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这家餐厅有个复古到金灿灿的名,叫做“黄本位”,官方评级是“五星”,大众评价是“狗屎”。
根据来过这里的人民群众反馈,他们真的只有墙上贴的土豪金色大片砖和菜单上高不可攀的价位两样,达到了所谓的“五星标准”。
然而此地作为本市最著名的装逼圣殿之一,纵然金玉其表败絮其中,依然吸引着前仆后继的装逼犯赶来挨宰。
……当然,几乎每一个来这里用大出血的荷包给自己脸上贴金的人,结账走人以后都要牙酸肉疼地来这么一句:“他们怎么就还没倒闭呢?”
上菜慢,差评!饮料颜色难看,差评!连个服务人员都没有,全程机器人,差评一万年!
罗宾老师用力整了整自己骚包的领结,狠狠地瞪了助理小朱一眼。
办事不利的小朱只好低头含胸,假装自己是一只并不存在的鹌鹑。
等人的罗宾老师再次把目光转向“金本位”餐厅正门口,眼睁睁地看着一位穿着高跟鞋的女顾客被那里的门槛绊倒了,上菜的傻机器人正不知所措地愣在一边,来回摇晃着它的大铁头——没错,就是为了防止这些愚蠢的服务机器人走失,餐厅居然在门口设了一个三十公分厚的门槛!
真是惨不忍睹……
“就不能给他们那些破烂机器人的系统升个级吗?”进门的时候不小心在那崴了一次脚的罗宾老师恨恨地想。
就在那位女顾客眼看着要脸着地的时候,门口突然逆光走进了一个人,他在谁都反应不及的时候飞快地一伸手,准确地接住了那位摔倒的女顾客,而后非常自然地往上一带,似乎毫不费力地把百十来斤重的一个成年人给拎上了三十公分高的门槛。
“壮士啊,”罗宾老师优哉游哉地晃了晃自己的饮料杯子,侧头对小朱说,“这是练过吧?好身手!”
只见惊魂甫定的女顾客连忙道谢,门口的人似乎小幅度地微笑了一下,非常有风度地让过她,然后迈步往里走来。
“等等,老板,他为什么往我们这边走?”小朱惊悚问,“还冲你点头?”
话音刚落,罗宾老师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位“壮士”已经径直走到在他面前站定,后脚跟轻轻一碰,上身笔直,贴在裤缝上的手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抬手敬个礼,随即大概是想起了场合不对,又把抬了一半的手放下了,保持着标准的立正姿势,十分有礼貌地对他颔首致意。
罗宾脖子几乎要仰断,内心世界响起自己微弱而挣扎的声音:“我记得我等的好像是老大姐家的女儿,一个小名叫小落落的……姑娘。”
只听这位性别成谜的人看着他,一板一眼地开口说:“罗叔叔,您好,我是傅落。”
她的声音很特别,比女人低沉,比男人清越,微妙地介于二者之间,吐字如珠落,没有一点拖泥带水,只听得罗宾老师三观尽碎,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
他的助理小朱不知所措地看了看这个,又看了看那个,根据长达三年助理工作察言观色的经验,小朱判断,自己的老板可能已经七窍出气,准备升仙了。
罗宾老师这个人,高调奢华并且没什么内涵,是一个举国闻名的装逼犯,红得可谓是腥风血雨。
他是全球最著名的形象设计专家,专门为各国政要服务。
形象设计这个产业,说起来也是脱裤子放屁,对此一举——眼下基因整形的水平和成本完全已经达到可以进入寻常百姓家的程度。
像脑和身体改造这样的大手术,由于后续副作用层出不穷,这才被各国明令禁止,但改变外形的手术风险却非常小,并不比割条阑尾更高。
然而基因整形手术却并没有被广泛推广,人们对它的接受程度,并不比三个世纪以前的古代人接受手段堪称血腥的整形手术高到哪去,尽管仍会有人暗搓搓地做微调,但是胆敢整得亲妈都认不出来,那还得需要一堆开明到二百五的家长。
从人类开始有意识地倒腾炒作各种天材地宝开始,对“自然”的追求和对“人工”的鄙视就被写进了文明肌底里。
哪个公众人物如果被扒出来脸是“人工”的,那就了不得了,妥妥的黑历史,等着被人拖出来鞭尸一百遍吧。
而罗宾老师,就是个“雕饰天然”的专家。
他天价难请,无数一线明星拜倒在这位臭美专家的裤腿下而难入其门,如果他不会用“耍大牌”和“拿乔”来拒绝过于丰沛的客源,估计已经累成驴了。
可想而知,罗宾老师的脾气也虚怀若谷不到哪去。
在助理小朱看来,让他老人家屈尊降贵地在餐厅等人,就已经很不可思议了,等来的这位竟然还这么的胆大包天,脱口就给脸上连个干燥纹都没有的罗宾老师长了个辈分。
小朱抓紧了自己的包,预备着自家老板下一秒拂袖走人。
然而太阳就是打东边出来了,罗宾老师顶着那张被雷劈得行将就木的脸,竟没有生气,还超水平发挥,活生生地挤出一个慈祥的笑容,用对幼儿园小朋友说话的语气,和蔼地问:“好,好……嗯,小落落吧?一眨眼这么大了,我都认不出来了。你妈呢?没有一起来吗?”
来人保持着立正的姿势,像打报告一样说:“她从单位赶过来,五分钟以前她的飞行器坐标显示正被堵在空中二环上,根据今天的交通模型判断,她大概还需要二十五分钟才能赶到。”
罗宾眼角跳了跳:“哦,好好,你……你那什么,别站着,快坐,坐吧。”
傅落听到指令,标准地来了个向左转,保持着等距离的步伐,两步走到罗宾老师对面,拉椅子,端坐,一气呵成……真是个行如风、坐如钟。
罗宾老师就和面前这个——姑且就算是个“姑娘”的不明生物吧——大眼瞪小眼起来,舌头打结良久,搜肠刮肚了半天,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最后,还是小朱轻轻地拽了他一把:“老板,先点菜吗?”
罗宾老师这才回过神来,按下桌角的自动服务系统启动键,把点餐菜单平铺在桌面触屏上:“啊……对对,点菜,点菜。”
那么面前这位是谁呢?
此人的身份证上是这样写的——
姓名:傅落。
性别:女。
这张珍贵的三十二代身份证,是她进女厕所被当成流氓打出来的时候,唯一能证明她清白的物件。
傅落秋天过了生日,就要满二十三周岁了。
公元2413年,科技大爆炸后,人类的平均寿命已经接近两百岁,“二十三岁的女孩子”,毫无疑问是最娇嫩的少女期,让人听了,依然会联想起诸如“青春正盛”“年华正好”等一系列美好的形象,比如一朵将开未放还沾着露水娇花。
而傅落这朵娇花,她身高一米七五,体重七十公斤,浓眉大眼,皮肤晒成了小麦色,并不胖,但是壮,肌肉发达的手臂把肩膀撑开,像个行将展翅的大鹰,罗宾老师目测,她的上衣肩宽可能要接近44公分,而腰线收得十分利索,一看就是常年锻炼的结果,脊柱笔直……这是多么标准男性身材!
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五大三粗!
傅落穿了一身男士休闲装,理着个比球寸稍微长一点的发型,短撅撅的头发往四面八方呲着,活脱脱一只刺猬,腕骨嶙峋的手腕上扣着一块很旧的军需表,表带已经磨损得不成样子了,表盘一角还不知被什么磕坏了一块,被人重新粘了起来,越发显得破破烂烂。
她妈已经连给孩子换块表的钱都没有了吗?罗宾老师看着她直嘬牙花子,脑子里不由自主地循环起一段旋律:送快递的小哥你威武雄壮,奔驰的小飞驴像火箭一样……
当随时可以去拍杂志封面的美男子和面前这个……嗯,性别有点问题的年轻汉子面面相觑地坐着的时候,产生的视觉冲击是无法比拟的。
小朱发挥自己作为助理的作用,小心翼翼地问:“那傅落爱吃什么呢?”
傅落把目光转向她,面无表情的脸上露出一点吝啬的笑意:“别客气,你点吧,今天我买单。”
小朱正面对上她的眼神,忍不住一愣,只见这人五官浓墨重彩,眉目清正,一双眼睛神采飞扬,眼神在灯光下竟然显得熠熠生辉。
“长得还挺帅。”小朱心里突然闪过这么个念头,顿时有些脸红了。
小朱曾经在历史博物馆里听见过一段还原的评书,想象力一发散,就觉得这位傅姑娘帅得颇有古意。按着评书词里的说法,但凡给她来上一身 “狮子盔麒麟甲,大红五彩虎头战靴”,扛上丈八的“乌金九环大砍刀”,那就是好威风的一员“烟熏的太岁,火燎的金刚”!
罗宾一阵后槽牙疼,想起傅落的妈在电话里和他描述的情况,什么“都毕业了,其貌不扬”、“人也不太懂事,正好她休长假,让她跟着你,权当实习了”,听完还以为自己即将面对的是个相貌平平,自卑内向的小女孩,谁知道……
这可真是期盼一把袖珍小电棒,来了一门等离子高射炮的节奏。
罗宾已经隐隐地猜出了真相,依然抱着最后一线希望问:“小落上的什么学校,学的什么专业啊?”
文理商艺医,干什么的都行,哪怕是专修《太空养猪技术》的呢……
结果傅落神色一肃,字正腔圆地回答说:“军委直属院校,太空作战系。”
小朱手一哆嗦,正挨在点菜单上的手指“啪叽”一下勾了“地狱辣”的选项,人性化的系统听闻此言,连忙跳出了提示对话框——“温馨提示,本品过辣,容易引起腹泻等一系列不良肠胃反应,请慎重选择并重新确定,痔疮人士尤其请注意健康,重复一遍,痔疮人士请注意健康”……
小朱忙面有菜色地关闭了添乱的对话框。
“你,太空作战系,”罗宾老师诚恳地看着这位来自“未来将军培养基地”的精英,一个词一个词地往外蹦,“要来,我的,形象设计公司,‘实习’,六个星期?”
这回,傅落沉默了两秒钟,坦诚地回答:“不是实习,我们的实习都是学校统一安排的,我今年刚从学校毕业,准备正式服役,期间有六个星期的假期……都是我妈逼的。”
罗宾有气无力地往椅子背上一靠:“给叔说说,你妈怎么个意思?”
傅落语气毫无起伏地复述:“她说‘你敢不去,我就死给你看。黑布隆冬宇宙垃圾场就是我永远的归宿,变成个太空漂浮物也比整天看着你糟心强!’。”
罗宾双手捂脸,好一会,才呻/吟出声:“不错,是她的风格。”
……如果罗老师的语气听起来不那么苦大仇深就好了。
正文 第二章
罗宾和傅家的渊源,就要从二十多年前开始说起了。
傅落的妈妈付小馨,是一位工程师,任职于某国家大型军工制造机构,而现在人五人六的罗宾老师,那时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工科毕业生,不咸不淡地过了他的实习期以后,就成了付工的学生。
那时候他还不叫“罗宾”这么洋气的名字,他叫罗小波,模样秀气得像个大姑娘,再加上性格文弱,不爱说话,讲究打扮,对一些护肤品抱有非正常的兴趣,举手投足间自然而然就带了一股娘气,可想,在糙汉横行的军工机构里,他除了捡肥皂,是没什么别的前途的。
同龄的同事们看他那德行就觉得费劲,跟他关系也都不冷不热,前辈们对这小伙子的做派也多有看不上。只有付小馨,那会大概是刚生完孩子,身体激素的变化引起了母性的过剩,一直对他很照顾。
罗小波是一个连家里的“物联系统”出故障,都要请人来修理的废物点心。给最简易的家务机器人换芯片,这连初中生的课外实践都学过,他愣是换不利索,无论是大学选专业,还是进入军工厂,都实实在在是入错了行。
一干工作技能,罗小波全凭死记硬背、照本宣科,每每需要他动手实验,提前一天必然紧张得睡不好觉,连付小馨都不得不承认,她这不成器的学生在研究所里不合适,也不知是他搞研究还是研究搞他。
罗小波其实一点也不想当什么文职军官,他就是胸无大志,就想去动态影楼给人家打理造型。
他对自己和整个人生都充满了迷茫,看似光鲜的研究院生活对他而言是沉重的负担和无法言说的痛苦,每每想起自己一辈子都要这么过去,他就痛苦得恨不得从来没有被生下来。
他在研究所苦苦地煎熬了两年多,煎熬得都快要抑郁了,终于下定了决心,去走这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他向单位提出了辞职,打算去影楼当学徒。
当时周围的人都很震惊,一致认为罗小波是病得不轻带吃错了药。付小馨几次登门劝他,后来发现这小子完全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也只好作罢。
正好,付小馨当时有一个一表三千里的亲戚开了个动态影楼小公司,她就托了这层关系,把罗小波送了进去,后来也一直托人关照着,这才有了罗宾老师的今天。
如今的罗宾老师虽然忙,但知恩图报,一直没和付小馨断过联系,称呼也从最开始的“老师”变成了“大姐”。
但是,一来付工很忙,罗宾老师也很忙,二来付小馨和傅落的爸爸汪仪正离婚后,给女儿改了姓就没有再嫁,对于罗宾来说,她虽然以前是“老师”后来是“干姐姐”,但毕竟没有真的血缘关系,罗宾偶尔拜会,也多半坐一会就走,并不久留。
至于傅落,她中学就去住校了,所以稍微大一点以后,罗宾就没见过,对她的印象也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圆滚滚的小胖丫头。
小孩子大多看不出什么美丑来,胖乎乎的显得还挺好玩,罗宾老师完全没想到,阔别十几年以后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小胖丫头”,竟能成就这番不凡的伟岸身姿。
罗宾老师心里的疑问像沼泽地里的小泡泡,咕嘟咕嘟地往上翻着,他心说:“付小馨那个四六不着的妈,到底是给这孩子喂了些什么养大的呢?”
电话里,罗宾连傅落到底是圆是扁都没来得及问清楚,就被他的老大姐付工程师活土匪一样地一锤定音:“行!只要你肯收下你这个破外甥女,我这就把她给你绑过去!”
眼下面临收货,罗宾老师终于明白了她那“货已售出、概不退换”的语气是因为什么。
付小馨赶到的时候,满地跑的大铁头机器人也差不多准备上菜了,而等傅落开始动刀叉,罗宾和小朱就再一次开了眼了。
在小朱所接触的时尚圈子里,年轻的女孩子为了保持身材,那是无所不用其极的,甚至有个人偷偷跑去无证经营的小诊所做非法基因修改手术——阻断人体对脂肪的代谢和吸收,最后她的内分泌系统极度紊乱,维生素D吸收障碍,骨头一敲就碎,多处内脏衰竭,死因纷繁复杂得法医都没能抉择出一个“主犯”。
大多数人不敢这么疯狂,但节食却是从“楚王爱细腰”开始就经久不衰的终身运动。
在这位吃了半碗沙拉都觉得罪过的美女眼前,一个接一个的空盘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被生产出来,收盘子的“大铁头”一次一次地往这边跑,轴承不堪重负,直发出“嘎吱嘎吱”的凄惨动静,还有一次跑得太急,一头撞在了桌子脚上,坐了个屁股蹲。
而罗宾老师和他少见多怪的助理妹子也再一次明白了什么叫做“英雄本色”。
饭桶?
不,饭桶还是个孩子,您太抬举了,放过它吧。
那傅同学,吃起东西来就像秋风扫落叶一样,心无旁骛,效率极高。
她在十分钟之内,解决了双份开胃菜,喝了一碗汤,啃了俩块餐厅无限量提供的午餐面包,撕了半只鸡,而后干掉了一整块牛排、三叠薯条、一荤一素两碗沙拉和四块饭后甜点,付小馨终于看不下去了,一巴掌糊在了傅落的后背上。
“你是饿死鬼投胎吗?”吃一锅拉一炕啊!
当然,考虑其他人的身心健康,付工把后半句咽回去了。
傅落糟心地看了她一眼,顺从地放下了刀叉,擦了擦嘴,正襟危坐好。
罗宾努力顺了一下自己舌头上的蝴蝶结,结结巴巴地说:“……别、别客气,让孩子吃饱了算,别饿着。”
付小馨女士已经年近八十岁,在这个时代,算是跨入了中年,外表上也是个非常正常的中年妇女,并不很胖,也并没有保持很好的身材,不怎么打扮,却也没有丑到石破天惊的地步。
而傅落的父亲听说也是军校出身,但不知具体是干什么的,反正和传统意义上的军人形象大相径庭,有点瘦弱,也有点沉默,罗宾年轻的时候曾经见过他一面,印象里待人挺和气,但是不怎么热络。
这样的两口子,究竟是怎样的基因突变才生出这样一个姑娘来啊?
罗宾看着付小馨又狠狠地在傅落脑袋上抽了一巴掌:“又给我剪头发是吧?说了你多少次了!啮齿动物磨牙都没你剪得勤快,跟你那两根毛有仇吗?你怎么不干脆剃秃了?”
傅落诚恳地回答说:“秃了麻烦,长出一点来就老得剃。”
付小馨听到这样的歪理,气得七窍生烟,大庭广众之下对傅落施以家庭暴力,傅落不动如山地坐在那,不躲不闪地任她妈拍打,好像对方只是替她掸灰尘,同时无奈地说:“妈,你不要总是找我麻烦。”
付小馨女士的目光落在了罗宾老师年轻漂亮的助理小朱身上,见那小姑娘长得条顺盘靓甜美可人,顿时就羡慕得死去活来,再一看自己生出来的这个活牲口,她真真切切地体会了一番什么叫做“云泥之别”,心里的不是滋味就甭提了。
罗宾老师板起脸,努力不让表情崩溃。
“我怀她的时候,肯定被什么不明物体辐射过。”最后,付小馨打累了,用短短的一句话,就概括了她女儿的一生。
“姐就把这个东西交给你了,她要是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你千万别手软,该揍就揍,该抽就抽,反正你也看见了,这货皮糙肉厚,一般人打不死。”
罗宾:“……”
这顿饭在付小馨与罗宾老师的叙旧,间或夹杂着付工对亲生女儿不间断的人身攻击中和谐地结束了。
付小馨吃完饭就带着傅落走了,罗宾老师却叫服务员收拾了餐桌,又点了一杯饮料,看起来好像还要等什么人。
傅落就像个旧时代被欺压的奴隶,替她妈开着路、拎着包、拿着外套……以及挨着随时心血来潮、天外飞来的一巴掌。
傅落在门口门槛处扶了付小馨一把,然后拉开餐厅的玻璃门,侧身伸手比划了一个“请”的手势,低声下气地说:“恭送太后,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趾高气扬地迈着四方步溜达出去了。
而傅落刚要跟上的时候,有一个男人正好迎面走进来,他有三十上下的模样,高而瘦削,五官俊美,面相十分符合审美观,只是眉心有一道和年龄不符的褶皱,让这人的脸都笼罩在一层说不出的阴郁神色里。
不知道为什么,傅落多看了他一眼,觉得有点眼熟。
两人一个要出,一个要进,就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都示意对方先走。
最后是已经走出五六米的付小馨女士不耐烦,回过头来冲傅落嚷嚷:“磨蹭什么呢?我看你可真是个当门童的好料子,快点滚过来!”
傅落歉意地对让路的青年点了点头,快步追上她妈:“滚来了,圆吗?”
大约是不很圆的,因为付小馨女士的回复是踮起脚尖抽她的后脑勺。
傅落只好低下头,以便体贴地适应她小矮子妈动手的方式,还不忘顺口嘱咐说:“你当心别崴脚。”
餐厅门口的男人闻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母女两人的背影,不知想起了什么,嘴角微微翘起来,露出一个一纵即逝的笑容,而笑容褪去后,眉目间的阴郁却似乎更浓重了,他径直走向罗宾老师的桌子:“罗先生。”
这一次,罗宾迎着来人矜持又郑重地站了起来:“杨大校。”
正文 第三章
三天以后,罗宾让人在自己办公室外间——助理小朱的地盘上,加了张桌子,摆上了实习生的名牌。
傅落第一天“上班”,就是状况百出的一天。
首先,她早晨刚进大楼的门,就被保安拦下来了。
在傅落有限的生平里,她其实很少会考虑自己的着装问题,先是穿了十几年的校服,考上军校后又开始穿制服,反正算起来一年到头也没几天假,平时在家里,有几身休闲运动服就够倒换了。
因为这天要到罗宾这里来,她还特意找了一身自认为最正式最像样的——她不知从哪翻出了一件男式西装,脚底下一双皮鞋,有不到三厘米高的鞋跟,还特意带了一个什么都没装的旧公文包装样子。
结果遭到了写字楼爱岗敬业的好保安一番盘问。
保安:“你找谁?上几楼?”
傅落:“十二层。”
保安怀疑地上下打量她一番:“你是推销保险的还是推销□□的?”
傅落:“……”
保安见她不答话,继续问:“要么就是外卖?快递?外卖不让进,叫他们自己派机器人下来拿,快递你需要坐货梯上去。”
傅落迟疑了一秒钟,为自己的职业方向做了抉择:“那就快递吧。”
保安:“下回来记得穿你们快递公司的制服,方便我们管理。”
傅落不想多费口舌,敷衍地冲保安点了个头,就要奔着货梯去。
保安还在不依不饶,拿着块名片大的数据库终端追过来:“等等!那哥们儿,回来!你得先给我留个记录!”
货梯里一排搬运工机器人排排坐,有一个大概是出了故障,不停地在傅落脚底下绕圈圈,被踹到一边以后还发出可疑的“嘎啦”声,疑似被打哭了。傅落对着货梯反光的墙壁,仔细审视了一下自己的着装,心里郁闷地想:“我就不能冒充一下小白领吗?我这领子有一尺来长呢!”
不过等她真的到了十二层,才知道方才发生的事并不是保安的责任。
这一整层都是罗宾老师的地盘,巨大的玻璃门,闪瞎人眼的壁纸上播放着走秀现场动态影像,俊男靓女,衣香鬓影,连空气里都好像飘着某种沁人心脾的香。
傅落认真地端详了一下门口一男一女的两尊陶瓷模特,借着那晃花眼的服装和配饰,好好摆正了一下自我认识。
“原来我就是个套着麻袋的土鳖啊!”她恍然大悟地想,“保安还挺客气,居然没说我是修水管的。”
许是她在门口晃的时间太长了,还没等按门铃,前台美女就迎出来,带着充满职业化的微笑,客客气气地问她:“先生您好,请问您找哪位?有预约吗?”
随着科技的发展和人口逆增长,高水平的人工成本也跟着水涨船高,这位姑娘不仅长得赏心悦目,职业素质也无懈可击,哪怕面前真的是一位不请自来的水管工人,她也能让人家觉得如沐春风,可见薪水一定不菲。
真是个狗大户啊。
傅落说:“我找罗宾老师,他知道我要来。”
美女一听她说话,立刻呆了呆,飞快地把傅落从头到脚扫描一遍,连忙道歉:“啊,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您请跟我来。”
从傅落被领进门开始,就感觉自己好比是一艘开进了太空变异动物园的A级防护飞船,以其独树一帜的灰头土脸,一路惨遭毫不留情的围观。
每个原本忙得团团转的员工,都会不由自主地在她经过的时候停下自己手里的事,用“这家伙来地球有什么目的”的表情目送她离开。
……连带路的前台姑娘都无端打了个冷战,感觉熟悉的办公室好像突然变得险恶了起来。
前台姑娘把傅落领到了罗宾老师办公室门口,按下门铃:“老板,有一位姓傅的客人来了。”
门自动从里面打开,罗宾老师有些沙哑的声音从里屋传来:“她不是客人,你让她在我门口记录一下。”
前台呆呆地问:“啊?什么?”
罗宾老师不耐烦了,声音也显而易见地暴躁起来:“我说让她在办公室门口注册常驻权限,然后给她开通助理权限,就这么点事,你打算让我重复几遍?”
“助理”两个字成功地炸飞了前台姑娘摇摇欲坠的理智,她“嘎啦嘎啦”地回过头去,仰头瞪着傅落,这下,连精致的妆容也没能遮住她那小脸上缓缓浮现出的“救命”二字。
傅落对给她造成的巨大惊吓感到十分抱歉,只好无辜地冲她微笑了一下。
罗宾老师作为一个真土豪狗大户,拥有一个超豪华的套间办公室,里面是他本人的地盘,外面是助理小朱工作的地方,傅落走到自己的桌子前,发现办公桌超乎寻常地大,比她实习过半年的太空作战三部的指挥台还要大,桌面上空荡荡的,只有一台办公用的电脑,占据了小小的一角。
傅落一开始还以为桌子底下有什么了不起的机关,动手翻了翻,发现办工桌里里外外都一样干净,专门去涂料残留用的香料味还残存在上面,新极了。
她偷偷瞄了一眼小朱的办公桌,在被小朱那一平米见方、堆了一尺来高的私人化妆用品震撼了一下后,明白了这大桌子的用途。
这时,罗宾老师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小落,进来。”
显然,土豪也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罗宾此时已经忙成了狗,硕大的桌子上被各种资料和手绘占满了,连电脑屏幕都被升到了半空中腾地方,巨大的表格投影在雪白的办公室墙上,上面乱七八糟地标注了一大堆傅落闻所未闻的术语,废纸篓已经满成了山,清理机器人头顶着一个烟头,默默地靠着墙角戳着,专注地死着机。
听见脚步声,罗宾从手头的工作里抬起头,只扫了傅落一眼,就感觉自己的视网膜遭到了惨烈的生化攻击,他连续深呼吸三次,勉强压下自己的暴躁,有气无力地对傅落说:“落落啊,叔跟你打个商量,明天咱们可以穿女装来吗?”
傅落毫不避讳地坦诚相告:“穿不进去。”
罗宾老师用颤抖的轻声细语问:“你可以找一些非常规的肩袖设计,今年流行的复古宽松蝙蝠袖总有能穿进去吧?”
“行,”傅落痛快地答应了,“一会我去网上买一件蝙蝠袖。”
虽然是被逼无奈,但态度还比较配合,这让罗宾老师好歹松了口气。
结果又听傅落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我穿着可能有点像蝙蝠侠。”
罗宾老师:“……”
整个上午都没人匀出时间来理会她,罗宾老师好像在忙着给某个大客户设计形象方案,而其他人则以小朱为首,正在筹备一个产品发布会。
傅落发现小朱一个小时之内接了十二个电话,进出了七次,脚下堆满了广告册。
既然到这里来了,傅落就不想给人家添麻烦,也不想显得很无知,她先是说一不二地连上网,买了一件即时送货的蝙蝠袖上衣,然后聚精会神地坐在电脑前,像背单词一样地开始阅读公司简介,并且试图把一个个完全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产品名录都死记硬背进脑子里。
就在她背到美妆工具第一百零二个型号时,小朱那里出了一点状况。
她两只耳朵里同时插着两个通讯终端,先是对一边说:“我不想知道哪个坏了,也不想知道是什么故障,我就想知道我要的东西什么时候能到十二层!”
而后又对另一边说:“麻烦帮我协调一下好不好,我这里实在处理不过……啊!”
她一心二用太严重,一脚踩进了地毯缝隙里,险些五体投地。
小朱暴躁地抓着桌子角准备爬起来,一抬头,却发现傅落走到了她面前。
“呀,”小朱回过神来,想起自己把这位老板关系户冷落了一上午,连忙道歉,“看我,还没带你熟悉办公室呢,今天上午实在是太手忙脚乱了,等一会我请你去餐厅吃饭好不好?”
傅落摇摇头:“我能帮你做点什么吗?”
小朱犹豫了一下:“这个……”
她望向里间,请示老板。
罗宾头也没抬地挥挥手:“不要紧,你忙不过来给她找点事做也行。”
就这样,傅落来到了一楼大厦物业的后勤管理部。
有一批试用装的产品和给嘉宾的广告册同时送到了楼下,十二层配给的两个搬运工机器人正好坏了一个,像这种普通写字楼的搬运工,受力极限通常在八十到一百公斤之间,所以为了设备维护,规定超过八十公斤的物品必须由两个搬运工机器人同时搬起。
小朱托傅落到后勤管理部催一下,让他们把那个该死的机器人快点修好。
这天不知道怎么回事,每一层的机器人都过载劳动,傅落到一层的时候,发现后勤管理部里的坏机器人排成了一个加强排,零件散落得四处都是。
傅落出示了修理号牌,负责人满头大汗地跑出来跟她解释:“这回过载把处理器烧坏了,要换一块,还要重新调试设定程序,实在不是一时半会能回到岗位上的……”
傅落:“能和别的楼层拆借吗?”
“这……”负责人摸了摸他的秃脑门,“搬运机器人的路径都是固定的,其他楼层的机器人是不通用的,非要用的话也要拿来重设程序,比这个修理块不到哪去……麻烦您千万耐心一点,我们一定尽快……”
他的话没说完,傅落已经转身走了。
十分钟以后,货梯在十二层停下了。
正在跟同事核对VIP名单的小朱突然听见门口有人说:“呀!这……这是什么呀?”
傅落回答:“产品试用装。”
小朱惊喜地回过头去:“这么快就修……”
她的后半句话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保持着回头的动作,像一只给掐住了脖子的跳羚——只见运送小推车上,试用装的两个大箱子上下罗在一起,孤零零的机器人按着既定程序做着抓举运动,被傅落伸脚拨到了一边。
然后这位壮士弯下腰,把两大箱一起抬了起来。
“麻烦给我开个门,”傅落对再一次饱受了惊吓的前台说,“顺便让一让。”
愚蠢的搬运工机器人保持着双臂上举的搬运动作,托着空气屁颠屁颠地跟着她,像一个尽忠职守的小弟。
傅落:“放哪?”
前台僵硬地伸出一只手,指了指办公室的一角。
傅落把两个试用装大箱子往指定地点一方,再一次踢开挡路的机器人,往外走去,留下一句:“还有广告册在楼下,我再去拿一趟,你们这小推车也太袖珍了……”
搬运工机器人忙转着滑轮跟上去,被“咣当”一下合上的玻璃门堵在了门里,徒劳地在原地转着圈圈,莫名显得有点凄凉。
正文 第四章
等罗宾老师从无数个策划方案里挣扎着爬出来、出关活动活动的时候,就看见他们的产品试用装和广告册全都已经被分门别类地摆放好了。
所有员工各司其职,气氛活跃而有序。
罗宾老师伸了个懒腰,感觉很满意,然而下一刻,他目光扫了一圈,突然发现少了点什么。
找了一圈,罗宾才回头问小朱:“对了,傅落呢?”
小朱伸出一根感应笔,指了个方向。
罗宾伸长了脖子,只见傅落被巨大的办公桌掩着,坐在了地上。
满地都是各种维修工具、零件和被五马分尸的机器人。
傅落挽着袖子,一手拿着一个微电流激发器,另一只手举着一本落满了尘土的说明书。
罗宾小心翼翼地问:“你会修这个?”
“不会,没接触过普通工作机器人,”傅落说,“会我干嘛还要看说明书?”
她说着,找到了机器人背后的一个触点,把微电流激发起按在上面:“好像应该是这……”
那机器人应声站了起来,活像喝了二斤二窝头的模样,歪歪扭扭地走了个“S”,然后蹲下,扎马步,一拳砸上了傅落办公桌的桌角,发出一声巨响。
傅落用微电流激发器的尾巴搔了搔头,十分淡定地说:“哦,那就是弄错了。”
罗宾老师什么也没说,默默地踮起脚走了……顺便关上了里间的门。
等回到安全地带,他打开通讯设备,发讯息给财务人员。
“如果我的办公室被强拆了,”罗宾老师严肃正经地留下遗言般的嘱托,“你就把报修的账单寄给付小馨女士。”
不过傅落没有拆他的办公室,她把整本维修手册和说明书全部阅览完毕后,对比实物一一标注了,又把电脑升到她头顶正上方,如果有不明白的地方,语音搜索引擎全面待命。
然后她就坐在那整整五个小时,大半天鼓捣这点东西,一动不动。
科技在加速生活,信息在扰乱视野,人们无时无刻不再追求效率,小学生进入学校上社会课学习的第一个概念就是“比较优势”——如何合理地把自己的目标分配给别人,通过交换和相互服务来达到双赢。
而这种教育产生的副作用是,许多成年人再也没有耐心去坐下来,慢慢地学做一样自己不熟悉的事情。
可这个傅落却好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她把机器人拆开又装上,装上又拆开,重复了至少十几遍,调出一张巨大的白板,用感应笔手绘了一张机器人故障部分的内部结构图,然后一个螺丝一个螺丝地查找作用和出处。
最后,在傍晚降临之前,她的机器人重新站了起来,隔空做了几个抓举动作,然后沿着既定路线缓缓地自己走了出去,到货梯待命了。
傅落完成了第一个成品,第二个就轻车熟路多了,很快,罗宾老师办公室墙角罚站的清理机器人也重新动了起来,猪圈一样的工作环境光速干净了起来。
做完这一切,傅落把工具箱收拾好,让搬运机器人送到了楼下,然后拿起刚送到的蝙蝠袖女装上衣走到了更衣室,换好,无所事事地从兜里摸出了一张阅读器。
通用的阅读器只有普通的纸张厚,三十二开和十六开的都有,可以非常方便地卷起来塞进兜里,也可以挂在外衣内部专门留出来的扣子上,存储空间能涵盖三个世纪以前的一座图书馆。
傅落手上的这一份阅读器里的内容,是用感应笔手写的。
原主人的字实在是不怎么样,是支楞八叉的孩儿体,字体又大又失衡,尽管这个年代,大家都只是会写字而已,字好的人少,不过丑成这样还坚持手写的人也的确不多。
而与难看的字迹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他的作图,那手绘的图片精确极了,无论是武器还是描摹的阵型,都恍如真实再现。
这是一本笔记,出自作战指挥系近二十年来最好、也是最差的学生,那位学长名叫叶文林。
叶文林是五年前——也就是傅落入学后第二年那一届的毕业生,简历漂亮得简直能闪瞎狗眼,据说他还在校期间就参与了古今经典战例手册的编撰,发表过不知道多少篇论文。
他在指挥部实习的时候,还赶上了一场清剿太空海盗的小型战役,叶文林以其气哭计算机的运算能力和万年铁公鸡的抠门水准,在极短的时间内提交了一份极其简略、也极其有效的战术参考材料。
这份材料最终被当时的指挥官采纳并大加赞赏,而也就是因为这件事,体能测试一直维持在军校“生存线”上的叶文林才得以在毕业后进入太空作战部最精锐的“尖刀”。
当然,人无完人,在那货的风光简历和人模狗样背后,叶文林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穷逼。
他身后好像有个吸钱的黑洞,无论是学校发的补助还是自己赚的稿费,都无一不被吸进去一渣不剩,抠门抠到了专家的地步,也不知道他的钱都去哪了,他的同学一致认为,此人超凡脱俗的运算能力,就是整天暗搓搓地掰扯他那三五毛钱练出来的。
傅落和这位差了好几个年级的学长相识是件非常偶然的事,那天正好是假期,所谓“假期”,也就是每个月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学生可以自由到校外活动,买东西约会之类。
傅落去学校附近的超市,替自己和室友买东西。
傅落的室友不幸是个吃货,除了两个人的日用品以外,室友要的零零碎碎的零食堆满了整个购物车还冒了尖。
由于放风的学生们一窝蜂地出来买东西,当天的超市收银窗口照常不够用了,机器人不够只好人顶上,收银员手工扫条形码整整扫了十分钟。
傅落家里算是中产,她自己日常开销也非常有限,所以手头零花钱一直比较充裕,花钱比较粗枝大叶,买东西不怎么看价钱,别人要多少她给多少,接过来就走,也从来不核对账单。
结果她结完帐刚要走,就被身后排队的一个人叫住了。
“哎,同学。”对方通过她的制服认出了她的学籍,“你那账单有问题。”
收银员和傅落一起回过头来。
只见那位叶天才面不改色地在大庭广众下说:“日用的卫生巾今天买一送一,她忘了给你扣除了。”
傅落和收银员面面相觑。
叶天才却毫不避讳地拿过傅落随便卷起来的账单,手指在卫生巾那一栏下面压了一条线:“这里计价两次吧?”
他说完又拉出收银柜台上的顾客用计算器,翻到折扣页面,调出今日买一送一产品名录,大喇喇地把实物照片摊在桌上给其他两个人看:“看,买一送一到明天中午十二点。”
两位当事人无言以对,最后,收银员默默地把多收的十块全球通币退给傅落,达成了某种无言的默契。
似乎这种时候,只要“呵呵”就好了。
叶文林这个奇葩一般的铁公鸡,他能在一切收银员和收银机器报价前,就精准地算出每一个购物车里货物的价格,他还能在超市里走一圈之后,就知道所有参与折扣、活动、买一送一等等的货物都有什么……哪怕是他根本用不到的。
哦,对,因为这件事,他自负功劳,还心安理得地从傅落的购物袋里拎走了一袋肉干。
“和学长不用客气。”这个贱人是这么说的。
比较有孽缘的是,叶文林正好是下一个学期傅落他们战术理论课的助教。
学长虽然比较贱,但是好在傅落学妹不怎么计较,一来二去还混熟了,在叶文林毕业的时候,被他当冤大头蹭吃蹭喝了整整一年的傅落终于从他手上得到了一点好处——叶文林留给她一个陈旧的阅读器,里面是他学生时代所有的笔记。
那一届毕业的时候,好多人在学校论坛上留言,求购叶文林的笔记,还搞起了虚拟拍卖,最高的出了三千多的全球通币,最后因为主人公一直装死,于是不了了之。
谁也不知道那本传说中武林秘籍一样的邪……不,是神物物落到了傅落手里——当然,是以“这么珍贵的东西交给你,以后每次见面,你可都要请学长吃顿好的”为代价。
不过那本笔记傅落拿回来以后,从头到尾研究了很多遍,到后来她有空就会拿出来看看,每次都能看出新的东西,确实受益匪浅。
傅落觉得就冲这个,以后每次见面都请姓叶的贱人吃“金本位”都没问题。
就在她趴在罗宾老师的办公室里,无所事事地看笔记的时候,一个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人突然在她旁边开口说:“你这个对‘三六一’阵型的分析很到位,确实是‘尖刀’以前用的行进方式,反应速度快,支援也来得快,但是不禁消耗,不过你这个版本略旧,现在已经改进了。”
傅落一愣,抬起头来,发现说话的人就是那天她在餐厅门口遇见的、让她觉得有点面熟的男人。
对方冲她微微笑了笑,点头说:“你好。”
小朱在旁边轻声提醒说:“这是我们的客户。”
“我姓杨,”男人接过她的话音,“我在太空作战指挥中心二部工作。”
傅落睁大了眼睛,下一刻,她猛地站起来,后脚跟一碰,行了个标准的军礼:“长官!”
她终于想起来眼熟在什么地方了,她的报道手册上有这个人的照片,太空作战指挥中心二部杨宁大校,未来的顶头上司!
悲……剧……啊……
正文 第五章
叶文林滚在沙发上,笑成了狗,衣冠禽兽一样整洁的衬衫被他自己作得发皱,毫不理会傅落充满杀意的目光。
“你,去电视上那个教人穿衣服化妆的那个男的那打杂,发现急需梳妆打扮的上门顾客是未来的首长,”叶文林抹掉笑出来的眼泪,“你真是倒霉催的。”
“需要打扮的是首长——他、的、妈。”傅落定定地盯着他看了两秒钟,她不是牙尖嘴利的人,但在叶文林面前总是忍不住破一下例,比如现在,她就忍不住慢吞吞地补充说,“另外师兄你知道吗?有时候你真的很贱。”
叶文林清清嗓子:“所以你这几天在美女堆里学到了什么?”
傅落诡异地沉默了。
叶文林:“怎么了?说啊。”
傅落:“……修理工作机器人。”
她话音没落,又遭到了叶天才下一轮惨无人道的嘲笑。
那无比倒霉的一天过去,下班后没多久,她就接到了叶文林的电话,这位臭不要脸的学长正好结束了一次任务,要返航地球休息,腆着脸叫傅落周末过来帮他办点事。
虽然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贱人,但是真的很有本事,傅落一方面觉得他王八蛋起来很王八蛋,一方面又无可抑制地有点崇拜他,这使得她每次都在内心深深地唾弃着自己的同时,被当成冤大头给叶文林宰。
等他笑够了,傅落才面无表情地问:“你请我过来帮忙,又先对我进行精神攻击,请问这是什么心态?”
叶文林坦然地说:“有便宜不占王八蛋,有乐子不找乡巴佬。”
傅落:“……”
“你真太不是东西了。”傅落站起来,夹起自己那依然空无一物的公文包往外走去。
“哎,等等等等!”叶文林纵身一扑抓住了傅落的衣角,“真有事求你帮忙,不白帮!”
傅落脚步一顿。
“真的,我以人格发誓,一点小体力活,报酬丰厚!”
傅落当然是不相信的,因为姓叶的从来就没有人格那玩意,不过她被叶文林奴役了这么多年,早已经养成了受虐习性,终于还是向后转,坐在了叶学长家的矮墩沙发上:“说。”
“帮我搬家。”叶文林说,“我打算搬到‘尖刀’总部去住,你帮我把东西弄到地面运送车上就行了,它已经设定好了航线,会给我送回去的。”
“至于报酬……”叶文林的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他拉开了一个柜橱,里面的东西让傅落一下坐直了。
“古今中外,最全的所有经典战例收藏,经过详细归档,有些更古老的还是纸质版本,每本案例收录了至少三位名将或者军事专家的点评,以及我个人的一些看法,这些都在我脑子里了,现在是你的了。”
“尖刀要倒闭了吗?不发工资吗?你穷疯了吗?就不能雇个搬运工机器人吗?”这四联问在她看见了这些东西的同时,就果断葬身在了傅落自己的肚子里,她抬起头露出一个异常积极的笑容:“什么时候搬?”
一整天以后,傅落一屁股坐在了叶文林家已经空无一物的地板上,活动着自己酸痛的肌肉——她是个军校生,不是扛大包的,一整天被叶贱人吆五喝六地干这干那,也是某种生理上和心理上的极大摧残。
不过……
傅落的目光扫了一眼叶文林答应给她的东西,那已经被打成了包,整整齐齐地放在了墙角。
“算了吧,”傅落苦中作乐地心酸着,“反正不给东西最后的结果也是帮,现在好歹收获还不小呢。”
……这个受虐狂正努力地把和劳动不匹配的报酬想象成了一堆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平复着自己不平衡的心态。
叶文林把冰箱里最后两瓶饮料拿了出来,递给傅落一个——两个瓶子自然是被粘在一起,果然又是买一送一的货。
傅落狐疑地接过来,小心翼翼地对着瓶口寻找了一圈保质期,却意外地发现竟还没有过期,顿时有些惊诧地问:“我有生之年还能喝你一口水?地球公转方向拧了吧?”
叶文林在她的刺猬头上抓了一把:“宽厚一点,不要这么刻薄。”
傅落顿了顿,真诚地抬起头:“我认为世界上比我宽厚的人真的不多了。”
随即,她打量着叶文林已经被搬空的屋子——虚假的窗户上显示着以假乱真的景色,屋主可以自定义成任何喜欢的场景,森林、城市、沙漠、草地甚至海底……上面的纳米材料会显示出相应的动态照片,让人有一种身临其境的错觉。
不过也只是错觉,那些动态图片的长度是有限的,播完也只会从头再播一边而已,盯着看的时间长了,哪怕是细致到纳米级别的像素,也会显得呆板又虚假。
没错,叶文林住在地下。
人口在减少,而人均土地面积在增加,这却并不意味着古代时候人们梦寐以求的“居者有其屋”可以实现了,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地上”还是“住在地下”成了某种鲜明的阶级划分。
地上的高楼只剩下公务机构和写字楼,所有的住宅都在从高变矮,经过数百年的变迁,已经发展到一座地上住宅配套一个公园的地步了,别墅与小院是最差的地上住宅,庄园与大院是主要组成,还有更奢华的,不一而足。
在人们无尽的穷奢极欲下,土地资源依然是极其稀缺的,寸土依然寸金。
绝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只能在地下拥有一套自己的房产。
即使像他们这样的精英级别太空服役人员,工资水平在同龄人中几乎是最高的,但初出茅庐,如果没有富裕的家庭帮衬,没有几十年的财富积累,也是不可能负担得起一座地上住宅的。
“你打算去单位蹭公寓住,把你家租出去吗?”傅落问。
叶文林坐在她旁边:“我把房子卖了。”
傅落吃了一惊,她知道,这房子是叶文林省吃俭用死抠门,攒了六年的稿费和学校补贴才买下来的。要知道地下房当然也分三六九等,叶文林的家地段不错,交通便捷,建筑精致,地下固体噪声污染处理得也非常好,算是地下房里最好的,在当时也是不便宜的。
“为什么?”
“因为最近几年我大概没什么机会回来住了,”叶文林说,“我一直不回来,也不方便打理房子,不好租。”
傅落敏锐地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点别的东西:“你是说……”
“快打仗了。”叶文林说。
傅落激灵了一下,随即,她意识到,叶文林虽然人品不怎么样,但绝不是碎嘴子把军事机密乱说的人,所以不可能有正式的命令,多半是他通过某些匪夷所思的蛛丝马迹自己推断出来的。
“和谁?”傅落放下饮料瓶,“太空海盗?过路的外星人?还是……”
叶文林摇摇头:“那些都不算什么,我们需要担心的,永远只有自己的邻居。”
“你是说……”傅落顿了顿,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人。”
“嗯,他星系人类。”
人类在太空的活动逐渐增加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终于有能力向广袤的太空发出有效的讯息了,在两百五十年前,就陆续开始和外星人的接洽,就像古时候大航海时代让人们意识到了其他大陆的存在一样,令人惊讶的是,原本的地球登记居民中竟然也有那么一小撮来路不明的。
而后人类的脚步才开始扩展到整个太阳系,两百零一年前,太阳系的第一个太空中转补给站出现,随后才产生了各国派出的护卫队性质的太空联军。
早期的太空联军无论是装备、规模还是战斗意识上都不怎么样,直接导致一百六十年前太空流亡部队入侵时候的不堪一击。
那时候,一部分地球人逃亡了,另一部分依然留在母星负隅顽抗,将那场原本一边倒的侵略战争打成了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整整六十年,傅落的祖母就是在百年前的大战中出生的,因此叫做“战争的一代”。
侵略者用漫长的苦难为人类磨练出了一把太空刺刀,终于因为补给不足而败退的时候,各国已经有了完备的太空防备系统。同时,在战争中逃亡的人类流落到了太阳系外不到一光年的地方一颗小行星上,人们利用技术惊恐地在那颗小行星上停留了下来,扎了根,从此被称为“他星系人类”。
“他星系人类的先人们,当年临阵脱逃,内里不乏各国高层,带走的不单单是人和物资,”叶文林轻声说,“还有当时各国的尖端军工科技,单以军事实力而言,有和我们一战的能力。他们自成政府,度过了最困难的时候,却在终于模拟出生态系统之后,迅速地从同盟转向内斗,到目前为止,他们的经济监测数据显示国内已经是一盘混乱,近期派系争斗的胜利者不幸是个鹰派的傻逼,他除了发动战争之外别无选择。”
傅落想了半分钟,虚心地问:“我没听懂,为什么他除了发动战争之外别无选择?”
叶文林转过头,突然不着痕迹地问了一句:“你的报到证上让你去二部报道?有没有说让你干什么?”
傅落摇摇头。
叶文林“哦”了一声,修长的手指轻轻地敲打着空了一半的饮料瓶子,思考了片刻:“我看过你在三部的实习评价,老曹给你的分不低,似乎是优秀?”
傅落眼睛一亮:“所以我能去哪?”
叶文林慢吞吞地说:“刚毕业一开始应该会把你分到二部总参那,那边正好要一批勤务兵。”
“啊……”傅落显而易见地失望起来。
叶文林乐了:“你‘啊’什么‘啊’,不是什么人想进都可以进的,一来你个人素质不错,二来也是我听说你妈和后勤那帮人有点关系,还有你爸……”
傅落面无表情地打断他:“别提他。”
“啧,大人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叶文林抱怨了一声,从善如流地转移了话题,“不然你还想去哪?”
傅落想也不想地说:“我也想去‘尖刀’。”
叶文林愣了一下,片刻后,无声地笑起来:“尖刀?尖刀有什么好的,万一有战争,尖刀就是绝对的前锋,是要玩命的地方。从联军成立的那天开始,每一个真正的军官的□□都是在总参打杂,你在那些人身边,思考问题的角度会上升一个高度,不比你上前线有前途?再说了,前线有什么好玩的?”
傅落皱皱眉:“我没想当官。”
叶文林:“首长们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大概也还没开始想,你大可以不用着急……唔,杨宁除外。”
“杨宁大校?”傅落连忙追问,“你认识他?”
“见过几面。”叶文林迟疑了一下,“他……他那个人风评还不错,据说很讲道理,因为相对年轻,思维很活络,也能听得进别人的话,脾气也比较随和,你在他手下,日子应该不会很难过。”
傅落没了精神:“是啊,那天他还亲切地夸我假期过得很有创意。”
她一点也不想在一个八面玲珑似的“面团”手底下做无聊的勤务,那还不如在罗叔叔办公室修理机器人呢。
叶文林没注意她隐含的抱怨,似乎出了会神,然后难得正色地接回自己的话题:“你可以和他多学一些东西,但是打交道的时候注意一些,别因为他看起来脾气好就放肆,也别太亲近。”
傅落一愣。
这次叶文林没有解释,只是没正经地说:“长辈给你的忠告你要记着,熊孩子别老那么多问题——看看都几点了,你再不跪安,是打算请我吃晚饭的节奏吗?”
傅落果断扛起她的“报酬”准备撤退,走到门口,她又想起来了:“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你觉得他星系人类会和我们开战呢?”
“因为……”叶文林替她打开门,用一种神棍拯救世界一样的咏叹调说,“这就是天才和凡人的区别啊。”
呸。
傅落转身就走。
“哦,对了,”叶文林突然一本正经地叫住她,又在傅落饱含着期待的回头中继续一本正经地问,“我一直想问来着,你这身蝙蝠侠的打扮是几个意思?”
妈……的……
正文 第六章
傅落生活习惯好,假期也早睡早起,坚持锻炼,比她那时常熬夜的妈强很多。
可是这天,叶文林说一半还留了一半的话却成功地让傅落失眠了。
为什么?
叶文林到底是凭什么判断两方的人类要开战?
傅落做事认真,在学校里基本没有什么科目短板,所有成绩都比较平均,因此很容易达到通常意义上的“优秀”标准,可惜即使优秀,也优秀得比较平庸。
不像叶文林,叶文林每次的成绩单都如同金鸡独立——永远少一条腿。
然而傅落又总是有点死心眼,当她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一个问题的时候,越发意识会到自己和叶师兄之间巨大的差距。
天才和普通人之间的差别吗?那也太让人不甘心了。
傅落就这么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当年她刚开始参加新兵军训的时候,正好赶上了一个变态又较真的班长,尽管他的任务就是教这群新兵蛋子怎么站和怎么走这么两件屁事,却非要把自己当成个打基础的重要环节,总以仪仗队的标准来板蛋子们的军姿。
人没站直之前,睡觉是不给发枕头的,后来傅落站直了,也落下这么个毛病,睡觉的时候即使有枕头,她的姿势也直挺挺的,活像一具肌肉没来得及萎缩的僵尸。
她死了一样地干躺了二十分钟,又诈尸爬起来,摸黑趴在地上,开始一组俯卧撑一组仰卧起坐地做运动,消耗过剩能量。
可惜仰卧起坐刚做到第二组,付小馨女士就不客气地推开了她的卧室门。
傅落只见一张贴着面膜的大白脸骤然从光线晦暗的门口冒了出来,黑洞洞的眼睛里闪烁着某种苦大仇深的色彩。
简直就是个误闯人间的森林大妖!
傅落吓了一跳,本能地弓起后背,收紧了肌肉,第一时间把自己移动到床脚和柜橱夹角的位置,这才按开了灯。
结果与灯光一起亮了的,还有付小馨女士那熟悉的怒吼声:“你作什么妖呢?砸得地板‘砰砰’直响,有病是不是?”
……忘了说了,付小馨住在傅落楼下。
傅落抓了抓头发,慢吞吞地站起来:“我就简单活动一下。”
她下面穿着睡裤,上身穿了一件黑色的工装背心,这样一来,她的平胸大棒骨和充满力量感的肌肉就一目了然了,一眼扫过去,付小馨顿时感觉一股浓重的忧愁油然而生。
她扑上去,双手掐住傅落的胳膊,恨恨地用力拧……
……悲催的拧不动。
付小馨几乎是贴着傅落的脸咆哮:“你就非要把自己练成个变形金刚吗?”
傅落往后退了一步,避开她的唾沫星子。
付小馨继续咆哮:“我把你送到罗叔叔那,就是让你学怎么做俯卧撑的吗?”
傅落莫名地回答:“不是啊,我早就会。”
付小馨:“……”
她沉默了两秒钟,发出了更加惊天动地的吼声:“你居然还敢顶嘴!”
傅落立刻紧紧地抿住嘴,同时双手接住她妈脸上被狮吼功生生震下来的面膜,像贴窗花一样小心翼翼地给挂了回去。
这一举动似乎提醒了付小馨,她立刻“蹬蹬蹬”地跑下楼,片刻后,拿来一个纽扣大的小盒,摔在傅落面前:“拿着!”
傅落:“这什么?扣子?”
“扣你个头。”付小馨撕开小盒上面薄薄的一层膜,空气中立刻浮起一股幽幽的兰花香味,只见小“扣子”飞快地在桌上旋转了起来,里面冒出越来越多的白泡。
傅落往旁边躲了一点,心说这怎么还吐白沫了?
白泡泡渐渐开始脱离了地球引力,升起到半空中,这时,整个房间都开始弥漫起兰花香氛,很快织就了一片香雾,片刻后,香雾变色,凝成了一个五彩缤纷的大泡泡,泡泡升到傅落面前,“啪叽”一下,碎了。
傅落连忙要伸手擦:“这玩意怎么还喷我一脸啊?”
付小馨:“那是精华液,你这个土鳖!”
土鳖呆呆的,不明所以。
付小馨耐着性子指导说:“把精华液抹均匀以后,再敷上面膜。”
桌上那个吐白沫的小纽扣已经在旋转中展开成了另一张大白脸面膜,傅落睁大了土鳖眼,犹犹豫豫地不动弹。
付小馨又怒:“快点啊,又没让你拆炸弹,磨蹭什么!”
傅落这才迟疑地开了口:“……我……今天晚上好像没洗脸。”
屋里经过了片刻诡异的沉寂后,突然爆发出一声能刺穿人类耳膜的尖叫:“傅落!不洗脸就上床,你还是人吗?”
一分钟以后,傅落房间的门被狠狠地甩上了,留下一屋子精华液的香味,还有一个大白脸“汉子”,僵硬地靠着床坐在地上。
脚步声渐渐远去,傅落侧耳仔细听了听,确定外面没动静了,才一把扯下了脸上的面膜,溺水一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上这么个东西,她感觉鼻子附近好像堵了什么,一直屏住呼吸来着,脸都快憋紫了。
这一口深呼吸,导致浓烈得有些尖锐的香味就这么毫无缓冲地刺入了傅落的鼻子,她扭过头去,狠狠地打了个大喷嚏。
多么糟心的一个夜晚!
傅落暗自决定,明天要去买盒喉片给她妈,要不她一天到晚这么扯着嗓子嚷嚷,一定会把自己咆哮成咽喉炎的。
傅落随便抹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的东西,打开了叶文林送给她的资料,把太空流亡军入侵地球之后的内容都分了出来,按着叶师兄归档的时间顺序,从头学起。
她拿着阅读器,走到墙角,把枕巾叠成方块,垫在地上,而后贴墙倒立起来,以头顶撑地,一点一点地研究起来。
她一定要自己找到答案。
第二天,傅落顶着黑眼圈,照例跟所有俊男美女道早安后,在他们围观大熊猫一般的稀奇目光中,先把办公室里的工作机器人都检修了一遍,在搜索引擎和说明书的帮助下,排除了几个没见过的小故障,然后钻进罗宾老师的办公室,再次一头扎进阅读器里。
关于她的来历,现在罗宾老师的员工们已经有了个圆满的解释——除了小朱以外,大家一致认为,这位“高人”一定是老板不满意大楼物业,自己雇来的机械师。
然而傅落坐下没有多长时间,罗宾老师就把她叫了过去。
“今天你和小朱跟我走一趟吧。”罗宾老师检查着他大得不可思议的化妆品工具箱,“有一单子活,就是那个杨大校家,我上次见你好像认识他……”
傅落的表情立刻像是生吞了一个苦瓜。
“能不去么?”她小声问。
“不去?为什么?”罗宾没留意她的面部表情,还奇怪地反问,“杨大校还特意点了你的名呢。”
傅落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确定自己在未来上司的心里一定留下了某种奇怪的印象。
去大客户那里,当然不能“光着脸”,罗宾老师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傅落觉得他简直就像谴责自己“光着屁/股”一样。
罗宾先是丢给她一套奇怪的、看起来有点半男不女的衣服,等她换上后,又把她按在了椅子上。
小朱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着,罗宾老师粗鲁地捏着傅落的下巴,端详了一番,虽然在勉强克制,但依然不可避免地流露出几分嫌弃。而后,他像是马上要化腐朽为神奇、化烂泥为砖瓦的大师一样,叹了口气,挽起了袖子,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对小朱抬了一下下巴:“告诉他们,感兴趣的可以过来观摩。”
这句话开启了傅落长达一个半小时的苦难副本,罗宾老师带着薄如蝉翼的手套,手里拿着各种工具,在傅落脸上比划着,时而做出各种公式化的讲解。
傅落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具医学院解剖台上的尸体。
“给别人做造型,你要思考的不是把她变成什么样子,而是怎么抓住这个人本身的气质,加以凸显和美化,强扭的瓜不甜,每个人都有独特的气质,找到那个答案,你整个策划就有了方向。”
见习的员工们在自己巴掌大的终端上飞快地记录着,傅落插嘴说:“报告……”
罗宾老师和颜悦色:“嗯?”
傅落:“我认识一个人,他最本质的气质就是猥琐,请问这个方案该怎么设定?”
“……”罗宾老师叹了口气,温声细语地说,“孩子啊,你还是闭嘴吧。”
与此同时,正准备搭特乘回尖刀总部的叶文林打了个喷嚏,他揉了揉鼻子,低声念叨了一句:“谁骂我?”
旁边的女孩立刻体贴地递上一张带着淡淡药香的纸巾:“你是不是感冒了?”
“怎么会,我的疫苗还没过期。”叶文林亲昵地把女孩的一缕长发拨到耳后,用被夺舍般不正常的温柔声音说,“你回去吧,好好照顾自己,等着我。”
特乘发出一声长鸣,缓缓地启动了,叶文林仍透过窗户望,依依不舍地望向站台上的姑娘,冲她挥着手,直到再也看不见了。
他这才有些怅然地收回目光,拨通了傅落的电话,那边不知在忙什么,没有接。
叶文林想了想,发了一条信息过去:“师兄走了,替我照应你一下你嫂子……虽然她不一定会等我。”
这条信息刚刚显示发送成功,舱里座位开始自动调整,乘务员的声音响起:“请诸位战友注意,我们即将进行第一次加速……”
特乘发出巨大的轰鸣,转眼就从尘埃与云海之上飞离了大气层,叶文林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与地球最后的和平时光挥别。
地球上车水马龙依旧。
傅落被允许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时候,有种刑满释放的感觉,尤其围观群众们还一致给予了某种意味不明的掌声。
她抬了抬胳膊,最高只能伸平,上举会卡住,这让她觉得有点局促。
好像被衣服五花大绑了……
还有脸上,罗宾老师给她化了妆。
傅落这辈子最后一次化妆,还是小学三年级学校集体演出的时候老师给化的花猫脸,之后再也没有受过这样的折磨了。
嘴唇上有东西,她总是想舔一舔,脸上似乎被糊上了什么,这使得她总担心妆面会掉下来什么,连最细微的表情都不敢有了,彻底变成了一个面瘫。
罗宾老师最后找了个无镜片的眼镜框给她带上,又在她的头发上抓了一把,打量她一番,倨傲地说:“六十分吧,没那么多时间打理,简单弄一弄,勉强能出门见人。”
“哇,又帅又美。”小朱及时赶上,找准角度狠拍马屁,还回头问傅落,“是吧?”
一点也不……
傅落正了正那骚包的眼镜框,看着镜子里换了衣服化了妆、妈都认不出来的自己,颇为郁闷。
她觉得自己可能确实不是很能理解所谓的“时尚”,反正她认为以前那样就挺好的,只是看着有点像男的,但正面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姑娘样来的,大概就是个有点糙的普通姑娘,古代农业没能实现机械化的时候,村姑农妇都是这种糙法,这没什么,非常正常。
但经过了罗宾老师一番捯饬,打造出了所谓的“中性风”,她却觉得自己突然不男不女了,变成了一个非同凡响的人妖。
再联想起罗宾老师所谓“抓住一个人最根本的气质”,傅落开始胃疼,难道她的气质就是一股幽幽的人妖气吗?
真相不用这么凄凉的好吧?
罗宾老师一行人和浑身别扭的傅落就这样来到了杨家。
杨家在城市最中心的位置,有一座地上大院,后面就是一片数十亩的人工湿地公园,可见是土豪中的大土豪了。
这不稀奇,虽然傅落没有刻意八卦,但据说杨宁大校今年才三十七岁,青年……甚至能说是个毛头小子,做到这个位置,除了他本人有本事之外,家庭背景肯定不会是一片空白。
杨宁亲自迎了出来,这个人不笑的时候有些阴郁,笑起来却显得亲切极了,似乎比罗宾老师那个前台姑娘还有亲和力,让人觉得十分熨帖,言谈进退有度,不骄不矜,好像罗宾一行不是他雇来的服务人员,而是他的老朋友。
他甚至还透过易容一样的妆容,认出了只见了一次的傅落,微笑着打量她一番后,杨宁温和且充满鼓励意味地评价说:“很不错嘛,我们二部也有自己的仪仗队,你要是进去,就把他们都比下去了。”
这句话把傅落夸得肝都疼了。
做勤务已经十分蛋疼了,仪仗……那还不如在罗叔手下当人妖呢!
正文 第七章
罗宾老师这次要服务的对象,就是杨大校的母亲——严格来说是继母。
这位将军夫人要过五十岁生日,整数,晚上会有一场隆重非常的生日宴会,会场已经布置停当,请柬也都发出去了。
女主角的妆容造型当然要闪瞎狗眼,要艳压全场,那也关系到杨老将军的颜面,总不能人家好不容易啃棵嫩草,吐出来一看是条狗尾巴吧。
半个月以前,杨宁就出面联系好了罗宾老师,双方开始紧锣密鼓地沟通方案,一遍一遍地删改,一点一点地商讨各种细节,简直比战前的内参们还严谨,直到头一天晚上,才把整套造型方案完全确定下来。
傅落多少觉得有点不真实,不是她不想相信叶文林,而是现实太赤/裸裸——真的有开战的可能性吗?
可是堂堂太空作战二部的杨大校竟然还在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煞有介事地干这个!
如果是真的,那……可实在是有点“将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的意思了。
感情上,傅落想认同叶天才,理智上,她又真心不希望自己未来的上司是这么一个浮华的人。
杨大校的后妈,也就是将军夫人,名叫季桃,人如其名,是个面如桃花的大美人。
以罗宾老师为首,十多个助手全都围着她一个人转,众星捧月一样地打理着她露在外面的每一颗细胞。
一群人井然有序又严肃异常的模样,让傅落不由联想起电视里,申请吉尼斯纪录的那个世界上最大的包子的制作过程。
先是手膜、脚膜、唇膜、面膜、眼膜,发膜……各种膜,把客户像个蚕蛹一样地糊在了中间,好在面膜里留了两个窟窿让她不至于活活憋死。
众多精华液的味道混合在一起,充斥着整个卧室,花香草香海洋香,“姹紫嫣红总是春”的即视感浓烈非常……对于鼻粘膜有些敏感的傅落来说,简直就是生化武器。
罗宾老师没有上手,只是淡定地在一边指导助手们,有专门负责折腾头发的,专门折腾手的,专门折腾脚的……照这个意思下去,正式上妆和打理头发的步骤大概起码要傍晚才能开始,眼下还没到他老人家亲自上阵的时候。
傅落只围观了一会,就觉得眼花缭乱,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一身确实是罗叔叔手下留情,真的就只是“简单打理”一下而已。
为了不给人家碍事,她默默地溜了出去,直挺挺地戳在了门口,一动不动,假装自己是个看大门的石狮子。
不一会,脚步声传来,只见杨宁带着个保姆走过来,保姆手里推着一辆小推车,里面是饮料和各种零食,专程给屋里的工作人员送来。
“考虑到诸位的饮食习惯,这些都是无糖零脂肪的食品,”杨宁站在门口,并没有进去,只是示意保姆把校车递交给罗宾老师的一个助手,客客气气地说,“诸位如果还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叫我,辛苦大家了。”
傅落冷眼旁观,认为作为一个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的儿子,杨宁为他后妈做到这种地步真算是仁至义尽、无可指摘了,他亲自联系罗宾老师、亲自跑去沟通方案就不说了,现在又在这里全程陪着。
反而是那位女士的两个亲生儿女,一时好奇之后露了个面,转眼就没了耐心,又不知道跑哪去了。
没有架子,周到,温和,好脾气……傅落心里暗暗评价着这个未来的上司,大概人品确实不错吧。
可她依然不想在这么一位首长的麾下做勤务兵或者仪仗。
从她年幼时第一次听说“尖刀”的名字开始,就对这个太空军事组织着了魔,冥冥中,似乎有某种说不出的缘分,在那名字落入她耳朵的刹那,就让她产生了毫无来由的归属感。
仿佛她天生就是属于那里的。
可是……
傅落的目光落在杨将军家雪白的墙面,壁纸上优美地滚动着时开时谢的动态花朵,她盯着娇艳欲滴的花瓣,觉得前途有些迷茫。
以她现在的能力,确实不足以进入尖刀——傅落不得不承认,无论她怎么样奋力地追赶叶文林的脚步,似乎都无法缩小他们之间的差距。
更何况……她妈和她那若干年前离婚再娶的爸爸汪仪正,都不会答应她上前线的。
那时候傅落高中都没毕业,就一个人偷偷跑去参加了军校的提前招生,直到通知书下来,才把这事通知了她蒙在鼓里的妈,付小馨当时脸色就变了,可是看着傅落欢欣鼓舞的模样,又勉强以成年人的克制力忍住了,没有在她面前发作。
不过付小馨当天晚上整整哭了一宿。
她妈一点也不想让她当一个军人,别管是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这些,傅落都心知肚明。
可浩瀚的星河始终是她的梦想啊。
她从小就能把日子过得非常随和,什么都能凑合,唯有这么一点点执着,好像是用灵魂细心呵护的火种,怎么可以轻易放弃呢?
突然,一瓶饮料递到她眼皮底下,傅落脊柱一绷,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发现杨宁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她旁边。
傅落顿时又紧张起来:“长官!”
杨宁随意地摆摆手:“你还没正式入伍呢,再说我也正在休假,不用那么正式,别每次都像报数一样在我耳边嚷嚷——给,喝点水。”
傅落讷讷地接过饮料瓶:“哦。”
杨宁问:“你不进去帮忙吗?”
傅落:“我不负责这个。”
杨宁:“那你负责什么?”
傅落迟疑了一下,照实说:“就……搬一搬器械什么的。”
屋里的女人毕竟不是亲妈,又年轻,成年的儿子总要避嫌,杨宁不方便里出外进地在后妈梳妆打扮的时候随便走动,于是也跟傅落一样守在了门口,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了起来。
杨宁:“你上次跟我说你是刚毕业的对吧,成绩怎么样?”
傅落立正:“报告长官,十项全优!”
杨宁:“……放松点,我就是随便问问。”
傅落把身体重心挪到右脚上,稍微松垮了一点。
杨宁:“我听说你们这一届的应届生实习被安排在了三部,老曹给你实习成绩了吗?”
傅落再次条件反射地恢复立正姿势:“报告长官,给了,优!”
杨宁无奈地看着她。
傅落这才想起他“闲聊”的指令,于是重新把重心挪到了左脚上,以十分的僵硬的姿势,强逼着自己再次“松垮”了一点,像个犯了错误的新兵蛋子一样低了低头,局促地捻了捻脚尖,把罗宾老师特意用闷骚的眼镜框、带闪光的发胶营造出来的一点带着中性风的风流倜傥气给败了个殆尽。
可见这回时间紧任务重,罗宾老师是真走眼了——傅落这个同志,她确实不适合充满骚气的“人妖风”,她就适合城乡结合部子弟出身的小兵风。
“你……唉,算了,还是看电视吧。”杨宁说着,在墙上随便按了一下,壁纸上的花朵消散了,清晰的屏幕显示在墙面上。
俩人罚站一样地一起背靠墙壁站着,一水地军人式的笔杆条直,两双眼睛同时盯着电视,好像那是一颗随时准备爆炸的导弹,反正那屏幕本身好像都跟着颤抖了一下。
电视里正在播一段星际新闻,说的是他星系人类大选的事。
“有关人士透露,经统计,鹰派候选人阿道夫此次获得了近八成的选票,已经稳操胜券,那么阿道夫在竞选演讲中有哪些倾向呢?人们又期望他会给他星系地球带来什么样的新局面呢……”
八成选票……
傅落脑子里突然有东西灵光一闪。
就在这时,杨宁在一边慢吞吞地开口说:“你的报到证下来以后没多久,汪政委就已经跟我打过招呼了,我以前认识你父亲,你私下里见我也不用那么紧张,平时拿我当个大哥就行了。”
傅落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皱了皱鼻子。
杨宁知道她父母离婚的事,不然她也不会不随父姓。
当然——其实杨宁不知道,出于某种原因,傅落也没随母姓,但此时察言观色,他发现傅落的表情更像是对长辈多事的撒娇式的抱怨,似乎不像普通的单亲家庭孩子那样,跟离开自己的那方父母关系紧张。
可惜关系不熟,杨宁不方便多嘴问。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转换了话题:“你有没有打算?想去哪部分?”
傅落犹豫着看了他一眼,杨宁立刻就笑了起来——果然是刚从学校毕业的小孩,胸无城府,面无遮拦,心里想什么几乎让人一目了然。
他耐心地安抚说:“我说仪仗队的事是闹着玩的,你就算真有兴趣,也得让军需处单独预备一双内增高的鞋才行。”
傅落迟疑了片刻,盯着仍在评论他星系大选的电视问:“我能不能去前线?”
杨宁一愣,突然眯了眯眼,顿了一下后,声音放的更缓更轻。
“前线?”他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又没有打仗,哪来的前线?”
傅落盯着电视,理了理自己脑子里浆糊成一团的头绪:“一百年前,我军抵抗宇宙流亡军之战取得了全面胜利后的第二年,已经在他星系建立生态系统和政权的他星系人类发来贺电,并隐晦地表明了想要回归地球的意愿,被当年的联合国以空前的全票拒绝,而后一百年里,双方明面上关系缓和,官方间虽然一直在谈合作,贸易往来不断,但是民间抵触情绪一直在发酵,太空人类联盟网上的‘以太平台’里,大规模的网络战争在一个世纪之内发生了六次……”
“七次,”杨宁忍不住纠正说,“最后一次正好在太空自由贸易区协定签订前夕,官方把消息压下来了,怕影响不好,那时候估计还没有你呢——所以呢?你想说明什么?”
傅落有些忐忑,但她从杨宁的表情上什么都看不出来,好像他们只是在平平淡淡地拉家常。
“还有……”傅落组织了一下语言,“他星系人类政权动荡五十年,经济持续倒退,三十年前,曾经有过短暂的统一,当时鹰派以微弱的民众支持优势取得执政权后,拿出了一份‘重返地球’的提案。”
她顿了顿,继续说:“尽管是同一个种族,但是两个政权之间,想要合二为一‘重返地球’,那就只有开战了。”
杨宁慢吞吞地说:“哦?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就是因为那份疯狂的提案,让刚刚一统的他星系政坛再次归于动荡,是什么让你认为第二次鹰派上台,他们会做出一样的选择?”
傅落飞快地说:“因为这次鹰派掌门人阿道夫获得了将近八成的选票,这说明是他星系的人民在选择战争。”
杨宁似乎有些意外地看了傅落一眼,双手背在身后,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为什么三十年前的人民没有选择战争呢?”
傅落愣了片刻,她还没有想到这里,好一会,才有些不确定地问:“是因为当时逃离地球的那一代人还活着,对自己的母星动手,心理上过不去?”
杨宁没有赞同,但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打量了傅落片刻。他的眼窝有点深,瞳孔的颜色格外黑沉,从里面射出来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了些许讳莫如深的意味,好一会,才问:“这些都是你自己想的?”
“啊?”傅落有些不自在地抓抓头发,结果这么一抓,她感觉自己粘了满手的发胶,顿时更加不自在了,“不是,是我一个师兄提醒的,不过他没说清楚原因,原因部分是我自己刚才看电视瞎猜的,可能有些不对吧……”
“敏锐,难得的不耍小聪明,只是还嫩,欠锤炼,白纸一张的年轻人,背景不轻不重,牵扯不多,也许可以收来用。”杨宁心里飞快地给了傅落一个评估,“可惜……是个女孩,不知道她能走多远。”
他脸上不动声色地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用非常假大空的语气毫无诚意地夸赞了一句:“嗯,不错,很有想法。”
正文 第八章
将军夫人季桃大概是罗宾老师可以载入史册的经典之作之一了。
当她带着完整的妆容出现在所有宾客面前的时候,现场有那么须臾间是鸦雀无声的。
和平时代的美丽永远是一种稀缺的、他物无法代替的生产力。
季桃依然年轻,岁月却已经赋予了她稚嫩的小姑娘们没有的韵味,被罗宾老师的神笔一扫,分毫不差地发掘了出来,使得她整个人有了某种让人窒息的灼灼之妍。
已经头发花白的杨将军走过去,递给她一只胳膊,季桃挽起他的手臂,低头一笑,眉心和眼角仿佛相呼应成了一朵桃花,在她颔首的刹那,绽放如亭亭桃枝上盈满的春意徐徐。
罗宾老师成名多年,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作为长子,杨宁当然要走过去有所表示。
“妈妈,”他毫无障碍地这么称呼着年轻的继母,“生日快乐,您今天真漂亮。”
季桃一歪头靠在将军的肩上,心情异常明媚地说:“那也是你的功劳,谢谢。”
乍一看,这一家三人好像比吉祥三宝还要和谐。
杨宁冲杨将军夫妇举了举杯,侧身让开了路,让今天的主角走向主持的位置,嘴角缱绻温柔的笑容好像是以某个特别的角度,被刻在了那里,俊秀而美好得像故事里的男主角。
而垂下的、浓密的睫毛却挡住了他眼神中冰冷的杀意。
“秋天没到,还不是花谢的时候。”杨宁在心里轻轻地对自己说着,嗅了嗅玻璃杯里飘摇而出的酒香,浅浅地抿了一口,继而轻而又轻地喟叹一声,“酒真不错。”
透过人群,杨宁看见了同样受到了季夫人盛情邀请留下来的罗宾老师一行,远远地冲罗宾举起酒杯致意,弯起来的笑眼就像春风吹皱的湖面,方才那一瞬心头插刀般的隐忍好像从未存在过。
这场宴会却让傅落纠结透了,人山人海的场面本身已经让她觉得不大舒服,本想扫荡一盘吃的就找个角落填饱肚子的,没想到刚啃俩大虾,底还没垫完,就被罗宾老师抓住了。
小半个月的时间,已经让罗宾把对她的最后一点客气也消磨干净了。
罗宾一把抢过傅落手里的盘子,咬牙切齿地在她耳边时说:“你要是不想过一会把紧身衬衫的扣子崩开,就尽管吃。”
傅落低头看了看自己“不合身”的衣服,沉痛的心情立刻生动地浮现在原本面瘫的表情上。
罗宾毫无同情心地说:“改善形象的第一步永远都是控制体重,从今天开始,你就减肥吧。”
傅落刚想辩驳,却罗宾老师先一步打断。
“实话跟你说吧,你妈昨天晚上又给我打电话了,让我一定要对你狠一点。”
“难道我很胖?”傅落有点难以置信。
罗宾看起来有点消化不良:“难道你一直觉得自己很纤细?”
傅落:“但是……”
罗宾:“没有但是,现在开始,不许离开我的视线,除了无糖零脂肪的饮料,什么都不准拿。”
“一顿不揭锅,两顿一边多。”傅落心里默默地想。
“以后每天只准吃三成饱。”罗宾老师的下一句话打碎了她的幻想。
“这日子没法过了。”傅落仰头望向杨将军大厅里灿烂的吊顶。
“啪”一下,罗宾老师毫不客气地打掉了她无意识地拿起的一颗葡萄,瞪了她一眼。
傅落却突然抬头,望向他身后,跟什么人打招呼似的点点头,罗宾老师条件反射地回过头去,趁这个机会,傅落以极其敏捷的身手钻进了人群里,一转头的工夫已经不见了。
她还顺手从桌上拎走一块纸杯蛋糕,一口就塞进了嘴里,腮帮子上鼓起半个拳头大的一个包……难为她竟还能闭着嘴嚼东西。
傅落含着蛋糕,飞快地从人群中穿越而出,走向无人注意的墙角。
就在她还没来得及为自己的机智敏捷点个赞的时候,突然,她的后背被人重重地拍了一下,险些把她嘴里的蛋糕给拍出来。
傅落往前跨了一大步,捂住嘴,艰难地把蛋糕咽了下去,转过头去看到底是哪个二逼这么没轻没重。
“傅落!”那人好像这辈子没学过什么叫做“小点声说话”,直眉楞眼地喊出来了她的名字,带着一点少年人没来得及发育的清脆尖锐的嗓音。
与此同时,一股熟悉的、让人不愉快的香水味飘进了傅落的鼻子。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顶着一头黄毛,一只耳朵上打了一溜耳洞,耳饰重得快把耳朵坠得两边不对称。他长着一张男孩里不多见的小尖脸,一只眼还画了细细的眼线,活像被人一拳揍成了乌眼青。
少年十分无礼地上下打量了傅落一番,挑挑眉,冷嘲热讽地说:“你竟然也会穿一百块钱以上的衣服?一定是我睁眼的角度出了问题。”
傅落面无表情地说:“那真对不住。”
少年双手背在身后,做作地看着傅落啧啧有声:“还化妆……你是忘带身份证,怕上女厕所的时候被人当流氓吧?”
傅落心里无奈,这个少年比她小五六岁,矮半个头,瘦得像只小猴子,在她眼里就是个小屁孩,她懒得和小崽子一般见识——可惜小孩也分成“萌正太”和“熊孩子”两个亚种,面前这位毫无疑问的是后者中的典范。
见她几次三番不回应自己的挑衅,少年不知是不甘心,还是越发得寸进尺,上前一步,还踮起脚够到了傅落鼻梁上的时装眼镜框,毛手毛脚地给摘了下来。
这小崽子捏着眼镜腿用力晃了晃,撇着嘴说:“你这又是从哪淘来的地摊货?你妈很穷吗?为什么老让你看起来这么穷酸?”
傅落叹了口气,伸出一只手,淡定地说:“给我。”
少年眼珠一转,抬手要往外扔:“也就是你能把这些破烂带出来,也不嫌弃丢人现眼……”
旁边突然伸过一只手,轻巧地把那小崽子手里的东西抢了回来。
只见小朱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优雅地上前两步,顺手把眼镜框塞回傅落手里,转身,笑容可掬地对那少年说:“不好意思,这是时装大师爱德华先生一百年前的用来搭配‘教授’的粗呢系列时出的一批限量版眼镜框,为了保持格调,没有打logo,前一阵子拍卖会上拍出一个同款的,价值七万八千全球通币,请问您有什么意见吗?”
傅落:“……”
七万八!她两年的学校津贴!这些狗大户们丧心病狂!
少年先是噎了一下,梗着脖子恶狠狠地说:“这种明显的假冒伪劣……”
小朱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搭在傅落肩膀上:“高挑,低调,卓尔不群,内敛的细边黑框首尾呼应,修饰面部气质,缺席的眼镜片却释放了那些能够洞穿星河的目光,是最后的点睛之笔,这才是‘教授’系列的精髓,只有苦苦追赶时尚的土鳖才会拿着放大镜去和人争辩一副眼镜框是真是假。”
小朱伸出修得尖尖的手指甲,轻轻地点了点少年的眼角:“晕开了,你的眼线画得实在太拙劣了——‘潮流易逝,风格永存’的名言都没听说过吗?真是……啧,小朋友,我看你有空在这里嘲笑别人,还是多买点糖吃吧,‘一百零一块钱的衣服’也拯救不了你了。”
说完,小朱小鸟依人地挽起傅落的手臂,亲昵地说:“老板还在找你,走吧。”
留在原地的少年气急败坏地叫喊:“傅落!”
傅落假装没听见。
那位恼羞成怒起来:“我会告诉爸爸!”
这一次,傅落的脚步停了一下,她转过头去,认认真真地对那跳脚的少年说:“你今天是替汪仪正来的吧?正好,替我给他带个话,以后我的事,让他少管。”
少年:“你敢!”
傅落深沉地叹了口气:“你要是能再长高十公分,我保证把你一个揍成两个大。”
一句话戳了少年两个死穴,熊孩子的脸当场就紫了。
小朱“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早就看见那讨厌的少年带着莫名其妙的敌意挑衅傅落,一开始觉得那场景简直就像一只蹦来蹦去的山鸡在挑衅俯卧休息的狮子,眼看着山鸡已经跳到狮子鼻子上去啄人家的额头了,她终于忍不住出来教训了一下这不知哪来的小孩。
……反正过了今天晚上,也不会有人记得她这种跟着老板蹭饭的小人物。
“那个炸毛小娘炮是谁?”走开了一段,小朱低声问。
“……我弟。”傅落糟心地说。
小朱觉得下颌骨卡了一下,不由自主地问:“亲……亲的?”
“亲的,同父异母,学名汪亚城。”傅落低头摆弄了一下她的眼镜框,皱皱眉,“这东西真的值七万八?”
“能值七块八就不错了。”小朱看了一眼傅落,又想了想方才那熊孩子的人妖模样,终于发现了,性别倒错好像是傅落他们家人的特色。
“你刚才说学名?”小朱忍不住问,“难道还有俗称?”
“有啊,”傅落说,“我一直叫他汪二狗。”
小朱:“……”
“不是,你们家……”
她正说到这里,突然,傅落脚步一顿,若有所思地望向某个角落。
“怎么了?”小朱问。
“那个机器人好像不对劲。”傅落的声音压到耳语一般的大小,嘴唇几乎看不出掀动。
那是一个清扫机器人,傅落每天都要给罗宾老师检修一次,现在,她对这种工作机器人已经挺熟悉的了。
为了保障机器人不给主人造成不便,这种型号的清扫者后背上有一个三角传感器,让它只有在找到一个两面墙壁的夹角角落时,才会进入待机状态。
可那个机器人已经在桌子腿附近待机良久了,耳朵上有个二极管不停地在闪烁,似乎是出了什么故障。
而片刻后,那个清扫机器人在傅落的目光下移动到了另外一张桌子下面,手里的扫帚在空无一物的干净地面上一下一下挥着。
抱着她一条手臂的小朱感觉傅落手臂上的肌肉陡然绷紧了,眼神突然锋利起来,小朱不由自主地放开了她,忽然有点害怕。
清扫机器人靠眼睛上的传感器来确定待清扫的垃圾位置,也是靠这个传感器来避开障碍物,一旦传感器或者中间的传输系统出现故障,后面的保险丝会自动按照短路处理,切断电源……
换言之,这种能走能躲开障碍物,却不能判断有没有垃圾的故障是不能发生的!
而且耳朵上的二极管闪烁代表电量不足,通常机器人都会回到待机状态,怎么可能大范围地轻易移动?
傅落的目光从人群中滑过,一眼扫过去,这种奇怪的机器人至少有七八个。
“嘘——”傅落伸出一根手指,压在嘴边,示意小朱不要多嘴,她下意识地摸向后腰,摸了个空,才想起自己不在执勤状态。
麻烦了,傅落想。
看着那混杂在人群里、呈现出某种半包围结构的机器人,她心里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正文 第九章
楼梯附近有一个小的吧台,请了一个调酒师,有全套的轻便型户外调酒设备,还可以玩傻瓜式自助,非常刷时髦值。
不少年轻人都聚在那,傅落大步走了过去,路过水果台的时候,顺手捏住了台前正在给苹果切花刀的机器人的手,蛮力掰掉了机器人一根手指,把水果刀抽了出来,在绸缎的桌子上抹了两下,裹上了一块餐巾,塞进了兜里。
水果切得好好的机器人没料到自己会遭受过这样的无妄之灾,一脸茫然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断指。
整个过程不超过一分钟,跟在后面的小朱用力地按了按自己的眼皮——她眼睛睁太大,双眼皮胶脱形了。
接着,傅落走上楼梯,借着四五层楼梯的高度往下望去。
这种小型的机器人可以伪装成工作机器人,不显眼,容易混进各种场所,同时,也由于体型限制,身上不可能有那么多仿神经元件,也就是说,它不可能很智能,所有的行为只能靠人类的预设系统或者现场操纵,这样的操作下,其分布很可能会呈现某种几何特征。
傅落的目光最后落在了半圆弧分布的机器人几何中心点上,那里正站着一个年纪很大的外国老头,正在和人交谈着什么。
“那老头是谁?”傅落低声问。
随后赶来的小朱踮起脚张望了一番:“啊?哪个?”
“乐队的三点钟方向,站在白色桌子前面的外国人。”
“三点钟……”小朱抬起她除了看时间不方便之外什么都好的首饰腕表,艰难地转了好几圈,摆了半天的姿势,才勉强弄明白什么叫“三点钟方向”,“哦,那个不是美洲联盟新上任的太空军司令吗?听说他跟杨将军私交不错,正好这次访华,估计是给杨将军面子吧?”
傅落惊诧:“你怎么知道?”
小朱更惊诧:“他天天在上新闻啊!”
傅落摸了摸鼻子:“电视上明明不长这样。”
小朱:“化妆了嘛,我们干的虽然不是什么国计民生的工作,但是跟着罗宾老师,总能接触到很多满脸褶子又不肯去拉皮的政要的——对了,你盯着他看干什么?他可都快一百六十岁了。”
傅落没回答,三步并两步从吧台上下来,向着那位司令员走去,一只手插/进兜里,攥住了水果刀的刀柄。
大厅里慢三悠然,场中的人们各自推杯换盏,低声谈笑,想在里面游刃有余,也是一门学问,并不是谁都会无聊到低头研究扫地的机器人的。
傅落已经无暇考虑那个美洲联盟的太空军司令为什么会被盯上的问题,她的注意力自动排除了周围的一切人和障碍物,眼里只剩下那个目标和八个不动声色靠近的机器人。
十米……
五米……
三米……
两米……
美联太空军司令正好背过身去,傅落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人。
杨宁正在给一位女士取饮料,双手都占着,见她就这么直眉楞眼地撞过来,连忙微微举起手,往旁边侧了一步,把杯子塞给旁边的女人,腾出手拦了傅落一下,疑惑地问:“你……”
就在这时,一侧桌子底下响起一声轻微的“噗”。
傅落和杨宁的耳目都相当灵敏,同时往那一边望去,只见一个小球从桌子底下滚了出来。
傅落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杨宁的脸色却先变了,傅落从他的表情中读出了什么,立刻向那位老将军扑过去。
杨宁一把扯过一条桌布,桌上顿时一片杯盘狼藉,稀里哗啦的动静十分不体面,顷刻间打破了慢三小调的闲适氛围。
小球爆炸了,傅落没见过,杨宁却是知道它的。那是一种最先进的□□,浓缩程度极高,个头很非常小,镶嵌在女式戒面和耳坠上都绝不突兀,喷射启动,在撞到第一个障碍物之后,能在千分之一秒内产生将近一百立方米的烟雾。
杨宁扯下桌布,一把拽过顺着桌布滑到他手里的冰块桶,反手把一整桶的冰块倾倒在了上面,□□将将撞到桌角,千钧一发间,被这一桶食用冰块冻在了里面,巨大的压强造成了爆炸,几缕细细的白烟顺着盖上去的桌布角,从一大堆被打翻的餐具与食物中冒出来。
与此同时,傅落从侧面猛地把美联的老将军撞得后退了好几步,可怜一百六十多岁的老人家,哪怕年轻的时候再怎么戎马倥偬,也险些被这没轻没重的一下撞成个屁股蹲。
他还没来得及表达惊愕,一颗子弹就打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桌上留下了一个小型爆破子弹的坑。
这种生化子弹,在三分之二没入什么东西体内后,后盖就会根据摩擦力传感器的数据变化而使子弹爆炸,一旦被打中胸腹部,即使没有碰到脏器和要害,内脏也躲不开这种凶残的二次伤害。
一个悄无声息从后面靠过来的“清洁机器人”突然从地上飞了起来,蹿高了足足将近两米,手里不知什么时候伸出了一条激光刀,斩向老司令的头。
高能激光刀,启动时刀身附近的高能量会产生高温高压,连二十公分以外的空气都能在两秒钟之内加热到一百度以上,一股臭氧的味道弥漫开,热浪山呼海啸地扑面而来。
裸/露在外面的皮肤瞬间有了要被烫伤的错觉,没有什么能在近距离架住这种东西,傅落知道,水果刀在它面前就像是纸裁的一样脆弱,没等架在激光刀的刀刃上,她的手就会被烫熟!
傅落当机立断,一脚踹开老将军,把手里的水果刀丢了过去,在极短的距离里重重地撞向机器人胳膊上的轴承,一声断裂的脆响响起,最脆弱的一枚螺丝被旋转的水果刀搅断了,机器手无力地垂下了半边,激光刀顿时没了力道和准头,下拉砍在了机器人自己身上,一条当场被熔断的机械腿飞了出去,殃及池鱼地撞断了一位女士的水晶鞋跟。
直到这时,人群中才发出第一声后知后觉的尖叫。
行动目标为动态,这种程度的机器人杀手绝不可能预设程序,操作人一定在现场,杨宁的目光扫过被傅落干翻的机器人,它只剩下一半的身体,徒劳地在地上挥舞着已经断了能量源的高能激光刀。
机器人焦黑的残肢处露出了一半的芯片。
FU73S系列,臭名昭著的“刺客”系列内核,升级后的精确感应范围为五十米,那么最佳视角是……
杨宁猛地抬起头,摸出后腰上伪装成一把汽车钥匙的折叠型□□,在一片混乱里几步蹿上了二楼,靠近观景台落地窗处,果然有一道黑影一闪。
杨宁没有追,他不慌不忙地保持着站定的姿势,在二十五米以外瞄准,射击。
窗外不出意外地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好在这天来的宾客里,有小一半都是军方的人,虽然很多年轻人没有亲历过战争,但是临场反应足够了,美联老将军的保镖立刻紧紧地把他围了起来,几个机器人失去了控制,在三分钟之内被分别清理干净。
场外安保人员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了现场。
杨宁打了声呼哨,远远地对一队安保军人做了个手势,对方立刻会意,追了出去……方才那个人肯定没有打死,但是不出意外地话,失去行动能力是妥妥的。
他缓缓地把□□重新折叠好,随意地塞进兜里,居高临下地望向楼下,手指轻轻地敲打着冰凉的木头栏杆。
“查尔斯•沃尔伯特……”杨宁看着脸色不大好的美联老将军。
联合国美其名曰人类一体化,但显然,哪怕是一致对外的时候,各国各联盟与各大利益团体都很难做到铁板一块,而这老头子才刚上任,如果就这么死在中国,那么亚洲联盟和美洲联盟之间、中国和亚联其他国家之间就非常微妙了。
更微妙的是这位老将军不是来自空军,也不是陆军,更不是海军或者哪里的维和部队,他是美联太空军总司令,眼下的局势是,连普通的军校毕业生都嗅到了紧张的空气,他星系人类和地球的关系危险如一个血管瘤。
随时有可能崩溃,也不排除慢慢吸收最后安静地走向消弭。
美联的太空部队是地球联军的主力,对其统帅动手,人们不由自主地就会联想起他们的邻居,凶手挑起争端推动战争的目的不言而喻,而问题是……
杨宁的目光落在二楼的窗外,落地窗被方才的人撑开了一条刚好够一人通过的狭小缝隙,厚重的天鹅绒窗帘随着夜风微微晃动。
问题是,这么干的,到底来自他星系,还是地球?
那颗被他用冰块盖住的□□,是他星系最新研制的微型武器之一,二部总参部也是通过间谍线报刚刚得到的实物信息,无论是谁策划的,这个人的级别都不会低。
操控机器人的杀手被杨宁一枪打碎了膝盖骨,笔直地从二楼窗户上掉了下去,连单人的潜行飞行器都没来得及打开,在被安保人员逮住之前就饮弹自尽了。
宾客们被疏散、妥善安排好以后,他的尸体才被抬进来,季桃花容失色地被送上楼休息了,杨将军的脸色很难看。
死人满是血的腿上像树瘤一样,长着一个一个不大明显的凸出来的畸形骨。
“是多骨病。”杨宁听见法医低声说。
抗战的时候他星系人类逃亡过程中,曾经遭到过宇宙辐射的污染,有一小部分人患上了这种特殊的多骨病,即原本平滑的骨头在非关节处变形增生——有些严重的,连面部变形十分严重,可能会长出各种多边形的脸来,而这种多骨病后来被证实是有一定遗传性的。
也就是说,这个死者“看起来”是个他星系人类。
杨宁摇摇头,往外走去,这件事里面的水可能很深。
迅速赶来的防暴警正在门口询问目击者,杨宁靠在门边,静静地听完了傅落毫无起伏地叙述她从发现机器人异常到后来局面被军方控制的全过程,心里忍不住暗自摇头。
“洞察力确实有一点,身手也还可以,”杨宁心想,“可是周围无数保镖和军官,她手无寸铁,第一反应居然是拿水果刀一声不吭地对抗不明身份的敌人,鲁莽,有愚蠢的个人英雄主义倾向,没有效率概念。知道利用楼梯的高度确定受害人,却没有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凶手的位置,临场缺乏战略意识,不通诡道,战术考试一定是靠死记硬背课本拿的优……”
他还听见傅落反问警/察:“我刚才听说凶手被抓住了?他为什么要刺杀那位外国老将军?”
“啧,”杨宁挑挑眉,心说,“毫无政治敏感度,不适合当指挥官。”
警/察没能给出准确答复,只是含糊地一带而过,转身去寻找下一个目击者了,一直跟在傅落身边的小朱这才有机会抓住她的袖子狂尖叫:“啊!好帅!刚刚你用小刀撞飞机器人的时候帅死了!”
傅落已经看见杨宁,有些局促地收回自己的袖子,跟他打招呼:“长官。”
杨宁就像一个人格分裂者一样,对她露出一个十二分真诚的赞许表情。
“非常不错,表现很让人印象深刻。”他说。
无懈可击得就好像刚才满肚子挑刺的人,只是和他共用一个身体的“不存在的兄弟”。
正文 第十章
总是有一些人的生命中充满了各种不可理喻的怪癖。
比如对于罗宾老师来说,没化妆就和没有穿衣服一样,是不能见人的。
而对于杨宁大校来说,让他心口如一,就和让他赤/身裸/体一样,也是不能给人听的。
简而言之,就是罗宾老师没人样,杨宁大校没人话。
杨宁就像个小学心理辅导老师一样,用平时打发手底下新兵的那套台词,以鼓励为中心,以表扬和赞许为基本点,报喜不报忧地把傅落点评了一通。
而后,他好像视察完小同志精神状态的闲职领导,一手插兜,一手背在身后,悠悠然地走了。
傅落呆呆地盯着他的背影,她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多了,但不知为什么,总觉得从杨大校的长篇大论里听出了一点微妙的讽刺意味,特别是那句“目标意识非常强,我看你如果在战舰上,一定是个非常好的瞄准手。”
她鬼使神差地遵循了自己的第一感觉,开口叫住了已经走出了十几步的杨宁。
“大校!”傅落追了过去。
杨宁顿住脚步,他待人接物十分讲究,见人必先带笑,不管和谁说话,必会对着人家的脸,因此耐心地转过头来:“嗯?”
“我……”傅落轻轻地卡了一下壳,而后仿佛被接通了某条电路一样,飞快地说,“对不起,我做错了。”
杨宁愣了一下,没接茬。
傅落自顾自地说:“我发现机器人出现问题的时候,第一时间应该示警,不应该自作主张在形势判断不全的情况下擅自行动,险些造成恐慌,还差点给目标造成伤害。”
杨宁的眉尖难以抑制地挑了起来。
傅落保持着电线杆一样笔直的立正姿势,继续说:“我对场面没有进行足够的预判,只顾着往上凑,没想到小型机器人的行动原理,几乎放跑刺客……总之,这件事做得非常欠考虑,对不起长官。”
杨宁脸上春风和煦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沉默地站在那听着,黑沉沉的目光锐利得像一把晦暗而锋利的尖刺,眉间少许的一点阴郁更是凸显出他十足的压迫力,比傅落接触过的、三部从来不会笑的黑面阎王曹大校有过之而无不及。
傅落却反而不那么忐忑了,这种活像被人欠了一百万的面无表情才是她熟悉的,在她成长的过程中,军校里每一学年的教官和老师们至少有一多半都是这种款式,久而久之,傅落受虐受习惯了。
杨宁的脸一拉下来,她反而觉得对方是听进去自己说的话了。
然而杨宁沉默良久,最终却依然什么也没有表示。
这天天气不错,夜空如幕,通过大厅的窗户,能窥见外面银河如练。杨宁的目光好像放空了,笔直地越过傅落,如有所思地落入茫茫的夜空中。
良久,他才微微颔首。
这一回,杨宁没有一脸假真挚地夸奖什么,也没有对傅落的话做出任何评价,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示意自己听见了,而后面色漠然地转身离开。
今天的事,转眼就会在全国、亚联乃至整个联合国引起轩然大波,时局一旦动荡,太空将不再是年轻稚嫩的军校生们梦想的、带着一点英雄主义式的浪漫的“职场”。
杨宁略微低着头,薄如一线的嘴角露出一点无奈的笑意。
“生不逢时啊,小姑娘。”他这样想着,经过了仍然站在大厅中的杨将军,父子两个人的目光飞快地在空中交汇了一下,又更迅速地错开。
杨宁低声说:“我去一趟二部的地面指挥中心。”
杨将军苍老而冷硬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好像面前站着的这个人并不是他儿子,而只是个普通的下属。
“处理事情得体一点,不用我教你。”他漫不经心地嘱咐。
杨宁后脚跟轻轻一磕,低声应下:“是。”
这一天对于傅落来说,过得有些兵荒马乱……特别是她还没吃饱。
她到家时,付小馨的屋门关着,里面传来隐约的说话声,内容听不清楚。
付小馨本人心大得能撑船,生活上从来不拘小节,在家里上厕所都懒得关门,做什么事都不会想起避讳俩字。
一旦她想起关上屋门打电话,就说明遇到了非常重要的事。
傅落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打扰,悄无声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把拘谨的衣服换下来叠整齐,沾上枕头就睡着了。
她没有睡很久,因为才过了半夜,傅落就被活活饿醒了。
经过衣帽间,傅落无意中扫了一眼镜子里的自己,顿时想起罗宾老师在宴会上说的话,忍不住停下来仔细照了照。
“我胖吗?”她有点困惑地这么自问了一句,继而又在三秒钟之内,自己给了自己回答,“胡说八道嘛。”
带着这样的认知,傅落毫无心理障碍地钻进厨房,调出家用机器人的菜单选择,启动,指挥它给自己炒了俩热菜。
她一点也不讲究地让机器人把两道菜盛进了一个锅盖大的不锈钢盘子里,一样一半,又热了个馒头,就端回了自己屋,风卷残云地吃了起来。
机器人做菜都是“拉钩上吊一百年不变”的一个味,好在傅落是个十分不注重生活品质的人,对食物的要求只是“能吃就行”。
她馒头啃了一半,看见自己随手扔在一边的电话,屏幕上已经自动待机显示能源不足了,一整天都在忙,没注意到。傅落叼着馒头,扭开桌子上的太阳能储存器,把手机接了上去,熟悉的开机音乐响起来,随后是信箱提示。
傅落含糊地说出语音命令:“信息查询。”
手机“叮”一声,机械的女声一字一顿地说:“信息来源,叶贱贱,时间,二十小时以前,请选择有声或者静音。”
傅落:“有声。”
手机接收到命令,又响了一下,而后叶文林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师兄走了,替我照应你一下你嫂子……虽然她不一定会等我。”
傅落下箸如飞的手突然停住了。
智能手机用毫无起伏的机械音问:“是否回复。”
傅落呆了片刻:“是。”
智能手机:“请输入回复内容。”
回什么呢?傅落脑子里空白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手机不紧不慢的声音:“超时,请重新输入。”
傅落:“……哦。”
智能手机:“回复内容为‘哦’,是否确定?”
傅落突然泄气下去,一贯标枪一样的脊梁骨都似乎随着垂下的头而弯了起来,她用筷子轻轻地戳了戳盘子里的菜,骤然间失去了食欲。
手机又没有眼力劲地催:“是否确定?”
“确定确定。”傅落撂下她吃了一半的宵夜,努力地忽略心里涌上的一层一层的酸涩,自嘲地笑了一下。
而后她干巴巴地在原地坐了片刻,吸了吸鼻子站起来,把没吃完的东西收拾了,打算端走。
再次路过衣帽间,傅落再一次忍不住在镜子前站定。
镜子里的人有点陌生,她觉得自己今天像是透支了一整年照镜子的时间。
格外短的头发,格外宽的肩膀,格外平的胸……嘴角还沾了一点馒头屑。
“这幅尊容啊,”她擦了擦嘴角,有点落寞地想,“是不瘦。”
第二天,美联太空军司令遇刺时间被各大主流媒体不约而同地低调处理了,似乎那只是一桩拙劣的暴徒的私人行为。
临场的惊心动魄更是被一带而过,女主播只在最后简单地提了一句:“暴徒被当场击毙,具体身份仍在调查。”
傅落照常吃完早饭,准备去罗宾那,付小馨却在她出门之前,十分反常地嘱咐了一句:“在罗叔叔那懂点事,多帮人家做点事情,听话一点。”
她难得地没有冲着傅落的耳朵嚷嚷,不知为什么,傅落觉得她看起来有点心神不宁。
似乎每个人都在心神不宁。
傅落边走边联系了叶文林的女朋友,简短地转达了叶师兄的“托妻”行为,在后面补充了一句:“有事随时叫我,别客气。”
那个姑娘她见过几回,印象里是个沉默又腼腆的女孩子,十分讨人喜欢。
片刻后,傅落收到了回复,对方道了谢,后面还加了一个可爱的笑脸。
傅落坐在单人飞行器上,顺着空中三环往罗宾老师工作室所在的写字楼走,看完那条回复之后,她开始欲盖弥彰地吹起了一段欢脱的小调。
罗宾端着一杯咖啡走进自己的办公室,途中,正好看见他自己的几个年轻员工围成一圈,而傅落在中间,蹲在地上,正用十分认真仔细的态度研究一个有点失常的办公机器人。
她的头发似乎长了一点,不再那么像刺猬了,很多竖着的头发丝垂了下来,这样一来,她的发质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硬,看起来比以前服帖了不少。
她眉目低垂,灵活有力的手指翻开机器人后背上的每一个元件查看,似乎要把它们和她在书里网上看来的东西一一对上号。
罗宾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想起她昨天晚上干净利落地斩断机器手的那一幕。
他心里突然难以抑制地不舒服起来。
“我好像是助纣为虐。”罗宾老师默默地想。
傅落就好像是一只年轻自由而充满活力的小狮子,而他本人,却正在以微笑的表情凑上去,骗取同情,而后用藏在身后的手拔下她的爪牙。
……打着为她好的名义。
罗宾在原地踟蹰不知多久,终于还是无声地叹了口气,敛去脸上多余的神色,微微扬起声音说:“傅落,你跟我过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