。”千祗夜笑了一笑,叹气,“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说罢,堂堂御前卫到这荒山野岭找和尚麻烦所为何来?”白雪痕是千祗圣雄的两大侍卫之一,后来千祗建国,他因护主有力而被封为御前卫统领,特别恩准世袭罔替,翔龙劲是他的独门绝学。那首领状似随意的一斩,其实已经用上了翔龙劲,可见并不敢小觑千祗夜,但没想到会被千祗夜轻而易举破掉,还因此被看出来历。
听对方道出自己的身份来历,他一扫初时的惊骇,傲然道:“既知本统领身份,还不拿开你的枪,想造反吗?”
千祗夜轻笑起来,蓦地收回枪,倒提在腿侧,“你不说我也知道,你们必是为夜陵而来。”除此之外,他可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会值得他们大费工夫逼问这些僧人。然而,想来连当今皇上也不知道,这夜陵确切入口根本无人可知,即使是护陵僧也一样。
听他提到夜陵,首领脸色先是一变,而后突然缓和下来,“你知道夜陵?”
“岂止知道。”千祗夜也温和地回应,不见最初的杀机,“我还可以带你们去。但是……”雨声哗哗,他的尾音消失在黑暗当中。
“但是什么?”终于听到了夜陵的消息,那首领竟有几分沉不住气,踏前一步,急问。
千祗夜冷笑,“我的僧人可不能白死,以命换命吧。”
他此言一出,一众僧人不由合十低念阿弥陀佛,显是想起同修的死状。小戒尘清澈的双眼落在他身上,充满疑惑。
那首领脸色一变,“我怎知你所说是真?”
“你可以不相信。”千祗夜回头看向下面的寺院,发现火焰已熄,便将冥玺放进了盒子中,“要取尔等性命,于我来说不过易如反掌之事。我只是不想再让我的枪尖染血而已。”
雨散云开,那笼罩着一切的死亡之气也随之消散无踪,阳光照在湿漉漉的绿叶上,显得分外可爱。
这时那首领才看清千祗夜的容貌,不由微微吃惊,怎么也想不到对方的长相会如此平凡。沉吟半晌,他才道:“我要先看到地方。”
“有何不可。”千祗夜唇角浮起说不尽的嘲讽,“你先将僧人们都放了。”他知道无论找不找得到夜陵,这些人都不会放过他,正如他没打算让他们活着走出嶂山一样。
虽然各怀鬼胎,但双方各退了一步,终致达成协议。
正文 第六章
阿九,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
“千祗夜!”莫九惊醒,一身冷汗。
“莫九师兄。”戒尘清秀的小脸出现在她的上面,一脸的惊喜。
莫九茫然地看着他半晌,又闭上眼,脑海中浮起曾经历过的一切。
千祗夜将那些禁卫从正式的墓道引进自己的陵墓,墓道两壁上嵌着的一具具形状凄厉的活尸,华美的壁画,威武凶恶的镇墓兽,数千人的禁卫俑,华丽的殿堂……
阿九,那些人俑,包括真正地宫中的,都是用活人做的,怨气很重,你一个人别进来。在离开那个地方的时候,千祗夜对她说。
那些禁卫连千祗夜真正的地宫都没进入,便全部死在了活尸的怀中。
他们一个也不能活,不然你跟和尚们以后都不会有安稳日子过。千祗夜如此说。
千祗夜将冥玺放回了原地。
父皇心怜我早夭,将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陪葬。这里的每一件东西都价值连城。阿九,我没办法把它们送给你,一件也不能,你能明白吗?
阿九,人鬼殊途,我知道咱们早晚要分别,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阿九,你带着戒尘离开这里,找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住下吧。实在不行,到大炎去,那里应该比现在的千祗安定。
阿九,我必须去投胎了。
阿九……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难过?
阿九……
莫九轻喘一口气,再次睁开眼睛。所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身边是小戒尘担忧的脸。
“这里是哪里?”她坐起身,看到撑起的窗子外面绵延的屋顶,人声不绝,是久违的喧嚣。
戒尘摇头,眼中有着对陌生一切的畏惧,“是你……是殿下带戒尘来的。他、他让我守着你。”
莫九嗯了声,想了想,伸手入怀。果然摸到一个钱袋,里面装着一些碎银。那是千祗夜从死了的禁卫身上搜来的。
“戒尘,你为什么没跟着主持他们离开?”从墓中出来,发现等在原地的小戒尘,让她和千祗夜都很惊讶。
戒尘用手拽了拽衣襟,小脸微红,“师兄们害怕那些恶人出来还会到寺里找麻烦,都各走各的了。方丈不肯离开,还在寺里。戒尘担心、担心师兄,所以、所以……”人心惶惶,谁也管不了谁,即使是出家人也一样。
莫九听明白了,心中不由一暖,摸了摸他的头,“没事,莫九师兄以后照顾你。”
小和尚很高兴,眼睛都笑弯了。
他们所在的是嶂山南麓的小镇客栈,会浦原在山的北麓。从南麓上去,便是千祗皇族春日赏樱的落樱别宫。莫九听千祗夜提到过。
莫九在小镇上买了足够两人一个月的米粮,然后带着戒尘翻山越岭又回到了寺院。
本来就破旧的寺院被这一把火烧得更颓坏得厉害,好几处的墙都塌了,从外面就可以看到里面。大殿被烧去了一半,留着一些被烧得黑糊糊的木梁架在头顶,把天空割成了几块。反倒是后院的情况较好,除了充斥着烟熏味,两间厢房都完好无损。
主持还在,就住在莫九之前住的房间,见到他们回来,很是惊讶,似乎也有些高兴。
大内御前卫死在此地,大家都知道嶂山不会再清静了,但是主持要为死去的僧人超度,而莫九想等千祗夜。
千祗夜是她的朋友。虽然两人相识不到一月,也许最开始的时候,他找她只是为了交易,但是他从来没有真正想伤害过她。
他说他们是朋友。既然是朋友,那么就不应该分别得这么稀里糊涂。她想见他,哪怕是一面也好,至少让她问清楚他要去哪里。
揣着这种想法,莫九在寺院里等了一日又是一日,直等到黄菊遍野。
千祗夜没再出现过。就如曾经的出现一样,他消失得也是那么突然,仿佛这世上从来就没有过这么一个人,这么一缕魂,一切都是莫九青天白日做的梦。
于是,莫九一个人去了他的陵寝,找到他仍栩栩如生的尸身。肯定了自己不是做梦,只是那个人确确实实是消失了。
阿夜,你欠我一个愿望。两日之后,她无声地留下这么一句话,然后离开了那个地方,再也不打算进去。
山寺的深秋是寒冷的。莫九看着天空啼叫着飞向南方的雁群,知道自己该走了。人活着,终究还得走自己的路。
主持年迈,不愿离开嶂山,临行前,他将一串佛珠交予莫九,嘱她带在身上。
“从此地往南行百里,会有一座破庙,烦劳莫施主于重九之日到该处暂宿一夜。”
莫九没多问,揣上佛珠,带着小和尚戒尘下了嶂山。
是日为九月初三,离重九还差六日。会浦原上荆棘蔓生,野菊烂漫,却渺无人迹。若不是亲眼相见,谁能想到此处曾是盛极一时的帝都。
想到帝都,莫九便想到那一个星月之夜,想到他说你现在这样便很好,想到自己未说出的心愿。
“莫九师兄,你为什么难过?”戒尘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莫九一怔,回过神,看到戒尘关切的眼神。
她在难过吗?她为什么难过?
伸手摸了摸小和尚的光头,她微微一笑,摇头不语。
餐风宿露,不一日出了会浦原,前面终于出现了一些稀稀落落的草房。常年战争,已导致田地荒芜,民不聊生,偶尔遇到一两个人,也都面黄肌瘦,神色惶惶,宛如惊弓之鸟。
莫九没敢去打扰他们,都是在野地中找些黄精山药充饥。
见到老和尚所说的那间破庙是在九月初七,离重九还有两日。破庙是在一条黄土道旁,梁断墙坍,瓦片零落的房顶以及开裂的墙缝中都长满了蓬蒿,显是废弃良久。
“住在这里,你怕不怕?”站在庙门前,莫九问戒尘。
戒尘想了想,摇头。这一路走来,都是住于荒野之地,他也并未怕过,何况还是庙中。
莫九笑,伸手去推庙门,但听“嘭”的一声,本就松落的庙门一碰即倒,溅起满天尘埃,两人立时吃了一口一鼻的灰尘,呛咳得往后直退。
“莫九师兄,你说主持大师为什么要让我们重阳在这里住一晚?”小和尚终究还是孩子,难抑心中好奇。
“到时就知道了。”莫九说,手却不由自主摸向那串佛珠。说不上为什么,她总觉得事情与这串佛珠有关。
待灰尘散尽,两人走了进去。但见其中蛛网密布,鼠蛇结窝,佛像歪倒,供桌毁损,抬头即可见到天光,住在这样的地方绝对不会比住在荒郊野外更好。
没有说话,莫九动手开始收拾起来,准备在日落前腾出一块空地暂住。戒尘则走到漆落显出泥胎的佛像前,使劲想要将它扶起,只是力小,移动不得丝毫。莫九见状,走上前,帮了他一把。
掸掉佛像上的尘土,看到他脸上永不会消失的慈悯世人的浅笑,莫九心中感慨,如同戒尘一样合十念了句佛。
赶在天黑前收集了一捆柴禾,生起火堆,安稳地过了一夜。
第二日是初八,白日突然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庙中多处破漏,连个干燥的地儿都没有,莫九只得让戒尘暂时躲在供桌下面,自己则赶着在雨水将柴草湿透前多弄一些回来,以免连着两天晚上无柴可烧。
等她扛着柴回到破庙的时候,赫然发现里面多了两个人。
是一对夫妻,穿着破衣烂衫,拿着脏碗,一看即知是乞丐。那女人挺着个大肚子,行动笨重,像是随时要生的样子。看到莫九背上背着刀,他们有些惊惶。
莫九没理会他们。破庙无主,谁都来得,与她何干。
踩着断墙爬上庙顶,她将上面残留的瓦片重新顺过。戒尘几乎是心惊胆战地看着她在朽坏滑溜的木梁上爬来爬去,偶尔木条断裂发出的声音都会将他惊出一身冷汗,好在她身手敏捷,都是有惊无险。
晚上仍下着雨,但庙中的四人却都有了干燥的地方歇息。
刚合上眼没多久,莫九就听到那对夫妻似乎在小小声地说话,然后声音越来越大,逐渐变成喧嚷的人声:小孩儿的哭闹,大人打骂的声音,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木鱼敲击的清响,笃笃的签筒摇动……
吵得她无法睡沉,于是烦躁地睁开眼,挤出熙熙攘攘的人流走到了庙外。
庙外月色如霜,金黄色的牡丹承着银辉,散发出夺目的光华。
然后,她看到了千祗夜,穿着黑色深衣唇角含着淡淡微笑的千祗夜。
“阿夜,原来你在这里!”她惊讶地道。
千祗夜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看着她,双眼充满说不出的忧伤。
莫九向前走了两步,想问他怎么了。尚未开口,千祗夜却蓦然转身而去。她一惊,欲追,却怎么也迈不开步子,想喊,却出不了声,眼睁睁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远,心中又急又痛,“嘭”的一下摔倒在地上。
脚一蹬,醒了过来,这才发现竟是南柯一梦。哪里有什么人声,哪里有什么明月牡丹,哪里有什么千祗夜……
四周一片寂静,火光跳动,对面乞丐婆肚子太大,睡不安稳,总是在翻身,细雨敲在屋顶上,沙沙地响。
莫九抬起手,抚上心口,感觉到那里犹存梦中的悸痛。
“阿九……阿九……”耳畔突然响起熟悉的轻唤,她浑身一震,蓦然看到千祗夜站在不远处向她招手,然后转身往庙外走去。
她不敢迟疑,赶紧爬起身追了出去。
夜很黑,千祗夜站在细雨中,透过庙内泄出的微弱火光只能隐约看出大致轮廓。莫九在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想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阿九,我是来和你告别的。”千祗夜看着莫九,轻轻道,眼中的忧伤一如梦中。
风夹着细雨迎头迎面地打在身上,莫九却感觉不到那份湿凉。
“原本我仍该投生到帝王之家,后来因为害死了那些人,所以被贬至乞丐之腹。”千祗夜说,脸上突然浮起一丝笑,“阿九,别担心。于这乱世当中,乞丐未必便比王侯差了。”
莫九听着,一时痴痴茫茫,连话也说不出。
见她发呆,千祗夜低笑,抬手轻轻碰了碰她的脸,“我要去转生为人,你不替我高兴吗?”
莫九清醒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阿夜,我的愿望还没说,我的愿望……”
“阿九,对不起,来不及了。如果……”千祗夜打断她,眼中有着无奈以及更加深浓的忧伤,“时间到了!”他叹口气,抽出自己的手,身影渐渐变淡。至于那未说完的话,终究没有说完。
“……我的愿望是不要你离开!”
莫九无力地跪到地上,苦笑自语。
我许你一个愿望,你为我做一件事。还记得初识那一夜,他如此对她说,甚至不惜威胁,可惜他不守信诺。
“千祗夜,你他娘的骗子!”
“莫九师兄!莫九师兄!”身体一阵巨摇,有人在不停地喊她。
莫九睁开眼,突然发现自己仍侧躺在破庙内,戒尘蹲在她身边,一脸的焦急。
竟然仍是做梦!她坐起身,有些头昏脑涨。
“怎么了?”口中如此问着,脑子里却想着方才的梦中梦,几乎有点分不清究竟何为梦境何为现实了。
“女施主、女施主她……”戒尘表情古怪,似乎不知道要如何说才好。
听他提到女施主,莫九才突然发觉耳边一直有女人的痛哼声,只是她被梦境所扰,有些心不在焉,才没注意到。
目光落向对面的乞丐夫妇,只见那乞丐婆双腿弯曲地躺在地上,上面搭着一件破衣,露出些许光裸的小腿,显然裤子已然褪去。而她的男人则一脸焦急地蹲在她身边,一脸的不知所措。
是要生了。莫九暗忖,不由想起千祗夜。
她抱过戒尘,捂住他的眼,犹豫了下,看到乞丐男人投过来的尴尬眼神,心中有些空落,带着戒尘走到了庙外。
她不敢去帮忙,她只杀过人,但没接过生。她害怕自己会忍不住杀了那个孩子,只为,或许能因此而留下千祗夜。
很久,女人的哼声没了,庙中死一般的寂静。
“莫九师兄,你很冷吗?”戒尘突然问,声音中充满了疑惑,小手却伸出来紧紧抱住她,像是想让她暖和一些。
莫九回过神,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在浑身发抖。那一刻,她突然明白,她在害怕,既害怕孩子出生,又害怕他没有平安出生。
庙内终于传出婴儿啼声以及含糊的说话声,因为是方言,莫九听不明白,只是觉得手脚冰凉,竟然不敢进去看上一眼。
难道与他真要从此陌路?这个念头刚一泛起,心口便一阵绞痛,她抱紧满脸茫然的小戒尘,将他的头压在自己怀中,不让他看到自己脸上难以抑制的痛苦和苍凉。
这一夜,婴儿啼哭到天亮,因为没奶。
天微明,雨止,莫九似乎在逃避什么似的,留下戒尘,自己跑到野地中去寻觅吃的。等她近午拎着一只兔子和几根山药回来时,却只看到戒尘一个人坐在庙门口,手中战战兢兢地抱着用破衣包裹着的婴孩,那对夫妇却已不在。
见到莫九,戒尘“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急急忙忙将手中婴儿往她怀中塞。
莫九连考虑的时间也没有,不得不将手中东西随便丢在地上,然后抱住了那软软的小身体。也许是被戒尘的哭声惊醒,好不容易睡着的小东西睁开眼,嘴儿一扁,又哭了起来。只是因为哭了大半夜,加上没吃东西,那声音小得就跟小猫叫一样,让人心疼不已。
莫九无奈,一边摇着哄着,一边从戒尘那里得知,那对乞丐夫妇说要去讨吃的,让戒尘帮他们暂时照顾着孩子。戒尘还小,又是出家之人不通世事,哪里拒绝得了。她心中明白,没有妇人会产后即丢下孩子出门的道理,他们此一去,恐怕是不会再回来了。
看到怀中的小家伙哭累睡去,莫九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即便不是千祗夜投生,她也不忍不理,何况还是他所投生。
小东西身上还染着血,那件破衣带着虱子,扰得他睡不安稳。莫九进到庙中,准备给他换上自己的干净衣服,不想当揭开那层破衣的时候赫然发现“他”竟然是个丫头。
丫头?莫九傻了。
“再不包上,小东西会被凉着哦。”耳畔突然响起一个调侃的声音,她一惊,赶紧三两下把小丫头包好,然后转头看去。
千祗夜笑吟吟地立于庙中阴暗处,仿佛两人从未分开过。
千祗夜确实是来投胎的,只是没投成,主持给莫九的那串佛珠便是他的寄体。
“被这小丫头片子抢先一步。”他如此解释。而事实究竟是什么,只有他自己才知道。
“阿九,我以后都只能留在嶂山。我在那里已经呆了数百年,不想再一个人那样永无止境地游荡下去……很寂寞……”
莫九低着头,自他出来后就没说过话,此时突然抬起脸,眼中有着坚定。
“阿夜,我们成亲吧。”
不想他离开,不让他一个人寂寞,那么就成亲吧。用那一根看不见的红线,拴住彼此,谁也不丢下谁。
千祗夜眼中亮光一闪,却没立即回应,很久之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
“阿九,我原本以为只要你平安就好。哪知,终究舍不得……”
又回了嶂山,没有再住在被烧毁大半的寺中。一是因染了血腥和煞气,二是因为不想惹麻烦上身,莫九在山脚下靠近溪流的地方搭了三间草房,把老主持和小戒尘接了下来同住。又就近开了荒,赶着时间下了麦种,又养了鸡崽。待闲下时,已然入冬。
成亲那天,她多年来第一次重新穿上女装。十五岁因战祸而家破人亡,她便穿着兄长的衣服投了军,出生入死整整八年,为的不过是一口饱饭以及为家人报仇。谁想千祗的军队便如千祗的朝廷一样由上到下都腐烂了,在大炎的铁骑下根本不堪一击。她呆在军中八年,能保住性命,简直是一个奇迹。这也是为什么当时一起逃难的士兵对她有所忌惮的原因。
红色的嫁衣,上挽的发髻,即使过了十年,她仍然没有生疏。在那冷戈作枕的日子里,曾经无数次在梦中重温姐姐出嫁那日的情景,欢笑与哭嚎,期盼与绝望以及与嫁衣同样猩红的鲜血……
薄施粉黛,淡匀胭脂,菊黄点鬓,镜中人好却无双。
被战刀和农具磨粗的手点亮大红的喜烛,喜帕轻轻覆住头脸,那一刻的婉约与期待竟与普通的新嫁娘并无二致。
“阿夜,好了。”她喊,然后立即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竟有些迫不及待的意思,喜帕下的脸不由浮起一抹笑意。
主持婚礼的是老主持。他曾经在得知莫九真实性别时吓了一跳,直念阿弥陀佛不已,不过毕竟活了数百年,又历经大变,对世事看得通透,自不会多做计较。观礼的是小戒尘和已满月的小丫头。人虽少,礼虽简,却温馨满溢草棚。
礼毕,老和尚便抱着小丫头,拉着小戒尘回到了隔壁的草棚,屋内只剩下一对新人静静相对。
阻隔的喜帕掀起,彼此目光交会的那一刹那,注定了一生牵绊。
“阿九。”千祗夜端起两只酒杯,递了一只给莫九,然后在她身边坐下,完全无视她身上的煞气。
莫九怕伤到他,往旁移了移,拉开两人间的距离,不想千祗夜又靠了过去。
“你……”莫九恼。
“今天是我的新婚夜,难道还不准靠我的妻子近一点吗?”千祗夜抢先一步,委屈地打断了她的责怪。看到她眼中的担心,忙又道:“只是一会儿,没有关系。”即使再难受,在这个时候他也会忍耐住。
莫九无奈,只得端起手中杯子,与他交臂喝了酒。一抹红晕随着酒意浮上眉宇,在红烛的映照下显得分外姣丽。
千祗夜定定地看着她,眸光深邃炽热。
“阿九……”他低喃。
莫九被看得有些不好意思,别开了眼。
“我想亲你。”千祗夜声音慵懒诱惑,如丝绒般骚动着莫九的心。
她没有回答,脸上红晕加深,连耳朵也烧烫起来。
千祗夜轻笑出声,抬起手,抚上莫九滚烫的脸颊,然后俯下身轻轻地印上她的唇。
明明只是一阵阴冷的感觉,莫九却心跳如擂,因为知道那是千祗夜。许久许久,包绕身周的冷意消散,连带唇上的一起。她睁开眼,看到千祗夜已经退到了门边,身影比之前淡了许多,心中不由一酸,却连扑上去抱住他也不能。这个时候她才体会到,他偶尔流露的忧伤眼神是为何。
“阿九,别难过,我没事。”千祗夜却笑得满不在乎,“阿九,允我一件事吧。”
莫九心中一痛,连犹豫也没有,便点了头。
千祗夜立时笑得比阳光还灿烂,“今夜我要进你的梦。”
莫九错愕的当儿,他已经一边催促她早早睡下,一边飞快地闪出了门,没让她有询问原因的机会。
天天都在见,有什么话不好说,为何还要入梦。莫九不解,却思及两人第一次相见就是在梦中,便也不是很在意。直到第二天,她才明白为什么。
整整一夜,她辗转难以睡沉,竟是在春梦中浮沉到天明。及至曙色东现,已然疲惫不堪,汗透夹衫,于是赶紧爬了起来,不敢让自己再睡过去。
出得门来,千祗夜正满面春风地坐在院子里,笑吟吟地看着她。
正文 第七章
老和尚说《清心咒》能消减莫九身上的煞气,于是在成亲后,她便多了一件事,每日诵持《清心咒》。
《清心咒》的效果很明显,一月下来,千祗夜已经能与她并肩执手而行。但是千祗夜并不满意,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要与她同室而居同榻而眠,因此偶尔会不管不顾地与她同宿一夜,即使受尽煎熬也甘之如饴。每当此时,莫九心中都会酸楚无比,既心疼他所受的痛苦,却又不忍拂他的意,便只能尽量面色平静地接受。
然而,当天气越来越冷之后,千祗夜就不再缠着要上莫九的榻了。他心中清楚,在冷天被自己身上的阴寒之气包绕一宿,任谁也受不了。莫九方才悄悄松了口气。
平平静静地过了冬,春雷方震,地中原本只有几片稀稀拉拉叶子的麦子开始飞快地长大。
每当看着那绿油油的一片,莫九心中都会涨得满满的,再看看身边的千祗夜,怀中抱着的粉嫩婴孩,便觉得人生至此,再没什么可求的了。环目四野,无论是桃李吐艳,还是荒草野树,看在眼中自也没一般不是好的。
然而,对于早被大炎铁蹄以及千祗皇族荒淫无道折腾得千疮百孔的千祗王朝来说,这样的平静不过是一时的假象。
当麦子开始接穗的时候,会浦原迎来了一位大人物——千祗王朝二皇子,也是出了名的浪荡王爷,顺亲王千祗烨。
皇族的光临震动了这片蛮荒之地,当亲王的人马在嶂山脚下扎下营寨,然后分批入山时,莫九他们并不意外。几个月前的御前卫没有皇族的旨意,怎么会没事巴巴地跑到这荒山野岭中来?如今他们平白消失无踪,又怎么会无人理会?
“真好!连祖坟的主意都打起来了。”千祗夜冷眼看着那些人在山中搜寻挖掘,讽笑道。看样子连年战争,加上挥霍无度,千祗国库已经空虚,否则怎么会如此不顾颜面。
看着后人挖掘自己的坟墓,他真不知道心中该是什么滋味。
莫九明白他的感受,气恼之余还有些担心,却又找不到慰劝之语。这样的情况当真是世所罕有,说什么都不适宜。
“别担心,阿九,他们进不去。”看穿莫九的心思,反倒是千祗夜来安慰她。他没说的是,凡是擅闯夜陵的人,绝对无法活着出来。莫九之所以能三进三出,安然无恙,完全是因为他压制着墓中的怨灵。
沉吟半晌,他又道:“嶂山若被他们这样毁了,实在可惜。我去领他们一程。”说罢,嘱咐莫九好好在家呆着,不要出门,自己则上了山。
不想他这一去竟花了整整两日,正当莫九忍耐不住,哄睡小丫头,带了刀准备上山寻找的时候,才见他不紧不慢地出现在篱外。
“阿九,那个王爷快死了。”进到草棚,他一开口便是这个,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关的人生死。
莫九一怔,看他神色无异,方放下心。她对千祗王族没有任何好感,何况还是来掘千祗夜墓的,若不是她没那个能力,否则早下手了。此时听到这个消息,只觉得庆幸。
“不是我做的。”千祗夜解释,“他不听我劝告,自食其果……死了也好,若现今的千祗皇族全是这种废物,不亡才是奇迹。”
原来他开始只是托梦戒告那个顺王爷,不想那顺王爷却因此而肯定了此处就是夜陵,大喜之下挖掘的力度反而变本加厉,眼见着山毁林亡,他不得不现身,将他们领至陵墓入口处。
说来也巧,那顺亲王千祗烨不仅名字发音与千祗夜一样,连容貌也有七八成的近似,不同之处便只在于气质上的差异。因此,引人至墓穴出口处自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
千祗夜之所以骂顺王爷是废物,不仅仅是因为他挖祖陵挖得毫无愧色,还因为他在看到墓道之时,竟财迷心窍,不顾下属的劝阻,身先士卒成为第一个进入的人。连千祗夜都不知是该说他勇气可嘉呢,还是该骂他愚蠢。
对于这种蠢货,他自是没兴趣解救的。千祗夜自然不知道那顺亲王之所以敢如此大胆妄为,完全凭恃的是自己武功高强,反应机敏。只是,他想不到的是再好的武功和反应,到了夜陵中都无济于事。
“既然墓道现了,那么他们应该不会就这么放弃。”听完千祗夜的叙述,莫九沉吟道。
谁想千祗夜却一点也不在意,反而神秘地笑了下。停了一会儿,他才又缓缓道:“那个蠢物被人救了出来,但是受怨灵的侵袭,现在神志尽失,已活不过今夜。他的手下现在最烦恼的恐怕不是怎么破解墓道的机关,而是怎么让他们的主子醒过来。”
莫九嗯了一声,觉得有理,刚松了半口气,千祗夜接下来的话却让她剩下的半口气怎么也吐不出来了。
“阿九,我要他的身体。”
阿九,等我来接你。
草茅孤灯,晚风呜咽,莫九坐在木床之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墙角蜘蛛结网,已经很久。小丫头嘴里含着小手指,乖乖睡在她身边。
门外好像有脚步声响起,她突然跳起来,飞快地拉开门。只是夜色黯沉,四野苍茫,哪里有什么人影。鸡屋中的鸡感应到灯光,发出一两声不安的叫声,便又归于沉静。
站了好一会儿,确定是听错,莫九自嘲地笑笑,没再进屋,而是就这样挨着门坐在门槛上。
一夜无星月,一夜风。
身后的油灯是什么时候熄的,莫九不知道,等她回过神时,东方的天际已经露出曙光。隔壁的老和尚已经起来,开始了一日的早课。
她撑起坐得有些僵硬的身体,放出鸡,喂食,然后在溪边随便洗了把脸,又喂了小丫头一点米粥,托给老和尚,便拿了锄头下地。
中午的时候,只见远处旌旗飘扬,马蹄踏地,她撑锄而望,许久之后才明白原来是顺亲王的人马正在拔营准备离开。
要走了吗?不自觉往那个方向靠近了些,站在一个较高的地方,莫九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希望能看一眼那抹熟悉的人影。然而,直到人走尽,她也没如愿。
阿夜……
马嘶声倏起,一匹白马从山林中跑出,扬蹄往顺亲王的人马离去的方向追去。只见铁蹄震地,长鬃飞扬,有如天马下凡。
阿夜在里面。莫九认出这匹马是千祗夜的坐骑,想也没想,蓦然丢掉锄头,撒腿也追了过去。
顺亲王的人马走得不快,莫九追上时,他们正停了下来。数十人骑着马围成一个大圈,嘴里吆喝着什么。
走得稍近,莫九看清楚,原来是白马被围在了中间,有人拿着套马索准备套它。显然这些人是见白马神骏,想占为己有。
何必……莫九皱眉,倒不是很担心。白马识主,追至此地,阿夜必然在。正想着,拿套马索的那人已经将手中绳索呼啸着甩出,绳套从空中滑过,直直奔向白马的头。
莫九心口一跳,反射性地低啊了声,但见一道人影突然从人群中跃起,一把抓住绳套,然后轻盈地落在白马的背上。
这突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待看清马上之人后,顿时全部下马跪地,高呼王爷千岁。如此一来,站在不远处的莫九不由显得异常突兀。
马上之人仅在白色里衣外面随随便便地披了件紫色袍子,连衣带也没系,长发散着,像是刚睡醒的样子。绝美的脸带着不正常的苍白以及轻微因酒色过度而致的浮肿,若不是其胯下白马的温驯,就算长得再像,莫九也不敢认定他就是千祗夜。
阿夜。即使确定了,莫九仍站在原地,没再往前踏一步。
那人已经看到她,未理跪在地上的属下,一拽白马的缰绳,小跑步到她的面前。
随着他的接近,一股挟着牡丹清香的风迎面扑来,莫九的心却渐渐变凉,只因在那双光华曜曜的黑眸中,再找不到素日让她心暖的柔情。
“莫九。”男人开口,语调疏冷,声音比千祗夜的更低沉一些,却依然如丝绒般柔美优雅,“你想要天下太平,我就为你达成这个心愿。记住,这只是一场交易。”
语罢,调转马头从容回走,无意去听莫九说话。
“期限?”莫九顿了一下,在他还能听到自己说话之时开口。除了脸色有些泛白外,她并未显露出任何异样。
“两年。”男人连头也没回,“另外,你最好马上离开此地找个隐秘的所在藏起来,否则只怕没命看到那一天。”
白马撒开蹄子,在荒原上疾驰起来,马上的人长发飞扬,衣袍飘荡,竟在英气中夹杂着一股说不出的慵懒风情。
莫九眯眼目送那浩浩荡荡的队伍远去,许久才回过神,手心传来刺痛,她将紧握的手举到眼下,张开。
为何?看着血肉模糊的手心,她想不明白。
他是千祗夜,否则不会知道两人的交易,更不会认识她。但是他又不是千祗夜,只因从初见千祗夜的那一刻起,他从来没有对她露出过方才那样的厌恶眼神。
他记得一切,却想抹煞两人除了交易以外的一切。要知,自始至终她未逼迫过他做任何一件事。
为何……
阿九,等我来接你。
不过短短一夜,言犹在耳,却已人事全非。
也曾担心过他占体成功后,两人身份间的云泥之差;也曾担心过,他重生为人,所要面对的人事烦扰;甚至还担心过,顺亲王已经妻妾成群……
可惜她怎么也想不到……莫九深吸口气,举目望向遥远天际与蓝天相接的山线。
天清,大风,无雨有晴。
将婴儿托给老主持,又置办了足够他们吃到小麦收成的粮食,莫九便尾随着顺亲王的队伍到了京城。
如果连自己最亲近的人都不相信,那么又有什么资格说自己用过心,又有什么资格去怨责别人?她知道一定是发生了意外,不然千祗夜不会那样对她。
她上了趟山寺,挖了株千祗夜种的牡丹。
虽然各地民不聊生,但是京城毕竟是王都,表面上仍然繁华无比,哪怕只是回光返照。莫九无以为生,又担心被顺亲王的人发现,最终谋到个倒夜香的差使,只在半夜出门做事,白日便在家中睡觉。
慢慢地摸清了京城的大街小巷。顺亲王府外面有一株百年老枫,枝繁叶茂,绿意盎然。每天暮色降临的时候,莫九都会爬到树上,安静地呆在上面,直到深夜。
在那里,能够看到美丽的女子来往于庭廊间,也能看到一队队腰挎刀剑的侍卫巡逻而过,还能看到操着一口尖细嗓子的小太监聚在假山后赌色子……
偶尔,也能看到那个人的马车从外面回来……也许是那个人的,她从来没有看到过他从车里出来,也没看到过他的身影出现在视线中。
不知不觉便过了两月,天亮得越来越早。
那一日天微蒙,莫九收了顺亲王府的夜香,拉车的时候感觉比平日沉了些许,也未在意,乃至出了城门,她在路边歇脚的时候,突然从车上跳下一个人来,蹲在路边一顿狂吐。
莫九像是没看到一样,拿搭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额上的汗,然后又继续前行。
“多谢……多谢兄台相助……呕……”那个人见她要走,赶紧拦到前面,然而话未完,又被那夜香之味熏得一阵干呕,真让人怀疑这一路她是怎么过来的。
虽做青衣小厮打扮,然此人声音娇嫩,脸蛋秀美,一眼就让人看出是个女子。
莫九冷冷睇了她一眼,“我没助你。”语罢,不管前面是否有人,拉着车继续前行,连小弯也没打算绕。
那女子赶紧让到一边,待莫九过去,她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忍不住远远地跟在了粪车后面。
莫九将夜香送到城外农庄,换了几个钱,然后在河边洗净了桶和车,这才拉着空车回自己住的地方。尽管她不闻不问,那个女子还是跟着她回了家。
她住在城东的贫民区,几块木板搭就的简陋小屋,勉强能够遮风挡雨,她过惯了居无定所的日子,也并不是特别在意。粪车就放在门前的空地上,天气热,即使洗干净了,被太阳一晒,臭烘烘的气味仍然四处飘散。
洗澡,煮面,睡觉……
木板屋像蒸笼,当莫九大汗淋漓地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才正午时分。让她意外的是,那个女子竟然还在,正缩在门边杂物堆的阴影下打盹,帽子摇摇欲坠地挂在头上,帽下浓密的青丝便落了些许下来,垂在颊旁。
莫九皱眉,上前推醒女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如果女子不是睡在她家门口,她是完全能够当作看不到的。很显然,一个人愿意忍受刺鼻的臭味躲在粪车内出走,如果不是本身有特殊的癖好,就一定是惹了麻烦上身。而现在,她莫九最不需要的就是麻烦。
那个女子怔怔看着莫九,神色迷茫,过了片刻,才渐渐恢复清明。忆起自己的处境,她眼圈不由一红,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
莫九的头开始隐隐作疼,注意到有几道探询的目光溜向这边,不得不将女子让进了屋内。倒了碗水放到对方面前,她双手环胸靠在木板墙上,并不催促。
“小女……哎……我、我能不能先洗个澡?”等了许久,莫九怎么也想不到会等到这样一句话。
揉了揉抽疼的额角,她一言不发,转身出门烧水。
一点防人之心也没有……无声地叹了口气,每个人都必须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起责任来,她想她没有资格和义务去教一个贵族小姐在外行走时要如何保护好自己。眼前最紧要的是,怎么才能将这个已经沾上身的麻烦打发走。
女子叫燕云,不是犯了事,只是离家出走。
“那不是我的家……”在看出莫九心中所想之后,她垂眼强调,神色中带着一丝凄然,洗过后的柔丝垂在背后,散发出湿润的光泽。
是不是她的家,莫九不关心,如果可以,连她的来历莫九也不想知道。只是人不找麻烦,麻烦自找人,出家人如此,倒夜香的也无法例外。
“我这里不适合收留姑娘。”淡淡地,莫九道。不用解释,想必女子也能一眼看出来。只有一间房,连做饭烧水都是在外面,加上她现在又是男子身份,若与一个女子独处一室,必然会有损对方的名节。而她,并不打算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放弃目前平静的生活。
燕云像是没有听到她相当于拒绝的话,低着头坐在房中唯一的瘸腿椅子上,没有任何反应。
莫九扭开头,让自己别去看她紧攫住衣衫下摆,即使搁在膝上亦控制不住颤抖的手。
“我……我没地方可以去……”好半会儿,燕云才颤抖着声轻轻地道。
莫九伸指压了压眉心,“那就回去。”什么都没打算好就莽莽撞撞地出走,真不知道是不是该佩服她的勇气。
“不!”燕云的反应意外的激烈,莫九压眉的手顿住,“他、他根本没将我放在心上过,我宁可死,也不要做其他女人的替身。”
竟是和情人赌气。莫九恍然,一时无语。
反倒是因这一句,燕云心中的委屈再也压抑不住,眼泪扑簌簌直往下掉,也不管莫九是否愿意听,自顾断断续续地说起了来龙去脉。
原来她也是一个官家小姐,因父亲得罪权贵,被陷害抄家问斩,她则沦为官妓。两个月前遇到一个极有权势的男子,得他百般宠爱,脱了贱籍,又为她的父亲平了冤。
男子独宠于她,而她也一心一意地爱慕着男子,按理这样的日子该是幸福美满的。然则,她却始终没有踏实的感觉,并不是在乎名分,而是因为男子看着她时偶尔流露出的迷惘让她极度不安。直到前几天,他喝醉后抱着她彻夜唤着一个陌生的名字,那个时候她才知道,一直以来,他都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
次日,待他酒醒之后,她只是略略提了一下,没想到竟惹得他拂袖而去,整整两天都没再见过人影。她满腹委屈,又自伤身世,思前想后最终决定悄悄离开。
没耐心听完她的叙述,莫九冷哼一声,拿了斗笠便往外走。燕云怔怔看着她的背影,泪水一个劲地往下掉,怎么也擦不干。
这样的被人嫌弃于她来说还是头一遭,不觉又是难堪又是凄楚。她虽然柔弱,但是骨子里却自有一份大家闺秀的骄傲,当下颤巍巍地站起身,打算离开,即使心中因无处可去而一片惶惶。
出乎意料的,莫九并没走远,而是拿着竹笠盖在脸上,歪在柴堆边睡觉。
“你付得起工钱,我就给你搭个窝棚住。”正在燕云迟疑的时候,竹笠下传来懒洋洋的声音。她有片刻的错愕,随后大喜过望。
“有、有……我这里有银票,不够的话还有一些首饰……”像是怕莫九后悔一样,她急切地伸手去掏包袱。
“愚蠢。”莫九低喃一句,不知是骂自己多管闲事,还是骂燕云无防人之心。将竹笠戴在头上,她不甘不愿地从地上爬起来。
从燕云手中随便抽了张银票,一瞟,百两的,这么有钱还跟她一个臭倒夜香的挤这种破地方,真搞不懂这女人怎么想的。
“你可以去买个院子,再买两个奴仆,过着很舒服的日子。”将银票又放回女人手中,伸指点了点她剩下的那几张,莫九提醒。
谁想燕云竟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弱女子,恐怕会被骗。”何况她从小都深居闺阁,被充为官妓也没几天,除了琴棋书画女红针织外,哪里懂这些事。
“你倒放心我。”莫九无奈,开始在柴堆中翻找比较粗的长木,准备埋桩搭架子。
“你、你不一样。”燕云听到她的话,下意识地反驳,说出口才意识到有些暧昧,俏脸不由一红。事实上,在第一眼看到莫九的时候,她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便是这种感觉,让她不顾对方的冷漠跟了来,还对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毫无保留地说了自己的事情。
“没什么不一样。”莫九淡淡道,对于这样的信赖并没觉得有多荣幸。
但是无论她怎么否认,暂时收留燕云已经是一个不会改变的事实。
正文 第八章
莫九知道燕云心中还抱着期待,所以才没离开京城。只是,她们谁也想不到这个期待会来得那么快。
临时的木棚还没搭好,人就来了。
莫九正在专心地将相邻的木板嵌在一起,一辆马车穿过脏乱的土道,停在门前。原本还坐在门口帮莫九补衣服的燕云突然站起身,跑进了屋内,将门紧紧地关上。
车帘掀起,一先一后下来两个人。莫九埋头做着自己的事,没有理会。来的来,走的走,人生便是如此,不值得她分外关心。
“云姑娘,快开门,王爷亲自来接你了。”门被拍响,一个少年的声音道,语气温和平缓,显示出良好的教养。
里面半晌没有回应,炎热未散的傍晚除了邻里嘈杂的喧闹声外,便是莫九始终没停过的让人心烦意乱的敲打声。
“云儿……”等了片刻,男人忍不住低唤。原本一直在耳边响着的敲打声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
屋内响起啜泣声,“你、你……不是不要我了……”燕云哽咽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门板另一面传过来,有着让人心怜的委屈。
“傻丫头,我怎么舍得不要你。都是我不好,你跟我回去吧。”男人轻笑哄道,声音中的宠溺和温柔没有任何一个女人能抵挡得住。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燕云站在里面,一脸的梨花带雨。男人叹了口气,踏步入屋,将她拥进怀中。
敲打声不知在何时停了下来,等两人从屋内出来,夕阳已经落了半个到屋宇下。莫九不在,只有那个与男人一同来的少年站在门前空地上。
“青锋,莫大哥呢?”燕云问少年。
“云姑娘是说刚才在这里修木棚的那位壮士吗,他拿了斗笠和葫芦出去了。”青锋恭敬地回答。
“是吗……”燕云有些失落,“不能跟他道别了。可是,得跟他说一声,木棚不用再搭了……”
男人将她的神色看在眼里,黑眸掠过一抹不悦,但很快便敛了去。
“青锋,放两张银票在桌子上算是道谢。”他开口,不以为然地道,“木棚搭不搭随他高兴。”说着,就要牵了燕云往马车走,不想眼角余光竟扫到屋檐角落的一盆花,身体顿时僵住。
控制住往那个方向走近的冲动,他缓缓吐出口气,状似无意地问:“云儿,那个人叫什么?”
“我只知道他姓莫,名字他没说过。”燕云应,不疑有它。
男人紧了紧空着的左手,淡淡道:“你怎么遇上他的?”
燕云大略说了,担心男人误会,赶紧又补充道:“这个木棚是莫大哥打算搭给我住的……这两天,他都是傍晚出门,要到第二天早上才回来。”
“是吗?他竟然亲手为你搭木棚……”男人低吟,唇角扬起,带上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杀机。
“爷,你生气了吗?”那一刻,燕云突然觉得男人一下子离自己好远,只道他气自己和别的男人住在一起,心中忍不住为他罕见的嫉妒而窃喜,却又不免忐忑,害怕他会不利于莫九。
“没。”男人笑了笑,神色间不见异常,“我们走吧。”
拉上门,三人两前一后地走向停在路边的马车,随着马鞭在空中划过的呼啸声响起,马儿拉着车的的远去。
城西边,太阳已经完全落了下去,只剩下满天的红霞。
莫九将身上全部的铜板换了酒。
坐在枫树上,她喝着酒,看那辆熟悉的马车从外面归来,看顺亲王府燃亮灯火,仆役奔走忙碌。
阿九,等我来接你。脑海中突然响起这么一句话,她吃吃而笑。
她等了,不过等到的却是他来接另一个女人。他不再是她的阿夜,她不该来这里。
仰头灌了口酒,她冷眼看着一条人影从王府的院墙中飞跃而出,落在树下,然后往巷道的另一头疾驰。
一个人知道得太多不是一件好事。而她,恰恰知道得太多了。知道顺亲王被一缕魂魄附体,知道夜陵的所在以及出入之路,知道鬼魂有妻……所以,正如他曾经对她说的那样,应该早早找个地方躲起来,而不是一路跟到这京城来。
这酒好烈……莫九捂住嘴一阵闷声呛咳。抹去眼角被呛出的泪,她低笑了声,只因想到白日燕云梨花带雨的样子。自己……不算女人吧。
扮男人太久,很多时候连她都快忘记自己还是一个女人。
无妨,无妨……这样就很好。她微笑,向后靠在树丫上,目光有些迷蒙。
风过,树叶沙沙地响,枫香混在酒味中,浸染出夏夜的醺意。莫九半合上眼,不是很专心地回想这些年发生的事。
战乱,饥饿,鲜血,杀戮……人生太短,一眼看尽,唯一值得回味的竟是那夜的月下牡丹以及花畔人侧脸回眸间的矅矅光华。
半壶酒祭半生人,酒罢,念罢。
摇了摇空空的酒壶,莫九无奈叹气,将葫芦系在腰间,然后从树上滑下,步履不稳地往回走,再没回头看顺亲王府半眼。自此夜起,它于她来说仅仅只是一座华丽的毫不相干的建筑物而已。
子时方过,除了打更的声音渐行渐远,便只有不时响起的狗吠声搅动夜的宁静。
出乎意料,木棚内亮着灯光。
莫九甩了甩昏沉沉的头,想不明白燕云为何没走,难道是留下来跟自己道别?她笑了下,没进屋,而是脚步踉跄地走到牡丹前面坐下,靠着木板墙小憩。
“阿九。”恍若幻觉,她听到了久违的温柔呼唤。
睁眼,千祗夜的脸出现在眼前,有着喜,也有着悲伤。
“阿九。”他伸出手,想要碰触莫九,黑眸中情绪激荡,似有千言万语要倾说。
莫九微偏头,举手阻止了他的动作,“你是谁?”她眼神迷惑,不知道是幻是真。
千祗夜颓然垂下手,“阿九,我……阿九……”反反复复,他只吐出这两个字,想解释,却无从可说。
这是第一次,他失去从容。莫九定定地看着他,缓缓道:“阿夜。”
“嗯。”千祗夜眼睛一亮,一扫之前的颓丧,扑过去将她紧紧地抱住,“我是,我是。”
莫九没有挣扎,透过薄薄的衣料能够感觉到他的体温以及力道,而不再是一缕阴寒。那一刻,她心中竟浮起莫名的感动,连带心中的无奈亦化去不少。似乎,只要他好好的,便足以感谢老天的厚待。
“你怎么来了?”如果他白日没来过,她想她会说你终于来了,而不是疑问。她知道自己是在意的,在意到打算放手。她不和女人争,她也不会让自己沦落到让人选择的地步。
千祗夜闻言突然忆起自己为何会来,身体不由一僵,慌忙退后,急道:“阿九,你快拿绳子将我绑住,咱们再慢慢说。”
莫九微愕,没有动,“你是来杀我的。”她陈述心中所预感到的事实,语气奇异的平静。
“我,不……”千祗夜脸色微变,踉跄退了几步,顿了片刻,而后缓缓站起,目光中的急切与激动敛去,代以冷漠的寒光,“没错,本王早劝过你把自己藏起来,你不听,现在须怪不得本王。要怪就怪你知道得太多!”
“阿夜,我想放弃了。”莫九对他的话恍若未闻,轻轻道。她知道他在附体时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不想为他招来麻烦,所以只打算静静地守候。如今他对她的感情已经不再,身边又有了着紧的女人,她想她没有坚持下去的理由了。
千祗夜神色凝住,而后冷哼一声:“那么连命一并放弃吧。”话音未落,蓦然举掌击向她。
莫九苦笑,明知他不是以前的阿夜,可是当看到他真的要杀自己,心中仍然免不了酸痛难当。就在她提起精神打算闪避的时候,只见眼前银光一晃,千祗夜已经闷哼着倒退两步,随后稳住。
透过屋内射出的昏暗光线可以看到,他原本打向她的右手已无力地垂下,血滑过手背,顺着指尖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而他的左手,正紧紧地握着一把锋寒的短刃,微微颤抖着。
“阿夜!”莫九一惊,赫地站了起来。
千祗夜静静地站在那里,看向莫九的黑眸中掠过一丝挣扎和痛苦,然后又回到漠然。冷冷地盯着自己握刀的左手,良久,他的唇角浮起淡淡的讽笑。
“蠢人,她有什么好?”他似乎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某个人听,“比她美丽高贵的女人唾手可得,杀了她,本王才可以高枕无忧啊。”
莫九皱眉,心中隐隐约约抓到了点什么。
“你需要止血……”她开口。
“闭嘴!用不着你管。”千祗夜不悦地打断她,感到自己的左手仍然紧紧地握着短刃,没有丝毫松开的打算,不由烦躁不堪,对于自己受伤的右手反而毫不在意。
“好吧,既然不能杀她,但必须将她带回王府,以免别生事端。但是,本王是决不会娶这种不男不女的人为妃的。”说完这句,他左手终于松开,短刃“当”的一声掉在地上。
看着这一幕,莫九眼睛突然有些酸涩,同时也明白到自己再也无法放下。因此,当千祗夜命令她跟他走的时候,她并没多言。
莫九被安排在了一个清静的院落中,好吃好喝地供奉着,还有两个使唤丫环。千祗夜并没亏待她,除了不准她出院门外。事实上,这算得上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软禁。好在她素来随遇而安,也不觉得如何坏。
即使进了顺亲王府,能见到千祗夜的机会也没比在外面时多。莫九不焦不躁,每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丫环势利,只道她不过是一个吃闲饭不受重视的乡下人,时间一长便也跟着懈怠起来。不仅常日见不到人影,便是端饭送水之类的事也是有一次没一次的。莫九无奈,不得不当着她们的面“不小心”劈坏了张桌子,宰了只不知从哪里跑进院子中的猫,烤了当晚餐。
她什么都不怕,就是怕饿。自劈桌烤猫事件之后,那两丫头虽然仍常常不见人影,但是一日三餐却是不敢再怠忽了。
院子不大,平日没什么人打理,直接导致花瘦木弱,杂草茁壮。但是却有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很得莫九欢心。如同以往那样,她喜欢坐在树上,从那个位置看顺亲王府比在外面的枫树上看得更远更清楚。
亲王府有高阁有平湖,亦有竹林和深院,是她过去无法想象的广阔与奢华。只是这些,在她心中终究比不上那山野间的风月。而山间的风月,却又比不上那个人。
每每想到此,莫九都只能无奈苦笑。
时间静淌,不知不觉便过了十来天。闲来坐在阶前晒太阳,看云卷舒花开落,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在嶂山的日子。
那一日自清晨起便一直在下雨,莫九过了午,在身上搭了件薄衫,歪在窗前的凉席上小睡。醒来时,便发现千祗夜侧卧在身边,正睡得沉。注意到他眼下眉间的疲倦,她静静地躺着,没扰他。
千祗夜醒来是因为莽撞闯进的丫头春芽。莫九很喜欢春芽这个名字,这让她总是不由自主想到自己的家乡,所以面对两个丫头的暗地使坏,她也就是装着无知,能容则容了。
一般除了吃饭时间,她们是不见人影的,这一日不知怎么会突然出现。因此,当看到屋子里突然多出一个人的时候,春芽发出了惊愕的叫声。虽然只是小小的一声,却已足以惊醒千祗夜。那一刻,莫九有些恼怒,扫向呆呆站在那里春芽的眼神是从未有过的锐利,让小丫头不由打了个寒战,失措地逃了出去。
“阿九。”耳边响起千祗夜有些含糊的低唤,一只手伸过来,将她揽进了怀中。
莫九眼神微柔,嗯了声,却没说话。
“阿九,我真怕会伤害你。”千祗夜收紧手臂,将脸埋进怀中人的颈间,闷声道。
莫九不问他话中的意思,抬起手摸了摸他曾经受伤的右臂,“好了吗?”他宁可伤害自己,也不愿伤她,她还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嗯。”反握住她的手,千祗夜眼神郁闷,“阿九,可能受到这具身体的影响,我的性子有些不大对劲。平日里便像是另一个人一样,想法和做法与我本身的行事作风完全不一样,但我又知道那确确实实是我……”正是因为此点,他才觉得自己异常不可饶恕,竟然那样对待自己的妻子。
莫九闻言笑了起来,“那可麻烦了,那一个你好像不是很待见我啊。”
千祗夜收紧手臂,郁郁不乐。
莫九又笑,“我等你。”无论是抱怨,还是安慰都改变不了事实,她不喜欢说废话。
果然,话音方落,千祗夜便已展颜。
“阿九,能这样抱着你,真好!”鼻子在莫九耳后蹭了蹭,他咕哝了一句,似乎倦极,又沉沉睡了过去,抱着她的手却没松开。
看着他平静的睡颜,莫九无声地叹了口气,只好陪着继续睡。
待到千祗夜再次醒来已是傍晚,雨早已停了,屋檐水正滴滴答答地打在宽大的芭蕉叶上,然后顺着叶脉滚落。
感觉到身边的动静,莫九收回望着窗外的目光,回头,与一双冷漠中透着些许迷惑以及懊恼的黑眸对上,不由一怔。
尚未及开口,眼睛的主人已经弹离了凉席,仿佛避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
“疯了……”他喃喃自语,眼中流露出嫌恶的光芒。
莫九气结,没理他,慢条斯理地起身,就这样蓬着发衣衫不整地往外走。
“你这个样子能出去吗?”在经过千祗夜面前时,被他一把拽住,看不过眼地给她整了整衣服,又顺了顺发。一切做得停当后,他才突然僵住,懊恼地察觉到自己这莫名其妙的行为。
莫九笑了下,不以为意,当他放手的时候就走了出去。她心中清楚,这个千祗夜不好惹,一不小心就要丢了小命,还是敬而远之比较好。
千祗夜看着她疏离的背影,又想到中午她面对另一个自己时的温柔纵容,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怒气冲冲地走了。
莫九蹲在移植到院中的牡丹花畔,目光望着他消失的地方,良久,一抹忧色浮上眉间。
千祗夜,你透过燕云姑娘看到的是谁?
阿夜……另一个你若喜欢上别的姑娘,咱们又要怎么办?
那一日之后,千祗夜又来过几次,每次来都要睡上好几个时辰,像是从没睡过好觉似的。莫九慢慢从王府下人的闲言碎语中得知,他竟是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对于此事,他只说了句下人多嘴,便未再提。
两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最常做的事就是与她一同坐在梧桐树下,握着她的手,挖掘她心中最深处的记忆,那些莫九准备带进土里的东西。
那一年春天吐尖的芦芽,水上黄绒绒的鸭球儿,便是那清清的天空,都带着一抹血色。
“新人仔,嫑叫;过只田塍过只坳,打个爆竹就到……”轻轻地哼唱着,莫九眼睛半眯仰头看着白云朵朵的蓝天,似乎在回忆,又似什么都没想。
那一年,她十岁,姐姐十三岁。在她们那里十三岁出嫁的实在平常,姐姐的那一家人在隔村,虽然穷,但也是老老实实的庄户人家。
当新嫁娘抹上红红的胭脂,搭上红红的盖头,就算没饭吃,也是一件让人心中充满希望和期待的事。
“只是啊……新人仔,嫑叫……”莫九没有继续说下去,又低声哼起了那首歌谣。
千祗夜心痛,俯过身,吻上她的眼,将那其中强忍的泪水吸掉,然后紧紧抱住她。过去他从不问,是因为他没办法像现在这样安慰她,而如今,他明知回忆会让她痛苦,却仍然一味地刨根问底,只是因为她面对一切,包括他的改变,所显露出来的平和让他极度不安,似乎随时她都能够转身而走。
莫九想笑,却没笑出来。
“一队战败流窜的兵,恰恰在那一天闯进了咱们那村子……他们不是人,只是一群畜生。”她轻轻地道,声音中没有一丝情绪,被千祗夜握着的手却冰冷而抽紧。
小小的新娘在新郎面前被凌虐而死,那双眼到死都大睁着,淌着血。新郎死了,大哥死了,娘疯了,爹被打残,再也下不了床。唯有她和最小的弟弟,被爹塞到了床下,躲过一劫。然而那一幕,她虽然蒙住了小弟的眼,却无法不让自己瞪着惊恐的眼看完整个过程。
“阿夜,人活着真他娘的不容易。”在被千祗夜搂得快窒息的时候,莫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千祗夜嗯了声,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于是随口问了一句:“你投了军,小弟和爹怎么办?”
不想此话一出,莫九竟然沉默了下来,他心中暗叫糟糕,却已经收不回来。
“我们村子里有个地主,家里养了几条狗,那狗长得真好,又高又壮,个头比咱们那地儿十一二岁的孩子都高……”
许久,莫九缓缓开口,说的却是毫不相干的话。正当千祗夜疑惑的时候,她笑了下,但是那笑竟比哭更难看。
“小弟被狗咬死了……阿夜,好多血。”一想到那血肉模糊的小小身体,她就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身子不自觉在千祗夜的怀中蜷缩成一团。
那一刻,千祗夜突然痛恨起自己来,为什么要为了安抚自己的不安而硬生生剥开她的伤疤?
“阿九,阿九……”他一边抚摸着怀中人的背,一边柔声唤着,这时才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都没有能力去平息她的伤痛。
“嗯。”不知道唤了多少声,莫九终于应了。
“我没事。”她说,脸在他肩上蹭了下,淡淡道:“爹被气死后,我一把火烧了地主家,就逃了出来,投了军。”
这些就是她的过去,无论如何,都仅仅是过去而已。莫九对自己说。因为千祗夜想知道,她就告诉他,但是从今而后,再不会跟任何人提起。
阳光明媚,蝉鸣唧唧,明明是那么热的天,那么宁静的午后,千祗夜却觉得躁乱而寒冷。
“阿九。”
“嗯。”
“阿九。”
“嗯?”莫九扬眼,微微退后,想离开千祗夜的怀抱,想问他为什么一直叫自己,却又不说话。
不想千祗夜手臂收紧,将她又拢了回去,手指缠住她的手指,不愿放开。
没有多余的话,莫九却已经明白,唇角不由轻轻地扬了起来。
正文 第九章
燕云的到访并不意外,在顺亲王养了个男宠的传闻满天飞之后。
顺亲王千祗烨有宠姬无数,但正妃之位却一直悬空,惹得姬妾为此勾心斗角,算尽机关,他则以之为乐趣。然而自从他从嶂山回来,便性情大变,只独宠燕云一人,甚至还在她出走之后亲自去寻找。由此可见,燕云在他心中的地位。因此,男宠传言一起,别的女人都幸灾乐祸,她却不得不自危。
“莫大哥?”在看到是莫九时,她惊愕万分。
莫九头疼。她虽然是千祗夜的妻子,但是却不是顺亲王的,面对眼前这个比她更名正言顺的女子,实在是让人很纠结而且无力。
早因千祗夜的到来而变得对莫九尽心尽力的两个丫头见情况不妙,互使一个眼色,秋叶赶紧沏茶招待,而春芽已经偷偷溜出院,然后拔腿往千祗夜的书房跑去。
莫九可不知道自己的丫头会这么机灵,心中有些烦躁,冷冷地看着来者,“什么事?”
这时燕云也有些无措,她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新的情敌竟然会是帮过自己的人。也许,这其中是有什么误会吧。她安慰自己,毕竟她怎么也无法想象堂堂一个王爷会对一个倒夜香的男人感兴趣。这也未免太……恶趣味了!
“我,呃……燕云是来看看莫大哥你在此地住得可习惯。”她有些结巴地道,不自觉已经将自己摆在了主人的位置。
莫九伸指压了压额角,有些无奈,“还好。”语罢,转身打算去摆弄院中的花草。
知她性格如此,燕云倒也不是如何生气,反倒是她的随侍丫头为主子抱不平,忍不住开口讥嘲:“公子好生无礼,莫不是仗着王爷的宠,不将咱们姑娘放在眼里?”
燕云原本想喝止,但是突然想知道莫九的反应,那样就能揣测出他在此地的原因究竟是不是传言的那样,于是没有说话。
秋叶正端着茶过来,闻言柳眉一扬,就想反唇相讥,但转念一想燕云是大家公认的准王妃人选,就算当不了正妃,以王爷对她的宠爱,侧妃的位置绝对跑不了。而自己家主子跟王爷的关系就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王爷也就十天半月的才来那么一次,何况又是男子,怎么看也跟王妃的位置无缘。左右一衡量,她便闭住了嘴,装作没听见地将茶端进了小厅中。
莫九身形顿住,回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眼那丫头,既没否认也没承认,“我一个倒夜香的,被我放在眼里很值得自豪吗?”说罢,不再理会两人,扛着锄头走到阶下开始铲院中的杂草。
小丫头被这样一堵,片刻反应过来,秀美的小脸不由涨得通红,连带得燕云又恼又窘。那话明明是说,丫头将她与粪尿等同起来了。
“你这人……你这人真粗俗!”小丫头一跺脚,怒道。
莫九失笑,突然觉得这些小姐丫环天真得让人羡慕,倒并不是如何讨厌,“莫阿九是一个粗人,说话自然粗俗,两位小姐受不了的话,就请吧!”她淡淡逐客。
听到她的话,燕云脸色一白,“你、你说你叫什么?”莫阿九……阿九……她怎么没想到,怎么没想到……
难怪一直觉得他似曾相识,对他产生莫名的信任,原来是因为他有一张跟自己很像的脸。那夜……那夜爷喊的阿九难道就是眼前这个男子?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莫九没听出她声音中异样,闻言顿了下,回道:“莫九。”
“云儿!”与此同时,另一个声音也突然响起。
却是匆匆赶来的千祗夜,他的身后跟着青锋以及小丫头春芽。
莫九眯眼,审视了一下,看到其眼中的寒冷与厌恶,知道不是阿夜,心中轻轻一叹,便弯下腰继续做自己的事。
燕云目光在两人间溜了一圈,并未见到自己所猜想的情形,心中疑惑,脚下却已向千祗夜走去,笑道:“爷,你把莫大哥接进王府,怎么不告诉我一声,我也好早点来看他,向他道谢。”
千祗夜眼角余光注意到莫九的疏离,脸色变得沉郁,一股无名火在心中腾腾升起。
“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他寒声道,“青锋,送燕姑娘回去。吩咐下去,以后没有本王的允许,擅闯此院者,无论是谁,皆严惩不贷。”
除了莫九,在场之人都被这番话惊住,燕云惨白了俏脸,几乎站立不稳。
“他……他便是那个人吗?”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想问清楚,声音中却无法控制地带上了哭腔。
千祗夜睇了眼莫九事不关己的背影,心中烦躁不堪,不耐地道:“燕云,你逾距了。”语罢,厉声喝道:“青锋!还要本王吩咐第二遍吗?”
直到此刻,燕云才看清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不由又悲又苦,一阵昏眩袭来,靠着贴身丫环的支持才勉强撑住。
“是,燕云告退。”她闭了闭眼,哽声道,心冷如寒冰。
人散尽,院中只剩下千祗夜和莫九。
“莫九。”千祗夜阴森森地看着没打算理自己的莫九,心中的无名火越烧越旺。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待遇会相差这么多?
“啊?”莫九抬起头,他没走,她有些意外,“王爷还有什么吩咐?”
千祗夜滞了一下,“王府不养闲人,明天起,千聆居的花园由你负责打理。”他一口气无处可出,于是提出这无理的要求,期待莫九拒绝,好借故发作。
哪知莫九根本不以为意,应得干脆:“好。”语罢,又低头去摆弄面前的地。
千祗夜怒,那一刻恨不得掐死她。她还说自己不待见她,那她又是怎么对他的?把另一个他当宝,可以挖心掏肺哭笑随意,而却视现在的自己如陌路之人,连她眼前的野草都不如。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和她喜爱的那个人是一体的?
他越想越气,越想越恼,尤其觉得自己本来是瞧不起她的,没想到反而被她给不放在眼里了,这实在是大大伤害了他高傲的自尊。
“莫九,你看本王纳燕云为妃,如何?”他努力将怒气平息下去,突然笑道,眼中透出恶意的光芒。他就不相信她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果然,莫九僵住,然后缓缓地直起腰,抬头看向他。只是那目光静如止水,无丝毫他意想中的受伤和担忧,反倒是他,心中竟莫名地升起一丝恐慌,似乎在害怕她即将说出的话。
“算了,你还不配给意见!”他摆手阻止了她,转身往外走去,“莫九,你别指望我千祗夜会娶你。”
莫九用手背擦了下额上的汗,看着千祗夜穿着靛青锦袍的修长身影,笑了下,什么也没说,心中却有些纳闷。明明是同一个人,为什么会有这么恶劣的一面?
千聆居是千祗夜的住处,自莫九被安排到那里打理庭院花草之后,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多了起来。
那个时候莫九才发觉他的性情极其不稳定,也许前一刻还是冷傲暴躁,下一刻却变得温柔从容,又或者本来正缠着她温存,转眼又厌恶地将她推开。最坏的是,他总是彻夜无法入眠,据千祗夜所说,一是因为当了数百年的鬼魂,早已没了睡眠的习惯,一时之间无法改变,另一个原因却是,他害怕睡下去后再也醒不过来。
这样的千祗夜,让莫九无法不心疼。便是那一个总看她不顺眼处处找茬的他,也似乎并不是真的那么恶劣。
是爱屋及乌吧。看着千祗夜通宵亮着灯火的窗子以及那不时出现在窗纸上时而从容时而烦躁的人影,莫九叹气。
自从知道他晚上不睡之后,她便常常这样靠坐在花园的桂花树下,看着他映在窗上的影子,守望到天明。
阿九,我想能真正地抱住你。
那日出门前,他这样对她说。即使两人都知道,那是有违天道循环之事,必会招来意想不到的恶果。但是他坚持,她便陪着。
于是他失落了一半对她的感情,于是他必须这样整夜整夜地不睡觉……
一滴水落下,打在莫九抱着膝的手背上,然后,一点接着一点落在发上,脸上,眉上……
雨来得急,莫九不得已从树下闪出,悄然挪到那亮着灯光的窗下。
“莫九。”里面的千祗夜突然喊了一声。
莫九倒也不诧异,平静地嗯了一声。千祗夜武功那么好,怎么可能听不出外面的动静,何况还有侍卫在。
“你在外面做什么?”千祗夜的声音很温柔,让她想到阿夜。也许,这个时候,是阿夜的性格在做主吧。
“给你辟邪。”莫九靠着墙壁坐在地上,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空,随口道。
千祗夜笑了下,然后安静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
“我要去睡了。你……别走。”他道,声音中有着一丝让人难以察觉的祈求。
“嗯。”莫九没有说话,心却像被揪着一样疼。她的阿夜,究竟要承受这样的折磨到什么时候?
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脱衣声,然后“扑”的一下,灯熄了,窗外一片黑暗。
这一夜,莫九听着房内逐渐变得悠长深沉的呼吸声以及雨声,坐到天现曙光。走的时候,在园中摘了枝盛开的茉莉插在窗角。
“莫九,你以后晚上都不准再到千聆居来!”
下了一夜雨,白日天气很好,阳光晒得大地发烫。但是看到躲在树阴下打盹儿的莫九,千祗夜的脸色却极难看,难得一夜好眠,也并没消去他的坏脾气分毫。
莫九懒洋洋地睁开眼,有精无神地看着他,也不知有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半晌,突然笑了起来。
“阿夜。”
千祗夜脸上浮起一丝讶色。莫九伸出手,他下意识握住,随后便被她顺势抱住腰,软趴趴地靠在了腿上,又想睡去。
“你关心我。”虽然凶,却能感觉到语气中的关怀,那双眼中也并没常见的厌恶,如果不是阿夜,还能是谁。
千祗夜耳根微烫,不自在地撇了撇唇。
“笑话!本王不过是想提醒你,就算你爬上了本王的床,也休想坐上王妃的位置。”他口中吐出讥讽的话,却没推开她。
这句话够恶毒,莫九原本还剩下的些微睡意都被打散了,她疑惑地嗅了嗅环绕着自己的熟悉牡丹香,最终决定抽回手,慢吞吞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有劳王爷提点,莫九会时刻谨记在心。”她恭恭敬敬地回,眉眼间没了之前的亲昵。
千祗夜神色一僵,竟有刹那的失落,随即为这没来由的感觉而懊恼无比,心中一阵烦躁,“最好如此。”冷冷丢下这句话,他甩袖而去。
莫九叹气,并没有因他的恶意折辱而生起丝毫怒气,不过她也实在想不明白,为什么他会这样厌恶自己。难道是因为那与自己不为人知的夫妻之名吗?
回到书房,千祗夜在窗边站了许久,然后从袖中抽出一枝已有些蔫干的茉莉漫不经心地把玩,眸色深沉,不知道在想什么。
那一日之后,莫九依然夜夜守在千祗夜的房外,直到屋内灯熄人睡,她才折返自己住的院子。最开始各院门落锁,她都是翻墙来去,久了,千祗夜虽然没吩咐,他的贴身小厮青锋将一切看在眼中,便长了心眼,暗中让人留了门,她才不再需要高去高来。
只是除了第一夜,后来千祗夜虽然明知莫九就在外面,却没再同她说过话。
从此,千聆居的灯不再彻夜亮着。
自从晚上能够入睡后,千祗夜的脾气好了许多,不再见到莫九就没好话,只是不说话无视而已。而阿夜的性情,也很久没出现了。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莫九始终心平气和。于她来说,那个人只要还在,就是天大的幸事。
然树欲静而风不止,一道指婚诏书,搅乱了王府人心。
原来燕云之父为前刑部侍郎,为人刚直不阿,在官员中颇有威信,此次遭人陷害导致家破人亡,虽有千祗夜为其翻案平冤,但燕家已绝,仅剩燕云一人。皇后明着说是怜其孤苦,收为义女,封忠义公主,指给顺亲王千祗烨为妃,实不过是为了堵悠悠众口。
指婚诏书一下,虽尚未举办婚礼,但燕云也算得上顺亲王府名正言顺的女主人了,一时间趋炎附势者,见风使舵者,顺应时势者皆涌向了她在王府暂居之所亲近示好。只有莫九无动于衷,在她的眼中,天上的云仍然是那么白,花园中的植物也还是那么生气勃勃,而她移栽到小院的牡丹,已经打了花骨朵儿。有幸的话,她或许能看到开花。
“莫……公子。”燕云再次出现在莫九面前,改了称呼。
时太阳半落,莫九正扛着花锄回自己的小院。有独立的小院,还有丫环,千祗夜终究没把她当成一般的下人对待。
她站住,没说话。
燕云冲贴身丫环一点头,那丫环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包东西递到莫九面前。
“多谢公子当日收留,这一点意思还望你能收下。”
莫九睨了眼她,伸手拿过,当着两人的面打开。里面是大小不一的银锭子,加起来估计有数十两之多,还有几张莫九曾见过的银票以及一些值钱的首饰。看得出,燕云是把自己的全副家当都拿出来了。
随手从中捡出一块碎银,又将剩下的包好,丢还给了面前的丫头。
“互不相欠。”她说,打算绕开两人继续回走。做多少事拿多少报酬,这是她一贯的原则。
“莫、莫大哥!”燕云一急,又喊了回去。
“还有事?”莫九背对着两人,没有回头。
“你全部收下吧。”燕云心中有些着急,害怕千祗夜突然回来。
“为何?”莫九侧脸,唇角浮起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从未见过求着送人钱的,她可不认为是一件好事。
只是这一停顿的时间,丫头已经将布包又塞进了她怀中,这次她并没急着还,只是静等燕云的解释。
“莫大哥,你离开王府吧,你、你和王爷皆是男子,不会有结果的。你也知道,皇上已经……”燕云犹豫了一下,仍然说了。她虽然不敢肯定千祗夜心中的人是不是莫九,但是看那日千祗夜的态度也知道莫九是特殊的,她不认为自己能忍受和一个男人分享自己的丈夫。
原来如此。莫九垂眼,低笑,“是啊,怎会有结果。”刀尖上打滚的人,如果没有足够的洞察力与反应力,怎么能够活到现在。
“那你是答应……”燕云一喜,不想话被人突兀地打断。
“答应什么?”
是千祗夜,他的身边还站着两名容貌与他有几分相似身着华服的年轻男子。
燕云心中一凉,脸微微地发白。如果被他知道自己擅自劝莫九离开,只怕会惹怒他。正在措辞将此事带过的时候,她的贴身丫头已经“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请王爷为我家姑娘做主!”
“玲珑,你……”这突来的一着把燕云惊住,而千祗夜以及另两个男子则露出兴味的神色,只有莫九仍是那副不咸不淡的神色。
“姑娘你别再阻奴婢了,奴婢不能眼睁睁看着姑娘你被人欺负!”玲珑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完这句,眼圈竟然红了,似乎受了多大的委屈样。
燕云哑然,千祗夜淡淡扫了眼莫九,道:“哦——你且说说谁人敢在王府欺负你家姑娘,咱们千祗王朝的忠义公主。”
玲珑恨恨地瞪了眼莫九,这才愤愤地道:“昨儿莫公子找到我家姑娘,说要银子什么的,如果姑娘不给,就要将曾收留姑娘的事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说到此,她顿了顿,似乎有些犹豫,“奴婢什么也不懂,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是公子走后姑娘哭了一整夜,必然是被人欺负才会这样。今儿又让奴婢搜了所有的银两和值钱的首饰来给莫公子……”
她话未说完,千祗夜已经走到莫九身边,从她手中拿过那布包,打开。
“你怎么说?莫九。”看着里面的东西,他的声音如冰一样冷寒。
莫九笑了下,“也许,我有想过用这些银子请王爷你喝酒。”
千祗夜闻言脸色瞬变,瞪着她好半晌,才慢慢转向大气也不敢出的燕云主仆,缓缓问:“云儿,玲珑说的可是实情?”
燕云不安地拽紧裙子,迟疑片刻,轻轻嗯了一声。她不想害一心帮她的玲珑受罚,又想让莫九离开,所以终是昧了良心。
莫九显然并不意外,连眉梢也没动一下。
“好大胆的奴才,连准王妃都敢要挟!”千祗夜尚未开口,他旁边那个年纪稍长的男子已经发话,“二弟,不若让为兄来为你处置吧。”原来竟是太子千祗睿,另一个想必也是皇子。
千祗夜微一沉吟,笑道:“不知道皇兄打算如何处置此人?”他语气戏谑,没人注意到他黑眸中杀机隐现。
千祗睿被酒色熏得浑浊的双眼扫过众人,得意地一笑。
“让他穿上妇人的衣服给咱们跳舞,跳得好就饶了他,跳不好就弄哑了卖给人家做小老婆。”
千祗朝马上得江山,使男子着妇人之服便是对其最大的侮辱,尤胜过杖责鞭笞之刑,如若遇到豪气之士,便是宁可人头落地也不会就范。能想出这样的惩罚方式,可见这些皇族人是如何的荒唐。此言一出,他身旁的男子立时拍手称绝,燕云低垂的眼中不觉浮起一抹厌恶,还有就是难以掩饰的愧疚。
千祗夜眸色深沉,让人看不出心中想法。而莫九,却抬起头,悠然看向被夕阳余晖映上一层霞光的青色屋脊,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当华丽的女衫拿到莫九面前时,她睇了眼,淡淡道:“给我红色的。”
千祗睿很兴奋,直道:“好,红色,红色,越鲜艳越好。”在千祗夜的点头示意下,很快,一套绯红色的被送到了莫九的面前。
莫九伸手去拿,却被千祗夜一把抓住手,沉声问:“你当真要穿?”
他的手还有热度,并不是如想象中的冰冷彻骨。莫九顿了一下,扬手甩开他,红波潋滟反射霞光间,那件女衣已经披在了她身上。她在众目睽睽下穿袖系腰,神色自若,并没有丝毫的难堪,反倒是千祗夜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燕云注意到两人间那细微的一幕,原本的愧疚与不安立时消散,代之而起的是无法遏制的妒火。
红衣极美,即使莫九长发纠结凌乱,又是随意裹上,看上去却自有一种自骨子里透出来的落拓不羁,加上她容貌清秀,如此一来,倒让人恍了神。
千祗夜最先回过神来,眸色转深,负在身后的手已经紧握成拳。
“哟——二皇兄,想不到你府中一个小小的养花奴才也有如此姿色!来,让爷探探,这孩子是不是女扮男装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突然打破了刹那的静默,说着,他就要伸手去抓站在中间的莫九。
千祗夜比他快了一步,一把将莫九拽进自己怀中,“她是本王府的人,由为兄来就好,三弟的手还是留着摸美人吧。”说着,转头对跟在身旁的侍童道:“青锋,引太子殿下和三皇子殿下至沉香阁,让引月梓瑶两人好生伺候!”
吩咐罢,又对太子和三皇子笑道:“皇兄和三弟且先行一步,烨随后便至。”
太子和三皇子对莫九不过是一时新鲜,此时听到两个让他们一直垂涎的名字,哪里还有心思留在此地,当下虚应两句便迫不及待地跟着青锋走了。至于让莫九跳舞的事,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花园里只剩下千祗夜,莫九以及燕云主仆。
“还要跳舞吗,王爷……”莫九问,挣扎了一下,想从千祗夜的钳制下挣脱出来。
“闭嘴!”千祗夜恼怒地喝道,无视燕云的存在,开始动手扯她身上的红衣。他真后悔了,后悔答应太子这荒谬的处置方法。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容忍别的人看到她穿上与嫁衣同色衣服的样子。
莫九淡淡而笑,任他剥掉自己身上的女衣,定定地看着他俊美的脸半晌,而后低声说了一句话。
千祗夜的动作顿住,接着蓦然推开她,将扯下的衣服狠狠地扔在地上。
“回你的院子。以后没我的吩咐不准踏出那里半步!”语罢,转向仍站在原地,去不是,不去也不是的燕云主仆,冷冷道:“你们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真想看她跳舞吗?”
“可是王爷,难道我家姑娘就白受人欺负……”玲珑心中不服,尤其是看到千祗夜丝毫不顾及自己家主子的面子跟莫九如此暧昧,更是愤愤不平,不想轻易放过莫九。
“玲珑,别再说了。”燕云气苦,低叫道。她怎么也想不到,曾经那样温柔呵护她的人如今会为了一个男人而让她难堪,难道说,自己便是如此不值?
“欺负?”千祗夜突然笑了,“你当本王真信了你们那一派胡言乱语?”
乍闻此言,燕云及玲珑脸刷地白了。
“这顺亲王府容不下你这尊大神,忠义公主还是回自己的府邸吧。”千祗夜话锋一转,淡淡道。语罢,甩袖而去。
燕云咬住下唇,生生憋回了那声啜泣,然眼前白茫茫一片,竟是站立不稳。玲珑赶紧扶住她,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却狠狠地瞪着莫九,毫不掩饰其中的怨怒。
莫九视若无睹,仰首看了眼日落后变得青蓝的天空,无声地叹口气。回到自己的小院,洗了把脸,她想她必须出去透透气。
于是在吃过晚饭,丫头锁上院门歇下之后,莫九没有去千聆居,而是翻墙出了王府。
正文 第十章
送走太子和三皇子,已过了二更天,千祗夜疲倦地回到千聆居,在灯前坐了许久,手中执书,却一字也未入眼。
莫九没来。
他不是以前的千祗夜,他从不认为自己会受到她的影响。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在千祗烨完全气绝之前占有他的身体,也将同时承继他的记忆和性情喜好。因此回想起与莫九相处的时光,他竟会有不真实的感觉,似乎那不过是一场荒谬的梦而已。
他知道在占据千祗烨的身体那一刻开始,他已经不再只是千祗夜,他还是千祗烨。而千祗烨是不可能接受一个在军营中混了八年无才无貌的粗俗女子为妃的。于是他将两人之间的关系限制在了一场交易上面,于是他以为只要找到一个与她容貌相似的女子就能够代替她安慰体内那个千祗夜的灵魂。甚至,他还想过要杀了她,以湮没他和她的过往,夜陵以及附体的秘密。
然而……
千祗夜合上眼仰靠在椅背上,清朗的眉紧紧地皱在了一起。
他低估了她对自己的影响。
嫁衣我只会穿一次。傍晚她说的那句话又在脑海中响起,千祗夜抿紧唇,深吸口气,倏然从椅子里站起来。她这句话明摆着是回应他不会娶她那句话。意思不外乎,他不肯娶,而她更不屑嫁!
她的心中就只有原来那个千祗夜……她根本不在意其他人怎么对她,因此即使被诬陷了也能够不气不恼。想到白日的事,千祗夜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烦躁地在房内踱来踱去。
“爷,夜了,歇着了吧。”青锋在门外低声提醒道。三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莫九……”千祗夜迟疑了下,“她没来?”虽然心中已有了答案,他仍然想从别人的口中得到确定。
“回爷,没看见莫公子。”青锋的声音很平静,没有好奇,亦没有探询。在他这个位置久了,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有什么反应该说什么话,错了,就等着被其他人踩到脚底去。
千祗夜沉默下来。
也许,我有想过用这些银子请王爷你喝酒。
手一挥,书案上的笔砚连着几本书被扫到了地上,在夜中发出让人心惊的坠落声。
“爷……”青锋没进来,只是站在原地低声询问。
千祗夜没有回答,又连着砸了数件玩物花瓶,心中满满的恐慌与恼怒却丝毫不减,反而越见增长。
她打算收下那些银子,也就是她心中起了离开的念头。是因为太久没见到她的阿夜了,所以才有了这样的决定吧。
千祗夜越想越怒,越想越妒,突然往外走去,一把拉开门,急步踏入夜色当中。
青锋没敢犹豫,赶紧跟随。
夜极深,酒馆中客人寥寥。
莫九占了酒馆的角落,靠墙坐在地上,一边抱着酒壶有一口没一口地慢饮,一边漫不经心地听酒客高谈阔论,直混到半夜,又让小二将葫芦灌满,这才拎着回去。
因为带着醉意,身手有些不利索,在爬墙的时候,竟然被绊了下,立时一头栽下。她心叫不好,还未做出反应,下降突然停止,熟悉的牡丹香瞬间充斥鼻腔。
“阿夜,你来了?”她伸出手抱住那人的脖子,笑。
千祗夜冷哼了一声,没有说话,却也没放下她,而是直接将她抱进了屋子。
屋内点着灯,有些乱,莫九不多的衣服都散在床上,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套她亲手做的红色嫁衣。
“遭贼了?”莫九疑惑,扒拉着想从千祗夜身上下来。
千祗夜收紧手臂,不为所动。他怎能告诉她,那是他担心她离去而翻的,他又怎能说,他在此地等得连怒火也没了,只剩下恐慌。
“你去哪里了?”将她放到床上,他欺身而上,一只手仍箍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掌拨开她半遮着脸的乱发,然后滑下,轻轻摩挲着她的颈子。
莫九感觉到危险,有些迷茫地抬起眼看向近在咫尺的男人。
“喝酒。”她说,总觉得此时的千祗夜有些不一样,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不知道你今夜会来,不然就不去了。”她总是分外珍惜两人在一起的时间,毕竟他出现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千祗夜闻言非但没有展颜,反而更显阴郁,握着她脖子的手不觉收紧。他怎会不知她现在看着的是谁?她何时这样温柔地对过他?
“阿夜……”莫九觉得有些呼吸困难,不由皱了眉,伸手去掰他的手。
千祗夜突然清醒,慌忙放松,见她眼中隐隐浮起猜疑,头脑一热,突然俯首狠狠吻上她的唇。
莫九刚刚升起的些许怀疑立即消散,毕竟她一直知道,若非被阿夜的性格所主导,如今的千祗夜是根本不屑碰她的。
片刻后,千祗夜抬起头,神色不悦,“喝的什么酒?味道这么怪。下次要喝,王府中有的是,吩咐丫头去拿就是。”
莫九忍不住笑,无力地靠在他的肩上,“我喝惯了。以前在军中,就是靠着它抗寒,不然哪里有命活到现在。”
千祗夜因她依赖的动作而心中一悸,亦踢了鞋躺上床,将她拥紧,那一刻他突然不想再去计较她眼中看到的究竟是谁。
“莫……阿九,你今天怎么没去千聆居?”他轻捏着她有些发红的耳垂,问,心中耿耿于怀。
莫九闭上眼似乎睡着,好半会儿才淡淡道:“以后都不去了……”
千祗夜一僵,听到她继续说:“阿夜,我想回嶂山。我想小戒尘和丫头了。”
“不行!”千祗夜一下子坐了起来,厉声道。
莫九吓了一跳,睁开眼睛看向显得异常激动的他,顿了下,似想说什么,却最终没开口。
察觉到自己的失常,千祗夜放缓了语气,“你说过要等我的。”这句话,是他代原来的千祗夜所说。
莫九心中一软,伸出手抚上他的脸,柔声道:“我在嶂山等你。”心中却轻轻叹了口气,她自然会等,可是她也知道,这一世恐怕都等不到了。
千祗夜突然感觉到一股莫名的悲伤自心底升起,脑海中浮起那日自己离开草茅去找千祗烨时的情景,他让她等他,然而——
他背弃了他们之间的诺言,她却仍苦苦守着。
“阿九,对不起……对不起……”一把将莫九搂进怀中,千祗夜只觉眼睛酸涩难当,似乎有些什么热热的东西欲要狂涌而出。
他虽然没解释,莫九却好像明白他的意思,微微一笑,什么也没说,只是握上他的手,与他十指紧紧相扣。她从未觉得千祗夜对不起她,只是这天意,人如何违得。
过了半晌,千祗夜冷静下来,回想起自己方才的激动,脸不由一热,暗忖难道那一瞬间性格转换了?他没道理会做出这样丢脸的事来吧。
正在尴尬之时,肩膀被拍了下,一个酒壶递到他的面前,耳边响起莫九温和的声音:“尝尝这酒。”
千祗夜微一犹豫,接过,拔开塞子,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
那酒极烈,入喉如同火炙一般,千祗夜猝不及防,呛咳起来,洒了许多出来,浓郁的酒香瞬间在屋子内蔓延开。
莫九大笑,笑恼了千祗夜,被他一下子摁在床上,吻如暴风骤雨般落下。莫九开始还笑不可遏,到得后来,便只剩下急促而暧昧的喘息声。
折腾一夜,醒来时已过了午。
千祗夜睁开眼,莫九并没在身边,他躺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方才起身。伸懒腰时,薄被下滑,光裸的胸膛露了出来,他有些怔忡,而后低声笑了起来。
无论如何,他也想不到自己会要了莫九,更想不到还是假借另一个人的身份。原本该觉得憋屈,但一想到自己做了另一个千祗夜没做的事,又觉得得意无比。虽然在和她结合的那一刻,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哪一种性格在做主,似乎,两种性格在哪一瞬间曾经融合在了一起。
披衣起身,出门,那个叫春芽的小丫头迎面过来,见到他,不由轻呼一声,连礼也忘了行。他并不介意,反而还好心情地冲她微微一笑,惹得春芽小脸“刷”的一下红透,忘记自己要做什么,在原地呆了好一会儿。
莫九蹲在那株牡丹花前,金黄的牡丹花瓣承阳而展,开得灿烂。听到声音,她转过头来,脸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
快中元了?千祗夜修眉微动,走了过去。
“山寺的牡丹必然也开了。”莫九说,目光湛然,其中有一种叫想念的东西在流动。
千祗夜伸手将她从地上扯起,然后为她将乱发顺到耳后,又抚平了她的衣襟,“换回女装,我就让你回去。”他语气轻淡,似乎在说一件可以不用太放在心上的事,但是他的眼神却是极认真。
“嗯?”莫九不解。
千祗夜笑,俯首,脸贴上她的鬓发,“莫家姑娘,你做男儿样,会伤无数姑娘芳心啊。”男子装扮的她太过自由不羁,如果离得远了,他会不安。
莫九语塞,当然知道他的意思不在于此,只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莫九,我是千祗夜,你可知?”过了半晌,千祗夜才抬起头,退后一步,看着面前那双沉静的双眼缓缓问。
莫九微怔,却仍然点了点头。
这样的问答在外人看来无疑是奇怪的,但是他们两人却心知肚明彼此说的是什么。
“什么时候?”千祗夜心微紧,突然忐忑起来,似乎期待着什么,却又有些害怕。
“你接过酒的时候,犹豫了一下。”莫九垂眼,唇角浮起一抹怀念的浅笑,“以前你……阿夜不会。”
千祗夜神色微滞,突然有些痛恨起千祗烨的习惯来,“那你为何……”
他语未尽,但是莫九已然明白,顿了下,她才回答。
“因为你本来就是阿夜。”一个字一个字,极其慎重,也极其的认真。
千祗夜一愕,随即释然而笑。
他突然明白,一直以来都是他自己刻意将现在的千祗夜与以前的千祗夜区分开来,莫九却没有。否则以她什么人都不买账见麻烦即避的性格也不会每夜都到千聆居陪他,更不会容忍他的恶劣。
七夕日,正当千祗皇帝以及文武百官还在醉生梦死的时候,离谷战报传来,在沉寂了一年之后,大炎背孟城之约,举兵来犯,与此同时,西南阗惑王率十族反,而掌控着千祗大半经济命脉的南海子和兄弟引族人没有任何预兆地避世远海无名岛,临走带走了所有物资人力。一时间朝廷上下一片恐慌。
顺亲王府侧门外。
一辆马车,一个包袱,一把刀,莫九男装如故,意欲登车而上,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扯住。
“阿九,我的妻子永远只会是你一人。”千祗夜的语调雍容而舒缓,同时有着让人无法置疑的坚定。
莫九回头,犹豫了下,尚未开口,他已会意。
“燕云的事我会处理好……哼,那个混账皇帝惹的事,凭什么让本王给他背。”正说得好好的,千祗夜的语气突然变得轻鄙高傲。
顿了顿,似乎怕她多想,他又道:“你放心,本王没碰过她,不算始乱终弃。”
莫九心中有数,知道他的性格正转变不定,却不点破,只是皱眉道:“抗旨会很麻烦。”
千祗夜悠然一笑,傲然道:“我自有办法,谅那昏君不敢把我怎么样,你且放心。”刚说到这,他语调又是一变,“女人,你那只穿一次嫁衣的话可做不得数。”
莫九斜眼睇他,他脸一热,突然一把将她拽进怀中抱住,耍赖。
“本王那混账话你可别较真……那不是气你对本王冷冷淡淡吗。”
莫九笑出声,突然觉得现在的千祗夜其实很可爱。
“我在嶂山等你。”她还是那句话。时局纷乱,她帮不上他,也不给他添事。
“嗯。”千祗夜有些不舍,却仍然放开了她,看着她跳上马车钻了进去。
“阿九,我那间草棚你别给别人住。”
“莫九,不准你再给其他人盖棚子!”对于莫九为燕云盖木棚的事,千祗夜始终耿耿于怀。
“阿九,出征前我会去看你,你若遇到麻烦可上山找破落僧……”
“阿九……”
一句又一句的嘱咐,让马车无法启行。
“莫家姑娘,你真忍心丢下本王?”最终,千祗夜仍然说出了心中的抱怨和不舍。
莫九心中酸涩柔软,掀起帘子,欲和他说些体贴的话,但一看到他期待的眼神,想了又想,到口来却只得保重二字。
千祗夜气结,突然撩开衣摆,亦登上了马车。
“阿夜,你……”莫九愕然,不明所以。
“本王送你到嶂山。”
时,阳光正好,树阴洒了一地。
结尾
两年后,千祗王朝内乱平,外患安,第一公主千祗俊布登上帝位,成为千祗王朝开国以来首位女帝。在千祗俊布英明的治理以及顺亲王的铁腕执行手段下,千祗王朝政通人和,百废俱兴。
嶂山北麓。
一壶美酒一夕阳,一畦牡丹引天香。
草茅外,篱笆内,几丛姚黄开得热闹,一青衫女子一手撑锄一手执壶歪倒在花畔,发辫松松散散地垂在胸前,沾着几片金色的花瓣。
蹄声由远而近,惊了野云暮阳。
她懒洋洋地略撑了撑身,往蓠外的空旷原野上望去,双眼醉意迷蒙。
“阿九。”是一匹白马以及一个别扭的人。
她笑了,举起手中的壶向来人扬了扬,而后仰头咕嘟咕嘟饮了一大口。落日映着她削尖的下巴,竟妩媚得惑了来人的眼。
“阿九。”来人白袍银铠,风尘仆仆,从马背上跃进篱笆内,将微醺的女子抱起。
“打胜仗了。”女子摸过兵刃和农具的粗糙手指抚上男人的脸。
“嗯。”他微笑。
“来娶我?”
“嗯。”
“我们已经成过亲了……我亲手……做的嫁衣,亲手梳的髻……”
“那天没洞房。”
“有呢……你进了我的梦啊……”
不远处,快三岁的小丫头抓着两朵野菊,摇摇晃晃地跑向小戒尘,撑起身体使劲想往他光秃秃的头上放。老和尚看着,呵呵地笑。
阿九,你的愿望我为你达成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