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第1章==
  
  萧九娘眨了眨眼,才将目光焦距拉到眼前这两人的身上。
  
  其中一人是名二十多岁的男子,头戴玉冠,一身月白色绣碧绿色竹纹的广袖大袍,宛如一块上等美玉铸就的玉人,即使只是静静的站立,也是丰神俊秀,神韵独特,给人一种高贵清雅感。
  他的面庞此时显出一丝焦急,又似乎有一些心虚,眼神闪烁似有内疚,很是复杂。其身后伫立了一名女子,她身穿丁香色素面交领短襦,月白绣素梅绫裙,淡青色披帛,发髻上斜插了一根白玉发簪。她本就生得肤若凝脂,被这身素雅的装束一衬,更显得眉目如画,清丽绝伦。
  
  若有外人在场,大抵就会发现半倚在榻上的萧九娘与此女样貌惊人的相同。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装束与神韵了,萧九娘衣着华丽,眉目艳丽,又有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而此女却显得宛若一朵小白花儿也似,茕茕弱质,清丽如莲。让人不得不赞道造物者的神奇,明明是相同的一张脸,却因为经历不同气势不同,便显得南辕北辙。
  
  “……你我夫妻近七载,我素来忍你让你护你爱重你。遥记当年,我是真心实意迎娶你,要与你白首相守一辈子的,哪怕你的名声是那么的不堪……我以为我能改变你,让你改过自新,哪知你旧习难改。只因我母亲对你有成见,你便与她屡屡作对,致使我母亲卧病在床,至今不见康愈……”
  “……你生不了孩儿,却不允许我纳妾……我知晓纳妾有违我当初诺言,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母亲送来的姬妾,举凡有孕,便遭你的毒手,以至于我如今二十有五,却无一子嗣诞下……你手段毒辣,心思狡诈,坑害我兄嫂陷害我弟弟弟媳,我王家上下素来兄谦弟让,却被你破坏的如今近乎反目成仇……”
  
  “你说完了吗?”
  萧九娘冷目冰言,让这声声控诉的男子猛地一噎停下。他面上有一丝狼狈,却掩饰不了他丰神俊逸的风姿。
  他大抵也是心虚的吧,若不然从来不善辩词的他怎会叨叨絮语如此多。
  到底怨谁呢?
  这一会儿,萧九娘回想了许多,大抵只能怨命。
  她从不否认自己手段狠辣,但当初娶她之时他便知晓她的名声,夫妻这么多年在他跟前她也从来不掩饰自己的所作所为,她一直知晓他是不满的,但直至至今才知晓原来他怨怼的如此之多。
  
  到底怨谁呢?
  她本是厌倦了无止休的争斗,想着他光风霁月又痴情难拒,便扔下了一切嫁给了他。想着离开了那个地方,人生应该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如同他所说,换一个地方换一种生活,人生便会截然不同。
  可事实呢?
  在这偌大的长安城,豪门世家不胜枚举,又有哪一家是干净的,或者能是一片安静的净土?他虽为嫡出,却不是唯一的,上有兄长嫂嫂,下有弟弟弟媳,大家都在争,他不争,便等着让人生吞活剥。
  起初的半年,她视若无睹,嫁给这样一个纯净如玉请贵高华的男子,她也希望自己能洁白如玉。
  可是不行,没办法,她天生的性格便不是一个会忍会让能吃亏的人。她学不会他的宽容大度,也学不会他的心胸宽广视别有心机为善良。所有敢害她的,敢挖坑给她的,她一一报了回去。当然不止这样,还有她的婆母他的亲娘,也是到了此时,她才明白自己终究太自负了,她以为自己可以解决一切难题,却抹除不了人内心深处由衷的厌恶,尤其她与婆母之间还有那样一层仇恨所在。
  
  婆母看她不顺眼,新婚三月便往他房里塞人,她嘴里不说却软硬兼施拒了回去。事情并没有就此就结束,随着她嫁进来的时间越长,肚子却不见动静,婆母的动作便愈发大了。
  他是个孝子,夹在中间两面为难,她懂。可她从来不会委屈自己,塞进来一个,她便解决一个,不是压得不见声息,惧她如虎狼,便是自此销声匿迹。因此,他们之间出现了矛盾,她也知晓,却因府中争斗进入了白热化而无暇□□兼顾。防的了初一,防不了十五,他身边终于出现了一个姬妾,一个小小的身份低下见不得人的姬妾,在她眼里却宛如针扎。
  
  也许隔阂就是从那时便滋生了。
  他不满自己的所作所为,屡屡痛斥自己罔顾亲情伦常,她频频解释,却说服不了他。说服不了,便不再浪费口舌了,自此夫妻之间越走越远,形同路人。
  
  哦,对了,还有她。
  萧九娘将目光投注到男子身后那名女子身上。
  这是她的亲妹妹!
  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妹妹,她护了这么多年,见其新寡不忍她孤苦而接她过来同住的亲妹妹。彼时在这偌大的府里,已经没有声音能压得住她了,哪怕是那屡屡给自己找茬的婆母,人面也要给她留几分颜面。却没想到,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亲妹妹竟然和姐夫厮混到一处去了。
  真是可笑,可悲!
  
  萧九娘五脏俱焚,疼痛似刀绞,面上却平静无波,只是眼神转为了冷厉。
  “王四郎,你说完了吗?你厌恶我为人狠毒,所以偷拿了我的红颜枯骨,对我下毒?”她嘴角勾起讥讽的弧度,“既然做了便是做了,何必再多做解释。”
  所谓的红颜枯骨,名字骇人,其药效也骇人。只需要那么一点点,便能杀人于无形,连医术最高超的御医也无法辨出此乃中毒,只会诊为暴毙。因所需药材难寻,萧九娘也不过只配了那么一点点,一直小心珍藏,连她的贴身婢女都不知晓其所在,唯一知晓的大抵只有她的好夫君王家四郎了。
  萧十娘被亲姐锐利的目光刺得坐立难安,忍不住扑了出来,挡在了王四郎身前。
  “阿姐,你不要怪四郎,你若是要怨,就怨我好了。是我狠毒,是我贪心不足,是我爱慕姐夫,是我行径下作……你要怨就怨我好了,与四郎无关,都是我怂恿的他……”萧十娘边哭边诉,神情哀婉,凄迷动人,“因为你的所作所为,族内对你抗议声越来越大,上上下下对你都颇多怨言,只是碍于、碍于……夫人也逼着四郎让他休了你,四郎不愿,他也是为难,你不要怨他,这主意是我出的……”
  
  她这宛如一只小白兔的亲妹妹到底何时如此会做戏了,还是她一直挺会做戏,只是自己没有发现?
  看似萧十娘在替王四郎辩解,实则所说之言无一不正中他的内心。王四郎自喻光风霁月的人物,行走在外谁人不道一声正人君子心胸坦荡,如今却是做出对妻子下毒害命这种骇人听闻之事。王四郎本是因萧九娘控诉正内心忐忑不安,听了萧十娘所言,却是强稳下混乱的心绪,面上的表情也由心虚挣扎变为了凝重。
  “阿妧,你不要怨十娘,是我、是我……”他跺脚一叹,以袖掩面,“全部是我做的,此法也是我想的,你那药也只有我知晓在何处。你若要怨就怨我吧,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以偿还我俩的夫妻之情!”
  好一对狗男女!
  
  萧九娘笑了。
  “谢谢你们将我形容的如此恶行昭彰,既然如此,你们也知晓这王家上下到底是碍着什么对我退避三舍,怎么着?将我弄死了,就不怕那人知晓?”
  萧九娘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她俏皮的伸出一指,虚空点了两下,“我知晓你们定是深思熟虑才会如此作为,让我来替你们想想,怎么,想用这张同样的脸来冒充我这个圣上钦封的荣国夫人?”
  此言一出,萧十娘与王四郎的脸色俱白,看来萧九娘所言正中两人的心事。
  萧九娘盯着眼前这两人,讥讽的笑声充斥在整间屋舍,在静谧的夜色中,分外刺耳。
  可即是如此,也未见她这流芳园里的奴婢们出现。萧九娘知晓,既然这两人敢对她下毒,又敢出现在她眼前,自是经过周密安排了,也可能在静谧的深夜里,这王家上上下下还有不少人的眼睛盯在此处,人人都盼着她死,只有她死了,他们才能畅快。
  
  萧九娘都知晓。
  早在她分辨出自己中了红颜枯骨,她便知晓自己今日生机全无了。
  她没有惧怕,没有不甘,没有眷念,没有后悔,也没有怨恨,若说有大抵只有一些怨自己瞎了眼。自己瞎眼,与他人无关。
  萧九娘此人从来睚眦必报,报仇不过夜,谁敢咬她一口,她会十口百口的咬回去,谁让她不痛快,她让人不痛快一辈子。所以还有什么不甘和怨恨的呢,该享受的享受的,该得到的得到了,该踩死的也都踩死了,她死而无憾!
  至于眼前这个男人,对她来说早就不重要了。
  终归是两路人,行不到一处去!
  
  笑声终于歇下,萧九娘仿若累了也似倚在榻上。
  蓦地,她勾了勾手指,嘴角噙着笑,“来,我再对你们说最后一句。”
  两人面面相觑,踌躇不前。
  萧九娘真该佩服自己的恶行昭彰,竟然让人恐惧如此,哪怕是自己同床共枕的夫君竟然也害怕自己临死反扑。
  她笑了笑,用指尖点了点自己艳红的唇。
  不知何时,她的唇竟然红似滴血,无人知晓这是红颜枯骨毒发的唯一象征。只是这种情形是只会持续一会儿,待人毒发身亡以后,便会恢复正常,外人看去也只是形同酣睡。
  “你们有没有听过一句话,打狗……也是要看主人……的……”
  
  这个声音很轻,仿若一阵风吹来便能让其消失的无影无踪。榻前两人心绪纷乱,再抬眼却发现榻上那人早就没了声息,双目紧闭,粉面如桃花般娇艳欲滴,嘴角噙着一抹快慰的笑,神色安详。
  王四郎怔怔的看着榻上那人,突然泪眼磅礴,心如刀绞。
  萧十娘却是看着那娇艳如花的面孔,心脏忍不住的收缩再收缩。她终于得偿所愿,应该高兴的,为什么却是满腔满腹的心慌?
  打狗也要看主人?
  主人?
  知道些许旁人并不知晓东西的萧十娘,脸色在一瞬间煞白。
  不会的,不会的!
  
  ……
  
  那辆熟悉的马车上。
  还是少女时的萧九娘神色略显紧张的紧攥着玉手,她的对面坐着一名男子。
  男子身形高大,仅是坐姿便比萧九娘高上一个头不止。一袭紫衣,玄纹广袖,眼睑半垂遮住狭长俊目中的幽暗光芒。他一手随意的搁在膝上,一手置于身前案几,白玉般的修长手指轻轻的敲击了两下案几。
  “你与他不适合,你、的性子并不适合嫁人。”
  “……可是、可是九娘累了……”
  
  之后两人再未谋面,那句话也是他最后对她所言。
  她抛下了一切决定嫁人,明明打乱了他许多部署与计划,他却未置一词。她甚至担心过表面冷淡至极实则是个小心眼的他,会不会报复与她,他却似乎将她遗忘。
  直到他得偿所愿,终于登上自己想要的宝座。
  所有追随过他,于他有功之人,皆论功行赏。彼时她正在王家后宅与人斗得不亦乐乎,表面高调,实则艰难至极,一封圣旨降下,让她从地到天。
  所有人都对当今陛下为何对一名内宅妇人如此恩赏瞠目结舌,只有她明白到底是为了什么。
  就如同当初一样,他也是这般将自己从生死挣扎中拉出来的!
  
  主子你那么小心眼,又那么护短,应该会替九娘报仇的吧?
  主子,我应该听你的话……
  若是有下辈子,我再也不跑了……
  当黑暗降临之时,这是萧九娘脑海里仅剩的念头。
   正文 第2章   ==第2章==
  
  雨,从早上开始便不停的下着,淅淅沥沥的,敲打在屋檐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直至近傍晚,也不见停歇。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空气里散发着一丝冰冷的凉意。
  明明已经是春天,却仿若又回到冬季一般。虽说春雨如油,但那仅对田里刨食的庄户人家而言,对于那些衣衫不够厚实,又无炭火取暖,屋漏偏逢阴雨天的人来说,却不亚于一场灾难。
  
  此时位于萧府西北角伶院靠角落的一间厢房里,一阵撕心裂肺的低咳声连续不断的响起,让人忍不住为此人而内心担忧。
  近一年多来,这种低咳声总会时不时响起,起先路过之人还会侧目一二,日子久了大多都能视若无睹了,顶多会呸上一句‘那月姬个病痨又开始了’。
  这间厢房面积并不大,进门处是一扇破旧呈灰黄色的屏风,屏风后是一张挂着湛蓝色粗布帷幔的箱式大床。帷幔已经很破旧了,上面打着五颜六色的补丁,灰扑扑的,虽是如此,在这寒冷的初春,也是能御寒一二的。
  
  床上杂乱破旧的被褥里,卧着一名妇人,这妇人大约三十多岁的样子,面色苍白,身体干瘦,眼中带着明显的血丝,嘴唇因长期干燥而裂出一道道口子,白皮干翘。整张脸完全瘦脱了形,显得一双无神的眼睛更大了。
  谁能想到这名形容枯槁的妇人,就是十多年前风靡整个长安城的舞姬月娘呢?也许有人知道,但谁都无法将眼前这名妇人与那拥有如花美貌,一曲‘胡旋舞’让众多达官贵人倾倒不已的月娘对上号。
  舞姬月娘就仿若是一阵风,拂过,便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当年有许多人猜测这月娘大抵是让哪位贵人纳入后宅,当然也仅是猜测。这长安城内众多歌舞坊舞姬伶人无数,月娘也不过是其中一人,也许宛如昙花绽放让人一时惊艳,但并不能让人多做留念,不过是茶饭之余的一时闲谈罢了。
  
  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响起,床榻旁一名梳着双垂髻的女童赶忙去了旁边矮柜前,她先是看了看茶碗里的冷水,又伸手摸了摸旁边的瓦罐。
  冷的。
  再望望榻上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妇人,一时无助的小声哭了出来。
  榻上的妇人愁苦的看了小女儿一眼,想出声安抚,无奈身体不由人。咳着咳着,两道晶莹的泪水顺着枯瘦的脸庞留了下来。
  都怪她!若不是她一时糊涂,如今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境地,更不会连累两个可怜的女儿。
  其实若让月姬来选,她早就不想活了,可是她舍不得自己两个冰雪可爱的女儿。在这种吃人的世家大宅里,不被父亲承认又没有娘护着的孩子如何能活下去,她只能强拖着病重的身体能拖一天是一天。
  
  棉布帘子被掀开一角,很快又被掩上,走进来一名女童。
  她十岁左右的模样,一身破旧的姜黄色的袄裙,头梳双垂髻,巴掌大的小脸,尖尖的下巴,眉眼清秀,可以看出日后定然是个美人胚子。她的个头并不高,细瘦纤弱,却提了一个与她体格不符的破旧食盒,让人忍不住生出一种怕她纤细胳膊承担不住重负的担忧。
  她走进来后,先将食盒放在地上,然后打开一样样往外拿着东西。两个黑色的粗陶水罐,一大一小,一碟酱菜,一盘失去颜色的青菜,还有一盘子粗面馒头。她将这些一一摆放置榻前的矮桌上,然后便去拿了茶碗,从带回来的一个水罐中倒了一碗水,端着去服侍榻上的妇人缓缓喝下。
  
  一旁哭泣女童见此,露出一丝笑颜,跑到她身边道:“阿姐,你打了热水,我正想给阿娘倒些热水喝,可是水都是冷的。”女童细细的嗓音里带着一丝哭腔,显得分外怯弱与委屈。
  “我去大厨房拿膳食,顺便打了些滚水。”
  与哭泣的女童相比,这名身穿姜黄色袄裙的女童却比她稳重多了。若是有外人在场便能发现,这两名女童样貌惊人的相似,不光样貌相同,年纪体格也相同,宛如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眉宇间神韵不同。一个淡定沉稳,一个却是怯生生的,似乎胆子不大。
  身穿姜黄色袄裙的女童见妇人将水饮完,便将茶碗放置一旁矮桌,又从怀里掏出一块蓝布帕子给她拭了拭嘴角。
  月姬总算可以缓上一口气了,她虚弱的对大女儿笑了笑,“大囡,辛苦你了。”
  大囡没有说话,又去矮桌上摆饭,将大瓦罐里的稀粥倒出来,分了三碗,便端着稀粥来服侍月姬喝粥。
  
  月姬一面艰难的咽着稀粥,一面吩咐小女儿小囡先去用饭。天气寒冷,她们的住处本就离厨房很远,这么一会儿功夫,本来滚烫的饭食已经是温热状,再耽误就全冷了,到时候用了,恐伤了脾胃。
  本是一胎同胞,小囡生下来却比大囡小了一圈,从小体弱多病,月姬没少费心思。相反大女儿大囡从小身体康健,也因此要比妹妹承担了更多的责任。例如照料病重的阿娘,例如照顾胆小爱哭的妹妹。
  月姬身体不舒服,喝完稀粥便吃不下了,大囡担忧的望了她一眼,便去矮桌上用自己的膳食。
  饭并不好吃,量虽足够,却并没有什么营养。阿娘身子本就虚,去年冬天天气寒冷,炭火又有限,阿娘为了紧着她和妹妹,自己却落下了风寒。风寒好不容易见好,又引发了往日的咳疾,以致一病不起,卧病了整整一个冬日。
  她们母女三人在萧家处境本就尴尬,往年阿娘身体健好之时,身为思乐阁的舞姬,所分发的用度虽不能让母女三个衣食无忧,但也将将能够过日子。自阿娘身子垮了,她们的处境就越发艰难了。
  不能跳舞,便只能充作伶院的杂役。一个杂役的日常用度能有多少呢,若不是这伶院上下皆知这母子三人身份不同寻常,想必早被撵出了这萧家大宅,即是如此也无人对她们母女三人另眼相看几分,顶多就是保证饿不死算了,更不用说请医问药了,月姬这病就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拖出来的。截止至今,已是病入膏肓,月姬自己心里清楚,大囡心里也清楚。
  
  她记得她娘便是在这个多雨的春天死的,死的那日也是像今日这般淅淅沥沥下雨下个没完。
  想到这里,大囡紧了紧细瘦的小手,突然有些食不下咽。
  “大囡,你是不是不舒服?过来让阿娘看看你头上的伤。”
  见女儿紧皱着眉头,食不下咽的模样,月姬想起前几日这孩子因和人起了争持,被人推倒撞伤了头的事。
  那云姬也真是,大囡不过是个未过十岁的女童,居然跟个小孩子计较起来。不过也不怨人家如此,若不是她这个当娘的没本事,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又何至于让孩子平白遭受这样的苦。
  想到这些,月姬不禁泪眼朦胧,又啜泣起来。
  
  大囡乖巧的去了阿娘身边,让阿娘看了看自己的头伤。
  当日大囡撞伤头晕了过去,可把月姬给吓傻了,幸好天公疼惜苦命人,孩子并没有出什么问题,醒了之后也未说哪儿有不舒服,月姬才放下心来。今日再看,那处肿包也消下去了不少,月姬又问了问女儿是否哪有不舒服,得到的答案是否,才小心的将大囡头上布条缠了回去。
  “你要多吃一些,阿娘身体不好,你妹妹胆子又小,全得你多看护她。若是你再出了什么事,阿娘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
  月姬哭得伤心欲绝,小囡见阿娘哭也跟着嘤嘤的哭起来。大囡一阵心烦意乱,站起来说了一句我无事,便去收拾矮桌上的盘碗了。
  
  将食盒送回大厨房,回来见小囡已经在月姬身旁睡下,月姬也是半阖着目似睡熟。大囡动作轻巧的将门闩上,便去了右侧一间小屋。
  这间小屋面积不大,左右各有一张床榻,中间有一个矮柜,别的再无其他。这是大囡和小囡的房间,不过小囡从小粘娘,大多时候是与月姬一起睡的,倒是空了一间屋子给大囡独处。
  因着雨天潮湿,屋里散发出一阵浓重的霉味。大囡视若无睹,褪鞋上榻,躺下之后将一床薄被褥拢在身上。
  
  萧九娘没有想到自己会重活回来,回到自己幼年之时。
  重活回来的那一日,萧九娘睁开眼后简直吓呆了,若不是遥远记忆中那张印刻在自己灵魂深处的脸,她简直不敢置信自己居然重活了一遭。
  之后两日,萧九娘一面养着头伤,一面熟悉着各种事物,这才发现她居然重回到她亲娘月姬临死之前。
  是让她再一次体会丧母之痛吗?
  上一辈子萧九娘并不擅医,不过因机缘巧合之下习了一些毒术,倒也让自己懂得一些药理。
  月姬已经没治了,生产之时因是双胎让她陷入难产,侥幸活了下来两个孩子也无事,却已经掏空了她整个身体,这么多年来为了两个女儿她一直强撑着,又因为小囡从小体弱劳心劳力。人人都以为月姬是近几载身子才日渐不好,只有萧九娘知晓月姬早已是外强中干,之前的几次病痛不过是内里的沉疴渐渐显露了出来,而如今也不过是拖着日子。
  
  明白这一切后,萧九娘自是倍受打击,可上辈子经历了那么多,已经足以让她平淡视之了。
  早就应该习惯了不是吗?那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觉!
  不,又怎么能够习惯呢!
  上辈子从一个没名没姓丧母父不认的贱奴之女,到让整个萧家都对她为之忌惮,萧九娘付出了无数心力与代价,没人知晓她到底经历了什么。很多人都惧她怕她,暗里骂她是个毒妇,表面上却唯唯诺诺从不敢多置一词。
  萧九娘已经站在高处太久,却没有想到一闭眼再一睁眼,居然将她打回原形,再度回到幼年最艰难的时刻。
  
  回想着幼年之时发生的一切,萧九娘久久不能平静。
  她更清楚眼前的平静只是镜花水月,只要她不甘,只要她想冒出头,只要她想拿到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危机和打压就会迎面而来,直到将自己彻彻底底踩死。
  她还没有忘记自己此时叫大囡,还只是一个没名没姓的孩子。
  萧这个姓,离自己还很遥远。 正文 第3章   ==第3章==
  
  下了多日的雨终于停了,整个天灰蒙蒙的。
  
  一大早大囡便起来,洗漱后往大厨房那里去领早饭了。
  一路上来来往往的下人许多,俱是对她视若无睹,有那么一两个注意到她的,也只是眼神诡异的瞄一眼便罢了。
  萧家大宅很大,到底有多大,大囡并不知晓。哪怕是她上辈子成了萧家的萧九娘,她也是没有逛完过整个萧家大宅的。
  此时她所身处的地方乃是萧家靠西北角处,在这里有一处面积极为宽广的大院子,取名叫做伶院。
  伶院,顾名思义,住在这里的大多都是伶人。
  
  大齐承继前朝旧唐遗风,有些钱财的人家俱是蓄奴成风,更不用说像萧家这种从前朝便遗留下来的世家门阀了。不光蓄奴,还养了不少伶人用于寻欢作乐,这些伶人俱有技艺在身,擅舞擅乐不提,个个也是样貌出众。
  所谓的伶,不过是表面上的称呼,对于一些豪门世家来说,这些伶人还有其他的作用,那就是妓。
  所谓伶与妓之间,只隔了一层薄纱,这种说法并不为过。
  在伶院,伶人分三六九等,技艺惊人可拔头筹者为姬。
  例如月娘便因其舞艺超群,被冠了个姬,之前推大囡让其头受伤的云姬,也是如此。
  在伶院,能被冠上‘姬’这个称呼的,是处于最高等的地位。日里吃穿用度皆为精良,身边还有婢女侍候着。
  
  当然也有例外,那便是月姬。
  所谓的日薄西山,大抵讲得就是如此了。如今的月姬早不堪担当‘姬’这个称谓,若不是她与萧五郎君有着那样一层关系,又为五郎君生下了一对双胎女儿,伶院所有人都是心知肚明,估计伶院早就容不下这个病痨。
  这也是为何有人会用异样眼神看大囡的原因,一个有着萧家的血脉,却不得见光的贱奴之女。
  
  大齐承继前朝旧唐遗风,律法与世俗观念也与旧唐大同小异相差不远。大齐缔结婚姻关系遵循一夫一妻制度,其实也就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度。齐律规定贵族豪门官僚除正妻外,纳妾皆有规制,并不是想纳妾便可纳得。首先人数便有限制,例如一品官员可纳妾十人,二品官员可纳八名,到了等级最低的七八品官员,便只可纳一名了。另外对方必须家世清白,也就是俗称的良民。
  良贱不可通婚,这是大齐的铁律,也是为了保护严格社会等级下的畸形产物。齐律规定:“以妾为妻,以婢为妾者,徒一年半,各还正之”;“奴婢贱人,律比畜产”;“奴婢既同资产,即合由主处分”。也就是说奴、婢是完全没有人生自由与权利的,完全为其主人所占有最低等的“贱民”。
  其中奴婢又分属官奴与私奴,早年月姬未进萧家大门之时,便是教坊司下乐坊的一名官奴。之后由官转私,成了萧家的私奴。
  而在大齐律令规定中,未在律法准许下婚姻关系内产子,皆属奸生子。奸生子是得不到律法保护的,并没有任何的继承权。尤其是奴婢产子,“及生产蕃息者,谓婢产子,马生驹之类”。奴婢生下的孩子,若是得主人承认,还能得片瓦遮身,若不能的主人承认,便随母属贱。
  
  而大囡和小囡皆随母,至今无名无姓。
  这也是为何大囡在伶院行走,会有人用异样眼光看待她的原因。
  萧家像她这种身份低下的血脉不是没有,但过得皆比大囡母子三人好。最起码比身份最为低下的奴婢要高上一等不止,也不愁吃喝,只是身份上不得台面。
  好奇这一切原因的萧家奴婢很多,但具备‘前辈’警告过了,及至至今变成了一个令人忌讳的话题,人人皆知根由,却从来闭口不谈。甚至偶尔还会有人对其母女三人刁难一二,因为她们知晓只要闹得不过格,是有人愿意看到这一切的。
  尤其随着月姬近几年身子越发差,这种情形愈演愈烈,私底下的小动作层出不穷,若不是大囡这个做女儿从来不是个善茬,母女三人估计连温饱都无法保证。
  
  一路到得伶院的大厨房,大囡刚一踏入,整个大厨房便静了一瞬。
  各种奇奇怪怪的眼神射了过来,有不屑的,有厌恶的,有好奇的,有看笑话的,众多纷杂。
  大囡不言不语,去旁边的一个柜子里拿了自家的食盒,打开却发现里头的碗盘尽皆碎了。
  她沉默了一瞬,将食盒拎了出去,把里头的碎瓷片全部倒了出来,又拎着食盒回到厨房。
  厨房里很安静,一众杂役仆妇们看似各司其职非常忙碌,实则眼角的余光都放在大囡身上。而在众仆妇中有个正在领膳食,打扮很是鲜亮的绿衫婢女,则是眼怀嘲笑恶意的斜睨着大囡。
  这名绿衫婢女名叫红绸,乃是舞姬云姬身边的一名侍女。
  见这诡异的气氛与情形,大囡便知晓自家食盒之所以会是那副样子,定是这红绸所为,自然也明白她为何会如此做。
  
  大囡是前几日撞了头晕过去,才回来的。对于小时候的记忆,因为事隔多年有些模糊,但大体还是记得云姬此人和她阿娘一直不对盘。自她娘身子垮了,不能跳舞,不能以舞姬出现在萧家招待客人的筵宴上,云姬便屡屡刁难,各种小手段及明嘲暗讽层出不穷,与云姬一派的伶人以及想讨好巴结她的下人,自然也是同仇敌忾。
  月姬性子柔弱,每每避让锋芒,但大囡从来不是一个喜欢避让的性格。可能与身份以及从小生活的环境有关,再加上阿娘和妹妹皆是柔弱的性格,大囡小时候脾气颇为暴烈。表面上看起来沉默寡言,但谁要是惹了她,就等着被报复吧。并且她十分有心机,惹不赢的,她便避让开来,但她会记仇,长长久久的记着,一旦让她逮着机会,她便会十倍百倍的报复回去。
  终究还是年纪小了,前几日大囡偷偷藏在思乐阁练舞,被云姬发现。云姬讥讽于她,又讥讽月姬是个病痨鬼,活不了多少时日,触怒了小小的大囡。她不管不顾一头撞了过去,哪知未撞伤云姬,反倒被云姬给推倒磕伤了头。
  
  事情发生后,伶院的管事仆妇莫大娘怕事情闹大,请了大夫与大囡看过,又对月姬母女进行安抚,并对云姬进行了责问,此事才算撩过。
  不过也只是表面现象,这不,红绸为了给云姬出气,便私下里砸碎了月姬母女三人用膳的盘碗,以作为报复。
  月姬病重已久,又有个咳疾,人人厌恶嫌弃,所以母女三人的餐具俱是单独配备的。这一套盘碗还是大囡捡了别人不用的粗陶器物拼凑而成,这下被砸碎了,她们母女三人吃饭可就成了问题。当然还是可以找厨房的管事仆妇再要几样,只是免不了会看人脸色兼被人嫌弃。
  而红绸之所以会领了膳食还逗留大厨房不走,也正是要看了大囡的笑话,然后拿回去说了给云姬解气。
  厨房里这一众仆妇皆知这其中的矛盾,只是云姬在上面主人那里得宠,又在伶院素来势大,自然没人愿意与她对上,更没有人愿意与她为难。尤其对方还是月姬母女三人,这三个让人讳莫如深的存在。
  
  大囡会如何做呢?
  众人都很好奇。
  在伶院呆久的下人们可尽皆知晓这大囡不是个善茬,以前大厨房里可不是没有人为难过她,可大囡年纪小小嘴巴特别毒辣,不是将人气个仰倒跌,便是又哭又闹又撒泼,闹得人们都来看笑话。
  一个是垂髫幼童,一个怎么来说也是个大人了,光天化日之下宛如在演闹剧,次数多了谁愿意给人当乐子瞧,俱都收敛起来。
  当然私底下肯定有人骂大囡如此泼皮,真是贱人生了个贱种。也有人气恼不过当面骂过了,大囡当众不依便撕闹开来,第二日那人便被领走发卖了出去。
  月姬是贱人没假,大囡也确实个贱人生的种,可别忘了人家还有个姓萧的爹,虽然爹并不承认,但终归究底有萧家的血脉。这事不用报上去,管事的仆妇自然忌讳莫深要动手处置,萧家的规矩向来严谨,不该触犯的底限是绝不能触犯的。能在这大宅院管事的,少不了有两个对手,不处置那犯了规矩的人,被人寻来做了筏子该自己被问责了。
  
  鉴于这些,伶院里稍有些明眼人俱不会明目张胆的欺负大囡,就算刁难也是私底下让人抓不到手脚的小动作。前两日云姬和大囡闹得那出,便让伶院上下看了不少的笑话,今日红绸这一举动,更是让人生出了看戏的心态。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反正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这是人们的通病。
  
  大囡直直的往红绸走了过去,红绸见她这怪异的行举,既想避开又觉得避开有点丢份儿,只能瞪着眼睛看着她朝自己一步步走来。她以为自己这样保存了颜面,实则一开始那似想避开的动作,早就让一众人看在眼底,暗笑在心。
  大囡走到红绸身前,淡淡的撇了她一眼。
  旁人不觉,只有红绸在一瞬间僵直了身躯,一股寒意从脚底往脑门窜去。红绸不是没和大囡做过对,但还是第一次见到大囡如此可怖的眼神,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那种感觉,只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凶物给盯住了。
  
  趁着红绸发呆的空档,大囡抢走了她手里的食盒。 正文 第4章   ==第4章==
  
  云姬所用的器物自然不是月姬母女三人可比的,光是一个食盒便看起来与众不同。微微泛着暗红色的木材,纹理细密,上面雕刻着精美的花纹。
  大囡只是一眼便看出这是上等的楠木所制,不像她之前拎的那一个,不过是几块薄薄的木片钉成的一个带把手的盒子。
  这种东西放在上辈子的萧九娘来看,自是从来不入眼。只是重生回来,吃得是简陋饭食,穿得是粗布补丁衣裳,用的器物尽皆粗鄙,不过一个楠木食盒便让她心生了一种‘不是自己的’感叹。
  
  这种念头不过是一闪即逝,大囡将食盒放在地上,将里头盛着饭食的器物拿了出来。云姬的膳食自然也不是月姬母女可比,煮得香浓的黍米红枣羹,几碟颜色好看的小菜,白胖诱人的金丝花卷儿,还有一盘虾肉蒸饺,一碟鸡蛋饼。
  大囡不由自主咽了一口口水,却并没有再去望那些吃食,而是端着一一倒进一旁的潲水桶里。
  这一动作仿佛解开了定身的魔咒,让红绸顿时尖叫起来,也让一旁的仆妇们尽皆讶然出声。
  没有人会想到大囡会是这样的动作,倒是仆妇中有那么一两个明眼人知晓大囡这举动里包含的意思。
  萧家规矩严谨,伶院里的等级分明,按理大囡母女三个是不可以用舞姬这等规制的膳食的,日常用度皆属杂役,而大囡如此做也不过是不让人在明面上挑刺。要知道,红绸砸了大囡的盘碗,大囡拿了她的来抵,即使是闹到管事仆妇那里也是说的过去的。若是连食盒带里面的膳食都抢了,却是从根儿上站不住。
  
  倒干净后,大囡也没有去洗刷盘碗,而是端着去了灶前负责杂役膳食的厨娘跟前,让其为她盛母女三人该有的膳食。
  “大囡你这个小泼皮,你竟然敢糟蹋云姬的膳食!”
  为大囡盛粥的厨娘被这尖叫声,吓得手中勺子一抖,她偷眼瞄了一眼肃着小脸的大囡,赶忙继续为她盛饭。
  待所有膳食盛好,大囡顺势便将那套装着简陋饭食的精致器物给装进自己食盒里了,并盖上盖子。
  她并没有当即就走,而是直起腰来望向暴跳如雷的红绸。
  “你砸了我的,我拿了你的,两厢相抵。”
  
  红绸的尖叫声一顿,瞪着眼睛红着脸道:“你别胡乱冤枉人,你那食盒放在厨房碎掉了,谁知晓是哪个砸的,凭什么就赖在我头上。”
  大囡撇嘴道:“就你那副不怀好意等着看笑话的脸,傻子也知晓是你干的。不要自己蠢,便怨别人比你聪明。”
  这话说得精辟,顿时让众人望着红绸的眼神诡异了起来。
  红绸的脸红似滴血,大声嚷道:“反正东西你给我放下,那是云姬的器物,你拿走了我回去怎么和云姬交代?”
  “你愿意如何交代就如何交代,敢做不敢当?”
  低低的取笑声中,大囡拎起自家的食盒大步踏出厨房。红绸想去拦又不敢,之前那会儿大囡的眼神着实让她心里悚得慌,只能跺跺脚,往云姬的住处疾奔而去。
  
  回到住处,月姬和小囡两人已经醒了。
  月姬仍旧半卧在榻上,精神萎靡,小囡偎在她身边,一见大囡提着食盒走进来,便迎了上来。她早就饿了,每日都是馒头稀粥那些没有油水的吃食,饿得总是很快。
  帮着打开食盒,小囡发出一声惊讶的感叹。月姬抬眼望去,顿时看到与那食盒不符的精美器物上了。
  “大囡,这些盘碗是从哪里弄来的?”月姬一脸讶异之色。
  “从厨房里拿的。”
  大囡边说边将食盒里面的东西端了出来,并在矮桌上摆放好。
  月姬一脸担忧之色,咳了两声道:“你该不会是拿了别人的器物吧,这东西一看便不是常人所用,你是不是跟人又起了争执,阿娘怎么跟你说的?我身子不好,护不住你,你能容忍便容忍一些,你这孩子怎么总是不改,难不成阿娘说的话你也不听?”
  月姬又是焦急又是担忧,能将这段话说完已是极限,说完后便止不住的咳了起来。小囡赶忙凑了过去,给她顺气拍背。
  
  就在这时,门突然从外面被人撞了开,随着一句‘月姬你教的好女儿’,云姬带着红绸气势汹汹的走了进来。
  云姬大概双十年华的模样,生得娇媚婀娜,皮肤白皙似凝脂,红唇不点而朱,一双含情目端得是美丽惑人。她身着碧青色短襦及橘红色绣大片牡丹的高腰裙,臂弯上挂着一条薄纱披帛,更显其曲线玲珑有致,宛如九天玄女下凡。
  云姬无疑是美丽的,月姬曾经也很美丽,只是被病痛掏空了身躯,如今和云姬形成了很鲜明的对比,让云姬满是怒火的双眼不禁现出一抹讥讽来。
  也因此她脸上的怒火反而奇异的消失了,变成了全然的嘲弄。
  “怎么?我的东西可好用?也确实,只能用些粗陶粗瓷的粗鄙人,自然是没见过如此好的东西。”
  云姬的声音很好听,柔中带着几分娇,娇中又夹杂几分媚,若是有男人在此,差不多已经软了骨头。只是用这好听声音说出来的话,却是分外恶毒,带着满满的恶意。
  言语之间,她走近矮桌,弯腰捻起矮桌上一只空着的润青色的细瓷碗,佯装欣赏的看了看,然后松开纤白的手指。
  只听得‘啪’一声,瓷碗掉在地上碎裂开来了。
  
  月姬的脸一瞬间更加白了。
  她强制镇定,压住涌到嗓子眼的痒意,强笑道:“若是大囡有什么做的不到的地方,还请云姬妹妹多多宽容,她是个小孩子……”
  话还未说完,便被云姬尖声打断:“谁是你的云姬妹妹,我可没你这种病痨的姐姐!”
  一口气被打断,便再难得续上,月姬撕心裂肺的咳了起来。云姬不但不饶,反而面带讥讽的又欲启唇说什么。
  这时,大囡出声了,“东西是我拿回来,并且我没准备还回去,你想怎么着吧?”
  “大、大囡……咳咳……你别说话……咳咳咳……”
  “月姬,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女儿,整个就是一泼皮货!”云姬纤白的食指直指大囡的鼻尖。
  “……云姬,我代……我代大囡……咳咳……跟你道歉……”
  “红绸砸了我们的盘碗,我拿你的来抵,好像并不为过?”
  
  大囡表情淡淡的,语气也十分平静,这副模样刺激到云姬,让她尖声道:“你哪只眼睛看到红绸砸了你东西了,就在这里信口雌黄?再说,就算红绸真不小心弄碎了你的东西,你们那破烂玩意儿是我这东西可比的吗?你们配用这么精致的瓷器吗?”
  云姬越说越怒,飞起一脚将矮桌踢翻,桌上的膳食以及盘碗俱跌落在地上,碎了一地,发出哗啦哗啦的碎响声。
  
  云姬本就和月姬之间有隔阂,可能与身份地位有关。早年月姬是舞伶中首屈一指的舞姬,云姬还只是个只是颜色鲜嫩的小伶人。
  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这句话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云姬似乎忘了很多年前,她总是在月姬身边跟前跟后叫着月姬姐姐,月姬见她聪明伶俐又颇有天分,便将她带在身边悉心教导教了几年。
  哪知云姬甫在人前出风头,便是将月姬从舞姬主位的位置上掀下来,当初谁人不说云姬忘恩负义居心叵测。可月姬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并因其身份无人敢为其抱屈喊冤。而云姬在舞艺之上,确实也得天独厚,让人无从挑剔,慢慢坐稳了主舞之位。
  起先云姬还算收敛,随着月姬身子越加不好,慢慢显露了其真实面目,举凡和月姬有关的,她便卯足了劲儿去踩。渐渐大家也知晓她秉性,虽暗里质疑其心性,但表面上却一直不敢说什么。
  这些恩怨,大囡也是知晓的。她本就厌恶云姬此人,又因其屡屡针对,更是针尖对了麦芒。
  
  “我们不配用,难道你就配用了吗?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
  换着以前的大囡,估计这会儿早就仿若被针扎屁股似的跳了起来。可毕竟今时不同往日,经过上辈子那么多的种种,此时的大囡虽表面还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女童,其实内里瓤子早就不是了。
  上辈子萧九娘得势以后,便将云姬收拾了,云姬算得上是死在她手里的。一个死人,大囡并不将她放在眼里。就算这会儿还没死,她也知晓刺人要往痛处刺,而不是只是逞一时之勇做些无用功,让敌人得意,让自家落个难堪。
  果不其然,云姬仿若被针刺似的跳了起来,漂亮的脸蛋扭曲起来。
  “你们什么身份跟我比,贱人生贱种——”
  “你知道上次说是我贱种的人去哪儿了吗?”大囡笑得怪异。
  
  云姬猛地一窒,而后讥讽的笑了笑,“谁听到我骂你贱种了?红绸,你听见了吗?”
  此时除了月姬母女三人,便是云姬两人,没有外人在场,云姬自然不怕落人口柄。
  红绸声音洪亮道:“云姬,奴并没有听见。”
  云姬得意的笑了笑,指了指仍是呛咳不已的月姬道:“贱人!”又指上大囡的鼻子,“贱种!”
  出乎意料,大囡竟然未显出暴怒的样子,而是笑容可掬道:“你比我们又能高贵到哪儿去?不是贱人的云姬,不是贱人你会呆在这伶院里?!”
  这句话刺痛了云姬的耳朵,让她眼睛顿时红了起来。她欺身过来扬起手就想掌掴大囡,月姬吓得想出声阻止,却掩盖不了嗓子眼里咳声,小囡吓得嘤嘤的哭了起来,红绸一脸得意的笑,等着云姬好好收拾这泼皮丫头。
  就在那玉手挥下来的一瞬间,突然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视线再往下移去,原来不知何时大囡手里竟拿了一块碎瓷片,抵在了云姬的玉颈上。
  
  一抹刺眼的红色从那细白的脖子上泌了出来,化为了一颗小小的血珠。云姬感觉到脖子上的凉意,漂亮的脸一瞬间煞白。
  “你可以试试我敢不敢刺下去。”
  大囡的声音冷冷的响起,明明声音不大,却在月姬急惶的呛咳声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的手往下抵了抵,更多的血珠崩了出来。
  “大囡,你干什么?”红绸尖叫道。
  “你还可以试试我弄死你了,有没有人找我偿命!” 正文 第5章   ==第5章==
  
  云姬僵硬的眼珠直直瞪着斜下方的那对眼睛,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原来大囡的眼睛很漂亮。
  形状完美,眼长而眼角微微上翘,上下眼睑的线条仿若浓墨勾勒似的精致。且瞳孔极黑,晶莹剔透的,似乎会反光,她从那瞳孔里看到自己扭曲害怕的脸,还看到了一丝冰凉的冷意。
  那丝冷意让她宛如被一盆凉水从头到浇尾湿了个透顶,甚至让她忍不住打起一个冷颤,也似乎在告诉她,对方没和她开玩笑。
  
  “不是贱人的云姬,你猜猜看,若是我将你就这么弄死了,会有人找我偿命吗?”大囡冷冷的声音再度响起。
  云姬感觉舌头和嘴似乎不是自己的了,根本无法言语。而脖子上加重的刺痛感却让她生出一个错觉,似乎若是她再不回答,很可能以后都说不了话了。
  她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明明对方只是一个未满十岁的女童,身量体格俱不及她,她只要轻轻一推便能将对方推倒。可理智却告诉她,不要尝试,在她将对方推倒的同时,很可能自己脖子上被扎一个窟窿。
  “不、不会……”无限惊恐中,云姬听到自己变调的声音响起。
  
  大囡笑了笑。
  云姬明明看她在笑,却没感觉出来那是笑,那是恶鬼在招魂。
  “那你可知道为什么不会?”
  又是一阵剧痛,云姬感觉自己脖子痛得快断掉了。她似乎感觉到自己的血在不停的流淌,却不敢伸手去触摸。她急急着张口想说,却一个不防咬了舌头,狼狈的一呛,仓皇道:“因为、因为云姬是个贱人……”
  这话甫一出口,便让云姬的脸涨红了起来,但涨红只是一瞬间,转眼间又转为惨白。
  “还有呢?”
  这一会儿云姬已经忘了所谓的脸面是什么了,那抵在自己玉颈上的冰冷瓷片就像悬在头上的一把刀,让她一边恐惧的淌着泪,一边将心中所想一一说了出来。
  
  “贱人身份低贱,死了也就死了,就像死只鸡死只鸭那么简单,没有人会关心,也没有人会在乎。你和云姬不同,你终归究底还有萧家的血脉……”
  “既然如此,你何必与我为难?你难道不知道兔子逼急了也会咬人——”顿了顿,大囡失笑道:“我倒忘了,你好像是被人唆使来与我们作对的。”
  接下来的一句话大囡说得声音极小,仅她与云姬可以听见,“我娘就是前车之鉴,你以为以后她会放过你?”
  云姬扑通一声跌坐在地上,言语已经无法形容她此时的心情了。她满脸惨白,似乎真的被大囡吓到了,无人知晓她心中不停的徘徊着一句话,‘我娘便是前车之鉴,你以为以后她会放过你!’
  大囡随手扔了手里的瓷片,便去收拾地上的残局了,似乎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
  红绸小脸吓得煞白,赶忙搀扶着魂不守舍的云姬离开此处。
  
  屋中很安静,不知何时月姬的咳嗽声和小囡的哭声都停下了,大囡弯着腰一下一下扫着地面上的碎瓷片,将所有脏乱俱归拢到一处。
  月姬眼神复杂的看着大囡,终究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大囡,你不该和云姬针锋相对的。她在这伶院势大,若是得罪了她,以后的日子只怕会更为艰难。”
  大囡没有出声,也没有抬头,继续扫着地。
  “娘身子不好,你和小囡都还小,能让一步且是一步,你这性子得改改……咳咳咳咳……”
  说到最后,月姬见女儿不听不闻的模样,似乎动了气,不光流起泪还呛咳起来,“咳咳,娘如今的身子越来越差,若是有个万一……咳咳……又得罪了云姬,以后可该如何是好……”
  小囡不住给月姬顺着气,见阿姐还是一副纹风不动的样子,不禁埋怨道:“阿姐,娘在跟你说话呢?你干嘛总是气娘!”
  
  这句话似乎刺激到大囡,她猛地一下抬起头,眼神幽暗莫名的盯了小囡一眼。
  月姬见小女儿吓得一缩,又见大女儿那吓人的眼神,不禁呵斥道:“大囡,你作甚吓你妹妹,难道她说得不对?你如今真是越发难以管教了,谁不如你的意,便是暗恨在心,你小小年纪怎么养成了这样一副心性!”
  这几年月姬虽是总卧病,但大囡的所作所为也是传了一些在她耳朵里。尤其惹不起这小泼皮,没少有人来找月姬告状。
  月姬天性柔弱,旁人来告状,她不问对错总是给人道歉,待人走后,便会训斥大囡一两句。次数多了,见大囡总是不听的模样,训斥倒也少了,只是给人道歉的次数从来不少。
  
  恰恰大囡就是最厌恶她这副样子,尤其她从小因身份与环境的原因,养了一副偏激的性格。她就不懂了,为何就不能适当的硬气一些,难道不知道那群人就是欺软怕硬的典范?
  可她也懂阿娘是疼爱她的,她没有能力,又不想自己落人口舌,小小年纪落一个坏名声,便只会与人示弱道歉。殊不知这种示弱并不会让人因此放过,反而暗笑在心。大囡口里不说,其实从来没将月姬的话听进耳朵里去,上辈子小时候的大囡离经叛道的脾气,便是这样被逼出来的。虽是日后因为生存,学会了伪装学会了做戏,可是心性从来没变。
  这辈子依然也没变,但大囡突然想说点什么了。
  她突然心中生出了委屈,这些委屈是给大囡的,是给这个年纪小小在月姬身体垮了后,凭着一己之力保证着母女三人能在伶院活下去,将所有针对与刁难屏蔽在这间房门之外的大囡。
  
  难道大囡不知晓泼皮耍赖大哭大闹有损女孩子的名声吗?难得大囡不在乎旁人异样的眼光吗?
  不,其实她都懂!
  只是她没有办法!
  生存环境的艰难,秉性柔弱的月姬和体弱的妹妹,那个女人那么容不下她们,为何会放任她们母女三人在这伶院生存下去,这些年她惩治人的手段可是从没少听说过。不过是因为她们身份卑贱,不过对方知晓即使自己不言不语,刁难也会接踵而来。而没有野草般的韧性,在这种吃人的地方根本活不下去,只会无声无息便销声匿迹了。
  月姬的身体真是因为心灵遭受重创以及生产留下的沉疴吗?也许是有些的,可更多的却是屈辱、不甘、挣扎等等与明里暗里的刁难所致。月姬承受不下去,不过是几年便垮了身体,而大囡却在月姬垮后,接下了这副重担,要知道她不过是名未满十岁的幼童。
  重生回来,萧九娘很难将自己代入到这名幼小女童的身上去,即使她晓得这就是她,就是年幼的她。很多的时候,她都是以一副旁观者的目光去看待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此时她才真真正正完全和这名叫大囡的女童融合到一起。
  
  她很委屈,尘封久远的记忆似乎顿时清晰起来。
  她忆起上辈子幼年发生的一切,那些不甘、怨恨、愤怒与不被理解,这让她至上辈子月姬死之后便干涸的眼眶,突然崩出了大量泪水,在泪眼模糊下,她说出了以下话语。
  “退一步让一步,便能让这一切全部消失吗?为何你承受了这么多,却从来都没有明白过。今日红绸砸碎的是我们的盘碗,若是我们让一步,先不提今日吃什么喝什么,这伶院的人会如何看?你难道忘了以前那层出不穷的刁难与苛责了吗?那些难道都是忍出来让出来的?……是的,你就是这么认为的,你认为自己忍一时让一步,别人便会放过你。甚至你现在卧病在床,你心里也是松了一口气的,你认为自己不再是威胁了,你认为自己卑贱到泥里,别人便不屑一顾。殊不知这不过是你认为的……”
  大囡摇了摇头,突然沧然笑了一声:“你以为我愿意那样?退不了的,退一步就是悬崖!”
  大囡用袖子抹了抹脸上的泪水,便紧抿着嘴走了出去。身后有小囡的哭声与劝慰声,还有月姬的悲泣声。
  
  只是这一会儿她什么都不想管了,她想静一静。
  
  *
  
  云姬的这一番动静,没少落入旁人眼里。
  之后见云姬形容狼狈让侍女搀扶着离开,旁人便知晓肯定又是在大囡那个小泼皮跟前吃亏了。
  不要问人们为何会这么想,那月姬母女三人,也只有大囡有这个本事。这云姬平日里没少刁难这母女三个,却很少能全然占上风,俱是败在大囡那看似荒诞且胡搅蛮缠的泼皮手段上。
  过了一会儿,见大囡绷着小脸走出来,脸上隐见泪痕,旁人便知晓定是月姬又训斥大囡了。只是这大囡从小便极少哭,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竟然让她哭了。
  还未等这院中看热闹的人私下里议论起来,大囡便被一人拉进了一间屋里。
  
  月姬母女所住的这处院落俱是伶院的伶人,零零散散住了十几号人。柔姬也住在此处,不过是在靠前的位置。早先云姬气势汹汹前去月姬住处,柔姬便看在眼里,只是云姬势大,她并不敢掠其锋芒。此时云姬走了,又见大囡跑了出来,她才趁没有人看到,将大囡拉了进来。
  “怎么了?可是被你阿娘训了?”
  柔姬是个非常温柔的女人,说起话来也是柔柔弱弱的。
  她的年纪比月姬小一些,却又比云姬大一点,早年与月姬私下里关系不错。但这仅是私底下里,碍着某些原因,这伶院上上下下明面上没人敢与月姬交往,柔姬也是如此,顶多在表面上表现的关心大囡一些。
  这偌大的伶院,不是伶人便是奴婢,这大囡小囡两姐妹也是伶院里许多老人看着长大的,柔姬便是老人其中之一。
  
  大囡勾了勾唇角,“没甚,柔姨。”
  “到了柔姨面前还说假话。”柔姬嗔道,去了一旁水盆打湿了棉帕子,给大囡擦了擦小脸。
  大囡有些窘然,毕竟她内里瓤子可不是一个幼童。
  给大囡擦完脸后,柔姬拉着她在一旁矮榻上坐下,叹了一声道:“你娘说你,你便听着,她也难。” 正文 第6章   ==第6章==
  
  是啊,在这伶院,谁人不难?
  柔姬倒还好,她本就是萧家的奴婢,因体态轻盈便被送到这伶院来。从小便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可以预见日后死也在这里。
  月姬却不同,月姬一起先并不是私奴的,而是教坊里司的官奴。再往前追溯,月姬也是出身官宦之家,只因家中犯了事,男丁被充军流放,女眷被入教坊司为奴。说是为奴,其实也是就俗称的官妓。
  不过月姬进入教坊司年纪很小,已经没有关于自己本家的记忆了。因为身段柔软,便被培养成了舞伶,待学艺而成后,便入了教坊司名下的乐坊。
  
  月姬是幸运的,也是不幸运的。
  幸运的是她相貌不错,舞艺超群,并未像一般官妓那样一开始便做皮肉生意。大齐民风开放,世俗对女子的禁锢并不严重。尤其大齐承继旧唐遗风,时下各阶层也承继了旧唐欣赏乐舞的旧习,上至达官贵人家的女眷,下至普通民户,一般的女子妇孺皆能舞上一曲。女子跳舞并不会让人不耻,反而是必备技艺。
  彼时擅舞的月姬,可是有不少达官贵人的裙下之臣。
  萧家五郎君便是其中之一。
  他本就风流成性,见了貌美且擅舞的月姬,顿时见猎心喜,动用了家世将月姬由官转私,纳做了外室。
  
  按理说这是一桩美事,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从古至今让人神往。世家子弟养一二外室,或者在家中置上几个貌美的宠婢并不是什么大事,可坏就坏在萧五郎新婚不久的正妻朝霞郡主身上。
  朝霞郡主乃是昌平公主之女,昌平公主乃是当今圣上的胞妹。这昌平公主从小性格骄纵跋扈,有了驸马以后也未改其秉性,且生性极为善妒。时下哪个男子没有一二段风流韵事,但昌平郡主不能忍受,不但将驸马府里漂亮的婢女弄死了不少,驸马躲出去养的外室也被她揪了出来,当众就在街上鞭笞致死。
  这些事情当年闹得极为大,承元帝没少头疼,但昌平公主是自己亲妹妹,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朝霞郡主遗传了其母的秉性,虽没有昌平公主那么张扬跋扈,但也不是个善茬。当年甫一嫁入萧家,便将萧五郎身边的宠婢各种手段打发了,若不然萧五郎也不至于去养外室。
  
  曾经,月姬和萧五郎也曾甜蜜了一段时间。只是那段时间极为短暂,没多久月姬便了有孕。而萧五郎天性风流,便将注意力又转移到其他地方。可毕竟是萧五郎所养的第一个外室,自然为朝霞郡主所知并视为眼中钉。
  彼时朝霞郡主和萧五郎闹得正僵,其婆母如今的安国公夫人也对其极为不满,她不敢以强硬手段压之,便心生一计主动示弱将月姬接进了萧家。
  她本是图谋之后,却发现萧五郎对这外室并不上心,索性由着性子将大着肚子的月姬打发到伶院来。
  萧五郎确实喜欢过月姬,但那就像喜欢一个漂亮的玩意儿一般,过了那阵儿也淡了。朝霞郡主性格难缠,他自然不会为了一个舞姬与她对上。而萧家的一些长辈则是碍着朝霞郡主的身份,再加上不过是一个下贱的奴婢,打发了也就打发了。对于一些豪门世家来说,庶出的子嗣并不受重视,若是个人没有能力,还不若一个得脸的奴婢,更不用说贱婢所生的孩子了。
  对于上面人来说,处置一个人也不过是一句话,对被处置的那个人而言却是翻天覆地。
  
  月姬便这样挺着肚子来到了伶院,她能来到伶院好也不好,好的是在萧家,朝霞郡主总要顾忌一二,并不敢在明面上下手,若是在外面,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被人弄死了。不好的是萧家上下俱知朝霞郡主的秉性,即便是她不出声发话,也没少有想往上巴结的人暗里为难月姬母女三人。
  月姬当日生产难产,有双胎的缘故,自然也少不了有人暗里使绊子。幸好月姬福大命大,不但安稳渡过,还诞下了两女。
  诞下双胎女儿,并没有对月姬的命运有丝毫改变。一朝为奴,终生为奴,生下的孩子自然也随母。月姬不光要照顾还在襁褓的两个女儿,还要凭一己之力护着两个女儿长大成人。
  
  这一切作为伶院的老人,柔姬俱是知晓的。由己度人,因此她对月姬母女三个也充满了怜悯之意。
  这伶院里看似鲜花似锦,实则伶人在年老色衰以后下场极为惨,好一些的能当个教席师傅,年纪再大些做个管事仆妇,下场不好的便是被卖出去,从此颠沛流离不知命运在何处。当然也有一些另类的,例如被宾客看中讨回去做个宠婢宠姬,当家主母若是性子好一些,还能混个善终,性子不好,那便暗自祈祷吧。
  柔姬如今年纪已经不小了,舞姬的生涯其实极为短,加起来也不过十多载的样子。如今她已经二十有四,顶破天也不过只能再做几年,是时命运是如何,谁也不知晓。不过柔姬已经开始为自身打算了,渐渐往教席师傅方面发展,这对柔姬来说并不难,上辈子萧九娘便知晓柔姬最终成了伶院中教导伶人舞艺的教席师傅。
  
  “柔姨,你说得我都懂。”大囡道。
  柔姬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懂就好,柔姨知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对了,你的头伤可有好了?”
  大囡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勺,“已经不疼了。”
  柔姬点点头,道:“好了就好,明日若是有空便还来随柔姨习舞。你天资过人,不习舞却是可惜了,并且你年纪也不小了,也该为日后自己打算。你和咱们这些苦命人不同,你终归究底有萧家的血脉,日后就算再差也不会落入咱们这般境地的。”
  这些话柔姬曾对大囡说过许多次,大囡也懂她所说的意思。哪怕她身份再贱,可能会为奴为婢,但绝不会为妓,而舞艺则是她唯一可傍身的技艺,说不定便会就此翻盘。上辈子大囡便是如此做的,之后也确实靠着一身惊人的舞艺,一跃飞上枝头改变了自己的命运。
  
  只是改变命运之后是幸是不幸,却是无从说明,上辈子虽然她似乎得到了很多,但失去的也很多。
  身在这样一个地方,除非能忍下自己所遭受的一切,任凭命运的摧残。倘若不然,一旦生了别的念头,注定未来不会有安稳。
  可大囡注定不是一个可以忍受命运苛责的人,上辈子不是,这辈子就算重新来过也不是。
  不过有着上辈子记忆的大囡,注定未来会比前世要顺遂。重生的定义在于何,在于先知。
  先知便是大囡此时手握的唯一砝码,只要上辈子的那些人还敢跳出来,她就有把握再将她们一一踩死。
  
  一时间,大囡墨色的眼瞳不断翻滚着各种情绪,之后终于归于沉寂。
  恍惚间,耳旁柔姬还在絮絮叨叨的柔声说着各种话。大抵都是让她回去好好劝解月姬养好身子,与一些指导她舞艺的言语。
  这个温柔的女人,是大囡两辈子幼年除了阿娘妹妹唯一的温暖,她一直铭记在心……
  就在此时,柔姬的房门突然被撞了开,跑进来的是小囡还有柔姬的婢女小桃。
  小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也说不出来话,小桃结结巴巴道:“小囡、小囡说,月姬好像不行了。”
  大囡的脸一瞬间便得煞白,终于来了吗?
  柔姬也满脸凝重,顾不得要避讳什么,拉着大囡便往月姬房里疾奔而去。
  
  *
  
  月姬虚弱的躺在榻上。
  这个形容枯槁的女人此时神情极为安详,从来枯黄的脸色变得苍白而虚弱,那跟随她已久的咳声似乎也奇异的消失了。
  大囡知晓这是回光返照。
  大囡知晓月姬会不久于人世,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各种心里准备,却没有想到月姬会在这个时候将要离开。
  她愣愣的回首望了望窗外,天色很阴,却没有下雨。她明明记得她娘是死在一个雨天的。可她也记得上辈子她娘临死前,也是这副模样。
  
  小囡一面哭着,一面嘴里不停的控诉,“都是你将阿娘气的,都是你……”
  大囡不言不语,只是看着昏睡不醒的月姬。
  柔姬也似乎看出了不对,挣扎了一会儿,便让小桃去禀伶院管事仆妇了,寄望能请个大夫来为月姬看上一二。不过她知道这个可能很小,早年月姬不是没病过,却从未有人给她请过任何大夫。
  倒是小囡从小因体弱,管事给请过几回大夫,但该给的诊金一分都不能少,月姬多年攒下的一些积蓄,也为之耗尽。
  不得不说这些世家仆人们都极会做人做事,行事从来让人无可挑剔。
  
  很快,那名管事仆妇便来了。
  她四十多岁的模样,体态微胖,一脸严肃,给人不怒而威的感觉。
  大的如今昏迷,两个小的也不顶事,柔姬只能撑着笑脸,好声好气与管事仆妇说情。
  “莫大娘,您看这情形,两个孩子都吓哭了,我听到动静便过来看看情况。月姬如今这副样子,您看是不是能给她请个大夫来,诊金的话,我先帮忙垫着,总归来说也是在一处院子里住了这么多年,她也是个可怜人。”柔姬一面说,一面用衣袖拭着同情的眼泪。
  
  莫大娘上前看了看月姬的情形。
  月姬此时气息微弱,仿若只要一阵风便能将其吹灭。莫大娘复杂的看了柔姬和大囡小囡一眼,面露难色:“柔姬,你知晓的,别为难我。”
  “可……”
  柔姬还想努力说服,蓦地听到一声碎响,抬眼便看到大囡额角冒血,脚边碎了一地的粗陶碎片。
  “这样可以了吗?”大囡声音低沉的吓人。 正文 第7章   ==第7章==
  
  见此情形,所有人都呆住了。
  “你这孩子!”莫大娘摇头叹息,跺了跺脚,“罢了罢了,你们等着。”说完便急急往门外去了。
  “大囡,你这又是何苦呢!”
  柔姬冲了过来,赶忙从袖子里抽了帕子去按住大囡的额头。
  “柔姨我没事,不这样,她不会松口去请大夫的。”
  
  柔姬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自然清楚大囡为何会如此做。说白了,月姬是个贱人,有人巴不得她死。可大囡不一样,哪怕她身份再低贱,甚至从出生便未见过自己的父亲,但她总归来说是萧家的血脉。
  萧家人是对她不闻不问,但谁能知晓会不会是一辈子不闻不问,倘若不问还好,若是有一日问起呢?这也是为何伶院很多人对大囡忌讳的所在,她们会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刁难与她,却不敢明目张胆的大行其道。大齐主仆等级严格,这些下等的奴婢已经是无法翻身了,但谁也不敢说有着萧家血脉的大囡也无法翻身,没人敢去赌那一丝不可能。
  尤其大囡给了一个很好借口,这才是为何莫大娘会如此容易松口的原因。倘若真有人问起来,她也有托词,她可没有给那个贱婢请大夫,总不能看着大囡去死。这萧家上下众多奴婢谁敢眼睁睁去看着一个有着萧家血脉的人去死?
  没人敢!
  
  大夫很快便被请过来了,但是莫大娘却并未出现,只是让一个婢女领了过来。那个婢女将大夫领过来后,便识趣的离开了。
  见大夫来了,大囡便将大夫往床榻那处领。
  老大夫疑惑道:“不是有人说撞伤了头吗?”
  大囡捂着额头上的帕子,简明扼要道:“先看这边,这边等着救命。”
  见此,大夫也不再多说什么。柔姬叹了一口气,也未说话。
  老大夫把脉良久,一面抚着胡子,一面摇头叹息。
  良久后,道:“这妇人不行了,药石罔效,准备办丧事吧。”
  即使已经心里有了准备,大囡也是心里咯噔一声。小囡哭着扑了过来,拽着大夫的袖子让他再看看。
  老大夫被她拽得衣襟都乱了,忙将自己衣袖拽了回来。
  “老夫并无虚言,这妇人沉疴难治,早已是病入膏肓,强撑才能撑到现在,实在是治不了。若是可以的话,老夫可对她施针,有什么想说的话就赶紧说吧。”
  小囡还要痴缠,柔姬命小桃上前将她拉离,老大夫这才从药箱中取出几枚银针,在月姬人中与头部几处位置分别扎了几下。
  
  须臾,月姬便悠悠的醒了。
  看清了眼前的一切后,她轻轻的笑了一下。
  “我是不是不行了?”
  月姬已经很久没有笑过了,至少在大囡看来是如此。
  此时这抹笑仿若是雨后晴天的暖阳,是那么的温暖宜人,似乎一夕之间天地间便一片晴朗。没有阴云,没有哭泣,没有愁苦,只剩下一片安然,似乎还有一股如释重负。明明这抹笑里代表的都是美好,却让人忍不住眼眶一湿,落下泪来。
  “谢谢你了,柔姬。在我最无力的时候,你却帮了我那么多……”
  “别这么说,不过是同病相怜罢了。”柔姬拭着眼角道。
  月姬又将眼神放在大囡和小囡身上,看着大囡额头上的伤和小脸上的血迹,她瞳孔一缩,笑容再也维持不下去了,表情一下子变得复杂难分,有痛苦有挣扎有回忆有恍然,还有许许多多的东西……
  
  她陷入回忆许久许久,似乎这一切耗了她许多的力气,她变得面色极为虚弱……
  良久,才恍过神来。
  “别自责,阿娘的身体早就不行了,只是舍不得你们两个,便一直撑着……”
  她的声音很低很小,这话是对大囡说的。
  “娘,你不要死,小囡不要你死……”
  小囡呜呜的哭着,扑过来紧紧地抓着月姬的手不丢。
  月姬很想抬手抚一抚女儿的小脑袋,就像以前那样,却不能成行。
  “……娘……娘不在了,你、你们要好好的……小囡胆小体弱,大囡……大囡你要好好护着妹妹……”
  
  从月姬醒来,大囡便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都蒙上了一层厚重却又透明的纱。明明可以听见,可以看见,却反应迟钝。直到这句上辈子曾在她生命中留下深刻回忆的话,再度响起一次,大囡的脑海才仿若炸开了似的掀起惊涛骇浪,一瞬间炸开眼前这层隔膜,让一切清晰了起来。
  “大囡,你娘跟你说话呢。”
  大囡这才发现原来月姬艰难的扬起手,似乎想牵起什么。她愣了一瞬,伸出手握住那双骨瘦如柴的手。
  “阿娘——”
  “……你比妹妹大,也……也比她懂事……日后定要护着她……”
  那个‘好’字就在嗓子眼里,大囡却发现自己竟然吐不出来。不知道呆愣了多久,大囡突然感觉那只紧抓着她的手失去力道,一道刺耳的哭声在她耳边响起。
  “阿娘……”
  
  *
  
  月姬死了。
  并没有办丧事,就好像上辈子那样被装进一口薄棺里抬出了伶院。
  这口薄棺大抵是看大囡和小囡两姐妹的份上,若不然用破草席一卷,随便找个地扔了也就是。
  大囡像上辈子一样,自月姬没了气,便紧紧跟着莫大娘,直到她答应一定好好找个地方葬了月姬。
  转头回来,却发现想穿身白为月姬戴孝都不行。月姬的箱笼和柜子都是空的,只剩下寥寥破旧几件衣裳,好一些的衣裳和首饰早年为小囡看病早折腾没了。
  
  伶院这里并没人敢给大囡小囡两姐妹白布,大囡也弄不到纸钱什么的东西。最后无法,她不知道从哪里弄了一小块白布来,用针线缝了两朵小白花,和小囡一人在头上别了一朵。伶院的人看见了,也仿若没看见。
  月姬没了,日子还是一样的过。
  也没人挑剔大囡小囡姐妹俩没干活,不能给饭吃什么的。大囡每日肃着小脸去厨房领饭,也未有人说什么。
  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只是那个总是高低不停的咳嗽声没了。没了这个咳嗽声,似乎整个人都空了。
  
  ……
  
  浑浑噩噩了两日,大囡便打起精神来。虽然月姬死了,但日子总得过下去,她还得为日后奋斗。
  这日,大囡一大早去领了饭食,用完饭便偷偷去思乐阁找柔姬去了。
  思乐阁乃是伶院中众伶人练习舞艺和琴艺的地方,大囡很小的时候便在这处看月姬跳舞,并与她学一些基本功。待基本功练成,月姬开始教导大囡舞艺。
  这里充满了大囡幼年时的记忆,及至月姬卧病,她才来这里少了一些。之后的教导,则从月姬变成了柔姬。练习舞艺也从光明正大,变成了偷偷摸摸。
  
  思乐阁有许多空的房间,大囡每次来都会偷偷选一间无人的。没有丝竹奏乐,没有配合,就是那么一人舞着。
  没有奏乐,自然舞不成曲,所以隔上一两日大囡便会偷偷的前去听伶人奏乐。旁人练习奏乐,她也练习,不过她是将这些曲子和节奏强制记入脑海中。然后练舞的时候,便跟着脑海中的节拍而来。
  这种方法虽然麻烦,但效果也是惊人的,上辈子大囡便受益良多,因为她可以不需要任何丝竹奏乐声,便可翩翩起舞。并且在音律之上也颇有天赋,可谓是一举两得。
  
  其实在大囡内心深处,她并不喜欢舞艺。幼年的学艺,不过是没有玩伴,伶院没有孩童,妹妹小时候体弱不能出门。待再大一些学艺,则是有了目的。舞艺对大囡来说一直是一个跳板,是一项工具。
  及至上辈子她舞艺大成,特意设计在萧家筵宴上舞了一曲,惊艳四座,让她正式进入萧家人的眼底后,虽日里还是佯装痴迷于舞艺,却再也没有将之放入心底。她上辈子的舞艺教席师傅感叹说她天资过人,却从未用心,所以达不到至高境界。
  彼时的萧九娘明白是什么意思,可不爱就是不爱,她这个人从来现实,虽然虚伪,但从不自我欺骗。所以在不需要这项工具的时候,便再没有练过了。
  荒废多年,萧九娘从没有想过自己竟然会重活,还有将之捡起来的一日。
  不过既然又要用起来,自然用心至极。
  在这一点,萧九娘还是挺佩服自己的,她明白什么才是对自己最有利,她有毅力,她有决心,所以这一切并不难。
  
  练了一个上午,估摸着快到用饭之时,大囡便悄悄离开思乐阁了。
  去了厨房领饭食,拎回来时,发现小囡正坐在窗下眼神恍惚的看着外面的天。
  对于这个同胞妹妹,大囡并没有太深入的了解过。上辈子她太忙,忙着与天斗,与人斗,努力往上爬,兼弄死所有与自己敌对者,空档之余还要保护好这个对自己来说是唯一弱点的妹妹。
  明明是护了那么多年的人,可她却从来没有了解过她。以至于上辈子知晓她和自己夫君厮混到了一处,起初萧九娘是不信的。她知晓王四郎素来是个良善之人,性格温柔体贴,可能只是怜悯这个可怜无依妻妹。以至于下面人报上来,她也置若罔闻。却没有想到终日打雁有朝一日被雁啄瞎了眼,自己竟然会死于自己亲妹妹之手。王四郎那人若没有旁人的唆使,是绝对干不出那种匪夷所思的事的,甚至还能想出冒名顶替之法。所以不用想,定然是萧十娘所为。
  
  这是萧九娘唯一不能原谅的。
  她护了一辈子的人,哪怕自己再苦再难,却从未让自己这个妹妹受过苦受过罪。包括她的婚事也是自己费尽心思安排,将她风风光光的嫁出去。之后她夫君意外早逝,她在夫家过得并不顺遂,她泼上自己的名声不要硬压着将她从夫家接了出来。为此,王家上下对她颇有怨言,王四郎也有些埋怨自己坏了王家的名声,即是如此她也独断独行。
  却没想到有一日,亲妹妹竟然心狠手辣要弄死了自己才算罢休。
  
  这也是她为何会禁闭自己的嘴,未答应月姬临死遗愿的最根本的原因。她素来恩怨分明,还是个小心眼,能让自己放过此时还懵懂的小囡已属难事。
  护着她?还是算了吧,这一世她且看着没有她的护持,这个萧十娘能活多久! 正文 第8章   ==第8章==
  
  小囡听到动静,转头看了一眼,见是大囡走进来,眼神在一瞬间变得极为复杂。
  自月姬死后,小囡似乎便和大囡闹起了脾气一般,大囡每日领回来的膳食,她都会用,却是从来不和大囡说话。夜幕降临,大囡还是睡自己的屋子,小囡却还是睡在月姬的榻上,明明是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姐妹,却仿若陌生人一样。
  大囡并没有去看她,而是在矮桌上摆饭。
  她练了一上午的舞,这会儿也是饿了,虽饭食并不丰盛,但这会儿只要能填饱肚子便好。她并没有叫小囡来用饭,就如同小囡不想与她说话一般,她也不想理她。
  她不想去深究小囡到底对她有何心结,不在意也不想去在意,就这样吧,有了上辈子的隔阂,注定这辈子两人形同陌路。
  
  大囡端起碗,慢慢的吃着并不好吃的饭菜。
  这副淡定的模样,刺红了小囡的眼,让她神情逐渐激动起来。她猛地一下冲到矮桌前,将桌上装着菜食的碗挥到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响。
  “你为什么不哭?你为什么连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你居然还吃的下饭?你果然就跟她们所说那样,是个没心没肺狼心狗肺的人!”
  ‘她们’不用说,自然是住在这个院子的伶人。
  小囡虽是体弱,但随着长大也慢慢身体也好了,日里也会出门,例如到门口晒晒太阳什么的,从旁人嘴里听到什么言语自然不稀奇。
  大囡也知晓有人这么说过自己,她从小便不听话,月姬训斥她,训完后该是什么样还是什么样,便有那长舌的伶人讥笑她没心没肺,不听大人的话,甚至也有人告状之时拿到月姬跟前说过。月姬听没听进去,大囡不晓得,却没想到妹妹小囡倒是听进去了。
  
  “那你想看到我什么脸,哭吗?像你一样哭得满脸鼻涕泪水分不清?”
  大囡冷眼看向眼前这个小女童,她满脸悲愤,甚是愤怒,本来白净的小脸因为愤怒而显得有几分扭曲,眼角挂着泪水。不显得狰狞,倒是平添了几分可怜来。
  这样与她同样一张脸,让大囡眼神不禁恍惚起来,可紧跟着她便又忆起上辈子临死前这张脸在自己面前惺惺作态,一副脆弱无辜可怜凄楚万般无奈的模样,实则那内里的心肠比谁都黑。
  一股愤怒无端的弥漫上心头,这股愤怒在上辈子死的时候并不清晰,重活过来因为代入不够再加上病重的月姬也不甚清楚,却在此刻就那么铺天盖地的燃烧起来。
  这就是她的妹妹,她的好妹妹!
  
  “哭有用吗?我怎么吃的下饭,难不成我每日领回来的饭你没吃,都喂狗了?!我没心没肺狼心狗肺?你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外面那些人说的话能听?好的你怎么没听进去,反而这句就听进去了?”
  大囡唰的一下站起身,立到小囡对面的位置,“谁都有权利这么说,唯独你没有!你从小身体不好,我和阿娘什么都紧着你,小时候我在外面看别人种种脸色时候,你在阿娘怀里撒娇。娘病了以后,你连门都不出了,日日粘着阿娘。我在为我们一家三口今天吃什么喝什么费尽心思的时候,你躲在屋里偷偷的哭。我在外面被人刁难被人讥讽,你是阿娘胆小体弱的小女儿。”
  说到这里,大囡讥讽的笑了一下,也不再多言,转身回了自己屋里。
  
  门砰的一声从里面关住,小囡立在屋中间,脸色白得吓人。
  大囡所说的,小囡怎么可能不明白呢?
  能在这伶院里生活了近十年,没有谁比谁单纯。
  其实处境的艰难,生活的恶意,小囡都懂。她一直置若罔闻,却不想在自己早就遗忘了之后,被自己亲姐姐以一种近乎残忍的方式,将她眼前的这层遮羞布给撕裂开来。
  她的记忆不由自主回到了过去……
  那还是她很小很小的时候,阿娘带着大囡去了思乐阁,她一个人呆在屋里实在很闷,便小心翼翼踏出了房门,想去外头看一看。
  那个时候小囡还是懵懂之年,单纯而怯弱。外面的太阳很好,晒得她暖融融的,恍惚间却听到了种种窃窃私语。
  
  “……这就是那月姬的病秧子小女儿……”
  “……以前没见过啊,若不是神态不像,我还以为是大囡呢……”
  “你仔细看看,大囡比她壮实一点……”
  “确实如此。”
  ……
  “……据说早年月姬在外头的时候,攒的那点体己都砸在这病秧子身上了……”
  “……我倒说她怎么有银钱付那高昂的诊金……”
  “……呵,你以为那点够啊。还记得当初她生产后,多么傲气的一张脸,韩姑姑与她说了几次,她都不屑为之,那韩姑姑碍于那层关系,也不好明着逼她。谁曾想没熬够两年,她自己便稳不住了……”
  “……你也别这么说,人家也是为了自己女儿……”
  “呵,我可没瞧不起她,这伶院里谁瞧不起谁呢?说白了……”
  “据说有人开口讨她呢……”
  “先不说拖了两个拖油瓶,那边能放过她……”
  
  ……
  
  一起先,小囡并不懂是什么意思。听得次数多了,便渐渐明白了。
  到处都是恶意,满满的恶意。
  有时候阿娘和姐姐没及时回来,她也曾试过自己去厨房拿吃食,却在去过两次便不去了,宁愿饿着肚子也要等阿娘和姐姐回来。
  大夫说她多活动活动,多出去晒晒太阳对身体好,阿娘便这么叮嘱她。
  可她却是不想出门,真的不想出门,为了躲避出门,她装过病。见阿娘和姐姐为她担忧,她也曾心中愧疚过。后来渐渐学会了装得不那么严重,渐渐阿娘也不念叨让她出去走走了。
  
  ……
  
  这是小囡内心深处最大的秘密。
  她以为别人不知道,却没想到同胞姐姐竟然早就明白了。
  她心中又羞又愧又兼有着满腔愤怒,既然她早就知晓,为何不戳穿,就那么看着她装胆小怯弱,是当看耍猴吗?
  小囡并不知晓其实大囡并没有看出这一切,大囡不过天性不让人,又觉得小囡有些无理取闹,再加上新仇旧恨加一起,一时愤怒拿话去刺她罢了。
  可小囡不这么想,她觉得大囡知道这一切,之所以以前不戳出来,就是为了日后拿这件事来讥讽自己。
  她脑海里甚至不由自主响起了许多旁人议论大囡的种种言语,那些言语在她脑海里声音越来越大,甚至让她渐渐模糊了姐姐从小便护着她的点点滴滴,以及所有对她的好。她甚至觉得别人说的都对,大囡就是这样一个没心肝只顾自己兼无耻颜厚之人。
  
  她联想起阿娘死后大囡所有冷血的表现,联想起阿娘临死前交代让大囡一定要护着自己,大囡却置若罔顾的行为,联想起之前她冷冷看自己的那一眼……
  小囡终究年纪还小,心志与阅历都还不够,于是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撒泼似的迁怒。
  “……都是因为你,若不是你气阿娘,阿娘根本不会死……”
  “……你就是一个没心没肺没心肝的人,阿娘的遗言你都不理会。你放心,从今以后我不需要你护着,你也不是我阿姐……”
  那扇小门蓦地一下被拉开,大囡站在里头冷冷的看着小囡。
  “你最好记住你今天所说的话!”
  
  *
  
  自那日起,姐妹二人就真是形同路人了。
  大囡不再帮着小囡去厨房领饭食,每日只顾自己进进出出,仿若没有小囡这个人。
  而小囡也因为心中的那股气,硬犟着不去理会大囡。
  见此情形,伶院中的人自是好奇为何如此,只是大囡不说,小囡也不言,大家也不知晓到底怎么回事。不过姐妹两人之间出了问题,大家还是知晓的。
  小囡自然是碰到过刁难,尤其大囡在伶院里得罪过不少人。大囡是个难缠的,旁人惹不起,见了小囡这个同一张脸,旁人自然要拿她出出气。
  一试之下,果然见姐妹二人不同,又见大囡视若无睹,明里暗里的欺负与刁难自然接踵而来。
  小囡不懂这些,受了委屈只晓得自己偷偷的流泪。每多一分委屈,她就更痛恨大囡一分,本来心中冒出头的那点后悔与想和好,自然也就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转眼间一个多月过去了,月姬的尾七即将来临。
  此时伶院已经无人还能忆起月姬,顶多就是见到大囡小囡两姐妹才会回忆起那个命运坎坷的女人。只是那又怎么样呢?这偌大的伶院里尽皆都是苦命之人,谁也同情不起来谁。
  倒是柔姬还记得,除了她与月姬关系不同外,也是因为大囡。
  大囡偷偷托柔姬帮她捎带一些香烛和纸钱进来,柔姬听了这话转念一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月姬死后,大囡和小囡一直未曾祭拜过,连烧张纸钱都不能。时下讲究人死之后,过了七七便会回到地府,一般人家逝世了什么人,都会在七七最后一日祭拜一番送上一送。
  
  柔姬自然非常为难,毕竟她们身份所限,皆是萧家的奴婢,身处的也是萧家的宅邸。在这偌大的萧府里,除非是上面人发话或是萧家哪位直系的主子办丧事,谁敢没事找事干这种晦气的事。一旦被人抓住,下场定然不会好。
  可大囡开口,柔姬却是不忍拒绝的。这个孩子是自己看着长大的,说是把她当做自己的孩子看也不为过。这伶院的女人皆没有子嗣缘分,柔姬待大囡如此关心,这也是一部分的原因。
  柔姬答应下来,赶在月姬尾七的前一日将大囡所要的东西,偷偷给了她。
  伶院虽进出不便,但柔姬是从小在这里成长的,关系和人脉自然是有一些,所以弄来这些东西对她来说并不是难事。这也是为何云姬在伶院素来张扬跋扈,没少欺压其他伶人,却从来不敢在柔姬跳嚣的原因,哪怕如今柔姬年纪渐大,不若以前风光。
  
  感激的话大囡说不出口,只能默默的记在心里以图日后报答。
   正文 第9章   ==第9章==
  
  次日,夜幕降临。
  大囡悄悄的拿着那一包东西,避过伶院里的人,七拐八绕去了位于伶院东侧角的一处围墙边。
  这里十分僻静,乃是靠伶院最边角处,平时用来堆放一些不用的杂物,很少有人会来这种地方。
  大囡小心翼翼的观察了下四周,见四周无人才将靠在围墙边一个破旧的缺了一条腿的矮柜子挪开。挪开后,只见墙角杂草丛生,一个狗洞半遮半掩被那些杂草掩着。
  这处狗洞并不大,但大囡此时年幼,又从小习舞骨头极软,自然能够钻出去。这是她小时候玩耍时发现的一个秘密,上辈子没少借着这狗洞办一些事。
  大囡先伸手进去探了探,然后将那个小包推了过去,再然后便是自己过去了。
  这处狗洞通往的地方乃是萧府内一处比较偏僻的地方,伶院的大门日夜都有人看守,里头的人并不能随意进入,更不用说是大囡了,所以想要从伶院里出来必须另辟蹊径。
  
  小囡说的并没有错,她确实是一个没心没肺的人,她是想祭拜月姬不假,却并不是单纯只为这个。
  大囡灰头土脸从狗洞里钻出来,出来后借着昏暗的天色望了望四周的情形,便老马识途的直奔自己的目的地而去了。
  
  *
  
  萧杭从外面回来,整个人喝得醉醺醺的。
  刚从马车上下来,被夜风一吹,整个人似乎清醒不少,却依旧有些感觉头脑昏沉。
  “郎君,是去崇月阁,还是回陶然居。”仆从刘四在一旁撑着灯笼道。
  此时夜色已晚,整个萧家大宅静悄悄的,这一主一仆顺着青石板路上缓缓往前行着,到了一处三岔路时,刘四的动作顿了一顿。
  “你说呢?自然是去陶然居。”
  这陶然居乃是萧杭平日里行酒作画之地,早年只做以闲暇消遣之用,自从娶了那朝霞郡主,夫妻二人屡屡闹出矛盾,反倒成了萧杭日常起居之所。至于那崇月阁自然是这夫妻二人的住处,萧杭一身酒气熏天还沾染了不少胭脂水粉香气,若是去了崇月阁,夫妻二人自然又要争吵。
  
  听闻此言,刘四便将灯笼往右擎了擎,萧杭老马识途往那处行去。之后绕进一条偏僻小路,两人便顺着这条小道往前走着。
  这条小路可以直接通往陶然居,比走大道要近了不少,萧杭若是回陶然居必然会走这条路,这件事萧家不少人都知晓。
  夜风徐徐,弯弯的弦月在乌云后若隐若现,洒射出淡银色的光芒。这条小道两侧皆种着青竹,夜风拂过,便会发出一阵沙沙沙的声响。
  萧杭赞叹一句,嗅着这竹子的清香,更觉浑身舒爽。
  
  蓦地,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传来,在沙沙沙的竹叶拍打声中显得若隐若现。可又声声入耳,甫一听只当自己听错了,可若是凝神静气听,就知晓确实是有人在哭。
  “郎君。”
  刘四的脸在一瞬间变得煞白,这种时候这个地点这样的环境,自然免不了会多想。刘四向来不是个胆小的人,却免不了脑海里滋生出各种魑魅魍魉的乡野异闻来。
  “你小子想什么呢!”
  反倒是萧杭镇定多了,借着酒劲儿,他胳膊一伸将刘四拂开,便寻着往那处哭声去了。
  离得越近,那呜呜咽咽的哭声更加近了。刘四壮着胆子缩在萧杭身后与他擎灯照亮,实则腿都在打颤。远远看到一道不显的火光,定睛去看才发现有个小小的身影正跪在火光前。
  
  顿时,刘四的一身寒意退散,变为了满腔怒火。
  他还当这大半夜里真出了什么孤魂野鬼,没想到竟是一个小丫头片子在此处烧纸钱。
  刘四啪的一下蹦了出来,厉声道:“你是哪处的奴婢,竟然敢府里私下祭拜亡人,不知晓萧家的规矩吗?”
  那小丫头本就是背着身子,只顾沉浸在哀伤中,被刘四这霹雷似的一吓,顿时惊得往前面一扑,小手不小心按入了火堆里,烫得她哎呀一声,侧身就歪倒在地,模样极为的狼狈。
  这一切发生在顷刻之间,刘四的满腔怒火也戛然而止,变成了哑口无言。
  “一个小孩子,你何必吓唬于她。”
  萧杭并未看到小女童的正面,但从身形来看对方年纪极小。刘四诺诺无言,赶忙上前去扶那小女娃。
  
  将人拉了起来,才发现这小丫头真的很小,不过十岁的模样。一身粗布的衣裳,小摸样极为狼狈,灰头土脸的,看不清面目。额头上缠了一条白色布条,乍一看去似乎与人戴孝,再看却发现那布条上有隐隐血迹,似乎是受了伤。
  视线移到她那小手上,满手的黑灰,中间隐隐见红肿,似乎烫破了皮。
  “哎呀,你也真是,这大半夜里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是哪处的小丫头,管事的仆妇是谁?”刘四有些埋怨道,但也再升不起想责问的心思,反倒有些窘迫。
  “……呜呜呜,阿娘死了……她们不让大囡祭拜,可是大囡听说若是不给烧些纸钱,阿娘会在下面受苦没饭吃……这位大叔,你不要告诉管事大娘好不好,若不然大囡会没饭吃的……”
  小女娃嘤嘤的哭着,晶莹的泪水划过脸颊,划出两道明显的白色痕迹来。刘四本就不是什么狠心肠之人,顿时被哭得心里直泛酸。
  
  “好了,你这小丫头别哭了,大叔不会告诉管事的大娘,你是哪儿的小丫头啊?这大半夜里跑来这么偏僻的地方。”
  “大囡是伶院的,我是偷偷跑出来的,看这里好久都没人经过,才选了这里……”
  小女娃只顾边哭边用手背抹眼泪,没有发现刘四面露怪异之色,更不用说一直背着手站在那处的萧杭。
  只见他眼现震惊之色,双目之中翻滚着各式各样的情绪,眼睛死死的盯住低着头哭泣的小女娃。良久,见刘四直冲自己做手势,他才微微一点头,紧跟着便转身离去了,只有垂放在两侧紧攥的手,才能露出他此时不平静的心情。
  “你的手好像烫伤了,大叔带你去洗洗擦些伤药,再送你回去。”
  大囡怯怯的点点头,任刘四将自己抱起来,随后跟在萧杭的后面。
  
  到了陶然居,萧杭已经被奴仆们迎进去了,刘四则趁人不注意将大囡抱去旁边一间空房里。
  这房间里摆设甚为精致,似乎是做作画之用,临窗有一张很大的书案,并有笔架砚台笔洗镇尺等物,挨着墙有两扇书架,上面摆放了许多纸制的书卷和颜色陈旧的简牍,其余的空墙之上则都是悬挂一幅幅画作。
  大囡知晓这尽皆是萧杭所作。
  萧家五郎君萧杭擅画,世人皆知。
  大囡被刘四放在一张软榻之上,软榻是以檀木所制,上面铺着一层暗青色的绸褥,极为软绵舒适。这些陈设与摆置对上辈子的萧九娘来说,并不稀奇。但此时大囡浑身脏兮兮的,被放在这么整洁的榻上,这待遇就有些让人讶异了。
  
  可大囡却并不惊讶,她知晓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这也是为何她会大费周章演了这么一出戏的根本原因。
  刘四告诉大囡,让她等等自己去拿伤药,便离开了。其实刘四则是去了萧杭的起居之处。
  他甫一踏入屋门,便看到沉着脸坐在那处郎君。
  顿了顿,刘四迟疑道:“郎君,也许并不是我们所想的那样。”
  萧杭蓦地一下抬起头来,眼中满是不明的怒火。
  他生得俊朗出尘,满身的风流倜傥的风姿。一身青衣,头束青玉冠,更显得其俊眉星目,超尘脱俗。人人都说萧家五郎君颇具旧唐遗风,说的是他行为放荡不羁,为人磊落洒脱,颇有旧唐文士的风采。
  
  彼时大齐不若旧唐,早已不复前朝之时的士族林立。大齐虽仍有世家,但经过战火的洗礼与改朝换代,已不若旧唐之时的风光。横行旧唐的顶级世家门阀,如今也不过剩下寥寥几家。
  萧家便是从旧唐遗留下的世家之一,要追寻其本源那就说得有些远了。往近里说,旧唐的顶级门阀之一兰陵萧氏便是萧家的本宗,而萧家不过是一个旁系的不能再旁系的一个分支。只因第七代家主慧眼识明君,在天下大乱初始便投靠了大齐的太/祖穆延,才使得本是一分支的萧家在开朝立国初始便绽放出耀眼的光芒,一跃成为大齐顶级世家之一。
  而与萧家同样残存遗留下来清河崔氏、荥阳郑氏与太原王氏,以及顶着兰陵萧氏的萧家,并列成为大齐有名的四大世家名门。
  只是这一会儿的世家门阀早已不能与前朝旧唐相比了,也不过是比寻常世家多了一些历史悠久的底蕴。早在旧唐之时,当权者便屡屡打压士族门阀,延续至今朝,也早已是日薄西山。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与一些寻常世家相比,四大世家名门还是可望不可及的。
  
  萧杭身为萧家嫡系,乃是当今安国公萧鹄的第三子,也是嫡幼子,自然是含着金汤匙出身,贵不可言。其本人文采风流,尤其擅画,在其弱冠之年便凭其一手鬼斧神工的画艺闯下了一个‘清安居士’的名头,可谓是少年得意。
  但身为萧家的子孙,也是要肩负其应有责任,例如联姻。
  联姻素来便是世家名门的处世之道,利用联姻来壮大及巩固自身实力。这对萧杭来说,并不是什么值得诧异之事,因为身为世家子弟早便有这种觉悟。却没有想到家里为他所娶的正妻,竟然是那样一个人。
  
  跋扈、善妒、性格强势不容人,并极为擅长仗势欺人。不过身为昌平公主之女的朝霞郡主,确实有这种资格。亲娘是当今的亲妹妹,舅舅是当今陛下,只要不是闹得太过格,朝霞郡主有在大齐为所欲为的资本,又何况是一个萧家呢。
  萧杭娶了朝霞郡主后,新婚几日两人也甚是恩爱,可惜没几日矛盾便显露了出来。朝霞郡主性格太强势,萧杭也不是个软性子,争吵是难免的。争吵这种事,历来就是越吵越激烈,及至最后早已不知是为何而吵了,反正就是互相看不顺眼。
  而萧杭又历来是个风流性子,时下文人墨士哪个不眠花宿柳,在一起谈谈文章吟诗作对喝个酒,招几个颜色好看的伶人妓子一旁陪侍,也是一桩美事。
  可朝霞郡主就是受不了这个,为此和萧杭闹了许多次。而萧杭却是一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当年两人新婚之时闹得极大,甚至惊动了宫里。
  
  彼时萧杭刚将舞姬月娘纳为外室不久,宫里的压力,家中父母兄长尽皆劝他,萧杭也不是由着性子不顾家族之人,便对朝霞郡主服了软。之后朝霞郡主将大着肚子的月姬仍到伶院去,萧杭也知晓的。
  不过就如同之前所说的那样,所谓的喜欢不过是跟喜欢一个漂亮的玩意似的。既然这个漂亮玩意会惹来麻烦,扔开也罢。包括月姬为萧杭生了一对女儿,萧杭也是知晓的。
  身份低贱之人所生的孩子,在世家子弟的眼里其实并不太重要。
  
  确实不太重要!
  但那只限于自己不知道,不知道有着自己骨血的孩子竟然会这么的惨。这种愤怒无关乎父女之情,无关乎是否关爱,而是对一个男性自尊的侮辱与嘲笑,尤其中间不用萧杭去验证便知晓绝对与那朝霞郡主有关,这更助涨了他的怒火。
  
  “她简直就是一个泼妇,不,就是一个毒妇!不行,我得去问问她,她到底置于我萧清安为何地!” 正文 第10章   ==第10章==
  
  萧杭的怒焰炽烈。
  因着对朝霞郡主的偏见,他甚至将朝霞郡主在其中的作用想得更为恶毒。
  他一拂袖子,怒气腾腾的站了起来,便想去找那朝霞郡主理论。
  刘四拦在他身前,苦言相劝:“郎君,万望三思啊!咱们也没有问清楚,说不定并不是小娘子,也许只是伶院的一个小伶人?”
  萧杭一脸不置可否的模样。
  伶院,又叫大囡,不是月娘所生的那两个孩子其中之一能是谁?
  
  月娘死了?
  尘封的记忆直到此时才缓缓打开,萧杭回想起当年那个青春妩媚而又多情的舞姬。虽然记忆已然模糊,可他还是记得曾经她给自己带来了一段快乐美好的时光的。
  突然有一种黯然弥漫上心间,萧杭满脸怔忪的坐了回去,无力的挥了挥手。
  “你先去给那孩子看看伤势,然后好好问问清楚。”
  刘四点点头,便下去了。
  
  等刘四再度出现在大囡眼前之时,手里多了一瓶伤药和一小卷白布,将东西放下之后,他又去端了一盆热水进来。
  大囡并未坐在榻上,而是靠坐在软榻旁边的地垫上,刘四好奇的问她为何不在榻上呆着,她胆小怯弱的摇了摇头,说了一句大囡身上脏。
  见此,刘四不由的叹了一口气。
  他将水盆放置大囡面前,蹲着拿帕子给大囡洗脸上和手上的脏灰,其间又换了两盆水,才将大囡整个人洗得可以见人了。
  见露出真容的大囡,刘四心中不禁赞叹一声。这下不用细问就知晓定是郎君的骨血了,光凭那双少有的眼睛,便是和萧杭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萧杭也有一双与大囡如同一辙的眼睛,细长而上挑,并不是丹凤眼,只是眼型比寻常人略长一些,且上下眼睑的轮廓极为完美精致。
  
  不过刘四素来谨慎,借着上药包扎之时,还是问了大囡几句。
  看似不着边不着调,实则无不指向大囡的身份。大囡也就只当做不知,一副懵懂模样的照实回答,甚至说得更为凄凉。说到悲痛处,大囡又嘤嘤的哭了起来,刘四一脸愧疚对她做安抚。
  待将包扎伤口的白布打上一个结,刘四站起身道:“待大叔将这些东西收拾了,便送你回去。”
  大囡点点头,目送着刘四离开。
  
  萧杭与这仆从的心思,大囡此时大概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这正是她想要的效果。
  上辈子她虽然聪慧,也懂得不屈不挠不甘命运,却错过了许多捷径。重来一回,她自然不会蠢得像上辈子一样拼死挣扎,吃了那么多苦受了那么多罪,才能翻身而起。有个便宜爹可以借力,她自然不会浪费,终归究底这是萧杭欠她们母女的,利用他大囡并不觉得有甚。
  这些归咎于上辈子萧九娘对便宜爹和便宜嫡母之间关系的了解,有嫌隙有矛盾,就有着可趁之机,希望这一次能得偿所愿。
  大囡半垂下头,摸了摸手掌上的白布,与萧杭如同一辙的眼中绽放出幽幽的光芒,里面写满了势在必得。此时的大囡,哪还有之前在刘四跟前所表现的怯弱,不过这一切刘四大概是看不到了。
  
  与此同时,萧杭那边,刘四正在与他诉说大囡的事情。
  听完刘四的讲诉,萧杭虽没有之前的怒不可遏,但仍然是满腔怒火,要去质问正妻朝霞郡主。
  萧杭此人,性格磊落不羁,却恰恰不太会遮掩自己的情绪。
  这些萧九娘俱是知晓,上辈子她没少利用这个便宜爹来对付那朝霞郡主,所以即使此时不在当场,她也能猜出萧杭的反应。
  也正如大囡所想,忠仆刘四劝阻了萧杭,所说言辞大抵都是此事闹大了并不好,虽郡主不占理,但郎君为了一个贱婢之女如此大张旗鼓也会惹人非议,并且此事若是闹大,首当其冲的便是那可怜的大囡。就算不看僧面看佛面,郎君也该先忍下来。
  萧杭想了想,觉得刘四说得也确实有道理,才暂歇了要去找朝霞郡主算账的心思。
  
  之后刘四便照自己所言送大囡回去了,一路上避着人来到伶院不远处,刘四做出只送到此处的样子,大囡也听话的自己往伶院走去。
  远远的见刘四转身离去,大囡这才小心的隐藏着自己往一旁的小道去了。她自然不能光明正大的走大道,还是从哪儿出来的从哪儿回去。
  回到住处,屋里并没有点灯,大囡推门而入又转身闩了门,便往自己屋去了。
  大屋榻上的小囡在黑暗之中睁开了眼睛,却并未说话。
  
  *
  
  萧杭的性子比起早些年要沉稳不少,倘若不然昨日刘四也无法劝下他。
  虽是被劝下了,但萧杭并没有气消,那个月娘所生的孩子也在他心中留下了一道痕迹。
  萧家历来规矩严格,晨昏定省是每日必备,当然这是相对于妇人和小辈们而言,男人们却没这么多条条框框。不过萧杭素来孝顺,只要他在家中,一般每日都会去给安国公夫人,也就是他的亲娘请安问好。
  萧杭到的时候,妇人们和几个小辈刚出来。
  他与几个嫂子问了好,便往里头去了。一旁站着的朝霞郡主似乎并没有进入他的眼底,这夫妻两人的机锋让一旁的人皆暗笑在心。只是俱是大家出身,肯定不可能当面便表现出来。
  
  见朝霞郡主的脸色难看,萧家大郎君的正妻崔氏,与二郎君的正妻郑氏,便各自找了借口带着小辈们走了。剩下的三郎君的正妻马氏与四郎君的正妻刘氏,因两人夫君俱是庶出,生来便比嫡出的这几个低上一等,自然不会搀和进去,也各自找了借口匆匆离开。
  只留下朝霞郡主并女儿萧六娘及几个婢女仆妇站在那处。
  朝霞郡主脸色又红又白,偶现狰狞,直到萧六娘低声叫了声娘,才缓过神儿来。她紧了紧臂弯上的披帛,不屑的哼了一声,抬头挺胸趾高气扬带着一众人离开了。
  
  院门外的机锋,在萧杭还未进去之前,便进入安国公夫人耳里。
  见了儿子进来,作揖问好后,安国公夫人放下手中的茶盏,淡淡的道:“你又与郡主闹别扭了?”
  萧杭微皱了一下眉,没有说话,在一旁矮榻上坐了下来。
  安国公夫人五十多岁的模样,一头黑白相间头发梳着高髻,端得是雍容华贵,自有一身大家风范。即使是面对亲儿子,她也是挺直而坐,五官柔和中带着威严,目光平易近人却又蕴含着锐利。
  见儿子皱眉,她微微一叹,道:“终归究底你俩是夫妻,总是这样闹腾,又是何必。”
  
  “不是儿子要与她闹,而是她……”
  说到这里,萧杭忿忿的一挥袖子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阿娘,儿子是来与你请安的,不要提她行不行?”
  萧杭已经很久没有在安国公夫人跟前露出这样的表情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也知晓不管他怎么抱怨,他娘总是会劝他的。可是劝有用吗?若是有用也不会闹了这么多年。并且爹娘年纪也大了,萧杭也不愿他们为自己担忧。
  安国公夫人也是明白这些的,所以才会好奇萧杭为何会罕见表现的如此激愤。见此,她望向站在萧杭身侧的刘四。刘四乃是萧杭的贴身仆从,若是发生了什么事,刘四定然知晓。
  
  刘四面露为难之色,看看安国公夫人,又去看萧杭。
  萧杭也知晓以他阿娘的为人,就算这会儿不说,事后她也是会查的。便用眼神示意刘四照实了说,刘四这才把昨日所发生的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听完后,安国公夫人面露沉吟之色,而萧杭则是表现的更为委屈了。
  这个时候的他,并不像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男子,反而像是一个在外面受了委屈的幼童。
  “阿娘你看看,这就是家里为我娶的好妻子。心狠恶毒,手段残酷,即便月娘碍了她眼,可人已经被她扔去伶院了,连那两个孩子我也置若罔闻,可她还是不依不饶。我承认月娘身份低贱,诞下的那两个孩儿身份也低贱,可终归究底那是我的骨血,不看僧面看佛面,也不至于让其落入那般的境地……”
  “大哥二哥他们房里也不是没有这种身份低的后辈子嗣,即使上不了台面,也不至于如此……我的骨血都成猪狗不如了,那我萧杭算什么!”
  
  萧杭越说越怒,几近口不择言起来。一旁的婢女仆从们见此情形,都将头垂了下来,不敢出声。
  安国公夫人见儿子说得如此难听,也保持不了淡定的神情,忙开口道:“打住打住,我的儿怎么能是猪狗不如,你瞎说什么呢!”
  萧杭一脸悲愤,“可我现在就有这种感觉!她一点都没有把我放在眼里,当年我便说要休了她,你们劝着不让。儿子如今也不小了,连个正经的子嗣也没有。娘你也不用劝我生个嫡子什么的,我跟她没可能!”
  语毕,萧杭站起身,拱拱手便离去了。
  留下安国公夫人面色颓然的靠在那处,半天不做声。
  
  一旁的婢女们俱都低垂的头,屏息静气。一直站在安国公夫人身后的一名中年仆妇,面色犹豫开口劝道:“夫人,您也不要多想,五郎君他并没有怨您的意思。”
  安国公夫人揉了揉额头,叹道:“这孩子孝顺,我知晓。他怨我也能理解,确实是家里亏待他了。”她的声音中透露出满心满肺的疲惫,也只有在自己心腹面前素来好强的她才会露出这样的疲态,“好好的一个孩子,如今越发放荡形骸,若不是被逼狠了,我这优秀的儿又何至于如此!”
  那仆妇小声道:“唉,郡主确实有些过了。”
  
  安国公夫人坐直身躯,冷笑一声:“她何止是过了,她是太没将我们萧家放进眼里。阖家上下都纵着她容着她,她倒越发跋扈。你看之前她来请安,对自己做了什么只字未提,却通通归咎到五郎身上,一个劲儿抱怨五郎冷落她,还拿着昌平公主压人。当初真不该听了老头子的话,娶她进门,原指着皇后那里昌平公主能帮衬一二,如今反倒要看这母女两人的脸色,也是该让她知晓自己到底是谁家的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