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七凰楼上顾文依
第一章七凰楼上顾文依
七凰楼,洛阳城外柳林镇子上开着的一家酒楼。镇子不大,因挨着洛阳,天南地北来往的客人却不少。
今天没什么特别,掌柜的许沉在柜台里给客人结账,跑堂的庆三儿正吆喝着拿酒上菜。
七凰楼有三层,除了第一层是客人吃饭的地方,上面两层都是客房。
之所以叫七凰楼,是因为酒楼一进门迎面上的屏风,绣着七只凤凰,黄金线配着玉色云锦,绣工极精细,却看不出是偌大洛阳城里哪家著名绣坊的作品,贵而不骄中颇有难得的大气。
顾文依的房间在第三层临街处,她现在正倚在窗边出神,视线能够最自然地落在酒楼一层角落上的位置。
现在这个位置是空的。
顾文依皱了皱眉。十天了……许寒池没有出现。
近黄昏,顾文依放下拿了一下午也没看几页的书,起身倒了一杯水,窗外吹进的风有些凉,杯里的水也凉着,顾文依饮了一口,有着柚子的清香,想起这是中午时分青宁送进来的,说她最近上火嘴角上起了泡,特地要她都喝了,她整个下午却一口也没动过。
许寒池消失了十天,发生了什么事,十天,一定是出了大事。
从七年前顾文依来到七凰楼,许寒池每天都会来坐坐,至今也就消失过两次,一次是6年前,许寒池消失了九天,九天以后许寒池戴孝而来,许老庄主去世,他成为了云衔山庄的庄主。第二次是三年前,许寒池在消失了五天之后,带着极重的刀伤坐在这里,那天以后,许寒池的云衔山庄成为了威震武林的中原第一帮派。
今天是七年之约到期的日子了,就算有天大的事情,他也会回来吧。
顾文依想,他们的约定……
七年前她初来云衔山庄,父亲顾延平获罪外放,要将她的终身托付许家大公子许寒池,顾文依还是个12岁的小姑娘,一路受了太多惊吓,她看着虚弱的父亲,咬牙拼命挤出6个字“年尚幼,戴罪身”。
寒池微笑点头,不做他语。
后来父亲离世,只剩文依一人,那是许寒池第一次郑重问她,愿不愿待15岁,也就是本朝允嫁年龄一满时嫁给自己,顾文依坚决地摇头。
七年之约——顾文依不自觉地笑了,七年前寒池也不过是15岁的少年,因着自己一再拒绝,与她打下今日之赌,将七凰楼交予稚气未脱的顾文依经营,只要她每年能交齐4000两纹银,7年时间,共两万八的银两,也就是当初绣制七凰屏风的花费,二人便两不相欠,嫁娶无干,如果哪一年少了银子,顾文依就要愿赌服输,嫁予寒池。
这约定现在两人谈起都会取笑,只是约定到底真成了约定。
六年来,许寒池在每年收银子的日子都散银过称,银票鉴定,只是……六年了纹银如数,许寒池看着当初的小丫头慢慢长成眼前如莲清雅若昙璀璨的顾文依,经常“愤恨”地目露“凶光”:时间赌得太长!银子收的太少!
其实一点都不少,最初几年,为了交每年4000两,顾文依就快饭都吃不上了。
好在有许沉,有庆三儿,有青宁全力打理,顾文依知道,这都是许寒池给她的——最得力的人。
七年——是朝廷颁布礼部侍郎顾延平流放外省期满的日子,是文依回复自由身之日——便是今日了,顾文依知道,自己在等,等自由,等她能身家清白地成为许寒池的妻子,她也知道,许寒池定下的七年里有太多的宽容与尊重。
顾文依心中满是暖意,今日他一定会来的。
顾文依端着茶到窗边坐下,目光略过刚才的位置,不禁愣了。
——许寒池
许寒池在消失了十天之后,一声不响地坐在那里,正端起一杯茶,静静地喝着。
顾文依握着杯子,忽然觉得手很疼,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关节因为握得过紧都泛白了,现在好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他都回来了,回来就好。
顾文依放下杯子,轻呼了口气,拉起搭在椅背上的青鸾披肩,提裙走下楼,正对上青宁急着往上奔。
“文依姐,庄主回来了!”
“我也看到了。”顾文依笑着,伸手拨了拨青宁乱七八糟的头发,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姑娘,是许寒池在她来七凰楼时送来服侍她的,一晃七年了,头发就没有梳好的时候。
顾文依坐在许寒池对面。
这个座位是专门给许寒池的,在七凰楼最忙的时候也是没有客人坐的,只有每个黄昏,许寒池会坐在这里,喝茶或酒。
顾文依是七凰楼的老板,许寒池是七凰楼的东家。
顾文依坐下来,给自己斟了一杯茶,茶色清亮,让人觉得清爽,一口饮下,是酒。
“糟蹋了我的茶壶,装了酒这壶就洗不干净了。”顾文依道。
“这是茶。”许寒池笑。
顾文依抬头望他,许寒池的笑总是这样清淡。
文依再品,会心一笑。
“这是季露白,真是茶,庄主特地带回来给顾老板的。”站在一边的葛庭说话了。
顾文依对着葛庭轻快地一笑,也是十天没见着葛庭了,见着他平安,顾文依心里也是微微一松。
“你们这几天去哪儿了?还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顾文依问葛庭。
“这,您还是问庄主吧。”葛庭闭嘴不言了。
空气好像忽然凝固,却又随着相对的时光匆匆流动着。
许寒池依旧自斟自饮着季露白,没有一点声音,略显疲惫的神情慵懒得不像一个经年扎根在江湖的人。
茶汤是琥珀的颜色,初品似酒,再品如茶,三杯便醉人了。
顾文依没有问,许寒池也不说,身边吃饭的客人渐渐散去,住店的客人也都陆续回了房间,间或有两个江湖人,走向许寒池拱手,许寒池也礼貌地抱拳,并不多言。
一时间,一楼就剩下了收拾餐桌的庆三儿,帮忙的青宁,掌柜的许沉、站桩一样的葛庭,还有相对无言的许寒池和顾文依。
不知何时,其他人也都走了,葛庭也找了离他们远远的角落去打盹儿,只剩对坐两人。
“离我们约定的时间还有一个时辰。”顾文依道,忽觉自己有些微微地醉意,果然是传说中的季露白,醉人的茶。
“嗯。”许寒池点头。
顾文依起身来到柜台后,费力地拿起一个冷布袋子,放在许寒池的茶桌上。“这是最后一年的缴银。银票在这里,3800两,剩下的200两来不及送到钱庄了,过了称都在这里……再过一个时辰我们七年的约定就到了。”
“嗯。”许寒池喝完了最后一杯,最后一杯季露白是冷的。
时间已过子时,顾文依站起身来,立于许寒池身边,面带绯红郑重揖了下去:“七年来,承蒙庄主照拂,许我七凰楼容身,文依一届罪臣孤女,按陈国律法今日已是自由之身,如蒙许庄主不弃,愿以终身……”
“不必了。”许寒池打断了她的话,抬起头。
顾文依愣在原地。
“顾老板言重了。”许寒池微笑道,语气平淡,“既然最后一年的缴银也齐了,顾老板就是七凰楼真正的东家了。约定寒池自当遵守,从此两不相欠,嫁娶随己……寒池告辞,愿顾老板生意兴隆。”
许寒池起身,从愣在原地的顾文依身边经过,向门外走去,被他们对话吵醒的葛庭正看到庄主往外走去,迷迷糊糊跟了上去,不忘回身和顾文依打招呼:“顾老板休息吧,我们明天再来。”
“葛庭,后日庄上有喜事,不能来,桌上银子,带着。”许寒池再不多发一言,快步上马。
“喜事?”顾文依喃喃道,举头望向马背上的许寒池,月光之下,许寒池青衣劲装,长身飘逸,江湖人的不羁在许寒池身上变成了另外一种气质,透过月光,清逸而硬朗。
“今日仓促,未呈请帖,明日定送来,云衔山庄与碧海堂联姻就在后日,如……顾老板来,我想内子一定会高兴的。”许寒池抱拳,微笑,催马而去。
“联姻,内子……”顾文依咬着嘴唇,目送许寒池远走。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青宁用力地晃她:“文依姐,你怎么了?文依姐你别吓我。”
顾文依回头望着身边满头是汗的青宁,仍然没有回过神。
“庄主说他要娶碧海堂的孙小姐是真的吗?”青宁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这不可能,庄主对您的心,那是谁都看得到的啊?怎么会突然……”
“我不知道。”顾文依轻轻说道,下一句顾文依没有说出来,却重重砸在了她心上,一定出事了。
马背上,许寒池纵马狂奔,葛庭全力追赶,还是落了一大截子,到最后,葛庭只能狂喊:“庄主,庄主,你慢点,我的肠子都要跑出来了,您慢点。”
许寒池急勒缰绳,纵身下马,忽地飘入密林,说是飘入一点不夸张,葛庭都没来得及看到他的去向,只得站在原地等……
月光洒在密林树梢之上,微风吹过,似整块的白色绸缎碎了一般,葛庭倚在一棵树上,默默低着头,因为紧咬着牙,脸上的肌肉线条分明。风过无声……
正文 簪去
第二章簪去
次日清晨,喜帖如约而至。
大红描金飞凤喜帖和文依修长如玉的手指相称,显得格外刺眼。
“云衔山庄与碧海堂联姻之喜”
文依看到帖子上落有官府印记,这不会是假的……云衔山庄和碧海堂联姻,这是惊动江湖甚至官府的大事,当地府衙亲印,显示着联姻两家的地位、声望。这是真的,不是玩笑……文依觉得心口阵阵发痛。
来送喜帖的人看穿着是云衔山庄的普通仆役,文依想了想,道:“能否劳烦这位兄弟传个话,就说顾文依想请许庄主前来一叙,或者文依亲到府上拜访。”
来人想是早就有准备,恭敬道:“小人来时庄主就嘱咐,若顾老板有请,就说庄主需招待宾朋,事务繁杂,不能前来,还请顾老板见谅。
“见一面也不肯吗?”文依心道。7年来因是戴罪之身,文依深入简出,虽是七凰楼的老板,认识她的人确实不多,酒楼里的人都是许寒池安排给自己的,着他们去请也是徒然。
“顾老板,庄主还说,请顾老板不要费神着人去请了,现在庄上有头脸的人物众多,不便有闲碎言语传来,闲杂人等也不必前来。”来人说罢,施礼离开。
青宁气得发怔:“庄主这是怎么了?说出这样的话来?”
怔了片刻,文依起身道:“青宁,帮我准备一身参加婚礼的衣服,不必太艳丽,礼貌就好,明日我要去参加许大庄主和孙小姐的婚礼。”文依自顾自地回到床上去睡下了,她要好好睡一觉。
因着昨夜彻夜的无眠,文依这一觉睡得安稳,无论如何,她要亲自去一趟。
次日清晨,白露依稀,□□清美……
文依的马车来到云衔山庄前,还有约一盏茶的功夫就是喜帖上写的拜堂时间了。云衔山庄并不大,五进的院落,后面是花园,花园直通后山,山顶便是闻名的衔月峰,山庄前流水悠长的是云坨河,河水清浅若溪,植被丰茂,春则艳若桃李,夏便凉若碧晶,秋至金叶满谷,冬来明月寒江……云衔山庄依山傍水,皆是青瓦建成,以衔月云坨为名,自然天成。
而此时云衔山庄却一改往日清淡,门前已是红灯高挂,喜气洋洋,人来人往,很多江湖人士进出,细看之下,竟有几个人虽是江湖人打扮,却穿着官靴,行动做派也不似江湖人,虽刻意简省随意,举手投足还是有官样在。
文依生长在官家,对这些人的行动做派再熟悉不过,云衔山庄和碧海堂终究都是跺跺脚江湖也能颤三颤的武林大户,若说是当地官员有来往也正常,只是这几个人怕是没这么简单,若说是洛阳官宦,为何不光明正大着官服前来,岂不是更能为主人添彩。
文依虽心下疑惑,可算好的时辰就要到了,文依略整衣衫,现在是最佳的时间,还没有拜堂,但是新人应该就在正厅之上,她要赶在拜堂前出现,这样,她就可以在人最多的时候实施她的计划——许寒池能够及时发现她,并阻止她前往正厅,到时候“众目睽睽”是最好的“要挟”。她并不想太贸然,许寒池能等她七年,却在此时另娶她人,一定是有他的原因,只是无论怎样,她要明白其中缘由,“众目睽睽”“人言可畏”许寒池从前未必忌惮,可现在需要顾及孙家脸面。文依想了一遍她的计划,没有问题。
“文依姐,你真漂亮,任那个孙小姐再怎么美,见到你一定自惭形秽!哼!破坏人家姻缘~!真是不要脸。”青宁愤愤又洋洋得意地说。
文依夹了她一眼:“咱们才是来破坏人家姻缘的。”
青宁不以为然地抬抬好看的下巴,跟在文依身后,径直走向大厅,正如青宁所言,文依浓密的秀发绾成了简单的髻,和田羊脂玉的如意簪子深入发间,没有半分流苏摇曳。浅浅的妃色衣衫只是普通的玻锦,并不奢华,直到有人被她静然如遗世独立的脚步吸引,望向她的面容时,才知道为何这女子半分流苏也无,装饰便是累赘……“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便是眼前的女子了。
文依没有旁骛慢慢走着,计算着时间,走过一个不大的进院,前面就是云衔正厅,也就是新人行礼的礼堂了。文依低低咬了咬嘴唇,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抬起头,正要举步,咧呼眼前人影一闪,文依只感觉被人紧紧揽住,身不由己被带离了礼堂门口,一阵景物晃动,停下时,已身在一处僻静院落。文依觉得揽着自己的人有一刹那的停滞,最终还是放开了她,眼前长身玉立,正是许寒池,吉服并没有想象中满身通红,只有腰间华美的红色腰带,显示着眼前人正是今日新郎官。
许寒池冷峻的目光落在文依脸上,慢道:“多谢顾老板前来道贺,还请花厅休息,前厅已然礼成,不必前去。马上开席,自会有人来请,顾老板请便……”说罢便转身向外走去。
“你说……你说礼成了?”文依掩饰不住震惊。
许寒池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是,已然礼成。”
“难……难道不是辰时三刻吗?怎会……?”文依自语间忽地明白,目光转向许寒池背影。“只有给我的喜帖是不同的吧”
“是吗?我也只是看了几位重要客人的帖子,没有看到顾老板的,可能是书房的人一时写错了,误了顾老板观礼,只是今日许某大喜之日,不便责罚,他日登门赔罪吧……不过顾老板一向不计较这些。还请海涵。”许寒池回过头来,笑道,目光礼貌得伤人。
文依咬着嘴唇,感觉生生地疼,勉力道:“我们……我们曾有约定。”
许寒池没有说话,目光变得戏谑,只这一眼,顾文依觉得自己的脸被剥掉皮肤般辣辣疼着。她深深吸了口气,不断提醒着自己的神经不要被击垮。
许寒池背着手,毫不躲避地望着顾文依:“寒池正是守约,7年来顾老板把银子如数交给在下了,嫁娶随己。”
“寒池……是有什么苦衷吗?”顾文依觉得自己问得无力又吃力。
许寒池皱眉微笑,似在思索:“娶妻娶贤,梦昭虽不及顾老板美貌,但也是秀外慧中,且是碧海堂独女,这桩婚姻是寒池自选的,三媒六聘十日之前就如数到了碧海堂,有今日之喜,许某欢欣之极,难道顾老板认为这是苦衷?顾老板是明白人,不必我多说了。”
文依不料想会是这样,一时有些凝滞,半日,强自按住心神道:“你可愿随我到前厅?”
“为何?”寒池问。
“我需要众人为证。”文依道。
寒池皱眉道:“众人为证?证什么?”
“到了便知。”文依道,语气坚定。
许寒池一字一句道:“许寒池所作所言,无需证人,只我所诺,唯死可变。”
“好!许庄主一诺千金,文依不敢质疑。”顾文依道,“葛庭,葛庭,出来,出来!”
半日,葛庭磨磨蹭蹭从门后出来,“顾老板,您怎么知道我在门后?”
“你不是最衷心的葛庭吗?怎会离许大庄主远呢?”顾文依微抬洁净如月的脸,瞪了一眼葛庭,葛庭一个机灵。
“我前日给你家庄主的银两可动了分毫?”文依问道。
“还,还没有……”葛庭看了看蹙着眉的许寒池,答道。
“搬来。”
“这……这……”葛庭迟疑着是否去拿。
“去拿来。”许寒池道。
约半盏茶功夫,葛庭提了一包银子来。
“称!”顾文依道。
纹银“砰”地落在称上,顾文依对葛庭道,“念给你家庄主听。”
“200两……”葛庭道。
许寒池和葛庭同时看着顾文依,不知道她究竟想做什么。只见顾文依伸手拉开冷布口袋,从里面拿出一沓银票,非常厚的一叠,10两一张的3800两。“再称!”
“199两……199两!”葛庭使劲揉了揉眼睛,惊道。
许寒池咬了咬牙,一时间无语。
这本是顾文依在许沉称足今年缴银的时候偷偷拿出来一块,想要逗逗许寒池,如果被他发现,那么就……嫁他,也省了自己一些小小的尴尬,只是现在却要依仗这个小小的玩笑了……
“许庄主还记得7年之约吧,现在7年已过,我没有交齐银两,又该如何?”顾文依本来清丽的脸,此时多了几分狡黠,许寒池回身,不易察觉地叹了口气。
下一秒……
“好。你也可以做我的女人。”许寒池缓缓说道,“想来顾老板这样的女子,能娶来做妾,寒池倒是很乐意的。只是今日云衔山庄大喜,没有必要为了纳妾这样的小事惊动内子。顾老板请回,待到4日陪夫人回门之后,我就与她商量,到时给你一个名分,便搬来吧。现在我要去招呼客人了,不陪,葛庭送二夫人回去,回来打点些财物送去七凰楼,当然,若是顾老板不愿意,许某自是不会勉强,约定不过玩笑罢了,区区银两寒池不会在意,刚成亲就纳妾,我怕梦昭会吃心伤神……”许寒池说罢离去,留下全傻的葛庭和半傻的顾文依。
确实,七年之约只说嫁娶,未说正妻。
许久……
“葛庭,告诉我一句实话。”顾文依冷冷地盯着葛庭,眼睛里结了一层冰。“云衔山庄出了什么事?许寒池出了什么事?”
“顾老板……”葛庭微有些怆然,他知道许寒池给了顾文依致命的一击,眼前的女子经历了那样一场灭顶之灾,一夕之间家园尽失,习惯了用坚毅对抗伤害。7年时间,寒池以沉默温暖的陪伴为她重铸了天地,可现在……一切无法收拾了。
“顾老板,什么事都没有。云衔山庄一切无恙,你……别怪庄主!”葛庭跟随许寒池多年,看起来憨头憨脑,其实是个骨头极硬的汉子,多少年刀光剑影里从没半个迟疑,多少次,顾文依咬着牙包扎他露着骨头的伤口,他前一秒还呲牙咧嘴大喊轻点,下一秒却笑着来逗顾文依,惹得顾文依哭了又笑,笑了又哭。
“那就好,那……我就放心了。好好照顾你家庄主,照顾自己。”说罢,顾文依轻轻拔下头上的和田玉如意簪,一头秀发披落而下,原来满头秀发只用一根簪子簪起,现在簪去,头发披散下来,那是惊心动魄的美。
“这只簪子是我15岁生日的时候寒池送我的,送我的便是我的,我欠他一两银子,这个足抵百倍了,给他,就说‘许寒池,顾文依,从此两……不……相……欠……嫁……娶……由……己……”。
正文 行到水穷处
一连五天……
文依只是静静坐在许寒池以前每日坐的位子上,目光落在大街上,有时空着,有时有着一闪而过的暖意,有时暗淡得没有一点光彩。青宁送来吃的,她也会吃,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是嘴角的溃烂日渐严重,眼睛也红透了,本来就单薄的身体,倚在座位里,就像一片薄薄的叶子。
青宁急死了:“依姐你哭出来吧,哭出来好受些。”
文依轻声道:“我努力了,哭不出来。”
文依哭不出来,青宁可是忍不住,眼泪从大眼睛里涌出来,如断线一般,头发更乱了。几天来许沉、庆三儿和青宁轮流陪着文依,看她不眠不休,看她渐次憔悴,都说不出的心疼,就连一向持重的许沉都在叹气。
午后,春日的日光变得柔和温暖。
云衔山庄送来了一个紫金蟒缎包裹,青宁赶忙拿给顾文依,打开来竞是七凰楼的地契。
“真是两不相欠了。”顾文依看罢,自言自语道,笑容清淡,随即又凝视着包裹,似在想着什么。
青宁急得拉住来人问:“庄主说什么了?”
来人道:“庄主说,既然顾老板不愿意为侧夫人,那么从此以后还请顾老板自行保重吧,除了许掌柜早就典清了身契,庆三儿和青宁姑娘的身契都在地契下面了,请顾老板自主。”
“谁说这个了?我们自然是要跟着文依姐的,我是说还有没有别的?”青宁道。
“没有了。”来人抱拳道。
青宁急得直冒汗:“怎么可能?你是不是傻了,怎么可能没有别的?”
“青宁。”顾文依止道。
她终于从座位上起来了,坐了五天五夜,腿有些麻木,眼睛微微红着:“谢谢这位小哥,不耽误了,这就请便吧。”
“不谢,顾老板,告辞。”来人抱拳离去。
顾文依围着店里转了转,活动了一下麻木的腿脚,觉得腿又是自己的了,最后走到了七凰屏风前。
“许伯……”一炷香后,文依道。
“哦,老板,”许沉从柜台里出来,很是恭敬地走过来。许沉有50岁上下,人如其名,沉稳妥当也沉默寡言,从7年前来到七凰楼,在文依的印象里,许沉每天都在柜台里站着算账,一站就是7年了。
“许伯在七凰楼好多年了吧?”文依道。
“嗯。”许沉谦恭道,“是要比老板多几年。”
文依微笑:“许伯早已是典清了身家的人,来去皆是自由,文依来这七年,多蒙您照顾。如今,您若是想去洛阳或者回老家去,不再每年辛苦往返,文依愿尽绵薄之力,每年的酬劳也会如现在这般送去。”
“老板言重了,我早就习惯了这样往返,也不觉辛苦,家里人在乡下也习惯了,见不惯大世面,还是容许沉在此终老吧。”许掌柜缓道。
文依望向庆三儿,庆三儿忙挥手道:“我也不走,哪儿也不去,我的身契可还在呢。”文依亦不再勉强,声音有些疲倦:“许伯和我讲讲这七凰屏风的来历吧。”
“老板去休息一下,等您睡醒了,我再给您说说。”
“若是能睡得着……”文依微笑,“我一会儿会试着睡一下。”
“哎……”许沉叹了口气,“这是老夫人绣的。”
文依正认真地看着一只凤凰的翅膀,度针引线极其自然流畅,金线是非常细软的,能如此流畅,这不止是手巧,也许还有一些武功修为,文依不敢肯定自己的想法,若是寒池在,他……文依苦笑,他不会在了。
“你说是谁?”文依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
“老夫人,许庄主的母亲。”许沉道。
文依惊。
简单地沐浴之后,顾文依又回到了那个座位上,吃着青宁送来的粥。街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走得悠闲,享受着寒冬之后温和的阳光,照得人也融化了。七凰楼这个时间没什么客人,大厅里清清静静的,风从门口刮进来,扑在脸上,文依觉得这个春天不是那么明媚,春寒尚料峭。
“爷里边请,还没到吃饭的时辰,您三位这是住店吧?”有客进来,庆三儿过来招呼。
“烦劳小哥上两个菜,一壶酒,路赶得忙,没来得及吃饭,这会儿饿了。”身后仆人样的男子温和地对庆三儿说,很是礼貌。
“好嘞,您请好儿。”庆三儿奔向后厨,片刻,温着的酒就端了上来,菜随后也送上来了。
“您慢用,有事儿您招呼。”庆三儿道。
仆人打扮的男子拿出一锭银子,递给庆三儿:“劳烦了。”
“哎呦,爷,换块小的吧,这一早上还没开张,找不出碎银子啊。”庆三儿笑道。
“无妨,不是吃饭的时候,本就是叨扰了。”主子模样的人微笑道,声音极得体好听,隐隐透着贵气。
顾文依喝着粥,青宁加了燕窝进去,本来是尚好的燕窝,文依却觉得有些苦,便不喝了。
青宁过来收拾,想说什么,终于没开口。
“给我泡一些茶。”文依看着青宁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笑。
“好。”青宁很高兴,至少顾文依想喝点什么吃点什么总是好的。
茶泡了一会儿,微微有些酒香传出。文依想给自己倒一杯,却有人把茶壶拿了过去,稳稳斟在文依面前的杯里,琥珀色的茶汤没有溅起多少水花,顾文依抬起头,看到对面座上一人正笑望着自己,那是实在俊朗的一张脸,端方高华,风采天成。
“公子,这个座位不是客座。”顾文依道,“还请移步。”
男子并没有觉得尴尬,也给自己斟了一杯:“季露白,好茶。”
顾文依看着这人喝完了杯中茶,道:“请您移步。”
“文依,别来无恙。”男子笑道。
顾文依沉默……七年来,因是戴罪之身,文依深入简出,虽说是七凰楼的老板,除了拿些酒楼经营上的主意,其他事也都交给许沉三人,这里认识自己的人不多,怎会有陌生男子唤自己文依。
正迟疑间,有些记忆不由自主地清晰起来……
“绍濂……太……”文依语塞。
“是我。”男子点头,笑容渐盛。
一瞬间的电光火石,画面似飞转一般,顾文依完全骇住了,觉得一阵阵眩晕,好在手里有一杯季露白,使人心气平和是这种茶的珍贵之处,季露白生在苦寒之地,何时长出新叶竟是不一定的,就算长出也只有茶心两瓣可饮,当地山民为得此茶日夜看守茶园,每每一两就要百金之数,文依手微有些抖,茶汤泛着小小的波澜。
随孟绍濂来的侍女走上前来,接过他手中的壶,为二人添了茶,柔柔地立在绍濂身边,眼神微微不豫地打量了顾文依,随即满脸温柔地望着孟绍濂。
顾文依勉力回神:“这位也是嫂夫人?”
孟绍濂:“还不算。”
女子俏眉微拧,却不敢说什么,只呆呆立着。顾文依只觉这女子有些眼熟,尤其是拧眉的样子,是——自己。
顾文依饮了一口茶,季露白让顾文依稍感安静,从震惊中缓了过来,她的震惊当然不是来自这个有些像自己女子,而是孟绍濂——昔日陈国太子,如今大陈天子的到来,这声嫂夫人着实抬举了眼前的女子,真正的嫂夫人是她的妹妹——大陈皇后顾文乔。
“李焕,带秀微姑娘到周围找家客栈住下,交代你的事情尽快做,今晚我住在这里了,不必派人来,这里很安全,无妨。”孟绍濂吩咐随行的男子。
李焕利落地起身称是。
“爷,这怎么行,您怎么能没人服侍啊?我……”女子急道。
孟绍濂眼光微倦,叫秀微的女子马上闭了嘴,死死拧着手里的帕子,眼里含了泪,着实让人不忍。
“这里还有空房……这两位也……”顾文依道。
孟绍濂笑,不语。
“爷好生歇着,秀微告退。”女子说罢,不敢迟疑。紧随李侍卫离开了,跨出店门时一个眼神撩过文依。
文依看在眼里,只当不觉。
二人走后,孟绍濂刚想说话,顾文依起身:“见过皇上……”
孟绍濂摇摇头,苦笑道:“起来吧。”
“皇上,换个上座吧,这里临街过近。”顾文依心里其实不是这么想的,她不想有其他人坐在这里。
“好。”孟绍濂起身随顾文依来到上首的座位,二人复坐下。
“皇上是有要务在身,还是途径游览?”顾文依问道。
孟绍濂笑,“都算是,也都不算是……”说罢环顾了一下大厅。“你是这里的老板?”
文依点头。
“我每年都会借巡游东都之名来找人,不过还是第一次离开洛阳这么远,这个镇子是叫柳林吧?”孟绍濂给顾文依倒了一杯茶,顾文依起身行礼,孟绍濂叹气:“你是要累死你自己,还是怕别人不知道我是谁?”
“正是柳林,洛阳周围自是多才子俊士,皇……治国有方,四方皆喻,招揽才俊亲力亲为也是难得。”文依坐下,有些不安却一时说不清为何,只觉得说些冠冕堂皇的话才稍感安稳。
“不是招贤纳士,我在找你。”孟绍濂看着顾文依,像在说一件每日都做的事情一样随意。“皇后告诉我,七年前你们就是在洛阳附近失散的。所以七年来,我一直都在找你。”
顾文依心里有一瞬间的烦怨。
“是我失礼了。”看到文依不语,孟绍濂有些抱歉。
“还在为7年前的事情生气吗?”良久,孟绍濂问道。
七年前……七年前!
顾文依觉得自己快要呕出血来!只觉喉咙一甜,一口鲜血喷在地上,身子不由自主倒了下去,五天来,文依心力已失,骤然回忆起往事,泱泱不胜,昏了过去,迷蒙之间只觉得自己被一双极有力的臂膀抱了起来,她的意识终于消失在青宁的惊叫中。
正文 七年
七年前……顾家—礼部侍郎顾延平的府邸。
如今的陈国太后也就是当年的德妃娘娘带着孟绍濂来到顾家,谁都知道这段时日德妃娘娘常常带着太子在大臣家走动,太子12岁了,再有半年就是选定太子妃的时间了,虽然本朝男子15岁才能完婚,但太子妃在正式册封之前按照本朝惯例要有3年的时间养在宫内,一为学习礼仪,二是熟悉宫中生活,三是便于细细观察女子行为品行。入选的皆是官家女子,在这三年中,她们被称为“育淑”。太子选妃并不像皇帝选秀一样需要层层考核,随意很多,满12岁不足15岁的官家女子都在备选之列,相看的女孩子都年龄尚小,所以选太子妃更像是德妃娘娘带着太子来大臣家游玩。顾文依和文乔都满了12岁,皆在名单之中。因本朝自明殊皇后仙逝,皇帝再无心立后,德妃娘娘主理了后宫之事,因育有太子极受圣宠。
那日,德妃娘娘来到顾家,正厅礼毕,就在顾家的花园里饮茶赏花与文依的母亲闲话家常,顾家花园并不大,父亲不似寻常官宦人家喜植奇花异草,园中只有一池莲花开得正盛并池边木棉亭亭,文官之家清朗之气由然。
德妃一见顾家姐妹二人就喜欢的无可不可,满口赞道:“怪到人家都说,顾家一双姐妹如花开并蒂,年纪虽小,却是再不能找到的美人坯子,今日一见,果然了,姐姐呢就清雅自然,妹妹就俏丽高贵,顾大人,顾夫人真是好福气啊。”
父母自然谦卑恭敬,文依还记得母亲的眼光中一闪而过忧虑,只道是担心女儿中选,到时嫁入宫门相见就难了。文依听德妃娘娘这样说,心中亦是焦急,前日姐妹两个挑选觐见德妃娘娘的衣服品饰时,自己已经刻意简素,只要不失礼,连一应宝石装饰都去了,头上只有小小的双蝶琉璃簪并几朵玉色海棠环鬓,一身秋香色宽袖紧腰织锦长裙,既不失礼也不出众。文乔不喜欢母亲为她选的鹅黄色长裙,穿了自己平时喜欢的浅玫红色芍药暗纹的小裙,极透的玛瑙小簪并着密密的碎珠摇曳,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但也说不上甚华丽,母亲也就由她了。
德妃娘娘看得目不暇接般,只是眼光最终停在了了文乔身上:“虽说姐妹都美,但本宫却是更喜欢妹妹的,看看这俏生生的小脸儿,哎呦,真是可人疼,怎么就生的这样好,姐姐虽美却眉眼素淡了些,想我皇家选妃,气势也是重要的,我便喜欢妹妹这样的,伶俐!太子看如何啊?”说着不住拉着文乔看,没有回头看立在一旁的孟绍濂。
文依悄悄看了一眼母亲,母亲的神情却是一松。
“母妃喜欢的自然是好的,文乔妹妹丽质天成,孩儿也觉得投缘,只是……绍濂觉得大小姐净雅微笑遥遥如初生之莲,若得此友,平生之幸。”孟绍濂皇族气质由来而生,虽赞美却不轻浮,让人觉得真诚可信。
德妃回过头来,似不经意打量了孟绍濂一眼,目光温柔动人,在场的人却都看得心中一凛。
德妃走后三日,旨意就到了顾家,顾家两姐妹均被召入宫中教养,同时入宫的还有另外两个官家女子。兵部尚书肖汉璞嫡亲的孙女—肖南芝,另一个是宫中晴才人的娘家妹子—余杭知府的掌上明珠—陆芙甄,陆小姐与晴才人乃是同父异母,却差了有整整10岁,论理是太子的长辈,却因晴才人位分不高,且陆芙甄艳名动天下才入选“育淑”。
消息传来,母亲便把自己锁在房中,任文依怎样求,也不出来,只在屋内奄奄哭泣,父亲在门外踱了一整夜的步,顾延平身为礼部侍郎,官虽不是位极人臣,亦不是吏部兵部实权之派,可在朝中还是极受尊敬的,只因父亲为官清廉,且一丝不苟,是极严谨端正的人,可那夜父亲的步子是乱的。
次日清晨,父亲稍加洗漱就进宫见驾谢恩。
傍晚,父亲的官轿停在大门口,文依迎了出来,父亲的步伐极缓,像是腿疾发作。文依搀扶着父亲,父女俩相对无言,慢慢走着……母亲想是听说了父亲回府,急急赶来花厅。
待父亲坐下,见只有文依在,终于还是开口了:“如果父亲和母亲不愿你入宫,你可会埋怨我们耽误了你的前程,以我儿教养姿容,想必来日太子临朝,我儿必定前程似锦,乃至一人之下。”
小小的顾文依站在那里,投下的影子还遮不住一块青色的雕花青砖:“爹娘是知道的,文依自小就任性,不喜约束,文依不愿入宫为妃。”这句话文依想了很久才说出来,这是她心里的话,不想对父母隐瞒,小脸微微发红。
“唉……”顾延平叹气,眉目竟显得有些苍老。
“可是如果文依让父亲为难了……”文依咬了咬牙,“就请父亲恕女儿不孝,今后不能长相陪伴,文依入宫后定会竭尽全力扶助妹妹,不争不显,保得终身平安,不累及父母。”身为官家女子,文依怎会不懂君命如山,哪有半分余地转圜。
“真不愧是我顾延平的女儿,傲骨天生又知理知恩,为父怎么舍得啊?”父亲有些哽咽,母亲更是撑不住拿手帕不断拭泪。
“也罢,我儿去休息吧,一切自有天命,为父的……”顾延平没有说下去,站起来离了花厅。
依稀记得入宫那日,德妃一手拉着文乔,一手拉着肖南芝,一脸欢喜,看个没完,皇帝因为晴才人颇得宠爱,对陆芙甄也很礼遇,问了些家中父母情况,一时只余文依一人站在原地,显得身影孤单,绍濂几次想开口和文依说话,免她尴尬,却只见文依对眼前景况似是不闻,安之若素。
黄昏似锦,入宫十日后……
文依和其他两位“育淑”在花园碰到了绍濂,陈国民风开化,即使民间有婚约的男女也没有不得相见之说,更别说宫廷之中,碰面是经常的事情,只是身份如她们遇到孟绍濂总是会不好意思的,三人之中属肖南芝出身大家,但终是武将门风,虽姿色上乘但略失柔美,加上自持之态,让人不得亲近,只向孟绍濂规矩请安后就转身离开了,相比陆芙甄倒更是讨人喜欢,不仅美貌超群,声音也是有着江南女子的软糯甜美,出声请安都能融化了人去,孟绍濂微笑免去请安。文依刚要揖下去随二人告退,孟绍濂却伸手拉起了她,着实吓了文依一跳,好在她生性清雅,不是矫揉造作之辈,礼貌地躲开,便低头不语,欲转身离去。
孟绍濂叫住了她,陆芙甄眼光一闪,不经意划过顾文依的脸,微笑离去。
文依依旧低头不语,孟绍濂却十分高兴,叙起初见之事,告诉文依从第一次见到她,便很是喜欢,只是母妃已经求得父皇旨意,要选文乔为太子妃,但他最喜欢的是文依……他希望文依能做他的侧妃,直说的文依脸色如云霞一般:“太子,文依虽为臣下之女,亦为育淑身份,但不宜与太子私下见面,何况是为侧妃这样的话,文依是实不该听见的,育淑是为太子选妃,如果未能选中,退回家中之例也是有的,妹妹既已选定,还请太子请求陛下和德妃娘娘,退回文依,以便侍奉父母,全我姐妹二人亦忠亦孝之心。”说罢,不顾愣在当场的孟绍濂,再次请辞离去。
文依知道太子这样的话其实说来无妨,自己进宫的那一天就有可能会成为太子的正妃、侧妃或者侍妾,只是心中隐约的不情愿时不时就会蹦出来,今天更是这样,太子的话给了小文依有说不出的压力,文依此时尚小,对于儿女之情一知半解,只是觉得皇宫不是自己向往的地方,她和文乔是礼部侍郎双生的掌上明珠,从小就随父亲出使,无论是大漠孤烟里还是江南烟雨中,都留下了文依小小的身影和无限的眷恋,文依觉得那才是自己想要去的地方,只是这样的心思让文依此时生出了烦闷,一个人呆呆坐在“育淑”苑的回廊上,望着天色渐晚,舒卷的云霞从宫殿小小的四方天空里呈现,绯红华美,在文依看来却说不出的压抑。
更让她烦闷的事情发生了,绍濂和他说的话被随后赶来的文乔听见了,回到育淑苑,文乔不顾来往的宫女,张口便道:“顾文依,你没有我美貌,你不得德妃娘娘宠爱,亏得你还是我姐姐,在家中父母宠爱你,下人喜欢你,你仗着是姐姐处处压我一头,现在你见我就要成为太子妃了,你不甘心,竟然想出这么下作的手段来勾引太子,真是不知廉耻。”
文依听妹妹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又惊又怒,却见肖南芝和陆芙甄走了进来,肖南芝神情倨傲,冷冷扫过两姐妹,自回房中去了,陆芙甄见文乔生气,忙要上前劝慰。文依见势不好,怕妹妹再说出什么话来,低声道:“若我因获罪退回家中,你的太子妃之位亦不保。”说罢离去。文乔气得满脸通红,却不敢再说一言,也不理陆芙甄,生气回房去了。
文依虽然生气但还是忍了下去,今日之事不能被其他人看到听到,不然漫说是文乔的太子妃之位,连性命、父母都会受到牵连,索性不再与文乔争吵,可终究是小小的只有12岁的姑娘,回到房间忍不住闷上被子哭了整夜。文依的忍耐提醒没有换来文乔的清醒,这件事被德妃娘娘知道了。文依被以不适宫中生活,身体欠佳送回家中休养……这一“休养”自然无望回宫,文依和母亲倒是相见甚欢,可顾延平极是郁郁,这样被退回来,文依终身还有谁敢提及?就算是有也定不能是正娶。
父亲连日苦闷,不免深思倦怠,不久后的一日,进宫安排接见属国使臣事宜,回来时便有些步履蹒跚,在书房自斟自饮通宵达旦,只有母亲陪伴,文依和侍女仆役一概不能进入……顾文依记得转日清晨天色尚暗沉,空中滚滚,似有雷雨将至,然雷雨未至圣旨已至,礼部侍郎顾延平因渎职降级流放外任,七年不得归,亲眷随行,顾文乔也在黄昏时分被送回府。
恰是这个时候母亲旧疾又犯,一病不起,时而清醒时而昏沉,3日后是他们要启程的日子,顾夫人因为病重特许在府中养病,待好转再谪遣……
正文 梦醒
顾文依病了。
梦中,她觉得浑身都痛,就像七年之前的那个艳阳似火的午后,密林深处顾延平带着她和顾文乔拼命躲避着追赶,身边荆棘满路,文依脸上身上都是被划开的血口子,身边的文乔被一块拱出地面的树根绊倒,文依回身想去拉她,却被父亲拉住:“快走文依,来不及了。”
“爹,妹妹摔倒了,妹妹……”文依倔强地想回去。
“快走,快走,文乔不会有事。你快走……”顾延平几乎要拧断了顾文依的胳膊,才拉着她一路跑进了一个漆黑的山洞。山洞似乎终年不见阳光,洞内道路极其坑洼难行,父女不敢打火折子怕引来官兵,只能摸索着一路向前。
不知走了多远,顾文依又饿又疼,觉得一阵阵发晕,父亲也越走越慢。
“爹,您怎么了?”文依见父亲脚步慢了下来,道。
“不知被什么咬了一口。”顾延平喘息道。
顾文依大惊,忙点上火折子,却见父亲腿上碗口大的青紫,已经肿了起来,父女心里皆是灰凉一片,顾家未曾有子,文依从小便似男孩般教养,诗书礼仪乃至医术药理,皆要学习,一看之下便知伤了父亲的必是剧毒之物,短短时间就已经深入肌里,顾文依眼泪禁不住涌出,从离家之初,到遇到追杀之人,父亲就只护着自己一人,父亲文官出身,平时只见父亲端方有礼,却不知父亲有此坚毅的一面,刚刚身中剧毒,就算救治都不知道来不来得及,父亲竟是一声不吭,就是为了不引来敌人。
“伤口是青紫色的,没有变黑尚不碍事,咱们看看有没有出口,翻过这座山,不远就是许伯伯家了,我们就可有救了。”顾延平勉强笑着安慰女儿。
山势险峻,父女到达云衔山庄时,顾文依正以12岁小小的身躯半拉半拖着父亲,“云衔山庄”四个字晃动在她眼睛里已不那么清晰,她昏倒在大门口。
不知过了多久,顾文依慢慢苏醒,菱花锦的床幔棉软舒适,让人觉得安心,恍惚间文依看到一个威严又慈爱的中年人站在她床前,后来他知道那是许寒池的父亲,顾延平的生死之交—许镜尧,许镜尧身边站立着一位少年,年纪很轻,沉稳安静。顾文依急着下床找她父亲,脚一挨地,如踩棉絮,站都不稳,少年三步并做两步,伸手将她扶住,文依不禁抬头看他,正是云衔山庄前救了自己的人-云衔少庄主许寒池,一身家常青衣,目光清冷而礼貌。
梦境一转……
文依又来到了父亲床前,父亲轻抚着自己的头絮絮说着……说着自己与许镜尧许伯伯有八拜之谊,只是自己身在朝廷不能和江湖人士多有来往,会牵累他人……但最终还是牵累了妻女,又要拖累兄弟。
梦境再转,文依梦见文乔那日站在自己房门口,绝色的小脸如霜,指着自己道:“就是因为你,不喜欢太子就不该去招惹,招惹了又因为不能为太子正室就刁难爹娘,你哪里比得上我?就要为正室?让你在我之下就这么难吗?家族声誉,爹娘性命都不如你的骄傲重要吗?爹爹如果不是因为你怎么会一点小错就被派了外职?我怎么会丢了太子妃之位?”
接下来梦到父亲安慰自己:“傻丫头,别多想,文乔是逗你的,虽然太子是喜欢你,但是君国天下,还不至于为了儿女私情治了大臣的罪,确实是父亲疏忽,备错了礼酒,再者罪责亦不算重,7年外任罢了,乐得逍遥,只怪半路杀出了贼寇,为父官场多年,难免有对头,只是……苦了你了……世事难料……不要乱想。”从那日父亲获罪,文依就每日陷在自责里,觉得一定是自己冲撞了太子,又惹恼了德妃娘娘,现在被父亲说出,却都是安慰开脱之词,自己忍不住大哭起来,父亲只是轻抚着自己的头,亦悲伤不能自已。
梦断续到了父亲临终时,“你不要担心,文乔不会有事的……她……咳咳……”顾延平想要继续说下去,却再也发不出声音,毒侵内脏,顾延平的脸上呈现着青灰的颜色,已无生机。
父亲去2日之后,朝廷报,礼部侍郎顾延平在流放外任途中遇流寇袭击,与长女顾文依坠崖身亡,夫人因病重未随启程,因得知丈夫女儿遇害后悲痛过世,次女顾文乔被及时赶来的当地官员所救,念孤女无依,养于皇宫。
果然如顾延平所说,顾文乔不仅没事,5年以后,先帝驾崩,孟绍濂继位,大婚之时,娶得正是——顾文乔。文依至今仍记得当年的册封御笔:“顾氏文乔,恭谨维嘉,柔则清雅,虽父蒙罪,实查乃误,女无怨且德,贤良端馥,为彰大陈,公正守实,只以华实并举,善美相间为重,特册顾氏文乔为后。”
文依听到这个消息以后,欣喜万分,文乔当真没事,且已经贵为皇后。当年宫中圈养的碧眼金雕因为宫女不慎碰松了笼子的挂口飞了出来,恰碰上途经的孟绍濂,猛禽一飞而来眼看便要扑到皇帝身上,顾文乔奋不顾身挡住了皇帝,手臂上留下了一尺长的抓痕,皮肉翻出,太后感念文乔护驾有功,令彻查当年顾延平一案,才得知当时乃是宫中太监取酒之时,未有按照礼部所授酒单中竹叶青应备年份取酒,后发现出错,篡改了礼部酒单所致。当日之罪虽然父亲说是自己疏忽,可文依一直觉得,父亲严谨细致,断不会弄错款待臣属国家来使的酒单,而且如此事宜怎会只有一人经手。再回想那日追杀他们的并不是朝廷所说的流寇,身形步伐,必是官家,文依十分肯定这一点。经此一查,顾延平之案昭雪,顾文乔当之无愧成为了有功无过之人,成为了大陈皇后。
文依得知父亲无罪,兴奋地和寒池说了自己想与文乔相聚的想法,许寒池却意外不许她去,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许寒池动怒,握着她的手腕竟然用上了力道,要抓碎她的力道,直到顾文依痛得出声,许寒池才放手,冷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对不起,文依,你不能去。”
第二天,当今皇后下“罪己状”,以家父不能谨蒙圣恩,未曾恪尽职守,为女羞愧不已,还请百姓念先父及秭在外放途中已遭奸人所害,仅以天伦悲泣。现乔当以弱女之身,尽孝太后,辅助陛下,谋福黎民,亲织布匹,亲栽桑棉,以感圣恩宽厚,死而后已。
此状一下,万民欣慰,既感我朝英明开化,又感当今皇后谦卑贤良,更闻得新帝气度不凡,顾氏皇后绝色倾城,进退有度,使来朝恭贺的使臣无不叹服,倍感亲切,一时间大陈在各臣属国之间威望更盛。
顾文依不明白妹妹为什么这样做,父亲获罪之事,家人一直多有疑问,父亲只是沉默,为怕父亲伤心,文依生生压住了满心疑惑,她想文乔也应该是有疑问的,既然现在已经昭雪,为何文乔仍要“罪己”,而且文乔并未亲见自己与父亲坠崖,为何不寻访,若说以前不能,现在贵为皇后,寻访当年之事应该不是难事,即便不查,为何急着下了定论。顾文依挣扎着转念:或许她查了,只是查不到,是啊,文乔不过一个弱女子,这几年不知经历了怎样的艰辛,当年情况此紧急,追兵刀刀都是要命的,若换做自己也会这么做吧?“刀刀要命”文依重复自己所想,可现在回想没有一刀是要文乔命的,文依努力抗拒着自己疑惑,“我和文乔是不同的”,父亲曾经这样说过,哪里不同?父女的话题一谈到顾文乔,父亲就不让她多问,这些年文依想过许多,一想到关节,文依就有些抗拒。
文依曾追问过许寒池爹爹过世之前和他说了什么,是不是有什么瞒着自己,许寒池总是一脸云淡风轻地带过。说:“许伯伯告诉我将文依许给我为妻。你现在是不是准备要完成许老伯的遗愿?”
文依恼:“你若是不告诉我,就不要来七凰楼喝酒。”
寒池失笑:“顾老板,我才是七凰楼的东家。”
“可我是老板啊?酒的价格我说了算吧?千两一杯,你刚喝了3杯了,3000两拿来。”顾文依一脸任性刁蛮相,用青宁的话说,当时那表情,活脱脱一奸商。
许寒池却微微凝滞地望着她,继而低头咳了一声,转过头去,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怎么不说话了?”顾文依见许寒池不理她,气道。
许寒池又喝了一杯,吩咐青宁去换冰过的茶水来。
“天气不热,你喝什么凉茶啊?”顾文依不解道。
一边的许沉撑不住呵呵笑了,庆三儿也跟着笑起来,他们这一笑,顾文依明白了过来,脸刷地红了,疾步奔上楼去,许寒池也在众人的笑声中咳了两声,笑着跟上楼。
“顾伯伯和我说的话,你都听过,唯有一句……”追上顾文依,许寒池拉住她,笑道。
“什么?”顾文依抬起头急切地问。
“顾伯伯说……要我许你一世安乐。”许寒池的脸温和而认真。
“你答应了?”顾文依问完马上后悔了,想自己的脸一定红得没法看了,怎么会问出这么该死的话。
许寒池笑出了声。
顾文依都要气死了,仰头怒目而视,却被许寒池一把拥在怀里:“我许的是……永世安乐。一生怎么够?”
“永世安乐……永世……”“对不起,娘……对不起……”
孟绍濂听到顾文依在呢喃些什么,听得不大真切,也是两天没有合眼,神丝颇为倦怠。青宁正送了茶点进来,听到顾文依梦话,孟绍濂听不真切,也不明就里,青宁却是能猜出几分的,不觉红了眼框,轻轻推着她:“文依姐,你醒醒……”
文依慢慢睁开了眼睛。
正文 初现
第六章初现
顾文依醒了,脸上半点血色也无。
孟绍濂看着刚刚醒来的文依,满眼皆是怜惜,道:“大夫说你急痛攻心加之不宣不泄,全闷在心里,才酿出了大病。我不管因为什么,现在你都要给我安下心来,先养好病。”孟绍濂语气颇严肃,让人没来由想去服从。
“文依姐,孟公子已经守了你两天两夜了,都不曾合眼,你能醒过来,也全仗着孟公子呢。”青宁红着眼睛和文依说道。
文依想撑着坐起来,相当费力,身体仿佛被抽空一般:“有这么严重吗?”
“怎么不严重?你都不知道自己的病有多凶险,洛阳的几位名医几次都说你快……孟公子救你是用了自己的……”
“青宁姑娘。”孟绍濂笑止道,脸色有着不太正常的白色。
“用什么?青宁?”顾文依疑惑道。
“用自己的血髓作药引。”青宁道不管孟绍濂阻拦,执意说了出来。
“大夫说在你吐出鲜血12个时辰以内必须要用习武之人浸透内
力的血髓做药引,化开御用十二生露丹服下才能救你的命。”
“血髓……”顾文依咬牙坐了起来,吃力地靠在床头,璇花玉叶枕被放在横栏的位置,显然是谁之前就精心放在那里,预备她醒来靠的。
“大夫说你气血大伤,又血破吐了出来,实在已成了大症候,能不能治已在天命,我们都慌了,连许掌柜都没了主意,直要去请……”青宁停了一下,文依知道她要说去找许寒池,微微摇了摇头。青宁会意,接着道:“后来孟公子用了自己的血髓。也恰好孟公子竟然有十二生露丹,大夫说那丹药是用雪莲芯中汁,沉香木上霜,还有……还有什么,反正是十二种寻也寻不到的东西制成的。对了孟公子,大夫说这药是御用的,你怎么会有这丹药?”
顾文依惊道:“血髓取自人之命锥?这怎是轻易可取的?何况你
乃……”说着不住咳嗽起来,何况你乃九五之尊的话被顾文依咽了回
去。
“一个小刀口,你不要担心。”孟绍濂笑道,脸色着实苍白,“青宁姑娘不曾习武,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所以说得夸张了,至于那丹药……”孟绍濂显然是在想怎么躲过御用二字,笑道,“也没这么神奇,大夫们说“御用”是故弄玄虚罢了,让人听起来显得他们见多识广,其实,不过十二味药材,不是非要跑到天涯海角找的,我专门养了些药材。”
“谁说我没见过刀伤啊?我可是见过大伤口的,都没有这么深。”青宁还要继续反驳,看到孟绍濂微微摇晃了一下,忙跑过去扶住,“孟公子……”
孟绍濂微微晃动,见青宁紧张,忙一挥手,让她不要惊到刚醒的顾文依。
文依心下了然,道:“青宁,我已经醒了,请孟公子到上房歇下,孟公子身上应该还有十二生露丹的,服侍孟公子服下,待会去拿咱们的玉名驹,收敛外伤也是好的。”
“好……好。”青宁高兴道,“我们家的玉名驹也是外伤圣药呢。正好给孟公子用。”
孟绍濂并没有推辞,微笑着随青宁去了。
第二天,顾文依已经能慢慢走动了,青宁扶着她来到孟绍濂房间,孟绍濂看起来有些疲惫,原本俊朗的脸因着苍白多了几分憔悴的神色,却不知怎的看得青宁脸色一红,忙低头走了出去。
顾文依坐在离孟绍濂休息的卧榻远些的桌边,轻声道:“多谢皇上……只是,皇上是万金之躯,确实不应该冒这样的险救我一个草芥民女。”
“真的是青宁姑娘说得严重了。你不用担心,我好好的。”孟绍濂笑道。
“皇上什么时候回宫?”两人沉默之后,顾文依道。
“急着赶我走?”孟绍濂笑。
“不敢,只是担心皇上身体,若能早回,宫中有御医照顾,更能安心些。”顾文依道
“我就这样回去?那恐怕宫中是要大乱了。”孟绍濂苦笑。
文依低头略思,孟绍濂说得不假,还不能回去,便道:“那就请皇上在此将就些时日,待身体好转再回宫去,也省得文乔担心。我这里还有些药,治疗外伤也可,我一会儿再让青宁送来。”
文依有些吃力地站起身来准备离开。
“你欠我一个人情。”就在文依将要走出房间时孟绍濂忽然道。
文依停住脚步,道:“是。今日之恩,文依自当报答,还请皇上吩咐。”
半晌,孟绍濂道:“随我入宫。”
顾文依没有转过身。
“跟我回宫,嫁我为妻。”孟绍濂道。
文依摇头,驱赶噩梦一般摇头。
“或许你愿意听一下理由再做决定。”孟绍濂语气沉稳,却挡不住的虚弱。
顾文依微觉不忍,深吸了口气,点头。
“两天前我离开洛阳,巡游至此,其实不当饭时,也无需投宿,是因为我看到了你,我见你坐在那里……要知道,7年了,你的容貌其实变了很多,当然,比我想象的还要美,可仅凭容貌我不能确定是不是你,是不是我一直在找的顾文依,我看了你好久……直到你喊青宁去倒茶,你的笑容让我确定,眼前的女子就是那个不肯做我侧室……”孟绍濂低头无奈地一笑,“或者应该说,正室也不愿做的顾文依。你长得很像顾夫人……“净雅微笑遥遥如初生之莲”还记得我在你家花园说过的话吗?”
“皇上……”顾文依皱眉。
文依心里说不出的乱,如麻般纠缠,当年之事其实不能怪孟绍濂,不过年少相遇,身为太子,就算说出心中所想,亦不算轻浮,可……
孟绍濂的语气变得威严,属于帝王的威严:“跟我回宫,就在今日今时,我许你大陈皇后之位。”
文依无法不震惊,本就虚弱,现在更是站立不稳,孟绍濂本来坐在床边,迅速起身将他挽住,却忘了自己也是有伤在身,一阵眩晕,文依强按心神,两人都坐了下来。
半晌,文依勉力道:“大陈皇后是顾文乔,我的妹妹。”
“我知道。”孟绍濂的语气异常冷静,“但是,顾文乔不配。”
文依暮然抬头,目光成霜。
青宁来送药,孟绍濂请她进来,青宁疑惑地看看二人,苍白的顾文依,同样苍白的孟绍濂,却都有着说不出的吸引力……青宁微微有些痴住。
“青宁出去,没我的允许,谁都不能进来。”相处七年,文依甚少有这样的语气,青宁打了一个机灵,不敢玩笑,点头称是,出去拉好门,干脆自己坐在楼梯口,不让人进入。
半月如洗,月光清凉凉撒进七凰楼来,青砖地板上有着紫金漆描花卉,简单古朴,衬得七凰楼依依生凉,十分惬意舒缓……客人三三两两举杯对饮,声响皆不大。许沉在柜台里忙着结今天的账目,算盘珠在手里拨来拨去,熟练却不快,妥帖自如,庆三儿想是招呼了一天累了,这会儿倚在大门口看月亮。
青宁却再也坐不住了,在孟绍濂门前的楼梯口坐了整个下午了,她倒是不太关心两个人在说什么,可两个人的身体怎么能吃得消这么长时间的谈话。正在犹豫要不要敲敲门,顾文依推开门,提裙走了出来,看到青宁坐在门前,道:“青宁……到我房间枕头下面,拿那个折枝梅花蜀绣袋子来,再拿一把剪刀。”
文依语气严肃,青宁不敢耽误快步去文依房间,依言拿来东西,还没来得及问他们要不要吃饭,文依又回到孟绍濂的房间,青宁继续坐在楼梯口,愁苦……
孟绍濂房间,灯下,文依拿着剪刀的手有些抖。
孟绍濂走过来,伸手轻轻握住,“我来吧。”绍濂的声音微微沙哑。
“让我自己来.”文依不经意般抽出手来,“皇上确定是这只荷包”
孟绍濂拿起荷包,仔细看了一下,认真点了点头。
文依握着手里的荷包,那是七年来每晚都握着才能入睡的荷包,朝廷颁出父亲和自己遇难的消息之后,母亲悲伤离世,这只荷包是母亲过世之后一个货郎送到云衔山庄的,文依见过来人,只是一个走街串巷的普通货郎,说是一位身体虚弱的官家夫人买银针之时托他送往云衔山庄的,交给庄主即可。
“当年,在你与顾大人和文乔离开之后,我心中十分难过,曾探望顾夫人,顾家正戴罪封锁,我只带了李侍卫潜入,来到房前时,却见顾夫人临窗而坐,想是刚刚写完什么,正在折起,然后……竟开始在上面密密绣起来,我不能肯定顾夫人写了什么,但是亲眼看到顾夫人绣了这只梅花荷包,它很独特,梅花是绿色的,我想我没有记错。”孟绍濂道。
文依低头看着荷包出神,荷包上绿色的梅花很传神,梅花难绣,在于若丰则形不似,若过瘦,则容易倔强可恨,在瘦与润中能得三分风骨已然不易,这荷包上的梅却如是活的,竟能隐隐有些香气般……文依每晚都握着,荷包已经有些旧了。文依定了定心,开始一点一点剪开绣线,每一下都抖得厉害,直到整个荷包都被拆开,一张锦书完整地铺在了灯下,文依才发现汗水充盈了整个手掌,剪刀再也握不住了。
正文 今何在 何曾在
锦书铺在灯下,不大的一张,字迹涓雅……
孟绍濂一直远远站在窗下,礼貌自然地望着窗外。
“皇上。”文依折起手帕,道。
“嗯……”孟绍濂回过头来,目光如水。
“有些事情文依不太明白,陛下能否为我解释。”文依道。
孟绍濂稳稳坐下,凝视文依,极优雅。
顾文依也望着向孟绍濂,这是自从再次相见,第一次认真打量眼前的孟绍濂——如今的大陈国君。7年时间,虽然还可见太子时依稀影子,只是早添了稳重与天家贵气,以及杀伐决断里不容置疑的冷峻,饶是望着自己眼光里满满的情愫,也掩盖不住帝王的威严。
“若是文依冒犯,还请陛下恕罪。”文依起身一揖。
“无妨,你我是友。”孟绍濂抬手请起。
文依坐下,缓缓道:“7年了,陛下乃帝王之尊,后宫佳丽无数,若说对文依不能忘情,执意寻找,是否太过牵强?文依自问无过人之处,且是戴罪之身。若说是为了文乔寻我,那看来必是夫妻情深,陛下又为何许文依皇后之位,文乔又当如何?如按皇上所说,您一直在寻我而不得,骤然相见,陛下不问文依是否已嫁,不问文依现况,便要带我入宫。据文依所知,皇后之位并不是陛下一人就能决定的,君无戏言,许我大陈皇后之位陛下是否言辞过轻?”文依话说得并不快,只是句句犀利,将所有疑窦瞬间都抛了出来。说完之后,平静地望着孟绍濂。
孟绍濂也不恼,只是微微有些失望:“看来顾夫人信中提及不多。”
文依点头。
孟绍濂转而温和笑道:“你嫁与未嫁不难看出,青丝未绾,秀眉未散……,说罢停了下来,仿佛陷入了一些回忆:“至于我想带你入宫,一为愧疚所累。于你……往事不愿意回忆,于我又何尝不是?我总是对自己说,若能帮助你减轻伤痛,我也会好受一些,当年事,我虽无心,却是始作俑者,年少之时只是觉得身为男儿遇到心爱之人,必要勇敢说出心意,何况我为太子,当时觉得只要你我可以在一起,为侧室也不算辱没你。只是未想这话被文乔听到,也不想文乔会将这话告知母妃,若是文乔能实话实说,只说是我诉说心意,想来也是无事的,可是……”
“可是什么?”文依追问道。
孟绍濂叹了口气:“那日,文乔到了母妃面前先是哭泣不语,待母妃劝慰无果,拿出身份来逼着文乔说出原因,文乔才开口,可她说的是—顾文依以姐姐身份压制自己,御花园偶遇太子,姐姐更是柔情缱绻,娘娘是知道的,太子初遇便喜欢姐姐,就许了姐姐太子妃之位。文乔多次提醒姐姐要知礼守礼,可姐姐拿出长姐身份,说文乔要是到处乱说便将我哄回家中,文乔知道德妃娘娘怜惜文乔,可当妹妹的实在不愿与姐姐在众育淑之中相争,致使被人唾弃,败坏顾家门风,斗胆请求德妃娘娘将文乔退回家中,侍奉父母。”孟绍濂坐在靠近窗子的榻上,目光投向窗外。“我也是在父皇圣旨已下,你被退回家中之时才在内监口中逼问出事情真相的。我当时尚不能护你……”孟绍濂显是遗憾使然,本来苍白的脸上满是怆然。
文依无语,孟绍濂接着道:“但如今我已是大陈的帝王,我的皇后不仅要国色,还要德配天下。”
文依看着有些昏暗的烛光,没有表情。
“二为相思之苦。”孟绍濂道,“多年来,我一直在找你……虽然文乔说你与顾大人已经坠崖身亡,我却觉得你还在,所以我从未放弃,只道佳丽三千,不知心系一人。帝王就一定要多情吗?或者在你看来,帝王就一定薄情?”
半晌无言,文依道:“陛下要文依入宫,还有什么原因?”
孟绍濂失笑:“顾文依,若是寻常女子,这两个理由还不足以让你疑虑全消吗?何况我帝王之尊,何况皇后之位?为何你却不为所动?”
文依不语,起身为孟绍濂斟了一杯茶,郑重端到他面前。
孟绍濂知文依之意,便接过茶,笑道:“既然你执意要我说出其他原因,那你要向我保证,不能再昏倒,再救你一次,我就救不活自己了。”
文依点头。
“文依,老夫人的绢帕,借我一看,可有不便?当然,若有不便,无需勉强。我只是尚有疑虑。”
文依从袖中掏出绢帕递了过去……
灯下,绢帕上的字迹很是秀气,只是看起来力道不足,显是娇弱女子所书,帕上是一句诗:“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
孟绍濂不易察觉的一震,继而道:“竟然只是一句诗”。
说罢又笑道:”苏老堤边玉一林,六桥风月是知音。任他桃李争欢赏,不为繁华易素心。咏梅之诗颇多,顾夫人独爱这句,我一直在想,顾大人端方正直,为人颇为守礼,女儿却都是不同,这样想来,你的桀骜,必是传自夫人了。”
文依不语,用手轻轻滑过绢帕,有着无限的依恋。
孟绍濂自语般低着头:“原来顾夫人是这样一位女子。怪不得至死亦不肯弃夫家而自保。”
“你说什么?”文依的震惊已然无法自持。
孟绍濂起身拉过文依,让她坐在榻上。
“是的,你没听错。顾夫人没有和你们一起启程不是因为病重,病是真的,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有人不让她走。”
文依一时间的错愕:“谁?这是先皇的旨意,谁敢忤逆?”话一出,目光中随即闪过一丝绝望,文依知道,敢于忤逆皇帝旨意的人一定非同小可,定是极贵之人,孟绍濂一旦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她便知道了一个惊天的秘密,也就是说自己很可能必须留在孟绍濂的身边了,事关重大,哪来独善其身之理,更何况……文依摸了摸衣袖,以便确定被自己调换的手帕已经藏好了。
孟绍濂正望着窗外,没有回头看他,给了文依掩饰好情绪的时间。而此刻的孟绍濂脸上有着说不出的无奈:“当年的德妃娘娘,如今的陈国太后—姚净姿。”
饶是做好了准备,乍听如今太后之名,文依心中仍是震惊,母亲手帕只小小的一方,能说的话不多,并没有提及谁害了自己。
孟绍濂说罢走到她面前,有些倦意地笑道:
“随我出去走走……多年寻你,从未好好看过洛阳周围的景致,想来你长住这里,给我当个向导吧,携美同游,不枉我7年相顾。”
二人离开了七凰楼,青宁追上去想要跟随二人,但走去又停下来,只望着二人的身影远去。夜色深沉,向冷清的街道尽头弥漫开去,仿佛不见底的深渊……街上,一双人影由远而近,向着云坨河的方向慢慢开散过去,被拉得长长的。
流水在初春的夜里有着格外大的力量,从上游淙淙而下,破冰之力,奔涌之势,就像要冲破牢笼般,白日平静的云坨河,在夜里却是充满了生命力。
虽是同一条河,这里离云衔山庄是有段距离的,这让文依觉得安心。来到河边,孟绍濂伸手摸了摸河水:“还是很冷。”
“尚是春天,冰雪消融,水中有很多从上游带来的冰,自然是冷的。”顾文依望着河水,有些发呆,恍惚也是这个季节,那是个温暖的午后,她与寒池在云坨河畔驻足,彼时许寒池已经是威震武林的云衔山庄庄主,山花烂漫映着眼前风华正茂,俊朗飘逸的男子,让文依想起了初次见到他时的样子,自己昏倒在山庄门口,她多希望能有人能扶住她,拉起她,而许寒池就真的出现了,沉默而有力,仿佛上天派来的神一般,出现在她面前,带她远离了恐惧。那个温暖的午后,云坨河水流长,寒池第一次轻揽她入怀,他们贴得那样近,能够听得见他的心跳,文依的脸如春花般红艳。
7年时光匆匆,云坨河水依旧……而他与她就这样擦肩而过了,太多的疑问缠绕,文依想不透,问不到,见不着,仿佛梦中一般,尚不能醒过来,孟绍濂又生生将往事真实地推到了自己的面前。仿佛梦境重叠一般,想要醒来,却发现这不是梦……
“文依……”孟绍濂从河水中抽出手来,背在身后,望着河水微微出神。
“嗯。”文依道:“我在听。”
“你可知我是谁?”孟绍濂问道,负手而立。
“大陈天子。”文依道,虽不知孟绍濂为何有此一问,文依仍答道。
“都道天家富贵,呼风唤雨,无不称心如意……”孟绍濂半句而止,陷入了沉默。
文依的思绪在一瞬间百转千回,几乎是不敢再想,文依郑重跪下,白衣落地,发丝随风轻扬:“文依出身官家,虽不知朝堂之事,亦不知宫中争斗,但是文依知道,高处不胜寒,越是富贵权柄在手,越是如履薄冰,皇上乃天下之主,孤独辛苦更是常人所不能理解的。”
孟绍濂没有说话,独自望着汤汤水流,从面前匆匆而过。
文依抬起头,望着孟绍濂的背影,那背影有说不出的落寞:“对顾家往事,务必请皇上知无不言。”
孟绍濂没有回头:“你真的想知道?”
文依点头。
“如果得知真相,你可知意味着什么?”孟绍濂的语气萧素。
文依的手指关节已经被自己攥的发白了,只是藏在衣袖中,谁也看不到:“跟随陛下回宫,或者……死。”
“那你可知道?帝王家有去无还?而死亦不能复生。”
沉默……文依点头。
文依知道……从皇上走进七凰楼,这结局就注定了……或者结局从来都是注定的。
许久,孟绍濂点头:“文依,我已经没有选择了,若是让我在两年前碰到你,如果你不愿和我入宫,我绝不勉强,即使我是如此希望……但现在……我想,老天是在帮我的,让我再次遇到你……你太像顾夫人。”孟绍濂回过头,眼中有着如星般光芒璀璨。
正文 梦里不知身是客
云坨河上,星芒闪烁,亦同孟绍濂如星般眼眸,大陈天子孟绍濂站在那里,让你觉得他可以掌控着一切,他说的话便是真理一般,不由得你不相信。
“你可知我的母妃是谁?”孟绍濂道。
“当今太后,当年的德妃娘娘。”文依道。
“你只知有德妃,可知当年还有一位苓妃娘娘?”孟绍濂目光遥远。
文依似在回忆:“嗯,文依曾听府中仆人谈起,苓妃娘娘亦颇受先帝宠爱,听下人议论,苓妃娘娘还比德妃娘娘早些有孕,先帝还称,谁能生下皇子便是太子。只是苓妃娘娘早产,没能生下胎儿就母子俱亡了。”
“那个孩子没有死。”孟绍濂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光晕。
文依惊道:“可听说苓妃娘娘的布丧昭告中确实是说母子俱亡的。孩子没死,那现在……”
“就站在你面前。”孟绍濂道。
文依心中一惊,却不是因为她听到了一个皇家隐秘,而是孟绍濂竟然毫不隐瞒自己的身世,就这样轻易地说给她听,拢在袖中的手不禁抓了抓调换的手帕,母亲在手帕中提到了孟绍濂非德妃亲生。
孟绍濂回过头,看到惊得说不出话的文依还跪在地上,快步走过来拉起文依,伸手想去碰触她的膝盖,为她拂去凉意,文依轻轻一躲,低头道谢。
孟绍濂无奈地笑:“你既知要随我入宫了,就应该知道,你必须成为我的妻子,我才能随时保护你,不然你入了宫只会像一只蚂蚁一样,简简单单就会被人踩死。”
文依点头,还是不自觉地向后移了一下。
孟绍濂笑道:“好,我不急,你若不愿我自不勉强。”
“多谢皇上。”文依道。
“我有信心,你总有一天会心甘情愿的。”孟绍濂轻松一笑。
文依不置可否,犹自出神:“陛下是说,苓妃娘娘才是皇上的母妃?”
“是的,当年姚净姿以启灵花入药,使我母妃孕我之际常有恐惧之感。此花颇为霸道,一旦进入血脉随即融合,不易察觉,加之孕中多思极为常见,所以医者断看不出是用药之过。启灵花药力致使我母妃成日惶恐,最终早产血崩而亡,而此时姚净姿也临盆了,她生下了一个女孩,秘密被送出宫外,而我就被换到她的宫里。”
“女孩儿……一位公主?”文依道。
“是女孩儿,但不是公主。”孟绍濂道。
母亲的手帕上写得话又一次被证实,文依只觉气血上涌,生生要震破还未曾痊愈的内伤。
孟绍濂见文依面色潮红,忙伸手导入真气,却忘了自己也有极重得的伤在身,背脊撕裂般疼痛,不觉淌下汗来。
文依急脱手:“皇上不可。你自己还有伤在身。我不惊便是。”
孟绍濂面色更加苍白。
“皇上,我们回七凰楼再说,若是……”文依急道,声音中已不觉多了几分关怀。
“不可,在我们成功之前,这些事情不能让别人知道。”孟绍濂浅笑道。
文依点头,忙扶孟绍濂坐在一枯树残木上。
“成功?”文依问。
孟绍濂点头:“是,我要你助我除掉姚净姿。”
文依吃惊得说不出来话了。
孟绍濂拉开了自己的紫蟒长衫,浅铜色的皮肤映在月光下,胸口有深深浅浅的青色印痕起起伏伏。“启灵草混入孕妇血脉,不易发觉,但是会随血液进入胎儿的身体,只是,若此婴儿长大不练武,或者不习练内家功夫,启灵草的药力便不会显现。我小时一直追问为何不给我请传授内家功夫的武师,太后一直以皇家习武以强身健体,风姿雄健为主,不需要真的掌握打斗本领为由搪塞。直到近几年我结交了一些江湖侠士,才开始偷偷习练,有一次运功之时便发现了这些青痕,这些青痕不运功便看不出来,我刚刚提了真气,现在才能看到。”
文依点头:“我在医书上看过启灵草的记载,此草极不常见。”
“我开始也疑惑不解,为何身体中会有这些青痕,直到有一次出巡之时遇到一位高人,我隐藏身份,才问得就里。”
“从那时,你便起了疑惑?”文依问。
“是。”孟绍濂整好衣衫道。
“可是,事关隐秘,想来不好查访。”文依道,母亲的手帕虽提及绍濂非德妃之子,可其中原委并未细说,想来母亲并不知道。
“几乎是一无所获,直到……”孟绍濂望着云坨河对岸藏匿在黑暗中的远山,神丝闪烁。“那木措赫前年送来的贡品中有一野生首乌,为保不散失野性,用了首乌发现之地周围的草木缠绕相护,这其中夹杂着一棵启灵草。”
“那木措赫?”文依道,“太后的故乡?”
“正是。”孟绍濂道:“那木措赫!”
那木措赫地处大陈西部,与中原交界,土地富饶,物产丰富,历来是陈国属国,多受中原影响,民风开化,经济发达,民众也多与中原通婚,后代更是民族交融,男子则健美彪悍,女子则风情多姿,多年来常选美女入陈国进贡,德妃正是来自那木措赫,其母乃是中原人,所以姚净姿更似中原女子,秀丽窈窕,更妙的是眉目之间偶露异域风情,极是美貌多姿,颇得先帝喜爱,怎奈姚净姿并不喜欢中原文化,不似苓妃通晓诗词歌赋,更能与先帝谈得来,所以花开两朵,平分秋色。
“可惜当我察觉此事,意欲追查,才发现当初服侍苓妃娘娘的宫人皆已不在了,就连太后身边知晓此事的人也都不在了,太后当真雷厉风行,解决得干干净净。”孟绍濂冷笑道。
“那皇上怎知此事?”文依道。
“因为皇后身边的小宫女雨翠。”孟绍濂道,“太后本来可以将这件事带进棺材的,但是她也忍不了文乔的娇惯多妒,这些年我与皇后貌合神离,一直不能废后就是因为太后一力阻拦。直到文乔害死了我的皇子祖儿,事情败露,文乔无可饶恕,虽推到雨翠身上,但是谁人不知此事是她所为,太后亦忍无可忍,将文乔招入赫宁宫训话,半日之后,文乔从太后宫里出来便似换了一个人般,温柔和顺,再不生事。至于雨翠则被—腰斩而死。”
陈国立国以仁爱为本,历代君王崇尚黄老无为,酷刑早已取缔,腰斩之刑文依更是只从历代典刑书上看来,乍一听只觉得凉到脊背。
绍濂道:“我曾为此与太后争执,明知不是雨翠所为,为何要用此酷刑?”
“太后只道毒害皇嗣非同小可,必须处以酷刑,以正国法,太后乃后宫之主,我虽国君,亦只能从了太后之意。临刑前夜,我去看过雨翠……是很秀气可爱的姑娘,知道自己将身受酷刑,仍然跪求我看在父母已经年老,放过他们。并给了我一张血书。
“血书?”文依道。
孟绍濂点头:“血书是雨翠的姨娘留下的,上面只有短短几个字,想是她姨娘仓促而写,亦或者是临终之笔,雨翠说,太后已经知晓了她的姨娘曾经在苓妃娘娘宫中服侍,便起了杀心。”孟绍濂深深叹气,“雨翠说,她的姨娘告诉她,这几句话讲了一个孩子的身世之谜……“雨夜露安,少主西来,晨起玉梨,花落随风。”
文依略一思索道:“听闻德妃当年住的宫殿正是露安殿,而玉梨宫……不就是苓妃娘娘的寝宫吗?而且玉梨正在露安的……西边……”
孟绍濂深深点头,眉间无限凄凉。
文依努力回想母亲在手帕中所提内容,片刻道:“你刚才说德妃所产乃是女孩儿,但并不是公主。”
孟绍濂回过身,目光里有无限疼惜:“答应我,无论你听到什么,都要按住心神。”
文依深吸了口气,点头。
“文依……文乔是你同父异母的亲妹妹,也是太后的亲生女儿。”
“果然。”文依心道,“与母亲所留之字全然吻合。”一时间的失神,文依险险落泪。
原来顾夫人母亲信中叙述,父亲与德妃于幼时便相识。父亲与母亲相知相爱,琴瑟和鸣,成亲之后,德妃亦嫁入宫中,无奈对父亲情丝难断,一次父亲随先帝到行宫避暑,又遇到德妃,德妃以暖情之酒灌醉父亲,一朝之错,竟有了文乔。父亲酒醒深为懊恼,对母亲坦白,欲辞官而去,无奈德妃以全家老小为要挟,父亲只得继续留任,只是对德妃极为冷淡,每每避而不见。文乔出生乃是女孩儿,德妃对太子之位志在必得,怎奈难以舍弃亲女,便连夜送来顾府,成了顾家的二小姐。太子选妃,德妃多番暗示要文乔入宫,将来为皇后,但是孟绍濂依旧选中了文依,无奈,德妃让二人均入宫,只是自此深责顾延平,更是恨极了母亲,并借礼部酒单之事,致使流放外任,而最后终是落得文乔回宫,文依父女坠崖之果。临终之时,母亲将此始末写于绢帛,按照家乡罗敷岭女儿刺绣留言的习俗藏于荷包之内,并许一货郎小利送至之前与父亲约好的汇合之处——云衔山庄。是夜母亲正衣华妆,以礼部侍郎夫人头面之装吞下□□,想母亲桀骜一生,如此含恨离世,该是怎样的煎熬……
正文 此去无非苦与乐
文依有泪,缓缓流于心中:“文乔是太后之女?皇上这样说有何凭据?”
“顾夫人过世之后,顾家剩余家丁仆妇也变卖为奴了,你可知你奶娘是怎么死的?”
文依大惊:“你说靳妈妈?你说奶娘她……”文依原以为顾家家丁仆妇均是变卖为奴了,骤听自己的奶娘死讯,心中急痛。
“靳娘在顾夫人仙逝后触柱而亡,临死前,她向我吐露了一件事:文乔秘密被太后送进府时,夫人刚刚临盆生下你,虽知文乔乃德妃与顾大人之女却百般隐忍,对外只以双生女儿报喜,接纳了文乔,不想还是落得这样结局……靳娘说顾夫人死守秘密多年,早已郁郁,只有靳娘一个心腹知晓此事,虽自己劝解,却难解心中之结,每每宫宴官员携眷前往,德妃娘娘更是多有刁难,且做得滴水不漏,让人看起来好似亲厚一般。靳娘知道顾夫人离世自己一定会惨遭荼毒,不如一死了之,夫人虽死却一点真相也不能吐露,心中之苦犹如黄连,自己早去陪她也好,不致黄泉孤苦,可临死之前却心有不甘,替夫人不值,遣人捎信给我前来见面,便将此事告知与我,我非德妃亲生。可此中原委靳娘却不得而知。”
停了片刻,文依道:“皇上就没有怀疑过靳娘是因为怀恨,所以挑拨你与太后的关系?”
孟绍濂微笑,亦不隐瞒:“自然是怀疑,虽然种种疑问缠绕,也有很多迹象表示此事可信,但是多年来太后对我也是疼爱有加,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也只是疑心,直到……”孟绍濂无奈的摇头。
“直到什么?”文依问。
“祖儿的事情平息之后,我与文乔之间只剩了皇帝与皇后的架子,除了初一十五祖制以外,我也不再去她宫中,想来文乔长日寂寞,便慢慢钻研起药理来,御医多次劝说,亦不听,不仅逼着自己宫内的宫女内监试药,偶尔自己也会尝试。有一次正是月圆之夜,文乔想是误食一些能够致幻的丹药,梦中自语,道出了那日太后训话的内容——文乔便是太后娘娘的亲生女儿。真是笑话!我竟是从我的皇后口中得知真相的。”孟绍濂捡起河滩上一块白色的鹅卵石,起身投向水中,身姿极健朗,石头在水面由近及远跳了过去,孟绍濂爽朗一笑。
“皇上,在七凰楼时你借绢帕一观,说是尚有疑惑,疑惑什么?”文依道。
孟绍濂无奈一笑,道:“你是否还记得当年追杀你和顾大人的贼寇?”
“记得!他们不是贼寇。”文依道。
“那是什么人?”孟绍濂剑眉已蹙,目光凌厉。
“是大内侍卫。”文依道。
“你如此肯定?”绍濂道。
“他们的手腕上有虎符青印。”文依道。
绍濂深深点头:“这就是了。我便是想知道当年你与顾大人之事是否是太后所为,可惜夫人并不知道,也无猜测。”
文依坐了下来,紧紧抱住腿膝,这几日来的悲苦完全淹没了文依……母亲锦帕中所写之事和孟绍濂的话能够契合,这是真的……
孟绍濂走过来,蹲在文依身边,轻轻拍着文依的背,将她揽入怀中,无声的叹息,优雅的特别属于皇帝的睦楠香气缓缓而来:“对不起,当时的我没有能力救顾大人,顾夫人,也救不了靳娘。”
文依用力的摇头,肩膀微微地颤抖。
许久……
“皇上,文依想要入宫。”文依抬起头时,目光已然清澈。
孟绍濂用手轻拂文依的头发,似轻触珍宝一般,笑道:“嗯!我带你入宫。只是现在你太过憔悴,这两日就安心地在七凰楼休养吧,朕会派人来保护你。此来柳林我还有要事要办,了结这场恩仇,我们还需要更多力量的帮助。三日之后的黄昏朕来接你,到时朕要看到最美的顾文依,朕的文依必定要有绝世的风采。你知道吗?你安静的时侯像你自己,你倔强时太似顾夫人……这便是最好的武器,我想太后见到你,必定会心神不宁。”孟绍濂目光温和,有无限深意。
“好,我静侯陛下。”文依点头,心中虽有万般波澜,只是前途已定,此去无非苦与乐,定下心来才是当下最需要的。
二人回到七凰楼时,天已经蒙蒙亮了,青宁正站在门前焦急地向外张望,看到二人惊喜万分,跑了出来:“你们可算回来了,出去这么久也没有多穿些衣服,你们都还有伤病在身的。”
二人皆是微笑,仿佛走这一趟都让二人说不出的轻松,虽然疲惫,但是精神却好了很多。
青宁看看文依又看看绍濂,觉得两个人很奇怪:“你们这一走可急坏了李公子了,他天不亮就来了,听说孟公子出去了,就坐在那里,一句话也不说,还真有点吓人。”
孟绍濂笑着迈步进了七凰楼:“李焕,你吓着青宁姑娘了,还不赔礼?”
李焕见到孟绍濂进来,习惯性地就要屈膝,被孟绍濂一把托住:“事情可办妥了?”
李焕微觉不好意思,道:“主子,已经办妥了,时间就在后日正午。”
“好!这位是文依姑娘,以后便是……”孟绍濂笑而不语,望向文依。
“便是李焕的主子了。”李焕见文依不语,答道。
“加派些人手到七凰楼周围,这几日看顾好这里。闲杂人等不能进出。”孟绍濂的语气里不禁透露出严肃。
文依心中微微一震……似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却一时说不上来,抬头正遇上绍濂探询的目光。
“有些兴师动众了,这里民风淳朴,是很安全的。”文依道。
“就当是我不放心吧。”孟绍濂笑道。
文依微笑,也不再多言。
一起吃过早饭,孟绍濂便和李焕离开了。
文依觉得实在有些疲倦,便回到房间睡下,直到月色西沉,才缓缓睁开眼眸。青宁听见声响,走进来送些吃的:“中午看你睡得沉,就没有喊你,这会儿饿了吧?”
“是饿了,尤其想吃你做的橘子糕。”文依笑道,嘴角有一个很俏丽的小小酒窝。
“哇,我好长时间没看见它了,快让我好好看看。”青宁凑过来,盯着文依的嘴角,用手摸了摸。
“你干什么啊?”文依哭笑不得,“我都还没洗脸呢?”
“没事儿没事儿,你别动啊,让我多看看它,不然一会儿又愁云惨雾了,它又不见了。”青宁道。
文依睨了她一眼:“你希望我愁云惨雾啊?”边说边回身到紫铜水盆边上,擦洗脸面。
“你别洗,一会儿洗没了酒窝,你先下楼去给庆三儿和许沉看看,省得他俩长吁短叹的。”青宁调笑道,随手将包着七凰楼地契的包袱卷起收在柜子中。
猛然间……文依的手停滞在半空,脸上的水滴滴答答落在盆里的水面上,一片片小涟漪弥漫散开。包袱,身契,许沉,庆三儿……文依利落地拿起布巾,三下两下擦干了脸上的水,栖身来到窗前,步伐之快,不似平常,直看得青宁傻在当地。
“文依姐……你,你会……”青宁道。
文依随即挥手,目光落在街上,犹是人来人往,几个英挺的便装男子走过。文依低头咬了咬嘴唇,眉心微皱,伸手关上了窗子。回身笑道:“是踏月步,寒池教给我的,防身之用,算不得武功。”
“哇,好漂亮啊,我怎么从来没见庄主用过?”青宁道。
“寒池说,这是许老夫人所创,因为极柔美,所以不适合男子练习,就教给了我。”文依道。
“我没见过许老夫人,听说非常美貌呢。”青宁不禁神往。
“我也没有见过,寒池很小时,许夫人就过世了,想来应该是极美的,据说寒池就很像他母亲。”文依道,脸有些微微的热,竟自转过头去,看向窗外。
青宁却没有察觉:“是了!我说庄主颇为神似老庄主,长得就不是很像,老庄主威武有余,俊朗不足,咱们庄主可是……。”
文依望着窗外,神丝一时间不在当下,没有答话。
青宁以为自己又说到了文依难过处,忙岔开:“孟公子也是呢!而且对文依姐真好。看样子,你们早就认识,是吗?”
文依知道青宁怕自己伤心,故而提到绍濂,想是以为自己因寒池过于伤心,已经和绍濂走在了一起,当下也不否认。
“来,青宁。”文依道,走到床边,拿出柜子里的首饰盒,这些是我的首饰,我现在都送给你。
“啊”青宁以为自己听错了。“你,你说什么?”
“都送给你,我用不到了。”文依道,笑容清淡。
青宁盯着首饰盒,吱吱了两声,说不出话来,半天道:“文依姐,你发财了?孟公子是个大财主是不是?”
文依噗嗤笑出声来:“嗯,是!”
青宁拿着首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我要跟随孟公子离开了,首饰给你,你的身契也在这里,七凰楼还有些银两,一会儿让许沉清点一下,你们三个分分,就可以离开了。”
“你说什么?”青宁简直就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
“坐下,青宁。”文依道,“这是很自然的事情,没得让你跟我一辈子。”
“本来就是要跟你一辈子的啊?为什么要哄走我?”青宁道,大眼睛里因为着急,已经噙了泪水。
“我……”文依道,一时不知有什么理由。
青宁道:“你……你难道要去嫁人?”
文依无法否认。
“就算你是去嫁人又怎么了?娘家不都是有陪嫁丫头的?”青宁急道。
“我去的人家不同。”文依不愿欺骗青宁,却也不能说出真相,只得低声道。。
“有什么不同?青宁没有家啊,你让我去哪里?孟公子如此温润之人,想来家里也是诗书礼仪之家,有何不同?”青宁急得脸上冒了汗。
“我送你去云衔山庄。”文依道。
“我不去!你和庄主都各自嫁娶了,青宁的身契都送来了,我回去干什么?我要跟着你。”青宁道,柳眉倒竖,是动了真气。
“如果不去云衔,你就跟庆三儿走吧,我看得出,他是在意你的。”文依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是把我送这里就是送哪里?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你?”青宁道,脸上却似是明白了,“你说孟家不同……我知道了,因为孟家……御用十二生露丹……御用。他难道是?”
文依不想青宁如此通透,想要隐瞒过去怕是不能了。
“青宁,你可知我是谁?”文依道。
青宁显然被自己的发现吓到了,一时回不过神来,只傻傻摇头。
“7年前,我是礼部侍郎家的大小姐。因父亲获罪,流放外任,途遇变故,落脚在七凰楼。”文依道,“而你口中的孟公子,正是当今万岁,大陈天子。”
青宁惊得无以复加,直直坐在了凳子上。
文依亦低头不语。
半晌……“所以你现在要去的地方是……”青宁道。
文依点头。
正文 白龙过江 双锏客
七凰楼。
顾文依轻伏在榻上,手边放着一柄紫苏玉壶,春光透过窗棂,玉壶透着柔和的光,文依为自己倒了一杯,有幽幽的酒香飘出……
这是最后一点季露白了,这壶饮尽,便不再有了。
已是黄昏时分,昨日从云坨河畔归来,本来就虚弱,文依受了凉,睡了一日,黄昏醒来,神气清爽了些,饮过茶下楼来。
许掌柜的仍在忙碌着,庆三儿倚着楼梯发愣,见文依下来,都打了招呼。
文依向门外望了望,有几个年轻人经过……
“青宁呢?”文依微笑。
“哦,她去后厨了,说是老板您吩咐的,要加几个菜。”庆三儿道。
“嗯,是了。”文依道,“关了店门吧,今日也不会有客来了。”
“啊?”庆三儿迟疑了一下,回头看看许沉。
许沉停下手里的算盘,微一思索,朝着庆三儿点了点头。
“好嘞。反正从早到晚也没来一个客人,连住店的客人也都结了房钱走人了。唉,生意难做啊!”庆三儿颠颠地跑去上了店门。惹得文依和许沉都笑了。
热菜上桌,文依拿了一坛子女儿红。
“许掌柜的,庆三儿,青宁,咱们都坐下吧。”
“谢掌柜的。”知道文依有话要说,三个人也没推辞,都坐了下来。
“我先敬大家一杯,七年来,承蒙三位照顾,文依才得今日,我先干为敬。”说罢,用袖微遮住,一饮而尽。
三人忙站起,却被文依止住:“今日无外人,不要如此。7年来虽未言明,可我知道,文依是深受三位大恩的。”说罢起身,一揖而下。
三人又忙站起,青宁赶着就道:“文依姐,你是要急死青宁吗?”
庆三儿也道:“老板要是如此,我可就跪下了。”
许沉道:“老板不可如此。”
说完,四人坐下,竟一时无语,青宁忽地用帕子擦起脸来。
庆三儿也背过身去遮掩,许沉坐下,轻轻叹气。
许久……还是文依开了口:“其实我知道,许掌柜和庆三儿都是寒池身边最得力的人,不止得力,恐怕还很重要,也许不止重要,还很有地位。如果没猜错,7年前在江湖上忽然消失的”双锏客“和人称”白龙过江”的二位侠士就在我眼前吧?”
庆三儿睁大了眼睛望着文依,虽意外,却不慌乱。
许沉稳稳喝着杯中之酒,酒面都没有抖一抖。
青宁傻在当场:“文依姐,你是说许掌柜的和庆三儿?侠士?”
文依未置可否,望着二人。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的天啊,我演得不好吗?”庆三儿道。
文依微笑。
“破绽颇多。”许沉也忍不住笑了。
“什么破绽?哪来的破绽?”庆三儿梗着脖子不服气道。
“是啊,什么破绽?我怎么没看出来?他是大侠?”青宁指着庆三儿,一脸的不相信。
“我怎么就不能是?唉?你个小丫头,你倒是说说,哪儿不像?”庆三儿被青宁一说更不服气了,两个人本来每天鸡吵鹅斗不闲着,这会儿更是争了起来。
文依笑着拉青宁:“别吵了,再吵白大侠就要出手了,到时候,七凰楼可就要被他拆了。”
“白大侠?”青宁道。
“是,人称白龙过江,白庆白大侠。”顾文依道。
“嘿嘿……”白庆极瘦,又有些黑,是扔在人群里不容易发现的一个人。此时一笑,竟有些脸红。“当年的事,老板还提它干什么,七凰楼这不是好好吗?”
“要不是寒池及时拦下,那肯定是连块木头也不剩了。”许沉笑道。
“这是怎么回事?你……你还能拆七凰楼?”青宁道。
“怎么了?不信?当初我行走江湖行侠仗义时,你还在你娘怀里吃奶呢。”白庆指着青宁道。
“胡说八道,我比你小几岁啊?吃奶?!哼,我吃奶时,你也不会走路呢!”青宁还嘴道。
“哼!”白庆瞪了一眼青宁。
“当年这里还叫河源楼。”许沉喝完了一杯酒,道:“咱们白大侠途径,看到一个住店的富商拉扯一女子欲羞辱,店家竟然不制止,白大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把那商人打得鼻青脸肿,仓皇而逃。助了人本来是好事,不知白大侠哪儿来的歪理,说酒楼招待这样的客人,一定是家黑店,非要老板出来对峙,不然就要动手拆楼,河源楼只是镇子上酒楼,店家哪里见过白大侠这样的阵势,不敢出来,众人也都吓得不敢吱声,没人敢劝,白大侠见店家不出来,伸手就掰下一块木栏杆,顺手抛了出去,接着就是第二块,要知道以咱们白大侠的手力抛出的木头便如同钢钉一般,碰上就是伤,只怕打到地上也要崩起石砖的,只是这两块都没有落地。”
“那去了哪里?”青宁正听得紧张,接着就问。
“第一块被寒池接到了。”许沉道。
“庄主”青宁睁大眼睛。
“当年,庄主还年少,伸手接住飞来的木头竟似轻风拂柳叶一般。”许沉道。时隔多年,许沉语气中仍然带着钦佩。
“哇……”青宁眼中满是灿烂,“那后来呢?”
“寒池并无多言,走到白大侠跟前,将木头递了过去。只说了一句,便化解了七凰楼之危。”许沉道。
“一句?”青宁不敢置信地说,“庄主说什么?许掌柜快点说,别卖关子了,我都急死了。”
“寒池说:‘既然河源楼不能好好经营,那就换个东家吧。’”文依笑道。
“啊……我说老板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的身份,原来是寒池告诉你的,真是重色轻友!亏我们多年朋友啊!太阴险……”白庆假装愤愤道。
青宁用胳膊肘猛顶了白庆一下,白庆自知失言,咳了两声,低头喝酒。
文依微笑,明白青宁心意是怕自己伤心,便道:“寒池从来没有向我透露过二位的身份,只字未提过。”
“啊?那……那你,怎么知道我的事情?连寒池说的什么也知道?”白庆惊讶道。
“七凰楼建筑极坚固,这许多年未有破损,只有这楼梯两块木头是修补过的,你常常在这里发呆,并时不时伸手去抓这木头。我开始也不明就里,有天便问起寒池,寒池笑而未答,倒是葛庭快人快语,说是庆三儿行侠仗义所为。”文依笑道。
“原来是葛庭这个家伙说的!”白庆恨恨道,“不过他倒是不止出卖了我,连寒池说的话,他也告诉老板了!我不生气了……哈哈哈。”
“这个,葛庭倒是没说。”文依道。
“那老板怎么知道的?”白庆问。
“七凰楼现在的东家是谁?”许沉问。
“老板啊。”白庆指着文依道。
“哦……倒是我糊涂了。”许沉笑。“在这之前呢?”
“寒池啊!”白庆道,“哦……哦,我明白了。可是,就算寒池买下了酒楼,当时说的也未必是这句啊,比如……比如他可能说:少侠且慢,我来评评理之类的……”
“我与寒池相识也有七年了。”文依微笑,“他解决事情从来喜欢简单的方法。”
“也是最有效最切中要害的。”许沉道。
文依点头。
“那……还有第二块木头啊,对,第二块谁接到了?”青宁问道。
白庆斜眼看了一眼许沉:“那个人。”
“呵呵,说来惭愧。想我痴长了寒池20几岁,接那块木头也用上五成力道,还是震得手微微有些疼。”许掌柜说着,不禁摇头笑起来。
“你扔木头用上了几成力道?”青宁问白庆。
“我随便扔的,什么力道不力道的?”白庆道。
许沉和青宁一起瞪着白庆。
“一成……额……两,两成? 5成……好吧,我用全力了。”白庆脸红道,“怎么了?不行吗?不行吗?行侠仗义当然要用全力了?谁像许老头,还五成力道,分明小瞧白爷。”
“若是平常江湖人抛出的木头,我用上一成力道已是高看了。”许沉微笑,语气却极认真,“你我相差也有10几岁了。”
白庆亦不再辩驳,二人相视一笑,一大碗酒干了下去。
“可是,顾老板究竟从哪里看出的破绽?自问这些年,我们确实没有露出武功家数,而且据我们所知,顾老板出身官宦世家,应该看不出武功家数。”白庆道。
文依微笑:“从二位用的物件上。”说罢捡起身边白庆常用的上菜的托盘,轻轻翻转过来,竟有深深五个指印。“这个托盘其实已经换过好多次了,这一只里面夹了生铁进去。虎力断金指,乃是白大侠绝学。”
说罢递给青宁,青宁一个没拿稳,差点掉了:“好沉!”青宁道。
““白龙过江”指力过人,虽然你一直隐藏武功,但是多年的习武,力道会自然而然带出来,一般的托盘在你手上就如无物一般,只怕一不小心酒菜都要飞出去了,所以你的托盘都夹了生铁,这个已是最近用的了。”文依道。
“最近?你吃盘子啊?怪不得最近七凰楼盈利少了,都被你用来买盘子了啊?”青宁鄙视地看着白庆。
“别瞎说,你个小丫头,我换十个盘子也比不上顾老板随便给你的一只镯子!酒楼不盈利也是因为你。”白庆瞪着青宁。
“你!好啊……你不服气是吧?我有很多首饰,只要你敢戴着出门,我就全送你,怎么样?”青宁道。
两个人犹自争吵不休。
许掌柜却自己喝着酒。
文依拿起酒壶为他满上一杯:“许掌柜却是真的不容易看出,费了文依好大力气。”
“但请赐教。”许沉恭敬道。
文依起身,从柜台里拿出许沉常用的算盘,回到桌前,举起,只听“哗啦”一响,所有的算盘珠应声而碎,竟似冰雹一般劈啦啪啦落了一桌。
青宁尚不知就里,白庆却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