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 01   吉云刚一跨入菱花街坊就后悔了。
  
  时至中午,下了班的,不上班的,都急急忙忙往家赶。
  滋滋油声从黑漆漆泛着污垢的窗子里往外跑,谁家吃素,谁家开荤,捏着鼻子跑老远,嘴吸两口气还能尝出来。
  狭窄的巷子里一阵阵铃响,把手扭死到底,电动车摩托车嗖嗖穿梭,飞尘四起,骑得飞快。
  
  来之前,院里新招的小护士给她打过预防针。
  “那儿可是出了名的脏乱差,上个世纪的老小区,拆不了整不好。谁让靠市中心近,房租又便宜,现在整个一城中村,全市的农民工都挤那儿了。”
  
  她那时候还有空和小姑娘侃大山:“听你语气像是不太瞧得起人农民兄弟啊。”
  小护士撅起嘴,笑眯眯地来挽她胳膊:“云姐,我那是同情你。”
  吉云呵呵笑:“得了吧。”
  
  可等过去的摩托大军第十次冲吉云吹口哨,她再想起来那小护士的话,脚下就像生了根似的,不肯走了。
  不是怕什么脏乱差,也不是怕什么鱼龙混杂的人。
  就是心里突然一别扭,想说,我不伺候了。
  
  来这菱花街坊,吉云多少有点替父从军、代人受过的意思。
  早些天,他们医院进了个病人,五十五岁,乳腺癌,送来的时候已经到了晚期。
  主治医生是吉云一个同事,病人住院期间带她去看过一眼。
  那女人衣服一撩,吉云就知道这事棘手。
  
  没想到更棘手的却是在后头。
  开刀这天,那同事已经排了三场手术,站了大半天早就眼冒金星,轮到给这女人手术,还没完成一半,一头栽在了手术台边。
  整个手术室乱成了一锅粥。
  
  科室里则是乱上加乱。
  女人在里头被开膛破腹,鱼似的躺在砧板上扑腾。
  一双孝顺儿女在外头上蹿下跳,举着手机说我要联系媒体,看不捣了你们这家黑店。
  人还没治呢,就知道要钱钱钱,现在把人往手术室里一搁,你们怎么哑巴啦!
  我的妈呀,我那可怜的妈。
  
  一群大小医生干瞪眼不说话,本来就不想搭理,这么一来,更没人肯做出头鸟。
  闹得小了,是一桩工作失误。
  闹得大了,那就是医患纠纷,更别提呼朋唤友再来个群体性事件。
  
  院长一手拿着速效救心丸,一边扶着小助理颠颠跑过来。
  看到一团乱的办公室差点没背过气去,喊了好几个人,都推说不了解情况。
  最后把在角落默默等暴风雨过去的吉云揪了出来。
  
  院长眼巴巴看着吉云。
  吉云无奈:“我就瞧过她一眼。”
  院长一脸的褶子全揪了起来,手搁在她肩头,声音比身子还颤:“吉教授,吉主任……”
  
  吉云就这么被赶上了手术台。
  
  幸好结果不错,手术成功。
  但这大妈的一双孝顺儿女半分颜面不讲,还是毅然决然将这件事捅了出去。
  中间添油加醋了多少暂且不表,反正当地媒体作为每日头条,整版连续报道了整五天。
  又因为后续反响实在太好,主编特地来电话,兴冲冲告诉医院会定期回访,要站在事件发生最前线,继续追踪事件发展。
  
  院长为此差点没引咎辞职,吉云也被罚了一季度奖金。
  大妈带着一双好儿女半毛线没花出了院,还被赠予了私人医生□□的超值大礼包。
  
  于是我们的故事回到开头的地方。
  吉云左手拎着高档滋补佳品,右手拎着进口美味水果。
  站在人来人往的菱花街坊,耳边还一遍遍回荡着小护士的那句话:云姐,我那是同情你。
  
  她吉云什么时候要人同情过?
  
  手机响起来。
  吉云扔了手里的东西扯开包。
  
  院长来查岗,说的还是那两句:“吉教授,吉主任……”
  吉云将电话直接挂了,关上包,弯腰将地上东西捡起来。
  迎面忽然一阵风,瘦削的一个黑影闪过,紧接着,她感到自己左肩被重重撞了一下。
  
  吉云一连退了几步,手上东西“哗”的铺了一地。
  那黑影还算上路,此时伸手拉了把她的胳膊。
  贴着皮肉,她敏感地感觉出这是一只不柔软的手,生着厚实的老茧,粗砂纸似的刮得她皱起眉头。
  
  黑影将她拖得站起来,嘿嘿笑道:“美女小心哇!”
  没等吉云摆脱他,他自己松了手,又一道风似的跑远。
  吉云自认倒霉地将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可刚把漏出筐的一个水果拾回来,地上噼里啪啦落了一串的大水珠子。
  
  没几秒,一场倾盆大雨毫无征兆地下了下来。
  吉云劈头盖脸被浇了一身。
  呵呵,真想骂娘了啊。
  
  ***
  
  吉云拎着东西跑进了一家小吃店。
  
  吉云怀疑这中午赶不及,或是家里没人做饭的是不是都挤进了这家店。
  桌子紧紧凑凑放满了整个店面,长条凳子头尾相接,吃饭的人把位置全占满了不说,还有没位子地端着个碗站在檐下。
  雨水自瓦沿坠进碗里,吃的人拿筷子搅一搅,混着汤水一起灌了。
  
  店里收拾台子的老板娘正好过来招呼,问吉云:“美女,想吃点什么?”
  吉云听着刺溜刺溜吸面的声音就饱了,冷脸道:“不吃饭,站这儿躲雨行么?”
  老板娘人挺热情:“行啊,怎么不行,就是这雨啊,一时半会停不了。”
  
  吉云也觉得像,要是一阵闪电一阵雷,这雨兴许没多会就好了。
  可天上一层黑云压过一层的,天不亮,大戏即将开唱。
  吉云喊住又去忙的老板娘:“你这儿有伞卖吗?”
  
  老板娘提着围裙转过身,抱歉地笑了笑:“面啊馒头的就有,伞的话是自家用的。”
  “能卖吗?”还不放弃。
  “嘿嘿嘿,都破得拿不出手。”
  吉云不强人所难,说:“算了。”
  
  旁边桌吃饭的突然扔了筷子,碗往桌上重重一磕,四周已经开始有不怀好意的笑声。
  吉云懒得搭理,突然有一把伞竖到她面前,一个男人的声音随即响起来:“美女,不然我这把伞卖给你呗。”
  吉云不免和他打了个照面,于是的,顺带赏了他一记白眼。
  
  男人这才看见吉云正脸。
  她长得不白也不黑,被雨淋的一头乱发遮住半张脸,狼狈之下,还是显得五官精致,面容清秀。
  她个头一般,穿着细长跟的高跟鞋也吓不死人,但身材很好,明明瘦得不行,仍旧□□,特别是两条腿又长又直。
  雨把她淋个彻底,上身穿着的一件白衬衫紧紧贴在身上,洇出一圈水蓝色的内衣边,直教人看得喉头发紧。
  
  男人不用说话,眼神就足够赤、裸、裸了。
  吉云当没看见,将他那把伞接过来,旁若无人地撑了开来。
  伞是便宜货,一圈骨架都锈了,但不影响使用。
  
  “多少钱?”
  男人没回答。
  吉云将伞收起来:“看什么呢,这么入迷?”
  “……”
  
  “多少钱。”
  男人嬉皮笑脸地说:“和美女这么有缘,我折个价,一百卖给你吧。”
  吉云说:“挺会看人下菜啊。”
  “市场经济嘛,也不是强买强卖。”
  
  吉云说:“是啊,是啊。”当即开包掏钱包。
  只是手在包里捞了半天,居然什么也没摸出来。
  等将包翻个底朝天,吉云又笑了,这包哪还有底啊,一条刀口从前划到后,钱包、手机、钥匙,通通不见了。
  
  卖伞那男人凑过来一看,乐不可支:“哟,遭贼啦!”
  可不是么,吉云细细一想,肯定是刚刚撞她肩的那个男人。
  趁人不备的时候掩人耳目,伸手扶人的时候伺机下手。
  这年头,小偷都修炼成精了。
  
  吉云只好把伞还了过去。
  男人立刻拽着伞的一边,往自己这边一拉,吉云胳膊几乎摆到他身上。
  他笑得油腻腻的,挺瘆人:“美女,这伞你不买啦?”
  
  吉云将手甩回来,整个黑了脸:“你不说不强买强卖嘛。”
  男人说:“起先是啊,现在不又改主意了么?”他将膀子撂吉云肩上,身子紧跟着贴上来。
  四周看热闹的都在笑。
  
  吉云拿胳膊肘抵着他胸,一脸厌恶:“想干嘛。”
  “没想干嘛啊,这不是学雷锋做好事嘛,看你没伞,身上又没钱,我送你一程。”
  吉云嘴角一挑,态度像是软和了些,谁知她忽然脚跟一转,将手里东西嚯地扔去地上,抡直了胳膊狠狠赏了他一耳光。
  
  男人被打蒙,愣在原地十几秒,终于在一阵骚乱里回过神。
  当即又是羞又是恼,一只大手紧紧揪上吉云头发,扯得她下巴往上一昂。
  “操!”
  
  雨帘里又冒出个急忙赶来的食客,穿一件深灰色的背心,黑色长裤子,担心大雨弄湿了衣服,裤腿一直卷到膝盖下头,还是一路湿到了大腿。
  他个子很高,踩上青石板,钻进屋檐下头的时候,习惯性地弯了弯腰。
  收了伞,露出一张素净的脸,白得几乎刺眼。
  
  吉云和人正缠在一起,眉目纠结,龇牙咧嘴,不甘示弱地哼哼时,正好迎上这男人。
  男人因这场景愣了愣,伞攥紧在手里,步子也因此一顿,然而歇了一两秒,还是沿着原本的路线往前。
  
  “老板娘,给我来两个包子。”
  “哎,好嘞,什么馅的。”
  他扭头看了看身后。
  “什么馅的啊,小伙子。”
  “……肉的。”
  
  吉云反手抓住后头男人的手腕,说:“了不起啊,打起女人来了。”
  男人反唇相讥:“哦,就许女人打男人,什么狗屁道理!操!”
  “你嘴巴放干净点,操谁呢!”
  “就□□了,怎么着,还想上巴掌呢是吧!”
  
  高个男人拎了包子往外头走。
  撑伞的时候,两眼不经意间飘到吉云那处,她蹬着两腿,将牙齿咬得咔咔响。
  既不求饶,也不喊人帮忙,眼神又冷又深。
  她就这么死死撑着,气恼化作热气自身上腾腾而起,快被点燃,又缺点意思的湿柴火一样。
  
  吉云真的还想上巴掌,拼命扭着身子往后靠。
  在她动手前,不知哪儿伸出的另一只手按上她的肩,脑子里一闪而过的问句——是敌是友?
  一瞬后,贴着他的那男人被推到一边,踉踉跄跄晃了几步,被地上凸起的一块砖硌到,一屁股坐在地上。
  
  “我他妈的——”男人骂骂咧咧要站起来,同一桌的终于坐不住,好几个人腾地跳起来来按他。
  “算了!算了!”
  “算什么算!”男人嘴上不服软,其实心里早就怯了,瘫在地上不起来,弱弱盯着出手的那一个。
  
  吉云看看他,又转过来看帮忙的那个人,正是刚刚进来的那个高个子。
  他可真白啊,白得脸色几乎发透。
  他站在檐下,目光直视前方,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赶紧走吧。” 正文 Chapter 02   撑伞走出一段路,陈琛将步子慢了下来。
  后头那个跟着的也慢了步子。
  他走快几步。
  如影随形的尾巴又加快了几步。
  
  他两眼一转,不动声色,拐过一个巷口的时候,故意收了步子,等人走近,他一把按上那人的肩膀。
  “嘶!”声音穿过喉咙,自齿缝间挤压而出。
  是个女人。陈琛待视线穿越雨帘,再于一张脸上聚焦,发现这还是刚刚那个让自己出手的女人。
  
  吉云将自己从他手下解救出来,拧着眉说:“你怎么总喜欢按别人肩,力气还这么大。”
  她比陈琛矮了将近一个头,男人高临下地看着她。大雨自伞骨上汇集,小川似的流到她脑门上。
  “不是让你赶紧走了吗?”陈琛开了口。
  
  他看着年轻,二十出头的样子,声音却格外深格外沉。
  说得不疾不徐,说得四平八稳,音色浓郁的低音炮一样,一张口,空气慢慢震颤抖动,一丝一发牵动全身,直至敲击脆弱的耳膜。
  
  “是啊,我是走了啊。”吉云说着钻进伞下头。
  雨水自她笔挺的鼻梁往下,汇在尖俏的鼻尖,她对着两眼看过去,拿嘴轻轻吹了。
  又说:“可你没说我往哪儿走啊。”
  
  这样的对话,从这样陌生的女人嘴里吐出,让人觉得有些可笑。
  陈琛沉着脸,没有吱声。
  可那双清亮的眼睛分明是在说:我管你去哪儿。
  好没意思,他转身即走。
  
  吉云躲在他伞下,提着大包小包跟着,空间太过狭小,不需故意,她几次踏上陈琛的人字拖,终于吸引了这男人的再次注意。
  陈琛又停了下来,转脸,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似地看她。
  吉云叹气:“雨太大了,我没带伞。”
  
  陈琛打量她,说:“我没备用的。”
  吉云说:“那借你这把一起走呗,万一走走雨就停了呢。”
  话音刚落,她对着这男人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喷嚏。
  
  陈琛没躲,看着她,在思考。
  继而二话不说,将伞柄塞进了她手里,他整个人扎身雨帘,说话的功夫就淋湿了。
  “……”水果篮子滑到吉云手肘,她努力地撑着伞,跟在陈琛后头:“一起打呗!”
  
  陈琛自顾自地跑,穿过一条巷子,忽然几步跃上旁边的石板,停在一间黑黝黝的小屋边。
  他没用钥匙,直接扶着门把手往上一提——门居然被他轻轻松松卸了下来。
  吉云赶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他滑稽十足的将门搁在一边的墙上。
  
  “喂,能让我进去躲躲雨吗?”
  他听见声音,抻开长腿踩在门槛上,半边身子隐于黑暗。
  明明看不到脸,吉云却觉得正被他那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扫视,那光芒亮得照到人心底。
  
  吉云不知怎么嘴角多了抹笑。
  对一双恨天高而言,这路是有多崎岖啊,她还是小心翼翼爬上去,往那小屋子走,再站在一拳高的门槛外看陈琛。
  
  “行吗?”她仰头看他。
  陈琛说:“不合适吧。”
  “学雷锋做好事啊。”吉云都佩服自己的厚脸皮:“我一女的都不怕,你个男的还怕什么?”
  
  陈琛只好让她进来,倒不是被她那话逼得,就是觉得这人太会说话,实在懒得多加交涉。
  吉云刚一进屋就嫌黑,陈琛摸到开关开了灯。
  
  吉云原本想得是,这样的男人,这样的地方,屋里顶多一盏白炽灯,昏黄光线下满地的盆啊鞋的。
  灯亮的那一刻,她却愣了愣。
  柔和的乳色光线瞬时将小屋子盈盈充满,东西很少,每样都收拾的规整。
  几张洗得泛白的青色帘子做门隔开了内外。
  
  吉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那扇木板门边,收了伞,小心翼翼地搁在外头。
  她浑身上下没一处干的,站在屋里,不多会儿就给脚下的地面蓄了一汪水。
  她问陈琛:“能不能借块毛巾?”
  
  陈琛正将包子搁进碗里,听到这询问没顾上回答,她又不大不小地再说了一遍。
  陈琛仍旧沉默,走到水池边洗了把手,顺带的连脸一起搓了,手在灰色背心上揩了揩,从塑料杆子上抽下块洗得雪白的布。
  他将之递去给吉云,这才说话:“干净的。”
  
  此话不假,吉云闻得出这布上清淡的肥皂味,最普通也是最古老的那一种,夹杂着一点阳光暖融融的气味,教人想起儿时被晒干的熟悉记忆。
  陈琛身材高大,身板笔直,穿着背心,教人一眼就看到他精壮的体格,紧实的腰背。
  卷着裤腿露出的一截,修长纤瘦,却含劲有力,肤色和他脸一样白得羡人。
  
  尽管认识的时间还不到半小时,可吉云觉得这个男人就像这块布、这气味一样。
  简单,板正,老旧,苍白,又莫名的能让人心安。
  
  ***
  
  陈琛将一碗稀饭自厨房里端出来的时候,吉云正忙着收拾自己。
  她从屋子里找了张小板凳,搁在门槛后头坐着。鞋子随意扔在门外,鞋跟踏着鞋头,横七竖八地淋在雨里。
  她光脚踩在地上,翘着足尖,青色的脉络自自脚面漫上足踝。
  
  正拿毛巾擦头发的女人突然转过脸来,冲陈琛笑了笑,说:“还没吃饭呢?”
  他手里拿着碗,桌上搁着俩包子,又是正值饭点,这个问题其实特别愚蠢,所以陈琛压根没打算浪费时间回答。
  他大咧咧坐在桌边,捡起一个包子,吃一口,喝一口粥。
  
  吉云又被忽略,自讨没趣地说了句:“我还没吃。”
  “……”
  
  片刻后,吉云又说:“你吃饭都没菜的?”
  陈琛扒了一口粥,含糊不清地说:“买了。”
  “包子?”
  “嗯。”
  “包子又不算菜。”
  
  “肉呢?”
  “可以。”
  
  “那就是了。”
  “什么?”
  “这是肉包子。”
  
  吉云这才反应过来,轻声笑出来,咕哝着:“肉包子打狗啊……有去无回。”
  陈琛将最后一点米扒了,端着碗沿喝干净粥汤,手将盛包子的碗一斜,轻描淡写地说:“打你吧。”
  吉云当即眉梢一挑:“哎,小伙子,难道没人说过你这冷幽默其实挺欠揍的?你多大年纪了,90后?95后?要你说你是00后,我就原谅你。”
  
  陈琛起身将那碗端过去,吉云急得直摆手:“不要不要了,你这样就真像是打……那什么了!”
  陈琛端着碗的手指修长,指节亦莹白如玉。
  吉云盯着看了一会儿,方才将那碗接过来,还是问:“小伙子,你究竟多大了?”
  
  陈琛没半点要回答的意思。
  吉云问:“你是不是一个人住这儿?做什么工作的?下午几点上班?”
  他一概不答,没听见似地掀开帘子,去里屋找东西。
  吉云抬高了声音:“那你告诉我你的名字吧,我总该知道今天是谁帮了我啊。”
  
  陈琛抱着几件折得方方正正的衣服掀开帘子走出来。
  吉云:“名字!”
  陈琛抬眼睨她:“雷锋。”
  “……”要让吉云知道,他站在这儿等着她,打死她都不会提到学雷锋的事儿。
  
  陈琛说:“我去洗澡了。”
  吉云苦笑:“我还在呢!”
  他安之若素的模样:“你一个女的都不怕,我个男的还怕什么?”
  吉云哀叹:“不带这样学人说话的啊。你就不担心我把你家给搬走了?”
  
  陈琛那从头到尾都面无表情的一张脸,此刻终于拉扯肌肉有了种似笑非笑的神色。
  他先是环顾了一下四周,又将吉云从头到尾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
  吉云只觉得他视线化作实质,毛剌剌地刺得她有些不舒服。
  
  陈琛问:“我这儿有什么可搬的?”
  “是啊。”吉云耸肩:“连门都是个摆设。”
  陈琛没觉得这话刺耳:“你走的时候把碗放板凳上就行。”
  说着就掀开另一道帘子走了进去。
  
  出来的时候人果真没了,板凳被放到了原位,布洗干净后挂上了杆子,碗也搁进了碗橱。
  屋子里空空荡荡,恢复原样,除了她留下的那一小汪没干的水渍,没有任何证明她来过的痕迹。
  
  ***
  
  天擦黑的时候,毛孩哼着我的滑板鞋来了一趟。
  陈琛坐在桌边玩手机,毛孩手撑着桌子一跃,坐上板凳前玩了个花式。
  没料想陈琛手一抽,将凳子挪到自己脚前,毛孩一屁股坐到了水泥地上。
  
  “哎哟,我去!”毛孩揉着屁股站起来,在陈琛背上狠狠拍了一掌:“琛哥你真下得去手啊!”
  陈琛笑笑。
  “幸好老子今天心情好,不和你计较,不然谁胜谁负还真就不一定呢!”
  
  陈琛将手机关了塞进自己口袋里,懒懒看他:“又上哪干了一票。”
  “哎,这人怎么说话呢,尊重点无产阶级的革命成果行不行。就说要你没事多读书呢,都影响人与人之间的正常交流了。”
  陈琛说:“那我还是闭嘴吧。”
  
  毛孩将凳子搬出来,盘腿坐上去,揪着陈琛的胳膊说:“琛哥,我今天干了一票大的。”
  “嗯。”
  “一个肾机,一千块毛爷爷,关键是还有十张……”毛孩伸出个拳头:“一百美元的。”
  “嗯。”
  
  毛孩展平了手往桌上一拍,紧接着哈哈大笑起来。
  干了这么多年,也宰过几个肥的,不过这外国钞票还是头一次遇见。本来当做废纸要随钱包一起扔了,幸好多留了个心眼,甩手之前找人看了看。
  人说这是美金,比人民币还值钱呢,他连忙灌回口袋,心里那叫一个舒爽。
  
  毛孩此刻将钱一张张掏出来,往桌上一铺,说:“琛哥,也给你长长见识。”
  陈琛没吱声,替他将钱又收了回来,压了压边,推到他面前才说:“收好了吧。”
  
  毛孩笑嘻嘻地将钱拿回去,又将袋子翻了一遍,掏出来张二代身份证:“你别说,今天摸的这人长得还挺漂亮的,就连身份证都照得和人明星似的——不,明星都没她漂亮!”
  证件正摆在陈琛面前,他本是就着毛孩的手漫不经心地看去,却在扫过那身份证的一瞬略略发怔。
  心中几乎立刻浮出一个词……巧了。 正文 Chapter 03   八月的暑天,热浪滚滚,吉云却感冒了。
  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赶来上班的时候,偏偏新来的那个小护士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了一句:“吉主任是淋雨淋得吧?”
  吉云一个白眼,翻得小护士差点没当场自刎。
  
  低气压笼罩了一整个普外科办公室,连带着吉云赶去挂水的路上都凝了冰霜。
  护士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推着一个,都不敢在老虎口中拔牙。
  轮番跑过去哀求护士长,电话一个转一个,特地喊了和她同一个科室的江月江医师过来才解决。
  
  江月拿棉签给她消毒,一本正经地说:“疼就喊,多少年没动过手了,待会儿给你扎骨头上。”
  吉云看着那切了半边的细针头对准她青色的脉络,稍一用力立刻顺溜地刺入皮肤,轻描淡写地说:“你别晕过去就行,哪怕你扎透了呢。”
  江月埋怨:“又揭我伤疤了。”
  
  吉云笑笑:“你就这么大能耐,几台手术都能倒。”
  江月给她手按上棉絮,又拿纸胶带绑牢了,这才看着她:“我有什么能耐,你能不清楚么?”
  吉云看他的时候微微挑了挑眉,似笑非笑,没搭话。
  
  玻璃窗后头的小护士时不时瞟他们一眼,趁着给人取药的间隙说悄悄话。
  江月将拆开的包装卷到一起扔去她们对面的回收桶,小护士们立马噤声,各做各的事情。
  
  他含着笑意去拍吉云的肩,低声说:“先走了,还要查房。”
  吉云戏谑:“别啊,再待会儿就能开戏了。”
  
  说完,视线懒懒一扫玻璃后头,众人吓得立马做鸟兽散,取药的病人急得拍台子:“护士,我这盐水你不给兑药啦!”
  护士连蹦带跳赶过来,说:“这不是来了吗!”
  吉云这才解了气。
  
  一瓶挂完,院长老头带着助理跑了过来,一脸期待地问吉云昨日进展如何。
  吉云说:“去的时候下大雨,东西全泡了水,我找了个垃圾箱扔了。”
  “那病人呢?”
  “没去呗,空着手也不好意思。”
  
  院长听着就要拿救心丸。
  换水的护士见这形势不对,手一抖,盐水瓶拎低了,就见着管子里窜上来小半截殷红,吓得赶紧举高手。
  
  院长说:“吉主任——”
  被吉云打断了:“下次吧,院长,昨天淋了点雨没注意,今天一早起来就发现感冒了。等过几天我好了,再买点东西去看一趟。”
  
  院长下巴差点没磕上桌沿,心想这女人中邪了,当初求她的时候费了多少口舌,怎么今天这么好说话起来。
  幸福来得太快,他还有些恍惚。
  “那咱们可说定了啊。”
  
  吉云给他吃定心丸:“嗯,现在哪家都怕医患纠纷,这次咱们确实有失误,不难为人家提意见。既然我替院长答应下来了,肯定是要负责到底的。”
  撒谎撒得连眼睛都不眨,吉云生平最痛恨左右逢源的小人,却原来只要自己高兴,也能将话说得圆滑。
  
  院长欣慰地直点头:“就说这一整个医院,最可靠的就数你吉主任了。”
  一边助理狗腿地逢迎:“吉主任人真的不错,长得也漂亮。”
  “买东西的钱都汇总了,拿到会计那儿一起报了。我马上还要找找财务,让她把这几个月江医生的工资全转你账户里,这家伙啊,不上路子,差点把咱们坑惨了。”
  吉云笑道:“那我等着。”
  
  ***
  
  第二瓶水见底已是正午,吉云招手喊护士过来拔针,被点的那个扭扭捏捏,站在她面前特羞涩地喊了声吉主任。
  吉云搁在椅把上的手机恰好在响,屏幕上挺显眼两个字教她清清楚楚瞧了去。
  
  江月问:“时间差不多了吧,你别犯困忘了拔,我待会儿还要请人去抬你。”
  吉云面无表情:“嗯,就等你来呢,不然上哪找你手艺这么精湛技术这么精良的好医生。”
  
  他笑起来:“又在这儿膈应我呢,你十句话里不知道有没有一句的实话。”
  “都是实话,不信的话下次做个开胸手术,让你看看我的这颗心。”
  “成啊……哎,我不说了,马上要开个手术,不然现在肯定风雨无阻地跑过去了。你能行么,还是我给护士长打个电话,要她一定给你选个拔针最利落的小姑娘。”
  
  吉云嗤一声:“要什么小姑娘啊,给我来个唇红齿白的小伙子呗。”
  护士慢慢悠悠才将纸胶带撕了一边。
  吉云将电话挂了,按着护士的手腕,笑眯眯地抬头看着她:“不然你给我按着棉球,我来拔针?”
  那眼中的凉薄却看得要人一颤,护士连忙将针拔了,灰溜溜地跑走了。
  
  吉云坐在原位,手按着棉球歇了会,等手上的洞眼不流血了,这才起身不紧不慢地走出去。
  路过急诊的时候,轮班的小田医生正发盒饭,见到她,两眼一亮,问:“吉主任吃过饭了吗?”
  吉云摸着肚皮走过去,说:“没吃呢,都有什么好的啊。”
  
  坐在台子后的小护士连忙要站起来让座,吉云摆摆手,自己找了个患者坐的塑料凳子。
  小田说:“哪有什么好的,就随便订的盒饭啊,吉主任千万别嫌弃。”
  说着把一个红色餐盒递到她手上。
  
  吉云看也没看,却盯着这人,懒洋洋地说:“不要这个,给我你的那一份呗。”
  小护士捂嘴笑:“吉主任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呢!”
  吉云也乐了,点头:“嗯,我这个人心大,惦记的事情可多着呢。”
  
  ***
  
  不到一顿饭的功夫,来了好几拨病人。小田他们一个劲猛吃,每扒了几口还是得去忙一会。
  吉云没多少胃口,挑了几筷子蔬菜吃了,餐盘一放就有些瞌睡,正撑着头打盹,忽然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男人扶着个满脸是血的女人,吆喝着:“医生呢,医生!”
  小田连忙将病人接了诊断,其实伤口不大,开在耳朵前头一公分的地方,看着满脸是血挺瘆人,实际上缝个两针就能好。
  但那男人挺着急,拧着眉头,一个劲强调:“医生,我妹妹还没结婚呢,你缝得可得仔细点,留下疤的话影响她找婆家啊。”
  
  小田实话实说:“疤重不重要看人的体质和后期的修复,我可不能给你打包票一定能恢复好。”
  男人还是强调:“什么都好说,就是不能留疤。”
  
  小田刚要说话,一边站着的小护士拿脚尖踢了踢他,她扁着嘴,递过去一个微不可察的眼色。
  小田几乎立刻就懂了,对那男人说:“我们这儿是急诊,事情挺杂,不是那么专业的,不然你去五官科看看。”
  男人登时就毛了,幸好妹妹痛得眼泪水直掉,拖着他的膀子往外拉。
  
  人刚一走远,小护士捂着胸口直喘气。
  吉云在后头说:“你们又说什么鬼话呢,把人给糊弄走了,小心人马上折回来投诉。”
  小护士直跺脚:“田医生认不出来也就算了,吉主任你怎么还认不出来啊,刚刚那对兄妹就是上次那老太太的儿子闺女啊。上回大闹医院的风波还没停呢,这次不知道又使了什么坏心眼。”
  
  吉云拧眉,问:“什么老太太?”
  “就本是江医生的病人,你中途替她上手术的那个啊。”小护士恨得牙痒痒:“医院里谁不怕他们一家啊,被人抱怨几句也就算了,说不定还能倒咬一口被讹了。你没听他们刚刚说一定不许留疤吗,指不定是自己拿刀划的,没事找事过来挣生活费呢。”
  
  经人一提醒,吉云还真是有了些印象,刚刚看那男人便觉得眼熟,可是一直想不起来在哪见过。
  既然是那病人的儿子,她陪着江月查房的时候多多少少遇见过。
  只是零星记忆里搜不到半点痕迹,她想了一会儿,脑仁都疼。
  
  小护士的算盘打得精明,可医院里的其他人也不是傻子。
  男人扶着他妹妹进了五官科,医生建议他们去外科瞧瞧,两个人转到了外科,医生又说想疤轻一点还是去整形外科,等真到了整形外科,男人又嫌医生费用高。
  最后转了一圈还是来了急诊。
  
  小田和几个医生手里都有活,正好有借口不理会,留下几个年纪轻轻的护士和稀泥。
  男人等不及立刻破口大骂,十个字里整九个全脏话,又夹杂着她妹妹哼哼唧唧猫似的哭声,急诊室里乱了套。
  
  吉云脑仁更疼,此刻站起来,想从后门出去。
  小护士跑来拦住她,眼泪噙在眼眶里打转,拉着她的胳膊说:“吉主任,您帮帮忙吧,不然我怕他们把急诊室拆了。”
  先是一个老大妈,现在又是这双好儿女,吉云咬了咬牙,苦笑道:“我怎么就逃不出这家人的五指山了。”
  
  她瞥了一眼满脸气得通红的男人,兼被小护士摇了摇手臂,烦不胜烦地说:“别凑近乎了,带那女的过来。”
  小护士一听,打了鸡血似的跑过去带人。又有一个忙着给人挂号,问男人要急诊费。
  男人眉毛一竖:“还没看病就要钱,都钻钱眼里去了。”
  
  说得大家哭笑不得,小护士按捺住性子给他解释:“这是规定,你不挂号,不出费用,我们没法给你治的。”
  男人一扬手:“好吧,好吧,也没几个钱,好像怕谁不给似的。”
  
  “身份证给我一张。”
  “要我妹妹的是吧?”
  “那当然了。”
  
  等小护士将那身份证接过来,当即双目圆睁,惊得生吞了一整个鸡蛋似的,梗着脖子瞅着对面的男人。
  “这是你妹妹?”旁边有人凑过来,一看证件也吓着了,随即一阵偷笑。
  男人下巴昂得老高:“当然了,如假包换的我妹妹,长得漂亮吧。别废话,快给我开单子。”
  
  “你也别急,我去找个人。”说着头一扭,往后头走:“吉主任,你过来看看这个。”
  吉云正挑着女人的下巴看她侧脸的伤情,一张身份证忽然支到眼前,一旁,小护士笑得前仰后合,说:“吉主任,你什么时候成那小伙子的妹妹了。”
   正文 Chapter 04   “吉主任,你什么时候成那小伙子的妹妹了。”
  
  吉云往后微微一仰,待视线聚焦瞧清上面的照片,也忍不住笑起来。
  “这怎么说呢,”她摇摇头:“大水冲了龙王庙,还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
  再细看那年轻男人,终于想起那只粗糙的手,和油腔滑调的一声“美女”。
  
  毛孩开始摸不着头脑,直到撞上吉云那双锐利的眼睛,猛地虎躯一震——这不那天扒的那女的么。
  当即脚下一抹油跑了。
  
  喜报心一急,两手撑着凳子就要站起来。
  “哎,别动。”吉云手掐着她下巴,似笑非笑:“我这手里可拿着针呢,一不小心扎你肉里,你可别哭啊。”
  
  喜报果真不敢动了,绷着屁股又坐好了,湿着两眼,含糊不清地嗫嚅:“医生,我哥哥他……”
  “丢不了,一会儿就给你跑回来,没瞧见我这儿还有个人质吗?”吉云俯身拉过装药的小车:“不说话了,开始缝针了啊。”
  
  果然,喜报的小手术刚结束,毛孩被医院的保安一边一个架着胳膊送进了急诊室。
  喜报抹把泪,小步跑到毛孩身边,拽着他衣角小声说:“哥……”
  毛孩呼哧呼哧喘气:“别怕!”
  
  “吉医生,这人怎么处理,要不要我报警?”
  吉云将手里揉成一团的纸巾扔了,朝众人看了眼:“出去说吧,急诊这儿不够乱的。”
  
  几个人绕出去,没走太远,吉云两手抱在胸前,背倚着根柱子,淡淡看着毛孩,问:“说吧,怎么一回事。”
  毛孩一咽唾沫:“什么怎么回事?”
  “你怎么有我身份证的?”
  “我捡的。”
  “……”
  
  “那你跑什么。”
  “我尿急啊。”
  “你刚刚怎么不尿急。”
  “尿不尿急不归你管吧。”
  
  大概是刚刚一跑开了窍,毛孩虽说理亏,但吉云手里头没实质性的证据,索性一口咬定了自己没偷东西,看她能奈我何。
  反正手机卖了,钱也花了,赤脚的不怕穿鞋的。
  毛孩舒展四肢,立刻气焰高涨。
  
  吉云知道自己遇上个无赖,也不费力气了,向一边保安使个眼色:“我看还是报警吧。”
  喜报正拱到毛孩身边,死死拉着她哥哥的胳膊。
  毛孩歪着嘴:“别怕!”
  
  保安连忙回应没问题,只是刚一掏出手机,却被一只修长莹白的手按住了。
  没等他抬头,那只手的主人已经开口:“等等。”
  
  ***
  
  等等……
  低沉声音如一线闪电,冷不丁地抹过天际,直刺进人心里来。
  电光火石的一瞬间,吉云记起这声音。
  
  毛孩此时激动大喊:“琛哥!”
  吉云眼神一晃,呵,琛哥。
  
  陈琛穿着一件和那天一样的深灰色背心,黑色裤子,脸上颧骨处有一点发青。
  他左手仍旧按在保安手背上,双眼却直视着吉云。
  吉云脸上浮现一丝玩味的笑意,两个字在舌尖滚了滚,出口时满是戏谑:“琛哥?”
  陈琛神色不变。
  
  陈琛说:“这次的事情我代他向你赔不是。”
  毛孩大喊:“赔什么不是,我不就是捡了她的身份证嘛!”
  
  “哥,你听琛哥的!”
  “男人说话,你别插嘴!”
  
  吉云冷笑笑,径直走过去将手机从人手里抽出来,利索地按了三个数字。
  然而没等到按下拨打,陈琛已经将手机从她手里抽还出来,锁了屏幕往保安怀里一扔。
  
  吉云抱着两手,仰头看他:“你到底想怎么样?”她一顿,嘴角倏忽一挑:“琛哥。”
  陈琛说:“对不起。”
  
  毛孩直跺脚:“琛哥,你别这样,我真没做什么!”
  “你闭嘴。”陈琛眼锋一冷,毛孩尽管聒噪无赖,此时立马萎了下来。
  
  吉云说:“他划了我的包,偷了我的钱,你一句对不起就想解决了?”
  陈琛垂眼看她:“那你说怎么解决。”
  
  吉云说:“被他划的那个包我用了很久,划了也就划了,包里现金不多,一千块人民币一千块美金,我按照现在的汇率给你算,差不多是七千块人民币。其实这些都不值什么,只是我装钱的那枚钱包是刚到手的新款,还没捂热呢就被那混小子扒了,给你们打个八折抹个零,加起来三万块一分钱都不能少。”
  大伙噤声,唯独毛孩跳脚:“琛哥你别理她,这女人想钱想疯了,那破钱包我仔细瞧过,和路边上十块钱一个的没区别,现在一张口居然要两万多?当我们冤大头啊!”
  
  “我那身份证你不是捡的吗,你上哪见着我钱包的?”一句话说得毛孩直抽自己耳光,吉云冷眼望他:“要你赔三万不吃亏,我那包可是爱马仕的。”
  “爱马仕,什么爱马仕!”毛孩两手叉腰:“我只知道爱华仕——装得下世界就是你的!”
  
  吉云白眼都懒得翻一个,不理他,仍旧打量缄默不语的陈琛。
  他始终垂着左手,此刻拿右手握了握手肘,见吉云细细瞧他,又将手放了下来。
  
  “嫌贵?”她问。
  陈琛说:“我暂时拿不出那么多,但我保证一有钱就还给你。”
  
  “你凭什么保证?”凭你那连门都没有的小破屋?
  “……”
  
  陈琛:“我先给你打个借条吧。”
  吉云:“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跑了?”
  
  毛孩冲上来:“别门缝里瞧人把人看扁了!我们琛哥不是那种人!”
  吉云一声冷嗤。
  
  陈琛将右手伸进口袋里掏着:“我再把这个押给你。”
  吉云将一张有些旧的身份证接过来,领了有些年头了,照片上的少年稚气未脱,唇红齿白,清秀俊俏,一双眼睛清澈得能滴出水来。
  
  吉云首先注意到他的出生年月,笑起来:“果然年轻,还是九零后呢。”又慢悠悠念叨他的名字:“陈琛。”
  那一日想知道的,不知道的,此刻都一清二楚。
  
  “陈琛?”
  陈琛有些尬尴,脸上还是淡淡的:“是我。”
  “万一你这身份证是假的呢?万一你去派出所挂失重补了呢?”
  “……”
  他怔忪的间隙,吉云已经将身份证揣进口袋:“我姑且信你一次,这年头,最难得的就是雷锋了。”
  
  折腾了半天,一群人终于散了。
  毛孩乖乖交了费用,领着妹妹走在前头,陈琛紧紧跟在后头,忽然左肩被人一点。
  他猛地停下,拿右手护着,转身的同时,看见吉云正盯着他。
  
  吉云说:“果然被我猜到了,学人英雄救美,也该学着照顾好自己吧。我们医院骨科不错,你要是不想成独臂大侠,我可以帮你打个招呼。”
  毛孩在十步外吆喝:“琛哥!”
  陈琛向他招手,再转头对吉云淡淡说:“不必了。”
  
  ***
  
  吉云刚一走进办公室,同事素娴就对她说:“刚刚有个病人在这儿等了你半天了,我说你不一定回来她还不信,一直等着都饿得低血糖了。也是没缘分,这不人这刚走,你就回来了。”
  吉云一头雾水:“谁啊,今天又不是我门诊,也没人给我打电话预约,哪儿冒出来这么个人。”
  
  素娴将头从电脑前抬起来,端了个杯子踱去净水器前:“不知道啊,她自称是江月的妹妹,好像还是个小明星呢,前一阵子在电视上见过,人长得真叫一个漂亮,叫什么什么诗来着。”
  吉云神色一敛,冷冷问:“连诗?”
  
  “对对,”素娴拍脑门:“什么记性,就叫连诗,看着还小呢,那张脸啊满满的都是胶原蛋白,嫩得能掐出水来,真教人羡慕死了。”
  吉云没搭话,素娴又问:“江月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个妹妹?”
  吉云冷哼:“谁知道真妹妹,假妹妹。”
  
  下午江月做完手术,刚一走进办公室,就觉得有几道光将他上上下下刺了这么一遍,背脊凉飕飕的。
  素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冲他挤了挤眼睛,说:“今天可有人打着你妹妹的头号来找我们吉主任开后门了啊。”
  
  江月听得云里雾里:“我妹妹,谁啊?”
  “哟,江医生有几个妹妹啊,都想不起来姓甚名谁了。”
  
  “还请您给我点明呢。”
  “连诗呗。”
  “哦,她啊。”
  
  江月瞥了一眼办公室里一直没吱声的那处冷源,满脸带笑地走过去。
  路过素娴的时候,她贼兮兮地小声说:“有人生气了哈。”
  
  江月将手撑在吉云桌边,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呢。”
  吉云放下鼠标,没什么好气地说:“你是不是看我一天到晚闲得发慌,不给我找些事做就觉得难受啊。”
  
  江月喊冤:“我可不知道她过来啊。”
  “她是你什么妹妹。”
  “远房的。”
  “远得没了边了吧。”
  
  江月俯下身,几乎凑近她耳边轻语:“今天火怎么这么大。”
  吉云往后一仰,倚着椅背,与他拉开一段距离,语气又恢复了一贯的轻描淡写:“没怎么,包丢了。”
  江月直勾勾盯着她:“那有什么,我再给你买就是了。” 正文 Chapter 05   未名幽深处,发出一声男人压抑的闷哼。
  
  毛孩给喜报倒了杯白开水,两条腿一缩跳上凳子。
  喜报捂着发肿的脸,不满地抱怨:“哥你别弄脏地方。”
  毛孩白她一眼:“我和琛哥谁跟谁啊。”
  
  门帘一掀,陈琛从后头出来。
  灰色背心打底,外头披了件牛仔布的短袖。
  他拿右手护着左胳膊,脚尖一勾,从桌底下抽出张条凳,屈身坐上去。
  
  喜报拿手肘支毛孩,不住使眼色:“哥!”
  毛孩立马从凳子上跳下来,将杯子从喜报面前挪到陈琛面前,开口之前清咳了两声,他抓抓头:“琛哥,今天的事多亏了你了。”
  
  喜报噙着泪:“琛哥,等我一好就去打工,肯定不能让你一个人扛。”她怒目而视毛孩:“都是我哥不好!”
  毛孩别开脸,不吭声。
  
  陈琛说:“你好好养伤吧,别总想着打工的事,钱我这儿还有点,过段时间凑齐了还给她。”
  喜报拧眉:“可是……”
  
  “阿姨的病情怎么样了?”
  “还那样。”
  “你们有钱就花在刀刃上。”
  
  陈琛喝了口水,拿拇指摸了摸唇角,像是给一个话题盖棺定论,他不想再提,谁也不准再说。
  一直难得沉默的毛孩这时候终于露出脸,小声道:“琛哥,其实咱不用理她,你难道看不出来么,那点小钱她根本不在乎,今天是闲着发慌拿咱们逗着玩呢。就算她斤斤计较,堵上门来闹事了,咱们大不了卷铺盖卷走人呗。”
  
  陈琛脸色本就不好,现在更沉了一分。
  毛孩被冰了一下,不自主地往后退了步。
  
  陈琛这才说:“你真不想阿姨的病好了吧。”
  喜报疑惑:“这和我妈的病有什么关系?”
  
  陈琛说:“她是阿姨的主刀医生。”
  毛孩眼珠子瞪得老大:“琛哥,你这都知道!”
  陈琛反诘:“你连这都不知道?”
  
  毛孩直摇头:“怪不得看她眼熟,原来她就是那天临时抓来替那小子的。”
  要是隔着这么一层关系,还真不能一走了之。
  毛孩一拳砸在桌面上。
  真他妈倒霉。
  
  离开的时候,陈琛将人送到门外。
  毛孩要妹妹走在前头,自己拉着陈琛站到檐角,一手捧着嘴,在他耳边悄悄说:“琛哥,你今天帮我这么大一忙,我怎么着也不能没点表示吧。”
  
  月色朦胧,陈琛一张脸却白得刺眼,两只眼睛深邃如漆。
  毛孩说:“我上次听你说有A照,开小皮卡的活应该难不倒你。龙叔那儿缺个能吃苦的司机,不定期地送几趟货,你要是能抽出空,我明天就帮你去龙叔那儿提。”
  陈琛似是想了想,然后点头说好。
  
  毛孩要走的时候,陈琛又喊住他,问:“今天那拨人哪来的,打架挺狠的,不像是一般的混混。”
  毛孩正从裤子口袋里摸烟,抽出来一根歪歪扭扭的,拿手整了整,头也不抬地说:“你这就别管了,琛哥。”
  
  ***
  
  吉云搓了搓手,说:“把外衣脱了,内衣解了,两只手举起来。”
  
  衣着鲜亮的连诗一怔,漂亮的桃花眼弯了弯,讪讪笑着:“吉医生,我这穿着长裙呢,脱了的话多不方便啊。你就不能隔着衣服给我看一看?”
  吉云黑下脸,没吱声,直勾勾打量她,一副“懒得理你”的模样。
  
  连诗心虚的一耸眉,只好手忙脚乱地去解裙子。偏偏拉链太紧,一路往下卡在腰上怎么也扯不动,将背对着吉云吧,她又当没看见似的不帮忙。
  连诗狠心一用力,就听丝缎的料子“嘶”的一声,脱下来看的时候上头开了一小道口子。
  她一咬牙。
  
  吉云又搓了搓手。
  连诗将内衣脱了,两手举与肩平,弱弱问:“这样行了吗?”
  已经有冰冷的手触到皮肤上。
  
  吉云垂着眼睛说:“我手有点凉。”
  连诗忙说没事,皮肤上却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吉云手法娴熟,一边顺着腺体摸下去,一边向她确定疼痛的程度。
  
  连诗小心翼翼地问:“吉医生,你看我这严不严重?”
  吉云说:“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
  “要是你今年四十二就不算严重。”
  连诗心里咯噔一声。
  
  检查结束,吉云去水池边洗手,说:“你待会先去做个B超吧,拿了单子再回来给我看。”
  连诗忙着穿衣服,连声答应着:“那我马上一做好就来找你。”
  “我待会儿就走了,你明天早上七点半之前还来病房这边找我吧。”
  连诗心里不乐意,可见吉云始终冰冰冷冷,又不敢说什么。
  
  吉云等她将衣服穿好,这才开了办公室的门,一脚刚跨出门槛,后头人又喊住她:“吉医生,我听人说这种病生个孩子就好了,是不是啊?”
  吉云停下来,微侧过身子看她:“你结婚了?”
  “还没。”连诗莞尔一笑,脸有些红:“但我有男朋友啊。”
  
  吉云顿了顿。
  “那就生呗。”
  
  连诗刚一钻进自己的超跑,立马抱起徐敬尧的脸啃了两口。
  徐敬尧一脸嫌弃地把她推开,抽出张帕子擦了擦脸:“弄得我这一脸口水。”
  连诗嘿嘿直笑:“见到你我高兴嘛!你怎么在这儿啊,亲爱的,接到你电话我都吓到了。”
  
  徐敬尧淡淡说:“这个问题该是我问你,你没事到医院来干嘛。”
  “我看病啊!”连诗抓起徐敬尧的手往自己胸口捂,被他一肘子甩开了,于是不乐意地撅了撅嘴:“和你说过胸疼的。”
  
  “给你找的私人医生呢?”
  “私人医生才比不上这儿的大夫呢!这边普外的吉医生,名气大得很,她一出诊,来看病的恨不得挤到门口。就是脾气差得很,来找了她两次才见着人,黑着一张脸,多一句话都不肯说,还——”
  徐敬尧打断她:“吉……医生?”
  
  连诗点头:“对啊,吉医生,姓很少见吧。”
  徐敬尧脸色立马暗了几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言不发。
  
  连诗见惯了他的喜怒不定,知道这男人脾气上来了,大着胆子用手扭了扭他的腿根,软着声音说:“怎么了嘛,又生气,乖了乖了,待会儿去我那儿坐坐好不好?”
  手腕却被人用力一箍——徐敬尧将她挡开了,沉声道:“开车。”
  连诗娇嗔地一哼,将手收回来,煞有介事地在手腕上吹了两口气。
  
  手刹已经松了下来。
  连诗嗓眼里梗着一口气,脚下的油门踩得死了些,超跑呼呼如野兽般冲了出去。
  恰好一辆小货车从门卡驶来,连诗吓得连声大叫,徐敬尧忽地站起来一把握住她的手,猛打方向。
  
  除了车灯上的一点刮痕,小货车几乎完好无损。连诗的跑车就没这么好运,车身被刮了一长道印子不说,整个前脸磕上凸台,凹下去了一大块。
  连诗从车子上跳下来,气得破口大骂:“你他妈找死啊,进门还开这么快,你知道我这车多少钱嘛!”
  
  小货车司机怕堵着门口没立马停下,开着车子停去一旁的车位,才姗姗从车上下来。
  连诗踩着恨天高赶来,见到五官英气、身板硬挺的车主,略略怔了怔,才说:“哼,还以为你胆子肥得破了天,敢肇事逃逸呢,原来是来装素质高上。你既然做人这么有原则,倒是先来说说,这件事该怎么解决?”
  货车司机往那跑车看了看,默然几秒,刚要说话,忽然听后头有人喊:“陈琛?”
  
  ***
  
  吉云拨开人群,一阵小跑过来,绕到男人面前,莞尔一笑:“果然是你啊,刚刚老远就觉得像,你来这儿干嘛,有钱还我了?”
  陈琛倒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只说:“吉医生。”
  旁边连诗冒出声来:“吉医生,你们俩认识啊!”
  
  吉云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两手抱在胸前,气呼呼但花枝招展地杵着。
  她不动声色地站去陈琛前头,问:“这是怎么了?”
  连诗愤慨不已:“这个人撞了我的车,现在正和他理论着呢。”
  
  “呵,进展到什么地步了。”
  “这才刚开始呢。”连诗一双桃花眼瞪得恨不得掉下来,手指着陈琛说:“别以为你和吉医生认识我就不计较了,真他妈出门忘了看黄历,居然碰上这么件破事,闹得我这一肚子的火!”
  
  陈琛往前走了一步,吉云仍旧挡着他,示意他别张嘴。
  明明只是一件意外的事故,霎时间成了两个女人的交战。
  吉云这时蓦地笑了,说:“别张口闭口你他妈的,你妈是妈,别人妈就不是妈了,说这种话还真不怕闪了舌头。姑娘你开这么好的车,就算不端着架子,也别学人家泼妇骂街啊。”
  
  连诗没怎么念过书,但吉云这绕着弯的骂人她还是听懂了。
  她将两人打量了几回,忽然也笑出来,阴阳怪气地说:“吉医生,没看出来你这口味还挺杂的啊。”
  
  吉云盯着她,不做声。
  不远处突然有个人进入视野,她一抬眸,正好与那人视线相撞。
  
  连诗一见撑腰的人过来了,忙不迭地去搂他的胳膊,撒娇似地问:“你怎么才过来嘛,人家都等你半天了。”
  徐敬尧脸上有一瞬的紧张尴尬与无法言喻的愠怒,又在所有人都未察觉的时候又泯灭在那一张冷面之后。
  
  连诗絮絮叨叨:“亲爱的,就是这个人,也不知道有没有驾照,开得什么烂车。偏偏还有人要给他出头,也难怪啊,没嘴的茶壶总要找个口往外倒是不是?”
  徐敬尧一句话没听见,只是不咸不淡地看着吉云。
  吉云已将脸偏过去,不看他,说:“别废话了,该报警的报警,该找保险公司的找保险公司。”
  
  连诗翻个白眼:“好啊,本就该是这么个流程啊,谁怕谁啊,我男朋友可是——”
  徐敬尧忽然将手一抽,不耐烦地剜她一眼:“你给我闭嘴。”继而冷嗤着问吉云:“吉云,你朋友挺多啊。”
  连诗大吃一惊:“你……你们认识?”
  
  徐敬尧没理会,吉云也懒得回答是或否。
  她一张脸上没太多表情,此刻也只是咧了咧嘴轻笑:“那徐先生能不能赏脸饶过一次,你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别和我这朋友计较了。”
  
  连诗跺脚:“敬尧啊!”
  徐敬尧始终当她是空气,看了看吉云,又看了看一边沉默的陈琛,说:“好啊,这有什么,一辆车能值几个钱。”
  他走上前,冲陈琛伸出手,打量他:“不如咱们也交个朋友吧,我是徐敬尧。”
  
  吉云却挽上陈琛的胳膊:“我们走。” 正文 Chapter 06   进了病房楼,陈琛将吉云的手从自己身上扒下来,说:“你进去吧,我必须要在外面守着,车上还装着药没卸呢,不能离人。”
  吉云心不在焉地说:“你还挺负责的,刚刚你撞了人家怎么一声不吭。”
  陈琛一本正经:“是她左拐速度太快碰得我,要是我一个不留神没避过去,她恐怕要躺在地上和我理论了。”
  
  其实他就是不说,吉云也一清二楚。
  陈琛不仅仅会开车,而且开得很好。
  他选择沉默绝不代表理亏,若真是要争一时之长短,与说话相比,他恐怕更爱用拳头说话。
  
  吉云冲他笑了笑,“我也不进去了,我今天休息。”
  陈琛说:“那等那位先生走了,我喊你出来。”
  “好。”
  
  过了片刻,魂魄归位的吉云这才回过神来,想了想刚刚的那段对话,不满地说:“谁说要等他走了,我才可以出去。”
  而且不是他们,不是她,看起来木木的男人其实精明得和只狐狸似的,明明白白说了是徐敬尧。
  吉云撇清嫌疑:“我和那人有点过节。”
  
  陈琛推开玻璃门,淡淡应了一声:“哦。”
  吉云胸口本就不顺的一口气,现在更加郁结。
  和他解释个屁,她和他更不熟!
  
  一边是骄阳似火,一边是冷气强劲,在虚设的门前汇成两道互不相容的势力。
  空气中流动着的除了冷与热的对峙,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尴尬始终挥之不去。
  吉云只好没话找话,倚着门问:“你什么时候开始帮我们医院送药的,之前一直没见过你。”
  
  陈琛坦然说:“我这是兼职,才干了没几天。”
  “兼职?”吉云想了想:“这么辛苦,为了早点给我还钱?”
  “嗯。”阳光刺眼,陈琛眯着眼睛望向远处,说:“白天多干几份活,能多挣点钱,攒够了就还给你。”
  
  “这工作轻松吗?”
  “挺忙的。”
  “怎么?”
  “我送的这药很畅销,要货的地方多。”
  “什么药啊。”
  “清脑康,治偏头痛的。”
  “……哦,是这个。”
  
  陈琛忽然走出去,吉云在后头喊住他,问:“你去哪?”
  “卸货。”
  
  吉云吞吞吐吐:“他……他走了是不是?”
  陈琛放慢脚步,头向后偏了偏:“你不是不在意吗?”
  吉云恨得牙痒痒。
  
  烈日当头,吉云找了个树荫,站在下头看陈琛挥汗如雨。
  人都说专心的男人最迷人不过,可与她相比,陈琛年纪太轻,尽管人高马大,身材健壮,可一张青涩未脱的脸就出卖了他。
  再迷人不过也败给了岁月无情,吉云不是个爱触景生情的女人,却仍然生出几分叹世态炎凉的感慨。
  
  院里的几个医生出来盘点,也只是手插在白大褂里站在阴凉处指点江山。一扭头,看到吉云,都跑过去打招呼。
  吉云皮笑肉不笑地倚在树干上,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余光里,陈琛正脱了罩在外面的一件短袖T恤,里头,是那件熟悉的灰色背心。
  
  吉云二话没说,走过去,将T恤从陈琛手里抽出来,说:“我帮你拿着。”
  陈琛被太阳照得脸色微微发红,反衬得汗水泡过的皮肤更白了一分。他不肯,说:“我自己扔去车厢。”
  吉云坚持:“我来我来。”
  
  刚刚还对小司机颐指气使的同事们此刻都聚过来,七嘴八舌地问:“吉医生,这人你认识啊?”
  吉云嗯了声。
  
  那边陈琛跳上车子,手里捧了一个半人高的箱子,她紧张兮兮地跟过去,叮嘱:“你膀子脱臼这才好了几天啊,别逞能,手脚健全的都没你拼命。”
  说着,眼锋嗖嗖往外射了一圈,那几个游手好闲的立马跑了过来,接箱子的接箱子,推车的推车。
  吉云冷眼旁观,终于觉得有点舒心了。
  
  ***
  
  等陈琛把货卸好,影子已被踩在脚下。
  药房的几个和吉云打招呼,问要不要一起去吃午饭。
  吉云冷着一张脸摆弄手机,敷衍地摇头。
  
  “那我们先走了,吉主任。”
  还是没人理会。
  几个人彼此给个眼神,轻手轻脚地溜了。
  
  待几个人走远,吉云这才把手机扔进包里,一抬头,恰好瞧见陈琛在注视她,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睛,像皱了眉。
  吉云隔着老远冲他笑:“你看着我干嘛。”
  尾音一点点的上扬,她朝他走过去。
  
  陈琛说:“好像人人都怕你。”
  “不做亏心事的人不必怕我。”她一撩头发,仰面望他,嘴角噙笑:“你呢,你怕不怕我。”
  
  阳光直射在她脸上,密密布满浅金色的光,循着她每一丝每一缕肌理蔓延触角。
  一双眼睛顾盼流转,剔透如琥珀,毫不设防教人足以一眼望穿至底,却又空空无一物,是虚,是浮。
  
  吉云是一个保养得当的女人,脸上的皮肤紧致饱满,只有细微的两道法令纹,每每笑起来的时候才会泄露时光的秘密。
  岁月沉淀,岁月如梭,岁月将这女人打磨成圆润滑腻的一条鱼,她让人迷惑的态度,听似寻常却有所指的话语,都教陈琛不舒服。
  
  他喜欢平铺直叙,喜欢直截了当,喜欢将每个人分门别类,开肠破肚,一个个躺平了看尽他的一切……他不喜欢猜。
  翻来覆去地猜。
  陈琛将视线挪开,一只手去拉车门:“不怕。”
  
  是啊,他有什么好怕的。
  她不是他领导,他也不用看她眼色,除了那悬而未决的三万块。
  他不欠她什么。
  
  吉云将T恤递给他。
  然而在陈琛即将关门的那一瞬,她忽然用手抵住了门,问:“我帮了你这么多,你都不请我去吃饭的?”
  陈琛:“……”
  
  车里没空调,吉云将窗子开到最大,还是被车里一浪高过一浪的温度热得出了一身汗。
  她半倚着车门,下巴支在胳膊上,一边擦汗,一边很静地打量车厢。
  很破很旧,内饰被晒得脱了色,皮椅因为年数久远而起了褶子。但是因为接手的人是陈琛,所以每个地方都被收拾得异常干净。
  车里没有多余的东西,空荡荡的仿佛就只装了他们两个人。
  
  出医院大门的时候,陈琛从抽屉里取出瓶矿泉水,扔到吉云怀里,说:“我没喝过。”
  水也被蒸得滚烫,吉云拿在手里像抱着一个热水袋。
  
  “这水一直放车上的吧。”吉云问。
  陈琛:“嗯。”
  
  “那不能喝的,温度一高,塑料瓶里的物质很容易分解了融进水里,对人体有害。”她一本正经。
  “那你放着吧。”
  
  吉云已经拧开了盖子,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好几口。
  “……”陈琛说:“你不是说对人体有害吗?”
  
  吉云擦了擦嘴边的水,说:“我又不怕死。”
  “……”
  她微挑着眉梢,言语肯定。
  只是蓦地生出一分奇异的想法,陈琛觉得这个女人……有些无聊的有趣。
  
  吉云说:“你请我吃什么午饭?”
  “你想吃什么?”
  “想吃点凉的。要不你现在就靠边停车吧,我知道这地方有个摊子卖的东西特别好吃。”
  
  狭窄的小巷,一对中年夫妻撑了把遮阳伞,已经日复一日风雨无阻地摆了许多年。
  吉云和陈琛坐在最靠外的一桌,她给两人分别要了一碗凉皮。
  吉云用热水烫了两双筷子,听到他问:“你中午就吃这个?”
  
  老板娘将凉皮端过来,白乎乎的一大碗,上头飘着几根翠绿的香菜,底下酸醋和香油的气味混合,闻了就觉得食指大动。
  吉云把洗干净的筷子递给他,说:“对啊,你不够吗?”说着就端起碗把凉皮往他碗里推。
  陈琛说:“够的够的。”横着食指去推碗壁,她还是用筷子夹了大半,自己端着小半碗笑眯眯地坐了回去。
  
  怕是真的饿了,吃饭的时候陈琛恨不得把头埋碗里,每每夹一口凉皮,他都亟不可待地张大嘴,吸得刺溜带响。
  吉云一条条地数着吃,还没点到十,对面的男人已经将战场打扫完毕,撕了张餐巾纸擦嘴。
  吉云挑着眉头看他,忧心忡忡地问:“要不要再来一份。”
  
  陈琛看着她,有些尴尬:“够了。”
  吉云说:“你吃饭也太快了,对胃不好,还有声音,你就不能文雅点?”
  陈琛说:“男人吃饭就得这样,像你那样,不香。”
  
  吉云振振有词:“其他男人是其他男人,但你不行。”
  “……”她说话太过跳跃,陈琛都不知道怎么接话。
  吉云莞尔一笑:“因为你长得很帅,是帅哥,帅哥能那么吃吗?”
  “……”
  
  “哎,有人夸过你帅吗?”
  陈琛默了几秒,方才说:“有。”
  “不可能。”
  “……”
  “我不相信这世上有人和我一样眼瞎,你别太自恋了。”
  
  吉云丢了筷子哈哈大笑,陈琛一张脸仍旧白得刺眼,一双耳朵却刷得通红。
  恰好他手机响起来,他看了看屏幕,又看了看吉云,吉云朝他点了点下巴:“去接吧。”
  等他回来的时候就说有急事要先走。
  
  吉云慢悠悠嚼着凉皮,不无遗憾:“还想着要你送我回家的。”
  陈琛说:“那我等你会儿。”
  “算了,你走吧,我吃过了打车好了,你那车上没空调,我坐着也挺难受的。”
  
  陈琛没再多说,彼此道别,他原本已经走出了巷子,没几分钟,吉云又看他折返了回来。
  他站在伞外,短发毛茸茸地罩着一圈光晕,密长的睫毛落在眼睑上,他眸色更深。
  陈琛说:“上次你去菱花街坊是去看毛孩他母亲的吧。”
  
  吉云说:“毛孩?”
  陈琛说:“就是……就是上次划你包的那个。”
  “哦……他啊。”
  
  “最近阿姨身体不太好,能不能麻烦你过去看她一趟。”
  “行啊,”她回答得心不在焉:“等我有空吧。”
  “你什么时候有空。”他追问。
  
  “不知道,看吧。”
  “到底什么时候。”
  “……”吉云睨他一眼:“就这两天吧。”
  
  陈琛仍旧是一瞬不瞬地望着她:“吉医生,你别敷衍我。”
  真是服了他,吉云认命地说:“明天吧,明天我有门诊,等瞧完号了就能走。你要是有时间,就过来接我。”
  
  陈琛想了想,说:“好,反正明天我也要过来送货。”
  吉云点头,朝他挥手。
  
  陈琛又说:“把你的手机号码给我吧。”
  吉云又仰头看他。
  “明天……我好联系你。”
  
  吉云笑着从包里翻名片,说:“我现在手机没电了,你照着我名片上的号码给我发条短信吧,等我一开机就把你存了。”
  陈琛说好,伸手去接那张卡纸,吉云却玩似的往后一缩手,引得他走进伞里站到她面前。
  小小的名片,一边一股力量。吉云不松手,陈琛也没。
  
  吉云挑着眉梢,嗓音又尖又柔,轻笑着说:“陈琛,你问人要号码的方法挺特别的。”
  陈琛皱着眉头,由衷地说:“无聊。”
  她这才松手。
  
  晚上,吉云躺在床上的时候,记起阳光下陈琛赤红的耳朵,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
  手机静悄悄地躺在耳边,她想了想,这才把它开了,删了几个运营商通知未接电话的短信,果然有一条陌生号码静静躺在收件箱的最顶端。
  短信和他人一样简单,只有很干脆利落的两个字:陈琛。
  
  黑暗里,吉云眯起眼睛发了一条过去:睡了吗?
  看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想他那种生活简单的人,除了工作吃饭和睡觉,应该没有第四种选择了吧。
  谁知道等了几分钟,手机忽然响起来,陈琛回了电话过来。 正文 Chapter 07   毛孩往陈琛那头递了一根烟。
  陈琛没要:“我不抽烟。”
  
  毛孩吸了吸鼻子:“是好烟,琛哥,游泳,人家送给龙叔的,我刚给偷拿了一包!”
  陈琛仍旧没接:“真的不抽。”
  毛孩低声嘀咕两句,小心白了他一眼,将烟摸得笔直含进嘴里,拿打火机点上。
  
  “琛哥,”毛孩说得含糊不清:“你这是不是叫养生啊,刚刚龙叔喊你吃夜宵也没见你动筷子。我说医生那一套啊,你真不能太信,否则听多了简直连饭都不能吃。”
  “你话怎么那么多。”陈琛睨了他一眼,拿手掐了掐鼻梁,强打精神:“刚刚龙叔喊你去说了什么。”
  
  毛孩吐出口烟,说:“没说什么,就是叫我告诉你,以后给厂里拉货的时候,要是有多赠的一箱两箱你就收了,也别分给下头的做搭头,全拉回菱花街坊来。”
  陈琛疑惑:“要那东西干嘛,。”
  
  毛孩笑:“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琛哥,清脑康这药在市面上抢手得很。不过近两年管得严了点,每家药店都有限额,又搞什么按处方抓药,要搁以前,成车买的都有。”
  “这药这么管用?”
  
  “那当然!”毛孩将烟拿了,紧挨着陈琛,说话前往四周瞅了瞅,贼兮兮的样子:“那药啊喝一管两管没太大用处,但你要是倒满一杯整个喝了……”
  他忽然笑眯眯地不说话了。
  陈琛问:“会怎么样?”
  
  “你去咱附近的网吧走一走,看大家台上放的饮料是什么就知道了。”毛孩声音低得陈琛都快听不见:“那东西劲很大,小孩子都爱喝。”
  陈琛心里有数,问:“会上瘾吗?”
  毛孩将烟往他跟前一送:“这东西都能上瘾,你说呢,琛哥?”
  
  陈琛想了片刻,说:“就这么点货,够卖吗?”
  “所以龙叔才想着把这一片的代理吃下来,货多了手里才能中转开。再拉几个懂的研究研究,一浓缩一提炼,说不定就赚大发了。”毛孩拿手肘撞了撞陈琛:“别说我和你说的啊。”
  陈琛点头。
  
  巷子里的灯坏了一片,余下的几盏好的也是时亮时不亮。毛孩和灯较着劲,又是跺脚又是拍手,呕出口唾沫骂:“什么破玩意儿。”
  陈琛和他并排走着,口袋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两下。
  掏出来一看,是吉云发的一条短信:睡了吗?
  
  陈琛对毛孩扬了扬手机,说:“我去打个电话。”
  毛孩又点了支烟,说:“那我去车上等你。”
  
  陈琛走到一根电线杆下给吉云拨过去,只刚刚响了几秒钟,电话便立刻通了。
  吉云像是刚伸了个懒腰,嗓音都软趴趴得带着慵懒的松弛,“你怎么回电话过来了。”
  陈琛说:“我不喜欢发短信。”
  
  吉云那头忽然就笑了起来,仿佛听了多逗趣的笑话,直惹得陈琛耳朵发热,教他反反复复想自己刚刚到底说了什么蠢话。
  吉云好容易停下来,忽然又问:“陈琛,你耳朵红了吗?”
  “……”
  
  陈琛那边许久没说话,吉云这头出了一身的汗。她从被窝里爬出来,将空调打低了几度,倚在房间边的落地窗看院子里的点点萤火。
  那头还是没人说话,她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你生我气啦?”
  
  陈琛这次倒答得挺快:“没有。”
  “哦,那你耳朵到底红没红?”
  “……”
  “红了是不是?”
  
  吉云又低低地笑,直到陈琛说“没事我就挂了”,她这才正经起来,说:“明天你几点过来?”
  陈琛说:“药房下班前。”
  “哦,好的。”
  
  又是一阵沉默。
  最终还是陈琛先开了口,说:“你早点睡吧,我挂了。”
  吉云说:“好啊,晚安。”
  “晚安。”
  
  挂了电话,陈琛在橘色的路灯下又站了会,方才迈开步子,往自己的那辆车走去。
  毛孩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早等得不耐烦,抱怨道:“琛哥,你这电话打得也太久了。”
  又弓着腰在车里翻来翻去:“有水么,我口渴死了。”
  
  陈琛开了车门跳上去,毛孩刚从抽屉里找出瓶矿泉水,拧开盖子的那一刻,他按着瓶身,说:“这水不能喝了,温度一高,塑料瓶里的物质很容易分解了融进水里,对人体有害。”
  毛孩脸皱得像是个小核桃:“琛哥,你真养生哪!”
  陈琛眉头一拧,自嘲地笑了笑:“你当我没说。”
  
  ***
  
  过了睡觉的时间点,吉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
  一闭上眼,白天的一幕幕就像放电影似的在眼前过,江月,素娴,连诗,陈琛,还有……还有徐敬尧。
  她猛地睁眼,静悄悄地望着天花板,等躁动跳跃的神经渐渐安抚漠然至麻痹,东方亮起了鱼肚白,她看了眼手机,已经凌晨四点了。
  
  吉云是医院普外的一块招牌,每次门诊挂号都有限制,一次门诊只排五十个号,和其他医生比起来算是轻松,可等把最后一个送走,也已经是下午了。
  她看时间尚早,又去住院部转了圈,科室里当班的几个医生都在。
  素娴正站在微波炉前头热包子,见到她,问:“要不要来一个先垫垫肚子,我妈亲手包的,皮薄馅大十八个褶。”
  吉云摆手谢绝:“还没觉得饿呢。”
  
  素娴一个劲地翻白眼:“娇气。”
  恰好江月换了白大褂走进来,正撞见素娴满满的眼白,笑着调侃:“你这又挤兑谁呢。”
  素娴努嘴,说:“还不就是你家的那一位,该管管了啊,连这才貌双全的大肉包子都不稀罕,她眼里还能装得下什么。”
  
  你家的那一位……谁家啊?
  吉云当没听见,把包放下来,端着桌上的电热杯准备去烧水,正好被迎面而来的江月接了过去。
  江月有洁癖,将杯子搁在水龙头下冲了又冲,这才等了杯水递回到她手里。
  “以后给你带水吧,医院最近修管道,水里总是不够干净。”
  
  吉云冲他笑了笑,没吱声。
  江月又说:“忙到这么点又不早又不晚的,肯定还没吃饭吧,医院伙食你吃不惯,待会儿带你去德春搓一顿。”
  吉云这才懒洋洋地说:“不去,真不饿,不然素娴现在只能吃空气了。”
  
  背后有人闲话,素娴背猛地挺直,狠狠咬了一口包子。
  “啊,好吃,真好吃。”她摇头晃脑。
  吉云忍不住笑起来,偏偏望向江月的时候就把神色冷了一分,语气淡漠得置人于千里:“你要是饿了想吃,就自己去。”
  
  江月皱了皱眉,向她走近一步,低声呢哝:“今天是怎么了,又有谁惹你不高兴了?”
  吉云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一步:“惹我?谁敢啊。”
  
  正好有电话这时候进来,吉云抓着手机走去窗台边接。
  背着身子,没人能瞧见表情,但她态度亲和,不疾不徐,明显是带着笑容在说话。
  素娴转过身子来拉江月,挤眉弄眼道:“江医生,小心院子里的红杏要出墙啊!”
  
  江月笑容早就冷了一分,还没来得及回应,吉云已经挂了电话,过来办公桌上拿自己的包。
  “走了?”他凝视她挑起的嘴角。
  “嗯。”
  
  “约了朋友啊。”
  吉云猛地停下脚步,转过身,望着江月,淡淡抱怨:“江医生,我去做什么不必和你报告吧。”
  办公室里静得连一根针落下的声音都能听得见,所有人都在吉云张嘴的那一瞬屏起了呼吸。
  
  只这一句,江月便知自己已经出局。
  而他刚刚为她洗过倒满的那只水杯,还安安静静搁在她的办公桌上。
  
  ***
  
  陈琛说:“你五分钟后出来,在我车旁边等我一下,我结过单子就立马过来。”
  于是哪怕天黑得像是随时要放出什么妖兽横行,吉云还是咬着牙立马跑去陈琛停车的地方,站在副驾驶的一边静静等他过来。
  
  天气预报一早下了暴雨预警,超强台风已经自南方登陆,刮到这座城市之前会先带来一轮强降雨。
  出门的时候还是好天,阳光穿透云层映红了一片朝霞。谁知不过短短几小时立马风云突变黑云压城,她只好祈祷天气不要帮倒忙,至少在陈琛来前赏她一点时间。
  
  偏偏怕什么就来什么,吉云不过刚刚走到车边,就见狰狞的闪电自天际掀开一个豁口——
  取了药的一对情侣自眼前走过,女朋友吓得钻进男朋友怀里,紧紧捂着耳朵说:“啊啊,我怕!”
  紧接着一个惊雷炸开,吉云没被这破表的声音吓到,倒是因为女人长长的尖叫一阵心悸。
  
  没过几秒,雨就泼了下来。
  等陈琛举着一把黑伞走来,就看到吉云拿包顶在头上,浑身上下已经没一处是干的。
  他将吉云拉到伞下,女人抹了一把脸,抱怨:“你说好五分钟就来的!”
  
  他的手温热而干燥,衬得她的皮肤尤为冰冷。吉云觉得那份温度自一处晕开,层层叠叠地荡漾开来,心头便有些痒痒的。
  陈琛拧着眉说:“雨这么大,你怎么不带把伞。”
  “刚刚来的时候还青天白日的。”
  
  “找地方躲雨总会吧。”
  “说好了在你车旁边等的。”
  
  陈琛被她呛得哑口无言,开了车锁,将副驾驶的门打开。
  “快上去。”他说。
  吉云看看整洁的车厢,再看看满身狼狈的自己,有点踟蹰:“不然我下次再去吧。”
  
  陈琛扶上她的背,用了些力气推她:“是不是要我抱你上去啊?”
  吉云顺势爬了上去,听到这话却硬是扭着身子往后看了看他,一脸灿然的笑容道:“好啊,陈琛,你抱我。”
  
  他伞只照顾到半边,门与她的夹缝中大雨滂沱而落。
  她修长匀称的小腿垂在门边,杏色的红底尖头鞋湿的不成样子,脚面青色的脉络清晰,一半流入鞋面一半浸泡雨水。
  豆大的雨点自伞骨汇集坠在她脸上,她惊得两眼一闭,屏住呼吸。
  
  “喂,陈琛!”她闭着眼睛:“不许说话不算话。”
  陈琛扶着她的两条腿收进车里,就在关门转身的一刹那,无意识地扯了扯嘴角。
   正文 Chapter 08   吉云一路上连打了两个喷嚏。
  
  等红灯的时候,陈琛拉了手刹,将车里的抽屉翻开来,找了块干净的毛巾递给吉云。
  吉云接在手里并不动,问:“你是给我擦身上的,还是要我帮你擦车子的?”
  陈琛睨了她一眼:“你说呢?”
  
  车子重新开了起来。
  吉云笑着拿毛巾擦脸,说:“要是旁人我当然不会问了,但你嘛……”她眯着眼睛连人带车打量了一遍。
  
  “有没有洁癖我就不知道,但你这人实在太讲究了。”
  收拾的规规整整的屋子,还有随时可以拿去二手车市场的货车。
  
  陈琛说:“我习惯了。”
  “怎么养成的习惯?”
  
  陈琛明显不想回答这个问题,车拐弯的时候他将头微微一偏,视线彻底自吉云身上移走。
  吉云还在碎碎地分析:“你是不是坐过牢,吃过牢饭,一次内务整理不好,狱警就举着棍子狠狠揍你。或者,你就是有这么一个特殊爱好,一看见东西乱了就闹心挠肺的难受——喂,陈琛,你什么星座的?”
  
  她就像个不知疲倦的鸭子,始终在人耳边呱呱呱的叫唤。这一秒扯上星座,恐怕下一秒就要探讨人生。
  陈琛终于认了输,无奈说:“我以前当过兵。军队里不比在家,平日里出去都要两人陈行,三人成列,整理内务更是不用说了,被子缺了一个角都要拎你出来批评。”
  
  “怪不得。”吉云笑:“我怎么没想到,大概是你生得一身匪气,所以我总把你往坏处想。”
  “……”
  “那后来呢?”
  陈琛淡淡说:“没有后来了。”
  
  车头突然一拐,吉云因巨大的力量撕扯着往前,屁股沿着座椅一路滑动,幸好系着安全带,在她额头几要撞上玻璃的时候车停了下来。
  陈琛踩死了刹车,将车稳稳停在一间紧闭的小吃店门前。
  吉云看着风雨中飘摇的那块牌匾,记起这正是上次来时躲雨的那家店铺。
  
  吉云拧着眉头,看他已经打开车门,豆大的雨点裹着狂风凶猛灌入,刚刚干了点的衣服顷刻间又湿的彻底。
  吉云解了安全带,侧过身子来追问:“你怎么不走了?”
  陈琛站在雨里,说:“这里地势太低,前面又有块低洼,水太深了,我们过不去。”
  
  吉云往前看,黑压压的天幕底下,果然是有一片亮堂堂的水,因为混着厚实的泥土,水又混又黄,稀释的泥浆蔓延开整个巷子。
  陈琛已经来帮她开门,要她带上驾驶室里的伞,简短地说:“你也下车吧。”
  吉云挂在车门后,却有些犹豫。
  
  她不自主地动了动脚踝,后跟已被鞋子磨得一点点刺刺的痛。在病房走来走去的时候还不觉得,只是歇了会儿,人就娇气了起来。
  ——早知道不应该为了贪漂亮穿这双新鞋的。
  她手扶着车框,说:“陈琛,你车子底盘这么高,应该没问题的。”
  
  陈琛抹了把脸上雨水,仰头看她:“这儿我太熟悉了,你看着水像不大,走进去恐怕能没过膝盖。再往里,地势更低,车没在水里走不了那么远。”
  她叹气:“那……好吧。”
  他像是看出她的犹豫,说:“你不方便,我抱你下来。”
  
  吉云还没反应过来,他温热的手已经握上她纤细的手腕,引导着她环住他的脖子。
  他一弯腰,另一只手扼住她膝弯,稍一用力就将她整个人托举了起来。
  吉云心一跳,下意识将另一只手也抱住他,整个上半身伏去他身上。
  
  恰似拥抱。
  
  大雨滂沱里,吉云目之所及全是他脑后的头发,修剪的又短又齐,手尖触碰处一点点麻溜溜的戳人。
  即便已是湿漉漉,呼吸间,还能嗅到他身上的肥皂味,简单的,板正的,老旧的,苍白的……
  她呼吸立刻就乱了,雨水自微张的唇上流过,她舔了舔,一口咽下去。
  
  陈琛放她站到地上。
  吉云朝他淡淡一笑,弯着眼睛,语气轻佻:“陈琛,你还真是言出必行。”
  
  ——是不是要我抱你上去。
  ——好啊,陈琛,你抱我。
  
  陈琛关上车门,背对着那女人,听出她话里的挑衅。
  又听她问:“还要不要抱我……去你家?”
  “……”
  “哦,不对,是毛孩他们家。”
  
  他沉着脸,从她手里拽过伞,撑了开来举到她头上,又还去她手里。
  他说:“我没想到雨会下这么大,趁着路上积水还不多,你沿着这条路出去上大道,赶紧打车回去。”
  吉云一怔:“走什么?你不要我来给毛孩他母亲看病了?”
  
  吉云要来给他打伞,陈琛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说:“雨实在太大了,再下一会儿,我怕你走不出去。”
  吉云有些愠怒:“要我来的是你,要我走的也是你。你也知道雨下得大,现在让我出去上哪能打到车?你要真心让我走,干嘛自己不送我?”
  
  陈琛皱着眉,说:“外头车流量很大,来往出租挺多,而且现在不是有那种打车的软件吗。我也想送你,可是这儿水大,我怕后头来的车不知道,闷头开进来熄火挡在路中间。”
  吉云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陈琛,你心也太大了吧,怎么什么闲事你都要管?还是……”
  她脸色也沉下来:“还是你怕我呀?”
  
  “……”陈琛冷冷说:“吉医生,你想多了。”
  他深色的眸子自她身上一掠,很快地移过,吉云竟读出几分寡淡轻蔑的含义。
  而下一秒,他忽然将她拨开,奔跑着往路中央赶。
  一辆小面包车轰轰隆隆自上俯冲,尖锐的鸣笛如开战时的号角。
  
  “陈琛!”
  
  ***
  
  陈琛几乎是站在车前逼停了这辆面包车。
  吉云吓得呆若木鸡,回过神来的时候伞丢在了一边,自己淋在雨下瑟瑟发抖。
  她将下唇咬得雪白,这个疯子!
  
  面包车司机骂骂咧咧地开了窗户,认出是陈琛,方才将一肚子的脏话咽了下去。
  “怎么回事啊,琛哥,要不是我技术好,车就从你身上碾过去了。”
  陈琛走去他侧边:“前面水深过不去,你把车子停一边,等水收了再说。”
  
  司机往前看了看,说:“应该还行吧,”
  陈琛懒得多解释:“那你就往前开。”
  人更是向后一退,手挥着要他继续。
  
  司机这才晏晏笑了,说:“不去了,不去了,琛哥说的话哪有错啊。”
  陈琛给他指路,引着他往路边来,不想又是一辆车呼啸而来,陈琛没及时冲出来,车子沿路而下,压过一汪水,霎时间水花四溅。
  
  开车的也知道有积水,但心里想着碰碰运气,于是一踩油门想用速度冲过去,然而没开几米只听一阵呼噜呼噜的响声。
  车子停在水中,不动了。
  人自车窗里钻出来,站在及腰深的水里骂娘。
  
  将车靠边停的司机心有余悸,拍拍陈琛的背,说:“多亏你了,琛哥。”
  一把伞扔到陈琛脚下,微一扭头,他看见吉云脸色苍白地站在旁边,视线锋利如刀,一下一下恨不得剐下他的肉来。
  吉云心中仍在后怕,几乎吼起来:“你有病吧,陈琛。”
  
  吉云眼眶很深,双眼皮褶也宽,一瞪起人来凶得很,整个身体又竖起铠甲,一副随时要和人干架的模样。
  要搁医院里,一多半的小护士小医生要避之不及,噤若寒蝉连呼吸都不敢。只是轮到陈琛这里,他淡漠地朝人一望,不理你,反倒教她觉得自己成了乱发火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陈琛此刻捡起伞,言语平常地说:“我送你走。”
  
  吉云冷笑:“不多管闲事了?”
  “反正车已经在路中间堵着了,没人那么蠢还要冲过来。”
  “能有人比你还蠢吗?你简直——”吉云肺都快炸了,不可理喻的硬石头。
  
  陈琛没辩驳,仍说:“我送你走。”
  吉云倔脾气被彻底调上来,别扭地说:“不必。”
  人踩着高跟鞋,高傲地一扭头,一摇一摆地往前走。
  
  到了毛孩家里,喜报被淋成落汤鸡的两个人吓了一跳,又是送毛巾又是送热开水。
  “吉医生,这么大的雨你怎么还赶过来,台风来了,这雨是一时半刻停不了的。我们这儿地势低,爱积水,待会儿变成小岛,你只能划船回去。”
  喜报笑起来,眉头还锁着。
  
  吉云忍不住去瞪陈琛,说:“你问他啊,他挑的日子,他带我来的。”
  喜报视线一滑,落在陈琛身上,柔柔喊了声:“琛哥。”
  陈琛正别过身子,声音闷闷的:“刚刚说了要你走的。”
  
  吉云气不打一处来,喜报见她鼓着腮帮,脸颊都红了,连忙堵在两人中间做起了和事老。
  “吉医生,既然来了,就别急着走了。不是有句老话嘛,既来之则安之。你身上湿得这么厉害,我先给你烧水洗澡吧,等待会儿雨小了再送你回去。”
  
  吉云看她一眼:“不用了,给你妈看过病我就走。”
  喜报说:“吉医生,你这样很容易感冒的。”
  
  “我没换洗衣服。”
  “你要是不嫌弃,我找几件自己的给你。”
  “不嫌弃,但也不想麻烦。”
  
  双方僵持,陈琛冒出头来说了一句:“喜报,你去烧水吧。”
  喜报微怔,一双水汪汪的大圆眼睛自陈琛身上扫到吉云,又从吉云这边重又扫回了陈琛。
  
  吉云和他杠上了,说:“你管我?”
  陈琛定定看住她,半晌,方才吐出口气:“能别闹了吗?”
  吉云眼中的光一闪,方才还嚣张的气焰疏忽落了下来。
  她扁一扁嘴,不说话了。 正文 Chapter 09   喜报家的平房不大,淋浴间只是借了一堵墙,三面用竹篾编成的帘子挡起来,头顶半边是屋檐半边是天空。
  这样的空间自然毫无私密性可言,吉云脱衣服的时候,几次看见身后一闪而去的黑影,路人絮絮的交谈不绝于耳。
  
  好像被装在小竹篓中的蛐蛐,狭窄逼仄的空间,所有的思维和感觉被前所未有的挤压,吉云无比敏感地感知身边的一切。
  她紧紧抵在一面竹帘上喘息,身前是喜报端进来的一盆热水,冒着滚滚白气。
  身体的某些部分比之更加灼热——手肘内侧的软肉,双腿膝弯的褶皱,还有耳内痒痒震动的耳膜。
  
  许久没听见有声音,喜报在外头喊了一声吉医生。
  吉云猛地站直身子,眼睛往声源处一转:“怎么了?”
  “哦,没什么。”喜报乐呵呵地笑道:“我们家条件不好,屋里太热才在外头搭了棚子,吉医生你千万要见谅啊。”
  
  吉云将手伸进水温明显偏高的水里,舀起一捧搓了搓脸,方才紧绷的神智忽然松了下来。
  她从水里抬起脸来,说:“没事儿,这儿很好。”
  
  喜报给她的是一件折得整整齐齐的浅粉色棉布长裙,折痕很深,布料崭新,看得出来衣服的主人很是爱惜。
  吉云刚从屋里出来,喜报就拍着手说:“吉医生你这样真漂亮。”
  吉云问她要皮筋把湿头发扎起来,说:“别恭维我了,我皮肤不白,一穿粉色显得更黑,还是你们这些小姑娘穿了好看。”
  
  喜报说:“我可是发自内心的,吉医生你人长得漂亮,穿什么都好看,哪里黑了,根本白得发亮。”
  吉云被她逗得笑起来:“你哥嘴要有你一半甜,兴许我一开心就不要他赔钱了。”
  
  一提钱,喜报将头垂了下来,搓着两手,很不好意思地说:“吉医生,我哥平时不那样的。他一个人负担我们一整个家,很辛苦的。”
  吉云冷笑笑:“你哥上辈子要修多少福,才能有你这么体贴的妹妹。都喊他毛孩毛孩的,他有大名没有?”
  喜报说:“有啊,我叫喜报,我哥叫喜讯。”
  “……”
  
  吉云挑着嘴角:“你们家取名怎么和玩儿一样,照你家这方法,我要是有弟弟应该叫吉朵。”
  喜报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我们乡下人没读过什么书,不叫阿猫阿狗就够幸运了,哪还敢挑啊。”
  
  吉云又问:“我听你口音,你们一家就是本地人吧?”
  “是啊,我从小就住这块,那时候附近还没开发,走几步路出去都是农田哩!”
  “那陈琛呢,也是本地人?”
  
  喜报支吾半天,说:“这我就不知道了,琛哥不和我们说这些,我只是听我哥说,他家应该在更南一点。”
  “南方人还那么白。”不应该是糖醋排骨吗,到他这儿,成了粉蒸肉。
  
  喜报疑惑:“怎么了?”
  吉云说:“没事儿,陈琛他人怎么样?”
  “当然好了!”喜报两眼一亮:“你别看琛哥不老笑,一副冷冰冰的样子,其实他心肠特软,别人家有困难总爱帮衬一下。”
  “嗯,他是挺爱多管闲事的。”
  “……”
  
  “琛哥身手还特别了得,撂倒一群小混混那是绝对不在话下。可他从来不瞎出头,更不会仗着自己的本事欺负人。”
  吉云连连点头:“嗯,所以要不是看你这脸受伤,他才不会和人动手,最后把自己胳膊都给卸了。”
  
  “……”喜报红了脸:“吉医生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啊。”
  吉云说:“我就是太聪明,我还知道啊,你喜欢你那个琛哥,对不对?”
  喜报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掩面往后退了几步,说:“吉医生,我给你去倒水。”
  
  吉云笑道:“你别害羞啊,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不成你要守着你那个不成器的哥哥一辈子啊。”
  喜报一腿抻在门槛上:“吉医生!”
  吉云说:“好了,好了,不逗你,陈琛呢,这么半天都没见着人影,不是又多管闲事去了吧。”
  
  喜报连忙把嘴一堵。
  吉云过来拿下她的手:“说,人呢。”
  “琛哥他不让我告诉你。”喜报碾着脚尖。
  吉云拧着眉:“那我可就告诉他你喜欢他了。”
  
  “别,别啊!”喜报扁了扁嘴,快哭了:“琛哥说他去移车了。”
  “什么车啊?”
  “说是刚刚陷水里的那辆。”
  这都什么事儿啊,吉云叹出口气:“神经病!”
  
  ***
  
  等陈琛一身泥的跑回来,吉云正掀了帘子从房间里出来,看到他,阴阳怪气地说:“又去学雷锋做好事不留名了?”
  陈琛裤腿挽到膝盖,雪白的皮肤上划了几道血口子,混着雨水,洇出几条浅红色。
  也不进屋,就站在门外。
  
  喜报说:“吉医生,你别怪琛哥了,车子横在水里真的很危险的。有次我们这儿下雨,也有个傻司机把车开到水里熄火了。当时谁都没理,哪晓得后来水实在大了,把车都给冲开了,正好撞到一个收拾东西准备跑的,差点没把人卷走溺死。”
  吉云在边上冷冷一哼:“是,他说什么都是对的。”
  喜报红了脸,将手里的毛巾递给陈琛,小声说:“琛哥你进来啊。”
  
  陈琛拖着一双凉鞋在外头踏了踏,等把脏水排了,这才一脚踩进来。
  喜报又端来热水,陈琛说:“放着我待会儿再喝吧。”看着一边的吉云:“阿姨她身体怎么样了?”
  喜报这也恍然大悟,说:“是啊,吉医生,我妈她怎么样了,最近她总嚷嚷不舒服,可问她到底哪儿不舒服,怎么个不舒服,她又说不清。”
  
  吉云看了一眼满脸焦虑的喜报,淡淡说:“恢复得还可以,没什么要担心的。”
  说完就踩着泡过水的高跟鞋往外去,每走一步,就咯吱叫唤一声,鞋口里养了知了一样。
  陈琛叮嘱了喜报两句什么,紧跟着也走了出来。
  
  吉云绕着墙根走了半圈,走到向着巷口的地方,伸出手去捧屋檐上留下的水串。
  喜讯身材偏瘦,衣服都穿最小码,吉云虽然也不胖,然而胸部丰、满,衣服紧紧绷在身上,曲线毕露。
  雨水打在粉底的衣料上洇出点点圆斑,铺成开的花瓣一般。
  
  陈琛站在离她一人的地方,没有说话。
  直到吉云问:“你怎么跟出来了?”
  他方才说:“阿姨到底怎么样了?”
  这人真是聪明,她不过一个眼神,他也能及时收获讯息。吉云侧头看他,说:“情况非常不好,不是我吓你们,她的情况多拖一天都会有变化。”
  
  陈琛皱了皱眉。
  “我的建议是越早住院越好,对病人进行一个系统的诊断,也好让我们对症下药,尽快拿出解决的方法。”
  陈琛半晌没说话,最后吐出口气:“我给毛孩打个电话,把情况和他说清楚。”
  
  吉云有些意外:“我以为你会立马冲进去,扛着人往医院跑呢!”
  陈琛睨她一眼:“雨下得太大了。”
  “是啊,那样才像你,乐此不疲的管人闲事。”
  
  “这不是闲事。”
  “什么?”
  “毛孩是我兄弟,他的事不是闲事。”
  
  吉云笑了笑:“可惜你这个兄弟不靠谱,这么大的雨还不着家不说,屁股后头欠了一堆账,最后都要你来帮着擦屁股。说起来,我那三万块,你凑得怎么样了?”
  提到钱,一直绷着脸,表情严肃得不像他这个年纪的陈琛方才变了神色,眼中一闪而逝的局促虽然短暂,但被吉云看得一清二楚。
  
  陈琛说:“还在攒。”
  “攒了多少了。”
  “……”他声音低了点:“差不多了。”
  “差多少?”
  “……”
  
  陈琛无奈地张了张嘴:“你是不是事事都要刨根问底?”
  “那可不是,只有我在意的事才想知道得一清二楚,那些鸡毛蒜皮八竿子打不着的与我何干?”她眼珠子一转,笑得意味深长:“谁让你那么巧,正好是我在、意的。”
  “……”
  
  陈琛咬了咬牙,脸上有某种秘而不宣的隐忍。
  吉云含笑看他,目之所及是他如刀刻般精致的侧颜,紧绷的肌肉线条略显僵硬,沿着紧咬牙关的凸起连接下颔的曲线。
  他微动的睫毛,抿起的唇线,突出的喉结……
  
  湿滑的唾液在口中转了转,吉云微喘着抬手想去触碰他的脸——忽然喜报探出头来喊:“吉医生,琛哥!”
  吉云手一颤,悬在半空,陈琛侧目而视,眼带锋锐。四目相接的那一刻,火光四射,吉云轻易读出他的敌意。
  喜报跑过来,说:“吉医生,琛哥,你们站外面干嘛,快点进屋来啊。”
  
  吉云皮笑肉不笑地说:“有人怕我在屋里吃了他呗。”
  喜报满脸疑惑地看了看这两人,支吾着:“什么啊,谁要吃了谁?”
  陈琛不禁逗,脸黑得如锅底,吉云也不着急,找话岔开了,说:“雨实在太大了。”
  
  “是啊。”喜报忧心忡忡:“天都黑了,雨一点也没变小的趋势,地上水这么大,我看你今晚就别回去了,吉医生,不嫌弃的话和我一块儿睡吧。”
  吉云说:“不要。和外人同一个床,我睡不着。”
  她瞥了一眼默不作声的陈琛,挑高了嗓音,说:“陈琛,我睡你那儿去。”
  
   正文 Chapter 10   漫长的一天。
  
  陈琛果真生了吉云的气,吉云跟在他身后往那小平房走的时候,他举着一把漏雨的破伞脚步很快。
  乌漆漆的天,坏了的路灯不停闪烁。水已经涨得很高,映着黄色的光线,暗藏汹涌的激流穿梭。
  吉云一手扶着粗糙的墙面,沿着曲径艰难地走动,余光瞄到暗色的水流,仿佛天地牵连一线,她孤身站在一叶扁舟,孤立无援。
  
  “陈琛!”吉云抑制不住地头疼,终于放下面子喊那男人。
  陈琛转过身。
  “你来扶我。”
  
  她脸色煞白,嘴唇青紫,额头上不知是汗是雨。
  陈琛径直走过来,手扶住她的肩,将她上下打量了一遍。
  吉云避开他的视线似的偏过头,却觉察到他弯下了腰蹲在自己面前,那只温热的手抚上她的脚腕。
  
  “你干嘛?”
  陈琛低着头,别人看不到他的表情:“你穿这鞋没法走路。”
  “你要我赤脚?”还是微微抬起脚,教他拿下了一只。
  
  “路被雨冲洗得很干净,不会划到脚。”
  “还要走多远?”
  “快了。”
  “陈琛,是你害我的。”
  
  陈琛提着鞋子站起身,看了她一眼。
  “我让你走的。”
  “你——”
  “你没听。”
  “你——”
  
  陈琛用提着鞋子的那只手环住她,狭小的空间,她被紧逼着几乎贴到墙面,伞落到身前挡住前方的风雨。
  陈琛的那把破伞罩住他俩,外头是大雨,里头是小雨。
  双脚着地,仿佛灵魂归位,吉云陷在他怀里,就像周身燃起暖炉,热烘烘得熏着她。稍一抬头是他绷得紧紧的一张脸,那股莫名的气恼又莫名的消失,她装作不经意得用唇擦过裸、露的肩头。
  
  男人瑟缩了一下。
  大概被风蛰了一下。
  
  陈琛一个人住,平日里除了毛孩喜报,没有其他人过来串门。于是房子里除了他的东西,居然找不到一双可以给吉云临时穿的鞋子。
  里里外外搜了半晌,他最终将自己脚上的一双脱了下来,扔到她脚边。
  
  吉云像是穿了一双巨大无比的木屐,走一步,掉一步,偶尔小趾勾上鞋边,她很轻声地抱怨一下。
  嗒嗒的声音如沉闷的鼓点,密集地在这间空荡荡的房子里回响,直到陈琛洗过澡套衣服,这喧嚣的鼓点方才停滞下来。
  等他掀开帘子出来,吉云已经搬了张小板凳,还坐在上次的位置,赤着两只脚踩在门槛上。头发如黑瀑披在肩头,她正拿着块洗得泛白的毛巾,安静地擦着。
  
  听到脚步声,吉云猛然一扭头,澈然的眼睛定定看住他,疏忽嫣然一笑:“这毛巾是不是我上次用过的那一块?”
  她背后是黑压压的天幕,细如银针的大雨滂沱而下,间或闪过几道白厉的闪电,照得她脸一阵明暗——
  陈琛头顶即刻有响雷滚过,轰轰隆隆好不热闹。
  
  吉云说:“你这儿有创可贴吗,我脚后跟破了。”
  陈琛一声不吭进了房间,再出来时,手里果然拿着几张创可贴。
  吉云又说:“你帮我弄一下吧,喜报裙子太紧,我不方便。”说着便曲起两条腿,向他伸腿过去。
  
  陈琛二话没说,弯腰蹲了下来。
  她脚后跟被磨得红了一长道,中间的皮肤已经破得不像样子,渗出浅黄色的液体。
  像是一块莹润的玉上开了一小道鸡血红的口子,他手握着她脚踝,感受到这玉里跳动的热度。
  这里的伤口多半不轻松,他用毛巾请拭去创口附近的液体时,她很明显得颤了颤。
  
  “很疼?”他说。
  创可贴抓在手里拿不准从哪个方向去贴,横过来的话面积实在不够,竖过来的话一走路又很容易脱落。
  吉云一挑眉梢,放柔放慢了声音,别有它意地说:“那你对我轻一点啊,陈琛。”
  “……”
  
  陈琛抬头看她,满眼的戒备。
  就像不久之前,她说“陈琛,我睡你那儿去”时,一模一样的戒备。
  
  他防着她,忽略她,装糊涂……可她知道他懂,懂她刻意的接近,懂她故作的姿态,懂她话里的有话。
  可他知道他控制不了她,就像一条海里驰骋的飞鱼,你可以轻易折断她的翅膀,但你无法追上她游移的方向。
  他只是控制自己,戒备,然后对她冷冽。
  
  陈琛默了几秒,终于开口。
  “吉云。”
  不是吉医生。
  “你在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他字字句句说的分明。
  
  吉云怔了半天,忽然笑了起来。
  “你怎么那么笃定我想从你那得到些什么?难道,你就不想从我这儿得到些什么?或者,我们可以互相得到互相成全呢?”
  她绷直了脚尖,拿脚趾去蹭他的膝盖,那男人的手腕却猛然一个用力——
  
  脚腕处一阵惊心的疼痛,吉云猛地向后一弓身子,将脚从他手中抽出来。
  根本无需费力,因为陈琛早已经松了手,此刻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向她,冷冷:“我去做晚饭,你要吃什么?”
  创可贴被扔进她怀里。
  
  吉云紧紧攥着那几张薄薄的纸,两眼直勾勾地打量他,不多会儿,忽地低声冷笑出来。
  “不必,多谢。”
  
  ***
  
  大雨足足下了一整夜。
  
  吉云累得眼皮如有千斤,然而睡在陈琛的床上,辗转反侧直至凌晨,却始终处在迷离的半梦半醒之间。
  房间里始终有一股干燥的气味,像是做完一天活的木工房,锋利刀口涩涩的生铁气味,夹杂着阳光下刨屑翻卷的松木味。
  稍稍吸一口气,都是浓烈缱绻的男人味道。
  
  一睁眼。
  却只是黑夜,冷屋。
  下不完的大雨,和落在瓦上水中淅沥的声响。
  越到这种时候,她心里的那份空虚就越大。
  
  想要说话。
  想要聊天。
  想要……男人。
  
  好容易挨到天蒙蒙亮。
  忽然就有震天响的敲门声。
  
  吉云一个激灵翻身坐起来,问:“陈琛,是谁!”
  只是一卷门帘相隔,很容易就能听出陈琛也起来了,脚步声很沉很稳,声音随即传来:“我去看看。”
  
  房间里却是“咚”的一声,吉云哑着嗓子低喊了一句。
  陈琛立刻紧绷起神经,跑过去,隔着帘子说:“吉医生,你没事吧?”
  没人回答,只有低微的呜咽。
  
  “吉医生!”
  陈琛忍不住掀了帘子进去,吉云正坐在地上捂着头,见他进来,无精打采地说:“没事,起来太急眼睛花了。”
  陈琛过来扶她,却被她一手挡开,声音闷闷,还是那简短的四个字:“不必,谢谢。”
  
  外头,喜报死命砸着门,将肺里的所有空气全逼出来,扯着嗓子喊琛哥。
  陈琛蹲在吉云前头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抿了抿唇,道:“我去开门。”
  吉云望着他眼底明显因熬夜留下的青色,挑了挑眉。
  
  喜报被淋得十足落汤鸡一个,被清早凛冽的风一吹,冷得直哆嗦,刚一踏进门里就哭了起来。
  陈琛将身上披得一件衬衫给她包起来,将她挡在脸上的湿发拨开了,说:“有话好好说,你别着急。”
  喜报猛地抓上陈琛的胳膊,上气不接下气地哽咽:“琛哥,水实在太大已经进了我家了,房子里泡了水东西全漂了起来。我妈刚刚又突然喊身上不舒服,脸色白得和纸一样,我实在是怕她出事才赶紧过来求你帮忙。”
  
  陈琛皱紧眉:“毛孩呢!”
  “我哥一晚上没回来!”喜报直抹泪:“救护车也来不了,只有警察肯来,但要调冲锋舟,这一块全被淹了,我刚刚根本是游泳过来的!现在要疏散的人很多,等排上我们这们家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
  “那我现在过去!”
  
  陈琛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吉云。
  她正抱着两手背靠墙面而站,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
  此刻猛地迎接上他的目光,她眼帘一垂,淡淡说:“我不去,我可不会游泳。”
  
  陈琛走到她跟前,说:“外面雨大水急,我没想让你去。”
  这是不是叫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是她真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吉云睨他一眼,脸上讪讪的,想了想说:“陈琛,你也说雨大风急,我看你也别逞强了,这一片都成了水乡泽国,你一个人怎么把她妈妈弄出来,还不如等救援队过来!”
  
  陈琛说:“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
  “你告诉我是什么办法?”吉云讥笑着:“你以为你是谁啊,陈琛,你无所不能吗?”
  
  陈琛咬着牙:“难道要我坐视不管?”
  吉云涨红了脸,两只手握得紧紧,又松开。
  喜报见这两个又要杠起来,连忙跑过来,拉着陈琛手腕,说:“琛哥,你们别吵了。”
  
  陈琛说:“我这就走。”
  再将喜报往吉云面前一推,说:“喜报,你留下来和吉医生做个伴。”
  
  “琛哥……”
  “你们都别乱跑,我很快就回来。”
  
  一记响雷又轰隆隆滚过。
  陈琛看了一眼吉云。
  
  “等我回来。”
  刚刚还红着脸的女人,面色一点点地冷下来。
  此刻看了看站在光影里的修长男人,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