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月维夏
第一章四月维夏
南方四月下旬,日头已烈如焰火。田间劳作的人弯身割菽,挥汗如雨。割了一把又一把,等叠到半腿高,才直起身用干稻草结成的绳子捆绑起来,以便挑回家里晾晒。
树上蝉鸣不停,吱吱声长短不一。到了午时过后,才陆续有人到树头下稍作休息。汉子坐得稍远,那妇人们已聚在一起,哪怕是劳累一个上午,嘴巴也不会累着。说着东家长话,西家短话,真的假的混在一起说,不过是图个痛快。
这说着说着,就有人问道,“谢家嫂子,你儿子年纪不小了,该领个媳妇进门了吧?”
被问话的是个年近四十的妇人,兴许是常年劳作,风里来雨里去,面相倒像是年过半百的人。生得慈眉善目,笑起来脸上皱纹更是含着岁月风霜。听别人问起,沈秀笑笑说道,“那也得有合适的姑娘不是,几位嫂子有哪家姑娘合适的,只管说说,好处定不会少的。”
“哎哟,你家儿子可是个读书人,立志做大官的,瞧不上我们家姑娘。”
腔调间隐隐有嘲讽,让沈秀听了面子有些挂不住,只好尴尬笑笑,吃起干粮来。吃完后又回了田里,等日头快落,才将菽挑回家里去晾晒。
晚霞橙红,铺洒大地,对劳碌耕作了一天的人来说却不得空欣赏。沈秀踏着落日余晖回到家中,闻到饭香,知道是儿子卖了字画回来了,苦累一日的心得了些许宽慰。
儿子谢崇华听见院子里有声响,放下锅铲出去,见了母亲已笑道,“娘,炒个菜就好了,您先吃吧,我去地里把剩下的挑回来。”
沈秀忙拦住他,“你吃,娘去就好。”
“不碍事。”谢崇华答完,就接过扁担去地里挑豆杆。
沈秀心得安慰,进了屋里拾掇,却见桌上放着满满字画,数了数,不过卖了两幅罢了。刚得片刻安宁的心又沉到了底,她这儿子,是跟别人不同的。别家农户的孩子早早就娶妻生子,安分做工耕田。她的儿子却不知是听了谁的话,说唯有念书方能出息,于是便一直没放下念书的事。哪怕是去劳作一日累得胳膊都抬不起,也要看会书方才睡觉。
因将钱拿去供弟弟念书,他自己反倒送不起束脩,一直没先生肯收。他便自己找了书来看,倒也算顺利地过了县试府试做了童生,可因年轻气盛的他得罪过县老爷,阻他去考院试。好在今年那县老爷调任别处,这儿再不归他管,儿子也能安心念书,等明年考试。
也因为县老爷一事,让她觉得儿子变得更能忍了。磨去了棱角,更有担当。丈夫常说的那话是什么来着,韬光隐晦?
沈秀有个秀才丈夫,一辈子窝囊没出息,穷得吊儿郎当还总去帮扶别人,家里的日子就过得更苦了。他病死时沈秀觉得自己这一辈子也完了,但为了三个孩子,咬牙撑了下来。那时偶尔还会有娘家帮扶,倒也不是过得非常辛苦。
女儿前年出嫁了,小儿子在外念书,而今她首要操心的是二儿子的婚事。
许是读书人心高气傲,大字不识的农户家女儿他不喜欢,总说要找个也识字墨的。这不,同龄的男子已是做爹的年纪,他还没动静。
沈秀虽然担忧,但也没催促儿子,只是自个发愁。她时而也觉得,自己的儿子一表人才,也是一般姑娘配不上的,当然得挑好,不能急。
谢崇华回来见母亲还没动筷子,菜上面扣着碗没动,禁不住说道,“娘,您又等我。”
沈秀笑笑,这才拿碗盛饭,给他压实当了,“快来吃饭。”
谢崇华拗不过母亲,只好坐下吃饭。沈秀见他不夹菜,自己也不吃。直到半碗下肚,菜要剩下了,这才开始吃菜。
“儿啊。”沈秀试探说道,“娘知道有家姑娘适龄,正在寻夫家,也不求什么聘礼,只要拉一头猪过去就好,你看我们家正好有两头猪。一头拿去做聘礼,一头拿来婚宴的时候吃,顶好的。”
谢崇华稍顿,“这婚事不急,等儿子考了试再说罢。”
“怎么不急,趁娘还有力气,可以给你们带孩子。能带大几岁是几岁,你也不会那么辛苦。今年把婚事办了,明年就能安心考试了。”沈秀说着说着,已叹了口气,“你早早当家,辛辛苦苦赚了银子送你弟去学堂,你自个却……”
她看了看儿子身上穿着的粗布衣服,还有四五处补丁,看着更是难受。
谢崇华笑道,“娘,船到桥头自然直,日后儿子定会好好孝敬您。快吃菜吧,再不吃可要让儿子吃光了。”
沈秀又重叹一气,恨自己没用。
谢崇华又道,“明儿不去卖画,不好卖,过几日再去,先把地里的豆给收了。”
沈秀应了声,去卖字画要遭人冷落,倒不如跟她去做农活。她能时刻看着,也放心。
夜里睡下,谢崇华合眼想着今日看过的书。想着想着,就想到早上又来摊前看画的姑娘了。
他是有欢喜的人的,只是那姑娘未必瞧得上他,要是说出来,母亲肯定又要自责,说她没本事,让儿子跟着受苦,就忍在心里了。
那姑娘他打听好了,是仁心堂家的。
仁心堂在元德镇无人不知,掌柜姓齐。据闻齐老太爷曾任宫廷御医,医术了得。告老还乡后回老家建了仁心堂,去世后由长子继承。齐老爷膝下子嗣众多,而那齐妙,正是他和齐夫人的掌上明珠,齐家八姑娘。
齐妙生得水灵俊俏,今年刚过十五,听闻前去求亲的人都要将门槛踏破了,齐老爷一个都瞧不上,说要为女儿挑最好的。
所以谢崇华是想等考完试,若能做秀才,再去提亲试试。只是到那个时候,指不定齐妙已经被许配了人家。
这也是他这两日发愁的缘故。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实在愁得很。
几日都随母亲去做农活,这日收完菽得了空闲,谢崇华就拿着字画去摆摊,想赚几个小钱。农作物是卖不了多少钱的,弟弟上学堂还要送钱过去,只能双管齐下,能凑多少是多少,不能让弟弟在那边挨饿,被人瞧不起。
摆好摊子,谢崇华又拿了书看。偶尔有人来问价钱,多数是不买的。
“原来你还在这呀,我以为你不卖了。”
声音清脆,是专属少女的活泼音调。谢崇华微顿,抬头看去,一身淡绿对襟襦裙映入眼中,边缘绣着的蝴蝶暗纹精致简便。青丝半绾,发髻上插着一片绿玉钿,明艳俊俏。
见是齐妙,谢崇华按捺了欢喜,问道,“齐姑娘又要买画?”
齐妙点头,“上回买的那两幅被我家猫儿给撕了,我骂了它一顿,今日再来添两幅,一定好好保管。”
听见她骂猫儿,谢崇华笑笑,“猫儿怕你骂么?”
齐妙鼓了腮,“它不怕,听不懂。”
“那为何还骂?”
齐妙俏美的脸上露了得意,“我心里舒坦。”
谢崇华不由笑笑,她的话听来总觉十分有趣。这样好的姑娘,只怕错过了就再遇不上了。可惜……如今的他要是去求,齐家定不会同意。
齐妙购置了两幅字画,付了银子就领着下人走了。走远了才问贴身婢女,“杏儿,你瞧刚才那人是不是挺好的?”
杏儿比她长两岁,隐约明白她的心思,答道,“那位公子人挺好的。只是……太穷了。”
“人穷志不穷呀,每回见他都是在看书,都三年了。”
杏儿听出话里的蹊跷来,偏头看她,“姑娘,你在意那穷书生三年啦?”
齐妙脸一红,才不会告诉她她就是瞧了他三年,只是以前不知那是喜欢,就是看得顺眼,觉得顺心。后来心底的芽儿一点一点的长成,直到那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她一个都瞧不上时,才惊觉原来她早就喜欢那人了。
可这样羞人的事,她才不要说。
杏儿的心也咚咚咚地跳着,嘴上说那人不错,回到家中,转而就去告诉齐夫人。
齐夫人赏了她银子,心里好不气恼。养了十五年的女儿,竟看上个穷小子,顿时心气不顺。等齐老爷回来,就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愤愤道,“定是那人说了什么甜言蜜语,妙妙还小,涉世不深,只怕是被那人诓骗了。”
齐老爷比她开明许多,起先还为那不曾谋面的穷小子说好话。直到听夫人说那人家中是务农的,还有个在念书的弟弟,这才觉得事情不妙,女儿该不会真是被人骗了吧?这可不得了,当即唤了女儿过来。
齐妙自小被护得好,也是个直率人,听爹娘问起,说道,“那谢公子人挺好的,谈吐也得当,跟那县太爷员外家的儿子比起来,不知好了多少倍。”
齐夫人气道,“赶紧将你那念头断了,再敢去见他,娘非要折断你的腿。”
从未被大声呵斥的齐妙愣了愣神,顿觉委屈,“为什么折女儿的腿,娘亲说过,要是有欢喜的公子就和您悄悄说,您会看着的,怎的现在一张嘴就要折女儿的腿?”
齐夫人喝声,“为了那穷书生你还跟娘顶嘴?!”
齐妙红唇微动,不敢再顶撞,泪涌眼眶,跑回房去了。
齐老爷心疼女儿,让管家去打听谢崇华。齐夫人听见,说道,“一个‘穷’字就够了,还查什么查。难不成要我的女儿去做个庄稼人?妙妙她可是连自己的衣服都没亲手穿过的。”
妇人的话闸一开,就像涛涛江水停不下来了。齐老爷苦不堪言,耳朵都要生了茧子。翌日齐夫人跑去寺庙烧香,念着观音大士一定要给女儿好姻缘,让那谢家穷小子滚远些。
管家办事得力,打探清楚后,还专门去谢崇华的摊前买了一幅画和一副字,一并拿了回去。谁想进门就被齐夫人瞧见,瞅了一眼就让嬷嬷拿去扔掉,寻了几件普通字画让下人拿去。
管家的饭钱是齐夫人管的,不敢忤逆,只好硬了头皮拿给齐老爷。
齐老爷拿了画看,临摹大作,尚缺神韵,没有什么太出彩的地方。拿了字瞧,也是寻常笔墨,这一看心中最后一点想为女儿说话的心思也没了。夜里就同妻子说道,“那谢崇华不过是个普通人,毫无出彩的地方,你多劝劝妙妙,让她死心吧。”
齐夫人听见,唇已上扬,轻哼,“妾身说什么来着,就说那穷书生不是好货色,老爷还想奇货可居。”
齐老爷给她赔笑,心里又纳闷了,女儿的眼光素来不差,怎么就瞧上这种庸俗之辈了?
正文 六月徂暑
第二章六月徂暑
六月已至,一年中最热的时候。卯时起来,天已蒙蒙亮,薄雾像轻纱笼罩着榕树村。
榕树村因村口有棵千年榕树得名,古榕树干长至两丈,高约七八丈。枝繁叶茂,树冠大如撑开的绿伞。一簇一簇绿叶郁郁葱葱,苍劲繁茂,可以遮天蔽日。垂挂而下的根茎已经茂密成林,直扎地下。
辰时快至,晨曦洒落树叶之上,绿得更是青翠。
谢嫦娥撩开轿子布幔,远远看见自小就在那玩耍的古榕,一直不得笑颜的脸终于露出些许笑意。儿时虽然穷,但那时父亲还在,总会带她来这看别人下棋。虽然总是挨饿,但一家和睦,苦中作乐。
四人抬的平顶皂幔轿子上雕花纹,精致细腻,纹路清晰,是乡绅豪门所用。跟在轿子旁边的老嬷嬷和丫鬟的衣服也可看出并非一般人家所有。
轿子很快从榕树下经过,地势坑坑洼洼,走得魏嬷嬷直皱眉头,差点把脚给崴了。旁边的小丫鬟忙扶住她,“嬷嬷小心呀。”
魏嬷嬷拧眉拍拍帕子,禁不住瞧了一眼轿子,恨不得将冷眼抛给轿中人,“来一回就得伤一次脚,我的鞋也脏得不像话了,这真真是个鬼地方。”
谢嫦娥听见外头嬷嬷的讽刺,捉紧手绢没有做声,当做没听见。
又走了一段路,快到村子尽头,轿子才拐进一条巷子里。
巷子窄小,原本坐在门口挑拣豆子唠嗑的妇人们瞧见,忙把凳子搬回门口,等轿子过去,才往那伸长脖子认了认。
“定是谢家的大女儿回来了。”
“每回都是顶好的轿子抬回来的,夫家看来待她不错。”
“再好也是个不下蛋的,迟早要被休了。”
一个妇人说到最后一句,终于有人笑了笑,将方才的羡慕都散到脑后去了。虽有同情,但同情很快就被嫉妒给淹没,倒是恨不得谢嫦娥快点被夫家给休了。
沈秀知道女儿今天回来,昨晚就把院子收拾好了。一早上想了几百回女儿怎么还不来,做活也不得趣。巷子里稍有动静就去瞧,刚跑了第七回,还是没瞧见。
正在做木工的谢崇华见母亲失意而归,笑道,“娘,姐她说了大概辰时以后到,您就坐着安心等吧。”
“你姐嫁得远,难得回一次家,能多看一眼是一眼。”沈秀坐在一旁给他递墨线,又低声,“你弟不写信来要钱,可钱还是得想法子的。正好你姐回来,娘问问她有没余钱,省得你这样辛苦。”
谢崇华拿过墨斗,还未取墨线,听见这话已是一顿,“娘……姐夫他是什么人您又不是不知道,一个铜板都要抓在手里。她的日子已经过得很不容易,您别找她要钱了,不然她心里又得难受。”
沈秀被儿子这么一说,也觉在理,叹气,“你说你姐夫家怎么这样做人?当初他们家也不过是猎户,来求娶你姐的时候多有诚意。你姐有帮夫命,嫁过去后常家就发财了,田地房屋店铺多得这两年都要比我们村还大。可没想到……”
没想到女儿却从常家的宝贝疙瘩变成了碍眼的,嫌她肚子没墨水,空长了一张脸,还生不出儿子。姨娘都添了两个了,听说今年还要添。可一妻两妾,都不生孩子,那铁定是常家儿子的缘故。可常家偏不信,咬定是女的生不出来,被责难得最厉害的就是身为妻子的谢嫦娥了。
谢崇华想到胞姐在常家受的苦,心思沉沉。
巷子又有动静,沈秀下意识就往外跑,终于是看见常家的轿子了,不由喜逐颜开。
轿子停落,不一会轿里弯身走出一个十八丨九岁的年轻妇人,发髻如墨云挽起,梳得十分精巧。还插着几支簪子,贴着玉钿。高挑的身段着金丝绣花长裙,端正富贵。
谢嫦娥久不见母亲,只觉母亲又老了许多,一时目有泪光,又怕母亲担忧,强忍下来,笑笑唤声,“娘。”
沈秀叹息一声,女儿比上回又瘦了。见常家的老嬷嬷在,不敢多问女儿近况。这魏嬷嬷在常家可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因懂一点土方,把常家老太太瘫了多年的脚给治好了,从下等下人一跃成为一等下人,说话很有分量。
“姐。”
谢嫦娥听见这沉稳唤声,抬头往后看去,就见个俊朗青年走了出来,眼里顿时满染做姐姐的疼惜神色,“二弟。”
谢崇华笑道,“姐,快进里头吧,在这站着做什么。”
沈秀领着女儿进去,谢崇华刚弹了墨线,去井边打水洗手。刚提了一桶水上来,就伸来一只脚。
魏嬷嬷说道,“给我洗洗鞋,你们这的路啊,泥真多,都脏上鞋面来了。”她在谢家最瞧得顺眼的就是这谢家二郎了,生得好,穿上好衣服就是个富贵公子哥。
谢崇华脸上僵硬,看看双手,眸光微闪,浇了一点水到她的鞋面上,伸手一抹,立刻留下黑漆漆的三四道痕迹。他收回了手,说道,“忘了手没洗,就这么抹了上去……”
魏嬷嬷一瞧,差点叫了一声,“这可是我的新鞋!”
谢崇华面露自责,“都怪我刚做完活,忘了洗手。要不魏嬷嬷将鞋脱了,我给你好好洗。”
“罢了。”魏嬷嬷将脚收好,死了让他伺候的心,撇嘴说道,“将手洗干净吧。”
谢崇华笑笑,“嬷嬷提醒得是。”
这一笑更添几分俊朗,看得魏嬷嬷都叹气怎么这样俊俏的男子偏生在这穷人家,可惜哟。
沈秀拉了女儿进屋里,趁着魏嬷嬷没有过来,轻声说道,“家里很久没给你三弟送钱去了,估计他的钱早用光了。你二弟的头都愁白了一半,你手里有没有钱?”
谢嫦娥迟疑片刻,见母亲满目期待,才从头上拔下一根玉簪,“这个可以典当点钱。”
沈秀接过玉簪,又瞧向她头上的金钗,“那个……倒是值更多钱的。”
谢嫦娥紧握成拳的手一抖,咬了咬牙取下塞母亲手里,“拿去解解燃眉之急吧,娘也要保重身体,不要太过操劳。”
沈秀大喜,将金钗和玉簪拽在手里,起身去锁箱子里。谢嫦娥看着母亲有些佝偻的背影,心头一疼。
只待了一个时辰,魏嬷嬷就催着谢嫦娥回去了,“路远,还得出村子吃饭。吃完饭回去也晚了。”
沈秀说道,“在这儿吃了饭再回去吧。”
魏嬷嬷露了嫌恶,“这的水喝了都塞牙,饭就更不用说了。”
沈秀无法,只好和女儿道别,送她出去。谢嫦娥将要上轿,又和弟弟说道,“你要照顾好母亲,别总让娘做活。”
谢崇华点头,“会好好照顾娘亲,姐在那边也要好好的,若有什么事,叫人送信来。”
见弟弟仍旧这样懂事,谢嫦娥放心上轿。
轿子离了巷子,行了不过十几步,谢嫦娥就听魏嬷嬷冷声说道,“夫人出门前千叮万嘱,少夫人的首饰一件都不能少,那是装点门面用的,可是如今看来,少奶奶没有将夫人的话放在心上啊。”
谢嫦娥身子一颤,低头默不作声。没事,回去不过是挨骂罢了。只是这样一来,婆婆又要很长时间不许她回娘家了吧。
送走女儿,沈秀还在巷子那瞧了很久,直到完全看不见轿子,才回了家。谢崇华在旁说道,“姐姐好像比上次又瘦了许多。”
沈秀强笑道,“哪有,分明长了些肉。”
谢崇华没有继续说话。
回到屋里,沈秀从房里出来,将一个纸包塞他手里,“你姐给的,你去当铺当点钱,送一半你弟,剩下的你自己留着买点笔墨。”
谢崇华摊开一看,见是首饰,皱眉说道,“娘,我说了您不要跟姐姐要东西。常家不喜她周济娘家,您知道的。”
沈秀理亏,又不想被儿子责骂,搓了搓衣角说道,“这、这不是娘找她要的,是你姐强塞给我的。现在他们走远了,你还要还回去不成?到时候你姐更难过。”
谢崇华紧握首饰,心中不快。如果常家给了她钱,她就不会拿首饰给母亲。那分明是如今常家还不给姐姐当家,而常家素来爱面子,轿子是好的,衣服是好的,首饰也是顶好的。要是缺了一件两件,只怕常家又要责备了。
“不行,得送过去,现在追还来得及。”
沈秀见他真要去还,一把拉住他,已急得带了哭腔,“你这是何苦啊,给都给了……”
她舍不得这钱,她还有儿子在书院里等着钱吃饭。女儿顶多受点责备,可儿子没饭吃可是要命的事。
谢崇华轻轻拍拍母亲的手背,定声道,“弟弟的钱儿子会想办法,姐姐已经为我们家吃了很多苦,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
沈秀见他决心已定,知道他的犟脾气又上来了,唯有放手。
谢崇华快步往外跑去,快到村口才追上常家轿子。
谢嫦娥见弟弟追来,好不意外。又见他将首饰递来,面色微变。魏嬷嬷直勾勾瞧着她,果真是给娘家人了。
谢崇华说道,“刚才姐姐落在家里的,好在我看见了,做弟弟可要说一句,姐姐以后可别丢三落四了。”
谢嫦娥神色复杂,不想收下。偏递来的手推不回去,强烈的眼神也无法回避。她只能收下,同他一起做戏,“姐姐记住了,弟弟回去吧。”
谢崇华笑笑,“嗯。”
谢嫦娥弯身进轿,不敢再多看他一眼,只因眼已有泪,不愿让胞弟瞧见她落魄失意的模样,徒增担忧。
正文 机缘巧合
第三章机缘巧合
谢崇华一大早就扛着锄头上山,想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挖到好药材,卖点钱给弟弟。实在不行,就去跟朋友借点应急。
翠鸣山以高山,鸟儿繁多闻名。山上有座寺庙,香火鼎盛。主持喜鸟,香客为了积攒功德,总会带些鸟食上山投喂。又因曾有猎户猎鸟,在山上摔断了腿,更让人心有敬畏,将这里的鸟儿奉为神明,不敢惊扰猎杀。
大清早外出觅食的鸟儿鸣声惊天,还时而有鸟粪跌落,谢崇华无暇顾及,一心寻药。只是晨起听见鸟声而非人声,虽同样喧哗,却十分悦耳。
往深一点的山谷寻了两个时辰,倒也有些收获。谢崇华总算是安心了些,背着满满药篓寻到山路,看看山路通向的方向,应当是永安寺。
永安寺里有活水可洗手,再去上柱香,为家人祈福也好。打定主意,他便往那边走去。
因有小路,很快就到了永安寺。此时快到正午,来上香的香客已经陆续回去。在活水边走动的人也渐渐少了。
谢崇华坐在石头垒筑的一角,尽量不给别人添不便,默默洗净了手,擦拭衣服。被藤蔓刮出几处绿痕,本就老旧的衣服更难看了些。实在是擦不掉,他也没理会,将药篓的药拿出准备清洗。
桃金娘的果实入秋可食用,而根茎也能入药。从土里挖出的桃金娘根沾满了泥,十分难洗。他专心洗着,泥少些,药铺老板也不好压价。洗着洗着,眼底就出现一双粉色绣花鞋。他以为是碍着了别人,往边上挪了挪,不一会那鞋又出现在眼底,跟着他挪。他抬头看去,一张俊俏少女的脸明艳十分,笑盈盈看来。
手中的桃金娘差点就失了手,他忙站起身,“齐姑娘。”
齐妙可没想到会在这碰见他,看看他旁边的药篓,恍然道,“我说你怎么最近又不摆字画了,原来是改行卖药了。”她转了转眼,“你可以把药卖给我们仁心堂呀,我家收药的价格很公道的。”
谢崇华笑道,“以前去过,说是不要这一点药,都是从药贩那一牛车一牛车成袋拉来的。”
“那等会我跟掌柜说一声,让他收你的药。”齐妙又看看他的衣服和鞋子,脏兮兮的,可哪怕是脏兮兮的,她也不觉难看。
谢崇华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微觉窘迫,“你在这做什么?”
齐妙收回视线,笑道,“当然是来上香呀,难不成来这看脑袋光光的和尚?”
谢崇华笑笑,见她后头没跟着下人,说道,“虽然这里是寺庙,但到底是山里,不比山下安全,你一个姑娘家,带上下人稳妥些。”
“嘘。”齐妙轻嘘他一声,摇摇头悄声,“我是偷偷跑出来的,我娘他们还在前殿求佛。太闷,我自个跑出来了。我娘对佛可诚心了,不会发现我不见的。等一会我就回去,不然被发现要被骂了。”
明知道会被骂还到处跑,果真还是个小姑娘心性。像无瑕美玉,还不知世间凶险。谢崇华下意识地多看她两眼,已被齐妙发现。面颊顿时绯红,将帕子递了过去,“你衣服脏了。”
“回去拿水洗洗就好。”谢崇华没有接,接姑娘的帕子本来就不对,让人看见了总归不好。
见他又蹲身洗药,齐妙也蹲下身,拨了拨那药材,“挖药是个苦差事,行价也不好,你急着换钱么?”
“我三弟在宁安镇念书,快月初了,得送钱过去。”
齐妙抱膝看着他的手,本该是拿笔的手,如今却沾了泥,还被刮伤了几处,看着都疼,“这点卖药钱,也不够吧。”
“找朋友借些就够了。”
齐妙耳朵微动,从怀里拿了个荷包出来,“我借你。”
谢崇华看着这绿色荷包,可见银锭形状,没有接,“这怎么行。”
齐妙鼓腮说道,“为什么不行,跟别人借也是借,跟我借也是借,有什么不一样。而且我又不是不要你还,日后等你有钱了,一定要记得还我。”她见他还不肯接,又认真重复道,“一定要还我。”
谢崇华见她执意,忽然起了奇怪的念头,难不成齐家姑娘喜欢自己?可以她的性格,怕是对谁都会这样好。他接过这沉甸甸的钱袋,若是以这种方式能换来下一次名正言顺的见面,倒也好。
齐妙见他接了过去,笑眼似浩瀚星辰般明亮,想到母亲快出前殿了,有些不舍,“我得走了。”
谢崇华点点头,“我会尽快还你钱的。”
齐妙暗暗撇嘴,谁要你真还钱了,书呆子。
少女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拐角处,谢崇华洗净药材,往山下走时,恰好就看见齐家一行人往山下走去,忙等在一旁,等他们先行。
齐夫人从他身旁经过时,多瞧了一眼,模样是清俊,可惜衣着太寒碜。只是顺眼看了看,就过去了。齐妙挽着母亲的手,回头看看他,只是瞧着他,就觉高兴。
齐夫人问道,“高兴什么呢?”
齐妙低头笑笑,“没什么。”
“真是个什么事都能笑上一笑的主。”
“爹爹说女儿这样的性子最好了。”
“好什么,没心眼,要吃亏的。”
“才不会。”
齐夫人又道,“娘方才替你求了姻缘,说你缘分到了,今年成亲最好。”
缘分?齐妙想到方才偶遇的人,俊俏的脸又染胭脂红晕,“那菩萨有没有说是怎么样的人呀?”
“当然是大富大贵的人,所以啊……”齐夫人语气轻缓,“那种穷小子定不是你的归宿,你要听菩萨的话,知道么?”
齐妙禁不住问道,“娘,为什么你这么讨厌他?”
“穷啊,你嫁过去肯定会跟着受苦的。没下人伺候,没余钱花,娘家还得倒贴,每日脚上手上都是泥,你会插秧么,会种豆么?会做菜?”
齐妙忽然想到谢崇华刚才满脚满手的泥,一瞬有些恍惚,要真的嫁了,要做那些活么?她确实不会呀,而且看着很辛苦。
齐夫人见她神情有些恍惚,知道是自己的话奏效了,心里舒坦了三分。转念一想,说道,“妙妙,明日城隍庙施粥,你也去瞧瞧吧。”让她看看穷人落魄的模样,吓唬吓唬她也好。
“我们家又去义诊么?”
“对。”
“嗯。”齐妙答了一声,又回头去看,已下了数十阶梯,看不见那年轻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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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崇华将药送到药铺,掌柜称了重量,说道,“你要是想赚快钱,就得挖名贵的药,这些不顶事。”
“那掌柜可有什么好去处指点?”
掌柜笑笑,“我若是知道,自个就去挖了。你将我给你的图鉴好好看看,上山时多留意吧。越深的山宝贝越多,这话倒是不会错的。”
谢崇华略微为难,“去深山得好几天,就怕出什么危险,家里的母亲无人照顾,就愧对母亲了。”
掌柜想了片刻,说道,“明日城隍庙施粥,缺人手,你要是得空又不嫌丢人,我给你介绍过去做个短工,半天就好,比这些杂药值钱。”
谢崇华大喜,“那就谢过掌柜了。”
掌柜说道,“你们读书人最爱面子,你倒是个不计较的。”能屈能伸,这年轻人不同别人,不由看重三分,结算药钱时又多给了几个铜板。
谢崇华离开药铺,把钱装进兜里,这一摸摸到齐妙借给自己的荷包,还没看见就觉手暖心暖。
荷包做工精细,针线缝合的地方在外头看不出来,缎面上绣的花儿蓬勃盛开,隐有香气,拿在手上都觉要弄脏了。他看了好一会,才把荷包放回怀中,没有将铜钱混在一块装。
正文 城隍施粥
第四章城隍施粥
谢崇华回到家中,还在门口便听见里头有说话声,母亲的声音听来十分高兴。进门一瞧,不由也露了笑,“五哥。”
正同沈秀一起挑拣豆子的陆正禹听见好友呼唤,抬头看去,一张俊朗儒雅的脸满是温和笑意,“六弟。”
两人并非是亲兄弟,连亲戚也算不上,只是以前是邻居,自小和同村的一起玩,便称兄道弟地喊。感情颇深,后来陆家搬走,又因陆娘和沈秀曾有口角,两家并不往来,但两人关系不受影响,仍旧密切。
沈秀嫌恶陆正禹的娘,但对陆正禹却是打心底的喜欢,见儿子回来,便起身说道,“我去给你们做饭。”
陆正禹忙说道,“不用了大娘,我等会就走。”
“坐着坐着,可别等大娘出来你就走了。”
谢崇华笑道,“我娘高兴,你就由着她去吧。”等母亲进去,他拿起簸箕挑拣豆子,问道,“你最近忙什么?”
陆正禹叹气,“忙着怎么躲媒婆。”
两人同岁,甚至出生的月份都一样,一说到媒婆,那必然是婚配的事让人烦心了。谢崇华深有体会,“陆大娘可比我娘还厉害。”
陆正禹苦笑,“可不是,耳朵真要生茧子了。”他回头瞧瞧方才沈秀进去的门,确认一时半会不会出来,才从怀里掏出个钱袋放他簸箕上,“上回你说缺钱,这些该能应急了。”
谢崇华见钱袋不小,又瞧他衣裳,也不见新的,只怕是把家里给他做衣裳的钱拿来救济自己了。陆家虽然近几年不用务农,家境殷实起来,但他还有三个弟弟妹妹,要用钱的地方多着,“你又偷偷攒钱了?让你娘发现,又得念叨你。”
陆正禹问道,“那你是要饿死你弟弟呢,还是让我被我娘念叨几句完事?”
谢崇华笑笑,又将钱袋还给他,“当然两个都不愿瞧见,我有钱了。”
“你发财了?”
“有人先你一步借我了。”
陆正禹好奇道,“你没有同窗,除了我也没其他好友,你跟谁借的?”
谢崇华淡笑,“一个姑娘。”
陆正禹讶然,“竟是个姑娘。”他当即将凳子往他挪近半寸,“说说是哪家姑娘,瞧你这样子,莫不是喜欢那姑娘。到底是哪家的,我帮你打听打听。”
“打听什么,不可。”
“有何不可,你若是真的喜欢,只管去求来,这才是真汉子。”说着,陆正禹回味了下这话,又摇摇头,笑道,“我竟会说这种话,果真教训别人是一等好手,换做自己却是怂包。”
声音低落无奈,与刚才是爽朗全然不同。谢崇华知道他心中有刺,拍拍他肩头,“赶紧将我姐忘了,寻个好姑娘吧。”
陆正禹问道,“你姐过得如何?”
谢崇华不想说她过得不好,否则他心结更难放下,“挺好的。”
陆正禹点点头,又仔细挑豆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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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日头高照,酷夏一至,晒暖了人心,也晒得人汗流浃背。
这种天气在屋里坐着不动尚且要涔涔冒汗,更何况是在外面做活的人。
谢崇华舀了半日粥水,那大勺子少说八两重,舀了粥水更是沉甸甸,起起落落几百次,加之昨日挥舞了锄头,如今胳膊酸胀得不行。隔壁那汉子问道,“累的话就去棚子下喝口水,歇歇吧。”
“不累。”
“瞧你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卷起裤管跑这来了,不怕人笑话么?”汉子见他气质彬彬,和那些做粗活的全然不同,便这么打趣他。
谢崇华笑道,“靠自己的手脚赚钱,有什么可笑的。”
汉子被堵得没话,笑笑没再打趣。
卢嵩县百里之外十余州县闹旱灾,灾民一路南下,进了卢嵩县。城里商会一商讨,便在城隍庙前施粥一日。下午那义诊的大夫也会过来,这倒是谢崇华不知道的。
午时休息吃饭时,他还想齐妙不知会不会来。不过这种灾民多,对富人来说脏乱的地方,她该不会来吧。
想着,将那碗筷放去大盆子里让老嬷嬷洗时,又拿出荷包看了看。看多几眼都怕看坏了,又放了回去,刚抬眼,就瞧见前面一行人衣着光鲜,往这边搭起的棚架子走来。
那在十余人中走着的玲珑姑娘,不正是齐妙。
齐妙此时正挽着齐夫人的手,四处看着,并没有瞧见谢崇华。倒是齐夫人瞧见了他,那白净的脸和挺拔的身材在一群光膀大汉中十分显眼。低眉一想,这人她见过的,不就是昨日在永安寺见到的年轻人。方才他放怀里的荷包,怎么那么像自己女儿的?
她微微蹙眉,再抬眼看去,那年轻人竟避开了她的视线,倒真是奇怪。
齐妙瞧向那草棚子时,谢崇华已经弯身下去,没有露脸,生怕她看见上来相认。
“妙妙。”齐夫人温声问道,“你的钱袋可带了,给这些灾民分发些吧,亲自做做善事。”
“嗯。”
等她拿出钱袋,齐夫人问道,“你平日常用的那个呢?”
齐妙稍稍语塞,要是让母亲知道自己赠与了男子,定会挨骂的,干脆扯谎说道,“昨天丢了,定是让偷儿偷去了吧。”
齐夫人了然,目光又移向方才谢崇华消失的地方,那人果真有鬼,定是他将自己女儿的东西偷了。如今竟在这碰见,也算是他倒霉了。冷淡收回视线,附耳同旁边的嬷嬷说话,末了说道,“办稳妥些,不要惊扰了城隍爷。”
“奴婢明白。”
齐妙见嬷嬷领着几个下人疾步离去,好奇问道,“娘让他们做什么去?”
不想女儿受到惊吓的齐夫人笑道:“去搭把手。”
齐妙没有多想,拿了钱袋去发善财。
日落西山,斜阳倾照,映得大地橙红,余热不散。
谢崇华得了一日工钱,小心放入已经空荡荡的钱袋中。里头的银两早上拜托顺路的同乡送去在宁安镇念书的弟弟了,如今只剩一个空钱袋,回去洗净放好,待里头装足了钱,就还给齐家姑娘。
正想得入神,忽闻后头有人叫喊,回头看去,便见一柄长棍敲来,落在他脑袋上,疼得他踉跄一步,差点摔倒,未瞧清楚人,又有棍击,忙抬手挡住,手骨好似要被敲裂。只见人多势众,心下想是抢钱的,犯不着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如此未免不值当。便两眼一闭,躺倒装死。
哪知对方没搜身,反倒是罩来一个麻袋,将他抬上不知是马车还是牛车,便往一处赶去。
谢崇华被击中两棍,脑袋昏昏胀胀,到后来也不是装死,而是真的差点晕死过去了。
齐家下人捉了他押进大厅,将麻袋丢在地上,可吓了齐夫人一跳,问道:“这是什么?”
那嬷嬷说道,“就是那偷八姑娘钱袋的贼人。”
齐夫人拧眉说道,“不是让你直接送官府去,带回家来不是脏了地么?也真是,生得眉清目秀,却有颗做贼的心。穷人家果真是出不了好苗子。”
嬷嬷一心想邀功,赔笑道,“这么送进官府去,岂不是太便宜他了,奴婢想让夫人出出气来着。”
刚进后院的齐妙听见管家带着家丁捉了个贼人回来,问道,“是什么贼呀?”
杏儿答道,“可不就是偷姑娘荷包的那人,今日夫人在城隍庙瞧见他了,便让人悄悄跟着,刚捉到,等会就送官府了。”
齐妙差点两腿一软瘫在地上,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自己可算是闯祸了。她脑袋瓜子嗡嗡地叫着,想冲到大厅去,一想母亲素来爱面子,众目睽睽之下说她弄错了,母亲一生气,就不听了。她咬了咬唇,便往齐老爷那跑,追得杏儿气喘吁吁。
齐老爷正在房中下棋,正要解开残局,门却被撞开,惊得他手一抖,十余个黑白棋子散在棋盘上,残局便乱了。见是最疼爱的女儿,不好发火,只是痛心道,“妙妙啊……”
“爹。”齐妙扑到他脚下,只差没跪下,急得直晃他的手,“娘抓了个人回来,说他是贼,可他不是,那钱袋是女儿给他的,他没偷。你去偷偷跟娘说,让她放了那人吧。”
齐老爷被咋咋呼呼的她一晃,又晕了。齐妙无瑕和他多做解释,推着他往外走,急声,“爹爹先救下那人吧,不要被送去官府了。”
“行行行。”齐老爷晕乎乎地被推到大厅,见妻子命人将那一团麻袋送去官府,没有吭声。等管家扛着人一走,就追出去,让管家将人放了。
管家颇为为难,“这里头的人可是偷八姑娘钱袋的人,而且是夫人特地吩咐的。”
齐老爷瞪眼,“你是听老爷的话还是听夫人的话,将麻袋放下。”
管家无法,只好在这巷子中将人放下,自个回去。
齐老爷解开系口,一眼就瞧见这年轻人额头有血,不由一惊,要拉他去药铺上药。谢崇华方才虽然晕乎,可也听清齐夫人一行人说的话,颤颤起身,说话也十分气弱,“欠八姑娘的钱,晚辈定会尽快还上。”
齐老爷莫名道,“妙妙说你不是偷儿,是送你的,难道不是?”
谢崇华微顿,一手捂着额头,说道,“是我偷的。”
齐老爷好不奇怪,见他跌跌撞撞步伐不稳地走,也不要人搀扶,越瞧越想不通。
管家这边跑回去,急忙同齐夫人禀报,说老爷将那偷儿放了。齐夫人不由气道,“老爷糊涂了不成。”
她要去瞧个明白,女儿却将自己拉住,那温软声音带着些许怯意,一双明眸更是隐含恳求。
“娘,那钱袋是我送给他的,不是被人偷了。”
正文 偷盗风波
第五章偷盗风波
齐夫人脑袋一嗡,下意识紧捉她的手,“你说什么?”见女儿似要确认方成才说的话,她急忙摆手,让下人通通下去。
齐妙低声,“他就是那个在街上卖字画的人……那日我们在永安寺碰见,他弟弟在临镇念书没钱,我就借给他。女儿怕娘责备,就说钱袋掉了……”
齐夫人又气又急,“妙妙!你怎会这么糊涂?这一看就是骗钱的伎俩,连弟弟念书都没钱的人,还会跑去寺庙烧香拜佛?”
“他不是拜佛,他是在山上采药,采药给他弟弟换钱用。”
“那你也是糊涂,姑娘家的东西怎可随意送给男子,若是让人知道,你的名声可就坏了。”
齐夫人话音刚落,外面便传来齐老爷恍然大悟的声音“原来如此”。语毕,门已被推开,齐老爷从外头走了进来,一脸惊奇,“原来他宁可说自己是偷儿,也不说这钱是妙妙借的,是这个缘故,怕毁了你名节,倒是有骨气。”
“老爷。”齐夫人见他竟有赞赏,急得要呕血了般,“这骗子就是那穷书生,那个作画不好,字也写得难看的穷酸书生。”
齐妙嘀咕,“他的画确实一般般,但字可好看了。我房里还有他的字画呢。”
齐夫人怕她真跑去拿,那自己做的事就露馅了,便先声夺人,怒得拍桌,“你们鬼迷心窍了不成!”
这桌子一拍响,父女两人就没再说话了。
齐夫人见两人被镇住,也为自己寻了个台阶,淡声说道,“这事就这么过去吧,娘也不追究钱的事,不用他还了。”
难得见母亲竟开明了,齐妙好不诧异。可不能得了便宜还卖乖,抱了她的胳膊展颜,“还是娘最好了。”
齐夫人轻叹一气,“你真不要再见他了……娘知道他是个穷书生,可是哪里想过竟穷到这种地步,竟连自己的弟弟都养不起,你真的跟了他,也要一起挨饿受冻么?”
齐妙没有吱声,母亲是为自己好,可总觉得心底有哪里不大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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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一落,蛰伏的虫子就开始奏曲,小路两边杂草隐有萤火,路面被照得光亮了些。谢崇华蹲身细认那杂草,拔了那艾草用石头砸烂,敷在额头上。抬手时胳膊也生疼得很,回去煮个蛋敷敷,但愿母亲已经躺下了,否则瞧见他这模样,非得心疼追问。
今日横遭祸事,令他心压千斤,也更是肯定,以他如今的身份,齐家定不会把八姑娘嫁给他,哪怕他去求了,齐家也不同意。
“穷人家果真是出不了好苗子。”
齐夫人语气里,满是对穷苦人家的嫌弃。
额头上的伤已不觉得疼了,他另有所想,想得心思沉甸,像被黄连熬的水浇灌了一遍,苦涩非常。
拖着步子回到家中,在破败的大门就瞧见里头灯火未灭,母亲竟还在等自己归家。想着,不由心头一热。
黄豆大小的煤油灯下,照着沈秀有些佝偻的身体。她手戴顶针,正一针一线纳着鞋底。听见动静,方才抬头,见是儿子进了院子,才将鞋子放下,却见他偏身去井边,打水洗脸。
她在后头问道,“听说那城隍施粥早就散了,你这是去哪了?”
“去同五哥做学问去了。”
一听他是跟陆正禹在一起,沈秀就放心了,又问,“吃过饭没?”
谢崇华假意洗脸,水扑到伤口,疼得他脸色青白,忍痛说道,“吃过了,娘你去睡吧。”
“洗澡水已经煮好了,娘去给你盛满再睡。”
谢崇华不好起身拦着,否则非得被瞧见。等母亲走了,才急忙进屋里,谁想拿了换洗的衣服出来,却和母亲碰了个正面。
沈秀一眼就看见他额头上的伤,登时惊吓,“你这是在哪里弄伤的?疼不疼?怎么就敷个艾草,去瞧大夫没?”
谢崇华笑笑,“不小心磕伤的,当然不疼了。这药草是大夫敷的,说没大碍,过两天就好。”
沈秀目有狐疑,可看样子确实是像撞了什么硬物,心疼不已,“等会洗的时候别让水泼了伤口,娘再去给你拔点草药,你去洗吧。”
“这黑灯瞎火的怎么找草药,您歇着吧。”
沈秀摆摆手,让他进去,自己拿了灯去找药。看着母亲出门,谢崇华心有愧疚,这种日子不知还要多久,但愿明年院试能拔头筹,做了廪生,就能每月领钱财米粮,母亲也不会总跟着受苦了。
因有意避开,早上谢崇华又早早出门,没和母亲照面,沈秀便也没看见儿子手上还有伤。只是在桌上看见儿子放的铜板,数了数应当是昨日帮工的钱。心下欢喜,匀了三个给他留着买点笔墨,其余放进钱盒锁好,这才去田里。
身上不带一文的谢崇华走到村口,才想起该想法子还齐妙的钱。那齐老爷不是已经知道钱是齐妙借给自己的么?如果不早点还了,指不定她要挨骂。
他叹了一气,果然一开始就不该接她的钱,只怪当时起了异心,想多同她见面,结果就闹出这种事来,但愿她不要受什么责备才好。
进了镇上,他就去铁匠铺找陆正禹。
陆老爹是铁匠,手艺不错,慢慢打铁也出了名,赚的钱多了,便全家搬到镇上,没再回村里。
谢崇华过去时,陆老爹刚好打完一块铁,放入水里吱吱声地冒着白烟。等白烟散开,他才瞧见人,“大侄子可有一阵子没来了。”
“最近有些忙。”谢崇华笑问,“我五哥呢?”
陆老爹说道,“和书院的其他几位生员一起被知县老爷请去喝酒了,估摸得夜里才回来。”
生员日后有出息了,信手拈来就是个官,知县和他们提前交好,也是有先见之明。谢崇华心想到了夜里肯定也不能立即跟他借钱,那得等到明日。心里一思量,就同陆老爹要了纸笔,先去信一封给齐老爷,说那钱会尽快还上。
信是让个小童送去齐家的,管家拿到信,问是给谁,说是给老爷的,又正好夫人不在,便自己放好了。等齐老爷一回来,将信交给他。
齐老爷见信封没署名,也薄得很,不知是谁写的。边进屋边拆来瞧看,这一看,可让他精神一震。
这封信上的墨字铁画银钩,有着笔扫千军的气势,构架精巧却不失大气。百字之间,笔笔刚健有力,字字气焰如虹,能瞧得出是在道歉,可并没有卑躬屈膝的意思,其中雄健气魄,跃然纸上。
管家见他眼有惊艳,也探头瞧了一眼,“这人的字可真好看。”
他一说齐老爷就黑了脸,“你可知这是谁写的?”
“小的不知。”
“就是那谢崇华。”
管家想了好一会,这才想起,“可是那卖字画的穷……”话到嘴边,他就生生咽下去了——他想起来上次被夫人调包的字画了。
齐老爷并不愚笨,见他语塞,哼了一声,“我以为你是个做事利落的人,原来不是,这种事都办不好,我留你何用。”
管家的饭钱是齐夫人给的,可现在再隐瞒可就连饭碗都没了,跪身说道,“老爷不是小人的错,当时是买了那谢家小子的字画,可没想到被夫人瞧见了,夫人就让小的去换了别的庸俗字画……”
齐老爷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自己的夫人在捣鬼,心口顿时闷得不行,只差没将信砸在他的脑袋上,“都说见人见字,这年轻人的字,绝非庸俗之辈,你呀,差点让你坏了大事!”
管家一心挨罚,可还是听出话里的玄机,诧异道,“老爷这是什么意思?”
齐老爷一脸讳莫如深,又嘘了他一声,“不许跟夫人说这事,你就当做不知道。”
管家巴不得这事就这么落幕,他一说就立刻答应了,只差没发个誓以保证自己会守口如瓶。
正文 嗟我怀人
第六章嗟我怀人
齐老太爷曾是御医,为人十分耿直,在暗藏危机的皇宫里待了三十年,离宫后回老家元德镇开了仁心堂,和妻子生有四个子女。齐老爷是长子,三十出头继承家业,如今正好是第十个年头。往来的人见得多了,也有了认人的本事。
而那谢崇华,凭着一封像描着铁画银钩的信,就让齐老爷有了想法。
从女儿荷包一事来看,品性不错。又从这字来瞧,越发觉得这年轻人也不俗。
齐老爷拿着信来回看了几十遍,又想深了几回。直到听见门口传来妻子的声音,才将信收好,佯装下棋。
齐夫人没想到他今晚会在这,好不奇怪,“今天你不是该去二姨娘那吗,怎么还在这。”
齐老爷哭笑不得,“怎么听着好像要赶为夫走,难道不能有个例外?”
齐夫人不可抑制地轻笑一声,坐在一旁拢拢衣角,“八年风雨无阻,突然来个例外,也是让妾身惊奇了。”她凤眼微挑,虽然年轻不再,但年轻时是美人,如今也比同龄的妇人貌美三分,“老爷有什么事要说?”
这当真是没有,往常今日他都是去二姨娘那就寝的,今天光顾着深思这写信的人身上去了,一时忘了时辰。他开口说道,“在想妙妙的婚事。”
见他是在为女儿着想,齐夫人便收起冷脸,说道,“妙妙的婚事不急,才刚长大成人,嫁过去保不准就会怀上,她身子骨小,我可舍不得。等再过两年吧,我瞧十七岁时最好,如今先挑着。”
齐老爷喝了一口茶,问道,“那你心里有属意的没?”
齐夫人想了想,“有倒是有……但妙妙瞧不上。我就这一个宝贝女儿,当然要挑我们喜欢的,妙妙也喜欢的。”
别人都说她是个有福气的人,接连为齐老爷添了三个儿子,怀第四个的时候,大夫说她元气受损,这可能是最后一胎了,她慌得忙去天天拜菩萨求女儿。生下孩子后,产婆说是千金,她便觉人生圆满,痛痛快快地晕过去。
比起三个儿子来,她最疼的还是女儿,怕她身子骨太小是一回事,私心是想女儿再多留两年的。
见他问起这事,齐夫人禁不住说道,“老爷突然提起这事,难不成您有瞧上的人了?”
齐老爷确实是心偏谢崇华,但人品尚未了解清楚,不好说是,便说“没有,只是关心妙妙罢了”。话落又道,“那谢家公子没偷妙妙钱袋,被下人打了一顿,心里过意不去,我让人送点药过去吧。”
一听见谢崇华的名字齐夫人就面色不佳,一双凤眼转了转,说道,“送什么药,妙妙借他的钱我也不要他还了,两清。日后别再扯上什么关系,这种人,不就是想借机亲近我们齐家,老爷也是个看不明白的。而且妙妙现在不也是好像瞧上他了,这可万万使不得。”
齐老爷见她慌张,苦笑,“谢家公子长相俊秀,手脚齐全,为何就使不得了?”
齐夫人瞪眼,“穷。我可不要妙妙去受苦。”
“人穷志不穷尚可挽救,日后我们帮扶帮扶就好。”
“这也不成,同妙妙玩在一块的姑娘,哪个不是寻了好人家,就连那面有麻子的安家姑娘,都找了个茶铺家的,虽然铺子小,但好歹不用做农活。那谢家穷小子算什么,没爹,还供个弟弟念书,没钱了去山上挖药材去帮工,这算什么事。”
齐老爷听出门道来,“夫人打听得真仔细。”
齐夫人哼了一声,“知己知彼总是好的……”她一顿,警惕道,“老爷该不会是想把妙妙下嫁给他吧?”
见她眼又瞪得更圆,他要是点头今晚就别想安睡了,讪笑道,“当然不是。”
齐夫人略有狐疑瞥他一眼,“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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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正禹夜里回到家,听父亲说谢崇华找过自己,正要出门去寻他,就被母亲喊住了。
陆大娘皱眉说道,“这都这么晚了,他也没说是急事,指不定已经睡了。”
“六弟哪里有这么早睡,他白日要做活,晚上都挑灯夜读的。”
“六弟六弟,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有六个孩子。”陆大娘不满指责,“那些媒婆一听说你是长子,底下还有三个弟弟妹妹立刻为难得不愿意为你说亲事,你却满不在乎,一点都不听劝。”
陆正禹知道母亲对自己的婚事可谓是耿耿于怀,从每日的念叨里可见一斑,笑笑温了声,“娘,好媒婆的话会将我们家的情况打听好再说给对方姑娘听,坏心眼的媒婆才听风是风听雨是雨,那样介绍的人家也是诸多隐瞒,不可信。”
陆大娘一张嘴能说哭一个人,可就是对儿子没办法。别人越吵越急躁,一急躁她就不饶人了,可儿子总说软话敷衍,她是说不过的了。
陆正禹到底还是顺利出门了,夜里不见有风,走了十余步就觉闷热,步行至榕树村,里衣都湿了。
一到晚上村落总会显得特别安静,偶有几声犬吠,依稀能瞧见几盏灯火。
陆正禹快到谢家时,正好沈秀出来倒潲水,瞧见有人往这边来,眯眼看去,陆正禹已先打了招呼,“大娘,是我。”
听出来人声音,沈秀意外道,“怎么这么晚过来,有急事?”
陆正禹见她并没有忧虑,那定是无关家里的事,而是好友要寻自己。不告知长辈的,自然也不用他来告知,怕她担心,便笑道,“没事,只是走着走着就走到附近了,就过来坐坐。”
话一说完,果然沈秀原本有些紧张的声音就安定下来了,“你六弟在屋里看书。”
果真是在看书。陆正禹心里笑笑,他要是有这好友一半勤恳用功,就不会整日被母亲念叨了。边想边走到他房前,敲敲门,“六弟。”
正在给手抹药的谢崇华被突然的敲门声吓了一跳,以为是母亲,生怕她瞧见,弯身就要将药胡乱收起来,听出是陆正禹的声音,这才没有继续收拾,将门开来一条小缝,见母亲不在他一旁,才将门打开。等他进来,又将门关上,看得陆正禹好不莫名。
他瞅瞅自己又瞅瞅他,“这是你在做贼呢还是我在做贼呢?”还没打趣完,就看见他额头上的伤,“怎么弄伤的?还有你胳膊……”
“嘘。”谢崇华让他噤声,再这么喊下去母亲想听不见都难,“不小心伤着的。”
“不小心?”陆正禹仔细瞧看,“这是什么硬东西打的吧?谁打的,我给你打回去,不行我就叫上几十个人一起去,把那人往死里揍!”
谢崇华见他握拳,笑道,“你当自己还是黄口小儿么,打人要进官府的。误会而已,不碍事。”他又说道,“我白日找你是想跟你借钱的。”
“借钱看病?我等会就回去拿。”
“不是,是还人。”
陆正禹气恼道,“你果真是被人威胁了吧,怎么被人打了还要还钱……等会,这是一码子事吗?”
谢崇华叹气,“说来话长。”
深谙他脾气的陆正禹接话道,“所以你就是不打算说了。 ”他找了找身上,摸出几十个铜板,“上回要给你的那袋银子放在家里了。”
“等有钱了还你。”
“考科举还要去京城,长路漫漫,好好攒钱做路费吧。”提及路费,陆正禹倒为好友担心起来,到底还是没说什么,只说道,“我去多给你跑动跑动,看看有什么合适的短工又不大费力气的找给你做做。”
谢崇华说道,“费力气的无妨,能赚钱就好。你也是,知道要考试了,也该静下心用功念书了。”
一听他说读书的事陆正禹就头疼,在书院被先生折磨就算了,而今又被念叨。他抱了脑袋踉跄挪步,“我头疼,先走了,明早见。”
见他耍赖逃走,谢崇华哭笑不得,这好友什么都好,惟独不爱念书。只是凭着脑子好,学业倒也没落下,但再勤奋用功些,更能上一层楼的。他忽然想到他以前倒是有一段日子十分爱看书的,还常往他家跑,什么时候来着……
想了许久,才终于想起来。
姐姐还在家的时候。
正文 一日不见
第七章一日不见
天还没全亮,齐老爷按照以往的时辰起身去仁心堂。谁想刚出门,就见有个年轻人站在门口石狮子旁,像棵孤山松柏般站定。等他回过身来,才认出是他。
谢崇华远远作揖,上前说道,“齐老爷,在下是来还八姑娘钱的。因不好碰面,惊怕闲话,所以烦请齐老爷代为转交。”
齐老爷说道,“听说你家境并不是十分的好,这钱是哪里来的?”
“跟好友借的。”
齐老爷微微笑道,“既然跟好友能借得到钱,为何要跟小女借?”
谢崇华这才知道方才那话是圈套,自己还不假思索就跳进去了,心思被看穿,一时面红耳赤,弯身将钱袋放齐老爷手上,就匆匆告辞了。
齐老爷瞧他落荒而逃,几乎捧腹,这年轻人哪里是夫人认为的狡诈之徒,分明是个老实的年轻人。心中好感又添三分,真可考虑考虑。
片刻功夫,谢崇华已经跑到了大街上。方才齐老爷那态度,倒不像是在觉得自己是想攀高枝。不过没细看他就走了,辨别不明他的意思。他回到画摊前,将木桌底下的画都拿了出来,挂放时还在想着这事。
晨曦普照,一早就显得闷热。快至午时,顶上薄布已遮不住那从四面袭来的烈日强光。别人都是持扇扇风,想驱逐余热,唯有谢崇华还拿着一本书,看得专注。额上渗出细汗,衣服都可见湿处,他却浑然不觉。
这个模样,看者都觉得热了。
齐妙在摊子前站了好一会不见他抬头,又过了好一会才道,“小哥我要买画。”
谢崇华神情微顿,视线终于从书上离开,抬头看去,只见是个戴着纱笠的姑娘,“齐姑娘。”
齐妙吃了一惊,这才撩开白纱,“你怎么知道是我,你眼能透视不成?”
“认得声音。”
“哦……”齐妙心里不由地沾了蜜,“我爹把你还的钱给我了,说这是你跟别人借的。这事我已经跟我娘说清楚了,她不会再把你当贼的。都是我不好,本以为说是被贼偷了麻烦事会少,谁知道我娘竟然能找到你,还……还叫人揍了你一顿。你头上的伤一定很疼吧。”
谢崇华下意识摸了摸,早上还觉得疼,现在突然不疼了,“不疼。”
“骗人。”齐妙撇撇嘴,又问,“现在街上的人都回家吃饭去了,再不济的自己也带了吃的,你不吃?是要把书当饭吃吗?”
谢崇华笑笑,“不饿。”
又骗人。齐妙心里嘀咕一声,从跨着的小篮子里拿出几罐东西,放在没有多少空隙的桌上,“都是上好的刀伤药。”
谢崇华终于站起身,因个头高,被画阻了视线,要弯下身和她说话。齐妙知道他要说什么,先一步说道,“这是我爹让我拿给你的,不是我偷偷拿的,你要谢的话,就去谢我爹吧,要还的话也找他。而且你的伤本来就是我们家弄的,给你治好不是应该的么?”
“齐姑娘。”谢崇华话出口,见她一双明眸看来,脸被薄纱遮了大半,轻轻撩起,隐约看得见脸,红润俏媚,一时话堵心口。
齐妙同他正面相视,面颊渐染红晕,伸手将白纱拨下,拢了拢将视线遮住,埋头说道,“我走了,让我娘发现她又要教训我了。”
既然会被教训,为什么还要来?
谢崇华心起疑惑时,齐妙心里又何尝不困惑。
她向来听母亲的话,这还是头一回这么不听话吧。她本来已经想好少见他,可父亲拿了钱来说是还她的,气得她立刻就甩开婢女跑过来,要寻他问个清楚。但瞧见他认真钻研,在这烈日下也纹丝不动的模样,就说不出重话了。
姑娘俏丽的身影越走越远,连这酷暑里都含了一阵春风,拂去热意。直至再瞧不见,他才将视线放在这七个药罐上。
七种刀伤药?
那未免太多了吧。
他拧开一个,想瞧瞧有什么不同。一看,倒是愣住了。
里面放着的哪里是刀伤药,分明是六个饼,叠加而放,大小正好被药罐容纳,看来买的时候也是特意琢磨过的。他急忙去看其他几个,七个罐子里,两个是装了草药的,另外五个放的都是饼,足够他吃两天了。
难道方才她说自己不吃午饭是这个意思?
莫非她来过一回,见自己没去用饭才买了饼折回送来,又怕自己不肯收,所以用这个法子?
无论是哪个,这个举动还是让谢崇华心生意外,心底的软肋又被戳动。
饼不是酥饼,并不太甜,一个下肚,嘴里不会干得厉害。看着爽朗大咧的千金姑娘,其实心思很细腻。
谢崇华吃了两个,就将饼放好——他舍不得吃完,哪怕分量够他吃上两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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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流火,又因接连几场大雨,更加凉快了。
农活已经做完,再过一个月又得接着忙活。晒了几日的稻谷已经可以进仓,谢崇华和母亲一起将稻谷放入粮仓中,农忙才算是真正结束。
早上沈秀下面时特地多敲了一个蛋给儿子补身子,油也多舀了小半勺。端到外面见他在洗农具,说道,“吃了再洗吧。”
“一会就洗好了。”谢崇华看了看天,日头十分好,准备等会去镇上卖画。这半个月一直忙不得空,下个月又得给弟弟寄钱去,今天怎么也得去赚钱了,卖稻谷是卖不了几个钱的。他拍打着有些湿的袖子进了屋里,说道,“一会去镇上摆摊。”
“不歇歇?”
“去看摊子也不用做活,一天都是坐着,也算是歇了。”谢崇华见母亲去拿东西,将碗里的鸡蛋放到母亲面底下。等她回来,他已经吃完,“我去镇上了。”
“早点回来。”
摊子在镇上一个远房亲戚那里寄放,也免去他走远路推车的辛苦。步行到小镇约莫要一刻钟,并不算远。到摆摊的地方,两刻钟就足够了。
久没来,隔壁饺子摊的小哥见了他打了招呼,随后说道,“总是来你摊前买画的姑娘,这两日也来了,还问我有没见你。”
谢崇华第一个念头就是齐妙,但不敢肯定,“那姑娘长什么模样?”
小哥双眼狭小,一笑更是眉眼不见,“常在你这买画的,还能是哪个姑娘,就是长得很好看,笑起来特别喜气的那位。”
谢崇华和他道了谢,倒觉奇怪,以前也会在家里帮上十天半个月忙不出来,齐妙也没这样打听过自己,怎么这次跟旁人打听了。要是担心他的伤,在最后一次见时,也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难道找自己有事?
他边挂上画边想着这事,有些不安。心想还是去齐家瞧瞧得好,便将摊子交给旁人看着,自己往齐家走去。
齐家门前并没有什么变化,正是大清早,下人在门口扫着地,一切平静无异常。
瞧了一会,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自己不是齐家的亲朋好友,却这么趴在人家门口看,实在是奇怪。那刚才是怎么来的?心里担心着齐妙,不知不觉就跑过来了。他揉揉眉心,逾越了。
不过看见齐家如常,他也放下心来,回去时步子也轻快了许多。
此时街上的人已多了起来,正是集日,来赶集的人陆续多了起来。将街道上的冷清都挤走了,喧闹不已。
未回到摊子前,他远远就看见有人在那坐着,许是要买画的,在那等着。疾步跑了回去,气还有些喘。不过是瞧见低头坐在那里,还戴着纱笠的人,单是那娇小身子,他就认出是谁了,“齐姑娘。”
齐妙闻声,抬头看去,说道,“我要买画。”
谢崇华笑道,“你挑,刚离开一会 ,你就来了,也是巧。”
齐妙抿抿唇,她才不会说她每天都会从这里走一回,假意去胭脂铺,如今她桌上都堆了十几盒胭脂水粉了。她想站起来挑,可这破旧的木凳子竟然觉得坐得很舒服,不想起来了。
摊子在角落里,行人要拐个弯才能走到这,离了闹市不过三寸远,却好像整个角落都安安静静的,她想待在这。
谢崇华终于察觉到她的不对劲,哪怕没看见脸,可气氛却全然不同。他微微弯身,问道,“怎么了?”
齐妙看着轻声问话的眼前人,隔着薄纱还是能看清对方眼里的担忧真挚。
“我家碰见烦心事了。”
正文 螳螂捕蝉
第八章螳螂捕蝉
谢崇华不好坐下身,仍旧站着,听她仰头说话的声音,有些空。齐妙吸了吸鼻子,继续说道,“前些日子仁心堂来了个妇人看病,爹爹给她诊脉开了药。谁想第二天她跑过来,说喝了药后就心口疼,要我爹赔钱。我爹还特地去重看了药方,根本没事,才知道那人肯定是来讹钱的,谁想那妇人叫了她相公来,每天在仁心堂守着,还说如果不赔钱,就告到官府那去。”
“多久的事了?”
“十来天。”
谢崇华蹙眉说道,“按理说你们家在县里也是有名望的人家,怎么不跟知县说说这事,让知县将那无赖抓走?药方有没有问题,可以让同行判定。”
齐妙摇摇头,“我们去过官府了,县老爷说会来瞧瞧,可根本没衙役来,催了几遍,都不叫人来。”
谢崇华年少时开罪过上任县官,知道若县官有心整治,自己身为平民,是一点法子也没有的,“那户人家定是有权有势的吧。”
“打听过了,只是普通人家,卖草履为生,亲戚里也没做官富贵的。”
谢崇华略有意外,不是大富大贵有权势的?那为何知县宁可得罪有名望的齐家,也不愿惩治,甚至连衙役都不来查问。知县那分明有猫腻,只怕不那么简单。
齐妙叹气,“爹娘这些日子都睡不好,瘦了一大圈,我看着心疼,可是一点忙也帮不上。爹娘都想赔钱了事了,省得烦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跟他说,那些姐妹问起,她都不愿说,怕在她们面前没了那胆大包天八姑娘的样子。
谢崇华说道,“不可遂了骗子的愿,尤其是赔钱的事,宁可让他们继续闹,也不能赔钱了事。”
齐妙禁不住问道,“为什么?”
“若是赔了钱,也就等于是你爹承认自己的医术不行,治坏了人。一旦传出去,名声就败落了。而且不能保证其他骗子不会再用同样的法子,来一个就赔一个,仁心堂迟早撑不住,倒不如暂且耗着。”
齐妙恍然,恨恨道,“我真想让管家带人去狠狠揍他们一顿,骗子!”
她紧握粉拳,语气凶煞,像只发怒的白兔。谢崇华一时多看,等她又抬头,忙偏移视线,“这件事会过去的,不要太担心。”
得他半句安慰,齐妙心里舒坦了些。像是被看穿了般,又听他说道,“不要想着揍人的事。”
齐妙压下的怒火又冲了上来,“为什么?他先欺负我们家,我为什么不能欺负他?”
“被抓住了把柄,事情更难办。”谢崇华安慰道,“总会解决的。”
齐妙泄气道,“能怎么解决……”
见她埋首沉闷地嘀咕一句,谢崇华真想摸摸她的脑袋,让她不要急。比起这样苦闷的她,他还是更喜欢见她总是挂满笑颜。
齐妙走后不久,饺子摊的小哥见谢崇华也收拾摊子,问道,“今天这么早就收摊了?”
谢崇华答道,“有事。”
他将车子推回亲戚仓库放着,就往仁心堂走去。
仁心堂开在镇上最好的地段,别说集日,就是平时,街上往来的人也不少。谢崇华在仁心堂斜对面的小巷站着,时而往那边看去。约莫等了半个时辰,见到一男一女进了里头,却是直接坐下,一会就见齐老爷过来,弯身和他们说话,又客气又焦虑,那两人却摆手不理。
那定是来闹事的草履夫妇了。
蹲守半日,仁心堂渐渐门可罗雀,进去的人也被那夫妇赶走,看得齐老爷和一众学徒大眼瞪小眼。
人善被人欺,这话说得着实没错。
快至正午,才见那夫妻两人离开。谢崇华尾随在后,不远不近跟着。
如齐妙所说,那夫妇确实是普通人家,住的民房离城心颇远,进了条巷子还要走许久。所住的房子外墙脱落,已经有一些年份了。
一连蹲守几日,谢崇华发现那对夫妇如今已不卖鞋,可每日花销却并不小。每早那妇人都会去集市买菜,多是荤菜。用过早饭两人上午都待在仁心堂,晚些时候那男子还会去赌坊,大多是叫骂着出来,看来输了不少钱。
没有去赚钱,花钱却大方如流水,怎么想都透着诡异。又过几日,男子不再去赌坊青楼,妇人买东西也不像之前大方。
这日一早,妇人并没有去集市买菜,而是和那男人一起出来,去的方向也不是仁心堂。谢崇华跟在后头,觉得今日他们两人警惕了许多,时而还会回头张望。
慢吞吞走了小半个时辰,才在一家宅子前停了下来。两人似乎和里面的人已经很熟络,下人开门后连通报都没有,就直接请两人进去了。
谢崇华等了半刻,两人就出来了。出来时神采飞扬,怀里揣着个鼓鼓当当的东西,将衣服都撑开了些。他抬头看看那门匾——梅府。他心头咯噔,这梅家……该不会是镇上另一个医馆梅大夫家吧?
此后几日,那草履夫妇花钱又阔绰起来。
同行相欺的事向来不少,而仁心堂远远比梅家有名气,若是以诊治病人的比例来分,齐家占六成,梅家占三成,剩下一成是其他医馆的。
若说梅家使手段让草履夫妇去给齐家下绊子,陷害齐家,这并不是没可能。有梅家给钱他们,也可以解释为何他们不用做活,却会有那么多钱可花。
但知县也不管这事,难道知县也被收买了?
谢崇华虽然并不是埋头死读书,但每日做完活就念书,从旁人那听来的事甚少,想要找人打听事情,才发现没认识多少可以打听的。他突然意识到念书可以,可拓展人脉,还是有必要的,无论是当今还是往后,眼界都不能被禁锢。
这几日书院小休,陆正禹去找了几次谢崇华不见他人影,只知道他早出晚归,去镇上也没见他摆摊子,好不奇怪。今日睡到晌午还不愿起来,母亲又在外头“咚咚咚”地敲门,烦得他拿被子捂住脑袋。
“五哥?五哥?”
陆正禹听见是谢崇华的声音,一咕噜跳了起来,连带着被子一起拖到门口,一开门还真是他,当即骂道,“我以为你掉哪条阴沟去了。”
话落头就被一旁的母亲狠狠敲了一记,“兔崽子,有你这么说话的吗?”
陆正禹苦叫一声,谢崇华忍笑进去,见他满脸睡意,说道,“怎么不帮你爹的忙,都日晒三竿了。”
“别先发制人问我的事,倒是你,这十天跑哪去了。陆大娘说每天能瞧见你我是放心了,但你不摆摊子是跑哪去了,做活?”
“不是,等会我再和你说。”谢崇华说道,“我同你打听个事,你知不知道镇上的梅家医馆?”
陆正禹想了想,“当然知道。”
“那你知不知道梅家跟新知县有没有关系?”
陆正禹皱眉道,“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谢崇华将事情简要的说了一遍,听得陆正禹直打量他,话一落就捶他胳膊,“出息了啊你,不想做状元想改行做捕头了。我说你跑哪去了,原来是为这事操心去了。”他卷着被子挪了挪,眼里有笑,“齐姑娘知道你在做这事吗?”
“不知道。”
陆正禹笑了一声,“真是瞧不出,书呆子竟然也有情窦初开的时候。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啊。”
谢崇华在这种事上向来面子薄,架不住好友没脸没皮的话,瞥他一眼说道,“我瞧我应该每日辰时就过来喊你一块去跟我卖画。”
潜在意思是每早过来扰你清梦,休想睡到晌午了。陆正禹忙停了打趣,挺直了腰板说道,“上回我们十余生员跟着先生去拜见过新知县,还一起吃了顿酒。不过跟梅老板有没有关系,还得查查。这个容易,你在这吃午饭吧,午饭前我就能打听出来了,等会。”
他迅速穿好衣服,胡乱刷了牙洗好脸,临走前眼一转,嬉笑,“我房间半年没收拾过了,你要是闷得慌,就给我拾掇拾掇吧。”
谢崇华抿抿唇角,点头。等他走了,先去铺子帮陆老爹打铁,等闲了,才折回好友房间。瞧着这乱糟糟的屋子,有点明白为什么爱子如命的陆大娘不来打扫了,许是想逼得他死心,找个手脚勤快的媳妇吧。
书架上的书已经落满灰尘,他果真没有很勤奋的用功念书。谢崇华将书取下擦拭,看见上面有几本书倒是很干净,取下一看,是一套五本的《国策》。书已经被翻得很旧,跟书架上的其它新书完全不一样。翻开扉页,一列娟秀的字映入眼中——
“愿吾弟,心有韬略,胸怀天下。”
字很端正,一笔一划写得很工整。这字他认得,是姐姐的。他又想起来,这套书是姐姐托他送给陆正禹的。
就在姐姐出嫁,陆正禹要来拦亲的前夕。
送了书后,陆正禹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出现,半年后才游学归来。
原来那书上还写了这十一个字。
愿吾弟……
谢崇华盯看这三个字,以前姐姐从来不喊陆正禹六弟,总是直呼他的大名。
可这扉页上,却称他弟弟。
姐姐不愿和他走,也不希望他来拦亲。只是将你当做弟弟来看,姐弟之前唯有亲情可言。
——怎可将心思困在儿女私情上,胸怀天下,才是你应当做的。
谢崇华叹了一气,将书重新放回书架上。书架上的灰尘可以掸净,可落满灰尘的人心,却是掸不净的。
正文 黄雀在后
第九章黄雀在后
陆正禹果然在正午前回来了,一头冲进屋里,还以为走错地方。收拾得太干净,差点不认得了。他瞧着将袖子放下的好友,正要称赞,就听他说道,“我正收拾着书架,大娘就进来了,其余的都是你娘拾掇的。”
陆正禹脑袋一嗡,“你没跟她乱说什么吧?”
谢崇华淡定道,“哦,没说什么,只是说你让我给你收拾房间。”
“……”
“还有,你娘让你弟去找鸡毛掸子放她桌上,说等她烧完香回来要见见你。”
陆正禹差点跳起来,“没心没肺,忘恩负义,午饭休想吃到肉。”
见他跳脚,谢崇华心里就舒服了,掸掸衣服上的灰,问道,“打听出来没有。”
陆正禹重哼一声,说道,“当然打听出来了。知县和梅老板是亲戚,还不是远亲,按辈分知县还得喊梅老板一声舅舅。平时两人往来不多,不过这两个月倒是往来频繁,昨晚还一起去喝花酒了。”
正想跟他邀功,却见他蓦地一笑,笑得有些讽刺,看得他把邀功的话咽了下去。每当好友如此,他就知道他是认真起来了,不但是认真了,还生气了。
谢崇华低眉细想了半会,说道,“要想好好解决这件事,只怕不可能了,唯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陆正禹并不蠢钝,和他相交多年,立刻明白过来,急忙拦住,“这事你想亲自去?这可不行?”
“为何?”
陆正禹悠悠笑道,“万一以后你做了齐家女婿,被知县和梅老板知道,可就留后患了。这事……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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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半,天色阴沉,铺满阴霾,像是随时要下暴雨般。
在中元节白日里愿意出门的人也很少,到晚上会有人去河边放花灯,悼念亡人。梅老爷打算早早关门,这种日子瞧着总是觉得不吉利,尤其是晚上鬼门关大开,还是早点回家的好。
伙计已经将门关上一扇,就见个年轻人叫住,说要看病。
梅老爷见他面生,衣服质地也不华贵,无心搭理,说道,“明早再来吧,我今日有事。”
陆正禹捂着肚子吃痛道,“明儿来晚上非得疼死,掌柜行行好,开个药吧。”见他还是不愿搭理,他说道,“那只好去仁心堂了……出了那档子事,生意冷清,定会乐意给我看病。”
梅老爷一顿,“你等等……你从这过去保不准得疼得打滚,医者父母心,我给你瞧吧。”
陆正禹急忙过去,伸手给他诊脉,又道,“仁心堂上回不是差点治死个人吗,那人天天在那闹,我去过一回就不想去了。不过大夫,那齐大夫真的开错药了?”
梅老爷神情不动,“开没开错,得齐大夫才知道。”末了他又轻描淡写道,“只是……空穴不来风。”
“那看来定是有蹊跷的。”
梅老爷收回手,问了他相关,说道,“不过是吃坏东西了,不碍事。给你开三包药,回去煎服就好了。”
“多谢大夫。”陆正禹拿了药付完钱,就拿着药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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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两日谢崇华得了空,边等进展边寻了个短工做。每日做完活就累得不行,回到家倒头就睡,看得沈秀十分忧虑。
早上鸡刚叫第一声,谢崇华就起身了,一看镜子,眼里染了血丝。他想将前几日没赚的钱补上,那也意味着要付出多一倍的辛苦。到井边打水洗完脸,听见厨房有声音,往里看去,母亲竟也起来了。
沈秀打了个鸡蛋汤给他就着饭吃,简单开胃,见他吃下两碗,才觉舒坦,“你近来忙什么去了,人都不到家了。”
“去做活赚钱。”谢崇华抬头说道,“这半年三弟怎么都不来信提钱的事了,有时候晚送了,他在信上也不催促,倒是奇怪。”
“有什么可奇怪的,说明你弟懂事了。”沈秀边纳鞋底边说道。
谢崇华不太放心,“等忙完这事,我去宁安镇看看他。”
沈秀收针说道,“也好,娘这个月多攒点鸡蛋,到时候你一起带过去。”
农忙丰收,卖了不少稻谷,手头有了余钱,日子暂时不会那么拮据了。只是沈秀想给儿子存点娶媳妇的钱,怕告诉他家底后他就放宽了心去买书,又不吃好穿好,就瞒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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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娘早上起来,发现儿子竟然已经坐在饭桌前掐胳膊,看得她一脸莫名,凑近了问道,“儿子,你病了吗?”
陆正禹反复掐着胳膊那几处,笑道,“没。”
“那怎么起这么早?”
“想早点起来了呗。”
陆大娘指指他三个正一脸稀奇盯看他的弟弟妹妹,“你瞅瞅他们,被你吓的,下回没事不许起那么早。娘瞧见了,你每晚都在房里看书,好好的挑灯夜读什么的,瞎弄得这么辛苦。以后真考不上了,跟着你爹打铁,出息着呢。”
打铁是力气活,赚得了一时的钱,却不能赚一辈子。陆正禹心底不想爹娘一直做这个行当,太辛苦了。胳膊已经被他掐出几道淤青来,见他还想继续,吓得陆大娘一掌拍开他的手,“你给我住手!真疯了不成。”
陆正禹笑笑停手,“我出门去了。”
拎着一包药离了家,他又边走边掐,穿过两条街道,才停下来,站在门庭若市的保济堂门口,清了清嗓子就往里冲,“啪”地把药摔在梅老爷面前,大骂,“你这庸医!这开的是什么药,我吃了两服药,上吐下泻,全身青肿。”说罢就抡起袖子给他瞧那青色疙瘩,“瞧瞧你这庸医做的好事!”
一时满堂寂静,梅老爷脸色涨红,说话也哆嗦起来,“休、休要胡说!老夫行医二十年,从没给人开错过药,天地良心。你想讹人吧。”
陆正禹大声道,“我只是来讨个公道,你竟说我来讹人,我瞧你是做贼心虚。”
梅老爷气道,“你存心要搅和我们保济堂的生意,走,跟我见官去,让县老爷评个理。”
“行,等县老爷来评评理。反正我这种廪生无权无势,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读书人。最好将我投入大牢,关上两年,将科举耽误了去。”
听见他是廪生,梅老爷一时犹豫。
廪生其实也不过是秀才,但秀才分三等,廪生便是秀才中能得第一,其中的佼佼者。能做廪生的,要么是家世好得了门路,要么是自身实力不俗。可这人衣着普通,定是后者了。
读书人确实无可惧怕,但若过了乡试,做了举人,就不得了了。举人已有选官资格,豪绅地方官都要给几分薄面。前不久还听说他那外甥知县请了几个秀才吃酒,现在和他闹到衙门,外甥也不好办。
正想着,衣襟就被他一把抓住,震得他帽子差点掉落。
“不是说去见官吗,跟我去见官,让县老爷给个说法。”
梅老爷哪里敢给知县添事,到时候让他下不来台,吃亏的还是自己,急声,“那你要如何?”
陆正禹轻笑一声,“要么就赔三万两给我,要么就让县老爷判罚。”
“三万两?”梅老爷气得差点没晕过去,怒声,“你哪里是什么读书人,分明就是来骗钱的!”
陆正禹掀起衣服给他瞧,“这是骗钱的?你让大家评评理,如今不是我不想去官府,是你不肯去,到底是谁心虚,一目了然。”
梅老爷不想和他争辩,边骂着“你这骗子”,边让伙计将他赶到外头。憋得一张老脸通红,气得哆嗦。
陆正禹被赶到门外,一屁股坐在门口,不肯走了,惹得门口围了数十人往保济堂指指点点。梅老爷再没法待下去,悄悄从后门溜走,去找他外甥去了。
小镇并不算太大,保济堂的事传得广,很快就传到了仁心堂。
齐老爷一听同行又出了这事,重叹道,“那梅大夫也是老中医了,怎么也摊上这种事。”
在旁研墨的齐夫人心思多了几分,说道,“你说会不会是有人故意捣鬼?我们两家可算是镇上最热闹的医馆了。”
齐老爷拿笔的手一顿,“要不……叫人去看看那闹事的是谁,和来我们家找事的人有没瓜葛,若是有,便没猜错。”
齐夫人当即喊了管家去查个清楚明白。
管家做事利落,很快就打听好了,回禀道,“是个年轻人,打听了,跟那夫妇并没任何关系,而且还是个秀才。”
两件事没联系反而叫人失望,要是有,指不定能从中找出线索来,将局势扳回。
齐妙在闺房中也听见了这事,杏儿说得天花乱坠,听得她拧了柳眉,“你说,我们两大医馆都碰见这种事,不会是巧合吧?会不会是有人故意为之?”
杏儿瞧见管家出门才问的其他人,不知管家回来了,也不知管家带回来的结果,只是跟齐妙说了梅家医馆出的事,“奴婢也不知。”
齐妙深思半会,起身道,“瞧瞧去。”
正文 往年旧事
第十章往年旧事
梅老爷此时已经到了衙门,穿过内衙院落,在大厅上等候。不多久,许知县从内堂出来,身着青色常服,三十岁上下。两边嘴角紧抿,将本就单薄的唇线抿得更薄,双眼精亮有神。待梅老爷尊称一声“大人”,他才将视线落到他身上,叫了“舅舅”。
许知县坐在宽大的梨花木椅子上,抿了一口热茶,才道,“舅舅今天过来所为何事?”
梅老爷叫苦道,“不知哪里来了个无赖秀才,说吃了我的药后浑身不舒服,可我记得那药方是没问题。他非拽着我要我赔钱,要么就来见官。我怕外甥你为难,所以就先过来问问,那秀才能不能动。”
“哦?”许知县轻放茶杯,问道,“那秀才叫什么名字?”
梅老爷想了想那日药方上写的名字,说道,“姓陆,陆正禹。”
不等他说是哪两个字,许知县已是一顿,沉思稍许,问道,“可是个高高瘦瘦的俊朗年轻人?”
梅老爷见他竟记得那人,心下一沉,这事看来不好办了,“对……穿得很是朴素,不像是富贵人家的公子。”
许知县轻笑一声,“那人我记得,他可比大户家的公子有出息多了。我上月请宴,席上他话最少,可一开口,便是字字珠玑,又不会锋芒毕露,真能为官,前程大好。莫说舅舅,就连我,也不愿去得罪他。”
听他这么一说,是不愿帮忙了。梅老爷稍作揣摩,迟疑道,“私了是万万不可的,否则我梅家医馆的名声就败坏了。”
许知县问道,“难不成舅舅要害你外甥难堪?”
“这如何能敢。”名义上是亲戚,可里头哪里有半分亲情。梅老爷可不想开罪他,否则以后非得吃不了兜着走,“舅舅就是不敢让你为难,所以才过来。外甥能不能做做中间人,跟他说说这事,他好歹会看在你的面子上,不再闹了吧。”
许知县没有答话,转着手上的两颗玉珠,合眼细思。
梅老爷暗骂一声,说道,“上回仁心堂的事,也是多亏大人帮忙,连同这事,等会再送点纹银过来。”
许知县这才睁眼,并不马上答应,说道,“仁心堂那事一直耗着也不是办法,再这么下去,旁人要说衙门无能了。”
梅老爷小心道,“我会让彭家两口子逼急点。”
许知县说道,“回去吧,晚点我会让人去叫陆正禹过来。”
梅老爷为难道,“可否现在就去喊?保济堂的生意好不容易热闹起来,闹得越久,就越……”话说一半,他才明白里头的意思,分明是要他赶紧拿钱来。什么时候拿钱,就什么时候办事。心里立刻唾弃他千百回,说道,“我这就去取钱送来。”
离了衙门,梅老爷合计一下,两头花钱,生意再好也亏了不少。只盼能将齐家打垮,日后才能好好赚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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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济堂门前看热闹的人已经少了很多,陆正禹坐在大门口正中央就显得显眼了。杏儿探头看了看,回头低声,“小姐,就是他。”
齐妙挪了挪步子,也往那看去,“长得相貌堂堂,没病没痛的样子,不是说吃了药上吐下泻吗?他哪里像是生病的人。哼,骗子。手脚好好的偏去做这种勾当,呸。”
杏儿怕她说着说着说出难听的话来,插话道,“看也看过了,我们回去吧。”
“我怀疑他和来我们家的骗子是一伙的,专门敲诈我们这些大医馆的人。”
杏儿脑袋一嗡,“姑娘你想做什么?”
齐妙眨眨眼,“没什么呀,只是说说。”见那骗子好像要走,明眸一转,推推杏儿,“我饿了,去万客楼给我买盒桃仁酥。”
“万客楼离这里很远啊。”
“快去快去。”
支走杏儿,齐妙便跟上陆正禹,像个出来散步的姑娘,动作丝毫不惹人注目。走了一刻钟,就见他进了一条巷子。七拐八拐的竟然跟丢了,令她好不懊恼。找了半刻,才又瞧见他,只是此时他身旁多了个人,这一瞧,差点惊叫,那人竟然是谢崇华,那卖字画的书生。
两人交谈甚密,看得出关系不浅。
齐妙贴身墙上,很是意外。他怎么跟骗子在一起?难道他这半个月都没有去摆摊子,是改行做骗子去了?她晃了晃脑袋,这怎么可能。她闪身躲进另一条巷子,不多久两人分开,谢崇华往另一边走去。她拧眉稍想,提步跟了上去。
不将心头的结解开,她就没法安心。
齐妙跟的脚步很轻,距离也并不太远,谢崇华没有察觉到。趁着中午东家给木匠吃饭休息的时辰,他想去彭家再蹲守蹲守,免得计划出了纰漏。
瞧着他进入巷子中,齐妙傻眼了。这里……可不就是那可恶的彭家夫妻住的地方。芳心一沉,步子更沉。
巷子幽深,方才驻地愣神,现在已经跟丢了。所幸这里地势不复杂,很快她又瞧见了他。果真是在常家附近,像是对这里非常熟络般,站的位置很隐蔽,差点就走眼了。
齐妙粉拳紧握,仍是恍惚,她想过去问个明白,可步子一动又停住了,她到底是个姑娘家,在这僻静地方当面问是要吃亏的。忍了忍没过去,转身离开,往大路人多的地方走去。
她瞧了三年的人,是个骗子?可他怎么会变成那种人?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可亲眼所见,连自己都没法骗自己。想着,心里泛了酸,是误会吧?
谢崇华不知有人跟踪,更不知跟踪的人是齐妙。隐约觉得附近有个身影一闪而过,匆匆离开,竟觉得像齐妙,可齐妙怎会来这?一定是他看错了。
他倚靠在墙,等着草履夫妇出来。
待这件事解决,就去摆摊,又能见到齐妙了。想着,这半月的辛苦,好似也不算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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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正禹到家不久,就被在铁铺帮忙上水的陆大娘拧了耳朵,“兔崽子你跑哪里去了?”
“办正事呢。”陆正禹揉揉耳朵,笑着要接过她手里的桶,“娘,我来吧,您去歇着。”
陆大娘不给,“方才知县大人叫下人来请你过去喝酒,赶紧换身干净的衣服去。他要是问起你怎么这么晚才到,你就说你去你舅舅家了。”
陆正禹嗤笑一声,看来梅老爷刚才急匆匆进了内堂不是躲风头去了,而是从后门溜走去见他的外甥许大人去了。真是狼狈为奸,等他日他做了官,第一个先斩了这狗官。不为民办事,还欺压百姓,这才是真的兔崽子。
正想得痛快,头又被母亲敲了一记,“你倒是去啊!”
眼见母亲要唠叨,他忙捂着耳朵跑进去。
陆老爹大了胆子说道,“儿子不小了,你别还把他当孩子,老打脑袋,打傻了怎么办?”
“他这么聪明,指不定就是我打出来的。”陆大娘眯眼笑笑,“你说知县大人叫他过去,是不是看重他的意思?”
儿子有出息,陆老爹脸上十分添光,嘴上含糊谦虚着,“只是吃个饭而已,用不着张扬。”
陆大娘已经在美美计算着,“等他回来我就把风声放出去,那媒婆又要踩破门槛了,这回可以好好挑儿媳了。”
陆老爹嘀咕,“再好的儿媳也比不过阿娥……阿娥你都嫌弃了,其他姑娘……”
“呸呸呸。”陆大娘听他提起谢嫦娥,脸色立刻黑如锅底,“不许再提她。当初沈秀怎么说的,说把女儿嫁给猪都不会嫁给我们家。”
“你也说儿子就算娶母猪也不会娶她……”
陆大娘和沈秀积怨已久,一提起对方就气得心肝疼,大声道,“不许提那个嘴刁的死寡妇!”
陆老爹嘘她一声,示意儿子出来了。陆大娘又立刻变脸,笑道,“早点回来。”
陆正禹应了声,往衙门走去。刚才的话他听见了,那么大声,想没听见也难。
听了几年,本该习惯。可不知为何,就是没有办法习惯。
他耸耸肩,继续往衙门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