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微寒的春晨,弥漫着似有似无的雾。清风徐来,零落几许桃花,在庭院中洒下点点娇嫩色彩。
  
  竹苓穿廊过院,脚步匆匆地回到正房。站在厅堂绣帘外,定了定神,敛去脸上的愤懑,这才撩了帘子进门。
  
  到了东次间,竹苓闷声通禀:“侯爷昨日整夜留在叶府,先与国公爷在书房长谈,天将亮时又去了花厅,作陪的是二小姐。”
  
  叶浔笑意浅淡,“侯爷喜喝明前龙井,去备下,估摸着等会儿就过来了。”
  
  竹苓称是同时,听到小丫鬟通禀:“夫人,侯爷回来了。”
  
  叶浔转去窗下的圆椅落座,望着门口,目光悠远。
  
  宋清远撩帘入内,看到叶浔,不免惊讶。她已病重,该如常卧床静养才是。
  
  叶浔目光澄明,似笑非笑。
  
  宋清远讪讪地笑着,落座后又是凝眸打量。双十年华的女子,身着艳紫色暗绣竹影上衫,深红金石的缎面宽襕裙,眉目清晰如画,胭脂唇瓣如花,自成一种让人心生压迫感的艳丽妖娆。
  
  想当初,他迷得神魂颠倒的是面前的叶浔,可在成婚五年后,百般领教了叶浔的城府、手段之后,见到她便会生出无形的压力。
  
  他如今更喜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叶浣。在叶浣面前,他能感受到的只有钦佩仰慕,让他能感受到叶浔不能给予的自信。
  
  竹苓奉上茶盏。
  
  叶浔摆手命房里的丫鬟退下,啜了口茶,语声徐徐:“想来侯爷还不知道吧?昨夜太医来过,说我时日无多,该早做打算。”
  
  宋清远没想到她开口便诉诸此事,看向她的眼神很是复杂,末了,现出浓浓的伤痛。
  
  眼前人是与他过了几年的女子,他便是铁石心肠,想到日后天人永隔,也会生出千般感伤。随即又是深浓的愧疚。这些话,太医本该告诉他或是太夫人,如何也不该让她当面知晓。可是太夫人也不舒坦,他昨夜又去了叶家……
  
  叶浔洒脱一笑,“天不遂人愿,任谁也没法子,侯爷不需伤神。眼下一如太医所说,我们该早做打算才是。”说到这里,笑意敛去,神色变得郑重,“前几日我担心时日无多,就与太夫人商量过侯爷续弦的人选。我的意思是让我三表妹入门,她品行端方,可太夫人没点头,似乎另有人选。侯爷怎么看?”
  
  “这……”宋清远垂下头去,犹豫着。他并非冷血无情之人,眼下对着一个将死之人,更愿意委婉相告自己的心意,而非这般直接的方式。
  
  没有谁比叶浔更了解宋清远,漠然一笑,她直言道:“你续弦这件事,实不相瞒,我已事先知会了燕王妃。侯爷有异议的话,此刻便说与我听。若是晚了,燕王妃亲自出面说合,侯爷想推也推不掉了。”
  
  宋清远为之色变,猛然抬头,目光凛冽地锁住叶浔,“这样的事,你怎么能先一步告知燕王妃呢?娘与我并不同意……”
  
  叶浔打断了他的话,“所以此时我才问侯爷的心意,有异议的话,我尽量遵从你的心愿。”
  
  叶浔与燕王妃私交甚密,燕王妃又是皇后的亲戚、密友,叶浔给他物色的继室也是她的表妹,本是满满的好意。如果没有那宗事,他一定会感恩戴德,可在如今……
  
  “我不同意,不能同意。”宋清远目光闪烁,视线转移到别处,“你给我物色的,是你外祖父那边的人,可我是与叶家结亲的……若是你有个不好,我便是要续弦,也该在你两个妹妹中选一个。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哦?”叶浔徐徐绽出明艳的笑容,“你说的也对。你一表人才,当初不知迷醉了多少闺秀的芳心,如今又将任职护军参领,前程无限。这般看来,我二妹倒是最恰当的人选。她容貌才华兼有,不因守孝,也不会耽搁至今。而我三妹就不需提了,早已随我哥哥去了江南。”
  
  “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宋清远面露喜色,话出口才觉不妥,一时间很是尴尬。
  
  叶浔笑意更浓,话锋一转,“太医说我还有一两年的阳寿,如此就要委屈二妹再等上一两年了。你去说一声,他们若是等不得,也好再做打算。”
  
  “一两年?”宋清远难掩惊讶,一两年也能叫做时日无多?给她诊治的是哪个混账太医?
  
  叶浔依然笑若春花,打趣道:“你这是什么神色?嫌我活得日子太久了?”
  
  “不不不!”宋清远慌乱地摆手,“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该知道的,真不是……只是心疼你,再有就是要委屈阿浣了,一时间不知该怎么、该怎么……”说到这里,找不到恰当的言辞了。
  
  “是这样啊。”叶浔漫应一句,端起茶盏,小口小口的品茶。
  
  宋清远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心里急得不行。焦虑之后,急中生智,强扯出笑容,温声道:“不如这样吧,先将阿浣迎进门来做妾室,权当给你冲喜了,你看怎样?”
  
  叶浔微微挑眉,“叶浣是继室所生,也是正经的嫡出。这样太委屈她了,我娘家怎能答应?”
  
  “岳父岳母能答应,你放心!”说完这一句,宋清远恨不得把自己舌头咬断,可是话已出口,也只能及时补救,“自你去年冬日卧病在床,岳父岳母便很是忧虑,曾与我提过冲喜的事,昨日也曾说起让阿浣进门侍疾,你只管放心吧。”
  
  “原来如此。”叶浔垂眸沉思,半晌不语,直到宋清远眼看就坐不住了,才展颜轻笑,“那就依你们。若是有叶浣日夜在我眼前服侍,我的病情说不定就好转了。只是,我们在叶家是姐妹,同在侯府,便只有妻妾之分。”
  
  “……”
  
  宋清远自来就知道,叶浔与娘家不合,却与她外祖父一家人走动得甚是频繁。依她那种性情,眼下答应了这桩事,恐怕是没安好心。一两年的光景,想将一个人折磨至死,于她易如反掌。
  
  叶浣可不能死,眼下更是需要呵护着宠溺着。
  
  念及此,他踌躇地道:“我知道你的为人,外柔内刚,连我的家都能当。自然,这也是我懒散的缘故。但我也知道,你自来最识大体顾大局,为了娘家、夫家的名声,什么都能退让三分。阿浣的事,你也要体谅我几分,毕竟叶家才是我岳家,另寻别家姓氏的女子,倒不如找个与你同门的女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是,只要是关乎夫家、娘家的事,我不论怎样都能退让忍耐。”叶浔语声缓慢,唇角的笑容无形中融入了一丝嘲讽,“我便是不悦,也不会为难叶浣,你只管放心。她进门之后,我绝对不会为难她。”
  
  叶浔从来是说到做到,这一点阖府皆知。宋清远不疑有他,因此大喜,“多谢夫人!”
  
  叶浔瞥了他一眼,连眼中都有了讽刺的笑意。
  
  这便是男人,喜欢你的时候,不择手段也要得到;喜欢别人的时候,在你面前卑躬屈膝也甘之如饴。
  
  敛起心绪,叶浔思忖片刻,和声道:“你去趟叶家,那边无异议,我便去见燕王妃。日后妾室扶正终究是不大好听,不如此时就把这消息散播出去。让名门贵妇都知道我时日无多,叶浣名为进门做妾,实则是与我姐妹情深意在冲喜,冲喜不成的话,日后扶正也没人说她半个不是。”
  
  “这样也好。”宋清远当即点头,随后才生出浓浓的歉意,探手要去握叶浔的手。
  
  叶浔抬手抚了抚鬓角,不着痕迹地避开了。
  
  宋清远不以为意,嘴里道:“阿浔,谢谢你。”
  
  叶浔缓缓起身,“你快些去叶府,我等着你回信。”语毕转去内室,没让他看到眼中充斥着的厌恶。
  
  宋清远即刻起身去了叶府一趟,回来后告知叶浔:那边无异议。叶浔当即去了燕王府,至黄昏才回府。
  
  宋清远惦记着燕王妃的说法,一直等在正房。见叶浔回来,忙不迭上前去扶她落座,嘴里歉然道:“你身子不适,还让你这般奔波,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
  
  “没事,我又不是一时半刻就死了。”叶浔垂眸,敛去眼中寒意,再看向他时,已挂上温煦的笑容,“你放心吧,燕王妃起初是不大赞同,后来听我细说一番,倒也觉得合情合理。燕王妃说过两日便要见见叶浣,安抚几句,也让相熟的人见见她。”
  
  “真的?”宋清远满脸愉悦,“我稍后便命人去知会阿浣,今晚我就整夜照顾着你。”
  
  叶浔险些冷笑出声,“免了。你在这儿,我反倒睡不着。”睨他一眼,又道,“你若是一个人难以入眠,尽管去找个中意的丫鬟陪着。”
  
  宋清远面色微窘,“看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自从他做错一件事害得她小产之后,便对府里的丫鬟退避三舍,更是再不曾碰过她。他被她那次小产吓得不敢再碰她,而她则是嫌他脏——人脏,心更脏,便是他有意,也不会再允他碰触。她没这么说过,可他看得出。
  
  这一晚,宋清远遂了叶浔心意,去书房歇下。
  
  随后两日,叶浔病重的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在同时听闻的是,叶浣甘愿先做妾室冲喜也要进入宋家门。
  
  随后,燕王妃设宴,意在让名门贵妇见一见与叶浔姐妹情深的叶浣。当日叶浔不适,实在起不得身,也就没去。
  
  这些事情都在宋清远预料之中一步步发生,他很是欣慰。他就知道,叶浔虽然在府中强悍,在外却会保全他及叶府的颜面,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而在欣慰之后,却是噩梦连连。
  
  叶浣在宴席上不慎滑了一跤,当即连连呼痛、□□出血,片刻后不省人事。燕王妃命太医诊治,太医说叶浣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燕王妃震怒,痛斥一派胡言,又连请三名太医,得到的说辞一致。
  
  赴宴的贵妇都不傻,很快反应过来。清清白白的闺秀,怎么会毫无怨言地委身男子为妾?眼下叶浣这情形,分明是与宋清远有私情在先。这值得深思的地方可就多了,让人对叶浔的叹惋同情又加深几分。
  
  燕王妃也不知是气糊涂了还是恨毒了叶浣,只顾着确认叶浣是否身怀有孕,却不让太医及时救治血流不止的叶浣。等到燕王妃想起来的时候,叶浣一条命丢了半条。被送回叶府时,已是奄奄一息。
   正文 第2章   当夜,通过燕王妃之口,这桩丑事传到了皇后耳中,皇后恼火之下又告知了皇上。
  
  皇上对宋清远的品行深恶痛绝。
  
  其实功勋贵胄之中不乏这种荒唐事,但是叶浔的事情又是不同:任谁一想到她拖着病体去求太子妃帮叶浣铺路,就会没来由地心酸。一个病重的人是不该被这般对待的,尤其欺骗她的是至亲之人。
  
  上位者对于一些人的同情怜悯,往往是置另外一些人于死地的绝杀利器。
  
  被当今皇上看不顺眼的人,不需要什么理由就能死无葬身之处,何况宋清远这样道德败坏的。
  
  由此,宋清远即将到手的鸭子飞了——护军参领另换了旁人。并且宫中有话传出:皇上说要不是看在叶浔祖父的情面上,当即就把宋清远砍了;皇上还说叶浔祖父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就给孙女找了这么个混账东西。
  
  宋太夫人先前称病不知是真是假,听闻此事后却是真的病了,连续两日水米未进。
  
  几日间的惊|变,足以让宋清远醒悟——叶浔在报复,报复的手段竟是如此毒辣。如今任谁一想到她,都会觉得她太善良无辜,百般唏嘘,而这分明是她与燕王妃合谋布下的局。
  
  他想去亲眼看一眼性命攸关的叶浣,却因置身于风口浪尖上不得不避嫌,带着满腹颓唐、愤怒去找叶浔。
  
  “毒妇!”他血红的眼睛盯住叶浔,语声怨毒地嘶吼,“你将我的家毁了!你是不是一心一意要我宋家绝后!?”
  
  叶浔为之轻笑,“比起你这衣冠禽兽,我已算得良善。”
  
  宋清远走到她近前,目光中似有不解,痛心疾首地道:“你怎么会变成了这个样子!你明明知道,我苦等了两年才谋到了护军参领这个空缺,就因为你!我又变成了无所事事的闲人!”
  
  “你谋到了那个空缺?”叶浔将第一个字咬得很重,没再掩饰眼中的轻蔑,“没有我央求外祖父,没有柳家扶持,你能平白撞到好运?你算个什么东西?”
  
  宋清远无言以对,沉默片刻后恼羞成怒,“既然百般看不上我,当初又何必嫁我?!”
  
  叶浔笑出了声,“是谁当初困了我整日?若非你威胁我不嫁便会身败名裂,我会嫁给你?”
  
  “那你又能怪谁?”宋清远暴怒之下,已是口不择言,“是你自己在娘家不讨喜,连你生身父亲都弃若敝屣!若非岳父都默认,若非岳父都懒得为你周旋,你又何须嫁我,我又何须娶你这个丧门星进门!我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
  
  “谁又不是呢?”叶浔慢悠悠回道,“我们一定要恶言相向么?还是不要了,此刻你就让我想到了泼妇骂街。”
  
  “你!”宋清远暴跳如雷,面目分外狰狞,“你不要忘了,你嫁我的时候,正是我风光的时候,岳父为何默许我的行径?他是把你当成了个换取前程的工具!”
  
  叶浔一点也不恼火,反诘道,“而你如今又是什么?跳梁小丑罢了。”
  
  宋清远额头青筋直跳,半晌拂袖转身,“我要和离!我宁可孤独终老,也不要与你这毒妇朝夕相对!”
  
  “说话可要算数。”
  
  “我若食言,天打雷劈!”
  
  “好,我敬候佳音。”
  
  叶浔每一句话的语气都是和缓平静,在宋清远听来却是字字句句如刀似箭。他冷着脸回眸,“你等着!不出三日,我就要你滚出宋家!”
  
  叶浔自心底展颜一笑,“多谢。”
  
  “……”
  
  宋清远暴躁地离开了。
  
  随后,两家立下和离契书,去顺天府入了档。
  
  叶浔命下人清点了陪嫁,从速离开了宋府,却没回叶府,而是住到了陪嫁的一所宅院内。
  
  翌日,宋清远与叶家听说,那所别院自一个月前就开始修缮,前几日已装饰一新,这才反应过来:叶浔早就知道了宋清远与叶浣的私情,且早已打定了和离的主意!
  
  这口气还没咽下,宋清远的噩梦再度来临:他在祖父孝期间流连青楼的丑行被翻了出来。
  
  皇上命专人查清此事之后,又有先前苟且私通的事做铺垫,当即决定严惩:罢黜宋清远的侯爵、贬为庶民、逐出京城。墙倒众人推,宋家族中其余人等,也先后由言官弹劾牵连获罪。
  
  对于宋清远的下场,叶浔满心漠然。得知他与叶浣私通之前,都懒得耗费精力设计他的。她是要报复,目标却不是他,是他自找倒霉撞进来的。
  
  身体愈发虚弱,即便如此,她还是回了一趟叶家。
  
  不论爱憎,总该道一声别离。
  
  ···
  
  景国公叶鹏程躺在病床上,对着室内暗淡的光线,心头五味杂陈。
  
  他膝下两子三女。长子叶世涛、长女叶浔是原配柳氏所生。四年前,他将叶世涛扫地出门,老太爷、太夫人因那件事先后病倒,相继病故。是从那之后,叶浔就恨上他了吧。
  
  她在这个家里,只与二老、叶世涛感情亲厚,从几岁开始就与他针锋相对,活脱脱是他的克星。
  
  去前,次子被燕王一句话发落到军营去历练了。次子来信总说境遇太苦,怕是永无出头之日。
  
  如今宋家倒台,叶家又怎么能不被牵连,他与次子被人落井下石是早晚的事。
  
  这一切,怕是都与叶浔密不可分。
  
  “讨债鬼!她就是个讨债鬼……”他喃喃低语。
  
  是这个讨债鬼,害得他与妻女缠绵病榻不成人形,害得这个家七零八落,再无可能重振门楣。
  
  他心中的讨债鬼便在这时闲闲入室,裹着大红披风,脸上施了粉黛,艳光四射。
  
  整个家都被她毁了,她却是神气活现。叶鹏程很想跳起来把她打出去,不,是想将她活活打死!
  
  叶浔解下披风,随手递给丫鬟,漾出笑容,“眼神儿还好吧?看我这身穿戴好不好看?”纯真无邪的样子,似是一个等待夸赞的小小女孩。
  
  叶鹏程为之气结,却因她的话不自主地打量。大红披风之下,她一身缟素,裙下隐隐现出的鞋尖,亦是纯白。
  
  他冷哼一声:“不伦不类!”
  
  叶浔却像是得到赞许一般,浅笑盈盈,话锋一转:“叶世浩前些日子私逃出大营,被大表哥派人抓住了,得了八十军棍,人是废了。”
  
  叶鹏程猛地坐起来,却是一阵头晕目眩,嘴里则扬声道:“来人!把她给我撵出去!”
  
  半晌无人应声。
  
  过了多时,叶鹏程强压下怒火,笑了起来,“这些年来,你在我眼里就是个碍眼的东西,若你能为叶家换取些好处,我为何不利用你?重来一次,我亦不悔当初!”
  
  “你不后悔,我却后悔至极。”叶浔笑意凉薄之至,“后悔为着名声嫁给一个衣冠禽兽,后悔出嫁之际才看透彭氏的卑鄙无耻,后悔没有早日下狠心将你们推至绝境。”她目光倏然冷冽如霜雪,“你这个畜生,将我哥哥扫地出门,将祖父祖母气得病故,几年来也能安眠?若能重来,我定要将你逐出叶家,让你活得猪狗不如!”
  
  一番话验证了叶鹏程之前的猜测,他挣扎着坐起身来,恶毒地笑着,“你是蓄意为之,你是借着宋清远的事毁掉娘家!你也只能博得人们一时同情,来日必会落得个毒妇的名声!我们固然处境堪忧,你也别想再抬头做人!”
  
  “谁在乎名声?谁要人同情?”叶浔挑眉一笑,语声轻快起来,“你就别忙着展望我的前景了,还是担心你日后情形吧。你是何时开罪了锦衣卫?锦衣卫指挥使厌恶你这种人渣,将你与彭氏历年恶行的证据交给了顺天府,且已禀明圣上。如此一来,就不需外祖父与燕王出手了。唉,我原来只以为锦衣卫太可怕,不想也有侠骨仁心,倒是我误会了好人。有这样的人出手,想来你也能感受一下十八般酷刑的滋味了,可喜可贺啊。”
  
  叶鹏程听到中途已是脸色煞白,听到末尾则是面无人色了。
  
  叶浔继续道:“至于你这些年宠爱的那对母女,又该落到何处呢?唉,终究是弱女子,就别要她们的性命了。我打点一番,送她们去做官妓可好?算了,还是让衙门决定吧,若是处罚太轻,我再想这些也不迟。”
  
  叶鹏程急怒攻心,张口吐出一口鲜血,身形仰面倒下,却是犹自不甘地抖手点着叶浔。
  
  叶浔绽放出璀璨的笑容,转身向外走去,“这一身白衣,是为你穿孝。来日你死,我无暇回来。”
  
  她没去看彭氏、叶浣那对母女的惨景。她们固然已被连番风雨折磨得不成人形,而她又能好到哪里去。还有一两年寿命,那是骗人的说法,事实上,她至多还有一两个月可活。几年来郁结于内,又不曾遵医嘱调理,已到油尽灯枯时。
  
  报复应该是憎恶之人下场凄惨,自己活得愈发出彩,不该是她这样玉石俱焚。没有赢家。
  
  上了马车,她吩咐车夫去了安国公府,与外祖父等人话别。只说身子适合在四季如春的地方调养,不日启程走水路去江南。对着满堂心疼或是将信将疑的眼神,满腹酸楚不舍,却已无泪。
   正文 第3章   三月初七,烟雨蒙蒙中,叶浔乘马车到了码头。
  
  叶世涛远下江南这几年,一心经商,如今已成为小有名气的商贾。前些日子得知叶浔决意离开京城,双手赞成,派了一只中型客船来接。
  
  竹苓撑着雨伞,服侍着叶浔下了马车。
  
  叶浔望向江面,看到已在岸边等候的船只,缓步前行时,又看到了撑伞临江而立的玄衣男子。
  
  她微微一笑,吩咐身后一名丫鬟:“请他到船上说话。”
  
  丫鬟称是,快步走向男子。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人了,每次看到他的容颜,便会为之惊艳。
  
  叶家出美人,叶浔绝艳倾城、叶浣玉洁冰清。
  
  叶家也出美男子,叶世涛俊雅邪魅,引得多少女子趋之若鹜。宋清远也是出了名的英俊,比起叶世涛却差了点什么。
  
  人们总说,这天下除了皇上风华无双,也只有叶世涛算得真正的美男颜。皇上是寻常人终其一生都不能见到的,见叶世涛却不算难事。总以为,除去九城宫阙中的天子,再没人能与叶世涛媲美,直到见到这男子。
  
  那是另一种绝世的俊美,气质清冷,风骨清奇,容颜昳丽。
  
  然而这男子透着似是与生俱来的孤绝冷漠,人一接近,便会对他生出畏惧。丫鬟仗着胆子传了话,转身走出一段路,才长长地透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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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客船待客的中厅门窗大开,便于欣赏江上景致。
  
  花梨木圆桌上,几样精致的小菜,一壶金华酒。
  
  叶浔遣了在一旁服侍的丫鬟,坐在桌案前,看着男子步入。
  
  男子从容落座,“来送你一程。”
  
  “多谢。”叶浔挂着笑,亲手斟满两杯酒。
  
  男子看着她手边的酒杯,眼中现出一抹迟疑,随即取出两个白玉药瓶,“疗效应该更好一些。”
  
  是在委婉提醒她的病痛。
  
  叶浔却是洒脱一笑,“怎么样也是时日无多,何不恣意度过。”
  
  “总是这么任性。”男子眼神一黯,随即轻轻一笑,与她碰了碰杯。
  
  两人俱是一饮而尽。
  
  叶浔放下酒杯,一面斟酒一面道:“没有你出手,宋家、叶家不可能这么快就没落。多谢。”与叶鹏程提起锦衣卫的时候,是故作不知情,故意气他,心里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
  
  男子无意居功,“你已为他们铺就死路,我只是想让你快一些看到结果。”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燕王妃的好友,这几年又用心经营人脉,能成就宋家,便能毁了宋家。何况,皇上、皇后又待他甚是宽和,知晓他心意,此次是随着他心意行事。
  
  叶浔笑了笑,问他:“公务不忙?”
  
  “还好。”男子语声顿了顿,又道,“世涛与内务府搭上了关系,日后财路更宽。你不必担心他。”
  
  叶浔目光怅惘,“有你帮衬着,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只是遗憾,怕是撑不到兄妹相见那一日了。
  
  他静静凝视着她,“我陪你走完这一程。”
  
  “不必,省得耽搁你公务。”
  
  “不会。”
  
  叶浔喝了一口酒,“我不信。”
  
  男子笑容落寞,“我说实话的时候,你总是不信。”
  
  两人对视片刻,同时错转视线,神色转为落寞。
  
  **
  
  他是锦衣卫指挥使裴奕,更是尽心护助叶浔几年的男子。
  
  是她待字闺中时,外祖父身子不适,没请太医,却请了一个少年人去诊治。那少年便是裴奕。
  
  便这样相识了。
  
  有一天,他忽然唤着她的小名说道:“阿浔,我娶你好不好?”
  
  当时她直冒冷汗,随后便是质疑,“没来由的说这种孟浪的话,是不是在逗我?”
  
  他便顺势一笑,“当然是在逗你,我还无功名在身,哪里配得上你。”
  
  叶浔小手一挥,笑道:“那你就尽快考取功名,要么就走捷径谋得官职。这样一来,日后凭你这样貌,要娶谁都非难事。”
  
  他干脆地道:“好。”
  
  随后他谋了个官职在身,请人去叶府提亲,才知她已与宋清远定亲,即将出嫁。
  
  要在她嫁入宋家之后,他才知道,宋清远为了娶她,不惜用坏她名声做要挟,而叶家竟不肯为她出头,答应了这桩婚事。
  
  她不可能不恨娘家夫家,他对那两家的憎恶不会比她少一分。
  
  再相见,是在护国寺,她出嫁三个月之后。
  
  那日他问她,为何妥协。
  
  她望着寺中竹林,笑得云淡风轻,“认命了。当初落人算计,便是自己愚钝,自己的错。总不能弄得身败名裂吧?那样一来,谁想欺我辱我,更容易。”
  
  “也对。”他不得不认同。女子不比男子,束缚太多。他错过了她,便是自己无能,又听闻宋清远对她百依百顺,便只在心里盼着她好,那些因为错过生出的落寞遗憾,自己消受。
  
  之后,皇上重新启用一度废除的锦衣卫,广招身家清白身怀绝技的少年,并在武官之中挑选可以在锦衣卫任职的人。他进入锦衣卫,一步步从指挥佥事、指挥同知做到了指挥使,成为皇上最信任的近臣、官员闻风丧胆的煞星。
  
  他不在乎。若有她相伴左右,他应该会换一条功名路。已经不能够得到,怎样活还不是一样。只是想着,不论走哪一条路,都该出人头地。
  
  经过了这几番风波,他除了公事,记挂在心的只有叶浔。不着痕迹地帮她打通一些途径,出手帮助一度境遇艰难的叶世涛。
  
  不能每日看到她的笑,就站在远处帮她过得好。
  
  她太敏感,总是及时发觉,也记挂着他,得知裴夫人身子不好,他又没时间照料母亲,便将身边□□了几年、精通药膳做法的丫鬟送到了他府邸,使得裴夫人身体慢慢恢复,至今很是康健。
  
  偶遇时她又劝他:“听丫鬟说,令堂一直记挂着你的婚事。有合心意的,就快些娶回家中,没有的话,也该上心寻找一个。”知己一般的关心他,态度真诚。
  
  他点头说好。
  
  在外人看来,很是放荡过一段日子,身边美女如云。在他自己看来,是愈发地寂寞了一段时日。没有一个能入他的眼,看到谁都会不自觉地想起她,到最终索然无趣。
  
  她对他,到底是何心意,他从不清楚,也不敢问。
  
  得到怎么样的答案,于他都是命定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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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人不约而同地又进一杯酒。
  
  “有没有后悔过?”他问。
  
  叶浔笑了笑,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飘渺的细雨。
  
  出嫁后不得不认命,是因那时在想,嫁了谁不是一样呢?总不会有真正一丝缺憾也无的姻缘。既然已经成为宋家媳,便好生谋划,打理好自己的日子。再加上宋清远一度的温柔呵护、百依百顺,她便尽量让自己活得明智一些。
  
  可是那份不甘太重,稍有风雨,便会浮现在心头,不可忽略。宋清远是最寻常的一介男子,有着很多脆弱软弱的男子共有的劣性。犯下让人难以接受的错误之后,他仍是一脸无辜。你计较惩罚的重了,他会一蹶不振;你适度地给予警告,他便很快将之忘却、重蹈覆辙。直到最后,糊涂无状到了与叶浣私通的地步。
  
  所经历这一切,换做寻常女子,也许就默默忍下了。可她不行,尤其在时日无多时。与其忍气吞声,宁可恣意行事,用宋清远做引子,把他与叶鹏程的前途一起毁掉。
  
  叶鹏程说的对,不需多久,人们就会意识到她的狠毒,那又有什么关系。谁在乎。
  
  后悔么?如今想来,要后悔的事情太多了。
  
  可这些又怎能对眼前的裴奕说出。
  
  她不傻,岂会不知他长久深沉的情意。只是此生阴差阳错,到底是有缘无分。
  
  叶浔目光诚挚地看着他,“每次相见,你都是形只影单,我总在盼着你娶妻成家,日后有三五儿女承欢膝下。添了孩子,你就不会那么孤单了。余生要好好的,答应我好么?”
  
  裴奕回望着她,眼中闪烁出凄迷妖冶的光火,瞬间泯灭成灰,最终化为平静无澜,“我答应。你的话,我从来都会照办。”
  
  叶浔挂着酸楚的笑,再次与他碰杯,“到下一个码头,你就回去。比起让你看到油尽灯枯的狼狈,我更愿意独自离开。”
  
  他沉默良久,点头说好,又道:“阿浔,来世若能相遇,我便是强人所难,也要你嫁我。”
  
  叶浔险些落泪,尽力抿出一朵笑容,“黄泉路上,我不会喝孟婆汤,会记着你。来世若能相遇,只要你愿娶,我就嫁。”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
  
  裴奕回京路上,奉圣命亲自缉拿审讯几名贪官。这件事了结之后,回到裴府,已是四月。
  
  亲信前来禀明一事:“叶浔昨日病故。临走前,她吩咐随从将她火化,骨灰就洒在病故时的江面,说这样就能顺流而下,看尽一路美景。自然,她的死讯被隐瞒,不会传入京城,免得柳阁老一家伤心。”
  
  裴奕缓步走回住处,眸光寂灭成灰。
  
  明知上次相见是诀别,明知她在生涯之末决绝行事,此刻听闻,心还是尖锐地抽痛起来。
  
  他站在紫檀书案前,双手撑着桌面。
  
  那聪慧流转笑若春花的少女叶浔,通透练达艳不可当的宋夫人,笑意洒脱淡漠一切的清绝女子——已化作烟尘,溶于滔滔江水。
  
  他终究是连遥遥相望的机会都失去。
  
  这些年来的清醒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有什么东西,随着她离开了。
  
  心之苍老,原来瞬间就能发生。
  
  有晶莹的水滴穿透虚空、浮尘,落在案上宣纸,一点点晕染开来。
   正文 第4章   午后,下起了小雨。雨水浸润着院中的蔷薇、桃花。透过窗户望去,别有一番诗情画意。
  
  叶浔心不在焉地拿着一本《九章算术》,脑子里在细细回忆,等会儿外祖父给她的几本算经、外祖母给她的几瓶香露就送到了。之后呢?是叶鹏程过来,责问她是不是向外祖父告他的状了。
  
  重生回到了六年前,已经好几天了,她不敢确定是梦是真,每天执着于用身边发生的大事小情验证回忆。她没做任何改变现状的事,发生的一切自然与记忆完全相符。
  
  到今日,总算是接受了这匪夷所思的事情,想着记忆固然是要充分利用起来,也该有所举动了,改变一些事情的轨迹。否则,还是要重蹈覆辙。那还不如死回去呢。
  
  叶浔胡思乱想着,竹苓笑盈盈走进门来,手里拎着一个包裹,笑道:“是柳府的一名小厮送来的。”
  
  叶浔打开包袱,里面果然是几本算经和几瓶香露。
  
  这时期,她的珠算心算学的一塌糊涂,外祖父对此很不满意,说女儿家固然要擅长女红下厨、学好诗书礼仪,可持家的本事也要精通,一辈子享清福的人满天下也没几个。
  
  她知道是至理名言,只是对算术实在是喜欢不起来,学起来也就格外吃力。前世不得不用心学的时候,已是出嫁之后的事。
  
  至于那几瓶香露,是外祖母亲手调配出来的。外祖母是调香高手,叶浔平日用的熏香、香露都是出自老人家之手。
  
  叶浔选了一瓶玫瑰香露,吩咐竹苓:“送到三小姐房里。还有早间我选出来的碧玉镯子、两匹衣料,一并拿去。”
  
  叶沛是吴姨娘所出,今年十一岁,有着一张圆圆的小脸儿,乌溜溜的大眼睛,很讨喜的一个小女孩。因着彭氏与吴姨娘有着多年的过节,她对彭氏、叶浣总是没个好脸色。
  
  是因此,叶浔对这个小妹妹总是照顾有加。所以叶沛虽然与生母多年受叶鹏程冷落,日子过得却很舒坦。
  
  竹苓对这些再清楚不过,应声而去。
  
  叶浔亲手将手边的书籍香露收起来,转到厅堂,一面喝茶一面等着叶鹏程过来。
  
  先是半夏前来报信:“大爷好像是在宫里被皇上申斥了一通,提早下衙回府,换下官服,就铁青着脸奔我们房里来了。”说着话不免奇怪,“外面的事,却嚷着要找您问个原由,这是什么道理?”
  
  叶浔就笑,“昨日我不是才从外祖父家回来么?”
  
  没多会儿,叶鹏程气冲冲走进门来,语气不善地质问:“昨日你又跟你那个外祖父说了我什么不是?”
  
  叶浔漫不经心地答道:“说了很多话,我怎么记得清。”
  
  叶鹏程语气愈发恶劣:“是不是你跟他嚼舌根,说我委屈你们兄妹两个了?”
  
  叶浔侧目,冷眼打量着他。三十几岁的人了,生得仪表堂堂,偏生性情卑劣、小肚鸡肠。她移开视线,“我才懒得说那些,又不是光彩的事。”
  
  “你还知道不光彩?”叶鹏程死盯着叶浔,“你没说那些,今日皇上怎么会暗指我治家不严门风不正?定是你外祖父在皇上面前说了我什么!”
  
  “你这都不是莫名其妙了,简直就是不可理喻。”叶浔没有叶鹏程的气急败坏,甚至勾出了笑容,“我记得没错的话,让叶家门风不正的是你吧?做得出不顾脸面的事,就得听得了不好听的话。”
  
  叶鹏程却暴躁地站起身来,手点着叶浔质问道:“谁跟你说的这些?是不是你外祖父?!”
  
  “你少给我外祖父泼脏水。”叶浔满眼嫌恶地看着叶鹏程,偏生还在笑,笑得冷艳妖冶,“你也配提起我外祖父?你也配我外祖父提起?”
  
  叶鹏程怒吼道:“这不孝的东西!你给我滚!”
  
  叶浔站起身来,语声如常,目光却变得很是凌厉:“我和哥哥留在叶家是冲着祖父祖母,跟你一点儿关系都没有。这是景、国、公、府,祖父还没给你请封世子呢,你凭什么对我吆五喝六的?”
  
  “你!……”叶鹏程心中怒极,却偏偏找不出话来反诘。他看着此时的叶浔,与柳氏酷似的绝艳容颜,此刻的样子更是与柳氏一般无二。“孽障!你这个孽障……”他有些晃神,喃喃重复着这两句。很多时候他都会怀疑,这个女儿被柳氏的魂魄附身了,生来就是与他作对给他添堵的。
  
  “这是怎么了?又吵起来了?”一管温柔中透着焦虑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彭氏撩帘而入,进门来给了叶浔仓促的一笑,便去携了叶鹏程的手臂,“阿浔是女孩子家,哪里受得了你这火气。有什么话就不能好好儿说?”
  
  “哼!”叶鹏程冷笑,“她受不了我的火气?她火气比我还大呢!”神色却是缓和了不少。
  
  “这是说的什么话?”彭氏好笑地劝着,“快回房去,好生歇息,阿浣给你做了鱼翅羹,快去尝尝。”
  
  叶鹏程的火气终于消散了,边往外走边温声询问:“是么?阿浣什么时候学的下厨?”
  
  “早就开始学了,你居然不知道?”彭氏语带娇嗔,“阿浣自从得知阿浔做得一手好饭菜,就嚷着要学。我拗不过她,就让人悉心教她。我也没成想,她刚学了点儿皮毛,就给你做了羹汤。手艺自然是比不得阿浔,你等会儿可不要怪她。”
  
  “手艺再差也是孩子的一番心意。”叶鹏程语声顿了顿,“那些个没孝心的,做得再好又有何用?何时给我做过一口饭菜?”语必悻悻然出门。
  
  给你做饭菜?把我惹急了我会给你做,还会加一把耗子药,毒死你算了!叶浔腹诽着,重新落座,啜了口茶。
  
  彭氏在门外宽慰了叶鹏程几句,又转了回来,进门看着叶浔,一味苦笑,“你爹多少年了还是那个脾气,方才若是说了重话,你可别往心里去,我替他给你赔个不是。”说着话,笑容变得温柔和善。
  
  叶浔不说话,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彭氏。
  
  平心而论,彭氏是少见的美人,容颜清丽如兰,画儿里纯洁的仙女一般。三十岁了,岁月不曾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身姿依然窈窕如少女,随着年龄见长,更添几分高贵矜持。
  
  从来是这样,不论是为何事,不论她是什么态度,彭氏都用温柔和善的面目对待她。
  
  她又喝了一口茶。瞥见彭氏的两名丫鬟进门来,她对竹苓使了个眼色。
  
  竹苓上前去,将两名丫鬟带到耳房去喝茶了。
  
  “怎么不说话?真生气了?”彭氏在叶浔近前落座,关切地询问,“你爹到底说你什么了?跟我说说,我帮你做主。”
  
  换在以往,叶浔不屑与彭氏说话,今日却是不同。她斜睨着彭氏,笑意缓缓漾开来。
  
  彭氏微微一愣。她能看到叶浔笑颜的机会不多,只要她在场,叶浔便是寡言少语神色漠然。而此刻这笑容,竟是透着发自心底的愉悦,娇艳的双唇勾成极美的弧度,寒星般的眸子愈发明亮,几乎叫人不能直视。
  
  “你帮我做主?”叶浔语声清脆,笑盈盈问道,“以往不屑理你,你就把我当傻子,认定我看不出你那些把戏,是么?”
  
  彭氏脸色微变,“阿浔啊,你、你这话是怎么说的?我好心好意来规劝你们父女两个……”
  
  “规劝?”叶浔眯了眸子,“你是来规劝还是来显摆你那个女儿的?是,叶浣有孝心,真把她那个爹当爹一样供着,我晓得。这种戏你们关起门来唱就算了,别来我这儿惹人嫌恶。”
  
  彭氏面色微微发白了,还是柔声道:“你这孩子,这是说的什么话?气糊涂了不成?”
  
  “你要是真不想看我与他争执,就少说我几句是非。”叶浔好笑地看着他,“你说你这是何必呢?前脚跟他说定是我在外祖父面前告状了,后脚我们吵起来你又追过来劝架,累不累啊?我看着都累。你就不能换个手段?多少年了,你怎么一点儿长进都没有?”
  
  “你、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彭氏被这番话刺伤了,不由站起身来,满脸委屈。
  
  “房里只有我的丫鬟,又没外人在场,你委屈给谁看呢?”叶浔扬了扬眉,眼中满满的挑衅与不屑,“我说的句句属实,你不就指着这点儿手段度日么?往日懒得理你,今日不耐烦再看下去了,也就跟你多说几句。”
  
  “我一番好心,你却曲解成这个样子?”彭氏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
  
  叶浔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说起来,我那个心胸狭窄的爹做官的年头也不少了,如今是几品?四品吧?你却连个诰命都没得到,难为你还过得这么起劲。前几日我给他算了算卦,卦象上看,他丢官的日子不远了,你这一辈子大概只能做叶家大奶奶了。唉,这可怎么好?我和哥哥还有祖父、外祖父给我们撑腰,你生的一儿一女可怎么办哪?”
  
  一旁服侍的丫鬟听了,神色不变,仿佛什么都没听到。
  
  “你怎么敢跟我这么说话?”彭氏的手紧紧的攥成了拳,竭力控制着情绪,尽量不让语声变得尖利,“你、你这是不孝啊。我便是有不足之处,你也不能这般奚落我。你要知道,我是你爹明媒正娶进门的,虽非原配,却也是你的母亲!”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你,你听着刺耳也罢了。”叶浔挂上无害的笑容,“不孝这种罪名可不能乱说,我做什么了你就给我扣上这么大一顶帽子?”又好心提醒一句,“下次想跟我摆继母的谱,记得找个有外人的场合,否则,白费功夫。”
  
  彭氏用力咬住了唇瓣,含着泪光的杏眼定定看着叶浔,像极了委屈的兔子。
  
   正文 第5章   她一定很难受吧?想发作,又不好坏了平日的形象,不发作,当众报复的机会太难找。叶浔揣摩着彭氏的心情,心里很舒坦,“这么大年纪了,动辄就要落泪,像什么样子?让人看了更认定你是小门小户出身,没见识,经不起一点儿事。”随即兴致缺缺地摆一摆手,“得了,我也说的累了,你请回吧。”
  
  彭氏原本是眼中含着泪,听了这几句,泪珠自有主张的掉下来。她掏出帕子拭泪,深吸了几口气,这才说道:“你就算是有祖父外祖父撑腰,也不能这般为人处世。是,我是小门小户出身,嫁给你父亲是高攀。可我便是出身卑微,也明白一个道理——女孩子出阁之后,能依仗的只有娘家。你祖父外祖父还能护你一辈子不成?到头来遇到是非不还是要你爹为你出头撑腰?今日这番话我只当没听过,若是你爹知道你咒他丢了官职,岂不是又要发一通脾气。唉……我言尽于此,你好生思量。”
  
  叶浔敛目微笑,似是自言自语:“你嫁给他可不是高攀,正好凑成一对儿,你高攀的是叶家。出身与人的品行无关。”
  
  彭氏的脚步顿了顿,随即挺直了脊背,姿态优雅的走出门去。
  
  叶浔起身,进了暖阁。
  
  半夏等房里的丫鬟依然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看到一般,一脸平静。时常见识叶浔与叶鹏程针锋相对的凌厉,今日对彭氏是首次发难,已算得温柔客气,要说有情绪,不过是心头一闪而过的意外。
  
  真不算个事儿。
  
  她们的大小姐,就是那盛放的玫瑰,最妖艳夺目,带着刺儿。
  
  倒是竹苓回来听说后,忍不住笑了一阵子,对叶浔道:“您别把大奶奶气出个好歹来,到时候又是一桩公案。这会儿说不定就正跟大爷哭诉呢。”
  
  “她才不会生气,心宽着呢。哭诉却是一定的。”叶浔拈起一块豌豆黄,神色惬意的享用。
  
  就算是她有那个本事,把彭氏气出个好歹,除了叶鹏程,谁不喜闻乐见?两家长辈不理会,他又能怎样?
  
  彭氏说的对,她就是仗着祖父、外祖父的宠爱才敢这样肆无忌惮。要是没有这两座靠山,她不论前世今生都得小心翼翼的。但她有人撑腰,若还不加利用委屈自己,不是太傻了?
  
  方才她是故意为之。彭氏常年装作无辜善良温柔高贵的样子,她偏要把她那层虚假面皮一点点撕下来,让人们看看那丑陋恶毒的真面目。她若乐此不疲,总能如愿以偿。
  
  用了些糕点,叶浔坐在绣架前做绣活。
  
  叶世涛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到了她身后,抬手拍她肩头一下。
  
  叶浔险些吓得跳起来,回头见是他,不由得剜了他一眼,“你这个人!小孩子的把戏你也好意思总用?”
  
  “是小孩子的把戏,可每次不都一吓一个准儿?”叶世涛漾出孩子一样纯粹灿烂的笑容,转而将手里几个绣样子丢给她,坐到近前的椅子上,“刚才去了趟外祖父家。大舅母要我给你的,说是翻箱倒柜找出来的,花样特别复杂。”
  
  叶浔笑着收下,“过几日我去谢谢她。”又亲自去给他泡了茶,“大红袍,祖母赏了我一些。”
  
  “这么偏心?祖母可是一点儿都没给我。”叶世涛扯扯嘴角,“也就是你,换个人我早就吃醋了。”
  
  叶浔忍不住笑起来,“祖母对我说了:这茶给了你哥哥,他也要时不常地让你去给他泡,还不如放在你那儿,他什么时候想喝了,就去你房里喝。那个大手大脚的,说不定我前脚赏了,他后脚就给了别人。”
  
  叶世涛哈哈地笑,“祖母算是把我看透了。”
  
  叶浔看着哥哥那俊美的面容、璀璨的笑容,想起的却是前世他下江南之前道别时的泪水。
  
  他说阿浔,哥哥对不起你,不能在你身边照顾你了,你日后可千万照顾好自己。答应过娘的,要照顾好妹妹,可我……说到这里,他泪如雨下。
  
  记忆中,那是他唯一一次在她面前落泪,也是最后一次。
  
  那次分别之后,除了书信来往,再也不曾相见。
  
  她心中酸涩难忍,忙转移心绪,问道:“去外祖父那儿听说了什么没有?”
  
  叶世涛用下巴点了点叶鹏程住处的方向,“他今日进谏,说了几名武臣的不是,要皇上从重惩戒。他是无事生非打压武臣,可皇上是文武并重,被他絮叨的烦了,就申斥了两句,让他把家事处理妥当再操心国家大事。”又问,“听说回来就来找你了?”
  
  “嗯,以为是我跟外祖父说了什么。”叶浔语带嘲讽,“遇到事情就以为是谁害的他,从来如此。”
  
  叶世涛笑问:“没生气吧?”
  
  “自然,不值当。”叶浔转而问起别的事,“你有没有什么打算?”
  
  “你指的是什么?”
  
  “是谋个官职还是怎样?”哥哥这两年仿佛就做了三件事:娶妻、纳妾、招蜂引蝶。一想这些,叶浔真是头疼不已。
  
  “我也正想呢,明年我是考科举,还是秋日参加秋围呢?”叶世涛神色郑重了一些,“你怎么想的?希望你哥哥做文官还是做武官?我听你的。”
  
  叶浔失笑,“这种事你怎么能听我的呢?”
  
  “外祖父希望我做文官,祖父却希望给我谋个武职,我倒是文武并重地学了,现在却掂量不出自己几斤几两,还真有点儿心虚。”叶世涛又没正形起来,“这事儿还就得你给我拿主意,你可别忘了,当初我娶妻都是你帮忙拿的主意。”
  
  这勉强算是事实。
  
  叶世涛的妻子江宜室,是大舅母江氏的外甥女,小时候也常去柳府,与叶浔很投缘。叶世涛的婚事,柳家自然很重视。那时外祖母列出三个人选,江宜室就在其中,问叶浔喜欢哪个。叶浔想也没想就说喜欢江宜室,外祖母很高兴,与祖父祖母提起这事的时候,说这可是你们宝贝孙女都喜欢的人。
  
  叶浔却是说完了就后悔了——哥哥的性情她是了解的,忙转头委婉地与江宜室说了,若是不愿意也就罢了。江宜室红着脸沉默半晌,闷出一句话:“多情之人也是心软之人,总不会苛刻谁的。”
  
  叶浔听出话里的深意,虽然无从认可这说法,却能确定江宜室是愿意的。
  
  想的远了。叶浔敛起思绪,认真思忖叶世涛的仕途。他前世走的是科举的路,原本很顺利,乡试、会试的名次都很好,后来因与叶鹏程决裂,断绝了父子关系,就此背井离乡。
  
  这一世,就换一条路吧。先进入官场再说,只要有真才实学,文职武职轮换着做的也不是没有先例。
  
  叶浔认真地看着叶世涛,漾出温缓的笑,“哥,明年参加秋围好不好?得了皇上青睐,便是没有祖父、外祖父帮衬,应该也能直接得个官职了。科举是凭真才实学,可是太耗时,要一年一年的熬。说句不好听的,你这样的出身太显赫,便是科举连中三元,别人也不见得服气,说不定还会怀疑你作弊。还是前途重要,不争那种意气。”
  
  祖父辞官赋闲在家之前,是入阁拜相的兵部尚书,而今外祖父则是内阁之首,这样的出身,什么都不学不做走荫恩都能得个官职,何况哥哥虽然风流多情,也算是满腹文韬武略的人物。
  
  “行啊,这次还听你的。”叶世涛爽快笑道,“什么时候都会有人嚼舌根,我就想拿出点儿真本事给皇上看,免得让祖父、外祖父脸上无光。”
  
  “时间还算充裕,你可要好生准备。”
  
  这边兄妹两个说着话,正房里,彭氏也正跟叶鹏程说着话:“那话里话外,说我出身卑微,暗藏祸心,品行不端……爷,我就那么不堪么?还说给您算卦了,您的官职就快保不住了。”一面说话一面抹着眼泪。
  
  叶鹏程一听就暴躁起来,“这个口没遮拦的混账东西!你等我去教训她!”说着话就要起身。
  
  彭氏连忙扯住了他的衣袖,“别为了我和阿浔闹得不快。柳阁老把阿浔视为心头肉,容不得她受一点儿委屈,你又刚在皇上那儿挨了训斥,柳阁老若是再说出您点儿不是……”她哭得梨花带雨,“妾身不就成了害你的罪人了么?我跟你过了这些年,只盼着你康健安好,别的都是小事。”
  
  叶鹏程怜惜的帮她擦去满脸泪痕,语声无力:“可我怎能让你受这般委屈呢?”
  
  彭氏勉力扯出一抹微笑,更显娇弱之姿,“在家里,我也只能与你说说体己话。我没事,话说出来就好了。若是惹得你心中不快,我可就什么都不敢说了。”说着神色一黯,蹙眉叹息道,“唉,阿浣再大些就好了,也能听我唠叨几句,如今什么也不懂。可是再大一些,就该给她张罗婚事了,有些闺秀从十二三就定下婚事了呢。唉……想想就舍不得。”
  
  叶鹏程听了这话,心思转到了叶浔身上,“那个孽障今年十四了吧?你赶紧给她张罗一桩婚事,早一些把她嫁出去。”
  
  彭氏则犯了难,“世涛的婚事就是柳家和爹娘张罗的,阿浔想来也是一样,哪里有我们置喙的余地。说实在的,我是打算着给阿浔找个好婆家,就因这个缘故,才压下了这份心思。”
  
  “我们做父母的,还不能给儿女张罗婚事了?这是哪一家的道理?”叶鹏程冷笑,“那个不孝子的婚事,柳家和爹娘越过我们做主已是不对,那个孽障的婚事,他们再没有干涉的道理。我让她嫁谁她就得嫁谁。柳家若是再给我们找个和他们一个鼻孔出气的女婿,我们这日子还能过么?”
  
  在他口中,叶世涛和叶浔是没有名字的,只是不孝子、孽障。
  
  彭氏又红了眼眶,“这说起来都怪我,当年我若是不嫁给你,爹娘也不至于与你生出嫌隙,处处以柳家的意思为准。”
  
  “这是说的哪里话?”叶鹏程语声温和下来,握住了彭氏的手,“当初的事怎能怪你?都是我不好,累得你被爹娘轻看,受了不少委屈,我定会弥补你的。”
  
  “弥补我做什么?”彭氏宜喜宜嗔的道,“真有这心思,多疼爱阿浣、世浩几分就行了。”
  
  叶鹏程笑道:“那是自然。孩子们的婚事,我都让你做主,把那孽障嫁出去,再给阿浣寻个如意郎君。”
  
  “好,我听你的。”彭氏目光微闪,“此事我们不宜声张,也免得柳家听说之后,先一步做了安排。我也不是计较别的,主要是长子长女的婚事我们若都不管,旁人岂不是要说出闲话来?我在内宅没什么打紧,连累到你总是不美。”
  
  叶鹏程听得喜上眉梢:“知道你体贴,这件事从速着手,赶在年前就成婚才好。这些年就没几件顺心的事,我看就是被她克的!”
  
   正文 第6章   景国公与叶夫人看到叶鹏程,一如叶鹏程看到叶世涛——横看竖看都不顺眼。为了避免每日里怄火,只让小辈人每月初一十五去光霁堂点个卯。
  
  叶鹏程却乐于每日见到叶世涛、叶浔,晨昏定省的事从来不让他们敷衍。
  
  傍晚,叶浔在丫鬟婆子的簇拥下去往正房。
  
  正要进门时,有人脆生生唤她:“大姐!”
  
  叶浔循声望去,是叶浣。
  
  叶浣比叶浔小十四个月,容颜与彭氏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有着相同的清雅娇柔,只是少了彭氏那份高贵。
  
  当初柳氏病故时,叶浔刚过满月。叶鹏程勉强守了半年,就以子女太小需要人照顾为由,娶了继室彭氏进门。彭氏进门七个月后,早产生下了叶浣。早产的原因,是因吴姨娘而起。出了那件事之后,叶鹏程鲜少再踏进吴姨娘的房门。
  
  平心而论,叶浔对叶浣谈不上憎恶,更多的是一份轻视。
  
  罪魁祸首是彭氏。是彭氏在她嫁到宋家之后,与叶鹏程一唱一和地气得祖父祖母病故,逼得哥哥远走他乡,末了还让叶浣抓住眼看又要得势的宋清远。夫妻两个一心为彭氏所生的一双儿女谋划着前程,一心要将原配所出的两块绊脚石赶走或利用起来。
  
  只是叶浣不争气,加上宋清远哄人的功夫一流,两个人才做出了私通的丑事。也幸亏那两个人糊涂,没按照彭氏的计划行事,她才得以把那些人一刀切。
  
  叶浣娉娉婷婷地走到叶浔面前,笑盈盈道:“只顾着在房里学着做饭菜,险些误了请安的时辰,紧赶慢赶,总算是还不晚。”
  
  叶浔微笑着颔首,“你自来孝顺,不来也没人说你什么。”
  
  叶浣局促地笑了笑,瞥见院门口来人,笑意更浓,“是三妹,今日倒是巧,我们姐妹三个赶在了一起。”
  
  她说话的工夫,叶沛已经快步走上前来,唤道:“大姐,二姐。”前两字透着亲昵,后两个字透着冷淡。
  
  叶浔笑着携了叶沛的手,“快进去吧。”
  
  “嗯。”叶沛给了叶浔一个甜美的笑脸。
  
  在厅堂落座后,大丫鬟书文奉茶时说大少爷、大少奶奶、二少爷已来过了。
  
  叶浔柔声询问叶沛:“开始学做针线了?绣娘教的可还上心?”
  
  叶沛老老实实地回道:“大姐给我请的绣娘很尽心,可我手笨,学起来很慢。”
  
  “没事的,慢慢来。我最初学的时候也是这样,熟能生巧。”
  
  “嗯!我用心学。”叶沛做什么上不上心,全在于大哥、大姐支持与否,只要两个人给她一句鼓励,就兴头十足。
  
  “得了空就去我房里,跟我一起做绣活。”叶浔捏了捏叶沛白里透红的小脸儿,眼中有着几分宠溺。
  
  书文从内室走出来,笑道:“大爷、大奶奶请三位小姐进去。”
  
  姐妹三个起身进到内室,上前给叶鹏程、彭氏行礼,随即落座。
  
  叶鹏程想到彭氏复述的叶浔那些话,一肚子火气,看向叶浔的视线冰冷锋利。
  
  叶浔怡然自若地品茶,毫无察觉一样。
  
  丫鬟进门来,恭声禀道:“饭菜已备好了。”
  
  叶浔、叶沛便想起身道辞。每日晨昏定省,是不得不走的过场,但是叶鹏程从来不让她们留下来用饭,怕吃饭时被气得噎住,她们自然也懒得对着叶鹏程那张脸用饭。
  
  彭氏却柔声道:“留下来一起用饭吧。今日有几道菜是阿浣亲手做的,大家都尝尝味道如何。”
  
  叶浔、叶沛无所谓,齐齐称是。
  
  叶浣则是满脸喜色。
  
  几个人转去西次间,围坐在桌前用饭。
  
  叶浣做了三鲜丸子、酿冬菇盒、桂花鱼条和一道燕窝鸡丝汤,落座后就对叶浔笑道:“大姐做得一手好饭菜,还会做药膳,是我比不了的,我又是初学,必有诸多不足之处,还望大姐指点一二。”
  
  “是啊,”彭氏笑着搭腔,“等阿浣日后做菜像模像样了,就跟你大姐学着做药膳吧。”又对叶浔道,“到时就辛苦你了。”
  
  叶浔厨艺颇佳,自幼又得了柳阁老的悉心指点,算是深谙食疗之道,平日常给景国公和叶夫人做些养身的糕点菜肴。在前世,会做药膳只在出嫁前有点儿用,出嫁之后,别说没能让祖父祖母长命百岁,就是自己的身体都懒得调理。
  
  再好的药膳也对心头的怒火恨意无济于事。
  
  叶浔慢条斯理地道:“饭菜做得火候不到,配料出错,也不过是难吃些。药膳却是不同,出了差错就变成了□□。谁敢学我也不敢教,闹出人命来,说是我的错可怎么办?”
  
  几个人听了这话,除了叶沛还挂着喜悦的笑,别人的脸色都不大好。
  
  叶鹏程盯住叶浔,气道:“不教就不教,哪儿来的这么多话!”
  
  叶浔笑盈盈的,明亮的双眼在灯光下熠熠生辉,“这不是大奶奶先提起的么?我总要跟她说出个原因,不然不就失礼了?”
  
  彭氏神色已缓和下来,命丫鬟给几个人布菜,笑着问叶鹏程:“味道如何?”
  
  叶鹏程先尝了尝三鲜丸子,笑着点头,“不错,真是不错!”
  
  彭氏又问叶浔:“阿浔,你觉得呢?”
  
  真是有毛病,说话总带上我做什么?叶浔腹诽着,歉然笑道:“大奶奶就别问我了,我嘴刁,吃着合口的东西很少。”说完话,举筷夹了一块红烧肉,“厨房做的红烧肉倒是不错,沛儿,你多吃些。”
  
  “好!”叶沛夹了一块红烧肉,“要说饭菜啊,还是大姐做的最好。做饭这事儿要讲天分,强学是学不来的。”
  
  叶鹏程瞪了叶沛一眼,“她倒是做的不错,何时给我们做过一道菜?养育了这样不孝的孩子,我也不知上辈子做了什么孽。”
  
  换个人家,这种话几十年也说不了几次,但在叶府,屡见不鲜,人们都习惯了。
  
  叶沛的小脸儿绷了起来,“父亲这话说的可不对!怎的平白指责大姐?”
  
  “我说错了不成?!”
  
  “就是说错了!”叶沛飞快的转动着脑筋,想着应对之词。
  
  叶浔已吃完一块红烧肉,笑着瞥了叶鹏程一眼,“我是没给你们做过饭菜,可我得空就给祖父祖母做饭调理身体——替你们尽孝倒不对了?难不成你要我像二妹一样,不管祖父祖母,只一心伺候着你们?只记挂着自己,全忘了生身父母——你这样可不行啊,这是大不孝。”像是教训不懂事的下人一样轻描淡写的语气。
  
  叶鹏程斥道:“这话也是你能说的?!我是你父亲,何时轮到你对我品头论足了?!”
  
  “也不知谁先平白无故的给大姐扣上了不孝的大帽子。”叶沛在一旁愤愤不平的嘀咕,心里想着,大不了就被禁足,禁足也比每日听这种话来得自在。
  
  叶浔还是和颜悦色的,对叶鹏程笑道:“你也别生气,更别怨谁,这叫上行下效。”
  
  “好了好了。”彭氏扯一扯叶鹏程的衣袖,“吃饭呢,别闹得不欢而散才是,阿浣费了半晌工夫,可不是要看你们一面吃饭一面争执。”
  
  叶鹏程瞥一眼已是脸色涨得通红的叶浣,很是不忍,歉然地安抚道:“别听那些乱七八糟的话,知道你最孝顺。快吃饭。”
  
  叶浣这才抿出了个笑容,乖顺的点头称是。
  
  众人不再说话,默默用饭。叶浔和叶沛齐心协力地消灭了小半盘红烧肉、一盘椒油银耳。叶鹏程气得一愣一愣的,合着两个不孝的东西把一番争执当成开胃的前菜了。
  
  用过饭,彭氏还有话说:“前段日子我让书文清点了各房的下人,这才知道你们姐妹三个房里的人手都不够用。阿浔房里缺一名大丫鬟,一名二等丫鬟,几名小丫鬟;阿浣房里的二等丫鬟、小丫鬟都缺两个;沛儿房里也是各等丫鬟都缺一两个。这是我的疏忽,已寻了一批伶俐的丫鬟进府,明日就将人送到各房。”
  
  彭氏给各房分配丫鬟的事每年都有一两次,叶浔身边的竹苓、半夏都是这样到了房里,一直忠心耿耿的。聪明的丫鬟从来如此,不会做那种一女二嫁的事,自然,需要得到新主的认可,也需要很长一段时间。
  
  叶浔回忆着,这桩事比前世提前了一段日子,送到她房里的那些丫鬟她都记得,并没有始终一根筋儿的听凭彭氏摆布的人。
  
  叶沛见叶浔全无反应,也就没说什么。
  
  彭氏知道她们这是默认了,也就笑着端了茶。
  
  第二日,书文带着几名丫鬟到了叶浔住的锦云轩,将几个人一一引荐给叶浔。
  
  其中一名二等丫鬟出了岔子,不在叶浔预料之中。准确来说,是名为代晴的丫鬟提早出现在了她面前。
  
  代晴这个人,叶浔印象深刻,深刻至极。
  
  前世,祖父去世前,她已有四个月的身孕,每日还是早早赶到叶府侍疾,入夜方归。祖父走了,她担心祖母受不住,更担心彭氏把丧事办得一塌糊涂,又强撑着打理大事小情,暂时住在了叶府。
  
  过了三七,她回到宋府,进内室迎头撞上的,竟是宋清远与代晴在床上行苟且之事。
  
  那丑陋的一幕入目,于她虚弱的身体而言,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当时昏倒在地,醒来时对上的是宋清远自责的面容。她听到他说孩子没了,是个成形的男婴。又听到他连连忏悔,因为祖父病故愁闷,多喝了几杯,刚好那贱婢又趁势勾引,才使得他犯下了大错。
  
  后来又听太医说,她落下了病根,想再怀孕怕是很难了。
  
  那时她就像听到自己时日无多一样,觉得解脱了。那样的一个男人,如何值得她为他生儿育女。她也不隐瞒这件事,如实相告,让他只管随着心意纳妾,过几年她将庶出的孩子养在膝下便是了,只要不再回房就寝即可。
  
  与他上演不堪一幕的代晴,被她发落到了陪嫁的田庄上。从来就明白,这种事取决于男子,便是代晴生性狐媚蓄意勾引,宋清远就该在那种时候胡来么?
  
  明白归明白,此刻看着代晴,心里还是膈应的厉害。
  
  她错转视线,分析如今情形。
  
  代晴是彭氏手里藏的最深的一个,前世在她出嫁前到了锦云轩,一直尽心竭力的当差,一丝差错也无。陪嫁至宋府,不时将打听到的是非实言相告。慢慢的,她的戒心也就淡了,不再让竹苓、半夏等人留意她的行径。
  
  代晴之于彭氏的作用,不论早晚应该都是相同的——取得她的信任,等她嫁人之后委身于她的夫君,变成通房或妾室与她争宠,长久的做彭氏安插在她身边的眼线。
  
  她不过是昨日说了些挑衅的话,彭氏就心急起来了?但是现在叶鹏程还没丢掉官职,照这样推断的话,彭氏想给她找的人,怕是连宋清远都不如。要知道,宋清远在彭氏心中,可一直都是能帮助叶鹏程的人。
  
  再看看代晴,叶浔真是有些佩服彭氏了。前世的彭氏难道就丝毫不介意宋清远与代晴的事?想到那件事就不恶心?一定是不介意不恶心的,否则也不会让她的宝贝女儿委身给宋清远了。
  
  叶浔心念数转,手指在座椅扶手上轻快地跳跃几下,勾出一抹狡黠的笑容。
  
   正文 第7章   叶浔正要做绣活,外祖父派人给她送来了算盘,老人家若不是住得远,怕是会整日里耳提面命。她苦笑,坐在桌前练习打算盘。
  
  只要关乎算术,她就头大不已。前世狠下心来用心学了一段日子,也不过是差强人意。后来不再勉强自己,找了可靠之人帮忙打理内宅事宜,这才轻松了一些。现在左右也没什么事,就继续学学。艺不压身,会的多一些,总归没坏处。
  
  埋头苦练半晌,竹苓进来通禀:“吴姨娘过来了。”
  
  “快请进来。”叶浔笑着推开了算盘。吴姨娘不过来,她也要过去见一见的。
  
  吴姨娘身形高挑,姿容秀美,走进门来挂着满脸的笑,“听说大小姐又给了沛儿那么多东西,我是来道谢的。”
  
  “姨娘说的哪里话,快坐。”叶浔笑着请吴姨娘落座,又转头吩咐竹苓,“新来的代晴说懂得些茶道,让她沏了明前龙井过来,我与姨娘尝尝她的手艺。”
  
  竹苓应声而去。
  
  吴姨娘就笑问:“新来的丫鬟?大奶奶安排到你房里的?”
  
  叶浔颔首,“是啊,那丫头看着很是伶俐,模样也生得极好。这次姨娘房里没添人?”其实是明知故问,她与叶沛得了丫鬟,若是看着哪个不踏实,便寻了由头打发出去,房里的人数就总是不齐。吴姨娘却是不一样,怎样的人到了她房里,她都有长期调|教的耐性,总能把人收拾得服服帖帖,已有两年不需添人了。
  
  “模样也生得极好?”吴姨娘若有所思地重复这一句,随后才答道,“我房里左右就那么几个人,眼下还不需添减。”
  
  两人闲话几句,代晴进来奉上茶点。
  
  吴姨娘多看了代晴几眼,笑道:“果真是个标致的人儿啊。”
  
  “姨娘谬赞了。”代晴有些不安地笑了笑,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
  
  叶浔道:“这次过来的几个都是中人之姿,只这丫头极为出挑,又这么懂事,看来过段日子就能拿大丫鬟的月例了。”又笑,“终究是大奶奶一番心意,我怎好慢待。”
  
  吴姨娘目光微闪,看了叶浔一样,欲言又止。沉了片刻笑道:“大小姐今年十四了吧?一眨眼就这么大了。说起来沛儿也十一了,过个三二年也该定亲了,只怕到时候,唉……”
  
  几句话很隐晦,应该是在提醒她这一两年就该定亲嫁人了,代晴很可能成为陪嫁丫鬟。随即道出的就是叶沛处境艰难,不得宠的姨娘所出的庶女,前程的确是有些艰难。叶浔不说自己,只宽慰吴姨娘:“我是打心底喜欢沛儿,哥哥嫂子也是。沛儿又是有福气的,我们平日里相互帮衬着,各自出一份力,总能给她谋个好前程吧?”
  
  吴姨娘喜笑颜开,“大小姐说的是。”
  
  叶浔却是觉得吃力,两世为人,她也不大习惯这样拐着弯儿说话。
  
  吴姨娘又道:“大少爷、大小姐待沛儿一向极好,大奶奶进门后亦是如此,我这心里都清楚。怎奈我一介无知妇人,无以为报,若是大小姐不嫌弃,我就在府中尽力帮衬一二。”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我这眼界也只有叶府内宅这丁点大,门外事是一无所知。”
  
  真是不容易,总算说了句爽快话。叶浔笑盈盈点头,“内宅里的人哪个不一样?门外事知晓的再多,也不见得能在内宅过得如意。我年纪小,日后有什么想不到的,还望姨娘提点一二。”
  
  “那是自然!”吴姨娘爽快点头,啜了口茶,眉目愈发舒展,“这茶果然是极好。茶是好茶,烹茶的也的确是晓得其中门道。”
  
  叶浔随之喝了一口,附和地点一点头。
  
  吴姨娘似是无意地道:“若是大老爷尝了,想来也会赞不绝口。”
  
  叶浔就笑,“大老爷若是到了我房里,喝什么怕是都如□□。”
  
  “我若是有心,倒是也能请大老爷过去坐坐,偏生房里没个伶俐的人儿……”吴姨娘又喝了一口茶,“这代晴又是二等丫鬟,要是拿三等丫鬟的月例就好了,我也能拉下脸来向大小姐讨了去。”
  
  话已算是挑明了,叶浔沉吟道:“人到了我房里,我偏要抬举或是贬低她,也没人能说什么。只是……姨娘容我再想想。”
  
  “行啊。我其实是想着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对大家也都是好事儿。”吴姨娘也不心急,下一句就把话题扯到别处去,“听沛儿说,大小姐在绣两幅屏风?”
  
  “嗯。”叶浔笑道,“一幅百寿图,一幅百福图,想着绣好之后,各送给祖父祖母、外祖父外祖母。”
  
  吴姨娘称赞道:“不怪两位国公爷都疼你,实在是孝顺。”
  
  叶浔则是蹙了蹙眉,“我平日本就懒散,便是手边没什么事,都绣完的话,怎么也要到冬日了。偏生外祖父又追着我学算术,这样一来,不知要何时才能送出手了。”
  
  吴姨娘语声诚挚:“安国公也是为你好。先紧着学好算账,日后好处多的是。沛儿那边大小姐也要提点几句,我说什么她总是不往心里去。”
  
  “行啊,我听姨娘的话。沛儿先抓紧学做针线,学会了我再跟她一起学算术。”
  
  吴姨娘连声道谢,又说了一会儿话,道辞离去。
  
  叶浔亲自送吴姨娘出门,回来时看到代晴的身影,微微一笑。她发落一个丫鬟是很容易的事,但是怎么样发落,还要看此时的代晴是何心迹。若是生□□慕虚荣,那就怪不得她与吴姨娘了。
  
  不论怎样,这次能与吴姨娘达成一些默契,已是莫大的收获。前世她对吴姨娘始终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将这个人与叶沛完全区分开来,每每吴姨娘找上门来,也总是说几句话就散了。
  
  如今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对吴姨娘也就有了重新的认识。越想就越觉得,吴姨娘这个人可不简单。
  
  照常理,如吴姨娘这般多年失宠的妾室,再有彭氏那样的正室,活得怕是还不如有头有脸的丫鬟管事。可吴姨娘却非如此,将叶沛调|教得活泼懂事,得了兄妹二人的照顾,自己不见得有多少银两傍身,打赏下人却从不含糊,仆妇们待她始终是半个主子的态度。
  
  而且,这个人遇事很果断。叶浔一直记得前世哥哥远下江南时,彭氏哭着跪倒在兄嫂面前,求夫妻两个带上她和叶沛,后来自然是如愿了。到了江南之后,一直尽心帮衬嫂嫂打理家中事宜,也是因此,兄嫂对叶沛的婚事很上心,给她寻了一门能力之内能找到的最好的人家。
  
  作为叶鹏程的妾室,能做到吴姨娘这地步的人,应该是很少。
  
  纵观记忆中的大事小情,叶浔相信,吴姨娘是有能力与彭氏抗衡的。至于自己……她唯有苦笑。
  
  她若没人帮衬,没有多大的把握打垮彭氏。
  
  殒命之前,她的确是报复了彭氏,可那报复是从宋清远下手,用冠冕堂皇的罪名给了宋清远致命一击,再让叶鹏程受牵连。并没直接与彭氏过招,即便报复回去了,却没做到对其以牙还牙。
  
  这事儿归根结底,是她完全没有与品性卑劣之人长期周旋的经验。说的明白一些,是能接触到龌龊如彭氏这类人的名门闺秀,屈指可数,她就是那屈指可数的倒霉的一个。再归根结底,要怪叶鹏程那个混账东西娶了这样一个女人进门,才导致了叶府诸多反常之事发生。
  
  叶浔所能接触的,除去彭氏,都是出自名门书香门第的女子。自叶家再到外祖父柳家及至各色贵妇,女子之间也不是没有矛盾,但都是直来直去的性情。这种女子之间生了罅隙,大多明刀明枪的反击回去,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了,找几个评理的人坐在一起理论,有了结果之后,就算心里还是不快,明面上为着家族的脸面,还要维持着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喜乐假象。
  
  是,名门之间也有嫡庶之别、尊卑之差,但就算再恶毒的庶出女子,比起彭氏能维持多年的表里不一反差巨大的做派,也是望尘莫及。
  
  叶浔能对付心怀鬼胎的“人”,却没把握战胜禽兽不如披着人皮的货色。就算是有那份能力,明面上彭氏终究是她的继母,很多事自然就占了先机。
  
  官大一级压死人,身份亦然。
  
  所以,叶浔必须寻找一个帮手。祖母、江宜室是不知道宅斗为何物的人,完全指望不上,在眼下有一定能力的,唯有吴姨娘。
  
  她的嫂嫂……这也是个让她能头疼好几年的。
  
  像是心有感应一般,叶浔刚想到江宜室,人就来了。
  
  江宜室娟秀的容颜有着几分憔悴,眼下有着整夜未眠的暗影,落座后便是叹气,“阿浔,你哥哥昨夜出门,到此时还没回来,你说这可怎么办才好?”
  
  叶浔险些翻白眼,她哪里知道怎么办,哥哥这样又不是一年两年了,江宜室出嫁之前就听说过的。
  
  江宜室一副几欲垂泪的样子:“家里有一妻四妾了,他还是这个样……我便是再贤良大度,也总得有个尽头不是?也难怪父亲看到他就是一肚子火气,换了谁能看得了?眼下我都没脸回娘家了,每次回去都要被家人取笑数落一番……”顾自喋喋不休地抱怨起来。
  
  叶浔的思绪则又回到了前世。哥哥为何被扫地出门,她一直不知道原由。临行前,她问江宜室,江宜室声泪俱下地道:“都怪我,整日里只晓得伤春悲秋,心里只有儿女情长,却不知帮你哥哥打理好内宅的事,才害得他……你就别问了,你晓得了也只能更生气,你哥哥不免更加担心后悔……你放心,日后我定会洗心革面,帮你哥哥打理好家里的事。阿浔,真的,眼下的事就别追究了。”
  
  她当时点头说好。兄嫂不想让她知道的,她就不追究,不过问。
  
  偶尔她会想,江宜室若是作为寻常官宦之家的媳妇,再好不过,不管闲事,不惹是非,有哥哥这样的夫君,也不过是时不时地与她抱怨一通。但是江宜室的婆婆是彭氏,彭氏又是想着将嫡长子扫地出门让叶世浩继承国公爵位的人,心里只有儿女情长是绝对不行的。
  
  叶浔抿了抿唇,掩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她得让江宜室站起来,成为哥哥的贤内助,做这叶府当家的主母!
   正文 第8章   叶浔起身携了江宜室的手,转去书桌前,把话题扯到别处:“嫂嫂学过珠算没有?学过的话就指点我一番。”
  
  江宜室微愣,底气不足地道:“我只学过一段日子,怕是还不及你。再说了,我学这些有什么用呢?府中的事有母亲打理呢。”
  
  “如今是有大奶奶打理着,可以后呢?”叶浔笑盈盈问道,“难道你想一辈子躲清闲?”
  
  “一辈子躲清闲是不能的,可母亲才三十来岁,起码还能管十年二十年的家,我倒是不需心急这些,燃眉之急是你哥哥……”
  
  这可真是万变不离其宗,你跟她说什么,她都能扯回到哥哥身上。叶浔也就顺着江宜室的话往下说:“没错,燃眉之急的确是我哥哥,但不是他每日歇在哪里,是他的前程。哥哥与大爷大奶奶不合,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日后大爷阻挠他的前程,要怎么办呢?”
  
  “不会吧?!”江宜室震惊了,“怎么可能呢?!”
  
  叶浔看着江宜室,恨不得找个锤子把她敲醒,“万一真发生那种事呢?”
  
  江宜室神色茫然地落座,素手托腮,讷讷道:“父亲阻挠也不打紧吧?让你哥哥去求外祖父帮忙就行了,祖父也不会坐视不理的。再说了,母亲到时候也会规劝父亲的,平日她就没少从中周旋,劝父亲对你哥哥好一些,别一见面就吵吵闹闹……也难怪父亲看不上你哥哥,他一直游手好闲的,妾室就好几个,父亲这么多年也就一妻一妾……”又唉声叹气地说起了车轱辘话。
  
  叶浔越听越暴躁,却也清楚,这不是一次两次就能说动江宜室的,索性摆一摆手,“行了,不说这些了。我要看会儿算经,练习珠算,你呢?”
  
  江宜室哪里听不出这是送客的话,也就失落地起身道辞:“那你忙吧,我先回房了。”
  
  叶浔很清楚,彭氏在江宜室心里一直是个面目温柔通情达理的婆婆,哪个做媳妇的也不愿意造这种婆婆的反。让江宜室意识到她与夫君的处境并没想象中那么好,就要先让她看清叶鹏程与彭氏的真面目。
  
  江宜室对叶世涛抱怨归抱怨,却是不允许任何人算计他的。前世的江宜室,明白了自己长达几年的失误之后,到了江南可谓洗心革面,当真有了贤内助的做派。
  
  所以叶浔相信,让江宜室变得精明干练,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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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鹏程每日早间要上大早朝,叶浔等人是见不到他的。接下来的几日黄昏,叶浔都带上代晴去正房请安,而且每次都很凑巧地遇到下衙回来的叶鹏程。她一改往日的冷脸,每次都是笑盈盈地恭敬行礼。
  
  叶鹏程险些怀疑她吃错药转了心性,疑惑之后,看到了跟在她身边的丫鬟。二等丫鬟的打扮,却是生得身形高挑、明眸皓齿,容色在府里的丫鬟中,是一等一的。
  
  叶浔适时地道:“是这次大奶奶拨到我房里的丫头,十五了,叫代晴,很是勤勉伶俐。我正想着怎么感谢大奶奶呢,你看我过段日子提了她为大丫鬟可好?”
  
  叶鹏程又凝了代晴一眼,目光微闪,随即就冷了脸,冷哼一声,没好气地进屋里去了。
  
  叶浔看了直笑。
  
  叶鹏程这些年来只有彭氏、吴姨娘两个人,不是他不想找新人,是彭氏不给他机会——府里上上下下的丫鬟,长得好看的,都在叶浔、叶世涛房里,余下的叶鹏程所能看到的丫鬟,都是中人之姿。
  
  叶鹏程已经三十多岁了,没可能还如年轻时去外面闲逛,看女子的眼光又极为挑剔,不是很出挑的样貌,他是不可能将就的。
  
  叶浔想,就算是打算落空,也能恶心叶鹏程、彭氏一下,何乐不为。
  
  她是高高兴兴的,被她揪来正房请安的代晴的神色却很是复杂。
  
  女孩子就算是心无旁骛,也能感觉到一些男子看自己的眼神大抵是出于什么心思。
  
  代晴需要揣摩的可就多了:大小姐反常的行径是何用意?大爷那种眼神又能带给她什么?隐约猜得出,却不敢笃定。毕竟,要成事太难了,大爷就算是看中了她,也不好从自己女儿房里要人的,单是国公爷听说后就会大发雷霆。
  
  可大小姐也不是没有手腕的,若真有心……那么她似乎就不需长期为人使唤卑躬屈膝的度日了。
  
  大奶奶隐晦地交待过她几句,意思大抵是只要她争气,耐得住性子,过个三二年得了姑爷的青睐,总能出人头地,不愁锦衣玉食。她可没那么大的信心,大小姐可是跟亲爹都针锋相对的性子,她一个不小心把人惹恼了,哪里还有活路?
  
  叶浔从代晴眼中偶尔会捕捉到忐忑亦或兴奋,舒心地笑了。
  
  任何人在正房的一举一动,彭氏都能尽数捕捉到眼里,得知叶鹏程见了代晴总会多看两眼,回到房里又对她没个好脸色,心里当真是气恼了一番,随即则是不以为忤。叶鹏程就算有那个心思也没用,他不可能拉下脸来跟叶浔要人。便是他昏了头,叶浔也不可能让他如愿。
  
  可这件事也让彭氏愈发厌恶叶浔,连续几日出门,想着快些给叶浔找个上不得台面的婆家,把这颗扫把星赶出去了,才好为叶浣选一门好亲事。
  
  一日晚饭后,吴姨娘找叶浔说了一会儿话,提了叶鹏程一句:“大爷这几日像是很忙碌,吃完饭就去书房,很晚才歇息。”
  
  叶浔送走吴姨娘之后,吩咐代晴做了莲花包、芸豆卷等几色点心,随后一同去了叶鹏程的书房。
  
  叶鹏程听了小厮通禀,一头雾水,不知道叶浔在唱哪一出。不会是闲得发慌来跟他吵架的吧?这样想着,他转去厅堂落座,若是猜测成真,他直接把她撵走就是了。却不料,叶浔毫无吵架的意思,而且是来给他送吃食。
  
  叶浔吩咐代晴将点心摆到三围罗汉床上的黑漆小几,又笑道:“我是来替吴姨娘借两本经书,她怕打扰到你,就托了我走这一趟。起先也没想到送点心,还是代晴说你伏案劳碌很是辛苦,便让她做了这些。你尝尝,不合口就扔出去。”
  
  她自然能把话说得更动听一些,但是对待叶鹏程,这样的态度才正常,不然他会起疑。
  
  叶鹏程听了,神色一缓,嘴里却道:“料你也没那份孝心。”
  
  叶浔看向内室,“你先尝尝,再让代晴沏杯好茶,我自己进去找两册佛经,行不行?”
  
  叶鹏程摆一摆手,“去吧,别把书架翻找得乱七八糟。”
  
  “嗯。”叶浔款步入内,先看了看案上一份写到一半的奏折,腹诽着不知谁又要倒霉被他告状了。祖父是驰骋沙场的人物,父亲却是个以骂人弹劾人为生的言官,唉……她转到书架前,细细查看书籍名录。撒谎就要圆谎,她得真找出两本佛经做样子。一面寻找,一面隐隐听到外面叶鹏程与代晴的交谈,勾唇浅笑,眼中却闪烁着冷意。
  
  转回到厅堂的时候,叶鹏程正神色悠然地品茶,颔首称赞:“好茶,火候刚刚好。”
  
  代晴垂头站在一旁,神色羞怯,瞥见叶浔走出来,没敢应声。
  
  叶浔扬了扬手里两本佛经,“找到了,我走了。”语必也不行礼,转身就走。
  
  叶鹏程瞪了她一眼,又见代晴行礼告退,温声道:“下去吧。落在后面少不得被她训斥,受一番委屈。”
  
  代晴匆促地道谢,快步出门,追上叶浔。
  
  叶鹏程看着代晴的背影,蹙了蹙眉。这丫头要相貌有相貌,又略通茶道,性子也是温顺讨喜。要是正房或者吴姨娘房里的人该多好?他只需说句话就能把她收在身边,偏生是那个孽障房里的。
  
  说来说去,都怪彭氏,不让这般出挑的人留在正房,还不就是怕他纳妾?可男子不都是三妻四妾么?情分是一回事,添个新人图个新鲜是另外一回事。
  
  这是他的家,难道连收个新人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做主?没错,代晴是长女房里的人,可要把她变成别人房里的人也非难事。
  
  叶浔方才也说过了,吴姨娘找过她。吴姨娘……叶鹏程笑了起来。
  
  转过天来,出门上早朝之前,叶鹏程跑去吴姨娘房里坐了坐,说了一阵子话,火急火燎地走了。吴姨娘在心里把他一通骂:于你来说的一早,于别人还是半夜呢,便是再心急,也不是这么个抽疯的法子。
  
  上午,吴姨娘就寻了个借口,把代晴唤到房里,说了半晌的话。随后,她亲自把面色绯红的代晴送回到锦云轩,和叶浔单独说起了体己话:“大小姐若是看重代晴,就当我这番话没说,若是觉得无足轻重,就把这人赏了我吧。”之后也不隐瞒,“大爷话里话外的,是看中了代晴,想让我找个借口把这丫头弄到身边,好生调|教一段日子。自然,大爷是不想让你知道实情的,可我又怎能瞒着你。”
  
  叶浔忍不住笑,“代晴怎么说?”
  
  吴姨娘掩了嘴笑,“自然是喜出望外了。有些眼皮子高的丫鬟,便是想得到爷们儿的青睐,也没那个福气。大小姐放心,一个巴掌拍不响,咱们可不曾强人所难。”
  
  “那我就放心了。既然姨娘开了口,人我自然是愿意让给你的。”叶浔又提醒一句,“只是,姨娘可要尽心提点着代晴,日后她若是帮着大奶奶为难我们,那我们可就是有苦难言了。”
  
  吴姨娘笑成了一朵花,“大小姐只管放心。代晴来日只能变成大奶奶的眼中钉,求着我们帮忙还来不及呢。”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随后,代晴进门上茶点,不小心摔了一个粉彩茶杯,叶浔当即把她降为三等丫鬟,还是不解气,说要去请示大奶奶,把她逐出府去。
  
  代晴哭得梨花带雨,吴姨娘看着不忍心,出面求情,说大小姐实在看不上这丫头,倒是不妨赏了我。
  
  叶浔也就同意了,即刻让代晴收拾包袱,跟着吴姨娘回房去了。
  
  ——府里人们听说的就是这个情形,大部分不以为然,只当是叶浔借着丫鬟给彭氏难堪;少部分觉得蹊跷,大小姐从来不是与下人计较长短的性情,这不像是她会做的事。
  
  彭氏听说之后,将这几日的种种细节联合到了一起,迅速推断出这是叶浔与吴姨娘联手搭台唱的一出戏,当真是气得不轻。代晴若是早晚都会被叶鹏程看中,也轮不到吴姨娘来做这好人。再者,那小蹄子到底是得了什么好处?怎么这么快就倒戈成了叶浔和吴姨娘的人?
  
  不行,这件事她一定要阻止!
  
  叶浔、吴姨娘不是她能左右的,却能给叶鹏程找点事做。叶浔的婚事有了眉目的话,他总不好意思在这种时候纳妾的。什么事都是一样,往后拖延一番,心思也就淡了。
  
  因着彭氏对叶浔这个始作俑者愈发厌恶,让她当机立断,从几个人选之中,挑了一个既没家势又没功名的少年人。
  
  当日下午,彭氏称病,先命外院一名小厮去请一名大夫来给她诊脉,又让书文逐一知会了吴姨娘、叶浔等人。主母病了,她们要前去侍疾。
  
  叶浔听说之后,满腹狐疑。代晴的事八字刚有一撇,彭氏绝对不至于病倒的,定是在打歪主意。她只当不知情,继续绣屏风。
  
  过了一阵子,叶沛一阵风似的跑进门来,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闪着兴奋的光芒,“大姐,你快去看看。给大奶奶诊脉的裴大夫可好看了,比大哥都好看!”
  
  “裴大夫?”叶浔莫名想到了裴奕。可那是不可能的,彭氏怎么可能与裴奕相识呢?
  
  “是姓裴。”叶沛肯定地点头,又继续道,“其实也不算是大夫,没开药铺,只是医术精湛。况且他是来给大奶奶看病的,自然要以大夫相称。年纪还不大,看起来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年纪轻轻的就医术精湛,真是了不起啊……”
  
  叶浔蹙了蹙眉,这怎么越说越像裴奕了?
  
  “裴大夫说大奶奶最好还是以食疗为主,大奶奶就说你会做药膳,要请他指点你几句呢,特地吩咐我来请你。”叶沛锲而不舍地怂恿着,“大姐,你就过去看看吧,那么好看的人,一辈子也见不到几个,权当开开眼界。”
  
   正文 第9章   叶沛一副献宝的样子,引得叶浔忍俊不禁,“好,那我就去开开眼界。”
  
  姐妹两个往外走的时候,书文过来了,言辞恳切地帮彭氏传话,请叶浔过去。
  
  这样的三催四请,险些让叶浔打退堂鼓,碍于话已说出去了,又好奇那位大夫是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便去了正房。
  
  正房正在上演从未发生过的一幕:
  
  一袭深蓝布袍的少年站在廊下,望着院中的蔷薇花架。正房的丫鬟仆妇聚在一起,神色各异地打量那少年,悄声议论着。少年似是早已习惯了这种情形,神色悠然。
  
  叶沛拉着叶浔,快步走进院中,低声笑道:“就是这个人。大姐快看看,是不是极少见的俊美?”
  
  叶浔展目望去,不自主地漾出了微笑。
  
  果然是裴奕。她前世岁月中最悦目最温暖的一道风景。
  
  此时的裴奕眸若寒星,流转的光华略带清冷,没有成为锦衣卫指挥使之后的那种深沉、锋利;气息虽然透着一点点冷漠疏离,却已算得和煦,没有那种他几乎无法隐藏的肃杀、锋芒。
  
  相较之下,叶浔自然更愿意见到此刻的裴奕。
  
  他进入锦衣卫之后的经历,她不愿深想,只是清楚一点,深沉、杀气这些字眼,不曾经历过权势争斗,不曾经历过命悬一线,是无法在一个人身上出现的。
  
  没有天生的权臣、杀手。
  
  只有一再经历非生即死的选择,才能在充满阴暗危险的路上出人头地。
  
  裴奕察觉到姐妹两个的视线,转头看过来,目光微凝。
  
  叶家三小姐他已见过了,活泼可爱的小女孩,看到他就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之物一样,满眼兴奋,让人啼笑皆非。
  
  此刻站在三小姐身边的女孩,穿着寻常的淡绿色褙子、青色裙,十三四岁的样子,容颜艳美得不可方物,亮晶晶的眸子灿若天边星辰。
  
  若是没猜错,这是景国公的嫡长孙女。
  
  叶浔对上他视线,大大方方地点头一笑。
  
  裴奕微一颔首,回以一笑。
  
  若春风拂面。
  
  叶浣脚步轻快地走出门来,脆声笑道:“裴公子,大姐,三妹,到房里说话吧。”话是对三个人说的,却只看着裴奕。
  
  事实证明,彭氏还是很会找借口的,她说近来许是做针线的时间太久了,有时候看东西很模糊。
  
  裴奕建议她用些明目的药膳。
  
  叶浔不等彭氏吩咐,就抢先歉意地笑道:“我这几日手疼的厉害,也是做针线的老毛病了,过几日就能好,只是如此一来,就不能亲手为您做药膳了。”彭氏那不做针线的可以视线模糊,她这常做针线的手疼也在情理之中,“这样吧,烦请裴公子说出药膳怎样做,我用心记下来,这几日看着二妹或是丫鬟给您烹制。”
  
  “怎么不早说呢?我若是早知道,就不会要你过来了。”彭氏亦是满含歉意地笑道,“那就照你说的办吧,辛苦你与裴公子了。”
  
  吴姨娘在一旁听了,忍不住笑起来。
  
  彭氏吩咐书文:“请裴公子与大小姐到厅堂细说,侍奉好笔墨。”
  
  三个人转去外间。
  
  吴姨娘顺势告辞:“若是没什么事,我就先回房去了。”
  
  彭氏点头,“我这儿不打紧,你回房去忙吧。”
  
  吴姨娘走的时候,强行把盯着裴奕看个没完的叶沛拎走了。
  
  叶浣借着送两个人进出的间隙,又深凝了裴奕两眼。撩帘子进门的时候,恰好撞见彭氏正站在门边窥视。她又回眸看了低声言语的两个人,眼中便有了一丝嫉妒。
  
  母亲给叶浔找的人,居然是这般出色的人物!
  
  彭氏见女儿神色不对,将人拉到里间说话。
  
  叶浣一落座就嘟了嘴,“娘,您怎么……不是真要打算便宜叶浔吧?她哪里配得上裴公子……”
  
  “胡说什么!”彭氏低声申斥道,“这裴公子也就是那最精美的瓷器,只看着好看罢了。一没显赫的家世,二没功名在身,只凭着医术精湛,就能给你锦衣玉食么?”
  
  叶浣不服气,“如今是名不见经传,来日呢?这是谁说得准的?”
  
  彭氏叹息一声,“你哪里知道功名有多难得到。自来听说过年少成名的武将,你听说过年少位极人臣的文官么?不说别人,只说你爹爹,中举到如今多少年了,不过是个四品官,便是他有入阁拜相的命,也还要熬资历一步步升官,起码还要等十几二十年。也有年纪轻轻在秋围中得了皇上青睐的,可参加秋围的都是功勋世家子弟,哪里轮得到裴公子这样布衣出身的?”
  
  “万一裴公子中了状元呢?状元郎多风光啊……”
  
  “风光什么?!”彭氏戳一戳叶浣的额头,“中了状元之后,要么外放做个地方官,要么入翰林,还不是要跟你爹爹一样熬白了头才能出人头地?文官权倾朝野的时候,都是熬了几十年之后的事了。”
  
  叶浣小声嘀咕道:“那这人也太出挑了,若真便宜了叶浔,我真是怎么想都觉着不划算。”那样的人物,就算是终生布衣粗食,能有几个女子不心甘情愿?她现在的感觉,完全就是眼看着叶浔捡了一块无价宝,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你可真是榆木脑袋。”彭氏怜爱地抚了抚叶浣的脸颊,“女子这一辈子,最要紧还是要活得风光得意,夫君样貌再好,也不能当银子花。再说了,眼下又不需急,慢慢筛选,总能给你找个更出色的。你可是景国公的孙女,我用心些,还愁找不到更好的?”
  
  叶浣总算稍稍释怀,垂头笑了起来。是啊,样貌再好看又有什么用?到时候她嫁一个高门子弟,想将他与叶浔踩在脚下易如反掌。再出色的容颜,也会被卑躬屈膝的姿态抹黑得尽失光彩。
  
  厅堂里,叶浔正在问裴奕:“甘草菊花、山药姜这两种就是明目的饮品吧?”
  
  “没错。”裴奕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苦瓜饮亦是。”
  
  “是么?”叶浔还真不知道这一种,不由漾出明媚的笑容,“那就麻烦你将名字和大略的做法写下来吧。”
  
  “行啊。”裴奕到了书案前,执笔书写,心里尽是笑意。这三种药膳饮品,入口的味道可都不大好。相反,若是牛肝炒豆苗、银耳珍珠红杞羹这一类菜肴就能做得很鲜香。
  
  叶浔坐在一旁,看着他神色专注地书写。
  
  身形有着少年人的清瘦挺拔,运笔的手骨节清晰。
  
  这样的场景很熟悉,也很遥远了。
  
  接触最多的,是他另一面,虽然一笑就会让她觉得心生暖意,可不笑的时候,神色便透着从心底蔓延出来的孤单寂寥。当着下人的面,便是一张冷脸,那简直不是威慑力,而是近乎于杀气的森冷了。
  
  前世在外祖父家见到他的机会不少,偶尔恰逢他为柳府患病的人诊治,态度温和,耐心认真。越是病重的人,他的态度越是和善轻松,言语风趣,让人相信没什么大不了,一定会痊愈。
  
  她一直觉得,良医就该如此。太医院那些人,不论你是头疼脑热还是病入膏肓,对人都是一脸木然或是神色沉凝,胆子小的,病还没治,先添了一块心病。
  
  敛起回忆,叶浔又开始琢磨这半晌徘徊在心底的疑惑,索性问他:“大奶奶为何请了你过来的?”不想对他失礼,又补充道,“以前她一直请太医诊治,这次请了你,想来是你医术甚是精湛,可我以前却不曾听说。”
  
  “也算不上医术精湛,只是大奶奶另眼相看。”裴奕解释道,“前两日我去柳阁老一个亲戚家中问诊,大奶奶恰好前去探病。盘根错节的,两家也算是亲戚,我就被引荐给了大奶奶。”
  
  “原来如此。”
  
  今日彭氏命人去请,他算是看在外祖父的情面上才走这一趟的吧?除了有些渊源的人,他是不肯亲自上门问诊的。
  
  今日彭氏称病是假,又非要她与裴奕相见,难不成真打起了把她许配给裴奕的主意?
  
  她很想发笑。
  
  彭氏要是知道裴奕可能成为怎样的人物,怕是会因懊恼后悔发疯吧?
  
  裴奕写完之后府,放下了笔。
  
  彭氏与叶浣走出来,裴奕也不多留,即刻告辞。
  
  叶浔回房的路上,继续琢磨关于裴奕的事。
  
  其实她对他所知甚少,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的背景很不简单。年少时他就能得到外祖父的青睐,后来进入官场,也定是手握重权之人的推举,否则,不可能有他后来的呼风唤雨。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呢?要是祖父知道他的底细就好了,闲时也能绕着弯子打探几句。
  
  叶浔无法想到的是,垂花门外,她的祖父正与裴奕说话呢——
  
  景国公出门访友回来,到了垂花门外,看到裴奕,立刻下了马车,笑眯眯地道:“公子怎么肯大驾光临寒舍的?”
   正文 第10章   裴奕略显无奈地道:“府上小厮口齿不清,让我以为是国公爷或国公夫人不妥当,便过来看看。”
  
  景国公爽朗地笑起来,“不管怎么着,你这心里是记挂着我呢。到我房里坐坐?”
  
  “改日如何?”裴奕歉然道,“今日还有些琐事。”
  
  景国公略一思忖,“那就后天。我身子骨真是大不如前了,你得给我好好儿看看。”
  
  裴奕笑起来,“听您的。”
  
  两人就此别过。
  
  景国公进到内宅,向前走了一段,站在岔路口上,望向正房那边,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踏上东面通往光霁堂的甬路。
  
  **
  
  叶鹏程今日提早下衙,回府后径自去了吴姨娘房里。
  
  在这之前,叶浣去了锦云轩,好说歹说地把叶浔拉到了正房,要学着做药膳。
  
  叶浔就让叶浣好好儿看看裴奕写的那个单子,“照着做就是了,不过是汤汤水水的。”
  
  叶浣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磨叶浔耐性的事,自是不肯放过,先是称赞了裴奕的字写得好,又反复询问字里行间的意思。
  
  叶浔被烦的冷了脸,“你是真傻还是装傻?真笨到这地步的话,什么也别学了,左右也不是那块料。”
  
  叶浣的手握成了拳,指甲刺到了掌心,疼得厉害,眼中浮现出泪光,“大姐,话可不能这么说。裴公子只写了三言两语,我哪里能心领神会?”
  
  叶浔最看不了的就是叶浣装可怜,别转脸冷笑,“别说这个了,就是出名的食谱,写哪一道菜不也是三言两语带过?没那个脑子就别逞强,谁又没要你一定亲手做。”
  
  “可是娘亲病了啊。”叶浣睁大眼睛,“我们做儿女的应该侍疾啊。”
  
  叶浔笑微微地学着叶浣的语气说道:“那你倒是亲力亲为啊,别缠着我求教啊。”
  
  叶浣紧咬着唇瓣,转头去找到了苦瓜,亲自清洗。
  
  叶浔转到小厨房的门口,坐在椅子上吃点心。她通药理,彭氏就算是恨死了她,也不敢在膳食里动手脚。反过来,她是如何也不会碰正房膳食的,怕被栽赃下毒弑亲。
  
  就在这时候,听到了门外的丫鬟婆子低声议论:叶鹏程兴冲冲地去了吴姨娘房里。
  
  叶浔转头看看叶浣正在清洗的苦瓜,想着今日彭氏喝苦瓜饮倒是正合适。没想到,过了一会儿,彭氏唤她到房里说话。
  
  彭氏遣了丫鬟,开门见山:“我派遣到你房里的丫鬟,怎么变成了吴姨娘房里的人?”
  
  叶浔真假掺杂着说了一番原委,末了又道:“丫鬟服侍谁还不是一样,况且大爷事先也是知情的,我本就不想留代晴在眼前晃,正好做个顺水人情。”
  
  彭氏险些就绷不住冷了脸,“大爷事先知情,而且不反对此事,也全托你带着代晴在大爷眼前晃的福。”
  
  叶浔一脸无邪的笑,“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倒是听不懂了。”
  
  “若非有心人唆使得代晴起了狐媚惑主的心思……”
  
  “有心人唆使?”叶浔挑了挑眉,“代晴在我房里不过几日,我可唆使不了。说到底,是她本性如此。”语声一顿,她冷冷地看住彭氏,“你怎么能将那样的人放到我房里?是何居心?代晴到我房里之前在何处当差?在你手里的日子怕是不短了吧?”
  
  彭氏险些被一连串的发问砸晕,刚要辩驳,叶浔又慢悠悠地道:
  
  “你若是说话没个遮拦,那就不妨详查,看看到底是谁唆使代晴。放任这样的人到了府里,说重了可是乱家的罪名。”
  
  彭氏被这大帽子压得镇定不了了,情急之下站起身来,“你又何苦把话说的这么重呢?便是神仙,也有看错人的时候不是?我当然晓得自己有过失,也担心你日后疏忽被下人连累,想提醒你几句罢了。”
  
  “你的提醒我记下了。多谢。”叶浔笑着起身,“你不舒坦,想来也不喜人在眼前晃,我就先回房去了。”
  
  彭氏透了口气,强笑道:“好,你回去吧,夜间早些歇息。”待叶浔一走,身形便跌坐到了椅子上。叶鹏程那个混账,怎么就那么耐不住性子?让她脸上无光,他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叶浔通过这件事,更加确定彭氏为人处世的特点。
  
  代晴的事换做别人,一句话将人逐出府去就是了,就算叶鹏程为此生气怄火,也不好发难指责的——他色心作祟,看上了丫鬟,就不让他如愿又怎么了?
  
  可彭氏却不是正常人,没那么宽的心胸还偏要装大度,想用别的事转移叶鹏程的注意力,眼下只能自食苦果。
  
  按理说,彭氏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叶鹏程从来就是急躁荒唐的性子,难不成忘了自己是怎么进门的?莫不是以为叶鹏程为了她就能洗心革面,一辈子只守着她?真这么想就更可笑了。叶沛是从哪儿来的?是吴姨娘在她添了叶沛、叶世浩之后生下来的。
  
  明里贤淑大度,暗地里长期谋划,以图一击必中——这就是彭氏为人处世的原则。
  
  好处是给彭氏添堵很容易,坏处是要随时防范恶毒一击。
  
  代晴要是没两把刷子,日后可有的受了。那丫头也算是目标明确,只求改变处境,不计较委身于谁,品行着实难以恭维,大概能与彭氏较量几个回合吧。
  
  第二天,一早请安之后,叶沛拿着针线活来找叶浔,她对裴奕印象深刻,忽闪着眼睛,满怀憧憬:“要是能时不常地看到他就好了。就像我愿意瞧着大哥大姐一样,闲来看看长得特别好看的人,一整天都高高兴兴的。”
  
  叶浔笑不可支。
  
  这日晚间,叶鹏程又歇在了吴姨娘房里。谁都看得出,彭氏已是强颜欢笑了。
  
  叶浔回房歇下之际,竹苓笑道:“吴姨娘也是奇了,将大爷丢在房里,去给大奶奶问安。大奶奶没见,让她回房去了。”
  
  叶浔笑着滑入锦被,一夜无梦,早间醒来时,愈发的神清气爽。
  
  巳初,景国公遣人来唤她去光霁堂。
  
  她进到厅堂时,恰好听到丫鬟正在请示:“小厮说裴公子等会儿就来了,备什么茶?”
  
  景国公正站在案前习字,沉吟道:“大红袍吧,我记得柳阁老似乎提过一句。”
  
  叶浔听得一愣,随即笑着上前行礼,“祖父。”
  
  “阿浔来了啊。”景国公手里的笔顿了顿,用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椅子,“坐。你祖母又去佛堂了,你陪我说说话。我这两天不舒坦,请了个后生来给我看看。等会儿你听他怎么个说辞,日后多给我做几道菜。”
  
  叶浔又惊又急,“您怎么了?哪儿不舒坦。”
  
  “……就是不舒坦。”
  
  叶浔哪里还坐得住,上前去夺了祖父手里的笔,“怎么不早说?我先给您看看,心里有数才好。”之后又看看祖父的气色,心说也不像不舒坦的样儿呀。
  
  景国公眨了眨眼,“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找个大夫来看看还有哪儿需要调理,也能多吃几道你给我做的药膳。”
  
  叶浔不理他,拽过他的手臂把脉,过了一会儿,又气又笑,“脉象好好儿的,请什么大夫啊?想吃什么只管与我说,我每日都给您做菜就是了。”
  
  “我就是要不舒坦一下。”景国公神色固执的像个孩子,“就是闲得没事折腾你,你就说行不行吧?”
  
  叶浔啼笑皆非,揽了祖父的手臂轻摇着,“行。反正我是拿您没辙,只要您高兴,怎么着都行。”
  
  “就知道你最体贴。”景国公笑呵呵地拍了拍她的手。
  
  “那位裴公子——”叶浔这才有心思询问。
  
  景国公道:“就是上次来过的那个后生,你应该见过了吧?”
  
  “见过了。”叶浔惑道,“大奶奶也就不提了,您是怎么认识他的?”
  
  景国公也没了习字的心思,回身落座,“机缘巧合见过几次,倒也没太往心里去。这阵子你外祖父总是提起他。那可真是满口赞誉——这些年你见他这么夸过谁?真是少见。”
  
  叶浔站在老人家身后,给他揉肩,“当真是少见。”
  
  景国公慢悠悠地道:“一见我就献宝似的猛夸那个少年郎,变着法儿地让我也见识一番。见识?亏他好意思说。我什么样儿的人物没见识过?哼,总觉着他是挖了个坑等我往里跳,我偏不,我急死他。”
  
  叶浔笑出声来。
  
  景国公也笑,“其实啊,我还真有些好奇,想着有机会就跟那后生在一起坐坐,看看他到底有何出奇之处。也算是有点儿缘分,他上次过来我恰好遇到了,就请他今日过来一趟。”
  
  叶浔这才明白了原由,稍稍有点儿沮丧。原来祖父也不是很了解裴奕。
  
  说着话,裴奕过来了。
  
  景国公笑容和蔼地给两人引荐,落座后,先让裴奕把脉。
  
  正是这时候,彭氏过来了。
  
  景国公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吩咐叶浔:“你去交待一句,说我正待客,有事明日再说。”
  
  叶浔称是去了院中,复述了祖父的话。
  
  彭氏笑着望向室内,“难不成是我孤陋寡闻?先前竟不知道国公爷与裴公子是相识的。”
  
  叶浔漫应道:“本就不相识。”
  
  彭氏笑得意味深长,“既然不相识,裴公子怎么会过来的?是你上次请他过来的?”说着话就有些后悔,上次裴奕过来,她提前吩咐了正房的丫鬟都避了出去,也只有叶浔的贴身丫鬟知道她与裴奕说了些什么。
  
  叶浔一副没好气的样子,“谁跟你胡说八道的?”
  
  彭氏因此愈发确定猜测,笑容促狭,“是谁请的也无妨,你又何必动气呢?便是被我说中,也是你对国公爷的一番孝心。”语必一甩手里的帕子,袅袅婷婷地走了。
  
  叶浔心说打量谁都跟你一样呢。可这样的误会也非坏事,总比彭氏算计着把她塞给别人要好。她转身去了茶水房准备茶点。
  
  彭氏回房的一路,笑得特别舒畅。她要是说错了,叶浔少不得一通抢白,才不会含糊其辞,那分明是心虚的反应。这招美男计果然奏效了,超出预料的顺利。如此一来,她要促成这桩婚事就会省去一番周折。
  
  十四岁的小姑娘,正是整日里憧憬着嫁个如意郎君的年纪,见到裴奕那样的人,哪里还能自持。叶浔平日里那般高傲的心性,如今竟也急切成了这个样子,八字还没有一撇,就巴巴地把人带到了国公爷面前……她不屑地撇一撇嘴。
  
  回到房里,彭氏心情大好,正要好好儿谋划接下来该怎么做,不想叶鹏程回来了。
  
  他转过屏风,并不落座,用吩咐的语气对她道:“你抓紧准备一番,将吴姨娘房里的代晴抬了姨娘。就按旧例,照吴姨娘进门时的章程操办。”
  
  彭氏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浇下,颤声问道:“你就那么心急?再等一段日子都不成么?我正张罗着……”
  
  叶鹏程却挥手打断了她的话,自顾自地道:“吴姨娘住的是二进的院落,就让代晴和她住在一起,也不用重新修缮了。七日后是吉日,足够你准备。我还有公事,先走了。”语必甩手走人。
  
  彭氏望着晃动的门帘,伤心之下,黯然落泪。这个男人,一旦打定了主意,翻脸真是比翻书还快。撇下公务回府,竟只是为了纳妾的事!枉她还以为他已经收敛了心思,只守着她与一双儿女度日,却原来……
  
  好端端的日子,平地起了风波。归根结底,是叶浔与吴姨娘挑起了事端。
  
  彭氏咬了咬牙,目光变得怨毒。不让她好过?那就都别想安生,她一个一个的收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