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秦淮夜上   秦淮河上,正当夜时。
  
  月色纤皎,繁光远缀,清辉流泄迤逦,幽幽然地笼着各色画舫,平添了几分朦胧的脂粉香。画舫上清浅飘来丝竹管弦的靡靡之音,和欢场勾栏传来的轻哼低喃交织在一起,随着翠波载浮,罗绮香风,鸳鸯交颈,羡煞两岸风流儿郎。
  
  有艘画舫格外特别些,它不与其他莲舟艳舫扎堆儿,而是顺着河岸一直静静地飘,直到行至无人的中段,这才抛锚停下。
  
  旁的画舫撑起都是红艳艳的灯笼,唯独这艘用的是银素罗娟裹着的灯笼,底下坠着缕缕流苏,迎风拂开,有种银烛秋光的写意,可见此间主人风雅。
  
  画舫靠岸停下,放出艄船来接岸边站着的人。岸边人身量修长,眉目在灯影下看不大清,这人名唤杜薇,是画舫主人今儿个要宴请的宾客。
  
  杜薇却一身男装,抬眼静静地看着天上的络角星河,直到身边人轻声催促:“大人,我们家主子已经办下了酒席,正等着呢,如今已经有些迟了,您看是不是...?”
  
  杜薇转头看了他一眼,随手丢了二两赏钱过去,那人手忙脚乱地接住,笑得愈发恭谦了些。她看了看距离,也不上来接她的艄船,提步几个纵跃就上了画舫的甲板。
  
  有两个如花的婢女见她上船,不慌不忙地打起帘子,杜薇一低头便走了进去,抬头正看见锦城郡主徐凝儿正端坐在正堂自斟自饮,偌大的正堂,竟只有她一位客人,一桌席面,当真是好大的手笔。
  
  杜薇绕过那架绣的精致的八幅水墨山河屏风走进去,一板一眼地按着君臣之礼躬身道:“太子妃。”
  
  徐凝儿也不叫她入席,就这么慢慢地喝着酒,等喝完了一壶,月已至中天,这才缓缓地放下酒杯,转头看着她,掩口笑道:“杜指挥使这是什么时候来的,我怎么没看见呢?”一颦一笑,一肌一容,尽态极妍。
  
  杜薇慢慢地道:“也没多久。”
  
  徐凝儿抬起手,比了个请的手势,微笑道:“其实是我哥哥宴请你,我在府中无聊,特地来作陪,杜指挥使不介意吧?”
  
  徐凝儿的哥哥是中山王徐轻鸿,硕果仅存的异姓王,在皇上面前极是得脸,就算是介意,谁又敢说个不字?
  
  杜薇道:“不介意。”
  
  徐凝儿目光在她身上流转了片刻,才命人换了碗茶来,吹着茶叶沫,对着杜薇道:“杜指挥使果然与旁的女子不同,难怪太子一直念着你,便是回了府邸,也三句话不离你。”
  
  杜薇依旧是三个字:“不敢当。”
  
  徐凝儿笑了笑道:“也是,锦衣卫干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多,若是太子不护着你些,只怕人人都要得而诛之了。”
  
  她话音刚落,就听一清朗男声轻斥道:“凝儿不得胡言。”
  
  杜薇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抬眼看去,发现徐轻鸿正从二层迈着方正的步子走过来,对着杜薇拱手道:“我妹子被我娇惯坏了,有失礼之处,还望指挥使多多担待。”
  
  徐轻鸿年近三十,看着却还是面目清隽,风度翩翩,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杜薇又站起身来行礼,然后落座自嘲道:“太子妃说的不为错,锦衣卫本就不受人待见,我是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也就人人得而诛之了。”
  
  徐凝儿笑道:“哥哥你看,我可是没说错啊。”她扶了扶流云髻上的镂空飞凤金步摇,慢慢道:“不过能让太子时时挂念着,也是好本事了,大人不必妄自菲薄。”
  
  她三句话不离太子,倒让杜薇慢慢地蹙起了眉头,转头静静地看着她。
  
  徐凝儿面上笑得端庄依旧,只是眼底毫不掩饰对杜薇的讽刺和厌憎,她是太子妃,将要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有些事轻易做不得,有些人轻易动不得,只能在这言语中稍稍找回些快意。她声音轻柔地传来:“说起来,大人原是宫里的宫奴,如今居然能爬的这么高,倒也是桩奇事。”
  
  徐轻鸿也不制止,轻轻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你已经任锦衣卫指挥使一年有余了,感觉如何?”
  
  杜薇斟酌着答道:“不过是为君上做事,自己谈不上什么感觉不感觉。”语速仍是慢慢的,谁能想到,就是这么一个慢性儿的女子,便是镇压着手底下六千缇骑,数万番子的锦衣卫指挥使呢?
  
  徐轻鸿没理她模棱两可的回答,单刀直入地问道:“我上次问你的,让人统领南镇抚司之事,你如今想得怎么样了?”
  
  杜薇两指轻轻转了转袖子里的银索,面上从容道:“恕难从命。”
  
  徐轻鸿倒不是很意外,只是笑容略微冷了几分,森森道:“杜薇,你可知道?锦衣卫势力是大,可有的人依旧能让你今日风光着锦,明日便能在在这秦淮河上卖笑为生。人还是要识抬举的好,何况你结了那么多仇家,都不怕吗?”
  
  杜薇低头看着自己手上的戒筒,对这场鸿门宴已经有些烦了,便垂头漫不经心地摆弄着袖口上的金扣,道:“我这人是个鼠目寸光的,只管今天过得好,以后如何,我也懒得去想,反正人终归是要死的,无非是善终和非命的区别。”
  
  徐轻鸿笑了笑,突然问道:“非命?说得好!你可知道这画舫叫什么名字?”见杜薇抬头望他,他慢条斯理地道:“折薇阁,就是为你杜薇准备的啊!”
  
  杜薇脸色微变,两手一抖,一根细细银索就出现在双手间,她先下手为强,银索一拉一抖就要套到徐轻鸿的脖子上,徐轻鸿却好似早有所料,不慌不忙地蹲身闪避,一道劲|弩准头极好的从他身后射来,直直地射入杜薇的左肩,劲道极大的弩|箭让她退出几步,靠在那山河屏风上,星星点点的红在一片大好河山上洇开来。
  
  杜薇半边身子一麻,却几乎感觉不到痛,便抬头惊怒地问道:“你下了毒?!你好大的胆子,即便你是中山王,也不能这般谋害臣子性命!”
  
  徐凝儿站在桌边,轻笑了一声道:“你当真是个傻子,事到如今,你还是看不分明吗?今个是虽是我哥哥借了太子的名义请你,但若不是太子首肯,谁敢假借了他的名义?你多少也是正三品的指挥使,若不是太子同意,谁也不能轻易杀你!”秋水眸底恶意的愉悦满溢开来,抑制不住地泛滥到她的嘴角,最终还是笑了出来:“你如今没了用处,自然是该死的,便好好去了吧。”
  
  她一掠鬓边的发丝,柔婉笑道:“本没想让你死的那么痛快,殿下却说要给你个了断,不过你身上的毒虽不是见血封喉,但发作时疼入骨髓,你且好生受着吧。”
  
  杜薇低头看着右手上的戒筒,忍住眼发花的感觉,有些嘲讽道:“我果然是个傻子,无用就死,倒真是太子的做派,我现在倒是有些信了,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会轮到我身上。”
  
  徐凝儿拿起一只双耳白玉酒杯,那杯子里艳艳地沾了几滴杜薇方才洒出的血,灼灼如桃花,她凝视片刻,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和着血一并吞下,心中的恨意仍是堆堵着宣泄不出,微微狰狞了她的容貌。她扬眸看着杜薇:“没想到?你为甚没想到?你以为,对殿下来说,你又算是个什么呢?”她双颊染上菡萏色,但却没有丝毫美态:“我今日就与你说了吧,你不过是个物件!物件而已!喜欢了便留在身边听用,不喜欢便随时可弃的玩意。”
  
  徐轻鸿淡笑道“太子初初监国,位置还不稳,自然需要一条能吠的狗来帮他清理门户,可如今他渐渐在这个位置上坐牢了,自然不再需要你了。锦衣卫锦衣卫,哼,好大的名声,也不过是太子手里的一群恶犬,你们举证,陈列罪状,用刑,杀人,被你们害死的人家不知凡几,这些太子都知道,可当初他为了自己,却不制止行凶,甚至还暗中授意,如今他是仁君,是圣主,自然该由你来背这个黑锅,到最后,名声败尽的也只有你!”
  
  徐轻鸿抬了抬手,一脸的悲悯:“你若是早些答应我南镇抚司的事,没准我还能帮你说和上两句,如今落到这个境地,又是何必呢?”他一挥手,十几架弩|箭便对着杜薇,温和地笑道:“太子怕寒了功臣的心,便让我来送你一程。”
  
  杜薇沉默片刻,又缓缓抚着戒筒,喃喃道:“想不到这都四世了,我终究还是不得善终。”语调并无多少怨愤,反而带了些寥落的感叹。
  
  徐轻鸿和徐凝儿却都没听见,徐轻鸿沉浸在即将掌控锦衣卫的兴奋中,而徐凝儿则是咬着下唇,死死地盯着杜薇的戒筒,抬起细白的手指,狠狠地向前一点,指着杜薇:“把她的右手给我砍下来!”
  
  她才是太子妃,是宫留善入了玉牒入了名册的正室,是以后要伴他千秋的夫人!可是“何以道殷勤?约指一双银。”他送给她杜薇戒指,那自己这个正妻又算是什么呢?!
  
  徐轻鸿看了看面色阴霾,甚至还带了一丝狼狈的徐凝儿,却没有站出来阻拦,一个快要死的人,谁还在乎她是不是缺胳膊少腿呢?
  
  杜薇抬起眼皮,漠然地看着两个执着长刀向她走来的侍卫,她现在才渐觉出疼来,疼痛的感觉从右肩蔓延开,让她全身都动弹不得,额上也渐渐起了冷汗,脑海里却还是反复回想着‘四世,不得善终’。
  
  “住手!”有道平淡的声音传来,那声音低沉微哑,像是陶埙发出的声调,回环绵长,稍稍冲淡了画舫里阴郁冰凉的气氛。
  
  徐凝儿迎了上去,讶然道:“殿下。”
  
  杜薇从一缕汗湿的头发中迷蒙地看着那个人走来,却也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她按着肩头上的弩|箭,硬是强撑着,低低地叫了声“太子...”便只剩下越来越急促地呼吸声。
  
  宫留善垂眸看着她:“我本来不想来的,可总觉着不能让你这么不明不白地上路,便赶来见你最后一眼。”
  
  杜薇垂下头吃吃笑道:“那臣真是多谢您了!”她扶着屏风想要站起来,却只在山河上留下了五道凄厉的艳红,衬着屏风的水色山光,恍如哀鸿五道穿山而过,哀绝怆然。
  
  宫留善看着她再次跌倒在地,眼底仍是淡淡的,就听她问道:“我今日左不过是个死,再无生还的道理,可如今我就是想讨个说法,为什么?”
  
  宫留善凑近了她几步,徐凝儿想要上前拉住他,却被徐轻鸿止住了,宫留善走到她身边,从上而下的俯视着:“我不想瞒你,你待我确实极好,陪着我从个不起眼的皇子,一路到了现在的太子之位,我让你对谁出手,他就绝活不过五更。可我越是处在高位,就越是要小心,你是很好,我也曾想在我身边给你留个位置,可惜了,我如今是太子,朝里上上下下千百双眼睛盯着我,我半分错儿也出不得,而你,就是我最大的诟病,我不能授人以柄,你如今没了用处,我也只能忍痛除了你。”
  
  杜薇神情涩然:“我早年跟着您南征北战,早就找太医瞧过了,他说我身上的明伤暗伤太多,身子早就不成啦,是断断活不过三十岁的,您连这几年也等不得吗?”
  
  宫留善低低地‘恩’了声:“你身子不成,越发没了用处,你瞧瞧,今儿个多简单的局,你也一头栽了进来,早些去吧,也能轻省些,人在江心走,却不会水,这哪里能成?”他叹息道:“你自己了断吧,也能少受些苦。”
  
  杜薇低低地喘了口气道:“我求了四世,不过想求半亩坟地,一口薄棺,怎么就这般难?”她勉强忍着痛,抬起头:“反正我是生生世世不得好死的,便遂了您的心愿吧!”
  
  宫留善一惊,就见她猛地站起来,翻身越过了窗户,人也直直地栽了下去。
  
  他快步走了几步,就见杜薇拔出肩上的弩|箭,划过自己的脖子,人也转眼落到了河里,澄净的河面上飘着渗人的一团猩红,很快又被河风打成了粉红色的沫儿,又逐渐消失在冰凉的河水里。
  
   正文 抄家   如今还未到秋时,不凉不热,温度正是适宜的时候,陈府却阴沉沉的凛然,连檐下长居着的鸟雀也感到了这昔日朱楼的倾颓衰败,扑棱棱地赶忙振翅飞走了,可见人一旦掉出了富贵乡,连寻常的鸟畜都是不待见的。
  
  杜薇半睁着眼睛,一手半搭凉棚看着窗外,下人住的屋子不比主人讲究,都是些冬冷夏热的,正午的阳光打进来,明晃晃地灼人眼,她听着两个小丫鬟坐在檐下闲磨牙,两人脸色都惶惶的。
  
  其中一个穿着月白袄裙的道:“昨儿个早上老爷是让锦衣卫的人给带走了吧,听前院的管事娘子说,不光老爷是叫人给拖走的,就连两位夫人小姐住的院子都被搜了个底朝天,本来是当即就要拿人走的,但还是江指挥使发了话,说人多了怕乱,这才硬生生拖了一天。”
  
  另一个靛青袄裙的丫鬟撇嘴道:“拖了一天能怎么样?据说咱们老爷这回上书弹劾九殿下和江指挥使相互勾结,可把这两位给得罪狠了,随意造了几个罪证便把咱们陈府给抄了家,不光老爷和几位少爷获罪,就连几个夫人小姐也要跟着倒霉,据说不是充到宫里为奴,就是罚入教坊司,原都是顶顶尊贵的金枝娇客儿,这回可真是遭了秧了。”
  
  月白袄裙的丫鬟道:“啊?咱们大小姐不是已经被选中,只等着过上几日便要入宫伺候皇上,她不会也这般惨吧?”
  
  靛青袄裙的丫鬟嗤笑道:“你太小看九殿下的手段了,也不知他跟皇上说了些甚么,皇上立刻命二十四衙门把咱们大姑娘给除了名,但后来约莫又觉得把大姑娘罚入教坊司皇家面子上过不去,便把她充入了宫婢,去尚服局当个女史,只怕这辈子都混不出头了。”
  
  陈家遭逢如此大变,得罪了九殿下和锦衣卫,家被抄了个底儿掉,主人自然是逃脱不了的人人倒霉,男子入狱流放,女子充入宫婢或罚入教坊司。反倒是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能更心宽些,律法规定,他们这些下人都要被重新发卖,再到其他府邸讨活计罢了,左不过都是要伺候人的,倒是比那些小姐夫人更能安于现状,还有心情聊些府里的境况。
  
  杜薇对陈府如今的情景早都了然,虽是才活过来,倒也不惊愕,只是半闭着眼,靠在挂了半幅靛青帘子的门框上,神情有些呆滞木讷,一眼望去有些暮气沉沉,只有仔细看时,才能发现其中隐约的鲜活和灵动,她两手掖着袖子,跨出了门,动作怕踩死蚂蚁似的慢。
  
  她又抬手抚过斑驳的窗柩,旁的人有她这等再活一次的机会,早就兴奋地不知所以了,就像她第二次重活时那样,斗志昂扬地想争口气出来,结果还没过一年就又去了,如今她连上这次,零零碎碎地活了五世,早就不稀奇也不新鲜了,反正总是没个善终,再怎么努力也是枉然,可笑的是,死法还次次不一样,回回都有新花样,就好比一本劣质的志怪故事,明知道没甚新意,却也存了几分指望,指望着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那月白袄裙的丫鬟见她出来,略含了几分讨好的笑道:“杜姐姐,你身子大好了。”
  
  杜薇平平地对她笑笑,又抬脚迈下了台阶,那丫鬟讨好道:“杜姐姐,你给大小姐绣的那幅百蝶穿花云缎裙真真是好看极了,据说大小姐就是穿了这幅裙子,才一眼被皇上相中,姐姐手上有这等好本事,只怕肯定早就被贵人讨了去,到时候,可要多多提携咱们几个啊。”
  
  杜薇现在才十三岁,这丫鬟比她大了足三岁,这般叫法真是谦卑,不过她这般放低姿态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大户人家都有个不成文的定数,凡是那些抄了家犯官府里的家人,若是有那特殊本事的,便提前给负责抄家拿人的锦衣缇骑打个招呼,把人先预留着,反正也不是什么大事儿,锦衣卫的人也大都允了,杜薇的一手好绣活在京里小有名气,八成是早被预留的。当然,也有些怕沾晦气的,就是硬送到府里也是不肯要的。
  
  那靛青袄裙的丫头脸色有些不对,带着些半阴不阳的声气儿:“人家听说是要被徐家二房的徐四姑娘要走了的,还是徐二老爷亲口要的人,极有面子呢,而那徐四姑娘也是要进宫的,定然是捡着高枝儿飞了,哪里还顾得上你?”
  
  杜薇吐了口气,静静地看她一眼,慢慢道:“当奴才的身若浮萍,自然是上头怎么吩咐,咱们怎么做。”
  
  那靛青袄裙的丫头嗤笑道:“你气运好,咱们院子里,赏银月钱拿的最多的是你,钗环头面最好的是你,如今被抄了家,能安安生生享荣华富贵的还是你,我们这些没本事的,才是那随水漂的浮萍!”
  
  杜薇笑了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抬手指了指,那丫鬟抬头一看,便见两个穿着罩甲,配着绣春刀的番子带着名册就来了,她垂下手,对这场已知结果的分人并不很感兴趣。
  
  果然,其中一个番子拿着早就圈好红圈的名册,高声道:“我的来意,你们也知道了,我也就不废话了,凡是我点到名字的都站出来,其余的不动!”他清了清嗓子:“李阳,白帆,赵二,杜薇...”
  
  杜薇在旁的人羡艳的目光中,慢慢地走了出来,但到底是罪臣家奴,被看上的不多,那番子又点了几个便把名册揣进怀里,另一个把人和名字又核对了一次,正要回去复命,就见一个靛青袄裙的丫鬟脱口喊道:“官爷,我有事儿要禀报!”
  
  那番子急着交差,不耐烦道:“你有什么事儿?”
  
  那丫鬟一指杜薇,不顾她身边人的阻拦,仰着头道:“这杜薇手脚不干净,她在的时候,我们府里常失些零碎儿物件,这么个人,怎么能送到其他高门府邸去呢?”
  
  杜薇淡淡看了她一眼:“空口无凭,你倒是拿出证据来啊。”
  
  那丫鬟脸色一滞,一张口就反驳“都是些小物件,谁稀的跟你计较,你如今倒好了,轻易就能托赖过去!”
  
  她还要再说几句,却被那番子不耐烦打断了:”好了好了,都别争了,此事我去问过大人再说。”说着就往正堂去了。
  
  陈府原来兴盛,这正堂建的也极是气派,九殿下宫留玉立在堂上,眯着眼睛把玩搁在博古架上的一个珊瑚雕龙摆件,一边笑道:“那陈老大人倒是有眼光,旁的都是用金的玉的摆件,瞧着俗气的紧,珊瑚这玩意儿虽不算名贵,但倒也精致得很。”他一抬头,对着旁边的江夙北道:“这玩意儿我看着倒是合眼缘,你也不用费心记了,把这个从物件册子上划了吧。”声音清越悠然,尾音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能轻轻拨动人心里最深处的一根弦。
  
  他生了副极好的相貌,外面的日光打进来,映着他的脸白壁无暇,眉眼从容,秋波横聚,天生蕴着无限情意,一个眼风就能摄了人的魂儿去。
  
  江夙北整个人瘫在帽子椅里,懒洋洋地道:“随您的意,小物件罢了。”他微微抬起身,把搭在椅子扶手上的腿放下:“小物件好看是好看,总归是比不过活色生香的美人来得动人。”他谑笑道:“陈家二小姐可时时惦着您能把她捞出去呢。”
  
  宫留玉一哂:“我跟她非亲非故,捞她做什么?”
  
  江夙北上下打量他几眼,忽然笑道:“早就听说您和陈府二小姐有些暧昧,怎么难不成是误传?”
  
  宫留玉道:“她宁可坏了名节也要传出去的闲话,与我何干?”
  
  江夙北忽然笑道:“也是,以后若是想了,花上几个银子去教坊司,享一夜的温柔,也是便宜。”他顿了顿,脸上又挂了副暧昧的神采:“那陈二姑娘已经到这儿来了,我可拦不住,您可要使些手段,好好哄哄她?”
  
  宫留玉没答话,放下了手里的珊瑚摆件,从袖子里取出个肚儿大头圆巴掌大的葫芦,搁在手里一圈圈地转,慢慢地盘弄,好似陈二姑娘那事儿根本不值得他多费神。
  
  他对他多少有些了解,见他如此神态,便知道这番是是瞎忙活了,本以为通过陈二小姐这事儿能向宫留玉表个好儿,如今看来,是弄巧成拙了?他啧啧道:“我还想着您能拔她个头筹,现在看来,倒是我白费手脚了。”
  
  这时负责清点下人的番子揣了名册走了进来,低声报道:“大人,已经清点齐了,人都全着呢。”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个杜薇...有府里人说她品性不端。”
  
  江夙北随手接了过来翻了翻,摇头晃脑地啧啧叹道:“说来这陈府也可怜得很,本来大小姐是要进宫伺候圣上,二小姐眼看着也能攀门好亲,谁成想一夜之间就遭了秧,一个罚入宫婢,一个充入教坊司,一朝朱楼起一夕朱楼塌。”他点着杜薇的名字问道:“这个杜薇是要送往徐府二房的?”
  
  那番子点了点头道:“据说是要给徐府四姑娘徐凊儿留的。”那番子补充道:“徐凊儿跟陈府大姑娘是同批的秀女。”
  
  宫留玉一手搭着帽子椅扶手,一手盘弄着葫芦,此时突然插口道:“我记得陈府大小姐是穿了件极挑眼的裙子,这才被看中的,这裙子是出自这杜薇的手?”
  
  江夙北心里一警,带了丝试探地半玩笑道:“您消息倒是灵通的很,可是要抢了我们的饭碗啊。”
  
  宫留玉欣欣一笑,细白手指虚虚地敲着桌面:“我不过多留心了几耳朵,也不求什么,图自己一个心安,京里风浪大,我若是做个聋子瞎子,被人算计了也不知道。”
  
  江夙北动了动嘴角,这人看着一副翩翩公子的风骨,温润随和的气度,可跟他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一个温和的公子哥不可能在官场这个吃人的漩涡里扶摇直上,一个外族女子生下的皇子更不可能让皇上万分器重,这如玉的皮囊下,没人知道藏了多少风云韬晦。可有一点谁都知道,他有权有势,却不是宫这个姓带给他的,他指点庙堂,也不全是为着骨子里留着皇室的血。
  
  他想了想,还是收起自己的小心思,放低了姿态,托起袖子给宫留玉倒了盏茶奉上:“女人家左右就是那些把戏,还能玩出什么花样儿来?”他点了点名册,对着那个番子道:“不是品行不端吗?你去把人给我带来,徐家老二近来在督察院春风得意得很,有些不把咱们放在眼里,我倒想看看,要是扣了他亲口讨要的人,这老儿又是什么表情。”
  
  那番子嘿嘿一笑,转身下去带人了,宫留玉掸了掸颜色赛雪的铁莲曳撒,漫不经心地道:“一个丫鬟,又不是他徐年开的爱妾贤妻,不痛不痒地,还没正式进徐府的门儿,就是打杀了又能顶什么事?”
  
  江夙北微微低了头:“徐年开这是块硬骨头,督察院本就是限着我们这些番子的,轻易动不得,只好在这些小事上给他添些堵,不为别的,就图个心里痛快。”
  
  宫留玉轻轻捏了捏眉心:“陈府是彻底不行了,那些观望的约莫也能掂出些分量了,这次是能消停地久些了。”
  
  江夙北侧头看着他,正要说话,就见那陈二姑娘一身米色长褙子,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宫留玉的脚边,哀哀地扯着他的衣服就不撒手了。
  
  陈二小姐名汀兰,人也长得如兰一般秀气清雅,她此时满面泪水,仰望着端坐着的宫留玉,哭成了一只暴雨打过的梨花:“留玉...九殿下,你救救我们这一家子啊,我父亲最是忠君刚直,怎又如何贪赃枉法呢?您是个最聪明不过的人,这事儿也该当看得分明,这明明是有人陷害我们家啊!”
  
   正文 去处   江夙北知道如今他对陈汀兰没有半分兴致,便要唤人把她拖走,正抬起头准备叫人,就见几个番子带着杜薇走了进来。
  
  杜薇一进来就见了一身朱紫织金飞鱼服,外罩着网纱,星眉朗目,一身英气的江夙北,他头上却不伦不类地戴了个文人偏爱的镶玉通天冠,她猛然看到故人,心里微有些涩然。
  
  她不敢多看,抬眼匆匆掠过江夙北上首侧身坐着的人,虽只是虚虚地一眼,却觉得此人端的是玉面风流,清贵之气迎面而来,威压地人不敢轻易抬头。杜薇却不识得此人,想起前世她也被江夙北无事刁难了一番,但却没有此人在场,她一时垂头怔忪,很快又回过神来,她经历了几次人世凡尘,但世世都有变故,所以世世行的路都不一样,这人只怕又是变数。
  
  杜薇垂眸,不着痕迹的看了那跪在他身前的陈府二小姐一眼,知道现在暂时还轮不到自己那出戏,便只是垂首肃立在一旁做壁上观。
  
  宫留玉把手里一直摩挲着的葫芦放下,言语切切地劝慰:“陈家出了这等事儿,那是谁也始料不及的,姑娘不必过于伤心了,若陈老真的是被冤枉的,那孤必然为他做这个主。”
  
  字字恳切,好似都是发自肺腑,却等于什么都没有答应。
  
  一般人听了这话,自然都会退却了,可陈汀兰却愈发黏糊,竟不顾体面地抓住他的手,急急道:“殿下,殿下,谁不知道您是皇上跟前最有体面的,您去说,只要您说了,皇上定然会听您的!”
  
  他慢慢地抽回手,煦声道:“孤何德何能,能左右皇上的心意?有些话可以乱说,有些话却不能乱说,不然传出去,那是给你自己惹麻烦。”
  
  陈汀兰有些惊慌地看了他一眼,就见他原本两潭潋滟的眸子渐渐寒了起来,里面蕴着风雷霜剑,唇边却仍是缀着笑:“说起来,孤最近倒是听过几个关于你我的传闻呢。”
  
  杜薇略微抬了抬眼皮,她看刚才那场景,以为又是一个天性凉薄的宫留善,又是一个无用弃之的杜薇,现在看来,似乎另有隐情?
  
  陈汀兰瘫坐在了地上,宫留玉端起茶盏,用温温的清茶清洗着适才被她握过的手,直到洗的指尖发红,满室茶香,才搁下茶盏:“小姐和你爹爹都是一个样儿,管不住自己的嘴,既然自己管不住,那就只能让旁的人帮着管教一二了。”
  
  陈汀兰怔怔地看着他,尖声道:“是你!是你对不对!你恨我父亲参奏你,恨我传出...所以才这样对我们陈家!”她又想去扯他的袍袂,一边哭的肝肠寸断:“你说,你可长了一副人的心肝,我那般真心对你,你居然这样恩将仇报!”
  
  他嘴角半笑不笑地弯了一下:“陈府遭此大变,小姐一时拧了性子也是有的,只是总得有些方寸,免得给陈老爷再添一重罪责。”
  
  陈汀兰听出他话里的威胁意味,颓然地放开了手,心里的寒意一点一点地冒了出来,瘫在地上,任由几个番子把她拖了出去。
  
  宫留玉目光落到门口又收了回来,郁郁然轻叹道:“妇人家眼皮子浅,又爱嚼舌根子,去了教坊司那种三教九流的地方,指不定就管不住自己的嘴,又传出什么来。”
  
  江夙北接口道:“这个您放心,陈二小姐身子不好,心气又高,一个想不开自缢暴猝了也是有的。”
  
  他说完又啧啧了几声:“您那边的事儿处理完了,如今该处理我这里的事儿了。”他转头看向杜薇:“你叫杜薇?”
  
  杜薇十分流畅地跪倒在地,低声道:“奴婢是。”她本以为自己在锦衣卫做主久了,给人低头下跪定然十分艰难,但真做起来却没想象的那么难堪,果然人的性子如何,还是要看环境怎么打磨。
  
  江夙北看她一眼,不温不火地道:“听说你在陈府颇得主子们的器重,陈府的事儿你知道多少?又参与了几何?”
  
  杜薇语调平平地道:“回大人的话,奴婢不过是得了小姐夫人们的抬举,这才有些体面,对外府的事儿并不知晓。”她不敢抬头,只能弓着身子,看到两人的膝头,一人绣着飞鱼,另个绣着麒麟。
  
  江夙北当然知道她无事儿,不过他却想生事,便懒洋洋地道:“家是哪里人?为何到京里?家中现有何人啊?”
  
  杜薇道:“家在滇南,被买到京里,家中有养父养母和一干兄姐。”
  
  江夙北问道:“听着人口倒多,怎么?还养不起你?你亲生爹娘呢?”
  
  杜薇道:“养父和别人的娘厮混,养母和别人的爹厮混,就是人口太多养不起才把我卖了,亲生爹娘不知道是谁,许是死了,许是也和别人厮混。”
  
  江夙北本来就是想捏住她的话柄,然后寻个由头扣人,给徐家二房一个难堪,此时到真是来了些兴致,问道:“他们只厮混,不养家?”
  
  杜薇道:“养父厮混是要倒贴钱的,养母和别人厮混还能拿些钱,家还是养的,只是养不起。”
  
  江夙北来了兴致,就听宫留玉在旁轻笑一声,然后是翻动书页的声音,他点着册子的一处问道:“你养父是文山知县杜钟维,洪文九年进士,出自书香门第,家规严谨,这样的人,会跑去和别人鬼混?”
  
  杜薇呼吸顿了一瞬,下意识地想抬头,视线却只到他腰际就停住了,然后低头平静道:“是奴婢不满他卖了自己,心生怨言,故意败坏养父名声,请您责罚。”
  
  宫留玉倾了倾身,腰侧佩戴的横玉和环佩叮当相撞,声音清脆好听,明黄的穗子蜿蜒下来,随着他的动作晃荡:“我又不是你养父,你败坏的也不是我的名声,我责罚你做甚?”他一哂:“你说你是心生怨言这才故意败坏你养父的名声,我看不像,江指挥使因着他做的行当,就喜欢听那些市井轶事,家长里短,你也偏巧地讲出来迎合他,哄着他把话题往别处引,省得他刁难你,小小年纪,倒真是个有心思的。”
  
  江夙北捏着下巴,倒也没恼,反而笑道:“这小鬼头有趣,心眼多,倒像是干我们这一行的,可惜却被徐家老二占了先,可惜可惜。”他这人办事时虽狠辣,但平时颇有些性情中人的意思,见她颇对自己胃口,便挥手道:“走吧,我让人把你送到徐府去。”
  
  杜薇顺从地起身,想借着这个动作看清那人的脸,但又硬是忍住了,跟着来人出了正门。
  
  ......
  
  徐府二房是中山王徐家的二房,自从老王爷去世,徐府嫡长子袭了王位,嫡出的大房和二房就分了家,其余几房庶出的依附着大房过日子。徐府二房的家主徐年开时任正三品的左副都御使,他的嫡出闺女又才被选上,等着下月初便进宫,端的是威扬煊赫。她想到徐凝儿,脸色微微阴沉。
  
  杜薇是下人,自然不可能从正门进,便被人带着七拐八拐,进了一小小偏门,她虽没在陈府呆多久,但对这里的布局也算是熟悉,跟着领路的婆子就去了徐府的后院,不知穿过几重游廊,终于进了座精致秀丽的院子。
  
  院子里丹桂馥郁,花叶葳蕤,好似集了半城春景到此处,满目的姹紫嫣红缭乱了人的眼。
  
  杜薇跟着那个婆子听到了西间一侧的房子便,然后静静等了一会儿,有个穿着酱红立领褙子,带着端正素银扁方,打扮不凡的嬷嬷走了出来,上下打量她几眼,见她低头不动,也没四处乱看,神色有几分满意,点了点头道:“你跟我来。”
  
  杜薇跟她进了西侧的屋子,那嬷嬷道:“我姓冯,是夫人身边的人,今儿个特地来,是要跟你说两句。”顿了顿,她沉声道:“你的来路,咱们都知道的清清楚楚,该查的也都一分不落地查了个清楚,到底是主家犯事,也怨不得你,你为何能来,想来你也清楚,你手里头有门好手艺,这就是你安身立命的本钱,但咱们做奴才的,光有本事还不够,最最要紧的,是要对主子忠心。”
  
  杜薇点头道:“多谢您的教诲,我省得了。”
  
  冯嬷嬷点头道:“本来你是犯官之奴,老爷夫人嫌晦气,都是不肯要的,就是咱们小姐看上你的手艺,这才求了夫人把你要来,冲着这点,你若是不知感恩,那便是该遭大罚了!”
  
  杜薇依旧点了点头,无甚语言,神色看着倒颇为沉稳。
  
  冯嬷嬷暗地里先点了个头,徐府四姑娘马上就要进宫,若是太伶俐巧舌的,放在身边也不安生,倒是这个沉默寡言的看着可靠些,她想了想,肃容道:“你好好当差,定然少不了你的好儿,若是出了错,那也没人救你,还有,不要仗着自己有本事,就多生事端,安安分分做事,你知道了吗?!”
  
  杜薇福身道:“知道了。”
  
  冯嬷嬷满意点头,又训了几句话,然后话风一转,和颜道:“你手上的本事好,咱们姑娘也缺你这样的人,自然不会亏了你,如今你就住这间屋子,一应份例按照二等丫鬟的规制。”
  
  徐府二等丫鬟虽不说等于半个主子,但待遇也是极丰厚的,这份份例对于寻常丫鬟来说当真是大恩了,杜薇也适时一副感激情态,向她道了谢,冯嬷嬷终于露出一丝笑:“小姐如今正在午睡,你下午再去回话吧。”说完便抬步走了。
  
  杜薇目送着她远去,就见一个柳眉杏眼,身形高挑,穿着翠柳色褙子的丫鬟走了进来,那丫鬟吊起眉梢道:“好大的排场啊,你一来,连夫人的贴身嬷嬷都惊动了,我这个跟了小姐几年的人,还得腾出半个房子给你住,当真是好本事啊!”
  
  杜薇前几世死得早,第四世则是早早地被宫留善看重讨了去,所以跟这丫鬟没怎么打过交道,只记得她叫绿橘,是个难缠的人物。她想了想,还是抬头问道:“请问你是...?”
  
  绿橘扬着眉道:“你什么你,看到我得叫姑娘!你说到底也是个新来的,咱们府里的规矩,新来的没得床睡,你,去,给我打盆子水来,伺候姐姐我洗脸净手。”
  
   正文 活计   杜薇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去收拾床铺了,绿橘本来就是想生些事,好用些手段打压她一番,见她一副耳旁风的样子,心里有些冒火,上前几步抓住她的胳膊道:“小蹄子,你是要作反啊?!”
  
  杜薇看她一眼:“方才冯嬷嬷说了,我的一应份例按照二等丫鬟的规制来,让我来伺候你,你可受的起?”
  
  绿橘握住她的手紧了紧,几乎要陷进肉里,尖声道:“你是二等丫鬟?怎么可能?!”她也是苦熬了好几年才在徐府四姑娘跟前混了个二等,这个新来的小丫头凭什么?!
  
  杜薇手腕一转就挣开了她的拉扯:“你若不信不服,自去找冯嬷嬷理论,我才到这个院子,哪里知道什么可能不可能?”她转头看了绿橘一眼,淡淡道:“也许就是因着某些二等丫鬟使唤起来不顺手,这才提了我吧。”
  
  绿橘眉毛一竖就要叫骂,杜薇截断她的话道:“如今咱们姑娘正在午憩,你若是想扰了她,尽管声音再大点,若是还嫌不够,大可闹到夫人那里去,让她评评谁有理。”
  
  绿橘咬了咬下唇,面色不甘地走了,她倒不是怕了杜薇,而是如今徐凊儿马上就要进宫,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丫鬟想跟着进去,奔个好前程,她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生事,惹了她的厌弃,那就得不偿失了。
  
  杜薇整理好床铺,慢慢地坐在床上,等着徐凊儿叫人。
  
  要说徐凊儿这人跟她也颇有渊源,方才那冯嬷嬷说要为徐凊儿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没想到还真应了个十成,她这五世,还真有一世是因为徐凊儿送了性命,从徐凊儿到徐凝儿再到宫留善,反正她兜兜转转都逃不过这些人,也逃不脱这天子皇城,永世为牢,将她这个枯魂牢牢钉住,再无善终。
  
  她扬了扬头,斜靠在一堆被褥上,又从心里透出一股无力,这时门口有个声音轻唤道:“杜薇,杜薇,小姐要见你。”
  
  杜薇整了整身上的素色半臂,走出去就见一个姿容中上,眉目干练利落的丫鬟看着她,问道:“你就是杜薇?”
  
  杜薇先是福身,然后才道:“回姐姐的话,我就是。”
  
  那丫鬟捂嘴笑道:“我不是什么姐姐,不过是贴身伺候小姐,这才得了些体面,你叫我绿环吧。”言语略带自矜,她是徐凊儿身边的一等大丫鬟,又是打小一起长大的,气度自然不是一般的丫鬟可比。
  
  杜薇顺从地道:“绿环姐姐。”
  
  绿环神色微有讶异:“你倒是个柔顺的,跟绿橘说的倒是不一样。”
  
  绿橘肯定是告过状了,所以绿环才有此一说,杜薇垂首不语,绿环想到绿橘的性子,心里自有了结果,便笑道:“她那人脾气直,你跟她好生相处,凡事能让则让,她也不敢把你怎地。”说着就把她带往徐凊儿卧室的地方。
  
  杜薇慢慢道:“她说要我给她端茶递水,姐姐觉得我该吗?还有..,绿橘姐姐让我叫她姑娘...”她垂头捻弄着衣角,低声道:“我是个新来的,不懂府里的规矩...不知是不是冲撞了绿橘姑娘...”
  
  绿环脸色微沉:“她是个什么东西,叫声姐姐都算抬举她了,什么姑娘,想攀着府里的几个少爷,也不必...”她看了杜薇一眼,猛地住了口,微笑道:“‘姑娘’是叫少爷身边那些开了脸的大丫鬟,她自然不是。”
  
  杜薇‘哦’了声,又低头不言语了。
  
  “你们在说些什么呢?”一个婉媚清甜的声音传来,盈盈流进人的心底。
  
  徐凊儿披着薄罗长袍,底下穿着紫绡翠纹裙,盘膝坐在木床上,身子却斜靠着迎枕,媚眼儿半眯,云鬓蓬松——好一幅美人春睡图,绿环连忙上去服侍她起身更衣,待到一切做好了,徐凊儿这才缓缓起身,被绿环扶着下了床,才打了个哈欠,对着绿环道:“近来我这身子老是不爽利,人也懒懒的,别是生了病吧?”
  
  绿环连忙笑道:“没影儿的事儿,您比那彭祖还康健呢,可别先咒自己,不然您这边出了什么事儿,夫人非揭了我们的皮。”
  
  徐凊儿懒懒道:“过几日去佛寺,我可要好好儿拜拜。”她抬了抬头,问绿环道:“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绿环笑道:“也无甚么,就是绿橘近来有些咋呼,我寻思着回头说她几句。”
  
  徐凊儿也没心思过问丫鬟的事儿,转头对杜薇道:“你叫甚么?”
  
  杜薇跪下答道:“回小姐的话,奴婢叫杜薇。”
  
  徐凊儿点点头,似是对她的恭敬很是满意,嘴上还是嗔道:“快些起来,我这里没那么大规矩。”
  
  杜薇对她的性子也算是摸出不少,仍旧跪着道:“小姐哪里的话,您把奴婢从陈府讨了出来,便是对奴婢有大恩的,奴婢不能报答您什么,但也断断不敢不守礼节。”
  
  徐凊儿脸上露出几分受用,但仍是一脸温柔地道:“你是个知恩的,那便是好事儿。”她伸手把博山炉的盖盖正,状若不经意地问道:“说起来,你们陈府大小姐和我曾有些龃龉,虽然都是些琐事,但到底怕她一直记恨着我,连带你也心存着芥蒂。”
  
  杜薇低头道:“奴婢在陈府不过是个普通丫鬟,寻常连大小姐的门都进不去,她的事儿...奴婢自然不知道。”
  
  徐凊儿神色有几分满意:“他们不识人,我却是识的,你在这里是二等丫鬟,前程自然是好的。”她顿了顿,问道:“你们小姐那幅裙子我是见过的,说是闻之则香,视之则动也不为过,绣工当真是极好,你现在可还能绣的出来?”
  
  杜薇垂头道:“回小姐的话,奴婢会的。”
  
  徐凊儿取了张细线绘的图来,上面的是烟拢云水的纹样,这种纹样穿在身上,显得人飘逸淡雅,远看是如云如烟,近看却精致繁复,是极好的样式,可惜绣出来却也不容易,而且耗时极长,又费罗绢,一般的绣娘都是不肯绣也绣不来的。她眼底含了一丝期待,随即又敛去了,微笑问道:“这样式你可能绣的来?”她又皱眉嫌恶道:“家里的绣娘绣了几次我都觉得不称意,又不愿穿外面坊里做的,这才特特找了你来。”
  
  杜薇抬头扫了一眼:“奴婢觉得,用素雪宫缎,水纹缎绣和烟罗这些最为合适,至于丝线的颜色要多些,银线,素线和墨线这三样儿是基础,其他的由浅到深,更要备上许多,须得绣出层层叠叠的样式来才好看,不然就显得蠢笨了。”
  
  她还是留了话没说出来,这图样要以平金绣法来绣,如今会这种绣法的除了她,不超过一个巴掌,不过凡事给自己留下一手,不要把本事都一下子全露了,人活一世,顶顶要紧的就是学会藏拙。
  
  徐凊儿脸上露出欢喜神色来:“你说的很有道理,我这就命人给你备上,几时能开工?”
  
  杜薇道:“材料齐了便可以。”
  
  徐凊儿神色果然欢喜,但又硬是忍住欣喜,换了端庄神色来,矜持道:“你是个有本事的,这事儿就交给你了,要早些完工才是,你要的东西,回头都说出来,我让人去冯管事家的那里领。”
  
  杜薇也不客气,恭敬道:“是,多谢小姐。”
  
  这时绿环在一旁插话道:“小姐,奴婢听说绿橘那丫鬟在针线上也有些能耐,不如让她给杜薇打打下手好了。”
  
  杜薇看了绿环一眼,见她眼底含着一丝冷笑,心里摇了摇头。
  
  徐凊儿微微点头道:“好,你让她好好帮衬着。”她想到杜薇名字曾是被陈府人用过的,心里有些膈应,伸手敲了敲桌面道:“既然来了我院子,你原来的名字就不要用了,从此便改名叫绿枝吧。”
  
  她躬身道:“谢小姐赏名。”
  
  徐凊儿挥手让她退下,她退下后,回到自己西边的房子里,拉了把椅子坐下,凝眉想着要趁机讨要些什么自己能用得上的。
  
  她认得字不多,正虚空比划着,就见绿橘怒气腾腾地冲了进来,一把拍开她的手,怒声道:“好你个小蹄子,我竟是着了你的道儿,年纪不大,本事不小,竟连我也敢算计。”
  
  杜薇不咸不淡地道:“姑娘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绿橘啪地一下拍到桌子上,恨道:“作死的小娼|妇,一肚子的鬼祟,你到底使了什么伎俩,让我给你打下手,你也得看你配不配!说到底不过是个破落户出来的下|贱奴才,也敢使唤我,你是个甚么东西?!”
  
  杜薇看了她一眼道:“我不是东西,跟你一样不过是个奴才,你这样的,便是送来给我使唤我也看不上。”
  
  这话字字戳心窝子,绿橘终于忍耐不住,一巴掌就挥了过来,杜薇轻松避开,低声道:“你若是想弄得人尽皆知,那便只管闹得大些,小姐为着她的衣裳也不会把我怎样,你猜猜,若是让小姐保一个罚一个,小姐会罚谁?”
  
  绿橘红着眼咬着牙道:“你这小蹄子,就会拿小姐来压我,今儿个我给你个教训,谁还能说的了什么?”说着一扬巴掌挥了上来。
  
  杜薇见她还是不依不饶,微微抿起唇角,起身退了几步,她正想着是忍了还是干脆闹大,就听门外绿环含了些怒意的声音传来:“你们在做什么?!”
  
   正文 生事   绿环面含怒意地走了进来,问道:“你们两人不要命了,作什么鬼?闹出恁大的动静,连小姐都惊动了,特地遣了我来问。”
  
  杜薇看了一眼犹自赤红着双目的绿橘,慢慢福下身道:“是我做了错事,绿橘姐姐要责罚我,这才闹出响动的。”
  
  绿环冷冷看了一眼绿橘:“你跟她一样是个二等丫鬟,便是她做错了什么事儿,也轮不到你来罚。”
  
  绿橘气得浑身直颤:“什么二等丫头,一个破落户里出来的野丫头,手上有了点花巧,小姐瞧着新奇给了几分脸面,也敢蹬鼻子上脸?不过是个新来的小丫头,不懂规矩,不知尊卑,我帮着调|教一二,又有什么错?!”
  
  绿环转头问杜薇道:“她说的可是真的?”
  
  杜薇目光看过两人,然后福身道:“绿橘姐姐教训的是。”
  
  绿环指着她道:“你瞧瞧,究竟是谁不懂规矩?”她一转头,寒声道:“就算她真的有错,上头还有小姐,还有规制的嬷嬷,还有我,哪有你说话的份儿?”她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什么心思,都是当奴才的,要好好服侍主子,小姐让你帮着跑腿那是抬举你,你别给脸不要脸,满院子的丫鬟就你金贵,连这点小活也做不得?”
  
  杜薇看了绿环一眼,暗赞了声好手段好口舌,然后又去看绿橘的反应,她被堵得瞠目,也顾不得上□□面了,张嘴就要还口,就听绿环轻巧地飘来一句:“我奉劝你收敛点,三爷终归是大房那边的,还能跑到二房来护着你不成?”又嫌恶地看了她一眼:“好好地干你的活计,别人自不会亏了你,别自以为捡了高枝儿,就整日打人骂狗的惹人厌。”
  
  杜薇这才了然,绿环说的三爷是徐轻鸿的二弟,因为两房人是混一块儿排的辈分,所以他就成了徐三爷,这人在金陵也算是个名人,明明家世显赫,想为官为将都不难,可他偏偏整日的不务正业,眠花宿柳,据说他还好男风,还经常和人去‘蜂窠子’里过夜,绿橘生的不差,被他看上了也属正常。
  
  绿橘老底都被人抖搂了出来,气得身子乱颤,却想不出一字儿反驳,却见绿环步步紧逼,欺身上前几步,在她耳边低声道:“我知道你心里算计着什么,你这样破了身子的,跟着小姐进宫是别指望了,就是小姐要带你去,我也要拦在里头。”
  
  绿橘这次不气了,抬头惶恐地看着她,脸色隐隐发白。
  
  绿环却不理她,转头对着杜薇微笑道:“你也是太小心了,绿橘性子不好,你该反驳的还得反驳,不能一味顺着她,你虽才来府里,但却比好些老人还知规矩,日后定是个有前程的。”
  
  最后一句别有深意,杜薇和绿橘都听出来了,杜薇脸上无甚反应,绿橘却死死咬着下唇,尖尖地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绿环只当没看见,垂头看着杜薇道:“明儿个大房里的老爷过寿,咱们二房主子们一家都要过去帮忙,左右你要的料子还没备齐,便跟着过去一起伺候小姐,顺带也学些规矩。”
  
  杜薇今儿个被绿环当剑使了一天,终于听了这么一句补偿,她虽然对去徐府大房无甚兴趣,但也不想拂了绿环的面子,便点了点头。她又看了绿环一眼,见她虽还是不温不火的样子,却知道她是个比绿橘还要难缠百倍的,前几世两人打过的交道虽不多,但她整治人的手段,杜薇却是见过的。
  
  绿环这才抬步要走,路过绿橘时却道:“不是自个的福气,求不来的,辛苦筹谋又怎么样?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绿橘低着头看不清表情,只是用力捏着拳,肩头轻轻颤抖,杜薇皱起眉,不善地看了绿环一眼,这真是要逼着她和绿橘闹到不死不休。
  
  果然绿环一走,绿橘就指着她尖声道:“如今事儿还未定,你也不一定就能跟着小姐进宫!”
  
  杜薇有些乏了,便一边取温水洗漱一边敷衍道:“您说的是,我一定跟着小姐进不了宫。”
  
  绿橘仍旧站在屋中央,半晌才冷笑几声,丢了句‘我不会让你们两个贱蹄子得逞的!“转身去了里屋。
  
  杜薇连看也不看她,躺倒床上就沉沉睡去了,女人们的心眼虽多,但能看到的只是方寸之间的闺阁锦绣,温柔乡里没有真正的严寒,左不过就是争物件儿争头面争主子的宠,若是去东厂锦衣卫的刑房里看看,方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人间炼狱,而她在那里历过百劫。
  
  这重生四世之后的头一觉睡得格外悠长,不过她早起惯了,天还蒙蒙亮就起了身,去打水洗漱,正犹豫着要不要去徐凊儿房里服侍,就见绿橘走了出来,冷笑着看了她一眼,转身挑起帘子又回了屋。
  
  杜薇想了想,还是去徐凊儿房里伺候,那里有绿环和另外一个贴身大丫头绿玉服侍,还有一堆儿丫鬟婆子,她很快就没在人堆里,敛着声气儿走神。
  
  这么多人在,很快就收拾停当,今天徐府寿宴,杜薇也是要跟去的,出了垂花门,她跟着上了一辆挤了七八个人的大车,幸好徐府两房离得不远,晃悠了片刻也就到了。
  
  徐府大房杜薇倒是认识,不过现在寿宴还没开始,主子们去帮着迎客,她们几个丫鬟,除了要贴身伺候徐凊儿的绿环和绿玉,其他的都被派去打下手了,杜薇跟着别人瞎忙活,不想看到徐凝儿,虽然她这时候可能还不知道她是谁。
  
  杜薇正按着一个婆子的指挥摆放酒盏,就见另一个穿着墨绿色褙子的婆子走了过来,对着指挥她们干活的婆子说了句什么,那婆子皱了皱眉,随即指着杜薇道:“你,过来一下。”
  
  杜薇放下手里的活躬身道:“两位嬷嬷有什么吩咐?”
  
  那个墨绿色褙子的婆子一扬手腕子:“我把夫人要用的熏香落在听风阁里了,你去帮我取来。”
  
  杜薇道:“回嬷嬷的话,我不认得路。”
  
  那婆子摆手道:“这有什么难的?你出门顺着那条路直走,见到一片小竹林就是了,走进去就是了。”
  
  杜薇见这两人神色闪烁,便皱眉道:“嬷嬷,我是真的不认得路,我迷了路没关系,耽误了你的事儿可就不好了。”
  
  婆子眼底带了些焦急:“你这个小蹄子,让你帮着取个东西你就推三阻四的,活腻歪了不成?快去快去,去晚了仔细我告诉你们家主子,让她揭了你的皮!”
  
  杜薇在锦衣卫说一不二惯了,脸色难看地就想反驳,却又猛然住了口,指尖捏了自己一把,她现在是个什么身份?凭什么反驳别人?难不成还像前三世一样不知道天高地厚,不知死活?而且徐凊儿必然不会护着她的,她心里叹了口气,嘴里低低地答了个‘是’,转身去了。
  
  转身走的时候心里还在感叹,位高权重的时候固然树敌多,盯着自己的人也多,但地位低微也好不到哪去,谁都能欺负一把,就像现在,明知其中有猫腻,还得硬着头皮赶上去。
  
  杜薇左转后思索了一会儿,这条路有两条岔路,她前世来过徐府几次,当然知道那婆子说的听风阁在哪,不过她权衡片刻,还是走了另一条到不了听风阁的岔道,反正她一会儿两手空空地回去,就推说自己走迷了路,顶多挨一顿责骂,现在去了听风阁,谁知道那里有什么鬼怪?
  
  她还是提着心放不下来,迈着小步走了一会儿,就听这条岔道有男声传来,她听不清说什么,但那声音她却是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那声音回环绵长,在竹林里伴着清风缭绕而来,为了这声音的主人,她曾北下刺杀鞑靼首领,也曾在东厂里饱尝酷刑,那人就轻飘飘地一句‘你没用了’轻易地就结果了她的性命。
  
  杜薇脚步只是顿了一瞬,就头也不回地往着另一条岔道走去,宁可去听风阁里见那不知是什么的古怪,都不要再见宫留善,反正再差也不会比得上再见那人了。
  
  她脸上无甚表情,心里却剜心蚀骨一般,说不出是恨还是后悔,步子不由得迈得越来越大,后来干脆跑了起来,直到看到一座小小的阁楼,才刹住了步子,扶着一口老竹弯腰喘气。
  
  身后一个轻佻的声音传来:”怎么着?跑那么急?是赶着来见爷?”
  
  杜薇抬起头,就看见一个头戴金冠,锦衣玉带的男子站在身后,面容倒还算得上英俊,只是双眉斜飞,看上去颇为轻佻,,她看这人衣着不俗,料想应该是主人家,便迟疑道:“您是...”
  
  那人不答话,轻浮笑道:“果然好模样,绿橘那丫头倒真是没骗我,倒也没枉费我花了力气把你给弄过来。”说着就要用手里的折扇来挑她的下巴。
  
   正文 算计   杜薇眉心往中间靠了靠,退后几步,脸色又恢复如常:“请三少爷安。”她前世见过这人一次,那时倒也没细看,这时候才回想起来,没想到绿橘竟把他请出来了。
  
  徐三少爷欺身上前了几步;“少爷见了你,自然就安了。”说着就伸手来拉她的手:“来,让爷好好快活快活,事后少不了你的好处。年龄虽是小了点,但你绿橘姐姐既然把你荐了来,想来也是个有些趣味的。”
  
  杜薇又退了几步,沉声道:“少爷,奴婢只是来取东西的,旁的事儿都跟奴婢无关,绿橘跟您说了什么,那也是她的事儿。”然后抬手横亘在胸前,面上却恳切地道:“徐府二房的丫鬟又不是寻常物件,二房也不是暗娼馆,哪里是她想拿来送人就送人的,奴婢奉劝您一句,就算您不顾自己的身份,也得顾着些二房的体面不是?”
  
  这话劝的合情合理,一般富贵登徒子听了心里虽会悻悻,但顾着体面,自然也就罢了手了,但她没想到这徐三少爷却不是一般人,他听了这话竟然‘嘿嘿’笑道:“倒生了一张巧嘴,不知道你在床上是不是也这般能说会道。爷还就喜欢你这样的,二房怎么了?二房的丫鬟我也尝过几个,不也没事儿吗?难道还会为个丫鬟跟我过不去?爷就不信你会把这事儿四处宣扬,暗自忍了吧!”他上前一步,硬是把杜薇搂住了:“好妹妹,让你三少爷好好疼疼你,保管你快活地哭爹喊娘。”
  
  一般丫鬟遇到这种事儿,多半都会含泪忍了,他倒是看得明白,显然没少做下这些勾当。
  
  杜薇原本以为他只是个酒囊饭袋,没想到竟然是个会家子,被他冷不丁抱住,胳膊上的毛栗子都起了一层一层,心里这才有些着慌,也无心理会他的污言秽语,用拇指一点他肘关节处,奋力就想挣扎出来。
  
  她上辈子身子骨不大适合习武,所以便用缩减寿命为代价,强行练了一身功夫,但这世她重活一回,一身内力自然也付诸流水了,如今小胳膊小腿儿的,如果说徐三少是个花架子,那她比这个花架子还不如!
  
  徐三少只是觉得拐肘处麻了一下,便更加用力了些,只觉得这女孩身量纤巧,抱在怀里温软一团,让他立刻飞了半边的神魂。
  
  杜薇见挣扎不过他,咬了咬牙,不计后果地下了一剂猛药:“少爷可还记得鸿胪寺少卿家的庶出二小姐吗?”
  
  徐三少爷明显怔忪了一下,杜薇趁机挣脱开来,转身就要逃开,却被一下子抵在一棵竹子上,脖颈被人狠狠扼住,徐三少爷赤红着双目,手下不断地加着力道:“说!你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杜薇抿起嘴角,当初徐三少爷起了色心,害死鸿胪寺少卿的庶出小姐的事儿她自然是知道的,在当时也是几年前的案子了,只不过当时宫留善要用徐家,便没让她声张,只是手里捏住了这个把柄,留着日后有用,没想到今儿用是用上了,却起了反作用。
  
  她用力把头后仰,咬着下唇断断续续道:“你...害死了她...如今...还要再害死一个吗?”然后拔出头上的簪子,用力刺向他的手臂。
  
  徐三少爷却对那尖利的簪子不管不顾,任由它扎进自己的皮肉里,脸色忽然疯狂起来,眼里已经看不出几许清醒神智了,他手上的力又重了几分,死死咬着牙根道:“你们都是贱人!不识抬举!宁可死也不肯从了我!”
  
  杜薇看着他暴戾的脸,心里渐生出一股说不出的无力来,这世死了就死了吧,无非也就是再活一世的事儿,她这般想着,也懒得再做挣扎,干脆垂下手等死,但熟悉的感觉并没有再次没顶,脖子上的力道一下子松了下来,一道回环绵长的声音缓声道:“三公子,一个丫鬟,便是犯了错,大可以直接发卖了,你又何必如此呢?”
  
  徐三少爷神色有些愕然,转过身看着宫留善,诧异道:“六殿下?您怎么来了?”
  
  宫留善含笑道:“碰巧路过罢了。”他看了看瘫在地上,捂着脖子不断咳嗽的杜薇一眼,问道:“这丫鬟怎么了?”
  
  徐三少爷想起刚才的失态,讪讪一笑,阴狠地看了杜薇一眼,拱手道:“一点小事而已。”
  
  宫留善道:“既然是小事儿,今儿个是徐老王爷寿宴,闹出人命来,怕是不好看吧?”
  
  徐三少爷又看了杜薇一眼,他不在乎杜薇死活,却不能拂了宫留善的面子,于是强压着心中的欲|火和邪火,勉强点了点头,想着以后找机会再收拾了她,便转身去了。
  
  宫留善看着杜薇,眼底的怅惘和欣喜变换交替,最后只余了一片空空的寂然。不过他到底不是凡人,转眼就把种种心思压了下来,站在杜薇身前,姿态一如既往地清贵,俯视着她道:“你如何了?”
  
  杜薇沉默片刻,借着这片刻时间勉强压住理了理心中突然涌上的愤恨不甘痛苦等各种情绪,张了张嘴才发现嗓子一时出不得声儿,便动手比划了一个多谢的手势。
  
  宫留善见她淡淡地,轻轻皱了皱眉头,记忆中上世从第一次见面到最后一次送她上路,都记得她是个外柔内刚,看着温吞和缓,实际性情如火,尤其是在他面前,半点事儿也藏不住,何曾见她对自己如此冷淡?
  
  他想了想,终归还是把身子放得低了些,问道:“你...真的无事?”
  
  杜薇把立领往上拉了拉,遮住五道淤痕,勉强开口道:“多谢公子,奴婢无事。”
  
  宫留善轻扬了扬眉毛,略带诧异道:“你叫我公子?”他又自嘲一笑道:“也对,你又不识得我。”他看了杜薇一眼,伸手欲扶:“你可还能走?”
  
  杜薇不着痕迹地避开他的手,扶着老竹起身道:“奴婢还能走,不劳公子费心了。”
  
  宫留善的手尴尬地伸在半空,慢慢地收了回去,神色微冷,面上还是温和一笑,低低问道:“你虽是个婢女,但闹出这等事儿,不怕家里主子责罚?”他言语温和地道:“但凡出了这种事儿,不论错儿在谁,都是女子吃亏的,更何况你是如此身份,传出去也是你的不是。”
  
  杜薇垂头,半含讥讽地道:“您倒是深谙人心啊。”略微抬了抬眼皮,看着他眼里一闪而逝的阴鸷,他这人,外面多不喜欢这人都不会表露分毫,等到事后,有用处的继续留着,没用处的就干脆除了。
  
  宫留善蹙起眉头,若是寻常丫鬟,他自然不会在意死活,可这人和前世明明是一个,但言行举止却大为不同。就见她敛了容色,带着下人看见主子该有的谦卑,恭敬问道:“那依公子看,奴婢该怎么办才是?”
  
  宫留善不答话,眉头却皱的更紧,他虽然不习惯冷言冷语的杜薇,可这个戴着一副奴才面皮的杜薇让他更不习惯,但想到自己的谋算,又缓了声气儿,和颜道:“依我看,你不如把这事儿没过去,对人对己都好,左右你也没出什么事儿。”
  
  顺便还能卖徐家三少爷一个人情,杜薇心里补上一句。宫留善这人简直时时都在算计,不论多大的事儿他也要发挥最大的利用价值,当然,若是没了价值...看她的下场便知道了。
  
  她本来也没打算去状告徐家三少爷,找人告了倒霉的也是做下人的,便点了点头:“少爷说的是。”
  
  宫留善见她顺从,盘桓在眉宇间阴霾消散不少,伸手便要拉她,微笑道:“你是二房的丫鬟?我送你去见你主子。”
  
  杜薇又侧身避过了,哑着嗓子行礼道:“不劳公子了。”
  
  宫留善又蹙起眉头,他被个丫鬟一而再地拒绝,脸色不经意地沉了沉,心中恚怒,却也收回了手,任由她转身走了。
  
  杜薇来着来时的路慢慢向回走,眼底的愤恨不甘终于在背过身去的那一刻露了出来。她扶着竹子慢慢回返,隐约想起了上一世两人第一次相见的场景,当时徐家两房人一起去佛寺上香,回来时两个小姐们的马车遇险,她们后面跟着的丫鬟也遭了秧,那时宫留善路过那里,救下了徐凝儿,他身姿挺拔,风度翩翩,引得徐凝儿一下子就动了心,当时更有被他顺手救下的许多丫鬟也暗自倾慕。
  
  少女怀春,仔细想来,她对宫留善一直死心追随,应当不只是为了后来才有的知遇之恩,多少也混杂了那时初初蒙昧的一丝爱慕,一直存在她心里,直到她身死前的那一刻。
  
  现在想想,没准连那所谓的遇险都是他精心布置的,那他这个人,对杜薇来说,究竟有什么是真的呢?既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这世还是不要过多纠缠,免得伤人伤己,她如今既懒得也没本事报仇,也不想像上辈子一般迷了心似的只顾往上爬,宁可就这么浑噩下去。
  
  她自己想通这关节,心里宫留善的影子也淡去许多,便把立领拉得高些,挡住脖子的淤青往回走,眼看着就要走到刚才布置桌椅的地方,那地方是个戏台,是专供贵人们下了席面,看戏摆龙门阵的地方,一应茶盏果盘都齐备,只不过前面正厅的席面还没开始,这里只有几个负责洒扫的下人上下忙乱。
  
  杜薇走进去,看见台子后面专供戏子们装扮换衣准备的地方还是乱糟糟一团,她正要进去收拾,突然就里间传来绿橘的声音;“你不是说她是个有本事的?我看也是个只巴望着老少爷们往上爬的下|贱人,表面上装的一本正经,谁知道骨子里也是个狐媚的,一个眼错不见就上了三少爷的床!”
   正文 佛寺   绿环略有些不耐的声音紧跟着传来:“你特特把我拉到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些没影儿的话?我还要伺候小姐,你若是没别的事儿,我还要去前面帮着忙活呢。”
  
  绿橘冷笑道:“你不是冤枉我说破了身子,没法跟小姐入宫吗?那她呢?她也不是个好的,你怎地就准了。”
  
  绿环道:“她才来徐府不过一夜,能认识几个人?不让你去是小姐的意思,你莫要心怀怨恨,胡乱攀诬。”
  
  杜薇这才明白,绿橘自己注定是进不了宫了,干脆串通了徐家三少爷,让自己也进不了宫落不了好。她暗自皱眉,这绿橘简直不知所谓,这般不依不饶,对她有何好处?
  
  里边的绿橘已经说到:“...你既然不信,跟我去听风阁看看便知,又费不了甚么功夫,我可是看得真真儿的,若真是她进宫前出了这种腌臜事儿,被小姐发现了,你也讨不了好不是?”
  
  里面的绿环没说话,似乎是在思索什么,然后道:“若是我跟你去了听风阁,没有此事的话...”
  
  若不是徐凊儿已经给了杜薇绣样儿,是指定要带她进宫的,她才懒得管这种污秽事儿,就像绿橘,她虽知道,但也懒得多管,反正以后进了宫就见不着了,但杜薇可不一样,进宫这事儿马虎不得,现在看看也好,免得以后出什么乱子。
  
  绿橘接口道:“若是没有,我便去嬷嬷那里自领板子。”
  
  “姑娘做了什么事儿?竟要挨板子?”杜薇打起帘子走了进去,手里还托着个香炉。
  
  绿橘瞪大了眼睛:“你怎么会在这里?!”
  
  杜薇从怀里掏出帕子,细细地倒出一点香料搁到炉里,一边问道:“姑娘这话可是奇了,我怎么不能在这里?”
  
  绿环看杜薇神色自若,举止从容,看着绿橘的眼神也不由得带了几分冷意。
  
  绿橘上前一步,扯住她的手腕子道:“你说!你在听风阁里和三少爷做了甚么?!”
  
  杜薇抬眼看她一眼,眼神刺得她下意识地缩了缩手,才道:“我没姐姐的天姿国色,去了趟听风阁,取了香料就回来了,还能做什么?”
  
  绿橘咬着牙道:“这不可能的,你明明...”
  
  “够了!”绿环冷冷地看了绿橘一眼:“你还嫌不够丢人?!”
  
  绿橘尖声道:“这怎么可能?我明明...我明明看见她和三少爷拉拉扯扯。”她又一把攥住杜薇的手腕:“一定是你做完那事儿提早赶回来了,对不对?!”
  
  杜薇嫌恶道:“姐姐还没嫁人呢,说话也应该放尊重些。”
  
  绿橘却不管不顾,拉着她道:“验身!给这死丫头验身!谁知道她用了什么法子瞒过去了!”
  
  杜薇看着脸色有些犹疑的绿环,慢慢道:“若是非要验身,我横竖逃不了,只有以死明志了,只是这是大房,传出去了可怎么办?还有这么多宾客在,到时二房的脸面往哪里放?”她看绿环神色不愉,但又迟疑了起来,便补充了一句:“横竖是要逼死我,我定然要死出些响动来,大家都别安生。”
  
  她自问已属相当豁达之人了,但要是被人脱光衣服摆弄来摆弄去地验身,这是万万忍受不得的,也只能用平日最不耻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法子了。
  
  绿环脸色阴沉,目光在二人间溜了一圈,转身走了出去,不过片刻便带来两个长相凶蛮,一脸横肉的婆子来,绿橘面露得意,正要开口,就见绿环一指她,对着那两个婆子道:“劳烦两位了,这丫头得了失心疯,先把她捆起来,等回了府听了小姐的吩咐再做处置。”
  
  两个婆子对摆手笑道:“不敢当。”然后转头对着绿橘道:“这位姐姐,得罪了。”说着就一个上来捂嘴,一个来抱身子,绿橘还未曾反应过来,被人制住了才死命挣扎起来,不住地蹬腿,用力挥着胳膊,目眦欲裂地看着绿环和杜薇。
  
  绿环却只看着杜薇,原本和善的脸上笑意一分又一分地收了起来:“你若是清白的,为何死活不肯验身?”
  
  杜薇看了她一眼,言简意赅地道:“我被人诓去了听风阁,远远地瞧见一个男子在那儿站着,好似在等人,我觉着过去不妥,便在原处呆了一会儿,然后折返了回来。”她直言道:“本来就没影的事儿,我若是应承了,哪怕我是清白的,日后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绿环半信半疑,见她谈吐自若,气度从容,眼底划过一丝忌惮,脸色却微微和缓:“你是个守礼的又明白的,让人放心。”
  
  杜薇也不多说,福了福身便要退出去,绿环却叫住她道:“今儿个不用回去了,老王爷身子不好,大夫人和咱们夫人商量着去佛寺拜拜,给老人家祈寿,今儿晚上便住在这里,明儿早一道走,咱们老爷夫人带着少爷小姐已经在西边院子住下了,你跟我去伺候吧。”
  
  杜薇依言跟在她身后,随着她去往容膝院走去。她面上看着平静,心里着实懊恼,她前世跟这位徐三少爷没打过几次交道,本来以为是个扶不起的纨绔,只会败家的浪荡子,随意吓吓也就脱了他的纠缠,却没想到是这么个暴戾的主儿,今儿可算是昏招中的昏招了。若是前世,只要被她捏住了把柄,那那人的生死可就由不得自己了,可如今身不由己的那个是她!
  
  她一路想着自保的法子,却发现如今束手束脚,什么事儿都施为不得,直到到了院子,绿环把她领到了住处,又叫了几声,才让她回过神儿来。杜薇不是房里伺候的丫鬟,如今也无事可做,因此早早地就睡了。
  
  睡得早起的也早,她一大早就起来,跟着一众丫鬟,拿着盥盆,痰盂,茶盏,提着香炉,香饼,打着雪扇,帕子等徐凊儿惯常使的物件上了最后一辆大车。
  
  杜薇手里拿的是徐凊儿的零嘴盒子,正巧早上没吃饭,她便偷摸捏了两个吃了,反正她每样儿拿一个,徐凊儿也未必看得出来。
  
  大车里又挤了七八个丫鬟,阵阵香粉味道熏得她头晕,她想了想,干脆拎着食盒跳到车辕上,反正那赶车的车夫有五六十,早过了需要避嫌的年龄了。
  
  徐府瞻园地段极好,距离上庙要去的倚云峰不远,行至长乐街,其上人群络绎不绝,和和丽日,徐徐惠风,高楼映水,水至远处接天,玉带回环,飞燕青柳,街上花飞如雪。
  
  杜薇微闭着眼小憩,就听见一阵‘叮咚’声,她微微睁开眼,就见一辆缀抹左右金铜铃,垂红缨,辕长一丈九尺五寸,辂座高三尺二寸有奇,镀着辉煌非凡的金铜宝珠顶,带着仰覆莲座,整辆马车精致非凡,如从仙宫中拨云踏月而来,拉车的两匹骏马也是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双耳耸峻,显然是良驹。
  
  杜薇见这规格就知道是某位亲王或是皇子,她略看了看就收回目光,车里的七八个丫鬟却突然鼓噪起来,带了些暧昧地低声絮絮道:“适才那个可是九殿下的车架?”
  
  又有一个丫鬟低声回道:“可不是呢,除了殿下,金陵城里谁有这么精致的排场?”
  
  头先那个低声道:“听说他人生的也是极美的,又有本事,还是皇子,难怪受皇上器重。”
  
  另有个丫鬟啐道:“你懂甚么,听说他生母微贱,圣上并不...”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声重咳打断了,那几个丫鬟吓得连忙闭了嘴。
  
  杜薇更是疑惑,她是真想不到哪里冒出来一个九殿下,虽说宫里阴私多,死几个皇子不稀奇,也许这个九皇子就是被害死的其中一个,但他若是死了,这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她晃了晃脑袋,反正跟她无关,干脆也不费心去想。
  
  倒是那车夫嗤笑一声,嘿嘿笑道:“丫头们眼皮子浅,只认得一副好皮囊,老头子饶舌一句,这位可是杀了人都敢踏着人尸体过去的主儿,可别把他跟那些秦淮骚客混为一谈!”
  
  丫鬟们果然不做声了,似乎都有些惴惴。
  
  杜薇隐约记得上一世徐凝儿在从佛寺返回去的路上遇险,被宫留善所救,从此就芳心暗许,在京里也是一段美谈。
  
  瞻园离佛寺不远,半个时辰就到了,徐府大房提前打过招呼,因此这倚云寺今日极是清幽,古木苍苍,流水潺潺,飞鸟绕树绝啼,不闻人语声,唯闻钟磬音,静中有韵。
  
  杜薇跟着下了马车,发现寺门还是停了几辆马车,正有几个仆从牵着马,想要把马车拉到后面,她看到其中一辆正是那‘九殿下’的车架,就这么大喇喇地摆放在佛寺门口,让人一眼就瞧见了。
  
  徐府管事看着诧异,跑回来跟徐府大夫人二夫人汇报了一番,两位都点了点头,这才带人一众人走了进去。
  
  徐府老夫人宽厚,体谅下人辛苦,拜完了佛就允许小丫头们也去寺里逛逛,只是不许乱跑,免得冲撞了菩萨。
  
  这里虽是佛寺,但后院却是一处占地极大依山修建的园林,景色绝佳,丫鬟们自然欣喜,下拜谢过就挽着手去游玩了,杜薇独自乱逛,猛然间看到一间供奉着燃灯古佛的厅堂,怔怔地走了进去,弯下双膝跪在蒲团上,燃灯古佛是过去佛,是大千世界的第一个佛,能否解答她这奇特的命数呢?
  
  她低头叩拜三下,又抬头看了看四周,还是一室的空寂,只有檀香袅袅,盈室不散。她抬手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叹了口气摇摇头,干脆起身推门欲走,就听见门外不远处传来男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她定然就在这里,肯定跑不远,你们找到人后不要声张,也不准让别人知道,立刻把她给我带过来。”
  
  正是那个徐三少爷的声音! 正文 缝衣密   门外一个带着些谦卑的声音传来:“三少爷,您喜欢美人,尽管弄来就是了,那绿枝可是二房的丫鬟,而且这是佛寺,动了恐怕...”
  
  绿枝就是徐凊儿给杜薇改的新名字,这人说话说了一半,接着是‘啪’地一声,似乎是那人挨了一耳光,徐三少爷徐轻言骂道:“爷是主子还是你是主子?我花了那么大的功夫才哄了我娘,让她把丫鬟散开,我方好行事,难道让我的准备都白费了?二房看着和咱们大房同气,可实际上...哼哼,二房的事儿咱们插不进手,她若是回了二房,跟着我四妹进了宫,再想要收拾她就更难了。
  
  那人不敢吱声,一阵脚步声渐远,大约是去了。
  
  杜薇一手搭在门栓上,伏低了身子,暗自皱眉,神情有些懊恼,身子却不敢乱动。主子想收拾一个下人何其容易,他如今费那么多周张,估计一是顾忌着二房,怕二房若是仔细追究,把他原来的丑事儿都查了出来,二是怕自己真知道了什么,到时候逼急了直接说出来,所以才暗地里拿人,也没敢用栽赃陷害那些招数。
  
  她半蹲着身子躲在半掩的门后,往外探了探,半掩着的门外是条回廊,廊外是半大的庭院,当中植着棵参天的槐树,徐轻言隔着重重树影站着,神色却透出些许阴戾和不耐,他在庭院当中迈了几步,手里的折扇开了又合,终于是按捺不住,“啪”地一声把手里的扇子狠狠地掷在地上,转身从西侧门出了院子。
  
  杜薇屏住气等了片刻,见他真的走了,才大步跑了出去。她不敢去后院小姐们休息的地方,便掉头往后面园子跑,倚云寺后面院子风景绝佳,有座清凌凌的水潭,水潭里汇着从桃花林引来的水,落红点点,碎花片片,东边是桃花林,西边不远处就是一座供人歇脚的院落,她看桃花林里影影绰绰有几个人,似乎在找什么人,脚步一转,立刻跑进了那院子。
  
  一进院右手边就是抄手游廊,连接着两间檐角低低的房子,游廊边沿站着一个锦衣玉带的男子,正在给廊外的锦鲤撒鱼食,见她没头没脑地闯进来似乎有些错愕,杜薇也没想到这里居然有人,一拐弯就收不住力,直直地就撞了上去,两人就这么实实地撞到一处,杜薇反应极快地就想把人推开,然后就听‘刺拉’一声,那男子的袍袖被游廊外伸出的花枝勾出了长长一条口子。
  
  杜薇此时已经推开了去,见他一身锦衣,上面绣着金蟒日月,腰上挂着环佩,颔下垂着朱红组缨,她一见这打扮,还没看清脸,就慌忙叉手行大礼道:“殿下!”她一时不察,行的是君臣礼节。
  
  宫留玉已经恢复了常态,见她行的礼节,忍不住轻轻挑了挑眉毛。
  
  杜薇有些忐忑地正要起身,就感到肩上一沉,一只檀香骨扇搭在她肩上,隐约透出一股香来,一道声音从她头顶传来:“我准你起身了吗?”
  
  杜薇只好继续弯腰,这姿势比直接跪着还累,她如今又没有前世的好体力,很快就撑不住,脊背轻颤起来。
  
  那修长白皙的手这才收回扇子,水晶双鱼扇坠一阵晃荡,她勉强挺直腰背,抬眼看去,就见他眉眼笼烟含情,从她面上轻轻扫过,虚虚实实地,如有情若无情,引得人心也跟着跳得时急时缓。
  
  他目光最终落到自己扯了条大口子的袍袖上,微微蹙起眉头,然后又斜眼看着杜薇:“可缓了毛燥?”
  
  杜薇回过神来,又躬身歉然道:“是奴婢不好,冲撞了殿下。”她抬眼看了看宫留玉的袖口一眼,忍不住一阵头大,这身儿虽是常服,但皇子的衣服造价岂是寻常衣服可比的?就她现在的身价而言,真是卖了她也赔不起。
  
  宫留玉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杜薇没想到他问的是这个,略微斟酌了下才回道:“奴婢曾在陈府和殿下有一面之缘。”
  
  宫留玉仔细看了她两眼,才恍然道:“是你。”又嗤笑道:“没看出来你是这么一副毛糙性子,怎么?徐府待你不好,要逃了出来?”
  
  杜薇想到徐轻言,脸一僵,不知该怎么回话。
  
  宫留玉把檀香骨扇子收进袖子里,抬手摸了摸下巴:“瞧你这幅样子,倒真是让我猜着了?”他低头看着杜薇:“难怪我听外面那般吵闹,竟是这样。”
  
  杜薇忍不住辩驳道:“也不是。”
  
  宫留玉问道:“不是?”他又低头看着袖子:“罢了,你们徐府的事儿,我懒得过问,这衣裳破成这样,你让我怎么穿出去?”
  
  杜薇想了想道:“奴婢记得夫人那里还有几件给少爷备的便服,要不我先帮您要来?”只是事后肯定少不了一顿好罚。
  
  宫留玉别过脸,嫌恶道:“别人穿过的衣服怎么能再穿?谁知道你们少爷有没有什么毛病?而且那衣服不知多少双手摸过了,瞧着便脏污的要命。”
  
  杜薇继续道;“要不?我帮您补补?”
  
  宫留玉道:“你?你能补好?”
  
  杜薇垂着头不说话,宫留玉问道:“你怎地不开口了?”
  
  杜薇慢慢地道:“既然殿下不想让奴婢帮您补,又不愿意穿少爷的衣服,那奴婢也没法子了。”
  
  宫留玉冷笑道:“你倒是敢说。”
  
  杜薇道:“都是实言。”
  
  宫留玉看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就知道,这种人天生心大,骂几句她肯定不放在心上,就当耳旁风,他也懒得费那个口舌,打一顿又太小题大做了,看她这单单薄薄的样子,没准吃不住一顿打,到时候他还白沾一身晦气。
  
  他皱着眉,勉强道:“你给我补好。”又补充道:“先去洗干净手再来。”
  
  杜薇点了点头,在院子里找到盥洗的地方,又用香胰子洗了几遍,擦干净手上的水,这才返回刚才的地方。
  
  宫留玉已经进了房间,坐在一把竹椅上等她,几缕疏光从竹窗流了进来,照着他的黑发净颜,眼底好似含着千言万语。
  
  杜薇不敢多看,垂头半蹲下身,缝补刺绣是她的最最熟练不过的事儿,第一世为着生计,还没开始学会走路就学会了缝纫,缝补这种口子简直是得心应手。她从随身的荷包里取出针来比了比大小,又取出线来对了下颜色,然后利落地穿针引线,用手捏住袖口,缝了起来。
  
  宫留玉似乎不大与人挨这么近,手腕子动了动才勉强按捺住。他垂头见杜薇下针极快,似乎衣服上的横经竖纬都在心里了,赞了一句:“我瞧着你的手艺比针工局的那些人还强上许多。”
  
  杜薇做事的时候不爱说话,只是‘恩’了一声,就继续缝补起来。
  
  她呼出的气流全扑在他手腕上,倒没平时的厌恶,反而带了些酥麻的感觉。
  
  宫留玉垂头看她,这女孩不过豆蔻之年,但身上不但没有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鲜妍朝气,反而带了些年纪大些人的沉沉暮气,一幅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的样子,走路也是垂头弯背缓步,看着便懒洋洋地一幅情态。
  
  他想到这里,便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杜薇做事儿的时候自己不说话,也不爱别人说话,但对着眼前这位就是再不耐烦也得强忍着,便答道;“一十有三,过了秋就十四了。”
  
  这般说就是她生辰在秋季了,能让宫留玉瞧得上眼的人不多,他饶有兴趣地还想问,就见杜薇咬了线头,然后道:“已经好了,您先瞧瞧?”
  
  宫留玉低头,就见那整个袖口平平整整,连一丝痕迹都无。
  
  杜薇不干活儿的时候话多些,有些遗憾地道:“可惜您身上这种线是宫里的,奴婢身上没有,只好选了种颜色相近的。”顿了顿,她补充道:“不过不仔细看还是瞧不出来,您回去后换下,拆开让人拿了线重新缝一遍即可。”
  
  他托起袖子看了看,果然她缝的那处颜色浅些。杜薇‘咦’了一声,皱眉摇头道:“这里有个线头没清干净。”她低头正要清理了,就听门口有人高声喝道:“这院子里可有人?!” 正文 谋算   杜薇一惊,直接就站了起来,正要往出跑,就见宫留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心里一惊,他稳稳地坐在原处,冲她抬了抬下巴:“蹲下。”
  
  杜薇狐疑地看着他,宫留玉细白的手虚虚地交叠在一起,用下巴枕着,极有耐心地看着她。
  
  杜薇看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有些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终于败下阵来,叹了口气半蹲回原处。
  
  宫留玉突然一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就这么半搭不搭地也没压实,只是三根指尖堪堪挨住。
  
  杜薇觉得眼前一阴,就只能看见张牙舞爪的金蟒笼着她。
  
  接着脚步声渐近,因着顾忌二房,他们也没有敢大声喊,只是四处乱走,冷不丁看见这院子,想起这处还没搜,便直直地走了进来。
  
  这两人都是徐轻言的腹心,多少有些见识,一见宫留玉就认了出来,见他冷冷地看着自己,手里还‘半搂’着个丫鬟,好似被自己打断了好事儿,吓得连连磕头道:“小人冒犯了九殿下,罪该万死,还望殿下恕罪!”
  
  另一个在一旁解释道:“殿下,小人是为了帮三少爷拿个丫鬟,那丫鬟冒犯了三少爷,所以,所以,这才...”他看着宫留玉的眼神,冷汗涔涔,终于说不下去了。
  
  “滚。”
  
  宫留玉似笑非笑地看了杜薇一眼,淡淡地一个字儿既清又脆,那两人人却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掉头跑了。他收回手,起身道:“我先走了,剩下的你自己应付吧。”说着就直接走出了院子。
  
  杜薇目送着他远去,提起的心才放了下来,一转头却见竹椅上落下个葫芦,那葫芦上的龙头挺拔,已经出了一层莹润的包浆,摸上去温润柔滑,显然是常被人搁在手里把玩盘弄的,她想了想,伸手把葫芦揣进了怀里,转身也出了房门。
  
  宫留玉一路走到桃花林,待出了林子以后,视野陡然开阔起来,有两个带刀的侍从等着他,面前一条落满残红的石阶蜿蜒向上,朝着山顶如龙蛇般盘踞而上,一块块石板如同青蛇身上的鳞甲,细密整齐地排布着,人在景中,心也跟着静了。
  
  他拾着台阶而上,不急不慢地走着,两个侍从就跟在他身后,直到走到一座极偏僻的凉亭里才停下。
  
  一个穿着罩甲,带着笠帽,帽上飘缀孔雀翎的校尉走了出来,对着宫留玉行了个大礼:“殿下,您吩咐的事儿都已经办妥了。”
  
  宫留玉含笑道:“曹断事官出马,孤自然是放心的。”
  
  这位曹断事官谄媚笑道:“哪里的话,全仰赖殿下料事如神。”他想了想,又不解道:“只是这帮匪类,到底是何人指派的?为何臣一点消息都没收到?”
  
  宫留玉笑着看了他一眼,他自知失言,慌忙行了个礼转身退去了。宫留玉转头,向着凉亭的一侧问道:“你怎么看?”
  
  江夙北穿了一身常服,绕了出来,拱了拱手,这才笑道:“说起来,六殿下似乎有意和锦城郡主联姻,为何如今还要命人假扮草莽,埋伏在郡主回佛寺的路上?”
  
  宫留玉指尖在石桌上磕了磕,一哂道:“若是郡主不出事儿,他哪里来英雄救美的机会?”他微微一振袍袖:“我这六哥,对女人倒是上心得紧,也不怕郡主一旦知道了真相,两人一时反目成仇?”
  
  江夙北上下打量他几眼,眉梢一动:“既然九殿下不想让六殿下娶锦城郡主,何不干脆自己娶了她?”
  
  宫留玉淡淡瞥着他,他身上秘密太多,如何能安心让别人睡在枕边?
  
  江夙北自知失言,连忙补救道:“咱们这次坏了他的计划,但只要锦城郡主这人还在,他总有的是办法把她娶回去。”
  
  宫留玉道;“釜底抽薪。左右中山王府和老六眉来眼去许久,也是时候该清醒了。”
  
  江夙北问道:“您的意思是...?”
  
  宫留玉起身伸了个懒腰,转头折下一只已经开入凉亭里的玉白花,搁在手里把玩:“先从徐府二房开始吧,总归是同气连枝儿的,一房一房来。”
  
  江夙北苦笑道:“这家里也有个宫妃,若是宫妃再出事,只怕皇上那里先过不去。”
  
  宫留玉抬手把花丢在一旁:“无妨,皇上不是那种重女色之人,不过一个小小宫嫔,只怕他连名字也记不得。”
  
  那花朵沾了些泥土,正滚在江夙北脚步,他弯腰捡了起来:“我以为殿下终于会怜香惜玉,要采鲜花送佳人了呢”说着别有意味地点了点自己的袖子拐肘处。
  
  宫留玉低头,就见一朵白色报岁兰样式的绢花正茕茕地躺在他的臂弯里,却是柔美又清俊的样子。
  
  ......
  
  杜薇好歹也在锦衣卫混过许久,对于这种程度的搜查要躲还是不难的,只要小心着不要像方才一样被堵个正着,不过她这一路净挑偏僻的地方走,什么煤堆柴房,等到了二房那里,一张脸也基本不能看了。
  
  绿环见了便皱眉道:“你这是怎么了?”
  
  杜薇答道:“路上摔了一跤。”
  
  幸好绿环也没功夫在意真假,只是拉着她往回走:“你刚才跑哪里去了,三少爷说佛寺里混进了贼人,命人正搜着呢。”
  
  杜薇一怔,才反应过来那是徐轻言的托词,她和徐轻言如今相互忌惮,但她手里捏着徐轻言的把柄,又是他插不进手的二房人,所以他这才上下瞒着,怕她一时情急,真把那事儿给抖搂了出来。
  
  不过就是如此,一个主子想要自家下人的命也是再容易不过了,为何徐轻言不干脆悄没声儿地除了她?何必费这么大周章?她越想越是不解,便甩甩头,干脆不去想了。
  
  杜薇当然不知道,徐轻言此人颇有怪癖,越是得不上手的女子他越是心痒得紧,他没沾着身子,自然不想她这么轻易死了,便想先弄来玩弄一番,等无趣了再杀,可她若是进了宫,那自然就见不得了,要么就在宫里直接除了,要么就此罢手,所以自然要趁现在把人弄来。可偏偏徐凊儿要绣的花样儿离不得她,只能用了这种谁都不惊动的法子。
  
  杜薇一时没想倒那么多,但此次能保命全靠着徐凊儿对她绣活儿的看重,不由得有些庆幸,她会的平金绣法是一个姨娘所教,那是隋唐盛行的绣法,如今早就失传了,所以用这绣法绣出的某些图样儿也无人能绣出神韵来,恰巧徐凊儿要绣的‘烟拢云水’就属此类,她这才显得尤为重要,不然以徐府的声势,何愁找不到好绣娘?
  
  此时已经到了后院的禅房,徐府的几个夫人小姐也都歇息够了,便整理着着装,打点下人准备出发,杜薇看这一屋子内宅女眷,想来徐轻言就是再大胆也不敢擅自闯进来,便稍稍放下了心,她跟着丫鬟们走了出去,在佛寺门口,就见徐府大夫人带着徐凝儿同徐二夫人告别,两房人别过之后便各自上了马车,架着车就回去了。
  
  下午风大,杜薇便没坐在车辕上,而是与一群丫鬟挤在了车里,她心里记着这次从佛寺回家时,宫留善上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好戏,可两房人直到分别回了府,也还是半点动静没有,到让她暗自诧异了一番。
  
  她略微收拾了一下,用帕子擦了擦身上的尘土,就见绿环走了过来,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问道:“方才没仔细看,如今想来,你这一跤怎么能跌的这般蓬头垢面?连头发上的簪花都少了一块儿。”她在自己的发间比划了一下,然后道:“你到底做了甚么?”
  
  杜薇一怔,却没去摸头发,而是下意识地想要摸胸口的葫芦,然后又强自按捺住了这个动作,沉声道:“跑的时候不小心跌进煤堆里了,姐姐有事儿?”
  
  绿环见她不说,也懒得多做追究,便道:“你要的东西都备齐了,快去查点吧。还有...”她抬起缠枝花的帕子捂了捂鼻子,皱眉看着杜薇:“这些天好好学些东西,多看多听,把自己好好收拾一番,夫人可能过几日要见你。” 正文 警告   杜薇这些日子过得颇不如意,前几日刚从佛寺回来,徐府后院儿的管事娘子就带了长相凶神恶煞的媳妇子来检查丫鬟们的住处,头一个查的就是杜薇,将她的包袱拆开,又撕开了被褥枕头,床上床下,帷幔帘子,柜子桌子,仔仔细细查了一番,却也没查出什么不妥地物件来,倒是其他院子的几个丫鬟被查出了私藏男人物件,听说罚的极重。
  
  杜薇开始还不曾在意,后来短短几天内又查了几次,而且回回首当其冲的就是她,这就让她暗自生疑了,幸好宫留玉落下的葫芦并非男子专用之物,也不甚贵重,她大方摆在床头也无人关注,不过这番作为如此明显,就连院子里的小丫鬟都看出了端倪,背地里猜测起来。
  
  徐凊儿是小姐脾气,日日只跟着宫里派来的教养嬷嬷学规矩,自然不会管这些事儿。
  
  这些日子虽说受了不少冷言冷语,但好歹同屋的绿橘不见了踪影,应当是被罚出去了,所以她耐耐心心地在屋里做绣活,轻易不踏出房门,直到又过了两天,绿环来了她房里告诉她,夫人要见一见她。
  
  杜薇想了想,大约也猜出是什么事儿,她如今求的不过是‘混吃等死,随波逐流’没想到麻烦却还是屡屡上身,她叹了口气,除了钗环,又换了一身素净的褙子,梳着规整的双丫髻,跟着她出了门。
  
  绿环将她带到徐府二夫人住的青岚院就离开了,留下杜薇一个人站在院子的走廊里,来往的丫鬟婆子进进出出,却没有一个人多看她一眼,她就这么顶着风站了将近一个时辰,幸好如今是深夏,天气也不算太冷,不然人真是要冻得抬不起脚来了,她一直垂首肃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才有个穿着湖绿色比甲的丫鬟打起帘子走了出来,仔细看她几眼,然后道:“夫人让你进去,你跟我来。”
  
  杜薇依言跟着她走了进去,到了左侧梢间,徐二夫人姿容柔媚,只是眉宇间藏着一丝干练,她此时半躺在猩猩红靠垫的贵妃榻上,一个丫鬟用美人锤给她捶腿,旁边站了个年长些的婆子,底下伺候的一干丫鬟均都静声敛气,杜薇跪下去给她请安,就见徐二夫人上下打量了着她,见她大半素简,行至也低调乖巧,不像那等狐媚之人,便抬了抬手示意她起身,然后道:“走几步来瞧瞧。”
  
  杜薇一怔,然后反应极快地在屋里迈了几步,徐二夫人身边的婆子仔细打量了几眼,然后点了点头,俯下身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徐二夫人表情和缓了些,抬手让周围伺候的一干丫鬟下去,然后直起身,面色一沉问道:“绿枝,你可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
  
  杜薇心里已经猜测出七八分,但面上还是恭敬道:“回夫人的话,奴婢不知。”
  
  徐二夫人将手里的茶盏重重搁在案几上,茶汤泼洒了出来,她也不顾,扬眉道:“你会不知?!从佛寺回来那日起,那边三少爷可都找我要了好几次人了!”她又上下打量了杜薇一眼,心中不悦更甚:“真真一幅病西施的样子,你来了这才几日?!”
  
  杜薇心里了然,面上还是一副错愕的神态,叩头道:“夫人明察,奴婢与三少爷并无干系啊!”她表情向来不丰富,错愕的神态做起来也显得木木的。
  
  徐二夫人看她不甚伶俐,便缓了口气,问道:“那那日老王爷寿宴,你可曾和他私底下相见?”
  
  杜薇回道:“奴婢如何不知道规矩,只是当时有个嬷嬷,硬派了奴婢去听风阁,这才遇到了三少爷。”她把那日情景除去些不能说的,其他的道了出来,想了想,又把回来时绿橘和绿环那段话说了一遍,躬身道:“那日奴婢真真是不曾与人私会,只怕是巧合的多,还望夫人明鉴。”
  
  大宅门里,阴私之事也多,徐二夫人眉梢一动就了然,神色微微和缓:“绿橘那丫头犯了大忌讳,我已经使人处置了,老三那性子也确实...哎!说起来也不全怪你。”她抬眼深深地看着杜薇,涂了蔻丹的指甲轻轻划着桌面,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敲着,忽然又缓缓一笑,模模糊糊的让人揣测不出心意:“我看老三对你倒是喜欢得紧,我向来好成人之美,你若是愿意,我允了他便是。”
  
  杜薇一下子跪下来道:“回夫人,奴婢不愿,奴婢不是那等巴着高枝儿飞的,人又蠢笨,只管把自己本分的活计做好,其他的是一概不想。”
  
  徐二夫人收了手,嘴角松了些许,嘴上却问道:“你当真不愿?要知道,若是老三真看中了你,那你一下子就比旁的人高出半个头,说话做事儿也有底气了。”
  
  杜薇道:“富贵自有天定,奴婢命里没这个福气,硬讨了来只怕还有生祸端,还望二夫人开恩,帮奴婢回了三少爷。”
  
  徐二夫人脸上的笑意这才显了出来,和颜道:“你是个有骨气又忠心的,不枉费凊儿硬是把你讨了来。”又用手里的富贵花开帕子掖了掖鼻子:“只可惜了老三那里,回头我叫老爷给他补两个模样上好的丫头,算是抵偿了吧。”
  
  杜薇以为这事儿就算了了,没想到徐二夫人继续道:“凊儿交给你的绣样儿,你绣的如何了?”
  
  杜薇回道:“回夫人,那花样儿细致,得细细地绣好,如今才起了个底儿。”她见徐二夫人皱眉,便补充道:“等手熟了以后就快了。”
  
  其实她倒是可以快些,但就是怕自己提早绣好,对徐凊儿没了用处。
  
  徐二夫人颔首道:“你的绣活自然是好的,心里有数便是。”顿了顿,她觑着杜薇,又靠在迎枕上,一手抵着额头:“只是绣活儿好的也不止你一个,这事儿,也不是非离了你不可。”
  
  杜薇正琢磨着意思,就听她继续道:“凊儿求了我要带你进宫,我已是允了。宫里是个好地方,处处都是中庭彤朱,黄金白玉,那是人间的兜率宫,动辄就能迷了人的眼睛,蒙了心智,干下糊涂事儿来。”她淡淡看着杜薇道:“到了那时,你可不要忘了自己的主子是谁。不光是你,每个要进宫的丫鬟我都说的是一样的话。”
  
  杜薇低头,肃然道:“夫人放心,奴婢是不会犯这等错儿的。”
  
  徐二夫人点头道:“你心里有数儿就好。”然后挥手道:“下去继续做你的活计吧,我乏了。”
  
  杜薇退下后,徐二夫人缓缓直起身,对着身边的嬷嬷问道:“你瞧的准吗?”
  
  那嬷嬷恭敬弯腰道:“夫人,老奴这几十年了从未看错过,这绿枝背挺腿直,眉毛顺而轻锁,眼睛亮却不媚,还是姑娘身子呢。”
  
  徐二夫人蹙眉道:“哎,我本来给凊儿准备了一个擅厨艺的绿玉,一个懂药理的绿翠,一个擅交际的绿环,又挑了好几个擅绣的丫鬟,偏都是不争气的,都比不上这个,若非如此,就是她跟老三没什么,我为了以防万一,也是不肯用的,可惜...也没个合适的,又怕凊儿不懂这些,给人算计了去。”
  
  嬷嬷劝慰道:“老奴帮夫人打听过了,这人是个不爱生事儿话又少的,有小姐压着,不会出什么乱子的。”她又不解道:“您刚才问那话,是真的打算这里不成,就把她送给三少爷?”
  
  徐二夫人冷笑道:“老三是个上不得席面的东西,我也懒得费力交好儿,她方才若是敢应,我立刻叫人打杀了,以绝后患!”
  
  那嬷嬷有些胆寒,瑟缩了下才问道:“这丫鬟的绣活儿真有那般好?以咱们府的势力都找不着替代的?”
  
  徐二夫人叹息点头道:“她当初给陈府大姑娘绣的那幅百蝶穿花云缎裙,其实当年是先皇后才会绣的纹样之一,后来皇后一死,这手艺便失传了,皇上这些年一直念着先皇后,所以才一直不立后。”她又微微笑道:”我给凊儿的那幅烟拢水云,是当年皇后最爱的纹样。”
  
  嬷嬷恍然道:“难怪,原来夫人是想小姐学着先皇后?”
  
  徐二夫人微笑道:“这纹样如今如今能绣出的人不超过一个巴掌,还都不知在何处,皇上对先皇后的情谊那是有眼睛的都看得见的,说句大不敬的话,若是凊儿能用上这点,那等于握了通天的路子,必然能比别人先一步熬出头。你看那陈府大姑娘,不就是这么被看中的?”
  
  嬷嬷叹息道:“夫人高见,难怪这般看重绿枝。”
  
  徐二夫人淡淡道:“看重不看重的先不说,我怕她生出什么别的想头来,这才没告诉她先皇后的事儿。”她叹了口气道:“老三说了,这女子性格狐媚,最会勾搭男人的,听说好像还和六殿下有什么干连,这种人不清不楚的人断断留不得,特别还是在宫里,我已吩咐了绿环,把她看的牢点,若是有不老实的,等她绣完这纹样,便把她除了去。”她指尖在桌子上划了划,声音有些刺耳:“宫里头,别的不容易,想要悄没声儿的没个人再简单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