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林敏敏这一辈子最听不得的,就是孩子的哭声,哪怕是电视里孩子的哭声。
  
  何况这哭声还是那么的撕心裂肺。
  
  这声音就像是一把无休止“突突”着的冲击钻,直钻得林敏敏一阵阵牙根发紧,抓心挠肺般地难受。
  
  所以,她不得不硬撑着眼皮,让自己从宿醉中醒来。
  
  抬起头,她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电视屏幕,却不想看到的竟是一个男人掐着一个孩子的脖子,将那孩子高高举在半空中摇晃着的真实画面。
  
  家暴!
  
  林敏敏的脑子里顿时闪过这两个字。
  
  “喂!”
  
  她大喝着翻身坐起,却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后脑处还传来阵阵钝痛。她下意识伸手一摸,发现脑勺后竟有一个大包。
  
  就在她这一愣神间,只听得那撕心裂肺的孩童哭声间隙里传来一声尖叫:“放开我弟弟!”
  
  随着那声音,不知从何处冲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那女孩扑到那男人的身上,张嘴就去咬那男人的手臂。男人吃了一痛,怒吼一声,像甩开一个破布袋一样甩开那个被他掐着的男孩,转眼就拎起那个咬人的女孩。
  
  “好啊,小兔崽子,敢咬你爷爷!今儿就叫你识得你爷爷的厉害!”那男人举起醋钵大的拳头就要向那个小女孩打去。
  
  林敏敏大惊,这么小的孩子,被那么大的拳头打到,少说也要内伤骨折!她顾不得头痛欲裂,大叫一声“住手”,顺手操起手边的不知什么东西就砸向那个男人。
  
  那东西竟神奇地钉在了那男人的胳膊上。
  
  男人痛得又是一声大吼,丢开那个小女孩,转身恶狠狠地盯着林敏敏,一边伸手拔去胳膊上那个不明物体,随手一扔,摸着胳膊上的血洞呲牙吼道:“小娘皮,居然敢伤我。”
  
  而此时,林敏敏的注意力却并不在那个男人的身上,她正愣愣地望着那个被她当暗器打出去的东西。
  
  那东西有着一个圆形的底盘,上面竖着一根寸把长的铜针。
  
  这,是……烛台?
  
  林敏敏正茫然间,眼前忽然一暗。抬起头来,只见那男人一脸狰狞地向她一步步逼来。她赶紧手忙脚乱地倒退着往后蹬去。
  
  直到这时林敏敏才发现,她正坐在地上,四周仿佛刚刚遭遇过一场洗劫一般,散落着各种家什和衣服被褥。
  
  “小娘皮,居然敢叫爷流血!今儿不开了你的苞,爷就不是你三爷!”那男人吼着,猛地向林敏敏扑过来。
  
  林敏敏一个躲闪不及,被那男人一脚踢在肩上,后脑勺再次重重地撞向地面。
  
  旧伤加上新伤,只令她的太阳穴一阵抽痛,眼前隐隐发黑,脑中更是嗡嗡作响。紧接着,她的胸前又是一凉。敏敏知道,那男人在撕她的衣裳。她想反抗,却怎么也止不住那一阵阵的头痛恶心,四肢更是如灌了铅般抬都抬不起来。
  
  头晕目眩中,她恍惚看到一个瘦小的人影悄悄向她这边摸过来。
  
  “快、快跑,去报警!”她冲着那个小人儿嚷道。
  
  那小人儿却高高举起双手,将一个什么东西重重往下一砸。
  
  “咣当”一声响,林敏敏的脸上溅了一脸的水。那冰冷的水顿时令她昏胀的头脑清醒了些许。她抬起眼,只见那个正忙着撕她衣裳的男人一脸愕然地捂着后脑勺,扭头看向那个呆立在他身后,拎着一个破碎水罐的小男孩。
  
  “小兔崽子!”
  
  男人一声怒吼,丢开林敏敏,伸手捉住那个小男孩的衣襟,正要将那孩子提起来,不想旁边又冲过来一个人影,随着“咚”的一声闷响,那男人往前一栽,却是没倒,扭头看向那个高举着一张小板凳怒瞪着他的女孩。
  
  “兔崽子!”男人再次怒吼一声,一手提着那个男孩,另一只手如闪电般掐住女孩的脖子,将那女孩也提了起来。
  
  板凳从女孩的手中滑落,她踢腾着双腿,却是越挣扎越无法呼吸。就在她以为自己再无生机,即将去见死去的爹娘时,只听得耳畔传来那个男人的一声闷哼,掐着她脖子的手忽然就松了。
  
  林敏敏丢开那张小板凳,警惕地踢踢地上那如一瘫泥般软倒的男人,又转身扯过地上的一件衣服,拿它当绳子捆住那男人的手,这才松了一口气,软软倒在地上。
  
  此时的她浑身酸软,头晕恶心,太阳穴那里如抽筋般刺痛不已。她知道,她十有八|九是脑震荡了。
  
  想着那两个小孩,她硬撑开已经朦胧的双眼,哑着声音道:“快,报警,打110。”
  
  下一刻,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林敏敏醒来时,耳畔那撕心裂肺般的哭声已经转为抽噎。据此,敏敏判断,她大概并没有昏倒多久。
  
  她勉强睁开双眼,却只觉得眼前仍然飘着一片黑云,便赶紧又闭上眼。
  
  “敏敏姐醒了?”
  
  耳旁,响起一个童稚的声音。
  
  林敏敏小心地再次睁开眼,只见眼前蹲着个约八|九岁年纪的小男孩。男孩留着一个类似罗纳尔多的瓦片头,嘴角处有着一片瘀青。见她看过来,小男孩咧嘴笑了,却不小心扯动脸上的瘀伤,忍不住倒抽着气捂住脸做了一个怪模样,逗得敏敏也跟着笑了起来。
  
  同样的,这一笑也令敏敏的脑袋里一阵抽痛,她下意识地也倒抽了一口气,捂着太阳穴做了个跟那男孩一样的怪模样,逗得那男孩又是咧嘴一笑。
  
  这时,身后响起一声抽噎。
  
  敏敏扭头,只见身旁盘腿坐着个约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女孩头上的双丫髻微微有些散乱,除了额头一处瘀青外,脸上倒是不见其他伤处,只是脖子上那一圈青紫的瘀痕看着甚是吓人。
  
  那女孩的怀里,还抱着另一个不时抽嗒两声的更小的小女孩,看上去约两到四岁左右的年纪——敏敏没孩子,所以她判断不出这么丁点大的孩子到底该是多大岁数。
  
  小女孩倚在大女孩的怀里,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眼底惊恐犹在,正一边不时抽噎着,一边吸吮着大拇指。
  
  即便敏敏没孩子,处于如今这信息爆炸的年代,她也知道,这是孩子受了惊吓缺乏安全感的表现。她忍不住伸过手去,以手背抚过小女孩的脸。
  
  那小女孩却毫不犹豫地抓住她的手,舍弃她的姐姐,像只灵活的猴儿一般沿着她的手臂扑进她的怀里,一边用小胳膊抱紧敏敏的脖子,一边在她耳畔软软地叫了声:“敏敏娘。”
  
  虽然头还痛着,眼还花着,这不知所谓的软软一声,还是令敏敏心里泛起一阵柔软。
  
  “乖,宝贝不怕。”
  
  她安抚着小女孩的背,扭头看向那个向孩子们施暴的男人。
  
  此时,窗外的天光已经昏暗。一片昏暗中,那男人如死了一般瘫倒在被她打倒的地方。
  
  该死的男人!
  
  “他是你们的老子?”
  
  她伸长腿,踢了一下那个男人。这一动作却令她的眼前又是一阵发黑,太阳穴也止不住地一阵突跳,她忙伸手捂住头。
  
  如果她此时抬眼,定然能看到那姐弟俩相互交换的疑惑眼神。
  
  “老、子?”小男孩重复着她的话,仿佛不懂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一般。
  
  敏敏看看那孩子,想着当年她老子也讨厌她这么称呼他,便忍着头痛改口问道:“你们是他的孩子?”
  
  两个孩子再次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女孩捂着脖子,艰难地道:“不是……”
  
  见她说话困难,敏敏忙道:“你现在先别说话。”她又看看那个男人,道:“明白了,你们是被绑架了,是吗?”
  
  这句话刚一出口,敏敏心头便是一阵疑惑。如果说这些孩子是被人绑架了,那她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也被人绑架了吗?
  
  “绑、架?”男孩看看女孩,再次以迟疑的语气重复着敏敏的话。
  
  看着对面那两个面面相觑的孩子,敏敏忽然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却怎么也转不动脑筋去想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对了,我脑震荡了。
  
  她猛然想起来。也许就是因为脑震荡,令她有暂时的失忆吧。
  
  “失、忆?”男孩再次重复。
  
  敏敏这才发现,她把她的想法说出口了。
  
  “对,脑震荡会引起暂时性的失忆……呃,你不懂?失忆就是失去记忆的意思,就是说,我不记得发生了什么……讨厌,头太痛了……”
  
  敏敏捂着头,只觉得眼后的黑云越聚越浓,越铺越大……她知道,她又要晕倒了……
  
  *·*
  
  再次醒来时,窗外已经全然暗了下来。
  
  敏敏睁开眼,感觉头痛已经好多了。她正想翻身坐起,却发现自己竟动弹不得。怀里,那个小女孩正搂着她的脖子睡得香甜。肚子上,那个小男孩四仰八叉地好梦正酣。而在她的腰间,还缠着一只细细的手臂。背后暖暖的体温告诉她,那个大女孩正贴在她的背上。
  
  想着这几个孩子受的罪,敏敏暗暗叹息一声,只得躺在那里任由那三个孩子缠在她的身上。
  
  但下一秒,当她的视线扫过那个仍躺在屋子中央一动不动的男人时,她忽然想起他们眼下的处境。
  
  他们都是被绑架的。既然是被绑架的,同案犯未必就只有这男人一个。
  
  现在还不是放松休息的时候,他们该赶紧逃跑才是!
  
  她才刚一动,背后的大女孩就醒了,拿她的肚子当枕头的男孩也醒了。男孩揉着眼刚要开口,就被敏敏一把捂住嘴。
  
  “嘘!”敏敏小心挪开怀里仍在酣睡的小女孩,对那两个已经醒了的大孩子道:“你们知道绑架我们的人有几个?”
  
  男孩看向女孩,眼神里仍是一片迷惑。
  
  女孩也看了看男孩,然后扭头冲着敏敏伸出三根手指。
  
  “就是说,还有两个。”敏敏分析着,“那两个人可能随时都会回来,我们必须马上逃出去。”
  
  “对,逃。”女孩用力一点头,扯住敏敏的衣袖艰难地道:“你,跟我们,一起走。”
  
  “这是当然。”敏敏跪坐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晃了一下脑袋,感觉已经不再晕眩,便弯腰去抱那个仍熟睡着的小女孩,一边道:“我们先逃出去再报……”
  
  这一弯腰她才发现,她胸前的衣襟早已被那男人撕坏。
  
  而,令她疑惑的是,那扯坏的衣襟下露出的贴身内衣,居然不是胸罩,而是一个古意盎然的绣花肚兜!
  
  敏敏一眨眼,忍不住扭头看向那几个孩子。
  
  此时,那姐弟二人正默契地在被翻得乱成一团的屋子里收拾着包袱。看着男孩的寿桃头,看着女孩的双丫髻,再低头看看那个仍在熟睡的小女孩身上右衽交领的襦裙,林敏敏不死心地又抬头看了一眼那糊着窗纸而不是玻璃的窗户,然后用力闭上眼。
  
  “我在做梦。”林敏敏对自己喃喃低语。
  
   正文 第二章   第二章
  
  林敏敏知道,她肯定是在做梦。她清楚记得,为了庆祝她终于在付出更惨痛的代价前认清了那个渣男的真面目,几个闺蜜为她筹划了一系列的节目。她们彻夜狂欢,最后她喝得酩酊大醉。她甚至记得她是醉倒在卡拉OK房里的。
  
  所以,她肯定是在做梦。
  
  对,肯定是梦。不然怎么当那个男人撕她衣服时,她居然除了愤怒竟没有一点儿害怕的情绪?!
  
  对,肯定是梦。
  
  就在林敏敏坚定地相信着这一点时,忽然,有人碰了一下她的手。
  
  林敏敏睁开眼,只见那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将一件衣裳塞进她的手里,然后又一言不发地走开去继续收拾东西。
  
  那是一件短襦。受某个痴迷于汉服的闺蜜影响,林敏敏倒还认识,也知道怎么去穿戴。
  
  看,梦都是建立在真实经验的基础上的——林敏敏一边换着衣裳,一边混乱地想着——谁说掐一下痛不痛就能知道是不是在做梦?梦里其实也一样会有触感、有嗅觉、有味觉。瞧,她就能闻到这件衣服上淡淡的樟脑味。
  
  嗯,古代应该不会有樟脑丸吧?那么,她一定是在做梦了。
  
  忽然,又有人碰了她一下。
  
  这一次,是那个小男孩。
  
  男孩肩上套着个几乎有他整个人一半大小的大包裹,正弯着眉眼笑望着她。男孩的身后,女孩还在那一地的凌乱中搜捡着什么。
  
  男孩顺着林敏敏的目光看向那个女孩,压低声音叫了声:“姐,快些。”
  
  女孩点点头,从地上捡起一个乌木匣子塞进包袱里,又利落地将包袱打结,背好,然后扭头看向林敏敏。
  
  林敏敏被她看得有些发愣。
  
  女孩则不耐烦地向着地上仍在酣睡着的小女孩歪了歪头。
  
  敏敏这才反应过来,忙弯腰抱起那个孩子。
  
  此时,那个男孩已经悄悄打开了门,那老旧的木门发出一声令人牙碜的“吱呀”怪响。
  
  女孩赶紧一抬手,三人如木头人般呆立在原地不动。
  
  然而,门外除了袭来的阵阵寒气之外,竟然没一丝动静。
  
  女孩这才松了口气,正要指挥男孩继续往外走,却见林敏敏忽然一弯腰,从旁边倒在地上的衣架上拿起一件斗篷,裹住怀里的那个小女孩。
  
  睡梦中的小女孩嫣红着双颊,蠕动着双唇吸吮着含在嘴里的拇指。
  
  大女孩就着林敏敏的臂弯看了一眼小女孩,然后伸手抓住敏敏的衣袖,男孩也过来拉住她的衣摆,三人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门。
  
  就在这时,房里传来一声呻|吟,那男人居然在这时候醒了。
  
  “快走。”林敏敏低吼一声,腾出一只手抓住那男孩,拉着他就不分东西地往外闯。
  
  女孩赶紧一拉她的衣袖,指向相反的方向。
  
  听着身后的呻|吟声渐响,林敏敏也顾不得其他,抱着小女孩,拉着小男孩,就紧随在那个大女孩的身后向前跑去。
  
  他们似乎是在二楼的走廊上,两边都有房间,因此楼道里一片漆黑,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那女孩却像是有夜视能力一般,拉着敏敏勇往直前。
  
  来到楼梯口,楼下仍然是一片漆黑。但在这片漆黑中,林敏敏闻到一股熟悉的气味,类似汽油、或柴油,或……小时候曾闻过的煤油?
  
  敏敏分不清,却也没时间让她去分清,因为她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乒里乓啷的动静,似乎是那男人在挣扎的声音。她赶紧放开那个男孩,一边摸索着楼梯扶手小心下楼,一边嘱咐着那两孩子:“小心。”
  
  而,正当她小心翼翼地摸索着楼梯扶手时,那两个孩子却像是能看见一般,在黑暗中飞快地从她身边掠过,奔下楼去。
  
  等她满头大汗地到达楼梯底层时,男孩已经在那里等了她一会儿了。他上前拉住她的衣摆,像领着个瞎子般,领着她在一楼那些影影绰绰的桌椅板凳间穿行。
  
  此时那个女孩则早就跑到门边,悄无声息地拉开了通往外面的大门。
  
  外面,仍是一片漆黑。不见星,也不见月,更不见路灯。但,即便如此,林敏敏仍能看到门外那窄窄的街道上铺设着一块块被岁月打磨得圆润光滑的条石地面。
  
  就像她曾去旅游过的那些名胜古街一般。
  
  林敏敏用力吞咽了一下。
  
  就在她满心惶恐之际,楼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吼:“啊!”——就仿佛是某人临死前的怒吼一般。
  
  “跑!”女孩低叫一声,和那男孩一左一右,一个拉着林敏敏的衣摆,一个扣着她的腰带,拖着她就往前跑去。
  
  林敏敏六神无主地被那两个孩子拖着。一片思绪混乱中,她下意识地扭头看向身后。
  
  只见身后他们跑出来的那扇大门口忽然亮起一点灯光,有个女子高举着一盏煤油马灯,远远望着他们,仿佛在替他们送行一般。那马灯的光芒正好够林敏敏看清门楣匾额上的四个繁体大字:东升客栈。
  
  然而,就在林敏敏将要扭回头时,那女子忽然冲她咧嘴一笑。虽然离着远看不清,林敏敏却仍能清晰感觉到那女子笑容里满满的恶意,她不禁一怔。
  
  就见那个女子晃了晃手中的煤油灯,忽地将那灯往敞开着的大门里一扔。几乎是即刻的,一道火光亮起。女子冲着林敏敏又是恶作剧地一笑,转身向着黑暗里从容跑开。
  
  身后忽然亮起的火光也令那个女孩和男孩怔了一下,不由双双住脚扭头向后看去。
  
  林敏敏却只觉得脖子后面一阵发凉,猛地一推那女孩的肩,低喝道:“快跑!”
  
  两个孩子不再犹豫,拉着林敏敏就飞快地跑离了那火灾现场。
  
  听着身后渐渐响起的人声,看着窄长的街道两旁被火光印亮的繁体字招牌,感受着因抱着个孩子而越来越沉重的双臂,林敏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这不是梦。她终于可以肯定,这一切都不是梦,她是真的遇上事了。
  
  *·*
  
  天光尚未放亮前,林敏敏领着那两个孩子——不对,应该说是那两个孩子领着林敏敏和她怀里的小女孩——来到城墙下一处类似庙宇的建筑物前。
  
  女孩警惕地扭头四下张望了一下,小心推开那庙宇的门,让进林敏敏和那个小男孩后,又伸头向外看了一眼,这才合上门,领着林敏敏和那个男孩钻进庙里。
  
  看着昏暗庙堂中间供着的神明,林敏敏一阵发愣。她所知道的神明塑像无非是观音大士、三清真人之类的,却是不认识眼前这尊头戴乌纱、身披斗篷的神明。
  
  女孩却已经先她一步跪倒在那灰扑扑的蒲团上,向着神像磕了个头,祷告道:“城隍老爷,我们一家落难至此,但求收容庇护一二。”
  
  原来这是城隍老爷。
  
  林敏敏看着那泥胎神像又是一阵发愣。
  
  见她发愣,女孩爬起来,拉着敏敏坐在另一个蒲团上,又掀开盖在小女孩身上的斗篷,伸手戳戳仍在酣睡着的小女孩,抿着嘴骂道:“真是头猪!”
  
  林敏敏抱着小女孩避开那女孩的手,道:“她也是哭狠了,累坏了。”又问,“这里安全吗?”
  
  她模糊地想着,她大概不用再说什么报警之类的蠢话了。
  
  “应该安全。”女孩见敏敏不让她动那个小女孩,便坐回旁边的蒲团上,又道:“这是爹事先选好的退路,应该不会有问题。现在我们只要等城门开了就好。”
  
  这时,男孩也拖过来一个蒲团,打着哈欠问那个女孩:“我们要去哪里?”
  
  “出城,回家,找堂叔。”女孩简短地道。
  
  “哦。”男孩应了一声,很自然地将头往林敏敏的腿上一搁,身子蜷在蒲团上,眨眼间便睡着了。
  
  林敏敏看看那男孩,又扭头看看那女孩,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道:“让我看看你的脖子。”
  
  女孩听话地仰起头,一边道:“好了,说话不痛了。”
  
  可那脖子上的瘀青仍然十分可怕。
  
  “那是什么人?”林敏敏忍不住问了一句,却忽然一怔,忙飞快地抬眼看看那个女孩,又欲盖弥彰地摸着后脑勺上的大包解释道:“我、我撞到头了……好像失忆了……以前的事我统统都不记得了。你们是谁?我又是谁?到底出什么事了?”
  
  林敏敏忍不住想,她不会是穿越了吧?
  
  但,古代会有煤油灯吗?她敢肯定,那个放火的疯女人手里提着的,绝对是一盏马灯!而且她在那间客栈里闻到的,也绝对是煤油的味道!
  
  但如果她不是穿越了,这些古装的小孩又是怎么回事?那满大街的古董建筑又是怎么回事?!
  
  就在她怔忡发愣的时候,那女孩也在偏头小心观察着她。
  
  “你……真不记得了?”女孩带着明显的怀疑问道。
  
  好吧,所有穿越的人都会谎称自己失忆。林敏敏这么想着,便点了点头。
  
  “啊,原来你真的不记得了。”那女孩叹息一声,仿佛松了好大一口气一般,惹得林敏敏忍不住盯着女孩看了一眼。
  
  那女孩却不再言语,只是低头沉思着什么。半晌,她抬头望着林敏敏又问道:“那,你以后会不会想起来?”
  
  林敏敏伸开手掌。记忆里,她的手虽然也算是漂亮,却仍然比不上眼前这细长的葱葱玉指。且,这一截露在衣袖外的皓腕肌肤胜雪,远不是那个原装的她用美白产品能改造得出来的。
  
  看着这双美丽的手,林敏敏忍不住一阵苦笑。这身体的过去,就算她再过八辈子也不可能想得起来。
  
  “谁知道,”她嘟嚷着,“也许我永远都想不起来呢。”
  
  “这样啊……”女孩也嘟嚷着,打了个哈欠道:“也许睡一觉就能想起来了。如果明天你还想不起来,我再告诉你你是谁吧。”
  
  女孩又打了个哈欠,将头往林敏敏的另一条腿上一搁,转眼也睡着了。
   正文 第三章   
  孩子们都睡着了,林敏敏却睡不着。瞪着一点点泛起鱼肚白的天空,她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回想着她所能记起的,有关她林敏敏的一切。
  
  她叫林敏敏。四岁那年父母离异后,就被扔给了爷爷奶奶。三年后,连爷爷奶奶也觉得她是个累赘,父母只好把她扔进寄宿学校。从此,她的亲人就只有那几个在寄宿学校里结交的闺蜜。
  
  直到她遇到那个人。
  
  她以为她的故事也会像童话故事那样,以“幸福地在一起”为结局,她以为老天终将补偿给她一个亲人,却不想一切的海誓山盟都只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
  
  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那男人跪在她脚边的那副恶心嘴脸:“敏敏,我已经对不起你了,不能再对不起她。请原谅我,欠你的情我下一辈子再还。”
  
  说得好像她的下一辈子没人要,只能将就着他一样!林敏敏忍不住一阵冷笑。到底要渣成什么样,才能叫一个男人说出如此自以为是又令人作呕的话来?!
  
  幸好。幸好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她看清了他的真面目。
  
  只是……
  
  即便理智再怎么认同她的决定是对的,她的情感上却已深深烙下了屈辱的烙印……
  
  *·*
  
  林敏敏是被一阵“咿咿呀呀”的童言稚语给惊醒的。
  
  睁开眼,这才发现她倚着供桌也睡着了。那两个拿她的腿当枕头的大孩子都已经不见了,只有那个小女孩坐在她的身旁,一边“咿咿呀呀”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一边自顾自地玩着裹在她身上的那件斗篷的系带。
  
  两根系带的下方原本应该各缀着一个绒球,如今却只剩下了一个。那小女孩靠着林敏敏的胳膊,正专注地玩着那仅剩的一个绒球。
  
  林敏敏屈了屈僵直的腿。
  
  见她动了,小女孩抬起头,冲着林敏敏露出一个天使般的笑容,软软地叫了声“敏敏娘”,又翻身爬进林敏敏的怀里,将小脑袋往她的肩窝里一靠,低下头去继续玩着那个绒球。
  
  敏敏娘。
  
  这是这孩子第二次这么叫她了。
  
  这么大的孩子,总是会自己发明出一些奇怪的称呼。林敏敏忍不住低头在孩子的头顶轻吻了一下,问道:“你哥哥姐姐们呢?”
  
  “在这里。”
  
  忽然,殿外传来一声低语。林敏敏抬头,只见那个大女孩站在院外的门边,正扒着门缝往门外看。
  
  “来了。”
  
  女孩又低语一声,将门拉开一条缝。那个男孩如小蛇般灵活地钻进门缝。女孩配合默契地合上门,转身跟在男孩后面一同走进大殿。
  
  男孩跑到林敏敏身边,献宝一样地将一个荷叶包递到林敏敏的面前,笑道:“炊饼。”又低头去逗着那小女孩,“妹妹也喜欢吃炊饼,是不是?”
  
  小女孩抬头看看男孩,心不在焉地嘟嚷了一声“嘉嘉哥哥”,又低下头去自顾自地玩着那个绒球。
  
  大女孩走过来,将小女孩从敏敏的腿上抱开,道:“妹妹乖,我们先吃东西,吃完就出城,晚了怕是要赶不上船了。”
  
  赶船?林敏敏一愣。他们这是要去哪里?
  
  到现在她仍然不知道如今的这个自己到底是谁,跟这几个孩子又是什么关系,她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照理说,昨天他们被人袭击,又看到有人故意纵火,做为一个正直的公民,他们不是应该去报警……呃,去找官府报案才对吧?
  
  她看看那几个孩子。
  
  男孩已经拿着一只炊饼大口大口地啃了起来。大女孩则将炊饼一点一点撕着喂那个小女孩。小女孩的嘴里被塞得满满的,手上却仍不忘玩着那个绒球。
  
  见林敏敏坐在那里发愣,男孩从荷叶里拿出一只炊饼递给她。
  
  林敏敏愣愣地接过炊饼,却没有胃口去吃它,她仍有些恶心欲吐。
  
  正在她想着要怎么开口去套这些孩子的话时,那小女孩忽然丢开手中的绒球,蹬着两条小短腿从大女孩的怀里向敏敏扑过去,一边还含糊地嚷嚷着:“要敏敏娘喂。”
  
  大女孩显然支撑不住小女孩的欢脱,摇晃了一下,只得任由那小女孩扑进敏敏的怀里。
  
  敏敏的心里则顿时柔成一汪碧泉,立马忘了那种种思虑,伸手抱住那小女孩,笑道:“好,敏敏娘喂你。”
  
  对面,那女孩和那男孩不由对视一眼。男孩歪歪头,露出一个询问的眼神。女孩则冲他摇了摇头,又悄悄做了个噤声的动作。男孩扭头看看正低头喂着小女孩的林敏敏,眼里除了疑惑,还隐隐有些担忧。
  
  半晌,几个人吃完东西,敏敏终于忍不住说道:“我还是没有想起来我是谁。你们能告诉我吗?”
  
  小女孩听了,便踩着敏敏的腿,从她怀里站起身,揪着她的衣襟嚷道:“敏敏娘,妹妹的娘。”
  
  大女孩则看了男孩一眼,然后才扭头对林敏敏道:“你……娘家姓林,闺名敏敏。”
  
  林敏敏。倒是跟她原名一样。林敏敏想着,不由眼巴巴地望着那个大女孩,等着她往下说。
  
  急切中,她并没有注意到那“娘家”二字。
  
  大女孩看看她,又看看那低垂着脑袋避开她们视线的男孩,磕磕巴巴地又道:“你……是我爹的……”
  
  说到这里,她忽然一顿。
  
  林敏敏的心里不由一揪。她也算是看过几本穿越小说的,难道这身体,居然是某人的妾室?!所以才叫这孩子无法说出口?!
  
  “你……”女孩又磕巴了一下,闪烁着眼道:“你是……我爹的……续弦……呃,就是说,是,我们的……继母。”
  
  继母。
  
  “咚”地一声,林敏敏那半悬着的心猛地掉了下来。她还以为自己是那通同买卖的妾呢。
  
  也难怪那个小女孩会那么奇怪地叫她“敏敏娘”,原来她是他们的继母。
  
  她看看那大女孩,笑着又问道:“那你们呢?你们叫什么?”
  
  女孩看她一眼,见她笑容满面,不由松了口气,飞快地说道:“他叫钟宁嘉,我叫钟宁卉,妹妹叫钟宁安。我们的爹叫钟全,是个专做西洋买卖的商人。爹……”她咬咬唇,眼眶忽然红了起来,“三天前,爹掉进河里……淹死了。”
  
  林敏敏一愣。
  
  “爹原本都已经订好了船,说是只等这笔生意收完尾款,就带我们一起回老家,偏偏……”
  
  钟宁卉忽然哽咽住,却硬忍着盈眶的眼泪不肯掉落。
  
  男孩钟宁嘉则举起衣袖狠狠地一抹泪,站起身怒道:“那个朱三,非说爹欠了他们的银子,要把我们拉去卖了抵债,要不是敏敏,啊……”
  
  钟宁卉忽然猛地一拉钟宁嘉,差点将他拉倒。她急急接过钟宁嘉的话:“要不是有敏敏娘你护着我们,只怕我们就要被他们打死了。那个朱三,是这临江镇上的泼皮,爹早就料到他们可能会对我们下手,所以早就看好了退路。我们只要等城门上敲钟开了门,我们就出城。只要上了船,我们就安全了。”
  
  女孩说话时的神情有些古怪,但林敏敏并没有注意到。她正默默消化着孩子们透露的消息。
  
  也就是说,这具身体已经嫁了人,如今正是文君新寡。
  
  而,听那两个孩子的说法,似乎这个叫钟全的死鬼丈夫颇有可疑之处。
  
  一个从事正经买卖的商人,应该不会想着给自己留逃跑的后路吧?
  
  她正沉思着,只听钟宁卉又小心翼翼地叫了她一声:“敏敏娘?”
  
  听着钟宁卉这么叫她,她怀里的小女孩顿时不安分起来,拉着她散落在肩上的长发,咿咿呀呀地学着舌:“敏敏娘、敏敏娘……”
  
  林敏敏不禁一眨眼。
  
  看来这两个大孩子是跟这小孩子学的,一口一声地叫着她“敏敏娘”。虽然这称呼听起来有些奇怪,但似乎挺亲切的。看来,他们这继母继子的关系相处得不错。
  
  “你们,多大了?”她问道。
  
  钟宁卉和钟宁嘉又对视一眼,钟宁卉道:“我十二了,弟弟九岁,妹妹四岁。”
  
  林敏敏沉思一会儿,抬头又问:“那我呢?我多大了?什么时候嫁给你们父亲的?我家还有什么人,你们知道吗?”
  
  钟宁卉摇摇头,“你十八。我们不知道你家还有什么人。听说你小时候就死了爹,后来你娘带着你改嫁了,你娘死后,你,你……”她再次磕巴起来,“你,就嫁给了我爹。”顿了顿,她忽然想起什么,又道:“哦,对了,妹妹是你生的。”
  
  听着她这话,林敏敏猛地瞪大眼,低头望着怀里的小人儿。因此,她错过了钟宁嘉也在忽然间瞪大的眼,以及钟宁卉狠狠掐在钟宁嘉手臂上的手指。
  
  “也就是说,我十四岁就生了这孩子?!”林敏敏忍不住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这钟全,简直是在凌虐幼女嘛!亏她怎么闯过生育这一关的!
  
  “呃,不、不对,”钟宁卉赶紧摇着手,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记错了,妹妹,妹妹不是四岁,她,她三、三岁,三岁还不到。”
  
  就算这孩子三岁,那她也是十五岁就生子了!
  
  望着妹妹,林敏敏心里一阵五味杂陈。难怪她看着这孩子会从心底里冒出一股母性来,原来这孩子居然是她亲生的!
  
  想她林敏敏唯一谈过的一次恋爱还是以惨淡收场,却不想一眨眼,她居然就变成了三个孩子的娘,其中还有一个是她亲生的!
  
  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钟声。钟宁卉站起身道:“城门敲钟了,趁着我们还没被人发现,赶紧走。”
   正文 第四章   第四章
  
  晨钟暮鼓。
  
  这是现代社会里不可能有的东西。
  
  晨曦中,那悠扬的开城门钟声虽然好听,却震得林敏敏的太阳穴一阵抽痛。
  
  同时,这钟声也深深提醒了她,眼前的世界已经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世界了……
  
  她伸手按住太阳穴。
  
  “你还好吗?”
  
  钟宁卉担心地看着林敏敏那苍白的脸色。
  
  “还好,脑震荡而已。”林敏敏无力地笑笑。
  
  似乎只是瞬间的功夫,这姐弟俩就收拾好了东西。看着他们那有条不紊的动作,头痛之余,林敏敏心头的疑惑不禁更深——如果不是他们早就习惯了这种颠沛奔波,怕是很难做到如此利落吧。
  
  这么说来,那个钟全,她的那个死鬼丈夫,到底是什么人?
  
  而且,以女孩所言,他们的爹死了已经三天了,他们身上却并没有戴孝。
  
  “你们的爹……现在在哪?”林敏敏揉着太阳穴问道。
  
  钟宁卉的嘴唇一抖,眼里泛起泪花。她扭开头,用力呼吸了一下,压抑下眼泪,带着浓浓的鼻音道:“爹现在在义庄里。等我们回到老家找到七堂叔,再派人来接爹回去。”
  
  见她如此,林敏敏倒不好问她为什么没换孝服了。
  
  一旁的钟宁嘉忽然停住手,抬头问钟宁卉:“要是七堂叔也不认我们呢?”
  
  钟宁卉愣了愣,猛地一握拳,道:“不会的!爹说了,七堂叔跟我们家的交情最好,不会不认我们的!”
  
  这又是怎么个情况?
  
  林敏敏又是一阵疑惑。可偏偏她的头仍在隐隐抽痛着,使她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任何问题。
  
  “我们走吧。”女孩拿起地上的包裹,抬头望向林敏敏。
  
  见她头上的双丫髻仍然散乱着,林敏敏忙忍下头痛,伸手拉过钟宁卉,替她重新盘了两个小鬏鬏。
  
  也幸亏她当年被那个爱好汉服的闺蜜逼着,学过怎么给人盘发。林敏敏一边帮钟宁卉绑着头发一边感慨着。
  
  然而,替别人绑头发容易,在没有镜子的情况下替自己盘头就没那么容易了。何况这个林敏敏的头发还奇长,几乎长及腿弯处。敏敏只得将她的头发在脑后盘了个最基本的丸子头,却发现没有发卡之类的东西来固定。她四处张望了一下,只好因陋就简地从供桌上的签筒里抽了一根签条,冒充发簪固定住头发。
  
  她这一系列的动作,简直看傻了钟氏姐弟。
  
  “怎么了?”她问。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古代已婚妇人应该是必须盘发髻的。
  
  “没、没什么,”钟宁嘉傻傻地摇着头,盯着林敏敏的脸道:“敏敏……敏敏娘,你真好看。”
  
  钟宁卉则忽地一皱眉,弯腰将那件收进包裹里的斗篷又拿了出来,递给林敏敏。
  
  林敏敏道:“我不冷。”
  
  钟宁卉却摇着头道:“不行,你得穿上。”
  
  “为什么?”
  
  “这张脸,太招摇了。”钟宁卉严肃地道。
  
  林敏敏这才想起来,她还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儿呢。
  
  可惜的是,眼下就算她想知道,也没法子知道。她只得听从钟宁卉的主意,披上那斗篷,又拉上风帽遮住脸,然后弯腰抱起妹妹,揉了揉抽痛的太阳穴,跟在那姐弟俩的后面悄悄离开了城隍庙。
  
  *·*
  
  城隍庙前的行人不多,因此并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但越往前走,路边的行人就越多。
  
  钟宁卉站住,转身塞给钟宁嘉几枚铜板,又对他说了句什么,便拉着林敏敏避到街角。
  
  不一会儿,钟宁嘉坐着一辆驴车过来了。
  
  “娘,姐,我找到车了,快上车吧。”钟宁嘉笑弯着眉眼对林敏敏她们摇手喊道。
  
  钟宁卉忍不住瞪了一眼得意洋洋的钟宁嘉,又机警地向左右看了看,然后才拉着林敏敏过去上了车。
  
  赶车的是一个老汉。他看看裹在斗篷里的林敏敏,扭头对钟宁嘉重申道:“去西津码头可要一百文钱呢。”
  
  林敏敏知道,这句话其实是说给她听的。她看看钟宁卉,见她点头,便答道:“可以。”
  
  “得嘞。”老汉笑眯眯地一扬鞭,驴车沿着城墙缓缓往城门口走去。
  
  驴车晃晃悠悠地在石板路上走了约一刻钟,就在林敏敏受不住那摇晃,几乎忍不住想要吐时,驴车忽然停了。
  
  “怎么了?”钟宁卉忙出声问道。
  
  钟宁嘉也从车里伸出脑袋,看着前方道:“前边好像堵住了。”
  
  驴车旁,另一个被堵住去路的路人听到他的话,主动搭讪卖弄道:“你们不知道,是城门口的那间东升客栈昨晚被人放火烧了。听说好像还烧死人了呢。这不,官府在那里查案,那些看热闹的把路都给堵了。”
  
  听到“东升客栈”这四个字,钟宁卉猛地一把抓住林敏敏的胳膊。林敏敏则立马想起昨晚那个放火的女人。
  
  只听车外又有人道:“我听说,老酒鬼把小西施卖给了京城的一个什么王爷,得了五千两银子呢!那小西施正青春美貌,哪里会愿意跟个老头儿,听说是连夜跟人跑了,结果被那个朱三发现,那俩人就把朱三给杀了,最后还放了把火毁尸灭迹。”
  
  “要叫我说,还不都是那个老酒鬼得瑟的!”另一个人幸灾乐祸地接话道:“这城里养瘦马的人家也多,可哪家的瘦马不是十三四岁就出栏了?偏他把那个小西施当宝贝一样东家吊着西家,眼见着终于得了这好大一笔买卖,偏又鸡飞蛋打了。我看啊,合该他死在贪心上,如今人跑了,客栈也烧了,等京城的买主来接人,看他拿什么给人家。”
  
  瘦马?
  
  林敏敏想起客栈门前那个身姿窈窕的女子。
  
  钟宁嘉小声问钟宁卉:“老酒鬼还养马吗?”
  
  “应该没养吧……”钟宁卉下意识地答着,却忽然一皱眉,飞快地瞥了林敏敏一眼,又狠狠瞪向钟宁嘉。钟宁嘉看看林敏敏,忙也闭上了嘴。
  
  林敏敏不禁暗暗一笑。看来这俩孩子都不明白这“瘦马”二字的真正含义。
  
  想着那个提灯女子眼里无缘无故的恶意,林敏敏不禁皱起眉头。
  
  那女人,知道朱三被绑在楼上吗?
  
  应该是知道的吧。他们跑出去时,那个朱三还在楼上大喊大叫来着。
  
  那,她是故意烧死那个朱三的?
  
  想着那女人诡谲的笑容,林敏敏不由打了个寒颤。经过无数电视电影剧集洗礼的她忍不住相信,那个所谓的瘦马,定然是因为长年受人欺压而导致了心理变态,所以她才会笑得那么古怪……
  
  这么想着,那头痛恶心的症状忽然间就加重了。她只得闭上眼,用力压住胸口,一边小心呼吸着,一边努力平复着那股从胃里一个劲往上顶的气流。
  
  这时,驴车忽然毫无预警地动了起来。
  
  顿时,那股气流冲喉而出,林敏敏再也压制不住,猛地扑到车边就吐了起来。
  
  她这一吐,把四周的人都吓了一跳,本能地全都跳开,连赶车的老汉也在一个劲“哎呦哎呦”的叫唤着,想要嫌弃,却又舍不得林敏敏他们连价都没还就认下的那一百文钱。
  
  见林敏敏吐了,钟宁卉忙扑过去替林敏敏抹着背。也幸亏林敏敏从昨晚开始就粒米未进,她只吐了两口酸水后,便有气无力地趴在车板上喘息起来。
  
  不一会儿,驴车从那已经被烧成一片断壁残垣的客栈门前经过。林敏敏趴在车上,撑开遮着眼的风帽扭头看去,正好看到一个穿着红衣的捕快低头勘察着现场。
  
  “是红衣捕头!”她的身侧,钟宁嘉兴奋地低叫一声。
  
  “红衣捕头怎么了?”林敏敏放下风帽,有气无力地问道。她急需一些事情转移注意力,以压抑住那仍在胸口翻腾着的恶心感觉。
  
  “这红衣捕头可神气了,”钟宁嘉闪亮着双眼“科普”道:“听说需得破的案件满百件才有资格穿这红衣呢。”
  
  他的话不由引得林敏敏又撑着风帽看了那红衣捕头一眼。
  
  只见那是个二十七八岁左右的高瘦青年,生着一双刚正的眼和两道平直的眉。那浓浓的左眉中间似曾被刀划过一般断为两截。
  
  但这点瑕疵似乎并不影响此人的相貌,且还意外地给他平添了几分豪气。
  
  “殷磊,过来。”
  
  瓦砾废墟中,一个绯衣捕快不客气地冲着那红衣捕头一招手。
  
  “那是六扇门的绯衣忤作。”钟宁嘉又兴奋地低喊了一声。
  
  *·*
  
  殷磊扭头看看陈三,再回头看看那辆缓缓经过的驴车,冲着驴车上那个一脸崇拜望着他的小男孩露齿一笑,转身向着陈三走过去。
  
  陈三正蹲在那具焦尸的旁边,拨弄着那具焦尸身上残存的衣物。
  
  殷磊见状,忙从衣袖里掏出一块帕子捂住鼻子,也学着陈三的模样蹲在那具焦尸的旁边问道:“有什么发现?”
  
  “有。”陈三道,“这家伙不是被烧死的,是被刺死的。”
  
  他用镊子戳了戳那具焦尸胸口上一个不明显的洞,看得殷磊忍不住一阵反胃。
  
  “是什么东西刺的?”殷磊转开眼,看向那个走远的驴车。
  
  “嗯,”陈三又扒拉了一下那个洞,“我觉得是一丈青。”
  
  “什么?”殷磊忽地扭回头。
  
  “就是女人头上的那个玩意儿。”
  
  陈三抬起刚摸过焦尸的手,恶作剧地在殷磊的头顶上比划了一下,惹得殷磊猛地往后一退,差点被身后的瓦砾堆绊倒。
  
  陈三不由哈哈大笑。
  
  殷磊忍不住白他一眼,低头望着那具焦尸,严肃地道:“也就是说,跟那个钟大是一样的死法?”
  
  “还不太一样,”陈三道,“钟大是被刺伤后再扔进水里淹死的,这一个是当场就死了。”说到这里,他忽然抱怨道:“这里的忤作也太马虎了,那么明显的伤口居然都没看到!要不是这个钟大的尸首寄存在义庄里,只怕就这么漏过了。”
  
  殷磊却是没在意他的抱怨,摸着断眉沉思道:“也就是说,这两人都是被一丈青所刺。你说,他们之间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陈三忍不住一翻他那白多黑少的眼仁,站起身,一边脱着手套一边道:“我只是个忤作。”
  
  “我知道,”殷磊心不在焉地挥挥手,又自言自语道:“客栈老板说,那个钟大是一个人投宿在他的客栈里的,而且昨晚这客栈里也没有其他客人,只有这个朱三和他那个所谓的女儿。唔,这把火,倒是很难说是针对那个钟大的,还是针对这家伙的。”
  
  顿了顿,他抬头望着陈三又道:“你觉得,这家伙有可能是被那个什么小西施刺死的吗?”
  
  “这可不好说。”陈三耸耸肩,“从伤口的角度看,这朱三当时应该是躺在地上的,而且他的手脚都已经被捆住了。别说是个弱不禁风的小瘦马,就连个孩子都能戳死他。”
  
  殷磊瞪着那焦尸又沉思了一会儿,起身道:“我总觉得这个小西施跟钟大的死多少有些关系。不管怎么说,眼下得先找到那个小西施才行。”
  
  他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正好看到旁边站着个大胡子衙役,便招手叫道:“那个,你,麻烦你跑一趟,去跟你们守城门的兄弟们说一声,这火是半夜起的,那小西施断然没有半夜逃出城的道理。叫你手下的兄弟们仔细些,小心别盘查漏了。”
  
  望着胡子往围观的人群后跑去,殷磊摸摸断眉,扭头问陈三:“那个钟大,还是没其他消息吗?”
  
  “我怎么知道?”陈三再次翻了个白眼,“我只是个忤作。”顿了顿,他忽然又道:“我倒是好像听人说过,这钟大出身名门,不过早就因为好赌被家里赶出来了。”
  
  “哦?说说,是哪家?”殷磊问道。
   正文 第五章   
  胡子牵出马,正要踩镫上马,却不想眼前突然冒出个身材魁梧的壮汉来。
  
  胡子吓了一跳,正要开口喝斥,忽然又看到那个大个儿后面跟着个哭天抹泪的小老头儿,顿时心下一软,喝道:“老酒鬼,爷眼下没功夫跟你掰扯,等大人们勘察完自然会给你一个说法。”
  
  那老酒鬼抹着泪道:“知道胡爷忙,小老儿也不敢耽搁胡爷。小老儿只想知道,我那客栈里到底死了几个人。”
  
  “咦?”胡子道,“你不是说你那客栈里除了守门的朱三外,就只有你那个女儿一人在家吗?”
  
  老酒鬼抽嗒道:“小老儿客栈里原还有个使女,昨儿放她的假叫她回家去了,可到现在也没看到她,小老儿怕她也被波及了。”
  
  “这样啊,”胡子笑道:“你放心,你那客栈里就只烧死了朱三一个。你那个使女,十有八|九是听到这里死了人,一时害怕才不敢过来。得了,具体的情况以后会有人告诉你的,爷身上还有公务呢。”
  
  那老头赶紧道了个歉,拉着那个壮汉往旁边一让,卑躬屈膝地道:“您老请、您老请。”
  
  胡子也不再多话,上马飞奔而去。但他的脑海里却不自觉地闪过东升客栈里那个使女的窈窕身姿来。
  
  使女——胡子猥琐地一咧嘴——这临江镇上,大概没人不知道那老酒鬼是如何使唤这个叫青儿的使女的。
  
  胡子走了,老酒鬼抹着泪,由着那个壮汉扶着慢慢走出围在客栈前看热闹的人群。
  
  拐进一条僻静的小巷,老酒鬼四下张望了一下,忽然直起佝偻着的腰,望着客栈的方向冷哼一声,自言自语道:“只烧死了一个吗?”
  
  旁边,那个壮汉嗡声嗡气地道:“三叔,那几个小崽子既然没被烧死,定然是跑了。”
  
  老酒鬼瞥他一眼,“这还用你说?十有八|九是被那个小贱人给拐跑了。”
  
  “那,那东西……”
  
  “那东西既然不在钟大身上,就定然是在那几个小崽子身上。”老酒鬼冷哼一声,“朱三怕是想吃独食,才瞒着我们去动那几个小崽子,却不想阴沟里翻了船,叫人给做了。”
  
  “谁做的?”壮汉问道:“不会真是小西施吧?我看她打一开始就对那个钟大不太一样,偏三叔又叫她跟那几个小崽子套近乎。她不会是女生向外,竟假戏真做起来,真的干掉了朱三吧?”
  
  “怎么不会?!”老酒鬼又是一声冷哼,“大个儿,你记住,这世上最不知感恩的就是女人!老子替她找了多好的一户人家,五千两银子呢!她竟恋着那个姓钟的不愿意!哼,天生的贱种,也不想想这些年都是谁养活着她!还有那个姓钟的,若不是老子设的那个局,那东西能那么轻易就落到他的手上?偏他坏了良心,竟想着黑吃黑,有胆子吞了老子的东西!”
  
  见老头发怒,大个儿缩了缩脖子,道:“小西施应该不知道我们抓了那个姓钟的。那,那个钟大到底是怎么逃出去的?又怎么会淹死在护城河里?”他低头想了想,又抬头道:“我总觉得是青儿把他放出去的。”
  
  “青儿?那丫头胆子小得连自己的影子都怕,能做出这种事来?”老头轻蔑地冷哼一声,又恼火地一跺脚,骂道:“该死的东西,死也就死了,谁管他是怎么死的!当务之急是要找到那玩意儿,老子可是花了好几千两银子来布局,这心血不能白费!”
  
  提到银子,大个儿忙道:“是了,过两天京城就要来人抬小西施呢。如今人没了,银子也没了,我们该怎么办?”
  
  “笨,”老酒鬼猛地给大个儿一个脑兜,冷笑道:“腿长在咱身上,咱不会跑啊?!再说,咱匿下了钟家那几个小崽子的消息,眼下官府是没忙得到,等转眼得了空,怕就该来拿咱们去问话了。”
  
  “嗯,是啊是啊,”大个儿连连点头,又问道:“那,我们去哪儿?”
  
  “去哪儿?!”老酒鬼呲着牙,阴森森地一笑,道:“去找那个小贱人和那几个小崽子!老子的东西,谁都别想吞!”
  
  “哦。”大个儿应了一声,默默跟在老酒鬼身后在曲里拐弯的小巷里走了一会儿,忽然又扭头问道:“三叔,那个钟大到底是什么身份?怎么竟会惊动到红衣捕头?”
  
  “谁知道!”想着苦心经营多年的老巢居然就这么被毁了,老酒鬼一阵痛彻心扉,忍不住咬牙切齿又道:“原先只听说他是个烂赌鬼,要不是因为他懂西洋话,手上还做着西洋生意,老子要借重他这身壳去骗那些番鬼,也不会……”
  
  他忽然一顿,停住脚,扭头问那个大个儿:“大个儿,那个姓钟的说他是什么出身来着?”
  
  “这个三叔也信?!”大个儿笑道,“他那是酒后吹牛呢!”
  
  *·*
  
  胡子打马来到城门口时,林敏敏他们的驴车刚好晃晃悠悠地也到了。
  
  因此,林敏敏正好听到他大着嗓门嘱咐那些守城门的衙役们:“好好搜检,别漏了。”
  
  一个守门的小衙役自恃跟胡子熟,调笑道:“那个老酒鬼把小西施当宝贝一样藏着,我还没见过那瘦马长什么模样呢,怎么搜检啊。”
  
  另一个衙役也笑道:“我倒是远远见过,生的那叫一个白。”
  
  胡子皱眉喝道:“都你娘的胡扯什么呢?!那可是个会杀人的娘儿们!知道朱三是怎么死的?肚子上叫那娘儿们戳了个血窟窿,有胆子你们尽管上吧!”
  
  守门的衙役们纷纷一伸舌。首先说怪话的那个衙役笑道:“胡爷可别见怪,我们这镇上八百年都没出过人命,这不是第一遭嘛,且还惊动到省城的红衣捕头都下来了。兄弟们这是心里没底啊。”
  
  “怂样!”胡子骂道,“不就是搜检吗?有什么难的!”
  
  说着,他一扭头,正好看到林敏敏他们的驴车过来,便冲着那驾车的老汉一挥手,道:“你,过来!”
  
  此时,驴车上的林敏敏早已经吐得昏天黑地,趴在那里动弹不得。钟宁卉和钟宁嘉不安地围坐在她的身旁,连妹妹钟宁安也都乖巧地靠在她的肩侧,一边还学着大人模样抚着她的背。
  
  驾车的老汉扭头看看发出怪味的车厢,一肚子的有苦说不出,只得拉着驴车走了过去。
  
  胡子探头往没挂车帘的驴车里一望,差点被那味道熏了个跟头,忙捏着鼻子问道:“什么人?要去哪里?”
  
  两个大孩子还没来得及答话,最小的钟宁安已经抬头对那胡子叫道:“敏敏娘病了,要吃药。”
  
  胡子低头一看,果然见驴车上匍匐着一个盘发的妇人。他刚要叫那妇人抬起头来,那妇人却忽然向前一扑,将头伸出车厢,又吐了起来。
  
  林敏敏吐出几口黄胆汁,心头一阵惶恐。她知道自己这是脑震荡的症状,但她的常识只告诉她脑震荡需要休息,却没告诉她万一这脑震荡得不到休息,她会落得怎样的下场。眼下这世界里看起来可不像是已经发明出CT扫描仪的样子。
  
  她这一吐,却把胡子吓了一跳,赶紧躲出老远。驾车的老汉则又“哎呦哎呦”地叫了起来。不等钟宁卉他们说话,驾车老汉替他们向胡子求情道:“哎呦官爷,赶紧放他们走吧,这一家子的娘们小子,怎么看也不可能是那个小西施啊。哎呦官爷,快快快,我这车都要被熏臭了!”
  
  虽然如此,胡子还是尽职地问道:“你们这是要去哪?”
  
  不待孩子们答话,驾车的老汉又抢着答道:“去西津码头,人家老子在码头等着一家子团聚呢,官爷快些吧,我看这娘子大概是又怀上了。”
  
  胡子看看车上的几个孩子,再看看吐得连头都抬不起来的林敏敏,想想也觉得他们不可能是嫌犯,便一挥手,道:“既这么着,快走吧,别堵着后面。”
  
  老汉跳上车,正要驾车离开,那钟宁嘉却好奇地探头问道:“你们是要抓什么人?”
  
  胡子看这孩子生得体面,却偏偏嘴角一块瘀青,忍不住指着那块瘀青道:“怎么了?”
  
  “没事,”钟宁嘉伸手捂着那瘀青又问道:“你们要抓什么人?”
  
  “杀人犯。”胡子冲着钟宁嘉做了个凶狠的嘴脸,逗得那孩子呵呵一笑,他自己也哈哈笑了起来,挥着手道:“快走吧,照顾好你娘。”
  
  *·*
  
  林敏敏醒来时,只觉得整个头都似乎大了一圈般的沉重发木,那不知从哪里射来的光线也刺得她两眼生痛。
  
  她抬手遮在眼上,忍不住微笑起来。
  
  宿醉。
  
  宿醉的感觉说是痛苦,其实也甜蜜,因为她是被那些关心她的闺蜜们给灌醉的。
  
  其实,人的一生未必就非得要有个男人不可,但无论如何都必须得有几个闺蜜——林敏敏这么想着,睁开眼,打算把这一感悟分享给闺蜜们。
  
  但……
  
  她眨眨眼,望着那张几乎紧贴在她鼻尖前的小脸蛋,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
  
  “这是谁家的孩子?”她哑声问道。
  
  那趴在她身上的孩子见她睁开眼,忽然用力一压她的胸口,几乎压得她一口气喘不上来,“敏敏娘醒了。”孩子欢叫着,扑上来搂住林敏敏的脖子,掐得她几乎再次上不来一口气。
  
  “你……醒了?”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女孩跪坐在林敏敏的身旁,闪烁着眼眸望着她。
  
  在那女孩的一侧,是个留着寿桃头的小男孩。
  
  男孩不安地扯了扯那个大女孩的衣袖。
  
  林敏敏那落在额上的手忽然往下一移,盖住眼睛。她想起来了,她是林敏敏,却又不是原来的那个林敏敏。
  
  “敏、敏……娘?”钟宁卉不确定地叫了一声。
  
  林敏敏从眼上拿下手,硬挤出一个微笑,又伸手拍了拍几乎要勒死她的妹妹,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钟宁卉道。顿了顿,她又问道:“敏敏娘,你想起来自己是谁了吗?”
  
  林敏敏叹了口气,抱着猴子一样挂在她脖子上不肯下来的妹妹坐起身,又无奈地抹了抹额,道:“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钟宁卉和钟宁嘉的笑容忽然灿烂了起来。
  
  “娘睡了一天,肯定饿了,我去给你弄些吃的。”钟宁卉道。
  
  “我也去!”钟宁嘉叫道。
  
  “妹妹不去,妹妹陪着敏敏娘。”钟宁安挂在林敏敏的脖子上嚷道。 正文 第六章   
  看着那姐弟俩推门出去,林敏敏扭头打量了一圈这不到十五个平方的窄小房间,视线立马被那盏嵌在舱壁上的煤油灯给吸引了过去。
  
  那盏灯约有拳头大小,燃烧着的灯芯罩在一个球形玻璃罩内,玻璃罩的上方飘着淡淡的黑烟,以至于整个房间里都充斥着一股煤油的味道。
  
  “这是哪里?”盯着那盏灯,林敏敏喃喃自语。
  
  “大船上。”妹妹吊在她的背上,快活地答道。
  
  船?
  
  配备着煤油灯的古代客船?!
  
  林敏敏眨眨眼。
  
  她到底沦落到什么地方来了?!
  
  按着仍在隐隐抽痛的额角,林敏敏不由一阵两眼发直。
  
  *·*
  
  “姐,等等我。”
  
  钟宁卉才刚走上楼梯,就听到钟宁嘉在她身后大叫。她不由一皱眉,扭头严厉地瞪了这个总是冒冒失失的弟弟一眼。
  
  钟宁嘉一吐舌,急忙追上她,又小心看看她拧着的眉,吞吞吐吐地道:“我们……我们就这样一直骗着她吗?”
  
  “那你有什么好主意?”钟宁卉不悦地道。
  
  “可是,”钟宁嘉道,“骗人是不对的。”
  
  钟宁卉站住,扭头望着弟弟,正色道:“如果就我们这几个小孩单独出行,你以为最后会怎么样?”
  
  钟宁嘉想了想,小声嘀咕道:“被拐……”
  
  “看吧,你也知道。”钟宁卉转身继续往船尾的厨房走去,一边道:“爹以前常说,事急从权,眼下就是这样。”她又扭头盯了弟弟一眼,嘱咐道:“你可千万别说漏了嘴。”
  
  “哦。”钟宁嘉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钟宁卉看看他,叹了口气,又道:“其实要说起来,如果不是爹突然出了事,说不定她就真能成为我们的娘呢。”
  
  钟宁嘉抬头看看她,“你不是不喜欢她吗?”
  
  “那又怎样?”钟宁卉也看他一眼,板着脸道:“事急从权。”
  
  “可是,如果有一天她想起来了呢?”
  
  “如果有一天……”钟宁卉停住脚,眯眼思量了一会儿,咬牙道:“只希望那时候我们已经回归本家了。到那时候,就算她怪我们骗她,大不了给她一些钱就是!就当是我们雇她一路护送我们回家的。”顿了顿,她仿佛自我辩解般地又道:“她不是老在我们面前说想要离开那个镇子吗?我们也算是给她一个离开的机会呢。”
  
  钟宁嘉伸手抓抓头,忽然又道:“那,你为什么骗她说妹妹是她生的?”
  
  “不这么说,万一她半路丢下我们跑掉呢?只有这样她才会以为她跟我们是一家人。而且,大人都不会把小孩的话当话听,等将来回到本家,我们还需要她护着我们,替我们说话呢。”钟宁卉握拳道。
  
  钟宁嘉到底比钟宁卉小了三岁,这些话他只听了个半懂不懂。但他一向知道这个姐姐的能耐,故而也不再提出疑问,只是跟在她身后嘟嚷道:“我还是觉得骗人不好。”
  
  钟宁卉猛地一转身,盯着他的双眼威胁道:“从现在开始,你要从心里觉得她就是我们的娘,知道吗?!要是从你这里被拆穿了,看我怎么治你!”
  
  她冲他挥了挥拳头。
  
  钟宁嘉一缩脖子,嘀咕道:“知道了。”
  
  钟宁卉满意地转身,却不防正撞在一个人的身上。抬头看去,却原来是船老大。
  
  船老大正跟船上的伙计讲着话,忽然被人撞了一下,便扭头看过去。见是那个喜欢板着脸装大人的小姑娘,他不由笑了,弯腰望着钟宁卉道:“你娘好些了吗?”
  
  钟宁卉警惕地倒退半步,点头道:“我娘好多了。”
  
  钟宁嘉从她身后探头出来,望着船老大笑道:“我娘饿了,我们打算去厨房给我娘买些吃的。”
  
  “啊,这就好,”船老大直起腰,又故意板着脸望着钟宁卉道:“我还在想,要是你娘还不好,下一站就得送你们下船了呢。”
  
  钟宁卉的小脸顿时一白。
  
  钟宁嘉则笑嘻嘻地道:“伯伯才不会呢。”
  
  船老大看看他,再看看把他的话当了真的钟宁卉,忽然绷不住笑开了。他伸手揉了揉钟宁嘉的寿桃头,望着钟宁卉道:“你这小丫头,小小年纪,老是绷着一张脸,累是不累?”
  
  钟宁卉在心里默默冲着船老大翻了个白眼,一言不发地行了个敛衽礼,然后也不管钟宁嘉,扭头就走。
  
  钟宁嘉也赶紧笑嘻嘻地冲着船老大作了一个揖,跑着追了上去。
  
  看着这两个孩子的背影,船老大不由摇了摇头。
  
  那伙计则咂了一下嘴,道:“这俩孩子,看上去像是被人痛揍了一顿的样子。”
  
  船老大从腰间摸出一个旱烟袋,摇头叹道:“我看他们的娘也是病歪歪的模样。搞不好,是他们的那个爹混蛋,活活把这娘儿几个打出家门的呢。”
  
  看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伙计忽然就想起自己那个酒鬼爹来,忍不住一脸同情地嘀咕道:“可怜的娃。”
  
  *·*
  
  钟宁卉和钟宁嘉费力地端着个托盘回到客舱里时,林敏敏仍在瞪着那盏煤油灯愣愣地出着神。
  
  见他们进来,她赶紧伸手接下木托盘,又扭头看看四周。可他们这小小的舱房里,除了那张木床外,就只有一张木椅了。她只得将托盘搁在那张木椅上,正要开口说话,却只见钟宁卉自顾自地脱鞋上了床。
  
  钟宁卉从她身后爬到床头处,站起身,用力推开床头上方一块镶在舱壁上的木板。
  
  顿时,带着湿润水气的晚风吹进舱房,将房间里浓浓的煤油味吹淡了许多。
  
  林敏敏这才知道,原来那块可移动的木板居然是一扇舷窗。
  
  她看看那扇小窗户,再看看三个孩子,又低头看看托盘里那只几乎和脸盆差不多大小的碗,以及碗里那快涨成一团面饼的面条,忍不住叹了口气。
  
  别急。她告诫自己。她的疑问太多,需要答案的问题也太多,而眼前这几个孩子,最大的那个甚至都还没到初中生的年纪,她要有耐心。
  
  她揉揉额,命令自己压抑下心头的急躁,却发现她怎么都做不到,不禁一阵抓心挠肺地难受。
  
  “娘,快吃啊,不然面要涨烂了。”
  
  一旁,钟宁嘉抬头叫道。
  
  林敏敏低头看看那碗面条。原来的那个林敏敏精于厨艺,这碗惨不忍睹的面条实在叫她不忍下咽。
  
  她看看钟宁嘉,见他望着那碗面条猛咽口水,便带着三分心不在焉答道:“我还不饿,你吃吧。”
  
  “真的?”钟宁嘉那眼角细长的凤眼蓦然瞪成杏眼,咧嘴笑道:“那我就不客……”
  
  他的话还没说完,头上就挨了钟宁卉的一记爆栗。
  
  “你敢!”钟宁卉恶狠狠地瞪着他。
  
  钟宁嘉忙收起馋相,垂着头可怜巴巴地道:“娘睡了一天,肯定饿了,还是娘吃吧。”
  
  林敏敏看看钟宁卉,再看看钟宁嘉,又看看坐在床上自己给自己讲故事的钟宁安,叹了口气,问道:“还有碗筷吗?”
  
  钟宁卉眨眨眼,神情奇怪地盯着林敏敏看了好一会儿。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抬头冲着林敏敏虚虚地笑笑,转身从墙角的包袱里掏出一只乌木匣子来。
  
  看着那乌木匣子,林敏敏不由也跟着眨了眨眼。她还记得这只匣子是钟宁卉从那房间里抢出来的东西。
  
  却只见钟宁卉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叠四只小银碗,和四根用银链子两两相连的银筷子来。
  
  林敏敏不由又眨了眨眼。即便是她才初来乍到,即便她还不知道眼下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但看着这简朴的舱房,以及几个孩子身上同样简朴的衣着,她也知道,这玩意儿绝对不是普通百姓人家会置办的旅游用具!
  
  这几个孩子,到底是什么人?
  
  林敏敏忍不住又抬手揉了揉额。
  
  此时,钟宁卉已经拿起墙角架子上的一只陶罐水壶,趴在窗边将那叠银碗冲洗了一遍,然后将银碗摆在托盘上,抬头望着林敏敏。
  
  林敏敏几乎是机械地将那大碗里的面条分到小碗里,又一一将那装了面条的银碗递给钟宁卉和钟宁嘉,然后端起另外一碗,转身去喂妹妹——这一系列动作,她几乎都是凭着本能在运作。
  
  她的手上喂着妹妹,那混乱的大脑里却像走马灯一样闪着自她醒来后的种种遭遇。偏偏这些遭遇给她提供的,是更为混乱的线索,以至于她越是思考就越是惶恐不安,直到妹妹忽然一推筷子,冲她叫道:“敏敏娘吃。”
  
  “哦。”林敏敏恍惚应着,和妹妹分享了那碗面条。
  
  某个伟人曾有诗云:“手中有粮,心里不慌。脚踏实地,喜气洋洋。”
  
  空空的肚子里有了食物,林敏敏那惶惑迷茫的心渐渐便沉淀了下来。她想,她之所以会如此不安,是因为她所掌握的情况还太少,她必须脚踏实地,多了解一些身边的情况才成。
  
  看着钟宁卉又就着窗口冲洗了那几只用过的银碗,看着她将餐具收进乌木匣子,看着钟宁嘉将托盘端出房间放在门外的走道上,林敏敏猛地吞咽了一下,伸手拉过那姐弟俩,挤着僵硬的笑脸道:“你们也知道,我什么事情都想不起来了。能不能麻烦你们告诉我,我们这是哪个国……呃,我们的国号是什么?现在是哪个年……呃,年号又是什么?你们家……呃,我们家,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我们这又是要去哪里?”
   正文 第七章   
  “等等,让我……让我稍微整理一下。”
  
  林敏敏抬起一只手,止住钟宁卉的滔滔不绝,“你是说,我们的国号是……大周?”
  
  “嗯。”钟宁卉点头。
  
  “唐、宋、元、明……周?”
  
  “是的。”钟宁卉再次点头。
  
  “现在的年号是圣德……呃,圣德二十五年?”
  
  “对。”
  
  这一回,换作钟宁嘉抢着点头了。
  
  “呃,那个,大周朝立国至今,已经一百多年了?”林敏敏又道。
  
  “嗯。”钟宁嘉和钟宁卉同时点头。
  
  林敏敏的手按在太阳穴上,用力揉了揉。自从莫名其妙在那间客栈里醒来后,她就一直不愿意去细想眼前的一切。
  
  而,就算她再怎么不肯面对现实,现实却就在这里——她,果然是穿了。
  
  而且,还是魂穿到一个根本不是她所熟悉的、天知道是哪一个异次元的空间里。
  
  林敏敏再次用力掐掐太阳穴,一边下意识地计算着。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大明朝亡国应该是在十七世纪中叶。如果直到大明灭亡之前,两个世界的历史进程都是一样的话,那么加上如今这大周朝的一百多年,眼下这个年代,应该差不多相当于她原来那个世界的西纪元十八世纪中或十八世纪末……
  
  在原来的历史里,十八世纪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启蒙运动开始了吗?工业革命呢?还有那个拿破仑,出生了吗?还是已经成为欧洲的恶梦了?
  
  林敏敏抬头看看那盏越看越可疑的煤油灯,不由暗恨自己当年怎么学的是中文而不是历史。
  
  不过,似乎就算她选择学历史,眼下也没有任何用处。如果那位穿越成周世祖的仁兄——林敏敏相当肯定,这抢了大清江山的世祖兄绝对是个穿越份子——如果那位仁兄的金手指大开的话,只怕如今的世界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那她知不知道原来的历史都没什么区别。
  
  她不禁又揉了揉额,“你们,呃,我们家,也算是贵族出身。你们家祖上是个侯爵,而且还是开国四公八侯中的一位,但因为你们父亲的父亲……呃,总之,你们家上一辈子中有一位不是老大,所以没有承爵的资格,爵位就由你们父亲的某个伯父承袭了。但这位伯父好像不太喜欢你们的父亲,所以这些年你们都不曾回过老家。如今那位不喜欢你们父亲的老侯爷挂,呃,死了,这新侯爷——就是跟你们父亲交情不错的那个堂弟——承了爵,所以你们父亲打算做完这最后一笔买卖后就收手,然后带着你们衣锦还乡……我没说错吧?”
  
  “对,没错。”
  
  钟宁卉点点头,却被林敏敏那带着嘲弄的口吻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在她的印象里,眼前这女人是个矫揉造作到极点的一个人,行事作派总是把自己往大家闺秀的方向去装点,这种近乎粗鲁的说话方式,是绝对不可能出自那个女人之口的。
  
  林敏敏叹了口气,下意识地将两只脚缩到身前,伸手抱着双膝,那瞪着煤油灯的两眼不禁一阵发直。
  
  见她把脚缩到床上,男孩也学着她的样子脱鞋上床,一边抱住膝盖,一边歪头望着她道:“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
  
  林敏敏摇摇头,视而不见地望着那盏煤油灯又道:“这艘船,是从广州到杭州的定期航班。你们……我们家的老宅,是在杭州府治下的长宁县,所以我们现在是要回长宁老宅。对吧?”
  
  “对。”钟宁卉点头。
  
  “对。”妹妹钟宁安一边学着姐姐的话,一边爬到林敏敏的背上,伸手去够她头上簪发用的那根竹签。
  
  姐姐钟宁卉以为,这女人定然会阻止妹妹的调皮,谁知她竟还往妹妹那边偏了偏头,好让她更容易碰到那根竹签。
  
  看着那个毫不淑女地缩着双脚,任由妹妹拉散她发髻的林敏敏,钟宁卉心头忽然升起一种奇怪的感觉来。
  
  这女人,简直像是换了一个人一样。
  
  这么说来,她果然是失忆了,而且还失得十分彻底呢。
  
  幸好,她失忆了。钟宁卉忍不住悄悄拍了拍胸口。
  
  妹妹成功拔下林敏敏头上的竹签,看着那头长发柔顺地滑落,立刻得意地“咯咯”笑了起来。她拉起林敏敏的手,将那根充当发簪的竹签重又塞进她的手里,示意她再把头发盘上去。
  
  此时的林敏敏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个奇怪的世界,故而也没多想,接过那根扁扁的竹签就利落地重新盘起了头。
  
  妹妹则兴致勃勃地又去拔那竹签,看着她的头发掉落下来,再次“咯咯”笑出声来。
  
  当她又一次将那根竹签塞进林敏敏的手里时,林敏敏随意瞟了一眼,却正好看到那竹签上隐约有两行红色的字,不由举到眼前看了看。
  
  只见那竹签上写着:似鹄飞来自入笼,欲得番身却不通;南北东西都难出,此卦诚恐恨无穹。
  
  什么意思?
  
  林敏敏皱起眉,想了一下才想起来,这签条是她顺手从城隍庙的签筒里抽出来的。
  
  这,就是传说中求签用的签吗?!
  
  在原来的那个世界里,林敏敏从没见识过这玩意儿,如今第一次见,她不由好奇地把玩起来——也幸亏她当年学的是中文,看起这些繁体字来全无障碍。
  
  只是,这首诗……
  
  钟宁嘉见她把玩着那签条,便也探头看过来,好心提醒道:“看看后面,看看这是上签还是下签。”
  
  林敏敏依言翻过签条,只见那背面赫然写着“下下签”三个字。在那三个字的下面,还有两行小字:第四十七签,秦败擒三帅。
  
  “哎呀,”钟宁嘉失望地叫了一声,“竟然是下下签。”
  
  这一声也把钟宁卉给引了过来。她弯腰看看那根签条,皱眉道:“得找个解签的,才能知道这签是什么意思。”
  
  林敏敏是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的新新人类,自然不信这些,便无所谓地耸耸肩,重新将头发盘成一个丸子头,举着那根竹签道:“这玩意儿,你信它,它就成真,你不信它,它就只是几个字罢了。”
  
  “可是,是下下签呢,”钟宁嘉苦着脸道,“我们最近也确实是挺倒霉的,先是爹死了,然后我们又差点被人卖了,姐姐还差点被朱三掐死……”
  
  想到这几天的可怕遭遇,想到突然就不见了的爹,男孩的眼中顿时泛起泪花。但他又怕人笑话,忙偏过头去,偷偷用衣袖擦掉眼泪。
  
  而,林敏敏那拿着竹签的手却是忽然一抖。
  
  倒霉。
  
  这几个孩子倒霉,难道她就不倒霉?!
  
  只是醉了一场而已,醒来竟莫名其妙成了三个孩子的娘,而且还是一个新寡的身份!
  
  想她原本可是刚刚被人劈腿,连婚都还没有结过,居然转眼就成了一个寡妇!还是拖着三个油瓶的寡妇!
  
  望着那盏煤油灯,林敏敏的手缓缓落到膝上,又缓缓低下头去,将头埋进臂弯。
  
  她想回去。
  
  她不想留在这里。
  
  不管原来的世界里有多少不如意,那终究是她的世界,那里有她的生活,她的朋友们,她的一切……
  
  可是,她要怎么才能回到原来的身体里去呢?原来的那个身体,又是出了什么事,才叫她的灵魂跑进了这个身体里来?原来的她,死了吗?现在的她,到底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穿越……
  
  神之又神的穿越,有人求之而不得的穿越,她能不能不要遇上?!
  
  这么想着,林敏敏的眼中也是一阵发涩。
  
  下下签。她果然中了个下下签……
  
  忽然,一个软软的小身体贴到她的背上,妹妹抱着她,以手抚着她的头,细声细气地道:“敏敏娘乖,敏敏娘不哭。”
  
  林敏敏的喉头不由一堵。
  
  都说孩子是这世上最敏感的人。她以为自己已经掩饰得很好了,却不想还是叫个孩子看穿了她那即将崩溃的情绪。
  
  林敏敏用力吞咽了一下,却怎么也咽不下喉头堵着的硬块。她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忽地将妹妹抱进怀里,任由那眼泪打湿妹妹的衣襟。
  
  她这一掉泪,顿时吓着了妹妹,妹妹张嘴便号啕起来。
  
  见妹妹和敏敏娘哭了,钟宁嘉顿时也忍不住了,抹着眼泪跟着抽泣起来。
  
  林敏敏抬头看看他,猛地搂住他的脖子,将他拉进怀里。
  
  自从知道父亲去世后,钟宁卉就一直忍耐压抑着自己。她知道,她不能哭,她的弟弟妹妹还全都要依靠她呢。但同时她也知道,作为一个小孩,她的力量太过薄弱,所以她才千方百计去骗林敏敏。偏偏这失忆后的林敏敏竟没有一点儿原本的机灵聪明劲儿,竟当着她弟弟妹妹的面哭了起来。
  
  没用的女人!
  
  钟宁卉咬紧牙关,伸手去推林敏敏。但,她的手指还没碰到林敏敏,林敏敏却忽地一伸手,将她也揽进怀里。
  
  钟宁卉的心中霍然一抖。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就再没让人这么抱过她。此时此刻,她不知为什么,忽然只觉得浑身一阵乏力,只得靠在林敏敏的身上,努力吸着那不知被什么东西堵住的鼻子,原本干涩的眼中竟不受控制地涌出一滴泪来。
  
  那眼泪有第一滴就有第二滴,很快的,眼泪在她的脸上飚成一条泪河。
  
  她瞪着那双流泪的眼,心有不甘地伸手去推林敏敏,却发现林敏敏把她抱得很紧很紧。
  
  看着伏在林敏敏怀里哇哇大哭的妹妹,看着倔强地用衣袖抹着泪的弟弟,钟宁卉终于忍不住了,抖了抖唇,“呜”地一声也哭出声来。
   正文 第八章   
  在这春寒料峭的二月里,林敏敏居然被热醒了。
  
  从脖子上拿开妹妹钟宁安的手,又搬开肚子上哥哥钟宁嘉的腿,再小心挪动身体,脱离开姐姐钟宁卉紧贴在她背后的背,林敏敏悄悄翻身下床,扭头看着床上的三个孩子摇了摇头。
  
  都说孩子身上有火,果然是如此,三个孩子就跟三个火炉一样,竟热得她睡出了一身的汗。
  
  已经大亮的天光透过留着一条缝的窗板,在舱房的板壁上映出粼粼的水光。林敏敏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窗外除了那哗哗的水声外,竟然并没有她以为会听到的轮机的声音。
  
  她原还以为,这奇怪的世界里既然能有煤油灯,自然也能有蒸汽机呢。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林敏敏起身,扭头看看仍在熟睡的孩子们,然后尽量小心地将那块窗板往旁边拉开一些。
  
  顿时,一阵清新的晨风从江面上吹来,虽然带着些许寒意,却也带着春天的气息。林敏敏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抬眼向江岸边看去。
  
  岸边,杂生的树木正缓缓往后退去。那些树木的缝隙间,可以看到一块块刚刚蒙上一层新绿的田野。林敏敏搞不清那些田里都种了些什么,但看着那扛着犁头走在江堤上的健壮农夫,看着那一手牵牛一手牵着农夫衣摆的小牧童,看着那远处飘着淡淡炊烟的农舍,不知为什么,她的心头只觉得一阵喜悦。
  
  这种轻松愉悦的感觉,她已经很久不曾有过了。
  
  似乎自从爷爷奶奶也不愿意收留她之后,就再也不曾有过……
  
  林敏敏忍不住闭了闭眼。
  
  那个世界的她,应该算是个失败的人吧。父母不要她,亲戚不要她,连那个渣男也不想要她……虽然她在人前装着刚强,虽然她告诉所有人,是她万幸地逃开了一个不值得的男人,但事实仍是那个渣男选择了别人,而不是她……
  
  卡!
  
  林敏敏猛地睁开眼,硬生生切断脑中的自哀自怜。从七岁起她就告诫自己,她林敏敏不为别人的认同而活着,她只为自己而活。所以,那些不要她的人,她也不会要他们!她绝对不会把任何一点一滴感情浪费在这些不值得的人身上,哪怕是讨厌或者憎恨!
  
  她用力握起拳。
  
  “唔……”身后,忽然传来一阵呓语。
  
  林敏敏扭头,只见妹妹撑着小脑袋,半睁着睡意朦胧的眼看看四周,然后吸着嘴唇爬起身,往钟宁嘉的肚子上一趴,又继续睡着了。
  
  钟宁嘉被她的重量压得不舒服地扭动了一下,将一条胳膊从被子里抽出来,很危险地打在钟宁卉那仍带着瘀青的脖子上。钟宁卉被这一下蓦然惊得坐起,又爱困地揉了揉眼。
  
  林敏敏忙过去将钟宁嘉的胳膊拿开,对钟宁卉道:“还早,再睡一会儿。”
  
  “嗯。”钟宁卉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地又翻身倒回枕上。
  
  林敏敏则将妹妹从钟宁嘉的身上抱开,重新将她安置在两个大孩子的中间。
  
  晨光中,那并排熟睡着的三张脸竟出奇的相似。但林敏敏知道,只要睁开眼,这三个孩子还是有着明显的区别的。
  
  姐姐钟宁卉生着一双圆圆的猫眼,哥哥钟宁嘉和妹妹钟宁安则是眼角细长眼尾上挑的凤眼。姐姐和哥哥一样,都有着一个尖尖的小下巴,妹妹的下巴则圆润得多。三个孩子都有着一个翘翘的鼻尖,让人看了心生喜爱。
  
  林敏敏的手指依次点过那三个孩子翘翘的鼻尖,脸上不自觉地带着温柔的笑意。她头一次发现,她居然会喜欢孩子。
  
  想当年,她勤工俭学时,曾在某个幼教班里兼过职。而那些无法无天、没有任何道理可讲,又自私任性的小魔王们叫她吃足了苦头,林敏敏很奇怪她居然会觉得眼前这三个孩子可爱。
  
  可以看得出来,姐姐钟宁卉像个小大人儿,很能干,也很自律。哥哥钟宁嘉和大多数男孩一样,做事情总有些顾头不顾尾,但这孩子天性里的单纯开朗总叫人无法责备他的跳脱。至于最小的妹妹钟宁安,是个温暖贴心的小天使。
  
  林敏敏的手指挨个从那三个小家伙的眉上掠回来。
  
  在原来那个世界里,她一直有个心愿,却一直没能达成。但在这个世界里,她想她终于可以完成那个心愿了——她,终于拥有了她一直想要的东西:三个家人,三个属于她的孩子。
  
  一个亲生的,两个继子女。
  
  林敏敏的手掌再次挨个拂过那三个孩子的头顶,心中忽然一阵感悟,她想她终于明白老天爷为什么叫她穿越过来了。
  
  这三个孩子,其实严格说来,已经都是孤儿了。而她,在原来的世界里,也是个不是孤儿的孤儿。
  
  四个没有家人的人……
  
  老天爷把她弄过来,许就是要圆她心中的那个梦想吧。
  
  林敏敏痴痴望着这三个孩子良久,直到睡在最外侧的钟宁嘉那修长的睫毛颤了颤,蓦然睁眼坐起身来。
  
  钟宁嘉坐起身,揉着眼问林敏敏:“敏敏姐,你怎么在这里?”
  
  林敏敏伸手一弹他的脑门,笑道:“睡迷糊了吧,都叫错人了。”
  
  “哦,”钟宁嘉又揉了揉眼,顺从地改口道:“敏敏娘。”
  
  “还想睡吗?”林敏敏问,“还是就起了?”
  
  钟宁嘉伸了个懒腰,扭头看看窗外,忽然一咕噜爬起来,伸头看着窗外道:“到入海口了吗?我跟船长伯伯说好的,要看大船入海的。”
  
  “应该还没有,”林敏敏将他从窗前拽回来,一边拿过他的衣服帮他穿上一边道:“你别急,我也很想看看大海呢。”
  
  她冲他笑笑,又伸手抚了一下他的寿桃头,弯腰从床下拿出他的鞋。
  
  望着蹲在他面前替他穿鞋的林敏敏,钟宁嘉不禁一阵眨眼。自从母亲去世后,他就再没被人这么照顾过。看着她脑后盘着的乌亮发髻,他不由想起记忆里已经开始模糊的娘亲来。他冲着那发髻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她头发的时候又缩了回去。
  
  “娘。”他小小地叫了一声。
  
  “嗯?”林敏敏抬头。
  
  钟宁嘉眨眨眼,咧着嘴又叫了一声:“娘。”
  
  “怎么?”林敏敏问。
  
  钟宁嘉却摇了摇头,忽然一扭身,扑到那仍在睡着的钟宁卉和钟宁安的身上,捏着两人的鼻子笑道:“起床啦,懒猪,太阳照到屁股啦!”
  
  妹妹哼哼两声,撅着屁股往枕头下哄去。被吵醒的钟宁卉则毫不客气地一巴掌拍在钟宁嘉的寿桃头上,怒道:“鬼叫什么!”
  
  她翻身坐起,一抬头,就只见林敏敏站在床边笑眯眯地望着她,手里还抱着她的衣裳。
  
  顿时,钟宁卉想起昨晚趴在林敏敏的肩上痛哭的情景来。她的脸不由一红,不自在地扭开头去。
  
  “要起来吗?”林敏敏笑道,“我可是等着你们领我去看看这艘船呢。我什么都忘了,记得吗?”
  
  *·*
  
  “从广州到杭州,我们大概要在海上走两个月。”
  
  钟宁卉扭头看看跟在身后的林敏敏,见她左手牵着妹妹,右手拉着弟弟,不由一撇嘴,尽职地介绍道:“因为中间还要在好几个码头上停靠,所以才会要这么久的时间。听爹说,如果是搭□□燕的话,其实只要几天就能到杭州了,不过那种船的船费太贵,一般人坐不起。”
  
  □□燕。林敏敏默默念着这个陌生的词,一边抬头打量着这艘客船。
  
  这是一艘三层客船。据钟宁卉的介绍,这客船和现代的客船一样,是分等的。最上面的一层是一等舱,第二层是二等舱,他们所在的这第三层是三等舱。据说在甲板的下面还有船费最便宜的通舱——大概相当于客栈的大通铺吧,林敏敏想。
  
  “听说,那个一等舱的每个房间里都有一个小厨房呢。”钟宁嘉拉着林敏敏的手,一边蹦蹦跳跳地往前走一边笑道。
  
  这时,江面上远远飘来一阵“叮叮当当”的铜铃声。
  
  钟宁嘉两眼一亮,拉着林敏敏往栏杆上一趴,指着一艘从后方飞掠过来的帆船大叫道:“看,快帆船!”
  
  不用他喊,林敏敏的眼此时就已经瞪到了极致。因为她也看到了那艘船。
  
  那是一艘和这珠江上那些宽宽扁扁的中式船完全不同的西式帆船,有着尖尖的船首和众多的风帆。
  
  望着那艘船乘风破浪而来,几乎都不用费力,林敏敏就能想像出一个站在方向舵后面的加勒比海盗,威风凛凛,神情坚毅,黑发飞扬……
  
  而,当那艘帆船快速从他们这艘客船旁掠过时,林敏敏忍不住眨了一下眼。因为她觉得她好像真的看到了一个那样的海盗。
  
  “看到没有?看到没有?看到那个船长了吗?”钟宁嘉在林敏敏的耳旁大叫,“将来我也要当船长!七叔以前就做过船长。”
  
  林敏敏扭头,这才发现那熊孩子居然爬上了栏杆,且大半个身体都已经危险地探出了船外,一边还巴巴地冲着那艘早已把他们远远抛开的帆船摇着手。
  
  林敏敏吓了一大跳,赶紧伸手将钟宁嘉揪了回来,正要开口教训这熊孩子,却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哈哈笑道:“有志气!”
  
  林敏敏压着钟宁嘉的肩扭回头,只见身后不知何时冒出个胡子拉茬的大叔来。
  
  那大叔在她转过头来的瞬间,似吃了一惊般盯着她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直看得林敏敏一阵莫名其妙。
  
  “船长伯伯。”钟宁嘉则已经灵活地从林敏敏的手下逃了出去,抓住那个大叔的手,指着前方那艘船道:“伯伯看到没?那艘快帆船。”
  
  船长突兀地转开视线,低头对钟宁嘉笑道:“啊,看到了,那是经海军改良过的双桅飞燕船,听说是全天下速度最快的船。”
  
  他虽然是在答着钟宁嘉的话,但那两只眼却不受控制地屡屡偷瞄向林敏敏。
  
  林敏敏是早就习惯了现代男女交往模式的,故而也没觉得被人偷瞄是件失礼的事,她只是含笑望着兴奋得说个不停的钟宁嘉。
  
  倒是钟宁卉,只这么一会儿功夫,就已经冲着船老大抛过去好几个白眼儿了。
   正文 第九章   
  直到那艘双桅飞燕船变成天际的一个白点,钟宁嘉这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仰头问船老大:“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入海口啊?”
  
  船老大答道:“快了,过了午时差不多就该到了。到时候我来叫你。”又对林敏敏道:“娘子若是愿意的话,也可以一起来。”
  
  这声“娘子”,叫林敏敏无语了一下。她还尚未答话,钟宁卉已经先她一步横插|进她和船老大的中间,板着脸道:“多谢好意,不用了。”说着,生硬地一拉钟宁嘉,对林敏敏道:“我们该回去了,娘。”
  
  那个“娘”字,叫她咬得字正腔圆,却叫林敏敏一阵疑惑。他们不是出来吃饭的吗?
  
  “我们不去吃饭了吗?”一旁,钟宁嘉替她开口问道。
  
  “不吃了,气都气饱了!”钟宁卉看看林敏敏,气呼呼地一跺脚,扭头向着他们的舱房跑去。
  
  林敏敏和钟宁嘉对视一眼,只好匆匆向船老大告辞,转身追了过去。
  
  此时,三等舱里的大多数客人也都起床了。似乎人人都在往船尾的餐厅赶,只有林敏敏他们一行是逆着人流往回走的。
  
  林敏敏怕妹妹被人撞到,便蹲下身抱起妹妹。可等她重新站直身体时,却发现那些从对面过来的客人们,几乎不分男女,人人都在看着她和妹妹,有的人甚至在走过去之后还不时扭头看看她们。
  
  林敏敏低头看看妹妹,见她睁着一双眼好奇地望着那些看向他们的人,那肥嘟嘟的腮帮更是让人看着就想咬一口,她不由笑了起来——这么大的孩子,正是最招人疼的年纪。
  
  她凑过去在妹妹的腮帮上咬了一口。
  
  妹妹扭头看看她,伸手抱住她的脖子,也在她脸上糊了个湿漉漉的吻。
  
  然后两人都咯咯笑了起来。
  
  忽然,旁边有人磕绊了一下。林敏敏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正红着脸局促不安地偷瞄着她。见她看过来,那少年忙用衣袖遮着脸,转身慌慌张张地跑开。
  
  这动作,实在是太古典了!
  
  林敏敏以前只在戏曲舞台上见过这种害羞遮脸的动作,她不由莞尔一笑。
  
  这时,原本已经冲到前面的钟宁卉忽然转身回来,拉住林敏敏的衣袖,又抬头冲着那些肆无忌惮望着她们的人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大声叫道:“娘,走啦!”
  
  “哦。”
  
  林敏敏应了一声,忽然发现对面看过来的眼神悄悄起了一些变化,这不禁叫她若有所悟。
  
  跟着钟宁卉回到舱内,林敏敏放下妹妹,正要教训钟宁嘉刚才爬栏杆的危险举动,却不想钟宁卉抢先冲她开了炮。
  
  “你怎么能这样?!”钟宁卉握着拳,像头发怒的小兽般冲着林敏敏低吼道:“你怎么能如此不知自爱?”
  
  “什么?!”林敏敏的脸忽地就沉了下来。
  
  “那个船老大,还有那些男人,你没看到他们是用什么眼神在看你吗?!你该大口啐他们,叫他们再也不敢那般看你,你怎么能竟还冲着他们笑?!”
  
  林敏敏的眼不由一眯。她忽然意识到,这正是两个世界不一样的地方。在她原来的那个世界里,就算有男人冲着她吹口哨,那也不是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只能表示有人欣赏她而已。但在这个世界里,似乎并不提倡男女平等——显然,那位穿越世祖兄只忙着改造物质生活了,而忘了精神文明的建设。
  
  “那么,你觉得他们是用什么眼神看我的?”
  
  林敏敏双手抱胸,低头望着这个深受“传统”思想荼毒的小萝莉。
  
  “就、就是那种眼神!”钟宁卉挥着手,“就、就好像……”
  
  “好像看到一朵好看的花一样。”林敏敏答道。
  
  钟宁卉一愣。
  
  “花儿好看,自然就会有人看。这应该不是花儿的错吧?”
  
  钟宁卉又是一愣。
  
  “花儿长得好不好看,那是花的事,和别人无关。别人以什么眼神看花,那是别人的事,和花儿也无关。只要那些看花的人别想着来碰这花,花儿就管不着别人怎么看它。但如果因为有人看了花,就说是花儿不知自爱,你觉得这样的指责妥当吗?”
  
  钟宁卉撅起嘴,扭过头去默然不语。
  
  “就算有人看花的眼神不纯,那错的也是那些人,而不是花!”
  
  林敏敏严肃地又道。她绝不能让这孩子自以为女人天生就必须比男人低一等,连让人看一眼都是一种失贞。
  
  钟宁卉倔强地扭着头,钟宁嘉却十分捧场地点头应和道:“是啊是啊,花儿长得漂亮又不是花的错。”
  
  林敏敏冲着他笑笑,以感谢他的支持,然后又抬手摸摸自己的脸。下意识里,她总觉得这张脸还是她原来的那一张,直到这一路被人盯着看,她才猛然想起来,这身体早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一个了。
  
  而她,根本还不知道自己到底长什么模样。
  
  “有镜子吗?”她问。
  
  钟宁卉自眼角瞟她一眼,弯腰从床下拖出那个乌木匣子,从里面翻出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塞给弟弟。
  
  钟宁嘉奇怪地看看钟宁卉,却还是替她将镜子递给了林敏敏。
  
  这一回,林敏敏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所以当她看到那面能把人照得纤毫毕现的玻璃镜时,她并不怎么吃惊。倒是映在镜子里的那张脸,叫她着实惊悚了一下。
  
  只见镜子里的女人有着一张精致的瓜子脸,配着两道含烟拢翠的远山眉,和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使得这张脸看上去简直就像是转世的狐狸精!
  
  而,那白皙的肌肤衬着乌黑的眉眼原本就已经够突兀的了,偏偏老天爷还给她配了一张红润得有些过了头的樱唇,看着就像是她才刚刚吸足了人的精气血一般。
  
  难怪这一路会被人盯着看了——看着镜子里那透着妖气的脸,林敏敏忍不住叹了口气——这张脸,实在不是一张良家女子该有的脸。
  
  也难怪钟宁卉的反应会如此之大,任是谁,也不希望自己的娘,哪怕是个后娘,被人当作不良女子。
  
  林敏敏反手将镜子盖在被子上,抬手烦恼地摸了摸额。
  
  她虽然还没搞清这个世界里的行为规矩,但比照着那些明清小说里的情况,大概也能明白这个世界对女子是有着不一样的要求的,至少也要是端庄大方,看着宝相庄严才行——就像她以前的长相。
  
  偏偏这具身体却生了这么一张妖孽的脸……没被人当街抢走,还真算是那位穿越仁兄治国有方了。
  
  抚着额,林敏敏忍不住一阵哀叹。
  
  这时,只听钟宁卉小声嘀咕道:“你不会连你自己长什么样子都忘了吧。”
  
  林敏敏放下手,低头盯着钟宁卉道:“你是不是应该对我说声‘对不起’?”
  
  钟宁卉眨眨眼,又倔强地扭过头去。
  
  林敏敏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想着这孩子只不过才小学五六年级的年纪,而她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实在不应该跟这么个孩子怄气,便叹了口气,又道:“从前有人丢了把斧头,就看谁都像是偷斧头的人。找到了斧头后,又看谁都不像是会偷斧头的。与其说是那些人看我的眼神不对,不如说是你心里在害怕那些人会用那种眼神看我。你在担心我的安全,我能理解,但你不该那么说我。而且那些看我的人,他们未必就是抱了什么恶意。你不能因为你的猜测,就去指责别人根本就没做过的事,这很不公平。”
  
  钟宁卉渐渐垂下头去。
  
  见她服了软,林敏敏决定退让一步,伸手摸着钟宁卉的头又道:“不过,不管怎么说,还是谢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你是把我当作一家人才会替我操这份心……”
  
  林敏敏忽地一眨眼。她忽然想到,这小丫头之所以如此,不会是担心她给她那个死鬼老爹戴上个绿帽子吧?!
  
  这么想着,林敏敏顿时一窘。她才刚刚适应这个母亲的角色,都忘了这具身体除了是三个孩子的娘之外,还是某个人的妻子。
  
  那个人,她的死鬼丈夫,叫什么来着?
  
  林敏敏想了一下才想起来,那人好像叫钟全。
  
  寡妇……
  
  林敏敏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头一次意识到这两个字的含义。
  
  她是个寡妇,而且还是个古代的寡妇!
  
  明清时代的寡妇生活如何,林敏敏并不是很清楚,但想想以前读过的那些文献资料和文学作品,再回忆起某个电视剧里那如长龙般排列的贞节牌坊,她忍不住又打了个寒颤。
  
  不知道那位穿越兄有没有改造一下这大周朝对寡妇的态度,不过,看样子似乎指望不大。
  
  “那个,”林敏敏闪烁着眼神,摸着鼻子试探道:“那个,你们的父亲死了,那我……呃,我们是不是应该要守些什么规矩?呃,你们知道的,我……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其实,她想问的是,做为大周朝的寡妇,她会不会很辛苦。但她也知道,这种话她即便是问了,这几个孩子也未必能说得清。
  
  “……那个,好像要披麻戴孝吧?”回忆着那个电视剧里寡妇孝子们的装扮,她又问道:“我们是不是应该换上孝衣什么的?”
  
  钟宁卉抬眼看看她,眼一红,垂头小声道:“我们……没钱置办……”
   正文 第十章   
  “我们还有六个一百文的铜板,四个十文的,和三个一文的。另外就是这两个一两的银元了。”
  
  数完那些钱币,钟宁嘉抬头望着林敏敏。
  
  林敏敏正好奇地拿着一枚反面雕着条青龙,正面刻着个阿拉伯数字“1”的银币看个不停——显然,这也是那位世祖兄的功绩。
  
  见钟宁嘉看着她,林敏敏抬手问道:“这是多少钱?”
  
  钟宁卉正低着头阻止妹妹又去吮吸手指,听林敏敏那么问,便以为她和弟弟一样不会计算这些钱币,不禁略带鄙视地答道:“一共是二两又六百四十三文钱。”
  
  林敏敏看她一眼,晃着手中的银币又道:“我是问,这枚一两的银币,能换多少个铜板。”
  
  “十个一百的。”钟宁嘉抢着答道。
  
  也就是说,他们所有的流动资金只有这两千六百四十三文钱了。
  
  放下那枚银币,林敏敏忍不住揉了揉额。
  
  似乎那位钟全钟先生并不怎么信任他的这个小妻子,在他外出的时候,他居然不是把孩子们托付给她这个续弦照看,而是把她也当孩子一样,和那几个孩子一同托付给了客栈老板,且还只给他们留下三枚银币的零用钱,说是如果他们有什么需要,只管先跟客栈老板赊欠着。
  
  他这么做,或许是担心留下太多钱财会给妻儿招祸,却是没想过,万一他有个三长两短的话,叫他这欠下一屁股债的妻儿该怎么办。
  
  也难怪客栈的人要抓他们去抵债了。
  
  幸亏这船票是早就买好的,不然凭他们这几个妇孺,大概连逃跑都做不到。
  
  林敏敏忍不住又是一阵揉额。
  
  两千六百四十三文钱。这数字听上去似乎挺庞大的,可是,只要一想到昨晚那么一碗面条就要三十文钱,而他们还要在海上漂两个月,这庞大的数字就远没有它听上去那么庞大了。
  
  何况,孩子们又正是在长身体的时候,不可能顿顿只吃面条——就算只吃面条,这点钱也支撑不到杭州。
  
  看着在床上逗着妹妹玩耍的姐弟俩,林敏敏不禁一阵烦恼。
  
  这艘客船只到杭州。到了杭州后,他们还要转去长宁——也就是说,除了伙食费外,她还必须预留出一部分的路费开支。
  
  而且孩子们的爹还死了。既然这大周朝是从唐宋元明一路承袭下来的,那么林敏敏有理由相信,它也和其他朝代一样,讲究个祖宗礼法。如果她没能让这些孩子替他们的父亲披麻戴孝,将来指不定就会叫他们落下个“不孝”的罪名。这,在古代可是项重罪。
  
  因此,孝服也是一笔不可省的开支。
  
  伙食费、路费、孝服,这些都需要钱。
  
  钱、钱、钱,她需要钱!
  
  这么想着,林敏敏忍不住低头看着她那才刚刚开始习惯的纤长玉指。虽然她跟那位世祖兄一样都是穿越而来,但她可以肯定,她绝对没有带着金手指过来,因为此刻她的脑子里连一点可以挣到钱的方案都没有。
  
  她叹息一声,站起身,在窄小的舱房里转了一圈,忽然弯腰从床下拉出包袱,将它们全都一一打开。
  
  “娘,你在做什么?”
  
  钟宁嘉趴在床边上疑惑地看着林敏敏。妹妹也学着他的样子趴在床边上,却正好看到林敏敏头上那根挽发的签条,便又来了兴趣,伸手就要去抽。姐姐钟宁卉眼疾手快,忙在她捣乱前一把将她抱开。
  
  林敏敏冲着妹妹笑笑,抬手拔下那根签条递给妹妹,一边任由那头长发披泻在背上,一边回答着哥哥的问话:“我看看行李里面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行李里最值钱的,大概要属那只乌木匣子里的几套银碗了。
  
  林敏敏才刚把那只匣子拿出来,就被姐姐钟宁卉劈手夺了过去。
  
  “这是我娘的东西!”
  
  看着她像只炸了毛的小猫般呲着牙,林敏敏默默放开那只木匣,又低下头去翻检其他东西。
  
  这么一翻她才发现,这包袱里除了孩子们的衣物外,就只有几套应该是属于钟全的男装而已,居然没有任何财物。
  
  林敏敏叹了口气,丢开那些衣物,泄气地往床边上一坐,揉着太阳穴道:“别的也就罢了,这孝服必须先给你们置办上,不然就算回到长宁,怕也会被人挑礼。”
  
  只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就算她这个新晋的寡妇有心要领着孩子们给死去的夫君披麻戴孝,也得有这个经济能力才行。
  
  林敏敏再次揉了揉额,视线不由落在她那死鬼丈夫留下的那几件直裰长袍上。
  
  她隐约记得古代的衣服似乎挺值钱的,那些穷苦人家甚至夏天当冬衣,冬天当夏衣来周转着过日子。
  
  她拎起那几件直裰,发现那几件衣服竟然都是丝绸面料的,且还都是七八成新,不由嘀咕道:“咱大周朝应该有当铺之类的吧……”
  
  “不行!”谁知她的话音刚落,钟宁嘉就一把攥住那衣服,含着泪道:“这是爹的衣裳,不能当!”
  
  看看哥哥攥在手里的衣服,再看看姐姐抱在怀里的匣子,林敏敏不由又揉了揉额。好吧,娘的东西不能动,爹的东西也不能动,那她只能从自己身上想法子了。
  
  而,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那些包裹里居然看不到一件属于年青女子的用品。
  
  “那个,”她摸着鼻子问道,“这里面,哪些东西是我的?”
  
  钟宁嘉看看满地凌乱的衣物,忽然一埋头。
  
  钟宁卉则磕磕巴巴地道:“忘、忘收拾了……”又防卫地抬起下巴,“那时候逃命都来不及,谁还顾得上那些!”
  
  “也是。”
  
  林敏敏嘀咕着,一低头,正看到身上穿着的那件衣服。
  
  来到这个世界的第一天,她忙着逃命;第二天,她吐得昏天黑地;第三天,她昏睡了一天。所以直到这时她才注意到,身上穿着的那件短襦看起来似乎挺上档次的。
  
  她站起身,脱掉那件短襦铺在床上,然后双手抱臂,低头打量着那件衣服。
  
  那是一件绣着繁复花纹的丝绸短襦。即便是不懂针线,林敏敏也能分辨出那细密均匀得犹如缝纫机踩出来的针脚做工精良。而且,那衣料摸起来轻软柔滑,看起来又金光灿灿。
  
  “这衣服,应该能值个几文钱吧。”林敏敏抚着下唇喃喃自语。她这一路又是逃跑又是呕吐,居然没在这衣服上留下任何破损和污渍,还真是老天爷保佑。
  
  “这是恒天祥的出品,”钟宁卉抓住妹妹想要去摸那件短襦的小手,盯着林敏敏的双眼道:“当初买这件衣裳花了将近五十枚银元呢。”
  
  五十枚银元?!林敏敏吓了一跳。如果她有这些银币,那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你是说,这衣服值五十枚银元?!”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忙向钟宁卉确认道。
  
  钟宁卉点头。
  
  林敏敏不由又眨了一下眼。现在她终于明白那个钟全为什么不信任这个林敏敏了,原来这女人就是个败家娘们!
  
  而钟宁卉则歪着头,带着三分警惕七分迟疑地望着眼前那个只穿着件白色中衣,任由头发披散在肩上,却显得十分自在的女人。她难道不知道她这副模样十分不成体统吗?
  
  显然,连比基尼都穿过的林敏敏并不觉得自己这一身衣冠不整有任何不妥之处。
  
  “都说买贵卖贱,”她揉着唇沉思道,“估计卖是卖不到这个价的……”她忽然一扭头,不抱希望地问钟宁卉,“你大概不会知道这衣服能卖多少钱吧?”
  
  而,让林敏敏意外的是,钟宁卉居然一口就答了上来:“如果是死当的话,至少应该可以当个二三十枚银币。”见林敏敏不信,她又强调道:“这是恒天祥今年春季的最新款。”
  
  林敏敏眨眨眼,歪头看着钟宁卉道:“你,好像很熟悉当铺的样子。”
  
  钟宁卉立刻扭头避开她的视线。
  
  林敏敏再次眨了眨眼,忽然觉得那个钟全似乎也不是个靠谱的爹。于是她换了个话题:“那个恒天祥,是什么?”
  
  “是皇家御用的制衣坊。”钟宁卉抬起头,很是认真地看着林敏敏问道:“你,真能舍得卖掉?”
  
  “怎么?这件衣服难道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吗?”林敏敏问。
  
  钟宁卉垂了垂眼,又抬头道:“这是恒天祥的出品,一季只有一千件,你想要好久了。这原是爹送给你的礼物。”——以答谢她在他们父亲不在的时候照顾他们姐弟。
  
  而林敏敏却是误会了她那未出口的话,道:“你们父亲的情义,我会记在心里的。但眼下还是钱更要紧。”——何况,严格说来,她可是在替他们夫妇养孩子!林敏敏暗想。
  
  “我们能去吃饭了吗?”钟宁嘉跳下床,嘟着嘴抱怨道:“我都快饿死了。”
  
  自觉已经解决了经济危机的林敏敏不禁呵呵一笑,穿回那件短襦,又将脑后的长发束起,打算挽个发髻。摸着那长及腿弯的长发,她忽然问道:“这头发应该也能卖些钱吧?”
  
  钟宁卉吓了一跳,自古以来头发就是女人的命根子,她曾亲眼看过大家族处置犯了错的内眷,就是强迫她们剪掉头发。那个婶婶甚至因为受到这种羞辱而上吊自杀了。
  
  这女人……
  
  望着林敏敏,钟宁卉心头又是一阵纠结。
  
  林敏敏却已经利落地将那头长发盘好,一边弯腰从妹妹手里拿回那根签条一边道:“我估计这头发应该没这衣服值钱。不过这样也好,如果钱还不够的话,到时候再拿它来救急。”
  
  她伸手捏捏妹妹那胖嘟嘟的脸颊,正待要直起腰来,却隐约听到耳畔飘过一声低语:“对不起。”
  
  林敏敏诧异地扭头,只见钟宁卉一脸别扭地看向窗外,若不是她那发红的耳根,林敏敏几乎就要以为那声道歉只不过是她的一时幻听了。
  
  她眨眨眼,忽然一捏姐姐的耳垂,直起腰,利落地簪好发髻,又弯腰抱起咯咯笑着的妹妹,对站在门边眼巴巴望着她们的弟弟道:“走了,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