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花样年华   孟采薇第一次遭遇了鬼压床。
  
  四肢动弹不得,眼睛睁不开,但是整个人的意识却都苏醒起来。
  
  耳边传来室友窃窃私语的声音,好像在聊什么小说,什么侯爷死了,夫人的命实在太苦了,又有什么孙氏欺人太甚……
  
  孟采薇感到无奈,看个小说居然入戏这么深,谁好谁赖,还不都是作者一手捏造的?还是赶紧关照一下躺在床上挺尸的她吧!
  
  睡个午觉都能睡成鬼压床,看来今天可以买一发双色球了。
  
  等等……不对……
  
  孟采薇突然打了一个激灵,她明明已经毕业两年了!而且她现在是一人一个金毛在外面租房子住……耳边怎么可能会有女孩子的交谈声?!
  
  她身子遽然抖了一下,不期然睁开了眼。
  
  雕花的架子床,百婴图的绣帐,还有一个浑身虚软的自己。
  
  孟采薇立时坐起了身子,一阵痛感却袭上了她的太阳穴。脑仁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再迸裂,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夫人醒了?”
  
  帐子外有个清脆的女孩声音响起,与此同时,孟采薇的疼痛也忽然消失。
  
  她狼狈地跌回枕间,却有一个不属于她的记忆渐渐浮出。
  
  孟采薇愣了下,浸/淫/网/文多年的她很快反应过来——穿、越、了。
  
  外面的僧人通宵达旦地诵念经书,晦涩难懂的梵文不绝于耳,木鱼一下下敲着,透过菱花门,传入孟采薇的耳中。
  
  她安宁地跪在灵堂里,一身缟素。
  
  直到这一刻,孟采薇总算将凌乱的记忆整理清楚,之前她以为是室友交谈的小说内容,其实是她的两个陪嫁婢子在说话。
  
  而里面那个可怜的夫人,就是她了。
  
  嫁到惠安侯府这才不到半年,她的丈夫惠安侯便失足跌下马背,摔死了。
  
  值得一提的是,这位惠安侯已经有四十五岁的“高龄”,而此时的孟采薇,还处在十六岁的花样年华。
  
  记忆里最后一个场景,是这具身体的原主跪在灵柩前号啕大哭,那份残存在她心底的不甘和绝望,成功遗留给了孟采薇,以至于她现在跪在灵堂里,眼眶都忍不住发酸。
  
  孟采薇不准备继续再跪了,托原主的福,早在她穿越前,原本的“孟采薇”在灵堂里不吃不喝足足跪了三日,若非如此,想来她也不会晕过去,给了孟采薇穿越的机会。
  
  正因为有了这个先例,府上诸人都劝着孟采薇不要再哭灵,保重身体才是当务之急。
  
  于是,敷衍地在灵堂里跪了一会儿,孟采薇便施施然起了身,由得陪嫁的婢子秋黛
  上前扶稳了她,两人一并迈出了灵堂。
  
  “采薇妹妹。”一个柔婉的声音忽然响起,孟采薇刹住步子,抬起头来。
  
  来人是一个约莫不到四十岁的女人,得宜的保养让她看起来气色甚好,丰润的双颊,白皙的面庞,还有身后跟着的五六个婢子,撑足了排场,若非有原主留下的记忆,孟采薇一定会觉得她才是正经的侯夫人。
  
  但她并不是。
  
  “孙姨娘。”孟采薇点了下头,没有照着原主的习惯称她姐姐。
  
  孙氏有些意外,以至于片刻后才开口:“妹妹也莫要太过伤怀了,我听人说你才晕了过去?怎么又到灵堂这来了?到底是身子重要,眼下侯府事宜诸多,我还指望妹妹好好将养,来日替我分忧呢。”
  
  孟采薇斜睨她了一眼,孙氏,闺名亦绫,惠安侯元配夫人的陪嫁丫鬟。
  
  在孙亦绫年轻韶华的几年里,因为惠安侯伉俪情深,孙氏并没有怎么得过惠安侯的宠爱。但元配一死,性格温柔体贴的孙氏,一路扶摇直上,俨然成为了侯府半个女主人。
  
  身体的原主嫁来的这半年,连府上的对牌都没摸到过,而孙亦绫却能一手拢着侯爷的心,一手揽着侯府大权,比孟采薇这个正室,过得要逍遥多了。
  
  是以,贵为侯夫人,身体的原主也要低头向她喊一声姐姐。
  
  但孟采薇并不打算这么做,甚至非常不赞同昔日的孟采薇这样做。人的毛病都是越惯越多,若非原主的纵容忍让,绝养不出今日这个狼子野心的侧室夫人来。
  
  孟采薇在心里冷笑,她可没忘,就是这位孙姨娘,在惠安侯骤亡之日,既敢痛斥惠安侯嫡长子如何不孝,又敢骂她孟采薇不祥之身。
  
  孙氏妄图用一句“哀思过重”抹杀掉那日她上窜下跳的闹剧,但这个情景已经深深地扎根在了孟采薇心里。
  
  未来的日子,若一再纵容孙氏,她绝不会满足于一个侧室的地位。
  
  侯夫人的身份是孟采薇在这个陌生的古代唯一的凭仗,她不会让它丢掉,更不会任人宰割。
  
  孟采薇从容地摇了下头,脸色固然虚弱,说话却是沉稳坚定,“我既与侯爷一同把事情交给你打理,那就是信得过你,你若是因为今日事多而推脱,那委实是辜负我与侯爷对你的信任了。”
  
  她委婉地提醒对方,这些管事的权力,本该是属于她孟采薇的。
  
  妻妾之分,犹如泾渭。
  
  相信孙亦绫这个地地道道的古代土著,该比她更明白自己话里的意思。
  
  果然,孟采薇看到孙亦绫的瞳孔极快地缩了下,眼神中有着一闪而过的讶异。
  
  但也只是须臾,孙亦绫面上很快浮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妹妹说得是,姐姐必不会叫你失望……不过,有一桩更重要的事,还需请妹妹定夺。”
  
  孟采薇凝目在孙亦绫的脸上,没有半分畏怯的意思,“你且说来听听。”
  
  孙亦绫扶了扶戴着的麻布盖头,将声音放得缓和,“侯爷生前一直没有请立世子,咱们家大业大,这爵位总是有人要承袭的……我身份低微,断然不敢做这个主,因此来问问妹妹,府上如今有两位公子,这之间要如何取舍呢?”
  
  取舍?
  
  孟采薇的眉峰皱了下,“大公子是嫡出长子,既要袭爵,自然是非他莫属了。”
  
  孙亦绫冷哼一声,“妹妹莫不是糊涂了吧?大公子不孝不义,生前多次侯爷所斥,他——他有什么资格来继承侯爷的家产?!”
  
  孟采薇秒懂。
  
  她立刻换了个表情,试探道:“既然大公子没资格,那……”
  
  孙亦绫很快改口,“这是大事,我终究没有议论的资格,还是妹妹来忖度吧。”
  
  果然。
  
  大公子没资格,那就是二公子了……孟采薇扶着自己的袖沿,心中轻笑。
  
  惠安侯嫡长子裴少嵇,年二十有三,而他的幼弟少冠,今年只有十二岁,她的生母,即是孙氏。
  
  孟采薇并不准备让孙氏如愿,她神情淡漠道:“侯爷尸骨未寒,此刻就念着家产的事,未免惹人非议,既然孙姨娘不愿干涉此事,那倒正好,等王爷头七过了再议吧。”
  
  孙亦绫没想到孟采薇并不顺着她的意思说话,当即蹙了眉,正欲教训孟采薇两句,却见回廊尽头多了一个人,她脸色微沉,不再逗留转身便迈进了灵堂里去。
  
  孟采薇不明其故,回首一望,但见廊柱旁站着一个年轻的男子,身影颀长,身着麻布斩缞(丧服一种),手中提着一支苴仗。
  
  她迟钝地反应过来,那就是侯府大公子,裴少嵇。
  
  他们两人遥遥相对,却谁也不先迈出第一步。孟采薇疑惑地沉下心来,想从记忆里找出些与裴少嵇交往的剪影,然而,出乎她的意料,作为裴少嵇名义上的嫡母,孟采薇竟然从未与他打过照面。
  
  反倒是一些与裴少冠有关的画面频频浮出……那是个养得很娇气,却十分懂得在父亲面前讨好的小男孩。
  
  片刻后,孟采薇终于想起。
  
  这位大公子年近及冠便已离家,奉旨戍守边关,没有惠安侯的斡旋,他在军中品级并不算高,这几年,是实打实地在边地吃苦。
  
  惠安侯猝死,裴少嵇是迟迟接到家书,匆忙赶回京城。
  
  今日,该是他第一天到家吧。
  
  孟采薇没有再僵持着站下去,主动迈出步子,向裴少嵇走去。
  
  快走到裴少嵇跟前的时候,孟采薇心里浮出了一点后悔,她没想到裴少嵇个子这么高,自己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一点长辈的架子都摆不出来了。孟采薇只得急刹车,趁还没有站到完全可以被裴少嵇羞辱的位置前,停下了脚步。
  
  “大公子。”孟采薇努力保持平视,把目光定在了裴少嵇的双肩上,“我是你的继母。”
  
  裴少嵇点头,十分淡定地朝他揖了一礼,“见过母亲。”
  
  孟采薇忍不住想脸红,搁在现代,她也不过比裴少嵇大个一两岁而已,穿越过来,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却要给二十三岁的男人当妈……委实是太微妙了。
   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浪子回头   “孙姨娘在灵堂里,你若是想去祭拜侯爷,便先请她出去吧……总归是要避一避的,没的叫人说闲话。”孟采薇小心翼翼地挑着措辞,眼前的男人脸上一片哀恸,可孟采薇还是敏锐地看出他紧绷的唇峰,透出了一点掩饰不住的愤恨。
  
  不知是因为听到了之前她与孙氏的对话,还是素来不满孙氏,裴少嵇目光阴鸷地盯着灵堂的大门,叫孟采薇不由得不心生警惕。
  
  她虽然并不属意于让孙氏的小儿子成为新的惠安侯——那等于把她自己架在火炉上烤,早晚死翘。
  
  但怂恿长子反过来跟孙氏对掐,也绝非良策。
  
  □□。
  
  党和国家教育我们,越是变动的年代,越要□□。
  
  孟采薇希望,裴少嵇与孙氏的接触越少越好,端看适才孙氏的样子,就知她固然跋扈,但对这位长子,还是心有忌惮的。
  
  互相制衡,那是再好不过的了。
  
  谁知,裴少嵇忽然把眼神放低了下来,直直落在孟采薇的脸上,他盯着她望了一会儿——就这么一会儿,已经让孟采薇绷不住有些局促。
  
  “母亲多虑了。”他道,“我是来送母亲回淇云馆的。”
  
  淇云馆。
  
  那是她的卧房。
  
  孟采薇只是踟躇了一瞬,便点头称好,虽说她这个嫡母与嗣子的年龄很容易令人想入非非,但未来要与裴少嵇打交道的日子不会少,若今日一时避讳,以后数不尽的麻烦。
  
  被一个身高少说一米九的男士送回家,按着孟采薇的习惯,不说请他到家里喝杯咖啡,也得好言挽留两句以示感谢。
  
  奈何一朝穿越,优质男是她名义上的儿子,孟采薇也只能站在苑前,回首道:“你刚回家,一路风尘仆仆,想来乏了,早些回去休息,来日要指着你的事情,还多呢。”
  
  这是委婉地提醒他,点到为止。
  
  裴少嵇站在孟采薇身后几步的位置,恭谨地一揖,“聆训。”
  
  儿子这么配合她做慈母,孟采薇心里跃跃然,禁不住就又提醒了他一句,“你回来了,这府上也就有了主心骨……我年纪尚轻,孙姨娘又是孤儿寡母,以后,就全靠你了。”
  
  裴少嵇忽地抬起头来,那种战场上保留下来的,锋锐、不加掩饰的目光,再一次落到了孟采薇的脸上。
  
  孟采薇被他盯得有点无所适从,“大公子……”
  
  “母亲。”裴少嵇打断了她的话,非常有自知之明地收回了自己微带冒犯的眼神,“您叫我少嵇就好。”
  
  孟采薇一怔,虽然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一个称呼而已,也算不得大事,她点头,称道:“少嵇。”
  
  裴少嵇瞳仁里极快地划过一丝愉悦,若不是孟采薇刚好与他对视上,几乎难以发觉,“多谢母亲关照,少嵇不会让您失望的。”
  
  他秉持着一个古代士子应有的礼节,即便孟采薇知道,他在国子监读书没读几年,便因为与惠安侯的争执毅然而然地离开京城,奔赴疆场。
  
  但端看这样周到的礼数,孟采薇心里清楚,只怕这个昔日倨傲的少年,并非如原主记忆里道听途说来的印象那般,是个纨绔子弟。
  
  浪子回头金不换,且再观察几日,希望裴家大公子,是个值得交付的对象。
  
  惠安侯过逝,在京中算是个不小的事情,皇帝亲自下旨,着停灵四十九日,在这一个月里,前来吊唁的人不胜其数。
  
  府上的权力能暂且寄居在孙氏手上,徐徐图之。但招待宾客的事情,不管孟采薇年纪再小,身子再差,也需得孟采薇亲力亲为。
  
  第一,这种事关乎侯府体面,由一个妾出面,难免落人话柄。第二,若连最后的傀儡壳子都拱手让给了孙亦绫,孟采薇再也别想当家作主了。
  
  为此,即便疲于应付,孟采薇仍然强打精神,每日端坐淇云馆,与前来吊唁的夫人们周旋。
  
  第四十五天,听到秋黛报来这个数字,刚起床的孟采薇总算舒了口气。
  
  只消再坚持四日,就算熬过了这一场大仗。
  
  孟采薇按部就班的用膳哭灵,没过多久,就有几波来吊唁的人了。
  
  这几天来的,多是些品级不高的官员,应付他们带来的女眷夫人,就显得轻松许多。
  
  然而,今日有些不同……孟采薇一边抽出帕子抵上眼角,一边用余光打量她身侧的女人。
  
  这是位不速之客,当朝姚淑妃的长嫂,英国公夫人薛氏。
  
  在孟采薇的记忆则里,英国公与惠安侯是没打过太多交道的,惠安侯的爵位是靠祖上打江山承袭下来,裴家出了两朝猛将,靠得是头颅热血。而淑妃的父亲则是个文臣,全凭女儿在宫中得宠,才换来了今日的爵位。前几年老国公过逝,这国公的衔儿自然而然落到了淑妃长兄的头上。
  
  因着这文武之别,两家人又素无交情,英国公府与惠安侯府,基本上全无来往。
  
  今日英国公夫妇到访,叫孟采薇不免有些措手不及。
  
  “妹妹且节哀,瞧着你这样消瘦下去,老侯爷在地下也难安心啊。”英国公夫人从旁安慰着孟采薇,其他夫人亦是一片附和。
  
  孟采薇领情地颔首,“多谢薛姐姐挂记,我年轻心思浅,倒难为您惦念了……”
  
  明明毫无交情的两个人,却要把话说得亲如一家。
  
  英国公夫人从善如流,拍了拍孟采薇的手,抿唇道:“初闻此事,我们公爷也是寝食难安,想当年……”
  
  她洋洋洒洒说起了惠安侯的英武事迹,孟采薇便只好佯作垂泣,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抽了帕子拭泪。
  
  两人正有模有样说到动情处,一个婢子忽然打了帘儿,迈进门道:“夫人,孙姨娘领着二公子过来了,说要求见夫人。”
  
  孟采薇眉头猝然皱起,当下坐着的女眷们,哪个不是名门毓秀、正室夫人,孙氏一个侍妾,就这样大大咧咧派人进来通传,不光是扫孟采薇的面子,更难免让客人觉得备受轻视。
  
  揣着几分不安,孟采薇侧首望向英国公夫人的表情,出乎意料的是,英国公夫人满面淡然,触及孟采薇的目光,竟还劝道:“听说二公子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妹妹且容她进来吧,别是孩子受了吓。”
  
  孟采薇觉得蹊跷,却也没有反驳。
  
  如今孙氏掌府上大权,想靠门口的丫鬟三言两语便打发了她去,那是根本不可能的。
  
  与其到时候闹起来让自己颜面扫地,还不如此刻做个宽宏的主母。
  
  帘子被丫鬟打起来,孙亦绫娉娉婷婷地牵着裴少冠步入。
  
  裴少冠今年刚满十二岁,圆滚滚的模样像个小皮球。
  
  未等孙亦绫上前行礼,裴少冠便一把挣开了母亲,带着哭腔朝孟采薇跑去。
  
  “阿母……呜呜……”不容孟采薇有所反应,裴少冠一下子就扑到了她的怀里,“阿母!”
  
  孟采薇愣了一下,她几时和小胖墩这么有感情了?
  
  孙亦绫几步走到她面前,蹲身福了个礼,略带几分歉意地道:“公子一直闹着要来找夫人,妾身没法子……只好领他过来了,还请夫人莫怪。”
  
  孟采薇自然不会为这个惩戒谁,一边敷衍地拍了拍小胖墩的后背,一边问道:“少冠怎么了?”
  
  裴少冠仰起小脑袋,肉乎乎的脸上,虽然发着红,却一滴眼泪都没有,“姨娘说爹爹走了,不要冠儿了,冠儿只剩阿母了!”
  
  孟采薇虚搂着他,仍然满心茫然。
  
  但这时,底下有个夫人插嘴道:“二公子与侯夫人感情真是好呢,可见素日里,必是待他视若己出了。”
  
  视若己出,怎么可能?
  
  孟采薇强忍着不挑起眉梢来,且不说她愿不愿意对小胖墩这么好,单论这个“视若己出”的机会,她孟采薇压根也没遇到过啊!
  
  惠安侯还在世的时候,孙亦绫把这个儿子看得别提有多严实了,生怕叫孟采薇一时兴起抱去养,整整半年,都防贼一样,鲜少带儿子在孟采薇跟前露面。
  
  今天她这是哪根筋搭茬了?居然带着儿子来套这个近乎?
  
  孟采薇不明其意,秉持着祸从口出的原则,只是朝那位夫人温柔地望了一眼,并没说什么。
  
  然而,只是这一个眼神,也叫底下的夫人纷纷变了脸色。
  
  孟采薇僵了下,侧首看向英国公夫人。
  
  英国公夫人也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见孟采薇转过头,接口道:“妹妹既然待二公子这样好,想来平日里也是精心栽培,寄予厚望的吧?”
  
  这话里的试探意味并不强,但孟采薇眼下草木皆兵,一下子就醍醐灌顶般想明白了。
  
  作为侯府里名义上的女主人,眼下最重要的事情,大抵就是挑选一位惠安侯的继承人。尽管孟采薇自己觉得,既有嫡长子在,花落谁家不言而喻,但显然,孙氏今天闹得这一出,给所有在场之人,造成了一个极大的误解。
  
  尽管长子有着嫡出的身份,但他常年在外、与父亲的关系甚至算不是和睦。与之相反,年幼的次子承欢膝下,不仅受到父亲的关爱,连嫡母也对她寄予“厚望”。
  
  在这个节骨眼上,厚望代表着什么含义,大家自然心领神会。
   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恍然大悟   孟采薇慢慢地沉了脸,看向孙亦绫的眼神里,不免带了几分警告。
  
  但孙亦绫始终对她视若无睹,听了英国公夫人的话,忙不迭道:“侯爷与夫人一向爱重二公子,所谓严父慈母,大抵如是……这些天我们夫人忙得厉害,身子又不大好,妾身怕二公子闹着夫人,便没敢带他过来,哪曾想,二公子以为夫人不要他了,哭得昏天黑地,妾身没法子,只好冒昧带他过来了。”
  
  说到这里,孙亦绫才侧了身,敷衍地向孟采薇蹲福道:“妾身失礼,还望夫人莫怪。”
  
  她话说得滴水不漏,在场诸人,无不信以为真。
  
  孟采薇禁不住暗叹孙亦绫行棋高明,她这是在给裴少冠造势啊。
  
  之所以不挑别的日子,而选在今天,可见孙亦绫已经思忖许久。今天来吊唁的人,算得上是京城官户里地位中等的一批人,他们人数最多,也最渴望攀上高枝,一旦从孟采薇这里得了点什么风声回去,无论如何都会动作起来,希图尽早结交新的惠安侯,得到进阶之机。
  
  “不妨事,你也有你的难处。”孟采薇看似妥协地喟然一声,颇有几分慈爱地拂了拂裴少冠的后背。
  
  看着孙亦绫眼中浮出一点几不可察的惊喜,孟采薇犹自冷笑,这女人之前的日子看来是过得太顺风顺水了,被惠安侯宠上了天,却早忘记人间烟火的滋味。孟采薇怎么可能,又凭什么帮她谋得袭爵的机会呢?
  
  孟采薇虚揽着裴少冠,慢悠悠道:“冠儿是个懂事的孩子,莫说我,当年连侯爷也是宠他宠得不行……如今侯爷虽去了,好在少嵇回来了,府内外的事情也重新能有人来做主了。我和冠儿一起,便可安心享这份清闲了。”
  
  清闲?!
  
  这两个字犹如平地惊雷,炸得孙亦绫半晌回不过神来。
  
  而在场的夫人们又是何等机灵,焉能不明白孟采薇的意思。
  
  孟采薇固然爱重庶出的次子,但这份爱重,也无非是因为她年轻新寡,未来漫漫长日无处消磨,随便找个事情做而已。侯府未来真正的主人,依旧是嫡出的大公子,裴少嵇。
  
  大家恍然大悟,又禁不住钦佩孟采薇的计划滴水不漏。
  
  往近了说,这位孙姨娘暂且打理着侯府,把她的儿子抱到身边来养,也算得上是“挟天子以令诸侯”了;往远了说,侯府的长子裴少嵇,小时候就胆敢对积威已久的老侯爷忤逆不敬,今日他已成人,对一个比自己还小的继母,又如何会顺服?
  
  孟氏从现在开始精心教养次子,等次子及冠娶妻,孟氏也能多一重依靠。
  
  毕竟,她的嫡室的身份,唯有对庶子还有些凭恃可言。
  
  大家理解地朝孟采薇点点头,纷纷附和道:“侯夫人说得是。”
  
  只是这时,唯有孙亦绫与英国公夫人同时沉下脸色。
  
  孟采薇没注意这关窍,但觉耳边英国公夫人轻声一笑,伸手将她怀里的裴少冠牵了过去,“我素来听闻贵府的小公子天资聪颖,学问上的成绩,比昔日大公子还强上不少……”
  
  她顿了一顿,抬头望向孟采薇,“妹妹若是有心好好栽培,来日必然能有更大的成就。”
  
  孟采薇怔了一下,条件反射便去看孙亦绫。
  
  果不其然,孙亦绫挑衅般地将目光投向孟采薇,颇有几分等她屈服的意思。
  
  孟采薇蹙眉……孙亦绫难道,早就与英国公夫人搭上线了?
  
  亏她一开始还以为孙氏是冲着这一屋子长舌妇而来,没想到,原来英国公夫人才是孙氏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换句话说,孙亦绫今日想借英国公夫人,来给孟采薇敲一个警钟。
  
  不论孟采薇肯不肯出这个面,都会有人来为裴少冠的前程铺路。
  
  孟采薇于裴少冠而言,无非是锦上添花。
  
  这个领悟来得太迟,以至于惊愕的情绪在最后一刻才浮上孟采薇的心头,她当真是小看了孙氏的本事!连她孟采薇都要赔小心应付的英国公夫人,却肯为她孙氏筹谋。
  
  这里面……必是有什么玄机。
  
  孟采薇的思路渐渐清晰起来,一开始凭着本能想与孙氏分道扬镳的决心,也愈发坚定了。
  
  如果说她对孙氏而言,是个可有可无的人,那么即便那她扶住裴少冠得到爵位,也丝毫无法改变今日被动的处境。所谓不破不立,她若不想看一个妾侍的脸色行事,势必要彻底剥离与孙氏相关的利益。
  
  “姐姐对犬子真是抬爱了。”孟采薇沉吟一晌,委婉地拒绝了英国公夫人的“建议”,“都说望子成龙,我却觉得,冠儿过得闲适些才好,过去侯爷一贯纵着他,想必也是有此考虑吧。”
  
  孟采薇这番意料之外的回应,让英国公夫人登时就收了笑脸。底下坐着的夫人们早是大气都不敢出,年幼如裴少冠,也听出了大人们口舌间的争锋,微微露出了一点不安的神色。
  
  英国公夫人只是盯着她,却不说话。
  
  就在孟采薇以为局面会这样僵持下去的时候,一个男子的声音忽然响起,“母亲。”
  
  是裴少嵇。
  
  他一身孝服,挺拔的身姿立在门槛处,任由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颀长。
  
  “母亲万福。”他几步上前,直到他双肩的影子刚好停在孟采薇脚下的时候,站住了身子,揖了一礼。
  
  孟采薇颔首示意他起来,温和地嗔怪道:“你不是在前面吗?怎么到这里来了?也不使人通传一声,在这么多夫人面前失礼。”
  
  裴少嵇一脸坦然,即便被她称为母亲的女人比他还要小上几岁,他的口吻,也让在座众人都清晰地感受到尊敬的意味,“回母亲的话,英国公与几位大人都准备告辞了,少嵇特地来请几位夫人移步。一时冒昧,还请母亲见谅。”
  
  孟采薇松了口气,裴少嵇来得太及时,她有心摆明立场,却并不想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与英国公夫人和孙氏撕破脸皮。
  
  毕竟,于她们而言,惠安侯府只是个匾额,但顶着这个门楣招牌,孟采薇还要往下过一辈子呢。
  
  英国公夫人略有些不满,她话才逼说到一半就叫裴少嵇岔开了,可当着裴少嵇的面,却也没法再暗示下去。孙氏亦是惴惴,两人对了个眼色,都是失望而又无奈的表情。
  
  “也罢。”英国公夫人觑了孟采薇一眼,她目色如冰,意有所指道:“贵府如今正值多事之秋,妹妹哀思过度,想来一时思路也算不上清明。若是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妹妹只管使人到府上寻我,我自当竭力而为。”
  
  孟采薇不置可否,“姐姐有心了。”
  
  两个人心照不宣地藏起原本的情绪,和和气气道了别。
  
  孟采薇心里一轻,倒多亏裴少嵇来得及时。
  
  却不知……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有没有听到之前英国公夫人的话……
  
  送走了一屋子乌嚷嚷的人,孟采薇总算能回到内室,靠着软榻歇上一会儿。
  
  小眉见她疲惫,忙不迭端了碗红枣熬得汤过来。新鲜的红枣在锅里熬得稀烂,小眉又按着孟采薇的吩咐,稍微往里兑上了一点红糖。嗅着甘甜的香气,孟采薇趁热喝下一大口,总算是觉得精神了点。
  
  熬枣汤是孟采薇自己的主意。
  
  这个十六岁少女的身体,简直虚弱得让孟采薇绝望,稍微费点心力就觉得难以支撑,恨不得四仰八叉地在床上躺一辈子——可是她不能。
  
  女孩子气血虚,唯有慢慢的调养,十六岁就吃阿胶犯不上,红枣配红糖,刚刚好。
  
  缓上些精气神儿,孟采薇不敢再歇着,忙仔细去回想适才的事情,正自沉思,婢子进来通报,道是大公子求见。
  
  孟采薇不假思索地允了,直到屏风后面出现了一个人影,她才有些狼狈地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委实不雅!
  
  她匆忙地坐起身时,裴少嵇刚好绕进内间。
  
  也不知是他早有察觉,还是无心之举,裴少嵇头也未抬,躬身揖拜道:“母亲万福。”
  
  孟采薇忙趁这工夫理了理裙衫,佯作从容道:“少嵇不必多礼,你在前面也辛苦,快过来坐。”
  
  因没有外人,孟采薇朝他极浅地笑了下,非常顺手地端起了慈母的态度,“我这里有枣茶,你要不要试试?这几日茹素,也不知你身体受不受得住,红枣补气血,你且尝尝吧?”
  
  裴少嵇一如既往地配合,“多谢母亲关怀,那少嵇便尝一碗。不过……”
  
  他目光越过孟采薇,望向了剩了一点渣滓的粉釉瓷碗,“少嵇不食甜,红糖就不必了。”
  
  孟采薇一愣,一句追问到了嘴边,却被她生生地压了下来。
  
  类似于“哎呀你怎么知道我吃了红糖”的问话,比较适合说给男朋友听,这样但凡知趣点的男人,都会回一句暧昧并且讨人欢喜的话。
  
  但……面前这位……孟采薇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裴少嵇,继尔非常有自知之明地避开了身子,一面示意小眉去盛枣茶,一面做着自我暗示——这是我儿子,这是我儿子……
  
  “母亲?”裴少嵇带着几分疑惑地倾了倾身子,“您在和我说话吗?”
   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上传下达   “母亲?”裴少嵇带着几分疑惑地倾了倾身子,“您在和我说话吗?”
  
  孟采薇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动作非常微妙地顿了一下,不过她还是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望向裴少嵇——上帝作证,意识到自己不小心念叨出声的时候,孟采薇的心真的有一瞬间没有跳——吓的。
  
  “没有,是你听岔了。”孟采薇故作淡定。
  
  两年广告行业的工作,已经成功把孟采薇历练得可以不卑不亢地面对三教九流四面八方五颜六色(……)的客户,不管客户提出各种各样奇葩的反人类的要求,孟采薇都有一颗足够强大的心脏,装出二五八万的自信模样。
  
  只不过……
  
  对着裴少嵇,装起来有点吃力罢了。
  
  对视了短短的一秒,孟采薇就扭开头,干咳了两声。
  
  她看见裴少嵇眼中仍然有没有淡去的疑惑,但他终究还是以一种略显敷衍和不在意的口吻承认道:“那便是少嵇听错了。”
  
  兴许是不想让自己太难堪吧。
  
  孟采薇自我安慰着。
  
  好在,秋黛很快端了枣茶进来。趁这个当口,孟采薇忙不迭转换话题,“这几日来往宾客多,你实在是辛苦了。若是侯爷的在天之灵知道你也能独当一面,想来该是欣慰的。”
  
  “嗯,但愿吧。”裴少嵇语气始终淡淡的,他尝了一口枣茶,就把碗放在了一侧,“今天,英国公夫人有没有让母亲太难堪?”
  
  孟采薇忍不住有些狐疑,扬眉问道:“难堪倒是没有,不过……少嵇什么时候过来的?你听见英国公夫人的话了?”
  
  “没听见。”裴少嵇气定神闲,“是我猜的。”
  
  没听见……个鬼!没听见你怎么知道英国公夫人会让我难堪?
  
  孟采薇愤愤然地腹诽着,却又忍不住抱着“也许他机智过人”的心态,瞟了眼他的头发……唔,明明一点都不卷,装什么神探夏洛嵇。
  
  “少嵇真是聪慧。”孟采薇不动声色,准备用母亲必备技能点——啰嗦,制服她的好“儿子”,“既然没听见,那我便再转述一遍好了……”
  
  果然,裴少嵇皱着眉,干脆利落地打断她,“不敢劳烦母亲,英国公夫人说了什么话,我也猜到了。”
  
  孟采薇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甚至当裴少嵇的眼神落过来的时候,她都没有任何收敛。
  
  ——反正她是长辈。
  
  于是孟采薇就眼看着裴少嵇带着冰冷和不厌烦的瞳仁里融开了零星的一点笑意,还是无奈极了的那种笑,“我真的是猜的,母亲。”
  
  他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有些轻,好像只是一种习惯性添在句子里的称谓,并不是特地在唤孟采薇,“英国公是当朝淑妃的长兄,而今上最小的儿子,就是五年前淑妃所出。”
  
  裴少嵇眼中的笑意消失得很快,“今日英国公不请自来,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嗣子的事情。为了以后给七皇子铺路造势,朝中庶出的人自然越多越好。”
  
  “难怪……”孟采薇恍然大悟,裴少冠的存在,和这位传说中的七皇子简直如出一辙。
  
  淑妃是宠妃,孙氏是宠妾,七皇子是小儿子,裴少冠也是小儿子。
  
  难怪姚家会迫不及待,甚至不在乎孙氏出身卑微,今日也这般贸然地鼎力支持。若裴少冠能够成功袭爵,无异于是帮着七皇子进行了一次大胆的试水。也是给满朝文武,一个站队的信号。
  
  孟采薇之前断断续续的思路,终于被穿成了一条线,“所以,英国公和孙氏算是不谋而合,相互利用了?英国公是拿少冠来试探旁人?”
  
  “对。”
  
  孟采薇这时禁不住倒吸了一口气,带着些不赞同的意味摇了摇头,“若是如此,就算事情不成,英国公府也毫发未伤,跌面子的终究是咱们,兄弟失和的名声可不好听。”
  
  她话音方落,便觉得自己身上多了一道探究的视线。孟采薇侧首,堪堪与裴少嵇对视上。她一愣,问道:“怎么了?是我说错什么了吗?”
  
  裴少嵇很快地收回自己的目光,但他仿佛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越矩或是不妥,反而泰然自若,“并没有,既然母亲已经知道了这些,那少嵇就先告退了。”
  
  孟采薇猜想他必是前面事忙得很,一时也不敢留他,道了声好,便命秋黛替她送了裴少嵇出去。
  
  刚才还说得火热,一下子,屋子里再次空荡了下来。孟采薇悻悻地变回了一开始半躺着的姿势,作为一个没了丈夫的古代女人,恐怕,未来很长一段的日子,都是要面对这样的安静吧?
  
  孟采薇抿了抿唇,眼睛却不受控制望向了适才裴少嵇坐过的地方。
  
  那碗枣茶几乎还是满着的,他大概只喝了一小口。
  
  “冬妆,把碗都撤了吧。”她淡淡地吩咐。
  
  ·
  
  三日后,第四十八天,按照当朝的丧葬习俗,该是“伴宿日”,侯府上下所有成员,都要到灵堂“坐夜”,以示不愿与惠安侯“分别”,表达恋恋不舍之情。这一日,从晚上开始念夜经,第二日一早,则移棺入葬。
  
  因为要熬一整夜,孟采薇头一个考虑的就是如何填饱肚子。进了灵堂,那就没法儿再叫吃的了,顶多饿得慌了,借口方便出来吃些点心。
  
  可小玩意不顶饱,关键这一顿还是在晚膳上头。
  
  孟采薇也不管面子好看与否,午觉醒过来,第一件事儿就是特地把她的“公关部经理”夏眉唤过来,认真地吩咐道:“你现在去膳房传个话儿,叫他们晚上烙个香菇油菜的馅儿饼,馅儿拌得咸一点,再蒸几个红薯,熬上小米粥,晚膳时送上来。”
  
  红薯抗饿又有营养,咸一点的馅儿饼则开胃下饭,能让她多吃点东西下去,最后养胃的小米粥下肚,填满胃里每一分的空隙,暖乎乎,就可以去冷飕飕的灵堂里坐夜了。
  
  夏眉一脸错乱,她自打跟着孟采薇陪嫁到侯府来,一直是帮着做这些上传下达的活计,这可是她头一次听到孟采薇这么古怪的吩咐。夏眉茫茫然,不明所以地问道:“是夫人晚膳要用么?这馅饼、红薯……委实也太鄙陋了些……”
  
  “正是鄙陋才要这么吃。”孟采薇一本正经,却没有直接挑明自己的用意,“今日是陪侯爷最后一宿了,大吃大喝怎么像话?你只管按我说的去办,膳房那边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叫她们来淇云馆回话。”
  
  蒸个红薯,烙个馅饼,当然不会有什么不明白了。但是,从夏眉的角度看来,她的主子又作了一次死,“哦,险些忘了告诉你们。”孟采薇慢悠悠地往桌边踱,“大公子那边,你也让人换上一样的晚膳吧。”
  
  夏眉再善于交际,想起裴少嵇常年冷若冰霜的脸,都觉得有些却步,“这个……还是免了吧,毕竟大公子不是您亲生的,夫人这么干预,大公子会不会不高兴啊?”
  
  孟采薇怔了下,夏眉说得确实有道理……裴少嵇都二十三了,应该不太愿意被人管了吧?
  
  “唔,那你先让人去问问大公子传的膳是什么,要是太清汤寡水了,就叫人换上。大公子若问起,便说是我吩咐的,叫他吃点粗粮,给侯爷尽孝。”
  
  于是,裴少嵇坐到饭桌前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青菜豆腐汤变成了小米粥,芥菜黄豆倒是还在,边上摆着的却是两个红薯,目光一挪,原本该摆着正菜的地方,是两摞十个馅饼。
  
  “这是膳房送来的?”他脸上的表情淡得让身边的长随子冲看不出喜怒。
  
  “回公子,是膳房送来的,说是夫人给您准备的,还说……说是时候让您给侯爷尽孝了。“
  
  子冲一边说,一边忍不住腹诽,这位新夫人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些,他家公子吃什么用什么,哪轮的着她来插手?真以为他家公子管她叫一声母亲,她就真能摆长辈的谱了吗?
  
  他家公子怎么尽孝,她说的算吗?他家公子这么金贵,怎么能吃这些糙食?
  
  然后……
  
  子冲就看到“他家公子”面不改色地起身净了手,转回来,也不用筷子,直接拿起一块红薯,信自掰了开来,“你亲自去一趟淇云馆,替我谢过母亲。”
  
  “啊?”子冲愣住了。
  
  裴少嵇扫了他一眼,目光中藏了三分警告,“态度尊重点。”
  
  像是被看穿了心事一样,子冲脸上一红,讷讷地称是告退。
  
  裴少嵇盯着红薯怔了须臾,才低头咬了下去。
  
  他在疆埸整整五年,岂能不知红薯的作用?
  
  淇云馆里,孟采薇夹着黄豆吃得津津有味——险些忘了,黄豆还补钙呢!
  
  早点窥探裴少嵇每天吃什么就好了。
   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俯首称臣   吃得太饱,孟采薇特地在淇云馆的廊子里来回溜了几圈,才往灵堂去。
  
  一路姗姗然,院子里有着经久不息的梵文念诵,往生咒绕梁三尺犹似不绝,朱漆抱柱上缠着白布,入目奴仆,也俱是一身缟素,避退在侧面行礼。
  
  然后,孟采薇四处游荡的目光就聚焦在了灵堂外的人影上。
  
  裴少嵇依然是斩缞孝服,他身高挺拔,一身素白冗余的袍子在他身上,依然能显出几分锦衣玉带的倜傥气度——当然,前提是不看他的脸。
  
  当那个没有温度的眼神与孟采薇交错上的时候,孟采薇极度乖觉地收起了自己藏着几分观赏的目光,她缓步上前,在裴少嵇躬腰行礼前拦住了他,“少嵇不必多礼,眼下都入秋了,这里正是风口上,怎么不先进去呢?”
  
  “在等候母亲。”他说得直白,却又不多解释,“母亲请吧。”
  
  孟采薇也不好追问,自矜地朝他点了下头,抬步便进了灵堂。
  
  她来得时间拿捏得刚好,该到的人都到齐了,孟采薇这一进来,莺莺燕燕们都是半侧着身回过头来看她。
  
  逝者尊,孟采薇就没有在此地受她们礼的资格了。
  
  众人也都各自跪在蒲团上,不说是多哀伤,但至少是恭谨而本分地呆着。
  
  孟采薇环顾了一圈,一排四个一共三排,不算她和孙亦绫,惠安侯刚好收集了一套十二金钗,真棒。
  
  她踱着步子往前走,三排妾侍前头,还跪着三个小姑娘,孟采薇的记忆非常给力地提醒她,这分别是惠安侯三个庶出的女儿,因为母亲也不怎么受宠,因此这三个小姑娘在侯府里的存在感几乎为零。
  
  最大的女孩儿名少芸,卫氏出,今年不过十四岁,往下数,二姑娘名少芊,岳氏出,十岁,最小的是只有八岁的少英,母亲则是袁氏。
  
  她们都有自己的嬷嬷带着,时不时用好奇和懵懂地眼神偷瞄孟采薇,却并不出声。
  
  孟采薇不动声色,目光越过她们,落在了最前头三排的蒲团上。
  
  第三排,跪着孙亦绫自己。她念念有词地低着头,并不去看孟采薇。
  
  第二排,摆了两个蒲团,左尊右卑,左侧跪着小胖墩裴少冠……右侧,空着。
  
  孟采薇的脚步猛地里收住,眉峰紧接着蹙了起来。
  
  孙亦绫这是什么意思?
  
  倒要逼着她在灵堂里承认裴少冠比裴少嵇的地位尊贵,变着方证明裴少冠才是嗣子吗?!若只是区区名声倒也罢了!但是明日出殡,宾客皆至,非要由嗣子来背棺出灵不可。
  
  纵使孟采薇之前用了一招“下葬后再说”当作缓兵之计,但她却也从未放弃过在今夜,让府内诸人意识到,裴少嵇将会成为名正言顺的嗣子。
  
  她甚至设想过明日孙亦绫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在众人面前阻拦裴少嵇背棺,但孙氏下手如此之早,却大大出乎了孟采薇的预料。
  
  似是察觉到她脚步忽然停了下来,孙亦绫睁开眼,转首望向了孟采薇。
  
  孙亦绫看起来成竹在胸,情不自禁而扬起的眉梢,昭示着她的张狂。是了,她自然会张狂,只要这一刻裴少嵇默认了自己屈于弟弟的地位,明日再在众人面前,就再没有抢着去背棺的立场了。
  
  等出葬回来,以惠安侯府的地位,谁来袭爵的事只怕就该传得沸沸扬扬。到那时,孟采薇和裴少嵇再怎么运作,都没法改变这个局面了——既已在父亲面前承认自己位卑,又如何能再不认账?不孝之名,可非当朝仕宦所能承担的。
  
  孟采薇与孙亦绫对峙了一阵,孙亦绫率先开口,“夫人和大公子总算到了,也不知道侯爷等得急不急。”
  
  “急,怎么不急。”孟采薇偏偏顺着孙亦绫的思路说,反倒叫对方一怔,“少嵇在外五年未归,连侯爷的最后一眼都没见到,他又是长子,被侯爷寄予众望,侯爷焉能不盼着他?”
  
  孙亦绫被孟采薇反将一军,脸上的神采登时僵住了,这是第三次了,孟采薇出其不意,嘴尖牙利,与昔日作风大不相同。孙亦绫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迟迟才想出对策答话,“既是长子,不安心在家侍奉父母,读书上进,却四处游荡,此等不孝之人,怎么会为侯爷所期待?”
  
  不孝。
  
  又是这个罪名。
  
  记忆里孙亦绫第一次拿这个话柄做文章时,孟采薇就开始防着她第二次这样说了。
  
  非是她有未卜先知的能力,而是不孝这个罪过,在古代委实大得很。裴少嵇行事又确实有纰漏,孙亦绫拿着现成的文章不做,岂不是傻子?
  
  但,既然有了预料,也就有了对策。
  
  孟采薇余光扫向裴少嵇,站在她身后几步的男人面色安沉,一派泰然,根本不为孙亦绫的话所动,他这般冷静沉着,反而孟采薇心里踏实不少。
  
  秋曈流盼,孟采薇用一种威慑的眼神,重新望去孙亦绫,“孙姨娘说话可要慎重些,少嵇戍守边疆,忠国忠君,而侯爷心系百姓,胸怀社稷,父子二人同心戮力,正是忠孝两全……怎么到孙姨娘嘴里,却变了味儿呢?”
  
  “你……!”孙亦绫骇然。
  
  她能以“孝”为矛,孟采薇自然可以以“忠”为盾。
  
  爱国主义教育可是没白受的!
  
  只是,女人间的嘴仗打起来没完。
  
  趁孙亦绫哑口无言,琢磨说辞,孟采薇克制着自己继续抬杠的欲/望,回首唤了声“少嵇”。
  
  裴少嵇就彷如根本没听到孟采薇适才的胡扯蛮缠一般镇静,“母亲。”
  
  孟采薇斜睨了眼跪在地上不时偷窥她的小胖墩,心生一计,“来,你替我取三炷香来,我要拜一拜你父亲。”
  
  “是。”
  
  孟采薇与裴少嵇一道向前走了几步,待孟采薇停住身子,裴少嵇才上前点了香,亲自递到了孟采薇手中。
  
  从他指间取走香条的时候,孟采薇感觉裴少嵇故意用了几分力道与她抗衡了一下,孟采薇不明其故的抬头,对上的是一道不加掩饰的目光,好似他希冀由此能看透她的所思所想、她的身份……还有她的来历。
  
  孟采薇忽然心虚起来,难道自己与往日的言行相差太多?让裴少嵇看出端倪了?
  
  但这只是一瞬间,短暂到孟采薇都怀疑这是她的错觉。
  
  裴少嵇很快松下了手中的力度,孟采薇亦是有些慌乱地低下头,逃避一般取走那三炷香,捏在指中,屈膝跪到了棺木前的蒲团上。
  
  她闭着眼,乱糟糟的心事纷然浮上,孟采薇一个个按压了下去,才将香递给秋黛,敬到了鼎炉中,自己则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她这是想把惠安侯的在天之灵,当作佛祖来拜了。
  
  等站起身,孟采薇依旧扮作是冷静的模样,温声道:“少嵇,你也来给侯爷上个香吧。”
  
  裴少嵇从善如流,亲自点了香,跪到了适才孟采薇跪过的地方。
  
  至此,在场众人才恍然大悟。
  
  孟采薇这是压根就不打算让裴少嵇和裴少冠跪到同等的位置上去,如此一来,裴少嵇相当于比裴少冠的地位还要高出许多,而相应的,日后谁尊谁卑,也就分明了。
  
  就算孙亦绫明日还能有更多的招数来抢这个嗣子的位置,今日灵前一拜,却已是胜负分明。
  
  孙亦绫顿时大恨,上那两个空荡的蒲团,好似是孟采薇赏她的两个大嘴巴,成为了莫大的嘲讽。她死死地盯住了孟采薇,却又无计可施。
  
  偏偏孟采薇又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看起来既不为战胜了谁而愉悦,更不为抬高了裴少嵇的地位而兴奋,一切就像是本该如此。
  
  确实,孟采薇从头至尾都只是淡淡地瞟了孙亦绫一眼,紧接着就把头转向了裴少嵇。
  
  裴少嵇也恰巧在这个时候站起身来,亲自敬上了香,便走回到孟采薇的身侧。
  
  ——倒真像一对慈母孝子。
  
  孙亦绫冷笑,亦是跟着掉转目光,望向裴少冠,“冠儿,你该学学你大哥哥的孝心,还不快去给你父亲也上三炷香?”
  
  十二岁的小胖墩已经明白何谓生死了,甚至还知道一些鬼神之说——他是有先生教书的。
  
  因此,面对母亲的吩咐,他明显地露出了踟躇。
  
  虽说棺材里躺着的是昔日和颜悦色的父亲,又岂知他现在是人是鬼呢?
  
  孟采薇眼尖地注意到裴少冠的犹豫和孙亦绫在后面频频使出的眼色。
  
  她缓步上前,伸手压在了裴少冠的肩头,“冠儿还小呢。”
  
  大抵是听了孙氏的嘱咐或是教训,裴少冠又是庆幸有人替他解脱了困境、帮他说话,又是有些忌惮地躲开了孟采薇的抚摸。
  
  孟采薇也不恼,依旧道:“冠儿就在这里给父亲磕个头好了,侯爷宠爱你,自是不会为此而责难你的。”
  
  她语气温和平柔,倒比言辞里颇多暗示和警告的生母显得更可亲些。
  
  不过六年级大的小孩子,心里还是简单得很,一时有人替他说话,哪怕是和母亲一向不和的女人,也值得暂时“利用”一番。
  
  裴少冠迫不及待地跪在原地磕了三个头。
  
  孙亦绫攥紧了袖沿,“冠儿,你……”
  
  “孙姨娘,那是二公子。”孟采薇及时地提醒孙氏自己的身份,接着,抬起头向旁余女眷道:“侯爷生前看重你们,有什么体己话,你们也趁最后的关头,多和侯爷说说吧。别叫侯爷挂记着走,你们,也都别留下什么遗憾。”
  
  这是在暗示众人,轮到你们磕头了。
  
  这些久居侯府的女人们当然不傻,眼见着侯夫人生生把阔别五年的大公子都扶成了嗣子,她们还在这里强较劲,又有什么意义?
  
  识时务者为俊杰,一个个挺着的身子,全都匍匐下去,只剩下孙亦绫。
  
  她不得已,唯有跟着大家一起磕下头去。
  
  然而,此刻的孟采薇就站在裴少冠身侧,也就是孙亦绫的面前。
  
  孙亦绫这一俯身,更像是在对孟采薇俯首称臣。
  
  孟采薇低头睥睨着孙氏,微微动了一个口型——以牙还牙。
  
  一样都是哑巴,就看谁倒霉,先吃到这个黄连了。
   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隔岸观火   熬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早上,孙亦绫却并没能如愿再与裴少嵇争抢最后正名的机会。
  
  盖因这一夜过去,孟采薇和裴少嵇两人都一动不动地跪在原地,莫说是出去悄悄进些点心,他二人甚至连口水都不敢喝。
  
  孙亦绫好强,自是不肯在这上头输给他们“母子”,小胖墩几次偷偷摸摸地跟母亲喊饿,孙氏都强压着他,未许他出去进食。
  
  是以,天刚蒙蒙亮,小胖墩就饿晕了过去。
  
  孙亦绫脸色大变,慌慌张张地命人抱起儿子回到后院里去。
  
  孟采薇与裴少嵇对视一眼,纵使相顾无言,心中也都是一轻。
  
  随着朝阳初升,坐夜的仪式总算结束。孟采薇撑着地砖勉强站起身来,她虽然没有小胖墩饿得那么严重,但毕竟是通宵,孟采薇身体的状况又算不上太好。跪着不动尚且能硬挺着,等她站起来时,也禁不住脚下踉跄,眼冒金星。
  
  脑袋懵懵的,孟采薇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往前栽。
  
  她甚至连绝望的念头都没力气去想,一瞬间只想听天由命,哪怕是摔死呢?只要姿势摔得美一点就好了……
  
  然后,臂肘往上三指的地方被人牢牢握住,轻巧一带,她就站得直了起来。控着她的手始终没有撒开,力道也未减半分,“去端碗枣茶。”
  
  沉稳的声音响在她耳畔,紧接着是一个焦急的女孩子答应着去了。
  
  孟采薇仍然觉得混混沌沌的,但过了一会,也恍似分清了那两个声音的主人。
  
  答应着离开的应该是秋黛,那么身边剩下的婢子,应该就是冬妆了。
  
  “少嵇,我没事……你且先松开……”灵堂里还有他父亲的小妾呢,这么着,可真不成体统,“冬妆,过来搀我。”
  
  谁知,臂上压迫性的力道半点没有减少,裴少嵇语调清淡,“母亲身子不适,少嵇自当搀扶母亲。”
  
  说话的工夫,秋黛已经去而复返,因为怕夜里孟采薇喊饿,偏间始终煨着热枣茶,此刻一碗热乎乎的红枣汤入腹,暖意泛上来,里面的糖分,也暂且给孟采薇不少“补给”。
  
  裴少嵇终于撤回了手,“来吊唁父亲的宾客不时便至,我暂且回去更衣。”
  
  他没有多关切她什么,让孟采薇一时有些不明白,裴少嵇刚才到底是真的担心自己,还只是为了上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但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她总是要配合他的,“你去吧,用过了早膳再应酬,身子要紧。”
  
  裴少嵇称是而去,孟采薇也遣散了灵堂旁余众人。
  
  ·
  
  惠安侯下葬后的五日,整个侯府都安静得异常。
  
  大概是四十九天的停灵闹得大家身心俱疲,连孙亦绫都不出来蹦跶了。
  
  然而,每个人都得以休息的时候,孟采薇和裴少嵇却并没有闲着。
  
  逝去的惠安侯既已下葬,新的惠安侯就要尽快产生。
  
  从孟采薇和裴少嵇的角度看来,他们占尽了嫡长子的一切优势,不动即是动,只要孙氏不再横出来滋事,这爵位一定能顺理成章地落到裴少嵇的头上。
  
  然而,棘手的事依然存在。
  
  “咱们身上带着孝,入宫是不能的了,我这边没法儿进言,又要找谁来上奏为你请封呢?”
  
  孟采薇终究也没去追问裴少嵇到底是为着什么急事来找她,装糊涂还是跟他学的,就譬如那次孟采薇自己说走了嘴,他即便不信,还是非常配合地没让他难堪。
  
  裴少嵇就更不必说了,孟采薇甚至怀疑,这世上根本没有什么事足矣撼动他的情绪,即便泰山压顶,他也可以不动声色。
  
  比如说,现在。
  
  孟采薇都抱着汤碗愁cry了,人家照样淡定得可以去走时装秀T台。
  
  “父亲是单传,族中长辈又俱不在世,找个亲戚吧。”
  
  嘬一小口银耳汤……是的,她现在又换成了银耳莲子百合红枣枸杞汤,简称银耳汤,润肺下火,秋季必备,“唔,亲戚的话,不如由你外祖家出面?”
  
  孟采薇说的外祖,自然是惠安侯元配的娘家。
  
  裴少嵇学她,呷一口茶才道:“不妥,舅舅年事已高,还是不打扰他为妙。”
  
  “这怎么能算打扰呢?”孟采薇有些不服气,“你是他亲外甥,为了你的前程,出面递个奏章而已,还要费什么心思吗?”
  
  裴少嵇转过头来看她,眼神直剌剌的,叫孟采薇顿时就熄了自信,“怎么了……”
  
  “舅母不会应承的。”他声音里好像有些怠惰和无奈,孟采薇立时悬起了心,只听他道,“舅母与孙氏关系不错,不出面为二弟奔走已是人情,想说动他们夫妇为咱们出面,绝无可能。”
  
  “跟孙亦绫关系不错?她不是一个陪嫁丫鬟吗?”
  
  “但是母亲过逝后的几年,与外祖家的联系,都是孙氏在维持。”
  
  一句话点醒“孟中人”。
  
  在孟采薇还没嫁进来的时候,孙氏已经暗搓搓地把老东家的好感值刷满了,难怪她一个奴婢出身,眼下有恃无恐。
  
  孟采薇有些好奇孙亦绫究竟用了什么手段,不过此刻不是八卦的时候,她只好问:“那再想想别的人选。”
  
  裴少嵇似乎就在等她这一句话,很快就接上了口,“不知外公可否愿意为少嵇出面?”
  
  外公?
  
  你外公不是早……
  
  诶?
  
  “你是说……我父亲?”孟采薇感激自己的大脑是I5系统,总算没再裴少嵇面前露怯。
  
  “正是。”
  
  孟采薇讪讪然,“这……你外公远在冀州,等他把奏章递上去,不知要多久呢。”
  
  裴少嵇的目光慢慢温和起来——孟采薇自动把这个表情理解为“笑”,“外公在冀州任上也有不少年了吧?只怕今年就该升了。”
  
  他说此话时,很有些成竹在胸的模样,若非孟采薇知道他是个没实权的世家子弟,定要以为他有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柄国大权。
  
  “我昨夜算了算,今年正值外公入京述职,至多再有一个月,母亲便能收到外公进京的消息了。左右也无非是再等一个月,好事多磨,也无妨。”
  
  现在是十月,冀州离颢京距离可不短,孟采薇的爹肯定不会真等到年底才出发。
  
  孟采薇看了眼福尔摩嵇,点头道:“既然你不介意,那我自然是鼎力相助,少时我便拟信给父亲,具体的,便要等他进京再商议了。”
  
  两人达成共识,这事就算有了个结果。
  
  但孟采薇没想到,她与裴少嵇原以为会隔岸观火的亲舅家徐氏,突然横出一杠子,找上了门来。
  
  临近冬月,颢京城里铅云低垂,萧瑟极了。
  
  孟采薇一身素白袄裙,与徐夫人,也就是裴少嵇的舅母宾主分坐,下首便是裴少嵇。
  
  好一番客客气气地寒暄,表致哀思,徐夫人总算切入正题。
  
  “我原先看着少嵇长大,只以为是个与她父亲一般无二的耿直人,这一次……少嵇实在太让我失望了。”徐夫人摇着头,别有用意地觑了孟采薇一眼,改冲着裴少嵇说话,“这侯府的爵位,难道就这么金贵,值得你豁出声名不要?你眼下留了劣迹,来日便是挣到了这爵位,也无非是个虚衔儿,到那时,这家就真要在你手里败了!”
  
  孟采薇听得不明所以,裴少嵇的黑历史不就是投笔从戎么?抹得好看点又不难,哪有徐夫人说得这么严重?
  
  裴少嵇也是罕见地蹙起眉头,直白道:“舅母的话,少嵇不懂。”
  
  元配徐氏的长兄今年六十又一岁,徐夫人也是年过半百,她恨铁不成钢一般砸了下膝头,殷切地望向裴少嵇,“糊涂孩子!我是你亲舅母,你还瞒着我做什么?你若坦坦荡荡地承认了,我还能去皇上跟前儿告发你不成?我来是劝你,别再继续错下去了!”
  
  孟采薇听不下去,见缝插针地接口,“夫人先别急,少嵇毕竟还年轻,您是过来人,他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得一条条教他,岂能一蹴而就?”
  
  徐夫人闻言,登时就板了脸,“你算什么人物,倒来教训我?在我家妹妹面前你还要执妾礼不说,如何敢跟我呛声!依我看,今次的事必然少不了你来作怪!”
  
  孟采薇下意识地看了眼裴少嵇,两人目光交错,彼此眼中都是显而易见的疑惑。
  
  须臾沉默,裴少嵇忽然起身道:“舅母,可否借一步说话?” 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清者自清   裴少嵇出去没多久便回来了,但回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
  
  孟采薇有些奇怪,皱着眉问他,“徐夫人呢?”
  
  “走了。”裴少嵇适才脸上的疑惑和不豫都已散去,“我舅母性子泼辣,叫母亲见笑了。”
  
  孟采薇这一点上态度倒很大方,“不要紧,她也无非是嘴上说说而已,又不能真拿我怎样。”
  
  只是这一通无名火来得蹊跷,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烦躁罢了。
  
  毕竟人家是裴少嵇带着血缘关系的亲舅母,要说教裴少嵇也是占着辈分伦理的上风。孟采薇没立场指摘徐夫人什么,当着裴少嵇的面,孟采薇自然也不会愚蠢到去说他亲人的不是。
  
  至于徐夫人拿来骂自己的,那就更无足轻重了。
  
  先头的元配过逝这么多年,跟一个死人争谁是正妻委实没意思。何况孟采薇自己对惠安侯也没什么感情,是妻是妾都不如握到手里的真实惠要紧。
  
  不欲在这个话端上多作纠缠,孟采薇扬起眉梢,向裴少嵇问道:“徐夫人怎么这么快就走了?究竟是出了什么事,倒让她这般骂你?”
  
  好歹是亲外甥,如裴少嵇先前所言,徐家就算不出面替裴少嵇请封,总也不会光明正大地站到婢生子那边去。交情归交情,大户人家的体面还是要的。
  
  然而,徐夫人如此一来,若传出去,必定会成为街头巷尾的一个笑柄——劝着正经的嫡长子“让贤”给十二岁庶出的弟弟,这如何能不让人笑掉大牙?
  
  谁知,裴少嵇微微沉了一下脸色,却是道:“舅母骂我是该当的,这也是她关切我。”
  
  孟采薇一愣,“到底出了什么事?”
  
  “是孙氏她……”裴少嵇正要说,忽然停住,“也没什么,都是无足挂齿的小事,就不必母亲操心了。”
  
  他抬起头看了孟采薇一眼,像是思忖了少顷,才嘱托道:“外间的事少嵇都会处理好,母亲不是身子不好?安心将养便是。”
  
  孟采薇大恼,话说一半很讨厌阿喂!
  
  可惜怂妹子这会儿只敢低着头嘟囔:“骂都挨了,总该让我知道为什么吧……”
  
  声音不大,但也不小,裴少嵇听了一顿,却没有置理,“母亲好生安歇吧,我先告退了。”
  
  “等等!”孟采薇拦着没让他行礼,“少嵇啊,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平和下来,还特地指了指一旁的座位,示意裴少嵇坐下来听她讲。
  
  裴少嵇仿佛略有踟躇,孟采薇殷切地望着他,他总算勉强点了下头,坐回了孟采薇的下首,“母亲请讲。”
  
  “从前啊,有一个小兔子,它挖到了一个好大的胡萝卜……”
  
  “母亲。”裴少嵇打断,“这个故事,也许二弟更爱听。”
  
  孟采薇脸红了下,硬着头皮道:“你先听我讲完!”
  
  裴少嵇无奈,抬抬手示意孟采薇继续,孟采薇才接着道:“小兔子挖到一个好大的胡萝卜,就在小兔子把胡萝卜往家搬的时候,遇到了一只穿山甲,穿山甲一来就抢走了小白兔的胡萝卜,小白兔特别生气,冲着穿山甲喊,你干什么呢!结果穿山甲说了一句话,小白兔就死了,你猜,穿山甲说什么了?”
  
  孟采薇停下来,眨巴眨巴眼睛望着裴少嵇。
  
  “穿山甲说什么了?”
  
  不出孟采薇送料,裴少嵇果然这么问。
  
  少女的眼睛笑得都弯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
  
  半晌,孟采薇只听裴少嵇非常轻地叹了一声,“穿山甲说了,兔子就死了,母亲还是不知道为妙……如果你真想知道得话……”
  
  他滞了须臾,抬起头,目光炯然,“以母亲之智慧,一定可以查到的。”
  
  然后……
  
  然后他就走了。
  
  孟采薇一个人在风里凌乱。
  
  ·
  
  虽然裴少嵇不肯说,但不代表孟采薇会就此罢休。
  
  他既然一开始就有说出来的意愿,就代表这件事,让自己知道未尝不可。
  
  孟采薇“贼心不死”,当天晚上就把冬妆打发出去探听消息了。冬妆倒是不负重望,回来的时候惨白着脸把话转给了孟采薇。
  
  “不知从哪儿漏出去的消息,说是夫人您与大公子,联手给二公子下了毒……”
  
  “下毒?”孟采薇眉黛轻颦,登时就坐起了身,“这是怎么个说法儿?”
  
  冬妆叠手立在一旁,看起来很是紧张,“外面什么说法儿都有,传得沸沸扬扬,偏偏咱们这边,一点动静都没有……大概就是指二公子之前在灵堂晕倒那次,说是您和大公子在他的膳食里下了毒才导致的,巧不就巧在您特地换了您和大公子的晚膳么?外面传得有鼻子有眼,真真儿是把人气坏了!”
  
  孟采薇倒吸一口凉气,难怪徐夫人会急赤白脸地找上门来,戕害手足兄弟,这罪名也不比不孝轻几分!也难怪,裴少嵇会说徐夫人是为了他好……若非是看着血缘关系的份儿上,徐家决计犯不上来淌这趟浑水,趁着事情没有闹大到御前,能劝动裴少嵇及时收手,便是一个功德。
  
  更重要的是,也正因为是打断骨肉连着筋的亲外甥,才会觉得失望、气愤,而不是作壁上观,冷眼看笑话。
  
  再进一步说,无论徐夫人自己多看重孙亦绫,她代表的,到底还是一整个俆府,今次出面,泰半还有裴少嵇舅舅的授意。妹妹香消玉殒,做兄长的无论如何也不会任由唯一的外甥堕落下去。只是,徐夫人性子急躁,潜意识里又更与孙氏亲近,说起话来才格外直冲,不给裴少嵇与孟采薇二人留些颜面。
  
  孟采薇心绪翻腾,可还是忍不住气恼——这孙亦绫太能借题发挥了!
  
  深呼吸了几次,孟采薇非常艰难地冷静了下来,“你怎么打探出来的?”
  
  “越是底下人,消息传得越是快,奴婢找了几个庭院里洒扫的小丫头,随便套套话就知道了。”
  
  是了,嘴碎的人爬不高,越是爱嚼舌根的,就越底层……冬妆看来是个机灵的,一开始这差事便没有派错人。
  
  孟采薇点点头,面上变得冷静起来,可心里却开始觉得后怕。
  
  动静闹得这么大了,连俆府的人都有所耳闻,她和裴少嵇那里,居然还能做到草木无声,简直是不可思议!
  
  裴少嵇那边似乎没什么丫鬟伺候,贴身的活计都有一个叫子冲的长随来做,男孩子兴许就没那么爱打听闲事,不知道还是常理。
  
  但她这边……偌大的淇云馆,婢子上上下下约有三十多人,怎么会连一点风吹草动都没有?
  
  是刻意有人瞒住了淇云馆的人……还是有人把她们都封了口?
  
  孟采薇看了眼冬妆,思忖片刻,缓缓道:“你让春胭把淇云馆所有人给我列个单子过来,再去大公子那边支会一声,叫他明日一早到我这里来用膳。”
  
  ·
  
  “母亲查到了?”用过早膳,裴少嵇一边品着茶,一边问。
  
  孟采薇小心翼翼地打量他的神色,没有半点讶异,仿佛早猜到自己会在今天查出结果。“嗯,查到了,这么大的事,你之前还瞒着我做什么?”
  
  茶汤正烫,裴少嵇闻了闻香便放在了一侧,“本是不想让母亲跟着一起糟心的,又不是什么好事。”
  
  孟采薇微微有些不悦,“我知道,总也能帮你出出主意,孙亦绫兴风作浪,岂能由着她折腾?你不顾忌名声了?”
  
  裴少嵇抬起头来,孟采薇敏锐地发觉他眼神里流出一点点无奈,像是在说——看,果然。
  
  “为什么不能由着她?”裴少嵇直视孟采薇,他个子高,坐下来也显得比孟采薇有气势多了,若非时不时叫上一句母亲,没有人会相信孟采薇的辈分比他还长,“不过是些流言蜚语,又没有证据,不值得什么的。”
  
  他语调轻松,让如临大敌的孟采薇一阵不适,“人言可畏,三人成虎,传着传着就成真的了,到那时你想洗清罪名都来不及!”
  
  “不会的,袭爵的事又不需要让满朝文武都同意,传言只会是传言,没人会为此给我定罪。”
  
  孟采薇并没有因为裴少嵇的轻松,而放低半点警惕,“那你打算怎么办?就任由孙氏这样往你身上泼脏水?”
  
  “她也只能说说罢了。”裴少嵇神情淡淡的,当真是不以为然,“我没做过的事,不管外面怎么传也拿不到证据,没有证据又能有什么妨碍?只要我一日是嫡长子,这爵位就该先落到我头上,孙氏那点手段,无非是蚍蜉撼树。”
  
  他顿了顿,看向孟采薇的眼神里多了些认真的神色,“母亲,一开始我不愿告诉你,就是不想你去在意孙氏,比起正经的侯夫人,她不过是你脚下蝼蚁,她做了什么,于你我而言,无关痛痒。我们如今按兵不动已经是动,她们动作频频,正是因为无计可施。”
  
  孟采薇愣了一瞬,忽然明白过来。
  
  孙亦绫一开始成竹在胸,无非是觉得自己会与她合作,来正一正裴少冠庶出的身份……如今她这位嫡妻不肯合作,孙亦绫做的事,也就都成了无用功。
  
  何必在乎她?
  
  “不用怕,母亲。”裴少嵇仿佛能看穿她的心事,这句鼓励,来得十分及时,“清者自清。”
  
   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烫手山芋   裴少嵇的话就像一颗定心丸,让从穿越以来一直绷着一根神经的孟采薇忽然觉得如释重负,她好像确实有些草木皆兵了,把任何一个人的任何一句话,都放大无数倍来听,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一开始他们就站在“舆论”的上风向,占据着最有利的位置,于他们而言,防守即是进攻。
  
  她轻轻飘飘叹了一口气,浮出由衷的笑意,“是了,是我想左了。”
  
  “那穿山甲说了什么?”裴少嵇眉梢挑了一下,孟采薇很快地从他眼中捕捉到了期待的神采。
  
  穿山甲说了什么呢?
  
  孟采薇神秘一笑,“我也不知道,那个故事到这个问题就结束了,讲故事的人也没有说出答案。”
  
  “不可能。”裴少嵇斩钉截铁。
  
  孟采薇耸耸肩,“就是这样,我听到的故事就是这样,你要不信……那我也没办法喽。”
  
  这其实还是孟采薇读大学的时候听朋友讲的故事,听完之后瞬间挠心挠肺不能自,以至于每次见到那个朋友就要追问一遍“穿山甲到底说了什么”,但……没答案就是没答案。
  
  她甚至还难受到去百度答案……
  
  不过,裴少嵇目前除了求她,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孟采薇笑容灿烂,裴少嵇的脸却一点点黑了下去,“母亲……”
  
  “哎!”孟采薇第一次答应得如此爽快,“好啦,你不是还有事?快回去吧,我也乏了。”
  
  “母亲……”
  
  “回去吧,乖!”如果不是碍着身份,孟采薇简直想一蹦一跳回到内室里去。
  
  真是阳光灿烂啊。
  
  孟采薇推开窗,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
  
  虽然得到了裴少嵇的开解,但对于孟采薇来说,这件事只是一个新的开始,绝不意味着她与孙亦绫之间的结束。
  
  借毛爷爷一句话,她要做到“在战略上藐视敌人,在战术上重视敌人”。
  
  于是,送走了裴少嵇的第二天,孟采薇就撸袖子干起了正事。
  
  “这两个都是先头夫人的陪嫁?”孟采薇靠在软榻上,皱眉对着手里的名册,“这几个也是?”
  
  趁孙亦绫忙得焦头烂额,顾不得来关心她淇云馆的内务,孟采薇想重新认识一遍伺候她的婢子们。
  
  惠安侯当年续弦娶继夫人的事,是由于皇帝关怀,亲自下了圣旨督促。因为要选来做填房,不管是出身还是嫁妆,照例都要比先头的元配夫人矮一头,为此,当时挑选人家儿的时候,惠安侯就直接把名单划到了京城开外,想选个地方官员的女儿。
  
  于是,就选中了孟采薇。
  
  她是冀州人氏,距离颢京少说三百公里,一路上京遥遥,自然不可能带太丰厚的嫁妆,更别提带一班奴婢了。
  
  因此,嫁到惠安侯府,孟采薇拢共只有四个陪嫁丫鬟,感情最好、年龄也相仿的秋黛常伴在她身边,起居等事,都由她经手伺候,另外还有春胭、夏眉、冬妆三人,亦是各司其职。
  
  春胭年纪最长,实际上统领着淇云馆的大小奴仆,算是个半个嬷嬷的身份。
  
  孟采薇今日想理一理自己这边的人,便是喊了春胭出面,拟了个名单出来,后面搭着年龄、来路,在淇云馆里做什么活计,都标得一清二楚。孟采薇暗加欣赏,这是人力资源部的一把好手啊!
  
  浏览了一遍,孟采薇就察觉了这里头的问题。
  
  “这个……以前夫人留下的人,也未免太多了吧。”
  
  难怪孙氏能把消息封锁得滴水不漏,她这里都是孙氏的人,要做到口径一致,想来不难。再者说,一个战壕里出来的,胳膊肘怎么可能朝着她孟采薇拐?
  
  春胭看样子也是满面无奈,“奴婢已经尽可能把她们都打散了,这半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可是实在没什么成效。”
  
  “唔……”孟采薇盯着那一串儿名字,陷入沉思。其实她第一反应也是将她们打散,对于这种老团队来说,直接解体打散让她们失去固有的惯性,是最快捷有效的办法。
  
  不过现在看来,直接将她们打散,反而激起了她们的团结?
  
  那就反其道而行之吧。
  
  孟采薇迅速生出了主意,果断地点了几个名字,吩咐道:“这几个人,不是素日里最不安生的吗?你把她们都归拢到一起去,叫她们去看库。”
  
  惠安侯原配虽然过逝得早,但她的嫁妆却一直搁置在了淇云馆,并没有传给裴少嵇。
  
  “你放出话去,就说我准备清点一下原先夫人的嫁妆,一例给大公子送过去,因此需要多抽几个人过来帮忙。”孟采薇特地顿了顿,神情里显出几分胸有成竹来,“然后,再告诉她们,我要从她们里头选一个出挑儿的,以后专管打理这些东西。”
  
  “夫人?!”春胭脸上写了几分不可置信,“她们……您怎么能放心!”
  
  孟采薇一笑,“只是这么说罢了,到底用不用还不是我说了算?我就是想瞧瞧,她们到底能抱团到几时……原先她们与咱们过不去,无非是因为知道咱们忌惮她们,反正怎么做都是错,倒不如抱成一团专心给我下绊子。眼下我偏偏要从她们里头挑人用,我就不信她们能沉得住性子,不跳出来表忠心。”
  
  春胭怔了下,她不糊涂,孟采薇把话说到这份上,春胭基本已经猜到了她的主意,“您是说……要让她们自己内讧起来?”
  
  孟采薇不置可否。
  
  春胭踟躇着,仍带了几分不放心的口气,“可是,她们一贯向着孙姨娘,未必愿意效忠夫人啊。”
  
  孟采薇笑着摇了摇头,“这些人是侍候人家徐家正经大小姐的,若非局势所迫,怎么会甘心向与她们同样出身的丫鬟俯首帖耳言听计从?有一两个关系好的不稀罕,这么多人里面,你又能保证她们人人都喜欢孙氏?若当是心腹,就该被孙氏留在身边使用,而不是远放到我这里,自生自灭。”
  
  春胭这才打消了所有的零七八碎的念头,福身称是。
  
  孟采薇扶了扶顶心,温声道:“你就去传我的话吧,这些人上窜下跳,必不会叫咱们失望。”
  
  物竞天择,优胜劣汰。
  
  既然她没有能力主动去淘汰她们,那就叫她们自己竞争摩擦起来好了。
  
  春胭迟钝了须臾,很快脸上就浮出了一些藏不住的兴奋。
  
  孟采薇非常懂她的心情,根据她的记忆,身体的原主实在是个善于忍气吞声的主儿,连带着这些忠心耿耿的丫鬟们都跟着憋屈。
  
  如今她来了,不再蛰伏隐忍,想必也是能让她们看到一些生活的希望吧。
  
  ·
  
  孟采薇的动作很快就见了成效。
  
  当初陪嫁过来的婢子们,如今已不年轻,年长的三十余岁,已经配了人,年纪小的也有二十几岁,多半是因为不受孙氏的重视,耽误到了今日。
  
  这一批送去看库的共有八个人,年纪最大的乔氏,已经三十一岁,生了两个孩子了。她凭着自己年长,平素最不服春胭管教,凡事都愿意指手画脚一通,孟采薇刻意把她放到这一批里头,就是为了让她把事儿挑起来。
  
  果不其然,这些人在一起相处了不到十天,乔氏便闹出了幺蛾子。
  
  “是下午报过来的,鸳儿嫌乔氏清点东西的法子太慢,便提了两句,乔氏不乐意,便拧了她几下,鸳儿是个不服输的主儿,两人当时纠打在一起,就有人报来给奴婢了。”
  
  孟采薇午睡起来,是照例读书练字的时辰,一日中难得阳光最盛,精神头又足,孟采薇便拿来给自己用作“适应性训练”,虽说她基本继承了身体主人的记忆,但譬如写字、绣花这些技能,却是统统作废。为了害怕在人前露出马脚,孟采薇每天都要独处练字……当然,练字的纸她会在见人前烧掉,借口用得很简单,她如今是寡/妇,万一不小心把闺字流落出去,于声名有损嘛。
  
  为此,春胭特地等她从书房里出来,才把得到的消息报给了她。
  
  孟采薇一边拭手一边笑,“你先告诉我,是谁把这事儿报给你的?”
  
  “一个叫听莲的,今年都二十七了,一直也没配人家儿。”
  
  “乔氏和鸳儿对先头夫人不敬,你将她二人绑了,一并给孙氏送去吧。”孟采薇语气轻松,处理个把丫鬟而已,她这厢其实全无忌惮。奈何这些人是原先徐氏的陪嫁,孟采薇做些什么,难免落人话柄。一样是烫手山芋,反正孙亦绫担着管家的活计,不如就叫她来出面,“你去把那个听莲叫来,让我会会。”
  
  春胭称是而去,不多时,听莲就跟着她过来了。
  
  二十七岁的女孩儿,应该有成熟的韵致了。
  
  果然,听莲一看就是个稳重有心思的姑娘,端端正正向孟采薇一福,称道:“奴婢见过夫人。”
  
  “起来吧。”孟采薇满面和气,“春胭是个嘴笨的,下午的事没与我说清楚,你可愿意再同我重复一遍?”
   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流言蜚语   得了孟采薇垂询,听莲一五一十将下午发生在后库里的事情说了出来。她言语条清缕析,逻辑通顺,难得的是没有添油加醋。孟采薇情不自禁就露出赞许的神色,待她禀报完,柔声道:“原来是这么一回事,你说了我可算明白了,今次是你做得对,以后再有类似的事情,还是照这次的规矩办,立时报给春胭。”
  
  听莲不骄不躁,蹲身一福谢过了孟采薇的赞赏,却不自夸一句。
  
  孟采薇摆手准她起身,继尔道:“难得有你这样一个懂事的,正巧那么些人我也不都放心,以后,理库的事情便就全由你打理了。去掉了乔氏和鸳儿,你那边必定要短人手,回头你再挑两个得用的过去,选了谁只管报给春胭知会一声便可。等东西打理好了,我这边统统有赏。”
  
  听莲得了吩咐,很快便称是而去。
  
  春胭从旁忍不住打听,“夫人当真信得过她了?”
  
  孟采薇摇了摇头,脸上却是带着笑,“我虽不信任她,却知道她近期决闹不出事来,好不容易得了我的信任,卖好还来不及,岂敢有什么小动作?”
  
  “那其他人呢?”春胭有些迷茫,“夫人这么快就定了管事的人选,其他人还怎么观察?”
  
  孟采薇成竹在胸,“等着就可以了。过一段时间听莲肯定会报那些不服她管教的人上来,这些人泰半是知道听莲投靠了我,心有不服,指不准就要找孙亦绫告小状,你只管把她们一起记下,回头给孙氏送去,只管说她们不敬徐姐姐,一并发卖了便是。”
  
  春胭见孟采薇已有成算,这才放下心,如言而去。
  
  果然,不过几日听莲便报了两个名字上来,道是不安其位,请孟采薇做主。那两人很快便被春胭安排送到了孙氏那边,没过多久,就听说孙氏将她们一并卖了。
  
  孟采薇闲闲翻过一页书,面上未露喜怒,只在嘴上吩咐:“把孙氏如何处置她们的放出话去吧,不能总由着孙亦绫编排咱们,我也编排她一回……她之前怎么说来着?我要害她的儿子是吧。咱们不说瞎话,你只管叫人家知道,是她孙亦绫亲自把她原先主子的旧奴变卖了的就行。”
  
  传播理论告诉我们,越是语焉不详含糊不清的消息,才越容易形成流言。
  
  她自己编出言之凿凿的故事来,反而不方便人民群众自行脑补了。
  
  要打舆论战嘛,孟采薇笑了一下,孙亦绫可比不过她这个正儿八经学过传播学的现代人。
  
  ·
  
  果不其然,这种关乎底下人切身利益的消息,在侯府上流窜得格外快。
  
  孙亦绫恐怕气得够呛,连着找上门几次,说是要与孟采薇“分辩几件事情”。
  
  孟采薇位尊,只消让人递出去一句“身子不适”,便能轻而易举把孙亦绫打发回去,孙氏还曾想像以前一样,叫淇云馆里的人直接给她大开绿灯,把她放到屋子里去。焉知孟采薇早有防备,特地把这事儿叫给了听莲去做。
  
  忠心与否便在此一举,听莲自然是找信得过的仆妇把淇云馆铁桶一样包了起来,没给孙氏任何一个可乘之机。
  
  春胭回来学话的时候便说,“夫人可不知道,孙氏在门口愣是气得脸都白了。那听莲是个精明的,好话儿说尽,就是不肯叫人放孙氏进来,孙姨娘往左一步,她就跟着也往左一步,一点也不顾忌,愣是把孙氏逼得大扫颜面!几个年纪小的丫头,居然就当着孙姨娘的面笑出来了……不过,我估计是听莲特地安排的。”
  
  “真是个有主意的啊……”孟采薇笑着感慨,“那然后呢?孙氏就这么走了?”
  
  春胭这时才露出了些怅然的神色,“走是走了,不过给了那几个小丫头一人一个耳光,就是当着听莲的面,还是亲自动得手。”
  
  孟采薇迟缓了一下,“那你派人送些伤药给那几个丫头,再给她们换个轻省点的活计。至于听莲,暂且先不叫她看库了,换一个人,让听莲专司门上的值就好。”
  
  看起来,是因为听莲在这上面做得更好,才特地给她换个职位。
  
  而于孟采薇的角度来看,却是中止了人听莲有可能再获得更多人心的机会。
  
  听莲,暂且就在这位置上呆一阵子吧。
  
  ·
  
  传言在府上传得最热闹的时候很快就过去了,但消息也很快漏出了侯府。
  
  当初在府上,不过说得是孙亦绫“秋后算账”,是要把之前得罪过她的人统统发卖出去。奇怪的是,等消息出了侯府,就变得荒腔走板起来,有的人说她是为了借此打大公子的脸面,居然还有的人说,这是要给俆府脸色看。
  
  于是有人就问了,为什么要给俆府脸色看呢?孙氏可是俆府出来的丫鬟呢!
  
  很快就有人抢着答,你这还不懂?这是如今底气足了,要站出来跟原先的主子打擂台!
  
  孟采薇听冬妆绘声绘色地学了回来,忍不住觉得好笑,“这些人,真该去写戏本子!”
  
  脑洞太大,是病得治啊亲!
  
  冬妆倒是闻言摇头,煞有介事道:“奴婢听着倒觉得不像,跟俆府的那个,越传越多,说得跟真有其事一样,若非奴婢知道内情,也要跟着信了。”
  
  那就是有人推波助澜?
  
  孟采薇愣了一下,迅速想到了裴少嵇,“大公子这几日怎么不见到我这来了?”
  
  冬妆还没跟上孟采薇的思维,只是愣愣地答:“夫人忘了?前几天大公子叫人来传过话儿,说是要在府上会几个旧友。”
  
  孟采薇这才醒神,“是,是有这么回事儿……”
  
  还委婉地敲打她不要到处乱跑,免得与年轻男子撞见不雅观!
  
  有这么跟当妈的说话的么!
  
  “这么着,你去前头一趟,就跟大公子说我日思夜想侯爷,精神不大好,叫他来宽解我两句。”
  
  “……您确定?”冬妆一个劲儿打量孟采薇,这几天她吃得饱睡得足,根本瞧不出半分“精神不大好”的模样。
  
  谁知,人家孟采薇一派坦然,“确定。”
  
  ·
  
  于是裴少嵇来的时候,就隐隐绰绰地瞧见,那个“哀思过度”的女人正悠闲地靠着引枕,手里捧着一个汤盅,有滋有味地喝着什么。
  
  隔着一道屏风,孟采薇很快就发觉那后头多了个人。
  
  她一边坐正身子,一边示意秋黛过去把裴少嵇请了进来。
  
  “母亲万安。”
  
  “少嵇多礼了。”孟采薇笑意盎然,大概是惠安侯走了太久,她已经不习惯去作态装得自己如何哀伤,本来就习惯笑的人,脸上就愈发显得气色明媚。
  
  然后,孟采薇就察觉到裴少嵇的目光在她带着笑的嘴角停留了一刹,她笑容僵了下,心怕是裴少嵇怪罪,便忙不迭收敛起来。
  
  紧接着,对方的眼神又落在了她手里捧着的汤盅上,这就是她的冤枉了!孟采薇下意识地解释:“冬笋、粉丝……没有荤腥儿……”
  
  为什么显得这么心虚?
  
  “少嵇要不要也来一碗?”还是来一起犯、罪吧。
  
  “多谢母亲好意。”裴少嵇终于挪开了他的目光,在孟采薇身侧坐下,“少嵇用过午膳了。”
  
  ……
  
  她只是喝汤而已……冬笋清热益气,对身体好嘛……
  
  心知解释不清的孟采薇只能尴尬地让秋黛把汤盅撤了下去,抽出帕子拭一拭嘴角,她开门见山地问道:“跟徐氏有关的传言,是你放出来的?”
  
  “是我。”他承认得爽快,“还没来得及多谢母亲指教……若非生出此番流言,我恐怕根本想不到此处。”
  
  被人夸得很得意,孟采薇轻一颔首,“那这事俆府得了消息没?”
  
  “我不知道,也许传得快,就有,也许孙氏发现得及时,掐住了,那就没有。”裴少嵇瞳仁澄澈,明明做了好一番坏事,却偏偏是一副君子坦荡荡的模样。
  
  这就是功力啊。
  
  “那你还打算做什么吗?”
  
  只是想靠流言挑唆一下孙氏和俆府的关系,这一点说法可还是不够的。
  
  裴少嵇看了眼孟采薇,“母亲不想猜猜看吗?”
  
  孟采薇非常配合地陷入沉思。
  
  俆夫人未必会这么轻易就相信孙氏要与她们顶着干——划不来,但这流言却成了既定事实。
  
  如果你家出去的狗没拴绳到处跑,以至于让满天下的人都误会你养的狗正在准备咬你,你会怎么做?
  
  和一只张着血盆大口的狗秀恩爱证明给别人看?还是……把狗索性拴起来证明自己是一个有威严的主人?
  
  孟采薇眼神一亮,“你是想借机夺了孙氏的管家权?”
  
  她期待地望着他。
  
  看着裴少嵇僵冷的轮廓一点点变得温暖起来。
  
  “到时候母亲就知道了。” 第一卷·帘底纤纤月 所言不虚   裴少嵇与孟采薇说的“到时候”,并没用很久。
  
  ·
  
  十一月末,孟采薇收到了父亲孟然栋的来信,孟府一行六人,很快就要进京了。
  
  孟采薇的父亲年方四十余岁,在古代,那就是正值事业的上升期。确实,他从外放到河北道为官以来,一路从下州擢升到上州冀州为刺史,考绩优良。只是,从地方再调到中央便非易事。这就像是一道充满象征性的门槛,迈过了,那就是青云直上,迈不过……那他的政.治生涯,便止步于冀州了。
  
  将小女儿采薇嫁到惠安侯府,算是孟然栋左思右想地一步棋,于女儿来讲,这确实是一件很亏欠的事。况且,初嫁半年便守了寡,孟然栋更是对女儿充满歉疚。
  
  在来信上,孟然栋近乎直白地表示,在扶助裴少嵇请旨袭爵的事情上,他将不遗余力,以求为女儿日后的生活谋得保障。
  
  孟然栋一行六人,除了他带的两位师爷,亦就是冀州长史二人,还有孟家年已及冠的长子孟翊先与他的西席先生。
  
  有孟采薇这位出嫁的女儿在,孟然栋一行人入京,自然是要投奔侯府。接了父亲的信,孟采薇不遑多想,便让人请了裴少嵇过来商议。
  
  ——其实,这些后宅琐事,本不该拿来叨扰裴少嵇的。
  
  听冬妆说,裴少嵇这几日像是会了几位旧日同窗,闭门于书房之中,看样子忙得很。
  
  孟采薇对此是很理解的,他当年年少离京,京中的交际圈子,也就是那么几位玩得好的公子哥儿。如今重返颢京,迫在眉睫的事情便是重新打开人际关系。偏偏他又在孝期,按照中国的老传统,出去吃饭局开门路是没可能的了,唯有从这些旧交情中下手,打不开新局面,也要巩固好昔日的半壁江山。
  
  男人的世界,与女人终究是不相同的。
  
  孟采薇或许可以为侯府这一亩三分地而感到安宁,但于裴少嵇来说,这偌大家业,却并非是袭下爵位这么简单就能继承的。
  
  大宁朝的官制,职官与爵位是不相挂钩的。惠安侯在爵位中算是正三品的开国侯,但是老侯爷的职官品级,却远在其上。再观年纪轻轻,并无甚军功的裴少嵇,来日能在朝廷谋得什么一官半职,如今还不得而知。
  
  他没考科举,眼下并无功名。戍边几年虽苦,但也没听裴少嵇自己说起,可曾立过什么大功。
  
  若这样就想打入官场,那靠得只剩下在皇帝和几位朝廷重臣跟前儿的面子情了。为此,多走走门路,联系联系旧友,朝廷好歹能多几个为他说话进谏的人。
  
  但是……理解归理解,如何安顿孟然栋一行人,还是要与裴少嵇仔细商量。毕竟,侯府的管家权尚在孙氏手里,而孟采薇并不想连自己娘家人如何安顿,都交给一个妾来打理。
  
  无论如何,这个时候,她也该收回本就属于自己的权利了。
  
  夏眉去了前院好一阵子,裴少嵇才跟着她过来。
  
  他看起来确实忙得很,平日里还与她敷衍两句,眼下行了礼,便开门见山地问道:“听说外公快到了?”
  
  孟采薇点头,将家书递给了裴少嵇过目。
  
  “六个人啊……表兄与我一同住前院吧,其他就由母亲安排便是。”裴少嵇寥寥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没有多翻看,就将信纸还给了孟采薇。
  
  孟采薇见他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忙解释道:“我来安排无妨,只是调度起来,唯恐孙氏作梗……少嵇之前不是说,与俆府那边会有什么动作吗?”
  
  裴少嵇已是站起身来,准备告辞了,“母亲不急,再两日,俆府就该有动静了。”
  
  言罢,他并未有冗余解释,揖了一礼便告退而去。
  
  然而,裴少嵇虽然不肯多言,却又所言不虚。
  
  两日后,俆府派来了一个年纪不小的宋嬷嬷,道是前来“帮衬侯夫人”。
  
  ·
  
  两日前。
  
  徐府。
  
  “老爷可算回来了。”徐夫人一边奉了茶上去,一边殷勤地问道:“去过父亲那里了?”
  
  徐丛蔚一口气把茶灌到嘴里,全无旧日文人雅客的风度,“去过了,就被父亲好一顿责骂。”
  
  他叹了一声,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望向自己的妻子,“早就跟你说不要和孙氏来往,不要和孙氏来往,你看看如今!外面怎么传咱们两家的都有,就是没一个人相信你跟她关系会好的!有的人骂她是白眼狼,还有人骂咱们不分嫡庶,活该呢!”
  
  徐夫人性子在外面再泼辣,在自家丈夫面前,都是温顺恭敬,半句不敢顶嘴,“爷说的是,是我年轻的时候糊涂,不知身份……不过,这些事就传得这么厉害?连您都听闻了?”
  
  她丈夫一向不预内宅,否则,徐夫人一开始也就没有机会可以由着自己性子与孙氏来往了。
  
  徐丛蔚摇了摇头,“着人去打听两句就知道了,现在街头巷尾,哪一家不在议论咱们的是非?”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从怀里抽了一纸信封出来,“喏,看看吧,少嵇命人给我送来的。”
  
  徐夫人疑惑地瞥了丈夫一眼,缓缓打开了信笺,半晌,徐夫人脸色一僵,“孟家人要进京了?今年孟氏的父亲要来述职么?”
  
  徐丛蔚疲惫地按着额心,“倒是我疏忽,应该早先问吏部一嘴就好了……反正,我外甥的意思是,过去他不在京中,没法儿代母亲向咱们尽孝是他的不是,你与谁交好,都是你这个舅母的自由,他没立场干涉。如今事情闹得大了,面子上又不好看,他作为晚辈,又不好直接对父亲的妾侍做些什么,所以拜托咱们家出面,去缴了孙氏的权,别让孟家人进京,挑出什么理儿来。”
  
  徐夫人撇了撇嘴,犹有几分不甘心,“怎么就这么寸呢?老侯爷前脚出事,后脚孟家人就捞到进京的机会了?他孟家自己的闺女教不出本事,还非要咱们帮着撑场面么?”
  
  徐丛蔚瞪了自己妻子一眼,“你又胡说八道什么!孟家今年能进京的事,肯定是惠安侯在世时就安排好的,他把人家闺女娶过来,不方便回门,肯定是要安排到京里见面的。要是侯爷还在世,咱们不管也就罢了,而今侯爷去了,整个惠安侯府就是我外甥的脸面,咱们不替他张罗着,难道还要看着我妹妹在这世上唯一的骨血,被人笑破大牙不成?”
  
  “噢……”徐夫人被丈夫说教了一通,难免堵心不顺,“那照爷的意思,还得咱们出面去与孙氏说和,再乖乖地把侯府的权柄,交给那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啰?”
  
  这么干,徐丛蔚肯定也不大乐意。
  
  别得不说,他们多年与裴少嵇未见,这个外甥究竟什么品性,他们已经摸不准了。再论裴少嵇如今年纪,也已然是个很有主意的大人了。惠安侯这道关系,若没了孙氏从中斡旋,以后还能维持多久,实在不好判断……尤其是,孟氏女做了侯府的管事,肯定先为自己娘家铺路,到那时,徐孟两家利益相冲,焉知裴少嵇会舍谁取谁?
  
  徐丛蔚沉吟一晌,抬头看向自己的妻子,“你说,咱们要不要送个人给侯夫人过去?她毕竟年轻,管这么大的家,势必为难……咱们找个镇得住的嬷嬷过去,一则能宽一宽孙氏的心,二则……孟氏有什么动作,咱们也不至于后知后觉?”
  
  徐夫人的眼睛瞬间亮了一下,“还是老爷运筹帷幄,我怎么没想到这么个主意呢!您放心,我明日就去安排,必定送个周全人物过去,既不叫外甥说嘴,也能让孟氏安份下来!”
  
  ·
  
  腊月初三,孟采薇正式收回了孙亦绫手里的权力。
  
  侯府的账册、钥匙、对牌、名册,统统由孙氏呈给了孟采薇。
  
  淇云馆内,孙亦绫老老实实地跪在孟采薇脚下,将手举过头顶,把一应事务奉到了孟采薇手面前。
  
  然而,孟采薇只是轻飘飘地笑了一下,并没有亲自去接,“宋嬷嬷,您来替我收着吧。”
  
  俆府派来的这位宋嬷嬷,确实是个能人,但再能,用裴少嵇的话说,那也无非是个“随时可以黜落的奴婢”。
  
  孟采薇明白,裴少嵇这是在给她吃定心丸,虽然裴少嵇默许了徐家把这个嬷嬷送来,但他的立场,却依然是站在孟采薇这边的。
  
  一个奴婢而已,用得顺手就留着,用不顺手,打发了还不简单?
  
  孟采薇不以为惧,反倒大大方方地用起了宋嬷嬷——人家是宅斗专业人才,不用白不用。
  
  心思一寰,孟采薇的目光,重新落在孙亦绫隐含不甘的面孔上,“孙姨娘往年来也是辛苦了,以后的日子,可要好好休息一番。”
  
  孙亦绫仍不服输,就这样直接地与孟采薇对视,“多谢夫人关心。”
  
  孟采薇并没有退缩,“我不是关心你,是关心二公子。孙姨娘可要保重身体,仔细服侍二公子,若是孙姨娘再同之前在灵堂那样有所不周,那我只好亲自照拂二公子了。啊,当然,二公子是孙姨娘所出,这件事是不会改的,你的功劳,咱们裴家的祖宗,都会永远记得的。”
  
  换言之,就算她把裴少冠抱来养,也绝不会给他嫡出的身份。
  
  想过好日子,那就安分守己,别再滋事。
  
  孙亦绫脸色煞白,她终于彻底地意识到,侯夫人,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侯夫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