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南柯梦   
  一觉睡醒,宋仪整个人都不好了。
  都说是夜路走多了撞鬼,她知道,整个济南城里,不知有多少姑娘成日巴望着她宋仪走路摔死、喝水呛死、吃饭噎死,可她从没想过这些诅咒真会有奏效的一天。
  闭上眼之前,宋仪是十三岁的宋仪;睁开眼之后,宋仪是十五岁的宋仪。
  一梦两载啊。
  
  真是见了鬼了。
  她老觉得梦里有什么勒住自己脖子,伸手却只摸到脖颈上的玉坠儿。
  强忍着额头上的疼痛,宋仪的目光落在这写满狗爬字的小簿子上,这一回是真懵了。
  
  字迹异常拙劣,与初学书法的稚子一般,难以辨认,甚至还经常有短少的笔划和错误的字形,但是宋仪明知道它是错的,却能一眼知道这里面到底写了什么。
  是所谓的“穿越日记”。
  宋仪皱着眉头,翻看了起来。
  
  “穿越到了个发高烧的庶女身上,好在挺受宠爱,还是个大美女,这样的身体太让人喜欢了。庶女逆袭路线也不少见,还算能忍。”
  “……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原主竟然还跟什么狗屁周兼有过口头上的婚约?呸!这等人怎么也配得上我?”
  “生来就该是你们仰视我,你们算什么东西?”
  “今天抄袭了李白的诗,黄河之水天上来,气势逼人,书院那老东西被我唬得一愣一愣的,真开心哈哈……”
  “终于想起火药的方子来了,姓陆的竟然没被我美貌所惑,太失望。”
  “府里借助了个卫公子,男主标配啊!按照穿越定律,他必定会爱上我。不过,他妹妹简直恶心人,卫锦这种贱人,还是去死好了。”
  ……
  看到这里,宋仪终于无法克制地冷笑了一声。
  她猜得不错,这“睡”过去的两年,她被人“穿”了。只是因为这一次不知怎么撞了头,所以自己又回魂了?
  
  丫鬟婆子们不知里头人已醒了,正靠在外头墙根下闲聊。
  “其实吧,早两年仪姐儿也不是现在这样子。那会儿不掐尖不冒头,更没打扮得花枝招展戳人眼窝子,可讨太太喜欢了。只可惜,人有旦夕祸福,前年她是一觉睡下去差点没醒过来,发了一场高烧,好不容易从阎王爷那儿捡一条命回来,最后成了现在这样。”
  “我还记得那时候道士说,这都是阎王爷放人命的代价。”
  
  “都是命啊……”
  “可不是命吗?偏偏仪姐儿是个不认命的,你瞧瞧她今儿做的这事儿,还有这等不知廉耻去人家卫公子面前搔首弄姿的!要我看,卫姑娘只把她推下楼去,真都是脾气好了。”
  “你们也少说两句,仪姐儿现还躺着呢,若真出了什么三长两短,太太不心疼,老爷也心疼啊。”
  “嘘,孟姨娘来了!”
  
  外面的声音一下停了。
  伸长了耳朵听墙角的宋仪,也瞬间醒悟过来,连忙将手上的小簿子朝着枕头底下一塞,接着就听见姨娘们问好的声音。
  “姨娘来了,五姑娘现在还没醒呢。”
  “没事,我来看看她。”
  进来的妇人笑了一声,温婉嗓音里透出一股稳重。
  
  孟姨娘原本是太太小杨氏身边的丫鬟,在小杨氏有孕那阵,被开了脸,成了通房丫鬟,有孕之后又给抬了姨娘。按理说,妻妾之间的关系必定不大好,可孟姨娘偏偏是小杨氏的心腹,颇得她信任。
  由此可见,孟姨娘是个很妥帖稳当的人。
  
  深青色锦缎圆领袍让她看上去显老一些,规矩梳着的高髻,耳垂上普通的青玉水滴耳坠,一眼就给人一种安分老实不出挑的感觉。
  但实际上,所有人看见孟姨娘,第一眼必定不是注意她的穿着,而是脸容。孟姨娘是宋元启妻妾之中最漂亮的一个,宋仪的美貌,也多半承自于她。
  
  只是今日进来的孟姨娘,眼圈有些微红。
  在外人面前,她兴许还能压着不叫人看出来,可一见宋仪,她那泪珠子就滚了下来。
  “你真是要吓死我不成,早跟你说了千遍万遍,卫公子那等的人物咱们高攀不上,你又何苦把自己放进泥水里被人践踏?还好如今摔下去没伤了脸也没伤着头,你要出个什么三长两短,可要娘怎么活?”
  
  宋仪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额头的伤处。
  她本想着自己不过是睡过去一觉,再见到孟姨娘不该觉得陌生,可在看见她眼角隐约多了的皱纹和鬓边增添的几许白发之后,那种南柯一梦的感觉,忽然真实了起来。
  “娘,我……”
  欲言又止。
  说什么?
  说自己遇到的这等离奇的事情吗?
  没有人相信的。
  宋仪只能半躺在床上,傻愣愣地看着孟姨娘,说不出半句话来。
  
  孟姨娘只当她是这一次遭逢大变,几乎是又去鬼门关前面转了一圈,现在还有些恍惚没回过神来。
  她拉着宋仪的手,难以抑制地哭着。
  “仪儿,你就听娘一句劝,咱们安安分分嫁个好人家吧。你想想,那周公子对你一见倾心,非你不娶,品行端正又有才华,虽是庶出,可周大人家就他一个,将来也是要承继家业的。若你嫁过去,断断不会受了委屈,还是正经的嫡妻主母。何苦攀高枝儿,反摔了自个儿呢?”
  
  宋仪是有苦说不出,哭都哭不出来,只能笑了。
  真是人倒霉了什么事儿都能遇到。原本她因着自己一张脸,已是处处小心谨慎,生怕惹了人的嫉妒,可饶是如此,也被济南城的闺秀们视作眼中钉肉中刺,时时刻刻想着叫她倒霉。
  可没想到,她睡过去了,还来了个更厉害的。
  
  孟姨娘口中的周公子,姓周名兼,字留非,乃是布政使司右参议周博大人的独子,如今正在府学读书,是个大有前途的青年才俊。
  周兼品行出身才学都不差,又对她宋仪有意思,宋仪哪里有不满意的?
  只可惜,占据她身体的那一位主儿心气儿太高,根本看不上周兼,只一心想要攀上什么“卫公子”,想法也着实太天真。
  
  嫁人讲究的不过是个门当户对,宋仪这庶出的能被周兼看上,已是积了天大的福分,若再要攀上更高的,只有做妾的命。
  可孟姨娘本身便是个姨娘,又怎么会愿意让自己的女儿也为人妾室,受尽辛酸苦楚?
  宋仪想着,自己如今既然回来了,自当扭转如今的劣势,她正要开口说上两句,猛然听得孟姨娘下一句话,真真差点眼前一黑晕过去!
  
  “如今你是偷鸡不成蚀把米,竹篮打水一场空。今儿你被卫姑娘推下楼去这件事,卫公子半个字也没说,只叫人去老爷处问过,摆明了依旧护着卫姑娘。你这一场公道,娘真没法给你讨回来。”
  孟姨娘原不想哭的,可想起宋仪如今面临的困境,也不由得悲从中来。
  “当众讽刺周公子也就罢了,好歹你名声还在;如今出了卫公子这件事,若他们传扬出去,你往后可还怎么嫁人?”
  
  “当众讽刺周公子?”
  宋仪只知道留下“穿越日记”的那一位厌恶周兼,但是断断没想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隐情。
  她真觉得自己距离崩溃不远了 。
  孟姨娘苦笑道:“你忘了自个儿上个月怎么说的吗?说周公子才不能及你,万没资格娶你,叫周公子在众人面前失尽了颜面……亏得周公子没当众翻脸,反还顾着你面子,他对你这般容忍,我只恨你个丫头片子有眼无珠,不识金镶玉。若依着我看,那卫公子还比不上周兼呢。唉……”
  
  懵了。
  宋仪彻底无语。
  原本的一手好牌,如今竟然被个不知哪里来的妖魔鬼怪给打烂了?
  她白皙的脖颈上挂着白玉瓶雕坠子,宋仪皱着眉,习惯性地伸出伸出手指去攥紧了,嘴唇紧抿,内心却陡然浮出一股燥意来。
  目光不知觉间就已经移开,宋仪神思略微恍惚。
  
  床上罩着的绣水红牡丹香帐,是她素来最厌恶的。
  她的红木雕漆妆奁里,也不可能有太多胭脂水粉、香花香料,毕竟姨娘说过,她这一张脸若真打扮出来,头一个想掐死她的就是太太。
  这指甲上涂着的蔻丹更是宋仪所不喜,这一身桃红色衫子妖妖娆娆粉粉嫩嫩,缺了端庄,失之娇艳。
  ……
  没一处对劲儿。
  
  宋仪宁愿这是一场噩梦,所谓的“穿越女”来一场,爽了,却给自己留下个烂摊子。
  她一腔恨意无法发泄,眼底都结了一层冰霜。
  孟姨娘渐渐看出她神态有些不对劲来,正要开口问她,没想到外面又是一阵寒暄。
  
  “芙叶姐姐怎么来了?”
  “卫公子那边打发人来问情况呢。说到底,这件事是卫姑娘不占理,即便卫姑娘是他亲妹妹,也不能偏袒太过。他心中有愧,只说咱们仪姐儿没事儿最好,若有个什么事,他好尽早为仪姐儿延请名医。”
  说完,太太身边的大丫鬟芙叶就走了进来。
  
  宋仪听着,只觉眼角一抽。
  这还巴望着自己有事不成?
  什么乱七八糟的卫公子,会说人话吗?
  只凭这一句,宋仪便敢断定,那穿越女是瞎了眼。放着好好的周兼不守着,执着什么卫公子?死人都能被这蠢货气得蹦出棺材来!  正文 第二章 铅华洗   
  兴许是看出宋仪脸上的不对劲来,芙叶问道:“五姑娘,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孟姨娘接话道:“她摔着了头,还好没什么大碍,不过现在瞧着倒是有些迟钝。真是劳烦卫公子那边担心了,原本就是仪儿不对,不该去招惹卫姑娘,只请芙叶姑娘回了太太与卫公子等人,说仪儿没事便好。”
  
  闻得孟姨娘此言,芙叶扫了宋仪一眼。
  宋仪的确是难得的好相貌。
  两弯淡淡柳叶眉,一双风流桃花眼,端的是芙蓉面,两靥愁;琼鼻小巧,檀唇轻点,乌压压青丝如瀑,娇滴滴身段似柳;纤指一扬,蔻丹更添风华,水袖一卷,皓腕平凝霜雪。
  只是如今看着,她脸色有些苍白,额头上也有红痕,是被卫姑娘推下楼时磕在楼梯上的那一块。
  
  宋仪这一张脸,漂亮得跟把锥子一样,戳人心窝子,也难怪有那比天高的心气儿,自然也难免被其余几位姑娘嫉妒了。
  芙叶想着,依旧觉得宋仪有哪里不对劲。
  只可惜,她仔细打量的时候,宋仪早已把自己遮掩后了,看不出半分端倪。
  
  心知芙叶在太太身边说话有点分量,宋仪倒不敢怎么慢待她,开口道:“我如今没什么大碍,不必劳这么多人挂心了。芙叶姐姐特意来跑一趟,坐下来喝杯茶吧,雪香——”
  “不必了。”芙叶摇摇头,“五姑娘您好便好,太太把您当亲闺女一样疼呢,奴婢现来探探您,没大碍便要去回话,您这一杯茶我便不喝了。一会儿您好一些儿了,还请去太太那边一趟,太太有事要问问您。”
  
  宋仪一怔,忽然想起方才孟姨娘说两位嫡姐去太太那边告了状,太太现在就来找自己,怕不是好事。
  孟姨娘有些忧心,却抹了眼角笑道:“既然如此,一会儿便叫仪姐儿去见太太,不会让太太久等的。”
  “没事,那奴婢便告退了。”
  说完,芙叶温温然行了一礼,从屋内退了出去。
  
  刚从院子里出来,芙叶回想起方才的场景,依旧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古怪感。
  到底是哪里古怪……
  芙叶皱眉琢磨着,脚步忽然一顿,脑子里灵光猛然闪现——
  是熟悉感!
  
  对,就是熟悉。
  自打前年大病过一场后,宋仪阎罗前面走一遭回来,就大变了性情。遇见身份地位不如自己的,或是不喜欢的,宋仪说话都是爱理不理,更不会用正眼看人。
  可方才……
  芙叶一想,宋仪整个说话的过程,竟都是看着她的。
  
  一时间,芙叶真是被惊到了。
  这种熟悉感,不就是两年之前那个五姑娘吗?
  当年宋仪大难不死,性情大变,太太觉着诡异,还找道士算过,说是阎王爷要她有这劫难;如今一遭,宋仪磕了头,莫不是神佛又怜悯她,叫她恢复正常了?
  
  路上想着,芙叶也不知此事是好是坏,或者根本是自己的错觉。
  她回了太太小杨氏所在的正屋,把宋仪连着孟姨娘说过的话都传了一遍,而后出了来,被打发去给卫公子那边回消息。
  小丫鬟跟在她身边,脸颊上忽然染了几片红晕。
  芙叶见了一笑:“小丫头片子,也知道动春心了。”
  
  这小丫鬟是见过卫起的,如今被芙叶一调侃,真觉得两颊都要烧起来,万分羞赧。
  “芙叶姐姐取笑了,我不过是个下人,哪儿敢想那么多的事?”
  连宋仪去卫起公子那边搔首弄姿,也没引得人家多看一眼。似她这等中人之姿,要引得那神仙公子侧目,又是何等艰难?
  
  对此,芙叶早已见怪不怪了。
  她一面走,一面笑说道:“自打卫公子借住进别院,成日里往那边跑的丫鬟不知多了多少,不过这等人咱们看看也就成了,莫跟五姑娘一样做傻事。”
  心头一凛,小丫鬟连忙肃容道:“多谢芙叶姐姐提点。”
  芙叶笑笑,不再说话,便领着人朝别院去。
  
  原本这里是个不大的小院落,布置也就一般。不过因为如今来了贵客,早已经装点一新,看着又精致又细巧,浑然不似府里其他地方。
  穿过幽静的小路,就能看见前有小湖,临湖则是一座水榭。
  窗下恰放着一张紫檀木雕花玫瑰椅,一张紫檀木雕漆的茶几,天青色冰裂纹茶具一套放在上头,光泽莹润,触手温凉。
  
  此刻,卫起指间把玩着一挂伽楠香串,玄色地绣暗银色福寿纹的锦缎宽袖搭在茶几边角,随着他手指的转动而晃动。
  一双丹凤三角眼,透着些微凌厉,眼底微光闪烁。
  他听见外面有细碎的说话声,忽问了一句:“人死了吗?”
  
  陶德才掀帘子进来,闻此一句,狂擦冷汗,讪讪道:“属下进来时候,芙叶姑娘恰叫人来通传,说是五姑娘没有大碍。”
  没大碍?
  卫起冷笑一声,唇角一勾,又把香串朝着自己掌心一摔,语气淡淡:“那还真是够命大。”
  
  陶德没敢接话。
  伺候卫起这么多年,对他的脾气,陶德还是半点摸不透。
  这一回,卫起从碧云寺回京,道经济南府,原只是在宋元启这边借住几日,待得事了便离开。没想到,半路杀出个宋五姑娘,对卫起大献殷勤,自以为能凭借无双容貌勾得卫起动凡心。
  可惜,落在卫起眼底,反是下乘之中的下乘。
  
  头一个不舒坦的便是卫起的妹妹卫锦。
  今早宋仪又到主子跟前儿晃悠,郡主怒从心头起,与那宋五姑娘起了争执,一时失手把人从楼上推下去。
  得知消息时,卫起竟然笑了一声,叫人去问问宋仪死是没死。
  如今宋府那边的人来说宋仪没死,陶德实在估摸不准,卫起知道这消息是喜还是怒呢?
  也或许,二者兼有之。
  
  许是觉得这一串伽楠香珠不趁手,卫起换了一只手握着,拨了两下,又道:“山东道巡按御史彭林,什么时候到?”
  “今日下午。”陶德斟酌了一下,主动道,“前日您吩咐属下交的账册已经着人暗中递给彭大人,只是……”
  “只是什么?”卫起斜他一眼。
  陶德缩了缩脖子,小声道:“这账册乃是宋五姑娘偷偷交给您的,属下总觉着有些不大对劲儿。”
  
  不对劲儿?
  那才是对了。
  卫起唇边勾了半分笑起来,转瞬又隐没不见,眼睛微微眯着:“宋仪,不过是个想攀龙附凤又不长眼的小丫头片子,心气儿太高,心术不正,偏心机太浅薄,手段太歹毒。账册本王看过,里头有右参议周博贪墨的一笔账,她怕是不想嫁给那周家公子,周博一倒,还有周家什么事儿?”
  
  陶德听着,心里咯噔一下:果真是个歹毒的手段。
  他听说过宋五姑娘曾当中羞辱过周兼,知道她不想嫁入周家。但是为了不嫁人,把账册偷出来给卫起,后果可吓人得多。
  巡按御史彭林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这一回奉皇命下来监察。账册一出,这周家多半也是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春日里天气和暖,陶德却平白打了个冷战。
  
  “你一个大男人,还怕个女人的手段不成?”
  卫起掐着珠子,一颗颗地摸着上面雕的六字真言。
  “不过说起来,那周兼也是倒霉,眼神儿不好,喜欢上这般歹毒女人。待周家一倒,她一不用嫁给周兼,二还能投了本王的好,为本王出力,勉强算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陶德自愧不如:“属下是想不出这等歹毒的计谋的。”
  
  卫起笑说道:“所以你是陶德。成了,这事儿暂不搭理,既然没出大事,咱们明日便走。对了,郡主呢?”
  “郡主还在东面花园里。”陶德躬身,“您过去瞧瞧?”
  “走吧。”
  起身,卫起放下了茶盏,出了水榭,穿过小径,朝着东面而去。
  
  只是没想到,还没到花园边上,远远就瞧见西侧来了几名女子。
  两名穿着桃红夹袄的丫鬟跟一妇人后面,陶德认得,这是孟姨娘。
  只是孟姨娘旁边还有一名看着年纪不很大的少女,素颜朝天,脂粉不施,挽着桃心髻,一身蓝地绣白缠枝莲纹妆花缎春衫,身姿窈窕,仿佛一夕之间铅华洗尽,清水芙蓉一样端方俏丽。
  
  “这姑娘怎的如此面善……”
  陶德瞅着老觉得在哪里见过她,忽然嘀咕了一句。
  他没注意到,站在他前面两步远地方的卫起,也是站住了脚,抿了薄唇,双眼微眯,盯着从前面经过的那少女。
  
  变化太大了……
  站在孟姨娘旁边这姑娘,不是宋仪又是谁?
  只是换了一身衣裳,洗去脸上俗艳的妆容,这么干干净净走过来,便像是水风吹落萍花,给人的惊艳之感不但无减,反而有增。
  到底是该夸她长得太漂亮,还是怪老天爷对她太偏心呢?
  
  一直等到人从自己面前消失了,陶德才回过神来,摸着下巴道:“还是觉得面善啊……到底是哪里见过……”
  卫起没搭理他,继续朝前面走,只道一句“蠢货”。
  平白挨了一句骂,陶德无辜得很,正想要问两句,脑子里也不知是哪一根弦痛了,一张艳丽的脸,忽然跟方才见到的那少女重叠了起来。
  他倒吸一口凉气,见了鬼一样瞪圆眼睛张大嘴巴:“我的老娘!刚刚那不是……”
  
  是了,不是宋仪,又是何人? 正文 第三章 鹧鸪声   一路走过来,宋仪知道,自己新换的这一身打扮似乎会吓住不少人。
  方才芙叶说过,若是她没什么大碍,便去太太处见上一见,约莫有事要与她说。
  此刻,宋仪便是要去见太太小杨氏。
  
  若说她心中不忐忑,必定是假。
  小杨氏乃是宋元启的续弦夫人,原配大杨氏的亲妹妹,性子和善,又曾非常信任孟姨娘,所以即便是宋仪长得太扎眼,也没真正被小杨氏针对过。相反,小杨氏看她聪明乖巧,又兼着看重孟姨娘这得力帮手,对她一向不错。
  也就是说,早两年的小杨氏,必定是个打着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嫡母。
  
  只可惜,都是“早两年”了。
  宋仪心底哀叹了一声。
  别人是自作孽,不可活,她是自己不作孽,却有人帮着她作孽,照样活不成。
  
  这两年,宋仪的人生可精彩着。
  家里就不说了,她处处跟嫡母抬杠,惹姨娘伤心;在书院的时候,更是出尽风头,除了写画不好之外,真是无一不精,压得同在学中的嫡庶姐妹们抬不起头;偏偏她还长得漂亮,但凡有个宴会,必定是场中最扎眼之人,由此引来的嫉妒也就自然而然……
  因此,纵使嫡母人再好,碰见她这样的庶女,也不可能不介意。
  
  进门之前,宋仪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走在孟姨娘的身边,在小丫鬟为她们掀开门帘之后,跟着进了屋。
  小杨氏坐在上首位置,手指压着自己额头,搭着眼,看上去倒也面目沉静。听见人进来的声音,她抬起头,在扫见宋仪这一身素净打扮时候,眼底不由得划过几分惊讶:“仪姐儿?”
  
  宋仪不敢怠慢,连忙矮身行礼:“女儿给嫡母请安。”
  如今看上去,她倒是又乖巧了。
  小杨氏盯着宋仪,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了一回,想起方才芙叶回来时候说的话。仪姐儿似乎果真幡然悔悟,又变回来了……
  
  其实,近两年来,小杨氏烦透了宋仪。
  孟姨娘长得好看也就罢了,至少知道进退,还能帮她出谋划策,帮着她做一些需要狠心的脏污事。宋元启实也更喜欢孟姨娘这般更年轻漂亮一些的,她与其争持不下,不如大方一些捧着她们娘儿俩,还能搏个好名声。
  可这一切的前提,都是孟姨娘与宋仪够听话。
  
  心思转着,小杨氏琢磨不准宋仪是真悔悟了,还是只做做样子。
  只是她到底还算是个心软的人,见宋仪低眉顺眼朝地上一跪,气就消了三分。
  “别多礼了,起来吧。你才跌下楼去,大夫虽说你没什么大碍,也算是命大,不过总怕伤着精气神。虽则这一回不是你的错,可若没你往日做的那些荒唐事,卫姑娘这样尊贵的身份,也断断不会对你一个庶女动手。你可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这话说得太软和,宋仪险些流出泪来。
  她也不是没良心的人,知道小杨氏这是没打算追究自己,一时内心复杂。
  斟酌片刻,她才稳住心神,眼圈红红地开了口:“母亲教训的是,仪儿是猪油蒙了心,这两年做出不少丢人现眼的腌臜事情来,幸得不曾带累了家中姐妹的名声,否则万死也难辞其咎。这一回头撞在地上,仪儿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再不敢争强好胜,想着攀高枝儿了……”
  
  宋仪说得真切又诚恳,看不出有半分的虚伪。
  孟姨娘想起这噩梦一般的两年,再看看如今宋仪这铅华洗尽模样,泪珠一瞬滚落下来,差点泣不成声。
  
  便是小杨氏,也一时无言,原她是不信宋仪悔改,如今看她这样子,又怎忍心不信?
  “罢了,谁没个犯错的时候?”
  叹一口气,小杨氏又道:“道士都说了,你这段日子是阎王爷收的代价,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原是不打算再容忍你的,你既真心悔改,我便给你一个机会。但凡你日后听话,不出去招惹是非,我也不薄待你。”
  
  站在旁边的芙叶不由皱了眉:太太这样简单就放过了宋仪,未免也太容易,太没威严吧?
  她念头刚过,小杨氏便话锋一转道:“你姨娘曾与我说过,只盼着你嫁个好人家。我想着,周家之事原本十拿九稳,如今被你自个儿给作败得差不多了。以后若要再寻一门这样好的亲事,怕已不能够。你可得自己有个准备,到时莫要哭到我跟前儿来。”
  
  周兼那件事,真是宋仪心口插着的一把刀。
  她听见小杨氏这话,岸上鱼一样张了张嘴,却没能立刻说出话来。
  小杨氏说得不错,这一门好亲事怕早就坏了。
  
  女儿家,能遇见个喜欢自己的未来夫婿已是难得,更何况这人在济南府也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他父亲周博更是自己父亲的同僚,两个人同署山东布政使司,为左右参议,正经出身的官家子弟。
  才貌品相出身,哪样配不起她宋仪?
  不说这件事还好,说起来,宋仪就开始心头滴血。
  
  低垂了眼,宋仪沉默了大半天,才道:“母亲说的是,仪儿自作自受,早已经想好了。此事能成便成,不能成仪儿也扛着。能得母亲原谅,已是仪儿的大幸。”
  “……你这可怜孩子啊。”小杨氏想起来,对这一门亲事也是惋惜,“亏得你父亲喜欢你才华,也知道你在书院能耐,没给宋家姑娘丢脸,你却……唉,周家之事即便不成,这一回事情也没坏透,你才名还在,将来找个好人家也不难。左右你父亲疼着你,我护着你,你也不必太过担心。”
  
  “母亲抬爱,仪儿愧不敢当。”
  宋仪朝着地上磕了个实打实的响头,胸口处挂着的玉瓶坠子也随着她动作,缓缓垂落下去贴着那团花绒毯,无声。
  
  幸得这一回是卫锦推了宋仪下去,她是受委屈的那一个。如今,宋仪闭口不提自己与卫起卫锦两兄妹的事,也算是识趣。
  小杨氏想,这件事就这样揭过去,卫公子那边安心,老爷不惦记,便足够了。
  “快扶仪姐儿起来。瞧瞧你这脸白的……芙叶,去取一些补品,一会儿给仪姐儿带回去。”小杨氏吩咐了一句,又道,“只是书院那边即将结业,明日要考校书法丹青。我听你大姐三姐说过,此二者乃是你短处,你可莫丢了自个儿的脸。”
  
  书院的事?
  宋仪心里发苦。
  她之前看占了自己身体的那人留下的小簿子,知道对方也不知哪里来那么多才华横溢的好诗,连着更有很多稀奇古怪的方子和点子,可不知为什么,这人的字迹和绘画都是拙劣无比,无法入眼。
  宋仪倒是不怕太太说的什么丹青书法,她觉得要靠着一个“抄”字,维持如今的才名,无疑痴人说梦。
  丹青书法好解决,才华可是要考校真功夫了。
  
  不过对着小杨氏,铁定不能这样说。
  宋仪道:“母亲提点,仪儿不敢忘记,必尽力而为。”
  小杨氏只觉得这“尽力而为”几个字软绵绵没力气,不过这种事强求不来,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练出来的,说了也是无用,于是挥挥手叫她回去养着。
  “去吧,莫辜负了你父亲的期待。”
  
  这一来,宋仪才弯身告退。
  走的时候,小杨氏叫孟姨娘留了下来,两个人约莫还有话说,宋仪于是先带着丫鬟离开。
  回了屋,她先叫丫鬟们把屋内屋外她看不顺眼的东西都给撤换下来,这才开始收拾屋内所有一切可能对她又用的东西。
  
  不收拾不知道,一收拾吓一跳。
  这一位所谓的“穿越女”,还真留下不少有用过的东西。
  妆奁内盛着许多香料香药;小匣子里的一应器物首饰,甚至有一串漂亮的绿蜜蜡手串;箱子底下竟然还有一沓银票,宋仪粗粗一数居然有万两。
  她咋舌了半天,终究还是把这一沓银票又压了回去,暂没敢动。
  
  宋仪现在最需要的东西,是在书案右上角用镇纸压着的一卷字画。
  不过在展开字画之后,宋仪嘴角便是一抽。
  这一位的水准,还真是一言难尽。
  画的是山水行舟图,题的是“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诗是好诗,画却不是好画,字更不是好字,平白叫人觉出一种诡异来。
  
  明日就是济南女子书院考校功课的日子,宋仪缺了两年,要跟上旁人本身便很困难。偏偏这一位主儿又在这两年里大出风头,现在宋仪回来了,顿时处于一个骑虎难下的局面。
  不过,眼下宋仪最好奇的问题在于:当初的“她”,到底用什么办法掩盖掉了笔迹的改变?
  这关系到宋仪明日应该怎么解决书院那边的问题,她没办法掉以轻心。
  重新翻开那一本“穿越日记”,宋仪挑了灯,细细翻找研读起来。
  
  窗下一道倩影,窗外却有三声鹧鸪。
  宋仪听见了,只嘀咕了一句:“春日里头,哪儿来的鹧鸪声?”
  等等,鹧鸪?
  心头忽然一凛,宋仪想了一会儿,终究还是坐住了,没有出去探个究竟。
  
  伸手抚摸着胸前的玉瓶坠子,她原本平和的心境,又不知为何浮躁起来。
  那坠子就在宋仪白皙脖颈上挂着,灯光下头越发莹润,宋仪只觉触手温凉。只是她握了一会儿,不但没能静心,反而越加烦躁,半个字也看不进去。
  “奇怪……”
  约莫是今日突逢大变,自己难以静心吧?
  宋仪没当一回事,在快速翻到自己所需的东西之后,便小心地将簿子塞回了原位,叫丫鬟进来伺候自己沐浴入睡。 正文 第四章 玉瓶碎   
  兴许是当初险些一睡不起,宋仪对睡觉这件事多少有些恐惧,她老觉得睡着的时候,有人拿绳子勒着她脖子,叫她呼吸不过来。
  对着镜子,宋仪发现自己眼下有浅浅的青黑。
  丫鬟雪香小心翼翼地瞧着宋仪:“姑娘昨晚没睡好?”
  
  要睡好了,就不是如今这模样了。
  她这两个丫鬟里,雪香俏皮活泼,雪竹沉稳持重,各有优缺,即便是两年过去,也没什么太大的变化。
  宋仪心里叹一声,只道:“也没什么,只觉得昨晚老听见什么声音,所以没睡好。”
  
  “是啊,奴婢也听见了。今年也怪了,这节令里我竟听见鹧鸪声……”雪竹端着铜盆上来,盛了水给宋仪净面,“今儿是书院考校功课的日子,您得先去太太处请个安,回头再跟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一块儿去书院。”
  宋仪闻言一怔,眼帘一垂,终究道:“我还当只有我一个人听见了……罢了,咱们收拾收拾吧。从今往后,只管把我往素净了打扮,再不敢掐尖冒头了。”
  
  雪香雪竹闻言,对望了一眼,都应了一声是。
  宋仪这样改变,她们这俩做丫鬟的,虽有些胆战心惊,但又想着约莫是老天爷的惩罚过去了。这一会儿的宋仪,才是她们最开始服侍的五姑娘。
  任何不合常理之事,只要与神鬼扯上关系,便能轻而易举地解决。
  若没这神鬼的道道在里面,宋仪也不敢改变得如此迅速。
  
  如今叫她多忍那庸脂俗粉打扮一刻,她都觉得心里堵,更何谈是慢慢去改变?
  当初那一位用着自己身子的时候,能轻而易举遮掩过去,宋仪也能。
  她没把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对着镜子梳妆,一眼瞧见脖子上挂的玉坠儿。像是想到什么,她忽将之摘下来,放在掌心看了一眼,小小的玉瓶模样,内中有雕花,精巧无比。
  这还是她十岁生日时候,孟姨娘送的礼物。
  
  宋仪摸了摸自己白皙的脖颈,若有所思起来。
  自打自己“睡”醒,那种被束缚的感觉便挥之不去。
  她原以为大约是晚上睡觉时有什么没注意的缘故,身上也只有一枚玉坠,可这东西自己戴了这么多年,断不会有什么古怪。
  
  说到底,她还是怕。
  若再睡过去一回,天晓得会发生什么。
  每次入睡之前,宋仪都会想想,明日的自己还是不是自己。
  只是这些事终究无法预料也阻挡不了,她思索着将玉坠儿挂回脖子上,懒懒地打了个呵欠,让两个丫鬟给自己梳个垂鬟分梢髻,换上一袭浅青百褶裙,便去小杨氏那边拜见。
  
  宋府老爷宋元启,先娶了大杨氏,没想到大杨氏难产而死,留下一双儿女,便是大公子宋钊和二姑娘宋仙。而后小杨氏嫁进来,也有生养,府里另外几位姨娘也有子息。
  所以,宋府人丁还算兴旺。
  今日不同于昨日,除了宋仪之外,另有宋仙、宋倩、宋俪三人,宋仙乃是已故大杨氏之女,宋倩则是小杨氏所出,与宋仪一般庶出的唯有一个宋俪。
  至于大姑娘宋佳,早已经出嫁,这里自然看不见。
  
  “给母亲请安,给大姐、二姐、三姐问好。”
  进来之后,宋仪首先行了一圈礼。
  众人的目光,一时全落在她脸上,好在她早年便已经习惯了,如今不痛不痒,还算镇定自若。
  不过,不同于以往的是,今日众人的眼神,格外扎人。
  
  宋仪还真是变了。
  昨日听人说她又换了一身素净打扮,众人还不信:这两年,仪姐儿巴不得把全天下漂亮衣裳穿在自个儿的身上,又怎会换回简单装扮?
  可现在见到,她们才知道,不是空穴不来风。
  而且,她打扮得越是素净,越叫人窥知她惊人的美貌。只因这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她脸上,不曾落在她旁的地方。
  
  还好小杨氏昨日已知道宋仪这般打扮是个什么模样,看她今日还是这样老实,她的心就放下去大半了。
  小杨氏温颜道:“不必多礼,起身吧。今日书院考校功课,只盼着你们姐儿四个都能得个好成绩,也好叫你们父亲高兴。我不多耽搁你们时间,马车在外面等着,你们早些去书院准备吧。”
  宋府四位姑娘再次行礼,别过小杨氏,而后离开正院,出了仪门。
  
  门外排着四驾马车,宋仪一眼扫过去,只发现其中两驾是宋府的,其余两驾却是辨认不出。
  “外头是谁的马车?”
  说话的是宋倩,她性子最开朗也最跋扈,与大杨氏所出的宋仙完全不同。
  旁边伺候的下人回道:“是卫公子与卫姑娘的车。”
  
  “什么?卫公子要走了?”站在宋仪身边的宋俪忽然掩着自己的口唇,惊讶地喊了一声,接着就看向了宋仪,揶揄道,“这等要紧的事,怎的五妹妹毫无反应,原不该伤心欲绝吗?”
  宋俪乃是府里另一位姨娘刘氏所出,虽与宋仪差不多年纪,可素来少教养,宋仪早领教过她百般的讽刺,如今刀枪不入,连眉峰都没半点晃动。
  她笑了一笑,淡淡道:“四姐姐这样在意魏公子的消息,竟是比我这个曾做错过事的人还激动……”
  
  其实早年宋仪在府中也算是逢源,不过很难与姐妹们交好。
  究其所以,不过是她这容貌太出众。
  孟姨娘早就说过,她既被上天给予了这般容颜,便不要妄想能跟大多数女子成为朋友了。但凡人家不在背后捅她一刀,都算是好的。
  所以,宋俪厌恶宋仪,实在是再正常不过,宋仪没必要为此着急上火。
  
  只可惜,宋仪镇定,宋俪却愣了。
  前几天,但凡只要说上一句,宋仪必定出来争辩,还要呵斥着叫人闭嘴。如今她这样不动声色,让宋俪觉得无趣之余,更生出几分忌惮。
  宋仙宋倩两个嫡出的都没说话,便是宋俪有心挑拨两句也开不了口,不得不闭了嘴。
  
  另一边的宋仙看着是个温文的性子。
  兴许是因为一出生就没了亲娘,宋仙与宋倩一块儿长大,两个人的关系要好。如今看宋倩没说话的意思,气氛又太僵硬,她主动出来打圆场:“都少说两句,今儿考校的是笔墨丹青,五妹妹本就拙于此道,四妹妹莫要搅扰她了。咱们赶紧上车,先去书院看看吧。”
  说着,宋仙已经到了车旁,准备登上马车。
  
  宋仪自不欲与宋俪计较,便朝着第二驾马车过去,扶着雪香的手,准备上车。
  宋府两驾马车,宋仙宋倩一驾,宋俪宋仪一驾,正好合适。不过,第二驾马车后面,还有第三驾第四驾,两架车的车帘子都闭着,也不知里面是否有人。
  
  念头才闪过,宋仪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冷笑:“那般高的地方摔下去,竟也安然无恙,真是个命贱的!”
  这声音实在太过刺耳,以至于宋仪不得不停下。
  侧转过身子,她一眼便瞧见了那边走过来的女子。
  
  来的是卫锦。
  白地红火莲纹马面裙,衬着年轻姑娘娇艳的容貌,自然显得无比有精气神;手里抖着一根短短的马鞭子,从台阶上下来,她满脸的嘲讽竟与方才的宋俪一般无二。
  借住在宋府别院的这一小段日子,真是卫锦十几年来最不痛快的日子。究其所以,不过因着有个宋仪。她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身份,她哥哥又是什么身份,也敢来高攀?
  
  光看卫锦的表情,宋仪就知道,自己如今到底是个多不受欢迎的人了。
  她轻而易举就能猜出她身份,却不想与她多做纠缠。
  反正对方都要走了,不管是谁推了谁下去,又是因为什么缘由,自此山长水远不相见,宋仪只当这件事已经过去。
  所以,她低眉顺眼回道:“卫姑娘说得对。”
  
  卫锦怔然。
  她断没想到,宋仪竟然无半句反驳之语,反而如此坦然地回她一句“说得对”?这感觉活像是一拳砸进棉花里,空落落找不到着力点。
  “你!”
  卫锦气急败坏,转瞬瞪向了宋仪。
  
  宋仪心里还记挂着书院那边的事,见宋仙宋倩等人都已经上车,不好耽搁,没搭理卫锦的表情,就要跟着上车。
  然而她这等行为,难免激怒卫锦。
  卫锦天生骄横,从来只有她不搭理人的道理,从无旁人不搭理她的说法。仗着自己手里有条鞭子,卫锦怒从心起之时,竟然劈手一鞭朝着宋仪甩过去,喝道:“站住!”
  
  “啊!”
  雪竹尖叫了一声,根本来不及护住宋仪。
  好在宋仪自个儿反应快,连忙侧头朝着旁边一让,整个人虽避开了鞭子,可她脖颈上那一只白玉瓶形挂坠儿却因为她动作而荡起来,恰恰被卫锦鞭子一扫,竟然撞在车辕上——
  “啪!”
  玉坠儿一下摔了个粉碎!
  宋仪还不及站稳,猛地听见这声音,只觉得心底一阵阵地抽疼,这可是孟姨娘送给她的东西!
  
  卫锦站在下面,仿佛也没想到宋仪能躲过,微微讶然一瞬,接着却用手指缠着鞭梢,冷笑道:“这回躲得很快,看样子是学精了。不过奉劝你一句, 安分守己一些,再叫我看见你勾引我兄长,必不轻饶!”
  “……”
  宋仪没说话,只掐紧了自己的手指,将牙关紧咬起来,满面平静地看着卫锦。
  这是她真正地第一次看见卫锦,当然……
  目光朝后面台阶上移几分,撞上那平湖般一双丹凤眼之时,宋仪忽淡淡想:舍弃周兼,而择卫起,原不过是寻常人最寻常的选择罢了。 正文 第五章 画心堂   一身玄色织金锦缎长袍,往台阶上一站时,风便撩动了他衣袂,于是眉眼也在天光云影之中模糊清淡。
  宋仪忽明白,穿了她的那一位到底为什么做出那般选择了。
  卫起乃是雍容雅致之姿,珠玉却难比其态,只如一块灵璧石般无锋,却又兼着几许峰峦峭拔;淡静眼神里偏透着四分世故,三分闲适,两分威仪。
  余下那一分,宋仪却是琢磨不透。
  
  卫起也没想到,竟然会看见眼下这一幕。
  他从台阶上走下来,扫了卫锦等人一眼。
  这时候宋家姑娘们都已经上了车,宋仪僵直地站在车上,尚算镇定,卫锦则有些心虚气短地看着他。
  
  “锦儿无礼,还望五姑娘原谅则个。”卫起站到了卫锦的身边,口气淡淡,“东西碎了事小,人没事便好。五姑娘对此等小事莫要挂怀,回头卫某叫人为五姑娘送来便是。”
  宋仪脖子上挂着的玉坠没了影踪,如今只剩下空荡荡一根绳结。
  她手指在绳结上摸了一瞬,因对卫起此人着实不了解,只怕露出破绽,并不敢说话。
  
  宋仪不说,自然有人开口。
  雪香素来是个沉不住气的,开口便冷笑一声:“卫公子所见,自然是小物件,可这乃是孟姨娘给我家姑娘的十岁生辰贺礼,纵使卫公子赔个千件万件,赔得千好万好,又怎敌得过我家姑娘这一件?”
  “雪香,不必多言。将碎片拾起来便是。”
  宋仪皱了眉,表面上训斥,心里却想雪香这丫头会说话,句句都在她心坎儿里。
  
  雪香应了一声,带着一脸对卫氏兄妹的嫌弃,朝着台阶下头走去,将地上能捡起来的碎片都放进了绣帕之中,小心翼翼。
  卫起自打说了一句话被个丫鬟噎回来之后,就没再开口。
  站在后面的卫锦恨得牙痒痒,但是回想起方才自家兄长的表情,又不敢再有什么举动。她眼一低,忽然瞥见自己脚边正好有一块碎片……
  
  那一刻约莫是恶念从心头起,更过分的事情卫锦都做过了,也不差这一星半点儿。
  她抬眼看见雪香还没过来,便悄悄一挪,将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块碎片踩在了脚底下……
  做完这一切,卫锦扫了一眼,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自己的举动,于是满意一笑。
  
  地面上的碎片越来越少,雪香仔细看了一圈,再没看见一件,便返身回了宋仪身边。
  宋仪没太多话,略一欠身,便掀了帘子进车内。
  车里,宋俪照旧是那一脸的嘲讽,看着她。
  
  外面,卫起卫锦两个人都没说话。
  陶德站在后头,只觉得战战兢兢,扫了卫锦绣鞋边的地面一眼,终究还是一句话没说出来。他眼圈下头一层青黑,抬眼来看自家王爷的时候,却发现卫起没有半分的异常。
  真是见了鬼了……
  他现在是嗓子冒烟,两眼发花,这辈子都不想跟“鹧鸪”两个字扯上什么关系。
  
  “哥哥,我……”卫锦开口时觉得有些干涩,小心看了卫起一眼,“你不会生气吧?”
  “傻丫头,有什么好生气的?你先上车吧,咱们今日回京。”
  卫起微微一笑,先叫卫锦上了车。
  
  卫锦点点头,方才跋扈的模样消失不见,乖乖上了车,于是外头只剩下了卫起与陶德。
  不知怎的,陶德忽然觉得妖风四起,吹得他起了一身白毛汗。
  他抬眼看着卫起那喜怒不形于色的脸,问道:“要不,属下去问问宋五姑娘?”
  
  “问?”
  卫起陡然一声冷笑,低眼看自己手中的伽楠香串,慢慢道:“她既敢爽约,便是没将我放在眼底。手串她如今有胆子留下,我便看看她有胆子留到几时。”
  等事情一出,总有她哭着求过来的时候。
  卫起最不喜的,便是旁人的要挟。
  
  他最后瞧了已经去远的宋府马车一眼,便自己上了车,终于算是踏上了回京的路。
  而另一头,马车内的宋仪却是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从雪香的手里接过了绣帕,翻开来看里面的玉瓶碎片,眼帘低垂,心情显然不很好。
  
  宋俪笑着道:“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五妹妹何必挂怀?不就是一枚玉坠儿吗?”
  手指拨过碎片,宋仪抬眼看着宋俪,终于也弯了弯唇:“四姐姐这话不错,不过一枚玉坠儿而已。”
  “你还是多想想一会儿到了书院,怎么应付今天的考校吧。”宋俪一想起这件事,再多的不舒坦都化为了舒坦,“前几日高先生可说了,若你再没半点进步,便不能结业,届时才女的脸面可往哪里放?”
  
  这的确是个大问题。
  大陈建国已有百余年,除男子外,女子亦可读书,谓之女子书院,多是有钱人家的姑娘才能进去,余者才华足够也可破例入读。
  只是这样一来,书院便与府学无异,充满了竞争。
  女子们聚在一起,除了书院课业之外,便是攀比容貌家世。
  而宋仪这般存在,自然是满书院的仇人。
  
  宋仪才学极佳,七步成诗,出口成章,敏捷异常。
  ——这是书院之中所有人不得不认的。
  可也有一点,是所有人都嘲笑的。自打宋仪病过一次,回来上学的头一天就划了手,大夫说是伤了手筋,从此握笔便不得力,再没写出过一个好看的字。
  两年来,她这手再怎么调养,也没好过,一手的狗爬字可谓受尽侮辱。
  
  人无完人,宋仪容貌才华再高绝,不也有个致命的缺陷吗?
  宋俪这样想着,心里便平衡了些许。
  她看宋仪一副沉默的样子,似乎没准备搭理自己,干脆冷哼了一声,也把眼皮子一搭,不再说话。
  车内,一下安静了下来。
  
  书院与宋府相距不远,没一刻便已经到了。
  仿府学大门建造的漆门此刻朝着两边开,车马来往络绎,竟很是热闹。
  今日是考校的日子,大家伙儿都来得早,关系近些的走在一起聊天,宋仪下车时候只觉得眼前这场景既熟悉又陌生。
  当初她来的时候,不过才在书院之中读了小半年的书,一转眼竟然要参加结业之前的最后考校了。
  
  宋仪打量着书院,旁人却在打量着宋仪。
  “这不是宋仪吗?我还以为她不来了呢。”
  “哈哈……以前她是没脸来吧?”
  “可别说,那是高先生不让她来,写的那字,出来不也是丢人现眼吗?”
  “高先生可说了,她的字着实配不起她作的诗词文章呢。”
  “瞧她成日里花枝招展,今儿倒是素净了……”
  ……
  
  议论纷纷,甚至少有避讳。
  宋仪竟不知,自己的人缘已经差到这地步。
  以前她虽不被人待见,可好歹没走到哪里被人骂到哪里,大家表面上还能敷衍得过去,今日她算是见识了,有人能把一手好牌打成如今的局面,可谓卓有才华。
  
  宋仙跟宋倩站在一块儿,见宋仪与宋俪下来了,便开口道:“今日是在画心堂考校,统共不到半个时辰,咱们先去高先生处排定次序吧。”
  其余三人闻言点了点头,都无异议。
  宋仪对书院考核之事也清楚一些,并不觉得陌生,跟上宋仙的脚步便朝画心堂去。
  
  此刻,画心堂之中已聚集了不少人,正中排着三十六张桌案,各家闺秀们轻声细语得交谈着,不时看一眼堂上坐着的那一位老先生。
  宋仪原本是埋着头走进来的,也不知是谁忽然低喊了一声:“宋五姑娘竟然来了!”
  于是,堂中瞬间有诡异的安静。
  所有人抬起头来,扭头看着刚走到花几旁的宋仪。
  
  变了。
  宋仪又变了。
  众人都差点没认出来,这还是昔日那浓妆艳抹,漂亮得扎眼的宋仪?
  今日的宋仪照旧是素面朝天,那种自然而舒坦的美从骨子里透出来,没有半分的刻意,如醴泉一泓从泉眼之中淌出,沁人心脾。
  
  堂上坐着的高先生还在排定考核的次序,猛然听见堂中没了声音,奇怪地抬眼起来望,在瞧见宋仪的时候,也不由得一怔。
  然而他没跟所有女学生们一样震住,而是眉毛一抖,眼底划过几分怒气。
  
  宋仪在书院之中固然是才名远播,其诗作流传出去,便是连府学之中的秀才们都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书院旁的先生们都把宋仪当成块宝,捧在手心里,生怕她摔了。
  而爱才之心一旦生出,宋仪种种缺陷也都成了天纵之才必有之缺,至少书院的先生们没把她的脾气和为人处世当一回事。
  
  只是高先生相反,他乃是秀才出身,不过最擅长的便是笔墨丹青,在书院之中便是这一门课的先生。
  宋仪才华再高绝,字画不好,在他眼底也就一文不值起来。
  这些年,若不是看在宋大人的面子上,高先生早叫宋仪滚出书院了,哪里还容得下她用这一手的狗爬字侮辱“才华”二字?
  原他想着,宋仪今年怕丢人现眼不敢来,没想到她竟然大喇喇站到了他画心堂的门口?
  
  把手中笔杆子一扔,高先生冷着脸站了起来:“宋五姑娘许久不曾来画心堂上课,老夫还当你这一门不打算结业了。”
  宋仪听了这话,忽然有些冒冷汗。
  她虽做好了准备,可没想到高先生劈头就是这样一顿训斥。
  
  宋仙等三人都垂了头,只当自己不认识宋仪,宋仪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门口,一时有些无措,不过她脑子转得快,也知道说不顶用,做出来才叫本事。
  因此,宋仪并未多做解释,只是恭恭敬敬地朝着高先生一礼:“学生宋仪给高先生问好。”
  高先生听她避而不谈不上课之事,已是看轻她几分,只把手指朝桌上一扣,干脆地没给宋仪留面子:“既然你来了,今日也排进考核之中,一会儿第三轮便到你。”
  
  众人听了,忽面面相觑起来。
  第三轮?
  今日第三轮那些人,不都告了假吗?
  也就是说,第三轮只有宋仪一人。
  啧。
  众人忽然同情起宋仪来,这脸可要丢大发了! 正文 第六章 另辟蹊径   
  宋仪许久没来书院,也不知道画心堂这边是什么规矩。
  众人的嘲笑和幸灾乐祸,她能感觉出个大概来,却不明白具体是在哪个点上。
  
  不过,宋仪是个很随遇而安的人,她听了高先生的话,便躬身应了一句,而后朝着宋仙她们那边走去,与她们一道。
  怎么说,宋仪也是宋家姑娘,没道理她们落下自己一个。
  宋仪心里也打算得很清楚,纵使三位姐姐如今不待见自己,她也不能自己把自己孤立起来,那无疑是最愚蠢的做法。
  
  “五妹,你手若是不行,还是……”宋仙似乎略有些忧心,皱着眉头走到一边坐下,低声开了口。
  在宋仪印象之中,这一位二姐比较平庸,容貌普通,也不出挑,因为大杨氏已经过世,她在府中多少也有些小心翼翼的味道。宋仙与宋倩走得近,到底有几分是自然,宋仪心里也有一些谱儿。
  听见宋仙开口,宋仪摸了摸自己右手腕,苦笑了一声:“总不能不考校啊。”
  
  是啊,眼看着距离结业也没几天了,宋仪别的功课再好,这一门过不去,也是美中不足。若是宋仪被高先生厌恶到极点,指不定别的功课也要受影响。
  如今高先生已经发话,宋仪怎么也推拒不了。
  宋仙渐渐松了眉,浅笑道:“这倒也是,如今五妹的思虑更周全了一些。”
  
  能不周全吗?这都是换了一个人啊。
  宋仪心里嘀咕着,嘴上却道:“二姐取笑了,两番大难不死,若是我再不珍惜阎王爷给的这机会,谁知道下一次是不是还有机会?”
  “嗤……”
  三姑娘宋倩听了她这话,便笑了一声,着实与宋仪不对付。
  
  宋倩乃是小杨氏亲生,不像宋仙一样毫无依仗,所以性子难免多了几分骄纵。
  这两年宋仪实在是抢眼,出尽了风头,宋倩见了她就讨厌,现在听见宋仙夸她,她还一副怡然模样,心里不由得又堵了起来。
  她也不说多的,但只这一声笑,便已经能让人明白她的态度。
  
  气氛一瞬便僵硬了起来。
  宋仪心里简直哀叹成一片,她真不明白,到底要多蠢,才能把府里这些个小祖宗给得罪个遍!
  事到如今,她也不能辩解什么,只好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
  
  宋仪自个儿是安安静静,不过旁人的目光却都落在她身上。
  闲言碎语,一时之间全入了她耳中。
  
  “也是见了鬼了,我怎觉得她这样又好看了几分?”
  “狐狸精!”
  “一会儿有她丢人现眼的,第三轮那几位大小姐不来,只剩下她一个,也是可怜啊。”
  “有什么好可怜的?你看看人家那皮相,轮得到你来可怜吗?”
  “说的也是……”
  “不过你瞧她那头发,乌黑油亮的,真想问问她用的什么方子……”
  
  女人们聚在一起,无非就是那几个话题。
  宋仪听着听着,便是心思一动。
  她是个玲珑剔透人,孟姨娘常教她与人为善,所以宋仪原本从不轻易跟人结仇。眼下这四面楚歌局面,绝非宋仪所乐见。
  如今,改变的机会,不就在眼前吗?
  
  穿了自己那一位也并非一无是处,宋仪想着,小簿子上记录的那些香方实是有用武之地的。
  眸光流转之间,宋仪已有了主意。
  她手指缠了自己头发一缕,忽然叫了一声:“雪竹,今儿早上的头油可还有剩?”
  
  好好在书院里,怎么忽然问起头油的事情?
  雪竹一怔,原是没反应过来,不过好在她稳重,下一刻便答道:“眼瞧着就要见底了,也没剩下多少,您回去自己做吗?”
  
  “自然是要再做的。”宋仪接了话,微微一笑。
  就在这两句话的功夫里,周围又不知不觉安静了许多,即便是还在说话,声音也悄然降低不少。
  这变化,宋仪自然清楚。
  
  说起来,她生母孟姨娘便是个长得好又会保养的,宋仪也学了一手好本事,只是她藏拙,不刻意打扮自己。自打被人穿了,又加之那一位有自个儿的手段,这才打扮得光鲜亮丽起来。
  宋仪自己有不少的妙法,那一位也在小簿子里记录不少,如今她手里好东西可不少。
  她脑子里念头闪烁不过一瞬,说话时候却很自然,仿佛只是跟丫鬟们闲聊:“最近用的都是乌头麝香油方,太麻烦了,还是改回竹油方吧。”
  
  “竹油?”
  雪香迷惑了起来,这个她们怎么没听说过?
  宋仪淡笑:“早知道你们两个丫头做事记不住,油方简单,回头你们记下来去做。香油一斤,枣枝一根捣碎,新竹片一根,截成小片,不拘多少。另一则,荷叶四两,入油同煎至一半,之后再把前面加进去的东西给撤出来,换放入百药煎四两,与油一起熬,最后加入一两味香料,便算是成了……”
  
  沙沙沙沙……
  周围一片都是声音。
  宋仪眼角余光一扫,发现有人正在偷偷叫丫鬟记下,或者一脸的若有所思。
  
  大部分女人都是爱美的,巴不得自己有一头与宋仪一般的漂亮头发。只可惜,不是每个人都能与宋仪一样幸运,容貌出众不说,还有许多养颜之法。
  所以,当宋仪将自己所知说出来之时,必定引得无数人好奇。
  连方才嗤笑过一生的宋倩,这会儿都悄悄竖了耳朵听,显然渴求得厉害。
  
  宋仪大体知道周围人是个什么情形,心思也就定了下来。
  今日便算是起个头。
  如今身体重归自己掌控,宋仪要一步步扭转自己如今的劣势。一步一个脚印,再大的坎儿都能迈过去,宋仪相信,这一切会慢慢有结果的。
  
  她从不是一个会怀疑自己的人。
  ——就像,半个时辰之后的书法考校。
  
  宋倩在第一轮,笔墨丹青并非她专长,普普通通也就过了;宋俪在第二轮,她素来功课天赋不好,勉强算是过关,虽则高先生见了她写画的东西之后,那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宋仙在最后一轮,如今还没到她出场的时候。
  而宋仪,恰在第三轮。
  
  她掐准了时间站起来的时候,正好听见前面高先生喊了一句:“第三轮了,该来考校的都准备着……”
  然后,高先生眼皮一跳,便看见宋仪走了过来。
  他险些忘了,这一轮里除了刺儿头,还被他安排了个宋仪进来。
  高先生觉得头疼。
  
  宋仪扫了一眼,这才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同考。
  她怔然,高先生却已经习以为常。见宋仪似乎不明白,他难得好心又尴尬地解释了一句:“第三轮这几个没比你先头好到哪里去,都是些眼高手低之辈,她们不来考,你便一个人好了。”
  “噗嗤……”
  周围书院里的学生都笑了起来,看着宋仪的眼神越发古怪。
  
  谁叫她宋仪总是孤军奋战,并且没一个朋友呢?
  现在这种时候,她倒霉简直是众人所喜闻乐见,并且为之欢欣不已的。高高在上的才女宋五姑娘,竟然也有这样被羞辱的一天?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她宋仪今儿来这一遭,撞上高先生这么个老顽固,倒霉催的!
  
  “猜猜她能不能过?”
  “能过个什么呀!往日都是诗文那边的先生们给说情,她才能勉强留在学中,今日可是正经考校,你瞧高先生像是要饶过她的模样?”
  “哎,也是。”
  “快看,她上来了!”
  ……
  
  宋仪还真上来了。
  她恭敬地给高先生执了学生礼,而后走到画心堂最中间那一张长方案边上。笔墨纸砚铺排着,宋仪起了白玉镇纸,将画卷推开。
  堂中闹嗡嗡一片,她却充耳不闻。
  
  宋仪从不算是爱争面子的人,可该给自己长脸的时候,她绝不想丢脸。
  比如此刻。
  这两年,她才名虽高了,可都是虚的,一旦等到那些诗词文章用尽,又用什么来填补?而她原本擅长的笔墨丹青,却不是那一位能撑得起来的。
  宋仪想想就忧郁了。
  
  什么手筋受伤,都是瞎扯!
  她回来之后,从没感觉手腕出过任何问题,多半是那一位给自己在字迹方面的变化找了借口。
  而如今,宋仪就要把这借口给找回来。
  “穿越女”已经说手筋伤了,宋仪再要正常写字,那就是打自己的脸,所以必须找一个合适的办法。今日她敢来,便是已有了应对的主意,虽不说有多好,至少能不丢脸。
  
  手很稳,心很稳,目光也很稳。
  那一刻的宋仪,约莫像是流水冲刷着的一块太湖石,沉稳镇定到极点,纵使一个人站在堂中,也毫不怯场。周围无数人用并不友善的目光注视着她的行动,用最恶毒的心思揣测她的下场,她也清楚无比,但是并不在意。
  能影响到宋仪的,不过是她自己。
  
  研墨,起笔。
  所有人悚然一惊!
  怎么是左手?!
  
  高先生“噗”地一声把才喝进去的茶全吐了出来,顺道一个手抖掐断了自己一根胡须,近乎目瞪口呆地看着场中宋仪的举动!
  竟然是……
  左手?
  懵了。
  这一回是所有人都懵了。
  
  宋仙等围观之人齐刷刷站了起来,全都一脸见鬼的表情。 正文 第七章 颠覆   
  宋仪绝不是个左撇子。
  她伤了右手之后,便再没把字给写好过。
  然而今日,宋仪起笔就是左手,着实让人又莫名又骇然。
  
  高先生紧走两步,很快下来,眼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宋仪的动作。
  墨迹晕染在宣纸上,浅浅淡淡,一层一层……
  寻常人一开始还不知道宋仪在画什么,可换了高先生,早在宋仪落下第一笔时,便悚然一惊!
  这画的,竟是山水!
  
  古语有云,论画,山水第一,竹、树、兰、石次之,人物、鸟兽、楼殿、屋木小者次之,大者又次之。
  女子书院之中都是女姑娘家,一般而言,大伙儿都画花鸟虫鱼这一等精致细巧的东西。至于山水?高先生不知旁人是怎么想的,反正他是从来不教。
  这么多年以来,从没人问过他为什么不在书院里教山水画,可独独出了个宋仪。
  
  那时才入学大半年,宋仪偶然问起他为何不教山水画,高先生直言女子脂粉气重,画山水恐不合适。宋仪听了,并不相信,言称想要试试,高先生知她画工不错,顺便教了她一手。
  宋仪说,若她能画好,一个月后来找高先生,想请高先生收她为弟子。
  没想到,眼见着一月之期将至,宋仪不仅没来找高先生,反倒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死里逃生之后,再也不曾提过当日之事。
  高先生只道宋仪变了,日渐厌恶宋仪行为,因而不再搭理她。
  
  今日乍见宋仪动笔画山水,高先生猛然想起旧日之事,竟至于僵立当场,无法有多余反应。
  其余人等,不过惊讶于宋仪左手也能作画写字,却不能明白高先生之情状有何缘由了。
  宋倩宋俪二人已经过了这一门的考校,坐在一旁等着,如今抻长了脖子看,一面是想看宋仪丢脸,一面又觉得宋仪丢脸未免带累她们这些姐妹,内心多有矛盾之处。
  可宋仪一出手,这点矛盾便烟消云散了。
  她还真是个出人意料的。
  
  宋仪自知自己今日算是险招,但她不喜欢丢脸,便是险招也只好用了。
  况今日之情形,已是骑虎难下,除了这办法她也想不出别的。不用,毫无挽救之法;用了,或有一线生机。死马当了活马医,宋仪心想医过了便不后悔。
  由是,她下笔尽管有颇多生涩之处,却胜在胆子够大,心思够果决,并不拖泥带水。
  
  一笔落下,是山长;一笔提起,是水阔;一笔勾出,是岩峰;一笔回环,是平潮……
  提笔,蘸墨,挥毫……
  即便是左手,也可窥见宋仪淋漓之姿。
  待她搁笔之时,周遭人已是屏住了呼吸,齐齐拿眼去看站在旁侧的高先生。
  高先生在这里站了不短时间,从宋仪起笔时便一直盯着,直到末尾宋仪收笔那一刹那,他拍手一声便是大叫:“好!好啊!笔法虽生涩,可难得有几分果决,非寻常女儿家气魄。这字也比往日好了上太多,至少没辱没了你所配之诗文……难得,难得!”
  
  有好奇的人凑上去一看,便只见那画上笔法浓淡深浅适宜,山势崔嵬,水淡而明,云烟出没,山脚入水澄清,水源来历分晓,正是山水画之中难得的精髓之作。
  旁侧一行题字:两岸青山相对出,孤帆一片日边来。
  虽因着宋仪左手提笔之缘由,字迹略软几分,画作略拙几分,有了无法避免的瑕疵,可放眼如今画心堂,又有几人能与宋仪比肩?
  
  方才等着看宋仪笑话的人,全都哑口无言,像是活活儿被人抽了好几大嘴巴子,脸皮都疼了起来。
  结果已经显而易见了。
  此刻,众人看着不声不响站在高先生身边的宋仪,都觉得心头憋了一口血。
  谁也没想到,宋仪竟然用左手完成了今日的考校,看高先生这样子,怎么也得给她个甲等吧?
  由此一来,“才女”宋仪,竟是再无弱点了。
  
  宋仪朝着高先生敛衽一礼,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她拿出自己早已经准备了一个晚上的说辞,道:“自两年前,听先生说了山水画,便想着回去之后多加尝试。奈何世事弄人,大病一场,还不慎伤了手,再提笔也是徒增伤感……不过学业之事不敢随意弃了,字画不好又不敢出来见人,只好躲着偷偷练习左手字画……”
  傻了。
  众人全听傻了。
  宋仪背地里竟还在做这样的事?
  
  就是高先生也是怔然半晌,没反应过来。
  苦笑一声,宋仪垂首道:“如今这本事,原是不敢出来丢人现眼的,可眼见着结业,别无他法了。好在似乎尚可见人,勉强算是不负当年高先生指点之恩。”
  说完,她长揖到底。
  高先生看那一幅字画一眼,叹道:“右手伤了,再换左手苦练两年,能到如今这地步,已是寻常人所不能到。宋五姑娘此等恒心毅力,却是老夫此前错怪你了……”
  
  原以为宋仪是个心性差的,现在看来,这才是真正能忍又能稳的。
  大病一场,右手出事,性情再怎么变化也不为过。
  高先生在宋仪这一番解释之后,再无对宋仪的半分芥蒂,反而好一番关怀,直接给了甲等第一,叫宋仪归座。
  回来时候,宋仪正好看见宋倩等人打量的眼神,她没多解释,无声落座。
  
  宋倩老大不高兴,直接表露了出来:“我们这些个姐妹,竟都不知你除了花心思打扮,还有时间苦练左手字,更没叫我们知道。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三姐言重了。”宋仪不疾不徐,浅笑了一声,“母亲吩咐过,不能丢咱们府上的脸,妹妹不拼尽全力,又如何能做到?还请姐姐原谅则个。”
  是了,走时候,小杨氏说得很清楚了,千万不要丢了府里的脸,叫宋仪尽力而为的。
  宋倩真是憋得厉害,直接别过了脸去,再没说半句话。
  
  旁侧的宋仙沉默地看了宋倩一眼,斟酌着开口道:“今日五妹妹过了这一门的考校,等到日后其余功课也结业,必定能夺得本届头筹,对咱们姐妹也未尝不是一个帮助……”
  女儿家,看出身,看品貌,更要看名声。
  宋仙说的不是没道理,宋仪出了风头,对她们来说更是一场助力。宋倩固然可以不喜宋仪,可不能否认宋仪这名声带给她们宋家姑娘的好处。
  
  至于宋仪与卫公子那一档子破事儿,也没传扬出宋府去,并没什么坏影响。
  宋仙是年纪到了,即将要出嫁的人,现在还没相看好人家,对这些难免看重一些。
  她是好言好语与宋倩说,却换来宋倩一对白眼。
  宋仪眼瞧着宋仙窒了一下,而后场上喊道宋仙的名字,她来不及说什么,起身便到了堂中去。
  
  原本宋仪那一场之后,众人都还在对她这一位享誉济南府的才女议论纷纷,甚至还讨论着宋仪的发油,身上的穿着打扮,可就是无一人去看堂中人的考校。
  于是,在宋仙的成绩出来之时,所有人都安静了一下。
  高先生站在画作前,捻须看了半分,道出一个字来:“甲。”
  
  宋倩猛地一下抬起头来,震惊地看向了宋仙。
  就是宋仪也没想到,宋仙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然也直接弄出了一个“甲”来。
  要知道,宋仙不过才学平平,性情也中庸温和,不出头不掐尖,从来都与宋倩一块儿。今日考校丹青,众人从来不曾想过,这么平庸的一个人,竟然会在这最后时刻,显示出让人惊艳的才华来。
  
  低头一看宋仙所作之画,虽不及宋仪山水之气魄神韵,于花鸟之上却是独树一帜,别有灵巧味道,算是上佳之作。
  那一瞬,众人脑子里都冒出一个念头来:今日若无宋仪珠玉在前,宋仙必定能引得众人侧目。
  可惜了……
  可惜了?
  宋仪眸光淡淡,看向堂中站着不动声色,对高先生敛衽一礼再退下来的宋仙。
  
  不显山不露水,到了关键时刻再叫所有人吃惊一把。
  宋仙,竟是这样一个人吗?
  宋仪实在是有些琢磨不透,不过她的目光在宋倩与宋仙之间转了一圈,又收了回去。
  怕是回府就有好戏看了。
  
  宋倩本身大小姐脾气,颇为任性,宋仙因失了生母,又养在小杨氏名下,所以常日看着她与宋倩一道。多年以来,宋倩一直以为宋仙是不如自己的,甚至她的脾气也是处处压着宋仙,宋仙这等温和之人,从不曾跟她红过脸……
  然而今天……
  宋仙干得漂亮。
  
  四姐妹之间的气氛,陡然僵硬到了极点。
  宋仪只当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临到结束考核,离开书院要上车时候,扶了一把雪香的手,暗对她道:“回头你取我妆奁上雪肤膏,零陵香与蔷薇露,给三姐备下。”
  三姑娘宋倩?
  雪香不解地瞪大了眼睛,压低声音道:“这等养颜的好东西,怎么给三姑娘?”
  宋仪浅笑,扫了前面宋仙背影一眼,又忆及今日之事,似有似无呢喃道:“没底子,再好的方子都白搭,你还怕旁人比过我去不成?” 正文 第八章 风起时   
  宋仪从来不是个毫无心机的人。
  她看雪香也不像是能明白自己话的,便笑了一声:“你这小脑瓜子也听不懂我在说什么,还是少想一些。你不明白的事儿,留给雪竹帮你想就好了。”
  雪香郁闷不已,愤愤瞪了一眼旁边的雪竹:“瞎说,我可比雪竹聪明多了。”
  宋仪看了一眼雪竹,两人笑而不语。
  
  雪竹稳重是真,可她也知道雪香是个机灵性子,只是有时候脑子转不过弯来罢了。当下她拉了雪香一把,叫人一起上了车,待得回了宋府,伺候着五姑娘先去换了衣裳出来,二人才有时间讨论些事儿。
  雪香依旧困惑:“今儿咱们姑娘怎么忽然想起来给三姑娘送东西?”
  “你还真当咱们姑娘是才想起来的不成?”雪竹敏锐,早就知道宋仪的打算了,“在画心堂时候,咱们姑娘说头油方子时,三姑娘可是竖着耳朵在听。 ”
  “啊,你的意思是……”雪香皱起了眉,“咱们家姑娘是投三姑娘所好?”
  
  宋倩性子比较刁蛮骄纵,可这样的人也比较简单,容易讨好。
  相反,宋仙今日在书院忽然大展光华,一时之间众人侧目,却是个素来能隐忍的。谁能想到,素日平平的宋仙竟然有这样的本事?她可不是宋仪,而是原配留下来的嫡女,却是处处要矮宋倩一头,一年两年三年地,渐渐矛盾就大了。
  原本两个人关系不错,到今日怕就要掰了。
  雪竹掐着这里面的门道,暗道五姑娘现在这脑子简直清醒得可怕。
  
  当然,雪香的脑子还是糊的。
  她奇怪道:“那为什么不投二姑娘的好呢?今天二姑娘在书院,可是一下厉害了,跟咱们家姑娘一样,都得了甲。宋府四个姑娘,有两个得了甲,可了不得!这一回,二姑娘怕能嫁个好人家了吧?”
  “若不是为了嫁个更好的,也就不用这样了……”
  雪竹嘀咕了一句,看雪香还不明白,又续道:“投二姑娘的好,哪里有投三姑娘的好容易?另一则,三姑娘年岁与咱们姑娘相仿,在府里的日子还长。二姑娘不出一年就要出嫁,能给五姑娘什么好处?”
  
  听着听着,雪香就愣了。
  她摸了摸自己发顶,终究还是不明白,于是傻笑了一声,引得雪竹也多笑了两声。
  春日里头,风光正好,两个丫鬟站在廊檐下面小声说话,月洞门处却来了个婆子,站在外头便喊:“老爷方从外头回来,闻说今儿五姑娘考校成绩不错,请五姑娘过去说话呢!”
  “哎,知道了,劳您跑上一趟。”
  雪香听了,连忙应声。
  
  屋里的宋仪也听见了,她皱着眉把手中那一本“穿越日记”给收起来,只觉得这穿越女做事太不靠谱,连所谓的“每日一记”的日记都是零散的,想起来记一笔,太多太多的事情不知道头尾。
  她原还想着要靠着这东西了解那万两银票的来源,知道她到底做过什么事,如今怕不能够了。
  想着,宋仪已经站了起来,两个丫鬟进来服侍她披了件衣裳,这才往宋元启那边去。
  
  虽说宋元启的书房一般不许女人进来,可宋仪是个例外。
  按理说,这不过是个庶女,即便她是孟姨娘所出,宋元启也顶多宠她一些。可架不住仪姐儿还是个才华高绝的,这两年来给宋元启长了多少脸?
  但凡是个生人进了济南城门,随便大街上抓个人来问,济南城里最有名的闺秀是谁?回答除了山东道布政使司左参议宋大人家第五女外,再无别人了。
  
  有这样一个女儿,甭管是庶出的还是嫡出的,宋元启总归脸上有光。
  所以即便觉得宋仪在处理人情世故方面实在欠缺,也归结到了她年纪小的原因上去。
  今日才出衙门,宋元启就听人说了自家四位姑娘的成绩,宋仙宋仪二人都异常出彩。原本宋元启心情是不大好的,听见这是也终究笑了笑。
  宋仙倒也罢了,往日里平平,宋元启也不很关注;可宋仪唯一的弱点便在笔墨丹青上,原以为是不可克服,今日竟然知道宋仪苦练左手书法绘画,也小有所成。
  
  因而,今天宋仪进来的时候,他便扬了笑脸:“仪姐儿来了,也不用多那虚礼,赶紧坐下吧。我可是听说了,高先生今日对你可好一番夸奖,真是叫人刮目相看啊!”
  “父亲过奖了。”
  宋仪一礼,也勾了唇笑。
  宋元启喜欢宋仪,不过因为宋仪的“才华”,不过这种欣赏只有好处没有坏处,宋仪不会傻兮兮把好处往外面推,所以在与宋父关系这一方面,她选的是维持。
  
  宋元启年纪不小了,膝下子息也多,光是女儿便有六个,一个已经出嫁,四个待字闺中,余下一个才刚开始换牙。他早年是进士出身,外放出来当官,三年前出任山东道承宣布政使司左参议,为四品,不过一直没有升迁上去,在这位置一停就是三年。
  宋仪对自己父亲的事情也算有一定的了解,更知道最近巡按御史彭林已经到了山东,这可是宋元启的好机会,若能表现得一二,再往上爬不是什么难事儿。
  所以,宋仪度测着,宋元启的心情应该不错。
  她不动声色地抬眼来观察宋元启,却忽然发现,宋元启怕是并不高兴。
  
  此刻宋元启还不知自己最喜欢庶女正在打量自己,他捻了捻须,说了书院的事情:“如今你便按着这势头下去,这一个月,书院里的事情也当陆陆续续结束。等你拔得头筹回来,也该寻个好人家了……”
  寻个好人家?
  宋仪一怔,这么快就要谈婚论嫁?
  她脑子里瞬间浮出一个人的名字来,可又不知怎的出不了口。
  越是这时候,她越是想将那所谓的“穿越女”千刀万剐!
  
  没发现宋仪脸上轻微的神情变化,宋元启忽然叹了一口气:“……早半年,我还教训你,说你当中侮辱疏远周留非实在目光短浅,如今看来……你竟是不错的。”
  心头一跳,宋仪只觉得宋元启这话里透着一股玄机。
  她望着宋元启半天,犹豫着开了口:“爹,当初是女儿不懂事,不知那周家公子乃是难得的好人选。都说是猪油蒙了心,不知道人家待我好,如今事情闹到这样,的确是女儿的错,父亲不必为女儿遮掩……”
  
  “傻丫头,爹何必为你遮掩什么?”
  宋元启忽然站起身来,踱步到了窗前,似乎遇到什么难解之事,他的手指一根根敲在书架上,背影里都透着几分挣扎犹豫。
  “罢了,爹会为你再寻个好人家的……你且安心吧。最近巡按御史彭大人来,诸事繁杂,也不多与你说,你只记着书院考校时候好生生的便成。”
  
  宋仪琢磨不透,老觉得心惊肉跳。
  “父亲可是有什么事情?”
  “到时你便知道了……”宋元启长叹,“终究爹还是疼着你的,周兼之事也便这样罢了。今日你早些回去,忙了一日,怕也累了。”
  说完,他便摆了摆手。
  
  都已经这样,宋仪不好再多留。
  她压下心底的疑虑,起身来弯身一礼,这才退了出去,刚出了正屋,便瞧见宋倩脸色不大好从另一头走过去,还好两个人没打照面,宋仪此刻心里平白地乱,更不想跟其他人再有什么交集算计。
  一路回了自己屋里,她问雪竹:“东西可送出去了?”
  “东西和方子都已经送过去了,只是那时候三姑娘不在。”
  也就是说,到底人是什么反应还不好说。
  雪竹上来给她捏肩膀,细声问道:“姑娘,方才见老爷,可是出了什么差错?”
  
  差错倒是不至于,只是宋仪觉得宋元启那态度有些诡异之处,尤其是他说……
  找一门好亲事。
  大约是周家那件事掰了吧?
  这本也在宋仪意料之中,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念头刚落,前面便来人通报说孟姨娘来看她了,宋仪赶紧站起来,迎了人进来。
  
  孟姨娘照旧一身的温婉,可宋仪一看就知道她今日也不对。
  “姨娘?”
  “……坐下说。”孟姨娘现在也觉得心惊肉跳,可她想着,宋仪也该知道这件事,“我如今只庆幸,你早早便跟周兼划清楚了界限,两家婚事原本只是口头上的意向,还没达成,更不用说什么约定。后来你们小辈之间也出一些个问题,早不算有什么牵扯了……”
  “姨娘,这是什么意思?”宋仪听得一头雾水。
  
  “傻孩子,巡按御史彭大人才到济南府来,办的头一件大事便是周大人……”若早两年,谁知道还会有这一档子的事儿?孟姨娘想起来也觉得这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他们官场上的事儿,我也不很清除,只是彭大人查出一些账目问题,又握了一个账本,说周大人有贪墨之事。彭大人是何等铁面?此事一处理下来,必定家破人亡的。”
  家破人亡……
  宋仪眼皮子一跳:她明白了,宋元启这是打算明哲保身啊!
  
  宋元启与周博二人同署布政使司,一个左参议,一个右参议,还是交情不浅。若周博真贪墨也就罢了,可宋仪仔细想想,宋元启一向说周博乃是个清官。
  这里头的道道,似乎太深。
  脑子里念头一晃,宋仪想起的竟只有一个周兼周留非,又平白复杂起来。
   正文 第九章 周兼   
  坊间传言,周兼对宋五姑娘一见钟情,早不是什么秘密。
  宋仪知道与周兼这么个人,其实也不很早,与寻常人差不多。甚至,她是在孟姨娘告诉自己之后,才知道有这样一个人喜欢自己,托了他父亲来说合两个小辈之间的事。
  从那以后,宋仪留意周兼的事情才多了一些。
  
  于是,她知道,周兼乃是济南府里出了名的文人才子,人都说貌若潘安,不知多少姑娘芳心暗动想要嫁给他。此人性情温和,又是学识满腹,举止文雅,家世背景都不错,虽是个庶出,可又幸运在一家只有他一个独子,嫡出庶出于他而言并无影响。
  这样一个人看中了她宋仪,早如所有人所想所言的那般:这是她宋仪的福分。
  只是那两年,这种“福分”早被败坏了个干净。
  到现在,竟然连周家都要出事?
  
  周家出事,宋元启的态度也耐人寻味得很。
  宋仪忽然觉得自己脑子还是不很够用,她拉着孟姨娘的手,多少有些彷徨。
  孟姨娘叹气:“你如今是不是在忧心自己未来了?我早说过,早日你虽伤了人周公子的心,人家的心还在你这边的,只是你要知道,现在这事一出,你与这人便是再没了缘分。”
  “……约莫是仪儿命里不该有吧。”
  宋仪的情绪,无端有些低落。
  
  即便是宋仪觉得自己对周兼并无什么其余的想法,看见一个喜欢自己的人平白遭了难,而自己父亲准备袖手旁观,感觉多少有些难言。
  她脸上的表情并未遮掩,也没瞒过孟姨娘,孟姨娘摸着她手,道:“你可喜欢他?”
  “……约莫是不喜欢的。”宋仪与周兼从无什么太过私底下的接触,不接触怎么知道喜欢不喜欢?她道,“想着,只是觉得有些世事弄人罢了。昨日都还好好的。”
  朝廷之中素来有这样的戏语,说是彭林所至之处,官不聊生,宋仪当初只把这话当一个笑话听,如今才知道此言非虚。
  
  到底朝中的事情与宋仪没什么关系,周家之事她也插不上手,即便是要帮也有心无力。
  孟姨娘在她这里坐了没多长时间,便又去了小杨氏处。
  送她出来的宋仪,站在廊檐下,看孟姨娘去远了,这才收回目光。
  天色已经渐渐暗下来,春日里鸟语花香,熏的人只想沉醉园中,宋仪不过站了一会儿,便感觉那细雨如牛毛针一样撒下来,抬眼一望,渐暗天幕下头细雨蒙蒙,一时竟看不清了。
  
  风渐紧,雨渐急。
  来往的丫鬟们嘀咕着:“原还以为只洒下那么几颗雨,没想到竟然渐渐下大了……”
  “遭了,姑娘的香花还在庭院中呢……”
  “快些把门窗关上,这雨大了。”
  ……
  雨,大了。
  
  宋仪回了屋,挑了灯,摸了摸自己心口,却没摸到那玉坠儿,于是皱了眉。
  这时候,她才想起,今早在府门前见了卫起卫锦两兄妹,瓶雕玉坠儿早就摔碎了。从袖中掏出锦帕来,宋仪一块一块碎片地看着,只用手指头拨拨她就知道,这碎片也缺着,碎了的东西若想要再拼凑起来还是难了。
  将东西包好,压回了箱底,宋仪瞄了角落里那一串绿蜜蜡手串一眼,又摇了摇头。
  两年倒霉日子,倒也留下来不少的“财富”。
  
  她躺上了床去睡觉,半分也安稳不下来。
  而对有的人而言,这无疑是个不眠之夜。
  宋元启也睡不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 ,已经踱了不知多少圈了。周博与他乃是同僚,又是旧交,他没道理这样看着好友锒铛入狱,可他若是站出来,必定牵连到自己。
  一时之间,宋元启真觉得头都大了三圈。
  
  “老爷,外头来了人,是周公子,说是有事相求,想请您一见。”管家汪海进来,压低了声音说一句。
  外面吹进来的风,吹歪了烛台上的火苗,将里头宋元启的影子也拉得长短变化,看不清模样。
  “周兼?”念叨了这名字一声,宋元启长叹,“他来,不过是为了请我作保,以证明那一笔账目并非他父亲的差错,可我又凭什么为他作保?”
  彭林手上捏着他周博贪墨的账本,宋元启还能说这账册是假不成?他固然相信周博的人品,可私心里说,人不过为自保而已。他若出来保了周博,那事情才是真大了……
  
  汪海试探问道:“那您的意思是?”
  “大晚上的,外头还在下雨,叫他回去吧。这一遭,算我对不起他,对不起他周家。”
  也对不起他与周博认识这么多年的情分。
  宋元启后面半句只能压在心里,他摆摆手,叫了汪海出去,自己一个人站在书房里,沉默不语。
  
  老爷到底想什么,汪海实在不懂,他也不想那么多。
  他一路撑了伞从门内来,出了大门便瞧见雨里台阶下站着一名锦衣蓝袍的少年郎,瞧着顶多十六七,身材颀长,面容俊秀,透着一股书生气的文雅。
  不过此时此刻,因着家中出巨变,原本的少年郎多少有几分难掩的仓皇。
  这便是往日济南府人人都要称道一句的周兼了。
  
  见汪海出来,周兼紧握着的双手终于渐渐松开了。
  汪海是一个人出来的,他要等的却是宋元启。
  “汪管家,宋伯父呢?”
  汪海不好把话说绝了,踌躇一阵才道:“周公子,我们家老爷这时候已经睡了,太晚了,明日您再来吧。”
  
  “我父亲便要被押解入京,如何能等到明日?!”嘴唇紧抿起来,成一条冷硬的弧度,他年轻还不厚实的身子像是挺拔的竹竿一样站在雨里,脊背僵硬,“宋伯父当真不肯出来吗?”
  只要……
  只要宋元启肯出来说话,暂时不把周博送去京中,能活动的地方还有不少,更有挽救的机会。
  周兼对自己的父亲太了解了,他绝非那等贪墨钱财的小人。
  此事必有内情,绝非仅仅是他父亲贪墨那般简单。
  但是周兼没有时间再查了……
  
  汪海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他苦心劝道:“咱们大人真睡了……周公子,您还是去吧。”
  “劳烦管家再为周某通传一声。”
  周兼固执,任由雨水从他两颊落下,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
  不得已,汪海又去传了一声,宋元启还是不见,回来照样回给周兼,周兼许久没说话。
  
  “周公子,我们家大人真的不见你……”汪海还是想把周兼给劝回去,“您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在这里耽搁了时辰也没有用,万一还有别的办法呢?”
  别的办法?
  不,别无他法了。
  周兼太清楚。
  
  他手指指甲都要陷入掌心之中,脑海之中近乎一片天人交战。
  而后,周兼渐渐松开了自己的手指。
  他看向了汪海,只将那沾满了雨水的袍子一掀,水珠甩开成了一道帘幕,遮了所有的少年屈辱与昔年意气。
  汪海觉得,他活了这么大岁数,记性虽越来越不好,可永远都不会忘记这一幕。
  
  周兼,跪在了台阶下头。
  宋元启,见还是不见?
  
  风雨大作的夜里,风裹着雨和叶,敲着宋仪的窗。
  梦里半分也不安稳,宋仪一下起了身,抬手一摸额头时,便是满手冷汗。
  周遭只有风声,雨声。
  “姑娘?”
  外头小床上躺着的雪竹浅眠,听见里面有响动,问了一声。
  
  宋仪从榻上下来,坐到香案边去,两手十指指尖碰在一起,都是凉意。
  此刻天也快亮了,她干脆从红木雕漆香盒之中取出了一枚长春永寿花纹的花范,将调配好的香末倒入其中,将花范往香盘里倒扣,便有一枚长春永寿纹样的香篆落在香盘之中了。
  做这一切的时候,宋仪的手渐渐稳了起来,心也渐渐静了下来。
  
  清浅的玉兰香伴着宋仪点燃香篆的一头而渐渐漫散开去,宋仪微微闭了闭眼,回想起梦中的情形,着实有些不明白。
  梦里的宋仪看见了另一个“自己”,她从书格的夹层里取出了什么东西,然后在上面添了一笔,接着合上了东西,朝着某个方向走去。约莫过了很久,这东西才被她的手给递了出去。
  接这一本东西的手,透着一种玉色的莹润,甚至不食人间烟火气,腕上一挂佛珠,更为之平添几分风采。
  ……
  只是,从头到尾,宋仪都没看见自己的脸,更没看见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
  
  她心里的不安开始渐渐扩大,只是闻着香篆燃烧传出开的香味,这样的感觉渐渐就消失了,或者说麻木了。
  “昨夜可发生了什么事?”
  “这……”雪竹为难了一瞬,也知道这件事终极还是瞒不过宋仪,索性道,“昨夜周公子来了,在大门外头,不过老爷没见,奴婢听说周公子还问起您,也想见您,不过没见到。还有……听说……听说……”
  
  “还听说什么?”
  宋仪皱了眉,只觉得这件事比自己想的还要严重。
  雪竹抿唇道:“奴婢听说,周公子都跪……”
  
  “啪……”
  宋仪只听了一个字,便抖了一下,失手打翻了香盘。
  香灰洒了满案,香息溢出。
  窗外,雨停了,风住了,天亮了。
  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拂过她脸容,有些发冷。 正文 第十章 施恩   
  谁也没想到,巡按御史彭林到了济南之后,第一个遭殃的竟然是平日里清誉不错的周博。他被人关押起来的消息,转眼之间就已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济南城。
  但是宋仪却少有听见与周兼有关的消息。
  这一位周博的独子,仿佛人间蒸发了一样,一下消失在种种流言蜚语之中,连踪迹也寻不着。
  
  宋元启不曾再对宋仪说过半句有关于周家的话,孟姨娘除了叹气也别无反应。
  而宋仪,渐渐也没了心思去关注这方面的事。
  在画心堂考校功课那一回,宋仪凭借自己早年留下的左手书法的功底,把面子捞了回来,可接下来她将面临一个更大的考验。
  
  宋元启曾说,叫她好生努力,不要丢了自个儿才女的名头。
  可只有宋仪知道,这“才女”的名声,从一开始便是虚的,纵使能保住一时,又如何保住一世?如今如何风光,他日如何丢脸罢了。
  所以,这才女的名头,宋仪不能要。
  
  从嫡母小杨氏的院子里出来,宋仪的心情不仅没轻松,反而更沉重了。
  今日虽没到书院那边考校的日子,可照例要去上课。
  济南这边的女子书院,一般较为宽松,没到结业之前三个月开始陆陆续续进行考校,至于具体时间则全看先生们的心情,所以高先生早早就进行了考校,别的先生们却还没定。
  整个结业的考校,时间长的得有小三个月。
  这时间看着长,可对宋仪而言,实在是太短,她到如今还没考虑周全:这才女的名头,到底要怎么才能去掉?
  
  一路想着,宋仪没有说话。
  到了府门口要上车的时候,宋仪原本该与宋俪一辆车,可没想到宋倩竟然站了出来,瞥了宋仙一眼之后道:“今儿忽然不想坐我那车了,没意思。 今儿我跟五妹妹坐一起吧,还请四妹妹去陪着二姐。”
  说完,宋倩便没来由地笑了一声,也没管宋仪等三人是什么表情,自己先上了车。
  
  宋俪有些懵,半天没反应过来,看了僵硬站在一旁的宋仙,脑子里灵光一闪,似乎又明白了。
  终究还是没人提出什么异议,都上了车。
  宋仪扶着丫鬟的手,坐进了车内,抬眼便见宋倩娇俏地一皱鼻子,瞅了她一眼,轻哼一声:“你上次送过来的东西还挺好用,我若叫人跟着你那方子配,出来的东西可一样?”
  
  原来是送礼那件事。
  宋仪素来大方,她不像是穿来的那一位,敝帚自珍,什么好东西都自己留着。钱该花在刀刃上,这些个身外之物也该使在合适的地方。
  看样子,东西送给宋倩,正好合适。
  宋仪看着宋倩,微微一笑:“只要得法,一样的方子,又怎能出来两样东西?不过也有丫鬟们手笨的,多配几次也就熟了。”
  
  点点头,宋倩右手托腮,上下打量宋仪一眼:“你可是不知道吧,我估摸着,二姐现在恨死你了。”
  “二姐恨我?”
  宋仙干什么恨自己……
  宋仪一脸的不明白。
  
  宋倩一声冷笑:“还当你又成了个明白人,不料两年前烧坏脑子现在还没好过来。你也不想想,书院里最出风头的那个是谁?若当日没你,二姐姐可要一鸣惊人,拔得头筹了。”
  说的还是当初画心堂笔墨丹青考校那一件事。
  宋仪自然清楚这里面的门道,可说出来的话却是:“二姐姐为人温柔雅静……不像是这种人呀。”
  
  “嗤……”
  宋倩直接笑了出来。
  “宋仪啊宋仪,你也别跟我装傻,你能不明白这件事?她隐忍这么多年,眼见着要嫁人了,才来这一出,无非为了寻个更好的人家嫁了,怕我娘压着她。怕是人家本以为你不擅长这些,谁想到你半路上又杀回来?我若是她,这会儿早恨不得掐死你了。”
  
  宋仪心说即便没这一出你也早恨不得掐死我了,唇边却弯起一个浅淡的弧度:“这倒是……”
  倒是什么?
  后半句是不能说出口的。
  宋倩人虽聪明,却是不可能看得穿宋仪的心思,只嘀咕道:“真真是虚伪得难看,叫人作呕!”
  
  “三姐姐消消气,二姐约莫也有自己的苦衷吧。”
  宋仪不会说宋仙有什么不好,毕竟在她看来,宋仙其实也没做错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更何况宋仙其实没有做任何损人利己的事情。如今宋仪选择亲近讨好宋倩,不过是因为宋倩更有利用价值,也更好骗罢了。
  至于宋仙……
  宋仪其实没怎么得罪过自己这一位二姐姐,她觉得这终究还是个略有心思而性情宽厚的人,不至于与自己计较太多。
  
  约莫是觉得宋仪还挺好相处,宋倩渐渐就跟她聊了起来。
  因知道宋倩爱美,并且对她那些个美容养颜的手段颇为好奇,宋仪说话的时候就挑着宋倩喜欢的东西说。两个人越说越近,短短这一路上,竟然也算是颇聊得来了。
  下车时候,宋倩脸上带着笑下来,正好瞥见前头面无表情的宋仙,冷哼一声便抢先拉着宋仪一起进了书院。
  
  宋家四姐妹,在书院之中也算是容貌不错,更兼之宋仪近日来风头无两,此番分作两拨进来,却是宋倩宋仪走一块儿,着实令人惊奇。
  原本以为宋仪必定会在几日之前丢丑,没想到被她挣了个头名,不知多少人嫉妒得眼红。
  虽是普通上学时候,可宋仪受到的关注不比考校那一日少,一直等到下学时候,宋仪才算是真正松了一口气。
  
  她这模样,落到了宋倩的眼底,顿时叫她笑了起来:“成了,我看你也是活该被嫉妒的命。还是暂时别回府了,跟我出去逛逛,过几日便是赏花宴,我得添置些东西,你也来为我挑上一些。”
  宋仪自然无法拒绝,她们便没跟宋仙宋俪一道回府,由丫鬟婆子们陪同着,先去外面街上买东西。
  小杨氏对自己亲生女儿自然不错,从宋倩在外头出手这么阔绰便能看出一二。
  宋仪一直陪着她,也顺便帮她挑选一些东西,自己却是兴致缺缺。
  
  直到,马车从前门大街上过去,路过了如今门庭冷落半个人影也看不见的周府。
  一个裙衫脏污的婆子,跌跌撞撞被人架着出来,口中还在哀嚎:“求求差爷了,我们家老爷怎么可能是贪官污吏?如今少爷也不见人,我们家太太卧病在床,只要些许银子啊……我周府家业……”
  “个死疯婆子!彭大人说了,如今周家所有东西都封存起来,只把你一干人等撵出去,没收监入狱已是法外开恩,你还不速速闭嘴!”
  守门的差役一棍子落到那婆子的身上,将人打开了,这才退回去站好。
  
  那婆子疼得大叫起来,从台阶上头葫芦一样滚下来,险些撞到宋仪这边车辕下头。
  马车骤停,马儿高高扬起前蹄,显然是受了惊。
  宋仪身旁的宋倩也是吃了一惊,紧紧抓住了宋仪的衣袖,颤着声音喊道:“哪里来的疯妇,连我宋府的车驾都敢撞!”
  济南城里,还没几个人不知道左参议宋大人的。
  
  只是那婆子仿佛受了刺激,猛地叫了起来:“哪个宋大人?你说的是哪个宋大人!”
  宋仪心知不对,宋倩不知这婆子是谁,宋仪却是猜出她来历来,毕竟周兼曾对她宋仪青眼有加,若中间没许多的事情,二人成夫妻原本是顺理成章。
  她知道宋元启那一日冷硬的做法,心中多有愧疚,因而见了这婆子,也不忍叫人赶开,连忙道:“快把她扶起来,当心伤着了。”
  
  婆子一抬头,早已经泪流满面:“好啊,你不就是那叫少爷失了魂的白眼狼吗?你们宋家,这一个个狼心狗肺的!老天爷不长眼啊,怎么偏偏饶过了你们……天不怜我啊!”
  宋倩听得莫名其妙,扫了一眼前面才发现这里竟然是周府,不过这会儿府门上已经贴了封条。
  转瞬间,她便明白这是什么地方,眼前这婆子又是什么来头了。
  
  但是周家已倒,宋仪与周兼虽有过成亲之前口头上意向,可毕竟没成。如今这婆子口口声声地骂着宋家,简直让宋倩上火到极点。
  她身子紧绷,刚想要起身,却被自己身边脸色白了几分的宋仪按住。
  宋仪声音略有些喑哑,带了几分哀求:“三姐姐,周家毕竟算是父亲昔日同僚之家,咱们总不好做得太过。还请三姐姐交由我处理此事。”
  
  宋倩看了她一眼,犹带着几分惊魂未定,她讥讽道:“看不出你还是个念旧的,却不知当日是怎么讥讽周公子的。罢,你自己去处理吧。”
  这算是允了。
  宋仪松了一口气,叫人去把那婆子扶起来,又叫雪竹把钱袋递给自己,她只往里面看了一眼,便道:“将这钱袋给她,叫她先回去应急用着,若是不够……”
  她瞥了雪竹一眼,雪竹会意,接了东西便下去塞到婆子的怀里,将宋仪的话说了一遍。
  
  宋仪坐在上头没动,只觉得有几分忐忑。
  周兼现在半分影踪也不见,这种关键时刻,竟然是毫无消息,着实叫人奇怪。
  只是在这里,两个姑娘家也不能多待,所以雪竹一回来,宋仪便叫人离开了。
  宋府的马车渐渐远了,附近巷子里人影一晃,转瞬又没了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