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重生(修)
承化一十三年冬,大雪如鹅毛纷飞,时近年关,街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坐着一个衣衫褴褛扎眼的人,长长的凌乱的头发又脏又糟,就好像破旧的麻绳一般不堪入目,辨不清性别。只低垂着脑袋,背靠着墙角一动不动,像是被冻死了一般。
“喏,给你吃。”一道童稚的声音蓦然响起,红通通的小手捧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这会儿站在那乞儿跟前,眨着晶亮的眸子。
白粥的香味飘散,饿了几天的人下意识地咽了下口水,动了动已经有些冻僵硬了的手指,伸手正要接过,那一碗热粥便被打翻在了眼前。
“你个败家玩意儿的,娘排了这么久的队才舀到一碗,你倒好居然给乞儿吃。这人脏兮兮的也不知有什么病,传染了怎么办,一会儿没看着就乱跑,跟娘再回去排队。”一名妇人立马抓起小孩儿的手,连声数落着,顺带狠狠地瞪了墙角的乞儿一眼。
“娘,我不爱吃白粥。”小孩儿被他娘拽着,尤作反抗。
“哟,还挑,我还告儿你了,今晚咱一家子就喝白粥。四喜楼重新开张,白粥不要钱,你赶紧给我去凑份儿。”
四喜楼!望着洒了的白粥的乞儿蓦地抬眸,直直瞪向妇人离开的方向,随后费劲儿起身,急切地跟了上去。
簇新的楼宇张灯结彩,门庭若市,八仙桌一字排到楼外的巷子口,扎着红绸的礼担挤在门的一侧,有专人记录着。来来去去的“恭喜恭喜”,满城满街的“钟姑娘大喜”,声势一时无两,天下皆知御膳钟家现由钟芙当家。
“还是二姑娘本事,这么快就让四喜楼起死回生。关了这么久,我可一直惦记着那道龙井竹荪,秦越的手艺比不上钟老,就这道学得最地道,今儿得好好解解馋。”
“是啊,四喜楼也算是云过天晴了,钟鸿飞病倒后一连串儿的霉事,那位钟家大小姐接了掌管后更是不堪,连给对手下毒的阴招都做得出来,真是最毒妇人心。听说欠了钱庄好大笔钱,为了还债不知廉耻地勾引秦越,想套出钟老的食谱去变卖,秦越不同意还反咬一口,简直道德败坏,我还以为钟家要完了呢。”
“难怪钟鸿飞一病不起,出了这么个女儿面儿都丢尽了。”
“是啊……”
几名老儿说着进了酒楼,乞儿站得不远,听得清清楚楚。倏地攥紧双手,指尖划破手掌,却感觉不到一丝痛楚,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瘆人的笑容。
两个月前,父亲病倒,她不得已接手四喜楼,替父亲出面打理生意。奈何她向来居于深闺,喜的是琴棋书画,而非黄白之物,对于家里的生意并不上心。钟芙自小与她亲厚,也时常跟在父亲身边学习,对她帮助良多,索性就将生意交予她管理,自己则在需要之时走走过场便是。
因为父亲生病的缘故,她与贺国公府大公子的婚期就往后延了。贺公子体贴,愈发照顾,她有心交付,写下字条与其商之未来,却不料那晚在玉兰苑后院出现却不是贺云戟,温润公子不知怎的就变成了脑满肥肠的秦越,秦越兽性显露,强行轻薄,她以死相逼才得以逃过一劫。
只是若知道事情后来的走向,倒恨不得那时死了才好。
黑白颠倒,她成了为一本食谱,恬不知耻爬上掌勺大厨的床勾引未遂的当妇。未婚夫撞破时震惊嫌恶的眼神,众人鄙视中带着各色意味的审视,秦越在众人面前说的那一声大小姐自重,她就落到了百口莫辩的境地。
未过两日,在她还想着挽回之时,却爆出与四喜楼不对盘的酒楼大批客人中毒的事情,而线索指向的却是她。一夕之间,她从道德沦丧的□□变成了蛇蝎心肠的毒妇,关进牢狱饱受皮肉之苦。
她在牢里被严刑逼供,度日如年,却还抱着一丝希望。贺公子对自己有误会能理解,妹妹一定会来的,届时再好好解释她没做过的事情,相信她一定会帮自己的。就这么等了不知多久,直到皇太后寿诞,赦免出狱,她就成了如今这幅模样。
钟府守门的人拦着不让她进,多做纠缠后甚至出手伤人,她只能流落街头。短短两日,她便听到了许多,在她被关起来的这段时日里,钟芙担起了家里的生意,还做得井井有条,父亲稍微清醒了些,得知她的作为后怒火攻心又昏迷了一次,醒来便将她从族谱中划了出去,断绝父女关系,对外宣称钟芙为嫡长女,钟家只有一个女儿。
众口铄金,她什么都没做却好像坏事做尽,遭世人唾弃。接连的变故的确让她慌了神,只是久了也渐渐察觉些不对劲来,那些莫须有的罪名被言之凿凿地公之于众,每一件都能说出与她相关的一二来,若说不是亲近之人刻意栽赃她决不信……
余光里,有人驻足而立,一身绛紫色长裙,绣着富贵的牡丹,水绿色的丝绸在腰间盈盈一系,完美的身段立显无疑。重宁与她的视线对上,就见她微变了神色,急急走近拉着她走到了无人处,那抹惊讶消逝于无,取而代之地是一副重宁说不上来的复杂神色,上下打量着,不紧不慢,似乎是慢慢欣赏。
钟宁心底渐凉,只是还未开口,就听得她先发了声儿,“姐姐这么快出来了,妹妹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
“芙儿,我想见爹一面,看在……我们姐妹一场的份上。”钟宁敛了眸子,沉声低语道。
“姐妹一场?”那人好像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一般哼笑了一声,向后小退了一步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取出一方绣帕掩住了鼻子,蹙眉嫌恶道,“你想多了姐姐,这里面没有一点误会,欠款的条子是我骗着你签的,那晚后院之约,早就对你怀有心思的秦越也是我找来的。”
“是我叫人把你给贺公子的条子改了时间,正好让贺云戟能看出好戏。说来他若是真的爱你,便会信你,可他如此姐姐也该明白他的心思了。对了,就连天香楼中毒也是我的手笔,为了看到你今日的样子我已经筹划很久了呢姐姐。”
“还以为你会老死在牢里的,啧啧,我还特意吩咐人好好照顾,真是可惜了呢。”
看着重宁不置信的模样,钟芙挑了眉梢愉悦道,“还有,这次见了不知下次是什么时候,顺带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贺国公府与钟家婚约效力还在。”女子看到对面之人眼里亮了亮,嘴角扬起一抹恶劣笑意,“不过,出嫁的那个是我。”
所有的光亮一瞬覆灭,来之前不愿承认的猜测这一刻全部被证实,看着她脸上没有半分作伪的欣喜神色,想到的却是自幼年以来相处的点滴,未尝没听过那些世族里的龌龊,只是自己继母慈爱,妹妹贴心,一家和睦,从未有过争执任何,缘何会如此?
钟宁凝着她,喃喃问道,“为什么……”
女子的笑意一顿,随即莞尔,与她有一丝相似的面庞上流露出一抹怨怼,“知道么,我最讨厌你清高得不可一世的样子,却偏偏谁都围着你转。小时候爹喜欢你,什么好的东西都是留给你的,外头的人只道钟家大小姐如何如何,无论我如何努力,却总是活在你的阴影下。”
“长大后,贺公子喜欢你,得到你一记笑容都能高兴许久,可你却总是一副淡然模样浑不在意。如今你在他眼里就是残花败柳,我钟芙才是他的良缘,堂堂的贺国公府怎么会要一个破了身子的女人,这就是你为何屡次上门求助都见不到人的缘故,哈哈哈。”
“我求而不得的东西你总能轻易拥有,又不珍惜。既然问题根源在你,我只能……毁了你。”
“往后提起钟家,大家能想到便只有我钟芙,而以前那个无比风光的钟宁会像只丧家之犬一样苟活于世。啧,想想就让人愉快,现在我倒是希望姐姐能够长命百岁,福寿康宁。”
……
雪下得越来越大,街对角一顶大红轿子摇晃着抬到了四喜楼门前,风吹起轿帘一角,露出女子一侧容颜,仔细看与乞儿的有一分相似,温润如玉的公子站在轿子前,伸手将她扶了出来,细心系上裘毛披风,低声耳语着什么,惹得女子一阵娇笑。
冰冷的寒意铺天盖地袭来,而这比不过她心头的绝望和凄凉。手中攥紧了一截竹尖,对着那人忽的鼓足全身的力气冲了上去,满目恨意。
然在距离不到一尺之时,一声马儿狂躁的嘶鸣声蓦地响起,未待她看清,便察觉到一股呼啸而至的劲风,随后身子被重重地向上抛起,一股痛意自五脏六腑弥漫开去,恍惚中看到众人惊慌的神色,以及被那人牢牢护在怀里的女子讶异过后嘲讽的笑意。
“二小姐,我……我来送菜,这马儿路上受了惊……他,是他突然冲过来……”一名粗布衣裳的男子紧张地解释,满是慌乱神色。
“贺大哥,这人好可怜。”女子扯着温润公子的袖子,眉眼之间尽是悲悯之色。
男子清俊脸上神色愈发柔和,抚着她的后背安抚道,“只是一名乞儿,芙儿心善不忍,我让人厚葬便是。进去吧,这般死相太过难看了,省得夜里噩梦。”
“嗯。”
喉咙里翻涌出大量腥咸的液体,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雪地上积成大片殷红。乞儿脏污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却是湛亮,正好对着二人离去的背影,渐渐黯淡下的眸子忽的迸出强烈的恨意。
为什么我要死了,而你们却还活着。似乎所有的痛苦都达到了顶点,痛到极端,心头开始弥漫起恨意,毁天灭地一般折磨着她的神经。
钟宁,爷爷亲自取的名字,寓意福寿康宁,却要辜负了,好不……甘心。
正文 欺瞒
是夜,一轮弯月悬空高挂,皎洁的月色柔柔轻洒,城东一座青木灰瓦的大宅子在这月影的衬托下更显质朴清雅,这里正是钟家的府邸。
钟宁睁开眼便发觉自己到了钟府,至于怎么回的脑海里还是一片混沌,只觉的脚上轻飘飘的,沉沉浮浮中便站在了府中走廊旁的八角亭里,四周的湖水微微荡漾,如同钟宁现下的思绪,晕晕袅袅。
这时蜿蜒曲静的长廊上急匆匆的走过两个人来,打头是名瘦弱的丫鬟,在前掌灯,身后紧着一名年约四十来岁的妇人,身上着一件暗红色的金丝绣花祥云锦服,华丽的绸子包裹着丰腴的身样,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精致的瓷碗里褐色的药汤正腾腾的冒着热气。
虽然朦胧,钟宁一眼就认出来,那妇人正是妹妹钟芙的生母——许氏。可在钟宁的眼里许氏和自己生母没有什么区别,钟夫人白氏去世的早,钟宁对白氏没什么印象,听说是在生她的时候动了胎气落下病根,后来愈发虚弱,没熬过那年冬日。下人们说起,都道钟夫人是个好人,气质温婉,与人和善。而白氏与许氏交好,未曾出嫁两人就是闺中密友,许氏常常来钟府走动,更显亲昵。
白氏骤然离去,留下还在襁褓中嗷嗷待哺的钟宁后,许氏念及姐妹情谊,对还是婴儿的她多有照顾,钟鸿飞便向钟老爷子恳求,老爷子看在钟宁年幼需要人照顾的份上,便向许家下了聘礼,纳许氏为钟鸿飞妾侍。
从她记事起,许氏待她如同亲生一般,即使后来有了钟芙,也未曾减少半分,年幼的钟芙没少因此吃味儿。
“姨娘……”钟宁心下一定,连忙追了上去。她想许氏一定还不知道自己被害之事,迫切地想要见爹一面,把误会说清楚。
她追赶上去挡住丫鬟前行的步子,然而令她吃惊的是,她们竟然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钟宁不可置信的,甚至略有惊慌的去验证一个想法,她再次抬起手臂,想要抓住丫鬟掌灯的胳膊,就像刚才一样抓了个空。而她……根本触碰不了任何的东西。
钟宁蓦的想起那匹失控的马,瞳孔有瞬间的涣散,片刻后思绪回笼,脚下禁不住一个踉跄,身影微晃动,已然想起自己死在了马蹄下。
见许氏进了屋子,钟宁下意识地也跟着进去,许氏在病榻前落座,望着钟鸿飞宽慰他道,“老爷,四喜楼又重新开张了,我去瞧过了,生意啊还和以前一样红火。”
钟鸿飞闻言,眼底浮起一抹亮光,急切地微仰起身子问道,“四喜楼咳咳……又重开张了?”
许氏握住钟鸿飞的手颔首,颇有些感慨道,“咱们钟家总算熬过来了,今儿见着芙儿,很久没见了似的,这不到一月的就瘦了一圈儿,要收拾先前的烂摊子,又要忙酒楼的事儿,唉,我看着都心疼。还有……还有宁儿也不知现在在哪儿,有她在,两姐妹扶持,芙儿也不用这么辛苦。”
“一说起就来气,那些乱子都是她自己惹出来的,连累芙儿善后!”钟鸿飞气的一口鲜血又顶上喉咙,掩着唇剧烈的咳嗽起来,“这样的女儿不要也罢!要不是芙儿在我的药里发现端倪,现在恐怕这一家之主就成那不孝女的了,这畜生不仅给外人下毒,连我都想要毒死谋家财。也就你心善,还念着她的安危。”
“白姐姐去世的早,宁儿是我一手带大的,犯了多大的错也都是我的女儿,是我对不起姐姐,把宁儿养成……这个样子,我只求宁儿能平安回来,多大的错我都替她担着。”
提到白氏,钟鸿飞似一时心软下来,愠怒的神色一松。当初要不是他贪杯,让白氏撞见她与许氏云雨在床,也不至于动了胎气,落下病根后郁郁而亡。所以十几年来他带着愧疚之心对钟宁疼爱有加,更是保留白氏正妻的名份,自问也算是对得起了。
“哎,念在你替她求情的份上,派些下人去找一找那逆女,给她百两银子让她出了宛城自生自灭去。”钟鸿飞有些疲累地躺回了床上,叹息出声道。
许氏看到钟鸿飞眼神里的怀旧神色,闪过一丝异样的情绪,攥着衣裳的手紧了紧,又很快松开了,为他端过来药碗,“大夫说了这病不宜情绪过大,老爷保重身子要紧,把药喝了,我随后就吩咐下人去办。”
钟鸿飞又叹了口气,越发觉得辜负了眼前心地善良的续弦妻子,口气转软,“委屈你了,等家中的事安定下来,我便让你成为真正的钟夫人,也好让钟芙名正言顺。”
许氏听了,端药的手一颤,一双眸子顿时红红的,眼底隐含着泪光,语带哽咽道,“老爷……有你这句话一切都值了。”
钟宁站在两人旁边,身子正在不住的发抖,泪水止不住的划过脸颊,刺骨一般的冰凉,她围着钟鸿飞努力解释,“爹爹……不是那样的……我没有给你下药……我没有要害你。”
“我是被冤枉的……是……妹妹……她……陷害我……你要相信我。”
钟宁又对着许氏哭喊,“姨娘……我是你带大的……你最了解我的性子……我怎么会做出那种丧尽天良的事情……你帮我向爹爹说清楚……我没有做过那那些事情。”
屋子里只有许氏抽抽搭搭哭声,钟宁的声音没有任何人能听到。
钟宁觉得这家里唯一还信任她,替她求情解释的就只有许氏了,许氏离开,便也跟着出去了,在她身侧自言自语的说着,说近来发生的事,说钟芙如何设计陷害,看着那慈眉善目的面容越发觉得委屈。
许氏对钟鸿飞说去厨房看下给钟芙炖的鸡汤,穿过走廊却没有拐向厨房,反而将丫鬟打发走,自己提着灯笼去了偏院。
钟宁一时疑惑,轻飘飘的跟在身后,到了偏院就见钟芙也提着灯笼正走过来。
“娘,姐姐她死了。”钟芙的口气冷漠异常。
“你杀了她?”许氏挑眉,却没有钟宁以为的震惊愤怒,钟宁站着不远,感觉到了不对劲。
“本来是这么打算,不过没想到让老天早一步收了去,让送菜的车夫撞死了。我让人将她的尸体运回了府里,怎么说也是我姐姐呢。”
许氏将灯笼放低,看到地上那具血肉的身子被张破旧的草席紧紧裹着,血迹斑斑,晦暗不明的眸子在灯光的映照下逐渐清晰起来,随即是一声笑语,“妙极。”
钟宁低垂着眸子将许氏的一切变化看到眼里,和她那狠毒的女儿一样,眼神如出一辙的相似,嫌恶、怨毒、嘲讽、不带一丝怜悯,眼角眉梢尽是绵绵恨意。
终是不可置信地后退了一步,她忽然什么都明白了……那个像生母般疼爱自己的许氏根本恨透了她,这些年来的母女情谊全是假象,偏生就她深信,傻傻听从。
“啧,这副模样谁能认得出是钟府大小姐呢。”许氏眼神再没有慈爱,那抹怨恨就像是杯毒酒一样蔓延上整个扭曲的面容,冷嗤一声,“凭什么他白家出生女儿就要活着如此风光,白芷是,钟宁也是,而我们如何都及不上,太不公平。”
许氏再次瞥了一眼那草席下的尸体,如同平日里那副慈爱模样说道,“宁儿,别怪姨娘狠心,谁让你偏偏是她的女儿。”
“当日她撞破我与你爹的好事,竟要与我断绝关系,我好不容易才接近鸿飞,怎能让你娘坏了好事。不过你娘也傻,你爹说家丑不外扬,一时糊涂竟也原谅了,只是断了与我的来往,并未同老爷子说。生下你后,损了根基的身子愈发不好,倒给了我机会,我与你爹早已暗中生情,你爹也有意将我纳入府中,你娘拦我,我就叫她拦不了,一剂□□便早早去了。”
“将你养成这副性子费了我不少心血,却也不是没回报,你看,如今你也早早的上了路去陪你可怜的娘亲作伴,多好。”
钟芙依偎近她身旁,一手挽住她,眨眼俏皮笑道:“要不是娘故意把我这笨姐姐养的这么单纯,我怎么有机会翻身,恐怕在她死前都当我是她最亲,最好的妹妹呢。 ”
“以后你便是钟家嫡出的大小姐。”
钟芙再次笑了,“相信爹爹很快就会将您扶为正室,娘和我苦尽甘来,这十几年来的用心栽培,芙儿一定不会辜负。”
“这就好。明个儿我去老爷那哭诉一番,再把这小蹄子去世的消息告诉他。”
“对了,顺便向爹探探咱家祖传食谱的事,到底爷爷把食谱藏哪里了?”钟芙忽然想到一事,提醒道。
“娘知道怎么做,我先回去照顾你爹,你安排下也赶紧回去。”
许氏离开后,钟芙霍的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她掀开竹席,蹲在钟宁的尸首前好一阵摆弄,钟宁从震惊中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的脸蛋已经被钟芙划的更是血肉模糊,十分骇人。
钟芙笑着托腮,仔仔细细又端详了半天,像是欣赏一幅名画般痴醉,“姐姐,你说贺大哥看到你这般水灵的模样会是什么表情?一定很十分喜爱吧,哈哈哈哈哈!”
仰天的冷漠笑声划破了这僻静偏院的冷清。钻心的痛从四肢蔓延开来,冰冷贯穿全身,跌入冰渊也不过如此。这一十数载,她被瞒骗的好苦,钟宁,你真是太傻了……
漂浮着的身影有黯淡下去的迹象,自脚下开始消散,钟宁死死地盯着地上的钟芙,若能重来,她一定要叫这人生不如死!满心的仇恨蒙蔽,并未发现在她消逝的最后一刻,一抹白光自钟家祠堂的方向穿透而来,直直没入眉心。
正文 食谱
一夜瑞雪,枝桠上的寒梅轻绽,青葱的屋瓦上白雪皑皑。相较于外头爆竹声声的热闹景象,银装素裹的钟府里却稍显冷清。正月初二归宁,同往年一样许氏早早的着钟鸿飞与钟芙出了门。
被爆竹声惊醒的钟宁,揉着惺忪睡眼,摇摇晃晃的来到钟鸿飞的寝居前,约莫四五岁的光景,白嫩嫩的小脸上微嘟着张粉盈盈的小嘴儿,胖乎乎的小手虚握着搁在脸颊旁,虽年纪尚小,却已显出不俗的样貌来。待推门后,见屋子里头空无一人的情景,晶亮的眸子霎时黯了下去。
正在这时,一股食物的香气飘了过来,钟宁的肚子很顺应情景的叫了起来。圆乎乎的眼睛亮了亮,一扫之前的落寞神色,循着香气来到了厨房,只见一名两鬓斑白的老者站在灶台前,手里持勺轻轻搅动着锅里的汤,香气愈发浓郁扑鼻。
“爷爷,好香啊!”钟宁走近,仰着头儿有些眼巴巴地看着高于她头顶的灶台,咽了咽口水。
钟老爷子掩着唇扭头咳嗽了两声,烟雾缭绕中有些看不清楚神色,只听声音愉悦道,“今儿是宁儿的诞辰,爷爷自然要给宁儿做些好吃的,兴许来年……就没机会了。”
后一句话近乎于喃喃自语,小钟宁自然没听清,乖巧十足地爬上凳子等着了。钟老爷子回首瞧着这一幕,苍老的双眸涌起一股隐忧,不知日后……
钟老爷子陷入了自己的思绪中,而一旁的钟宁却是对桌上搁着的一本簿子生起了好奇心,一页一页地翻阅起来。
庖丁鼓刀,易牙烹熬。水欲新而釜欲洁,火恶陈而薪恶劳。九蒸暴而日燥,百上下而汤鏖。尝项上之一脔,嚼霜前之两螯。烂樱珠之煎蜜,滃杏酪之蒸羔。蛤半熟而含酒,蟹微生而带糟……
扉页上的字她只识得几个,后面每一页的下半部分都绘着图,小钟宁看不懂上面的字,不过好些图倒是认得,与爷爷做出来的菜一模一样,倒是看出些兴味来。
钟老爷子盛了汤端到桌上,钟宁瞧了一眼浓稠奶白的鲜鱼汤,手里一阵忙活,翻到了其中一页,指着上头的图有些兴奋道,“鱼肚儿……儿……”
小钟宁儿了半天,愣是念不出最后那个字,着急的模样惹得钟老爷子开怀大笑,随后说道,“鲫鱼肚儿羹,是用生的小鲫鱼破肚去肠,取鱼肚下最肥美的两片鱼肉,佐上葱椒盐酒,腹后如蝴蝶状呈现,用头背等肉熬汁。涝上肉,用笊篱将那两片鱼肉盛起,放入汁水中绰过,待温度稍凉后剔除骨刺,再用花椒调和,最后用熬好的汤汁吊味儿,搁入鲜笋即可。”
钟老爷子说的钟宁听得迷糊,嗅着那一股子鱼香,狠狠点头道,“唔……好吃的!”
老爷子失笑,又回了灶台弄最后的长寿面,许是被热气呛着了,一通猛烈咳嗽,按着腰腹处弯下了身子。钟宁看着他泛白的脸色,连忙下了桌儿,踮着脚儿努力够着爷爷按住的地方,帮忙一块儿揉着。
“爷爷又疼了么,宁儿不吃长寿面了,我去找陆叔叔来。”小钟宁的声音染上一丝哭腔,与隐隐的恐惧,说着就要往外头跑去。
“不用去麻烦你小陆叔叔,爷爷没事儿。”钟邯忙不迭说道,陆正乔是钟府的大夫,年前就让他遣回去与家中老母团聚,这会儿哪里找得着人。强忍住喉间涌上来的腥甜感,笑着继续道,“面糊了可就不好吃了。”
话音落下,便用勺子舀起细细的长面条盛入碗中,乳白色的汤中漂着一条条嫩而滑的豆腐条,上面卧着一枚白里透黄的煎蛋与些许牛肉片,撒上一把葱花,白绿相间,煞是好看。
钟宁懵懂,下意识地紧紧跟着钟邯,二人一块儿坐下用朝饭。熏煨肉,芙蓉豆腐,鲫鱼肚儿羹,杏酪,长寿面一排铺开,甚是丰盛。
“爷爷吃面,吃了长寿!”
钟邯一怔,看着被推到自己面前的碗,有热意在眼底氤氲开来,在钟宁坚持的眼神中夹起了一筷子,后者似乎是得到了保证一般绽出了笑颜。
吃了长寿面,爷爷一定会长命百岁!
就在一人愉悦,一人默然感动时,一张烧焦了纸片儿飘到了桌子脚。钟邯眼角余光扫到,再看向除了碗碟别无一物的桌面,心里一个咯噔,呐呐问道,“宁儿,方才那本食谱……”
埋首面碗中的钟宁抬眸,茫然眨了眨眼,随即视线缓慢地向灶台移去,看着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角的簿子,登时变了脸色,涨红了一张小脸说不出话来。
钟邯一瞧她这般反应也明白了过来,看她一副自知闯了大祸泫然若泣的模样,心有不舍,终是叹了口气道,“罢了,也是缘分尽了。”
没有预料中的责骂,钟宁有些不解地看向了他,“爷爷……”
钟邯似乎是陷入了过往的回忆中,娓娓说道,“你太爷爷是宫里的厨子,一日出宫采买食材时路过当铺,碰上一名青年,那人要典当一本食谱,被当铺的人一阵奚落起了口角,你太爷爷得知后便向青年买下了食谱,那人似乎并不愿意卖,只说食谱的前半部分可随意使用,但后半部分不得向外人道,日后必来赎回。”
“你太爷爷遵照青年的说法,用了食谱的前半部分,做出来的美食得皇帝喜爱,一路升至御膳房总管,而后我接了班,因着食谱亦是受到重用。然一直待到你太爷爷过世,我也告老还乡,那人都一直未出现,更没有后代子孙来讨要,想是遭了什么事端无暇顾及。”
“说到底是钟家占了那人便宜,早在察觉你爹没有厨艺天赋时就该清楚了,只是不舍罢了,如今以这样的形式还了,也是命数。”
年幼的钟宁似懂非懂地附和着点了点头,食谱之事就这么被揭过,钟邯到死再没提过食谱,一干小辈自然也就不好打探,竟是连点口风都没透出来,与老爷子一道入了棺材中。
……
有许多前世今生画面闪过脑海,来不及细看,便感一阵刺骨寒意侵入四肢百骸,雪水渗入衣领冰冷濡湿的感受太过具体,钟宁被冻得厉害,虚弱地睁开眼,触目是一片白色,周围散落了一些衣物,这会儿被白雪掩住,衣物上凝着的水结成了冰渣子。
钟宁动了动,挣扎着起身,脚踝处登时传来一阵剧痛,拧眉看着似乎是摔倒所致的凌乱衣物并未放在心上,反而忍着脚上的痛楚往前走去,在雪地上留下一串一深一浅的脚印。
雪下得小了,扬扬洒洒,裹杂着寒风带着彻骨的冷意。钟宁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的衣裳,虽然褴褛也聊胜于无。日落日出,不知走了多久,直到一座门口挂着白幡和白灯笼的府邸前,骤然停了。
紧闭着的大门里传出道士做法的声响,而府门口则跪着不少人恸哭,这哭得自然不是为了被钟家除了名的钟宁,而是身旁担架上吃了有毒食物死去的亲人,对钟宁是恨不得喝其血,啖其肉,声嘶力竭的讨伐着,想要个说法。
钟宁看着这一幕,心下揪痛,为这无辜死去的人,亦是为了自己的悲惨遭遇,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此刻大抵是在她的灵堂里请人做法寻求慰藉,怕她化成厉鬼索命罢。
没过一会儿,门从里头被打开,钟蓉着一身雪白的狐裘大衣,走了出来,在随身丫鬟的陪同下走到了那些麻衣素缟的人之中,随后命丫鬟取出几包沉甸甸的布袋,搁在了每个担架上。
“钟宁做出如此狠毒之事,钟家虽已将人除名,但系钟家所出,该有教导之责,就由我代父亲拿出银两做赡养之用。钟宁被恶徒折磨至死,悬尸城墙,下场亦是凄惨,念在多年亲情,为其收尸做法,还望各位乡邻体谅。”
一番话说得道貌岸然,落在钟宁眼中十足伪善。而受了钟芙恩惠的死者家属,却是连连道谢,本是想从钟府讨要钟宁以偿人命,钟芙如此诚意,他们也不好太过,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有再继续闹下去。
稀稀落落的起身声中,一名妇人怒睁着双目,朝着白幡所在的地方吐了口唾沫,恶狠狠道,“真是恶有恶报!”
似乎在她的带领下,一些人都纷纷往那儿吐了唾沫,讲述怨毒之情。钟芙勾了勾唇角,转过了身子,往里头走去。
钟宁攥紧了拳头,凝视着这一幕,寒意遍体,她做了什么恶,要得此恶报?地上一摊积水中倒映出她复杂得有些扭曲的脸,甫一低头便怔住了。倒影中那人的脸一片铁青之色,模样看起来还算端正,却不是她!脸上的表情从惊愕转为茫然,钟宁下意识地摸上脸颊,看着积水倒映里的人做出同样的动作,霎时瞠圆了眸子。
这……
“重宁,重宁……”一道焦急的声音老远传来,不多时便到了她身旁,身体淳弱的妇人一把抓着她有些紧张地上下察看着,“重宁,怎么了,别吓娘啊。”
钟宁怔怔看向她,半晌才声音干涩地开口道,“钟宁?那里面……的也是钟宁。”
“别胡说,那是钟鸣鼎食的钟,御厨世家,同咱们没什么关系,你那是重情重义的重,娘的心头肉!快跟娘回去,找了你一天都快急死了。”妇人一脸担忧地瞧着她,生怕她被什么不干净的附了身子,一摸到她滚烫的额头,更是焦急地带着人连拉带拽地往家里走。
听着妇人后怕的絮絮叨叨着,钟宁再次陷入了黑暗。
正文 清醒(修)
“王大夫,这都两日了我家阿宁还是昏迷不醒的,您给帮个忙再看看。”
“烧已经退了,按理说该醒过来了。”一道苍老的声音随即响起,稍作停顿之后又再继续道,“宁丫头身体底子薄弱,又在雪地里受了寒,估摸着是伤了本儿了,若是用……唉,不说也罢。”
妇人一下子默了下来,张了张口,几次也没能说出话来,空气中弥漫起一股难言的窒闷,最后才有些艰涩地开了口,“王大夫,家里的情况你也清楚,我……我只有阿宁一个女儿,您一定得救救她,我愿意这辈子做牛做马来报答你的恩情。”
只听得咚的一下声响,头重重地磕在了地上。
“大妹子你这是作甚,快起来,这不是折煞我么!”白须老者作势虚扶着地上跪着的妇人,一脸为难。后者咬着唇,依旧磕着,一下一下极为实诚,生怕这个唯一肯帮自己的人也放弃了,那她的阿宁……
那声响仿若磕在了钟宁的心上,一阵鼓噪,耳畔轰鸣,蓦然睁开了眼,这一幕直入眼底,莫名激起了泪意。
“娘……”未作反应过来,沙哑的声音便出了口。钟宁愣在当下,只觉得头痛得厉害,看着那神色激动的妇人靠近自己,明明是个陌生人,却生出几分熟悉与安心来。
“阿宁,别起来,好好躺着,有没有觉得哪儿不舒服啊?”妇人紧张忧心的神色不似作假,钟宁却愈发茫然。环顾四周,入眼之处尽是简陋,土炕破被,砖瓦外露,房梁看着有些年头,木质已是腐朽,屋子里空荡荡的基本没有几样家具,就连中间的木桌也是低矮不堪,说是家徒四壁也不为过。
“这是……哪儿?”
“你是谁?”
接连两个问话叫妇人慌了神色,再一看重宁脸上的淡漠,有些急切地看向了老儿,“大大大……大夫,她……这是……”
后者捻须蹙眉,伸手替钟宁把脉,半晌之后作势要拨开钟宁脑后的发丝,钟宁要躲,被妇人牢牢抱着,抬眸看到妇人担忧伤心的神色,心下莫名一紧,便由着那人去了。
“应当是那天磕着脑袋了,或许只是一时想不起来,等过几天淤血散了兴许就能记起来。”
钟宁听着那老儿絮絮叨叨交代着,而自称是她娘亲的妇人认真记着,明明与她无关的二人却都说这与她相关的话,脑海里的念头快速的旋转着,从浑噩中理出一丝头绪。
待妇人送那老儿出门,钟宁便迫不及待地撑着床沿落了地,步履蹒跚地走到水盆旁,甫一低头,映入眼帘的便是当日看过的一张脸,约莫十来岁的模样,干黄的头发,瘦巴巴的身子没几两肉,病怏怏的没什么生气,唯有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仿佛一抹破竹而出的新绿,隐隐透着清丽。
视线下垂,落在了伸开的十指上,摊在眼前,虽是纤瘦细长,却粗糙不堪,透着绯色,更有冻疮糜烂,想必是成年累月做着辛勤劳作,这般寒冬腊月也是不停歇。
短暂的错愕过后,便是长久的静默,眼底划过一抹幽幽暗芒。她的灵魂……竟在另一人的身体里重新活过来了?
怎么可能呢?可实实在在的触感以及头上阵阵的痛楚却清晰地指向这一事实,是……老天爷给的重来机会么?脑海中划过这一抹想法,重宁随即沉下了眸子,
即是重生,便是新生,化茧为蝶,必是要痛苦一番,于她是,于她们更要千倍万倍的是。
回过神来的重宁缓缓走向了矮桌旁,提起水壶的手都有些颤颤巍巍,喝过水见桌上有块破布蒙着隆起的似盘碗形状,果然,掀开是些吃的,白白的米粥早就没了热气,旁边有一块半大不大的黄窝窝,小碟子中乘着些枯黄的咸味野菜,她肚子早已经饿得“咕咕”直叫。
拿起碗筷就大口大口的地往嘴里塞吃的,饭到了嘴里还没有经过细爵就囫囵吞下肚子,那口黄窝窝咬到最后,钟宁吃着吃着一阵哽咽,心中翻江倒海再难以下咽,一双眸子已经氤氲起水雾,豆子大的泪珠一颗颗倾泻下来,呜咽声微微从喉咙里发出来伴随着强行吃食的下咽声音,极小,极小的。
“阿宁别吃,都凉了,娘去给热热。”妇人折身回来便瞧见这一幕,登时快步走了过来,作势要拿走时却见钟宁泪流满面的样子,给吓了一跳,立马搁下了碗,焦急问道,“哪儿不舒服,娘把王大夫再叫回来。”
“不是。”钟宁抓住了妇人的衣袖,凝着她脸上那抹焦急神色心下不禁浮起一丝异样,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地趋于本能道,“娘,我没事,只是饿狠了。”
妇人闻言,面上露出惊喜神色,“阿宁想起来了?”
钟宁一顿,摇了摇头,避过妇人那道让她觉得负担的视线,毕竟是她占了她女儿的身体,有些愧对。
妇人心头一酸,将钟宁紧紧的搂在怀里,眼眶红润,神色愧疚地喃喃道,“没事儿,只要你好好的,想不想得起来都不要紧……”
从这名妇人身上感受到的是从未有过的温暖,脑海中随之而来的陌生记忆大抵是属于重宁的,从牙牙学语到惨然落幕,贫苦而简单的一生,却不乏温情。
钟宁慢慢伸手回抱住了她,承诺道。“你是重宁的娘,钟宁会孝顺你一辈子的。”
……
接下的几日钟宁在家休养,消化了身体原主的记忆,知道现在所在的地方是离宛城不远的一个村落。平日这里的人靠种些瓜果,酿果子酒送到城中集市去卖银子,也有的卖到酒楼挣些小钱的人家,因而这这村子因此得名,叫做百果村。
重宁的娘亲叫做杨蓉,杨蓉十八年前嫁给百果村重家的老二,过了两年生下重宁这个女儿,一家人生活得清苦,却也其乐融融。直到一年前重宁的爹爹去世,他们孤儿寡母一下子失去家中的主心骨,家中又无男丁,一开始靠典当家中值钱的东西维持生活,渐渐便没什么可当了,杨蓉身子又弱,做不了重活,接了城中卢员外家的摊子,帮忙洗些衣服挣点手头钱。
重宁便是在洗那些个衣物时摔了,一命呜呼了,才有钟宁复生。在家休养了十余日的重宁恢复势头良好,也能替杨蓉分担些家务,只是杨蓉总当她跟瓷娃娃似的,哪儿都碰不得,在床上养着才好,想来是被这次的事件吓得不轻。
重宁对于她的紧张宝贝既无奈又心酸,活了两辈子,头一个能将她放在心尖上疼着的,却是她顶着的这副壳子的娘亲,感觉颇为微妙,母女天性,看到杨蓉这副疼女儿的架势,重宁不由地想到若是亲娘白氏还活着,是不是也……
又是过了几日,天气渐渐转暖,太阳温热,积雪融化,重宁家的房子却是堪堪的遭了秧,积水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外面房檐“吧嗒吧嗒”,屋里也在跟着下雨“吧嗒吧嗒”,钟宁将最后一个瓷碗放在漏水的砖瓦处,看着屋里的地上摆放着大大小小的锅碗,今儿她才算知道原来这吃饭的碗还有这般用处。
重宁无力的抚上额头,暗暗哭笑不得,上一辈儿锦衣玉食,可从没见过这等场面。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从她醒悟过来的那刻起,她就已经接受眼前的生活,形势逼人,唯有学会适应罢了。
这厢杨蓉已经从河边回来,对此见怪不怪,将盛着衣物的木盆放在一边,随即扭了扭酸疼的肩膀,突然嗅到了一股诱人香气,一种说不上来的豆香混着草香的味道扑鼻,让人不禁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连着吃了好几日的清粥咸菜,嘴巴都快淡出味儿来,哪里闻过这么香的东西。杨蓉循着香味看向灶台,却见重宁挺直身子,正在掀着蒸笼盖子,小手将一个个黑黑的团子快速的丢进碗里,烫的直摸耳垂子。
似是感应到她的存在,重宁回头招呼了一声道,“娘,快尝尝我做的野菜团子。”
杨蓉定睛瞧着碗里的东西,小小的,黑黝黝的杂着些暗青色的野菜,重宁已经递过去一个,杨蓉接过来似有些犹豫的张嘴咬了口,瞬间的瞳孔放光,之后又是一口,再一口,随即就将黑团子一口气吃完了,随后又伸出手往盘子里摸去。
重宁笑嘻嘻的问,“娘好吃吗?”
“这东西真好吃,自从你爹爹去世,娘都没吃过这么香的东西了。”杨蓉有些感慨,连续吃了两个慢下来后,不禁疑惑了一声,“诶?野菜娘知道,不过这黑乎乎的是什么?”
“黑豆。”重宁淡淡又随意的答了一句。
对面吃着香团子的杨蓉霍的噎住了,东西卡在嗓子里好一阵咳嗽,重宁连忙给她倒水,杨蓉咽下去后脸上的惊讶还没褪去,神色变得有些古怪。“啥,黑豆?那……不都是喂畜生吃的。”
重宁无奈,家里的米缸快要见底了,本在发愁吃食,却在院子空空的畜生棚里看见了堆放的黑豆,以前没当掉驴子之前是喂给它们的吃食。随即灵光一闪,记起了梦里面翻过的食谱,说来奇怪,年幼时看不懂的文字这会儿全部认得不说,竟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重宁震惊之余,隐隐觉得是爷爷在天之灵的庇佑。
重生以来的所见所闻,都不停冲刷着她对贫穷的认知,早已淡定,沉淀数日终于想透的重宁一扫眉宇间的晦涩,整个人犹如脱胎换骨了一般。
曾经汹涌的晦暗情绪被压在心底最深处,在杨蓉身上感受到的舐犊情深,让她想要珍惜这次重来的机会,至于那些人……以彼之道还治彼身才是她想要的,而非一时的冲动去以卵击石,她蠢了一次,再不会有第二次。
食谱里提过黑豆这东西虽是给畜生吃的,但是却真真的是个好东西,不仅能强身健体,白发变乌,还能增加饱腹感,食谱里说只道世人被这‘畜生吃’的观念蒙蔽了味觉,要说这黑豆能做出很多美食来,于是重宁便试着磨成细沫儿和采摘的野菜蒸成了团子。
“娘,咱家日子都这样了,只要能吃饱便好,这东西喂惯了畜生故少人吃,其实也是能吃的,而且还好吃。”
杨蓉深深叹了口气,点头附议。这年月只要能吃饱,又在意那么多作甚,忍不住回味了一下,愈发觉得味道不错。
“娘,家里是不是没钱买米了,米缸见了底,要断粮了。”重宁忽而想起问道。
杨蓉一顿,面上多了一抹愁苦之色,“唉,前两日我给卢员外家送了洗干净的衣服,可她家那周妈妈说开了春再给我一并算工钱。”
“几个月的。”
“足足有两月了。”
重宁眉头一拧,怕是这老妈妈想要吞了后面的工钱,她以前在钟府当家的时候不是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府里那些被钱熏了眼睛的不顾理法,欺负弱儿寡母。这事儿拖不得,越到后面越是说不不清楚,便想着明日跟杨蓉一起去卢员外家要回工钱。
正文 工钱
翌日清晨,天空还未大亮,重宁起了个大早,照着昨儿个把发好的黑豆面揉了些野菜进去拿到灶台上蒸着,一边又把晒干了的熟黑豆倒进钵子里捣鼓起来。要将这些黑豆全部捣碎成粉得费不少劲儿,重宁倒不觉着吃力,约莫是这具身体的底子好,从小做惯了粗活儿,因此即使被她灵魂附了体也依然保留着实力。
磨好的黑豆粉舀一瓢倒进滚烫沸腾的锅里,搅一搅,一股豆香味儿就散了开来。待杨蓉醒来,重宁已准备好朝饭,催着她快些洗漱去。
杨蓉念着昨晚上尝到的新鲜味儿,又见醒来后自个儿好好的,也没拉肚子什么的,这才觉着惊奇。待收拾完回了饭桌,看到重宁捧着一碗黑乎乎的浆水小口喝着,更是惊着了,“这一团黑的怎么能喝呢!”
话音落下便要去抢夺,被重宁灵巧一躲,扑了个空。重宁指了指她面前同样的碗,一脸诚挚道,“娘,这东西好喝,您尝尝,是昨天那豆子磨的,虽比不上黄豆磨出来的香甜,也别有一番风味。黑豆子对女子的益处颇多,能美容养颜,延年益寿呢。”
“哪儿来的歪道理,我可从没听过。”杨蓉睨了她一眼,似信非信地端起碗尝了一口,当即被入口滑腻的口感所惊艳,香醇的味道溢满口腔,滑过喉咙,渐渐腾起一股暖意,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的感觉。
重宁看着她脸上的诧异神色,勾起一抹浅淡笑意。寻常的黑豆浆自然不会有她磨出来的香醇口感,还是她想起河畔与村子之间的那条路上有不少槐花树,抱着碰运气的心态还真让她找到一颗蜂窝,取了整整一罐的槐花蜜,只要在起锅前稍稍加入一勺,就能增味不少。
“唔,真好喝!”杨蓉一口气喝完,拿袖子抹了抹嘴,有些神色复杂地看向重宁,自她高烧退了之后,就明显地察觉到有些不一样了,具体是哪儿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就……就好像突然开了窍一般,让她有些惴惴然。
“阿宁,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娘?”
重宁闻言,拿起黑豆野菜团子的手不自然地顿了一下,只是极快,又恢复自若,抬眸看向她娘,“娘是说这些吃食?”
杨蓉想点头又觉得不对,有些别扭的不作声了。
重宁咧嘴笑了笑,带着几分憨厚的得意道,“就是饿的,反正都是豆子,歪打正着就做出好吃的来了,兴许呀是我本身就有厨艺天分。”
重宁笑得无害,与往常单纯的模样无异。杨蓉不由暗恼自己,没法让女儿填饱肚子还要疑神疑鬼的,这一手养大的女儿她还不清楚,说不准这一病反而开了窍了,变得聪明些不是更好。
“娘,时候差不多了,咱们出门吧。”重宁见她神色缓了下来,眉间浮起常见的忧色,便出言提醒道。
“唔?”
“昨儿晚上不是说好了么,咱们一块儿去卢员外家将工钱要回来呀。”重宁说着,就将吃剩下的野菜团子打包,若是耽搁了,也能垫点肚子。
“可……可是周妈妈说不是再缓些个日子,这么上门去讨不太好吧?”杨蓉露出怯懦本色,想到上回周妈妈那不耐烦的神色,有些犹豫。
重宁一早就料到了会这样,短叹了口气,同她说道,“娘,这工钱本来就是您应得的,咱们要回来,还能将王爷爷的诊费给还了,王爷爷心善肯救济,咱们也不能一直占着便宜,趁早还了才好。”
杨蓉咬唇,欠着人情的确难受,定了定主意就带上非要跟着一块儿去的重宁,去了镇上的卢员外家。
泗水镇离得不远,走上半个时辰的功夫就能到了。杨蓉熟门熟路的领着重宁到了卢员外家的宅子后门,留重宁在外头候着,自己上前叩了叩门,开门的丫鬟是一个村子出来的,见着是她唤了一声重家二婶便去替她找周妈妈了。
杨蓉在后门口候了一会儿,远远瞧着一四十来岁的妇人,方脸大眼,身行健硕,朝着这边儿走了过来。离得近了,周妈妈脸上的不虞愈发明显,到了杨蓉跟前站定,后者被看得生生矮上了一截儿似的,周妈妈横了横眼,见开门的丫鬟玥儿又跟过来不走,厉声训道,“小蹄子,学会偷懒了,还不去干活儿。”
小丫鬟玥儿担忧的看了杨蓉一眼,只得离开了。
直到没有其他人在旁,周妈妈一脸不耐烦的道了句,“前些天才来过,今儿个又来做什么?”
“周……周妈妈,我是来要这两月工钱的。”
“我说大妹子,说好了开春一并结算工钱的,当时你也应了的,这会儿临时来一出叫我怎么弄。”周妈妈一副为难相,暗责她出尔反尔。
“这……这不是前阵子阿宁病了,家里仅剩的一点积蓄花光了不说还倒欠着一些,实在揭不开锅了我才……”杨蓉脸上有些讪然,但一想到家里空空的米缸,还是咬着牙根嗫喏道。
周妈妈听着,在杨蓉抬头的时候换了神色,一副亲近样儿,“唉,大妹子你也知道,这活儿也是府里人手不够才漏出来的,念在你与玥儿同乡的份上才帮着你,一月四次,算是个轻松的活计。”
然下一瞬便话锋一转,嗓音低沉了几分道,“可你要是想出一出是一出的,我以后也不敢将活儿交给你做了。”
杨蓉心下一惊,要是绝了这份工,恐怕以后日子会更难,一时不知如何作声,一脸菜色地走了出来,没再说工钱的事儿。
蹲在后门一角儿的重宁一瞧见人影就迎了上去,只是看着她泛白的面色,大抵猜到事情并不顺利,倒也在她的预想之中。以杨蓉怯懦的个性,要是真能从那周妈妈手中讨得便宜才让人吃惊,所以她才非要跟着一块儿来。
“阿宁咱们回了吧。”杨蓉强打起精神,扯出一抹僵硬的笑意道,“回头娘再想想办法。”
话音落下,就听着重宁叹了一口气,随后似乎是有所准备般对着她安抚的笑了笑,“既然来了,让我也去试试,娘要是不好意思就在这儿等着,我去去就回。”
说完就径自入了卢家后门,待杨蓉反应过来跟上去时,重宁已经唤住了正要离去的周妈妈,杨蓉阻拦不及只得隐在不远,目光紧紧随着重宁,却意外的发现她周身变了气势,横生出距离感,仿佛……变了一个人般。
“我敬你年长,唤一声周妈妈,只是周妈妈这做派……”重宁微凝着神色,显出几分前世的姿态来,笃定道,“我问过员外家的家丁,工钱向来是一月结一次,从没有拖欠的先例,我娘年前在这儿洗了三个月的衣物,一手的冻疮,怎么就不能要工钱了,还是说你想赖掉了自己私吞!”
“你个小丫头片子胆儿真大,敢在员外府胡说八道!”周妈妈随即从她那唬人的气势中醒过味儿来,瞪着眼怒道。
“做了活却不给工钱,这理也说不过去呀。况且……”重宁拖着尾音,话里有话:“不止员外老爷夫人的绫罗绸缎,还有你自个儿的衣裳也拿来给我娘做活,若是让员外家的老爷知道家奴这般大胆……”
重宁点到为止,并不想闹得太僵。亦是见到了周妈妈本人,她才明白那件粗布料子,特别难洗的衣物是谁的了,“周妈妈明白我的意思,咱别把事闹大了,都不好看。”
“你这小蹄子,嘴皮子的功夫倒是了得,空口白牙的说得一嘴的胡话,谁信啊。”周妈妈哼笑一声,嘴角勾着一缕不屑,看那丫头的架势已经猜出是那重家二嫂的女儿,跟她娘一样的不成器,算不得威胁,心里却是盘算起怎么收拾这丫头,叫她知道她的厉害。
重宁加重了语气,接着刚才的衣服说,“那件赭红色袄子,衣角有花纹的,是周妈妈你的衣服吧?若再不结了工钱,我定会告到管事的那去,不说工钱,也要先告周妈妈一个不敬主子的罪。”
周妈妈见多了这种人,光会耍嘴皮子没点胆量,她在员外府做了二三十年,又岂是这么容易就被吓到的。既然哄不了这母女二人,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来个不认账,“胡说八道,我何时欠了你们的工钱,前些日子你娘就拿走了,现在又来讨钱,真当我周妈妈好欺负呀。”
杨蓉听了一脸吃惊,看着围过来的人投过来的怀疑视线登时涨红了脸,气急道,“我……我哪会做这种事,周妈妈你休要含血喷人!”
“周妈妈可别欺人太甚,作践了他人。”重宁瞥见杨蓉倏然褪了血色的苍白面色心里一紧,生了几分怨怼,这老婆子竟敢睁着眼儿说瞎话,杨蓉岂能受得了这般冤屈。
重宁是刻意提高的音量,当即引来几名路过的下人围观,府里从来不差来看热闹的人,一时不知何时起人竟多了起来,就连外头的人都忍不住好奇驻足观望。周妈妈暗暗碎了一口脏话,今儿个算她倒霉,让人白看了好戏。
围着的人群叽叽喳喳,随后惹的一片嘈杂。
重宁见人多了起来,摸准了时机,闭眼偷摸着拧了一把大腿根,疼得眼角含泪,索性也是豁了出去, “大家来给我们母女评评理……”
重宁含泪委屈地将周妈妈拖欠工钱之事说了一番,本身就是个年幼的丫头,再看一旁瘦弱的妇人和气势凌人的周妈妈,众人的天平顿时倾向了弱势,信了大半。
周妈妈脸上青白交加,这事儿她做惯了,没成想让个丫头片子给捅了出来,神色不好看地向前了一步,杨蓉手快地将重宁搂在了怀里,有些紧张地瞪视着。
后者缩在杨蓉怀里脸热了热,这等行事她从未做过,若非迫不得已……罢了,总要适应的,她已非那个钟府大小姐了,那些个善良矜持只会给人软弱可欺的印象,这对现在的境况来说可不是件好事。
被路人挡在身前虚拦着的周妈妈脸色难堪地瞪了一眼府里的下人,嘈杂的交头接耳声顿时禁了,显然是积威已久。
周妈妈故作镇定冷笑,“拿了工钱还来要,做人要摸着良心,我好心好意给你们母女找活儿,最后竟遇上个白眼狼儿。”
众人看着她笃定的神色有些摸不准,半信半疑地看向了母女二人,一时也不知哪边说的是真。
重宁心里冷哼,从杨蓉的怀里挣了出来,字正腔圆道,“周妈妈这般恬不知耻,说话竟句句无真,明明欠了我家三百文钱,却堪是不承认,真是要钱不要面儿的无耻。”
人群里一片唏嘘,哎呦呦三百文,可不少啊!连带着看向周妈妈眼色都不一般了。
重宁骂的是有些重了,周妈妈从未想过让个丫头这般辱骂,还倒打一耙,感觉到周边异样的神色,当即气恼地脱口反驳道,“什么三百文,明明就只欠了两月工钱,重家媳妇儿一月就洗四次,一次也就十文钱……”
话一出口,周妈妈就变了脸色,暗道坏了。余光瞧见那丫头正好整以暇的瞧着自个儿,可不就是在这儿等着,不禁懊恼地拍了下嘴,周围人恍悟中带着鄙夷的视线几乎将她的脸皮烧着了。
“两个月八次,那也就是八十文钱,看来是我记错了呢,多谢周妈妈提醒。”重宁身子板儿绷得直,嘴角的笑带着丝冷意,话里的嘲讽意味明显。
周妈妈暗恼,不打自招,她还能说什么,有这么多人看着,也只得把头埋了埋,从怀里掏出钱袋子数了八十文递了过去,补救道。“年纪大了忘性也大,是我老糊涂了,这会儿想起来确实是没给重二嫂子钱,对不住了。”
重宁数了数手心里的铜板,不多不少,正好八十,亦是咧嘴冲旁边的人感激的笑了笑,能诈出这笔钱也亏了这么多双眼睛瞧着,随后拉着惊呆了的杨蓉出了卢员外家。
以前,她买个好点的砚台也要个二三十两,衣食无忧养成的性子这一世推倒了重砌,拿着这八十文钱都觉得颇沉。不过话说回来,这一世要想与钟芙抗衡,恐怕需要很多钱,以彼之身还之彼道,甚好。不禁有些发散地想到或许重宁的重,要从重情义的重改成重钱的重了……
心底莞尔,重宁面上却没显露分毫,将钱交到杨蓉手上。杨蓉收了钱,仍是愁眉不展,依着周妈妈的性子,今日这番作弄,肯定不会再用她了,以后的生计……
“娘别担心,阿宁会养你的,咱们不要这份工了。”
杨蓉权当她是安慰自己,想到女儿体己,暂时也就搁下了那份担忧,攥紧了荷包笑了笑道,“这会儿还早咱们去集市买些东西。”
重宁的眸子亮了亮,应了声好,带着一丝难得兴奋之情,她还从未见识过呢。
正文 集市
集市挨着泗水河畔,街两旁都是摊贩,卖什么的都有,中间只留下一条细窄的通道供人行走,吆喝声,叫卖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重宁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到处瞄着,对所见的都觉着新奇,杨蓉瞧她这般玩性,便牢牢牵着,生怕一个不留神走散了。
“来看看咯,早上刚捞上来的河鱼,大姐您买一条炖个汤味儿肯定鲜!”一名作渔夫打扮的中年男子面前摆着两个蓄满了水的深盆儿,里头几尾一拳粗细的鱼儿游来游去的,不时溅起几朵水花,正好打在个儿不高的重宁脸上。
重宁哭笑不得地抹了把脸,余光里瞥见杨蓉心不在焉的模样,在心底叹了口气,想来她还在为丢了员外家洗衣的生计而忧心,这些时日相处下来自然清楚这个娘亲心性不大,虽已劝过,却也不是她一两句话就能宽心的。
“大姐,要不要买一条,十三文一斤,算您十二,怎么样?”
听着小贩儿报出来的价,一斤鱼约莫七斤重,这么一算重宁颇为无奈。那一兜里的钱撇掉王大夫那儿的赊账就只余下六十文钱,在找到下一份生计之前的确得省着点用。
遂不用重宁张嘴拒绝,杨蓉就已经将她拉走了,绕着集市一圈打转下来,母女二人多是看看,倒没下手买什么东西。
这会儿时辰不早,有不少小贩已经开始收摊儿,还没卖完的也都贱卖了,杨蓉挑挑拣拣的买了一些经放的食材,却在路过肉摊时犹豫了,说起来也有半月没沾过肉星儿了,阿宁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
“娘,我们去那边瞧瞧,好多人呐!”重宁一瞧她娘的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当即扯着杨蓉的衣角,将她往人多的那处拉过去。
人都有凑热闹的心态,杨蓉被勾起了好奇心也就遂了她去,只是奈何前面围堵的人实在太多,看不清被围着的究竟是什么个情况。
重宁倒是不在意,她原本的目的就是想来这处卖调料的地方,这会儿又拽了拽杨蓉的衣袖,将一早就想好的说词搬了出来,“娘,隔壁春婶儿家的灶台有好多这些东西,做出来的菜也特别香,咱们也买一点好不好?”
杨蓉也瞧见小车上搁着的几个袋子,花椒,八角,桂皮之类的调料,听到这话不禁失笑,随即又涌上些许涩然,果然是孩子心性,家里的伙食哪里是这些调料能改善的,不过看着重宁晶亮认真的圆眸没忍说出实情来。
重宁弯着身子跟小贩要了几种调味料,熟练而认真的挑拣,杨蓉看着女儿只当是她在春婶儿那儿瞧多了,闹着好玩罢了,至于买得有些多了也无碍,本就不值几个铜板。
这边重宁捧着一布袋她中意的调料,神色满足,暗忖着比起一顿大鱼大肉的口腹之欲还是手上这些来得实在。刚打算离开没走出两步,就瞥见一抹身影风风火火地冲着自己这边来了,惊讶的空当就忘了闪躲,结结实实地撞上了,手一松,怀里的白袋子霍地在空中抛出一个弧度来。
重宁心里咯噔一下,来人翻身跳跃,伸手敏捷的正好在空中接住,承装调料的袋子有惊无险地落在了来人手里,就听得一道略带惊喜的声音响起,“阿宁,真是你!怕你们走就跑快了,没……没来得及刹住脚,哪里撞疼了么?”
虎皮缝制的茸袄子包裹着精壮的胸膛,后背还挂着一张木质的简易弯弓,常年打猎的锻炼,腿长臂壮,皮黑黝黑,在日光的照耀下泛着健康的古铜光泽,一双明亮的狭长双眸闪亮宛如夜星般璀璨,煞是好看。他先是冲重宁一笑,一口洁白整齐的门牙齐刷刷的露出来,透着一股真诚的憨厚,随即伸出胳膊将白袋子递在重宁面前,“喏,给你。”
重宁接过,表示自己无碍,脑海里随之浮现起与他相关的记忆。她爹重平与这人的爹是挚友,两家往来甚密,小孩儿自然也凑在一块儿玩耍,两小无猜。只是这壳子已经换成了她钟宁,有些不甚习惯这般亲密,不着痕迹地退了退,唤了一声石头哥。
啾啾的声音在小石头头顶响起,这才想起自己急急跑过来是为了什么。小名儿石头的少年解开右腕的细绳儿递向重宁,有些献宝道, “这是我昨儿抓的,给你玩儿。”
重宁抬首看着四处扑腾着的麻雀儿,圆圆的眸子里燃起一抹绿光,殊不知那鸟儿在馋了几天肉的重宁眼里,早就成了串在架子上烤的焦香四溢的肉,半晌舔了舔唇角,“唔,肉不多,可以打个牙祭。”
“!”小石头顿时有些石化。
这语出惊人的震慑了一众,连同先前被围困在人群里的主仆二人,那名峨冠博带,长衫广袖的俊俏男子绷紧了的脸一缓,终究没什么神色的离开了。
小石头率先回过了神,估摸着是玩笑话,他认识的阿宁不可能这么凶残,呵呵……随后才瞧见重宁身旁的杨蓉,见着后者脸上打趣的神色,颇有些羞涩的挠了挠头,“杨婶婶,我爹在那儿,听说重宁生了病,正说着要去看看你们呢。”
说着话儿就领着二人往他爹的摊位前走,还剩最后一头獐子没卖出去,五大三粗的汉子瞧见重宁母女笑容灿烂地打了声招呼。
“要不是我家婆娘老家的母亲病了这年咱们就能一块儿过了,听说阿宁也病了,看这模样应该好了罢?”
杨蓉点头,“好了,这不非跟着我一块儿来。”
张大勇瞅着重宁沉静乖巧的模样,不禁打趣道,“阿宁比我家石头小一岁,今年有十三了吧,是个大姑娘了呢。”
重宁笑着露了几颗牙,还就一副大姑娘做派了。
“咕噜”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小石头红着脸看向别处。重宁取出包袱里的菜团子递了过去,还有张大勇,一并给了两个。不过在二人吃前就说明了用料,省得他二人心里膈应。不过看那父子二人的模样并不在意,一口一个吃得甚香。
有人驻足在摊位前,原本是打量着那头獐子的,不知怎的视线就落在了张大勇手里的菜团子上,看他嚼巴着好像很好吃的样子,不禁暗里咽了下口水,端着几分矜持问道,“这位大哥,你吃的是什么?”
“哦,菜团子啊。”
那人又瞧了瞧,菜团子怎么会那么香呢,肚子适时的发出一声声响,赶忙捂住脸色郝然道,“我……是个好吃的,没见过这东西,能不能卖一个予我。”
见重宁点了点头,张大勇分出去了一个,后者很快就吃完了,颇有些不够味儿,腆着脸继续问道,“还有么?我连着这头獐子一块儿买了。”
张大勇吃惊地张了张嘴,他这头獐子太大本来就不好卖,也只是碰个运气,做好卖上几日的准备,没成想这就卖出去了,因为菜团子?!
还是重宁反应快,一口的应承下来,将剩下的三个菜团子包给了他,一文钱一个,那人还多给了几个铜板。顺手将獐子的钱给了张大勇,银货两讫,待那人乐颠颠地离开,张大勇回过神来,菜团子好吃虽好吃,也不至于夸张成那样吧?
重宁笑了笑,心道,一是她做的时候放入的香草添了味儿,二么,这人随意就出手银两的,非富即贵,吃惯了山珍海味,乍一吃这新鲜的自然觉着好吃了。
父子两个其实也还没吃够味儿,直说下回让重宁多做些来尝尝,重宁欣然应允。说着张大勇父子便开始收拾摊子上的东西,这打猎来的野味都卖完了,银子赚了不少,该回家吃饭喽。
“石头他爹,你们先收拾着,我跟阿宁去米行买点米。”杨蓉兀插话道,来集市可不就是来买米的,被这两孩子一惊一乍的差点忘了正事。
小石头闻言,连忙停下手中的活儿,拦在正要离开的母女二人面前自告奋勇道,“杨婶婶,那米多重呀,一会儿等我跟爹收拾完了,咱一块去米行,我帮你们扛回家。”
张大勇正在往推车上装剁肉的大刀,直起魁梧的身子真诚道,“就是,一块儿走罢。”
杨蓉犹豫了一瞬就同意了,依着她二人的力气也的确拿不了,遂帮着石头父子收拾起来。
待收拾的差不多时,却见远处火急火燎的跑过来一道熟悉的身影,大有刚才小石头刹不住脚的架势,一停下脚步,便抬起袖子擦着额头的汗水,气喘吁吁的说道,“可……可算没错过。”
四人停下手中的活儿,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刚才买菜团子连同獐子一块儿买了的有钱人?
“我再订十个菜团子。”他急火火的直接将一半儿的订金塞到了重宁手里,匀了口气说道,“我吃着好吃,回去给我娘尝了一个,老人家说好久没吃过这般入味的东西了,就是不够解馋,让我赶紧地再多买一些回去。”
重宁微微眨了眨眼睛,杨蓉一愣,张大勇父子站在身后倒是赞同地点了点头,那菜团子吃起来确实别有一番风味,让人馋嘴儿。
瞧了眼手里的铜板,重宁的眼底闪过一抹淡淡的芒光,“行,不过要等明日了,明儿在这儿等您来取?”
那人连连颔首,看对方是个小丫头又笑得甜,又多塞了两个铜板算作路费后便匆匆走了。
张大勇夸赞,“呦,小丫头会挣钱,将来谁娶了你就有福咯。”
重宁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错过了身旁之人蓦然发红的脸色,幸而他皮肤黑,不算是多明显,张大勇瞧着儿子这般,爽朗的一阵哈哈大笑。
四人接着收拾,末了,推着车子一起向米行店的的方向行去,在日光的点点浮光缩成了四个黑点。
正文 开端
太阳还未下山前四人就赶到了村子口,张大勇先让儿子将车子推回家给他娘报个信儿,并私下嘱咐了几句,石头听完点头应了声后就推着车子跑了。张大勇扛起米袋子随重宁母女回去,将米袋搁到院子里,人就老老实实的站在外面。
杨蓉让重宁端出来一碗热水给石头爹喝,重宁很是感激道:“张大叔,您喝水。”
张大勇也不客气,接过碗一口气喝到碗底,甩着膀子擦了擦嘴,“宁丫头以后有啥事别自己扛着,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当你跟自个儿闺女一样,没什么好见外的。还有我家那呆头呆脑的傻小子,没啥其他本事,就力气大,以后家里有什么重活儿尽管使唤他做。”
正说着话儿,正主儿就出现了,手里提着一块肥滋滋的腊肉,另一只手挠了挠脑袋,“爹说的对,阿宁就跟我妹子一样,我身子结实,不怕累的。”
杨蓉从屋子里走出来,石头向前了一步,双手将腊肉捧在她面前,“杨婶婶,这块腊肉您收着。”
杨蓉瞥见那块不小的腊肉,连忙摆手推辞,偏头对张大勇道,“张大哥您这是作甚!阿宁他爹的事儿你们已经帮了不少,这东西你们自个儿留着吃,我不能要。”
杨蓉说这话不假,却也有另一层原因,寡妇门前是非多,如今她得处处避嫌。
张大勇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心思没有女人家细,“重二这么撒手去了,你们娘俩的日子还不定难成什么样儿呢,我当阿宁是亲闺女,这肉是给她长身体的,看把丫头瘦的。再说今个要不是宁丫头的菜团子,我那獐子还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呢,权当给她的一点好处。”
“是啊婶婶,这是我娘特意选的一块最好的腊肉,说您要是不收她就亲自来做给您吃。”石头适当补充。
重宁站在一旁一直没有说话,看他们这般你推我让,太阳已经下山,于是张嘴帮着劝说,“娘就收下吧,我做顿腊肉饭给大家吃,作了一天的活儿张大叔跟石头哥肯定也饿了。”
杨蓉亦是想到张家嫂子那泼辣作风,脸上为难的神色慢慢晕开,点头应承道,“那……那就谢谢石头爹了,我……这就去生灶火。”
张大勇笑了笑,“我就不留下来吃饭了,孩儿她娘估计还盼着我回家呢。”眼神意味不明的看了看石头,“就让石头留着,有什么活儿只管使唤就是。”
石头一听露出一口整洁的大白牙憨憨地点了点头。
张大勇再次瞧着自家儿子那傻样,也不由咧开嘴笑了,爹爹能帮你的就这里,能不能讨到宁丫头做媳妇,后面就看你这傻孩子自己的造化喽。
重宁自动揽下了做饭的活儿,劝着杨蓉歇会儿。石头很识时务的在一旁打下手,一会儿提水,一会儿洗菜,也是忙个不停。
厨房里,重宁随手切下一块腊肉,用大碗盛着上灶台蒸着,用不了一会儿碗底就渗出一小底儿的油脂来。随后将买来的香菇洗净,摘去根蒂切丁备用,胡萝卜去皮切小块,姜切丝。腊肉放凉后同样切成小块儿,取少量油脂倒入锅里润一下,姜丝下锅爆香,最后下腊肉、香菇和胡萝卜丁儿翻炒,加入适量老抽调色,少许料酒、一点糖、一点盐调味后出锅。
另一手忙不停地掀开隔壁那只锅子,锅里的米饭已经吸饱了水见干,倒入炒好的食材,阖上盖子继续焖着煮。石头被那水汽挡了视线,没看到,不出一会就闻着那水汽带着浓郁的肉香扑鼻而来,登时被诱得直流哈喇子。
锅子里的菜油仍剩不少,随即将腌好的茄子片儿过油炸,捞出,留底油,下葱、蒜,姜末炒香,随后倒入事先调好的鱼香汁,炒至茄子入味后放入青红椒丁儿,翻炒均匀后出锅。
握着铲子的纤细手腕不住的翻飞,灵巧好看,石头在一旁呆呆看着不自觉地就入了迷。
不过一会儿,桌子上便摆上了一道鱼香茄子,一道萝卜丝豆腐汤,一咸一淡相辅相成,而作为重中之重的香菇腊肉焖饭则赚足了视线与口水,重宁替他们一人盛了一碗,当即都只顾着埋头吃了起来。
鱼香茄子中的辣味被酸甜所中和,入口并不辣而回味辣,很适口,是一道绝美的下饭菜,叫人上瘾。
杨蓉看石头这孩子吃的又急又快,一边吃着还一边嘴巴鼓囊囊的夸着,“真好吃。”怕他噎到嗓子,拿小碗给他乘了两勺汤,“慢点吃,没人跟你抢来着,喝点汤顺顺。”
石磊挠挠脑袋,接过碗,脸上微微有些红了,不好意思的说:“唔,让杨婶婶看笑话了,实在是阿宁做的太好吃了,一吃就停不下来了。”
“阿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连我这当娘的都比不过。”杨蓉亦是笑着附和,虽然照顾着两个小的吃饭,可自己碗里的也没落下,破天荒地盛了第二碗,也幸亏重宁煮得份量够多。
受到夸赞的重宁心里一个咯噔,深怕杨蓉追根问底起来,所幸后者只是随口一提没作深想,或许也因为她做的菜好吃,大家都没多少功夫闲聊。一家人坐一块儿其乐融融地吃着饭,场面一时颇为温馨。
石头喝了一口汤,又是一愣,这汤有一种说不上来的鲜美味道,就好像有一个滑溜溜的东西顺着嗓子眼一下子到了胃里,鲜儿的在胃里开了花,石头拨了拨碗里的东西,就是家里普通的豆腐和萝卜丁,她娘也经常做这道汤,可味道却没这个鲜,愣过之后眉头挑的老高地问道,“阿宁,你这汤怎么做的,怎么那么鲜”
重宁笑了笑,也不瞒着,“前几日,春婶子家吃河虾,我看她把虾壳都剥掉扔了,怪可惜的,便将河虾壳要了过来,晒干后收了罐子里,熬汤的时候再拿出来将壳子跟水一起熬半个时辰,蔽掉已经熬没味儿的虾壳,这才用这鲜汤为底做萝卜豆腐汤,这虾壳呀既没有虾肉那么鲜腥,熬出来的汤能提鲜,淡淡的恰到好处,自然是不一样了。”
石头恍然大悟,砸吧嘴儿佩服道,“怪不得……阿宁,你真聪明!”
吃过饭石头笑嘻嘻又抢着刷碗,又抢着擦桌子,只要是他能干的都要给替重宁做了。收拾完饭桌,又在院子里劈了柴火,足足够烧三四天了,随即又唱着山歌挑了两担子水将缸里灌满后才依依不舍的和重宁挥手告别,回家路上一路都美美的。
夜色慢慢降临,重宁家的蜡烛噼里啪啦吱吱的燃着,重宁从钱袋子里掏出今天收到的铜板,“娘,这钱您收着。”
“这钱是阿宁自己挣的,自己留着罢。”
“我没什么花钱的处儿,还是娘收着贴补家用,我要缺了自会问娘要的。”
杨蓉叹了口气,依旧是不肯收,“娘知道你孝顺。这钱听娘的自己留着,明儿个去集市买些体己的东西。”
重宁看她打定主意不收的模样,只得收起来藏在二人都知道的地方,算作备用钱。
洗漱完,重宁将一身烟熏味儿的衣裳同橙子皮摆在一处,随后上了床。杨蓉吹熄了蜡烛,母女俩一起躺床上休息,重宁窝在杨蓉的怀里,只觉得暖暖的,一双大大清丽眸子弯成了好看的月牙形状,就好像外面的夜空一样,月牙皎洁明亮。
重宁有些呆呆的望着,深蓝色的夜空下一轮月色朦胧美好,薄纱一般的月光照进屋子,似乎也照进了心里,一点点的敞亮了起来。
十二枚铜板并不多,却是个良好的开端,她有食谱在手,能做出更多好吃的美味来,赚足够的钱来养这个家,也能同那人抗衡,只是早晚罢了……早晚。
正文 尹府
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重宁便起了,身上裹着厚实的袄子,是昨儿杨蓉见她畏寒,拿自己年轻时的旧衣裳给她改的,一身漂亮的红袄缎子,衣裳摆儿绣着朵绣球花儿,花蕊上停着两只互相环绕飞舞的蝴蝶,栩栩如生,这红袄子倒是衬得重宁的脸上有了些血色。
重宁拍拍惺忪的睡脸,打起精神,蒸上了菜团子,想着给家里换换朝饭的口味,便拿一盆鸡豆煮熟后碾碎,和着少量面粉制作成糕,放进盘中上笼屉里一块儿蒸着。
“娘,鸡豆糕和白粥都在灶台上,趁热吃了。”说着重宁取了几个蒸熟了的鸡豆糕装进小包袱里,这来来回回的去趟集市估计得一个上午的脚程。
杨蓉一脸的担忧,千叮咛万瞩差点就想跟着重宁一起去集市,重宁见她眼底困顿怕便扯谎说让石头哥陪着一起,这才让杨蓉安心放她离开。
按照约定重宁在石头家卖野味的摊子上等着,等了许久却迟迟不见昨儿那人,倒是有个稍微上了年纪的婆子慢慢向她挨近,停在她跟前一脸和蔼地试探问道,“女娃娃,昨儿我家老爷是不是问你订的菜团子?”
重宁瞅着她身上的行头,着一身颜色发暗的旧绸子长袄,看着像是给大户人家当差的,将那买獐子的人与她口中的老爷对上号,遂礼貌一笑地点了点头。
“我呀是尹府老太太身边管事的,老太太尝了你做的菜团子,说你做的东西不仅好吃还有些故人的味道,许是有缘,便想见见你,你可愿意同我去趟府里见见?”
尹府?重宁隐约有些印象,好像是前世曾听人提起过,泗水镇有两大户人家,东边的尹府,南边的卢员外家,说这尹府能现在这般好光景,全靠了家中那尹老太太,便是放在宛城也是个人物。
老妈妈不知道重宁再想什么,见她发愣还不做声,便有些为难起来,老太太想见这丫头,若是她不愿意去,她也强迫不得呀。
没成想,对面人突然点点头,她个子不高,黄黄瘦瘦的,抬起脸时一脸的懵懂模样,尖尖的脸蛋样貌普通,只算的上清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却十分不同,她随尹老太太阅人无数,总觉得这丫头的眼底里晕着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明亮而税利,隐隐浮动。
“哎呵,这就好咯。”赵妈妈松了口气,握住重宁的手儿宽慰道,“孩子不用紧张,咱们老太太是个念佛之人,心善着呢!”
重宁心中暗忖,养在身边的人都这般有素养,不端架子,那位老太太应该也是个更好相与的人罢。
到了尹府门前,果然气派不同,一点也不比宛城的的府邸差,亭台楼阁,水榭湖园,都是仿照南方士族家中的布置,冬日里看是别有一番景色。也不知道穿过了几个走廊,过了几个亭子,终是到了一处雅致的园子,重宁抬头,瞧见蘅芜苑的牌匾,三字写意风流,颇具匠心。
“到了。”赵妈妈笑着提醒,先前一步推开门,重宁看不到里面是什么情况,只依稀看见,那屋子里坐着一位衣着朴素的老者,与周遭的富贵清雅颇有些格格不入,随即一道苍暮的声音响起,“外面冷,让那丫头进来吧。”
重宁便随着赵妈妈入了屋子,才将上座的人看了个真切,两鬓斑白,低眉善目,右手缠着一串佛珠,轻轻捻动,脸色隐没在书架投来的阴影中看不出什么神色来。
钟宁是学过的礼数,可重宁却不一定会,她不想惹人怀疑,尤其是这种一眼便能将人看穿的老人家,只低头站在那里道了一声,“老太太好。”
“今年多大岁数了?”尹老太太声音低低淡淡的。
重宁答十三,尹老太太接下来又问了些长辈常问的话,重宁都一一回答了,尹老太太突然就道,“你这吖儿,过来些,让我仔细瞧一瞧。”
重宁有些忐忑的上前走了几步,尹老太太认真将她瞧了半天,虽然是笑着,重宁却在她的眸子里看了一抹一闪而逝的黯淡,又似是失落。不待她细想,尹老太太便又慈目地笑着道,“今儿个可带来了那菜团子,还想尝尝。”
赵妈妈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老太太胃口近来不好,现在肯吃东西那便成。”
重宁将装着团子的包裹给了赵妈妈,后者让丫鬟去重新热一热,老太太说自己嘴馋,硬留了一个,这么一口下去,却觉得与昨日吃的口感有些不同,倒不是味道变了,眉头越皱越深,豁地又舒坦开来,眼角眉梢尽是明了的笑意,随即缓缓说道,“丫头有心呐。”
赵妈妈疑惑的皱起眉头,老太太也不作做解释,将吃了一些团子递过去给她,后者咬了一口,和老太太刚才的的神情转变一样,“姑娘确实是个有心的,知道我家老太太年纪大了,便将这菜团子做了更软活儿,好下嘴咬。
重宁依旧谦恭的低着头。
尹老太太越发喜欢,“丫头,以后若是没事就多来尹府给我做些吃食,这味道我好些年没尝到了。”兀自想到什么又问,“你这手艺谁教的?”
重宁恭恭敬敬地回道,“都是我自个瞎琢磨的,老太太喜欢便好。”
尹老太太点了点头,眼里极快的闪过一丝什么,快得叫人抓不住,语笑晏晏道,“你这吖儿却与我有缘呐。”
就在重宁觉出些古怪来的时候,一人叩门而入,对着老太太请安后,一副掩不住的焦急神色,瞥了一眼重宁,赵妈妈就识趣儿地领着人出来了。没过多久那人也退了出来,有些不置信地看了眼重宁,复又作深思状,最后壮士断腕般叹了口气离开了。
重宁被那目光看得有些发毛,赵妈妈让她在外面候着,进去一口茶的功夫出来问她道,“可会作獐子肉?”
“并不太会。”她想到了张大叔卖掉的那只獐子,下意识回道。
赵妈妈闻言一喜,遂拉住重宁的胳膊,“那就是会了,跟我来。”
“呃?”重宁睁着圆圆的疑惑眸子,还没说完一句话便被她拉走。
来到厨房看着锅碗瓢盆一应俱全,各类食材整齐摆放,身后还站在一群老妈子,丫鬟,打下手的小厮,重宁眨了眨眼睛表示不解,便听得赵妈妈解释说,有位贵客临门,而府里的主厨这会儿却病得下不来床,学徒又学艺不精,处理不来那獐子肉,故此才想到让她来救个急。
赵妈妈瞧着她看不出表情的脸儿,只当她被吓懵了,遂软言安抚道,“姑娘,老太太喜欢你做的你便放手做,不用怕。”
重宁无奈地呵呵一笑,既然已经赶鸭子上架,那她就做一只好鸭子罢。
只需她操刀的只有这道以獐子肉为食材的主菜,并不是难事,重宁利落地将那只拨皮洗干净的獐子肉切成大块,倒入调料腌渍,用羊脂包裹,然后再放到大火上去烤。待到熟了以后,将羊脂劈开去除,取出其中的獐子肉盛入盘中即成。
那四溢的香味早就让人垂涎三尺,赵妈妈一颗悬着的心放回了肚子里,急急忙忙回去跟老太太禀告,一个步骤都没落下,用这法子做獐肉使得羊脂的香味深入,而獐子肉包裹其中,又不会有烤过头的担心,着实是费了一番巧心思。
正坐上的老太太依旧转动着佛珠,神色不明让人看不出在想什么,一双看尽世间沧桑的眸子微微眯了起来,只道了句,“果然……”
果然什么赵妈妈并不清楚,却也知道不是她能多嘴打听的,只是觉得老太太愈发显得高深莫测。不过话说回来,上次让老太太如此心绪浮动的还是钟家那大小姐逝世的消息传来……
重宁做好了獐肉就离了府,老太太给的赏钱并没收,只拿了菜团子的另一半定金,出了门倒是有些后悔起来,五两银子啊!她为什么要跟钱过不去嘛!堪堪在心里哀嚎几声,浮起尹府老太太慈善的眼,不知怎的就歇了所有心思,只是顺手帮个小忙罢了,得多了回报反而觉得不踏实。这般想着,便摇了摇头,离开了尹府。
而她不知的是,就在她走出两步远之际,一辆装饰华贵的马车从她身边划过,清风拂来,马车帘子掀开一角,露出一个俊雅年轻公子的侧脸,端的金丝白虎纹银禁服,她只消稍稍抬头注意便一定能认出来那马车正是贺国公府家的,里面坐着的正是她前世的未婚夫,贺云戟。
正文 香叶
赵妈妈得了外头丫鬟的信儿,进门儿来请示道,“老太太,老爷唤人来请您到前头用饭,您是……”
“回了罢,吃惯了斋菜都见不得荤腥了,让他们自己去吧,不用顾我。”尹老太太攥着念珠头也未抬道,“你也不用跟着伺候了,下去罢。”
赵妈妈犹豫,但见老太太闭眼不耐的神色,俯身行了一礼后应声离开了。
偌大的佛堂一下子静了下来,略显空旷,老太太从香盒里取出几支香点燃了插入香炉。轻烟在她逐渐模糊的目光里腾转出各种曼妙的状貌,袅袅依依,悠悠远远。
“喂,这儿油烟味重熏着你,你还是到外头去吧。”面容清俊的少年皱着眉看向少女。
“不要,姨母说了让你陪我玩来着,你在做什么这么香,让我瞧瞧!”少女说着就要去勾那灶台上的盖儿,被少年急忙拦了下来,这一下可坏了,少女的脸上显出几分委屈,“你是不是嫌我来着。”
“哎哎哎,哪是啊,只是还没到时辰,你一捣乱味儿就全败了,我熬了好几个时辰的。你要实在不肯出去玩就待这儿吧,但是不准乱碰乱动。”
少女闻言顿时喜笑颜开,点头应了,搬着把小马扎坐在了旁边,好奇地瞧着。少年切菜时专注的神情,嗅到不同气味的调料时微变的神色,不知怎的,就移不开眼去。
半晌,待扑哧扑哧的声音从锅子里传出,少年嘴角上扬,一抹笑慢慢在嘴角晕开,透着满心的愉悦和满足,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刻在了她的心底。她怔怔瞧着,看着他将一碗浓稠的汤汁端了出来,桌上摆着一盘铺着笋丝底儿的笋片包肉馅儿,摆放整齐,冒着蒸腾的热气,而他手中端着的汤汁呈现透明浓稠的金黄色,将汤汁均匀地淋到笋片上,霎时便被香气席卷。
薄薄的笋片包裹着细腻的肉馅,淋上切碎的甜椒与淀粉浆一同勾芡的汤汁,轻轻一咬顿时满口清甜,笋脆肉滑、鲜而不腻,口感刚刚好。
少女夹了一口,止不住的点头,露出满足神色,随后夹起笋片中间点缀着的点点绿色,瞧着像极了嫩叶,颜色喜人的,还能闻到淡淡的草香。疑惑问道,“这是什么?”
少年的眼中划过一丝亮光,颇有些自得道,“有这片小小的东西,就能使得菜色增味不少,偏生这东西贫贱,很多地方都常能见到,不过能将此物尽其用的怕是只有我一人了,尝一口汤汁,是不是很爽口?”
少女忍不住哧哧笑道,“钟小邯,想不到你也有如此不要脸的时候。”看着这人只要触及到自己所擅长的领域就完全变了一个人的模样,心禁不住的砰砰跳,姨母说的话浮现在耳旁,蓦然红了耳根。
“唉,你脸怎么这么红啊,熏着了,早说了让你去外头玩了非得在这窄地方窝着。”
“钟邯你……你就是个蠢的!”少女脸上的红晕被气得愈发嫣红,有些气急败坏道。
“喂,请你吃东西你还骂我,还有没有良心了。”少年啧啧了一声,觉得少女果然娇蛮,不可理喻。
少女脸色一红一红的,咬了咬牙跑了出去,留下不解风情的少年摇头晃脑的表示唯美食好相与也。
这一晃都多少年过去了,老太太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怀念,依稀有几分小女孩当时的模样,扫了一眼桌上剩下的菜团子,眼底划过疑惑。当时年少气盛,偏生对方是个木的,闹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几十年过去能用这叶子入菜的,除了那人也就今日那小丫头了,是巧合吗?
佛珠捻动,自那消息传来她就寝食难安的,如今不知为何,倒有些缓了症状。只是想起那人的嫡亲孙女又不得一阵叹息,那人去的时候那丫头不过四五岁,哭得跟泪人儿似的,她抱着安抚了会儿,小丫头十分聪明又被那人教的乖巧十足,是个惹人疼的,只是隔着那人的关系,仍是不肯放任自己亲近罢了。
其实当年的事她早已经放下了,只是被人捧得高了,就是好着面子不肯下台罢了。钟家出事儿,她亦是袖手,让那丫头出来挡事儿,看着事情越来越糟仍在犹豫着出手的时机,孰料这一犹豫,就毁了那丫头。从宛城打探到的透着古怪,一些细节似都被抹去了,云里看雾的摸不真切。但要说那丫头会养成那般品行,她是不信的。
那人让她照拂,她偏生对着干,却害了无辜的人儿,如何不悔过,佛珠转动,心思骤沉。
……
宴客设在了竹苑,替贵客接风洗尘。这一餐必然是讲究的,来人身份使然,连带着设宴的地方都十分考究。墙壁上挂着名人字画,半垂着湘妃竹帘,设了几扇绘着山水的落地大纱屏,当屋一只青花海水纹香炉徐徐冒着清雅芬芳的青桂香。
一桌子满满当当的丰盛菜色,色香味俱全,勾得人眼馋。
“尹伯父如此厚待小侄惶恐。”
“只是些寻常菜色,贤侄就不要客气了,比不得四喜楼的。”
年轻的公子随着主人家入了席,来往又是一番客套,待到那獐子肉上了桌,谈话声戛然而止。本就好吃的尹珅暗中嗅了一口,就挪不开视线了,当即招呼着人吃起来,自己夹了一块儿,獐子肉的外层酥香不腻,内里嫩滑鲜香,一口咬下溢出汁水来,简直是香入肺腑。
贺云戟眼神微亮,盯着那道獐子肉,不禁问道,“尹伯父从哪儿请来的厨子,怎做的这般好吃,方才还说四喜楼,怕是在四喜楼也尝不到这等佳肴!”
尹珅闻言,握着筷子的手一顿,想起了那大眼丫头,小小年纪真能做得一手好菜,难不成有隐世的大厨私下相授?还有母亲从昨儿起就有些反常,都叫人悟不透。
“伯父?”贺云戟见他神色古怪,出言唤了一声。
“唔,说起来府里的大厨病得不巧,这头獐子也是请别人来做的,没成想竟是这般美味,反倒得了好口福。”尹珅回过神来道。
“哦,那做菜的人叫什么名儿,若真技艺过人,我可得想法子将人挖了去。”
尹珅再次怔住,想着自己先前的轻看,呐呐道, “我……竟忘了问。”
贺云戟故作爽朗的一笑,“尹伯父不是想藏私吧?”
“哈哈……就当如此吧,四喜楼有秦越掌勺,小丫头还是留给我做厨娘,也省得我老是来回路上奔波的,就为了一口吃的。”尹珅笑呵呵,止了话头岔开去道,“听闻现在四喜楼是钟芙当家,短短两月便恢复了七八成,本事不小呐。”
贺云戟抿了一口梅子酒,香醇的酒液滑入胃里,令他回味无穷的闭了闭眼,压下了心底浮起的一丝郁色,睁开眼时轻笑道,“尹伯父的酒实在是没话说,就连我爹都常惦念,嘱我这趟来得给捎回去些珍品,不然就不给进门儿了,尹伯父可得帮帮我。”
“哈哈哈。”尹珅笑着眯了眯眼,脸上的肉堆了起来,更显得福气,“给你爹捎上两盅是没问题,不过你这趟专程前来怕不止为了此事吧?”
贺云戟露出一抹被看穿的无奈笑意,“那侄儿就不瞒着伯父了开门见山了,如今贺钟两家结姻,这事儿求到了我头上,不得不来向伯父开这个口,能否将尹家的酒供给四喜楼?”
尹珅闻言也搁下了筷子,当然在搁下之前已经盛了不少獐子肉在碗中了,板正了神色道,“唉,贤侄这不是为难我么,尹家的酒不供钟家是老太太定下的规矩,便是……便是那人在世时都不做更改的,何况现下。”
说实话,贺云戟也不甚清楚钟尹两家的恩怨,大抵是突然闹翻了,且老死不相往来的势头,只是钟老爷子都去了那么久了,加之钟芙磨了他许久,才想着来试试,遂又再度开口道,“规矩是人定下的,钟家给出的价儿在这儿,伯父您再好好考虑考虑。”
尹珅瞥了一眼贺云戟递过来的纸笺,被那上面的价格惊得动了动眉毛,脸上镇定,心下却已经想开了去,尹府的酒自然是好,做的是少而精,最好的做了贡酒送入宫中,余下的也非凡品。不过钟家出如此高的价格,是为了老太太定下的规矩,还是因为酒楼的菜品已经撑不起四喜楼的招牌?
“坊间有传闻,秦越失了味觉可是真?”
“伯父也说了坊间传闻,怎可当真?”贺云戟反问。
尹珅一顿,随即笑开,以指尖点了点桌面无意道,“传言要是真的,那岂不是真受了钟家大小姐的诅咒了,倒是荒谬了。”
乍然听到许久未出现的名字,如同尘封的记忆被倏然打开,席卷而来,充斥脑海。眼波流转,一颦一笑,举手投足之间,倾国亦倾城。只可惜……
一声喟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消散于空气中。
正文 元宵(修)
月上中天,远远近近的炮声连成一片,比之除夕之夜的热闹劲儿毫不逊色,大朵大朵的烟花在夜空里绽开。夜空正晴,杏核似的月亮将清冷皎洁的银屑洒满了院子。
重宁站在灶台旁边,挽着袖子,在瓷盆里一下一下揉着,又注了些水,将糯米粉揉到耳垂般柔软,捏成一个个白胖的小团子,放进了煮开的水里,待到汤圆浮起来,就捞起搁在一旁放温。随后取了纱布裹一把红豆,挤压成细腻的红豆沙,和着热水搅拌均匀,调入一点点的槐花蜜,做成红豆汤,等碗里的汤圆足够凉的时候,淋了上去。碗里白红相见的,看着极为喜人。
母女俩围在桌前吃元宵,杨蓉不住的夸赞,“这般好看,单看着样子都不忍吃了。”
“味儿也不差,娘您尝一个。”说着舀起一颗汤团送到她嘴边,后者咬了一口,红豆汤口感沙沙绵软,而那白团子吃在嘴里滑溜弹牙,甜而不腻,禁不住满足地眯了眯眼。
只是尝了几个,这几日困扰自己的问题又一次浮上心头,瞅着秀气吃相的女儿犹豫着张了口,“阿宁你什么时候学会做这些的,娘……怎么不知道。”
重宁咽下嘴里的元宵,那一瞬的停顿几不可察,掖了掖嘴角泰然道,“前一阵摔了头,等后来想起来的时候发现记性变好了,连带着爹研究的那些吃食都一并记得清楚,就想着试试手儿,好像还是有点天分,娘你说是不是?”
杨蓉听她提及她爹划过一抹黯然,搅着碗里的红豆汤,叹了口气,“兴许是你爹舍不得咱娘俩吃苦吧……”
见她沉入了自己的思绪,重宁便未再开口,同杨蓉说的也有一半儿的事实,重生后她的确发现自己的记性变好,不管多久远的事儿都能想的起来,食谱上的内容在她接触到食材的时候自然而然就会浮现在脑海,如有神助。
“阿宁阿宁,元宵灯会快开始了,咱们赶紧走吧。”屋子外头传来石头带着兴奋的唤声,急急催促着。
屋子里的人听到,叮咛了重宁几句就让她赶紧出门了。后者梳着两个四叶花髻,两弯小月眉,一双灵性大眼睛扑闪扑闪的,身上着一件崭新的藕色袄子,依旧像前几日那般在衣角下摆绣着精致的花纹,数朵含苞待放的粉嫩睡莲,似一阵风吹来就会春风满池。
石头呆呆的瞧着眼前人儿,连眼睛都不知道怎么眨了,只觉得春风已经吹进他的心里,他喉咙蠕动了下,轻轻的咽了咽口水,不由道了一句,“阿宁,你今儿真好看。”
“怎么我以前不好看么?”近几日石头三不五时的来帮忙,往日那份熟稔感觉也慢慢回笼,这才能笑着打趣出口,重宁看着他陡然紧张起来的样子不禁笑开。
原先还有些手足无措的石头见她笑了,愣了愣,随后也如同受了感染一般笑了起来,心说阿宁笑起来的时候更好看,只是好像没以前那么爱笑了。
二人说说笑笑地到了镇上,挤在汹涌的人潮中,目光就被头上悬挂着大红灯笼和五色彩带吸引住了,红彤彤的灯笼悬挂在树枝上有莺莺花鸟,有水墨河山,也有各色的传说故事,绘着仙人更是惟妙惟肖。灯下搭了戏台,上演着歌舞百戏杂耍奇术,有踩高跷的、舞龙灯的、划旱船的,直把重宁的一双大眼睛看得眼花了,满目的流光溢彩,满耳的鞭炮齐鸣,是她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象。
突然,一群小孩子提着精致的花灯嬉笑着奔跑过来,你追我赶,顽皮的在人群中穿梭,“你还我?”
“偏不,有本事你自个儿来拿呀。”男孩转身对着追赶她的小女孩呲牙咧嘴。
小男孩提着一只猴子样的花灯跑的飞快,一双脚跟抹油一般,却只顾着欺负后面的小女孩,一路嬉闹,与正在赏灯笼的重宁二人愈靠愈近。待余光里瞥见直冲着自己过来的小不点,已来不及躲闪,瞠圆了的眸子前蓦地罩下来一道高大黑影。手腕陡然被一股大力扼住,视线刚好垂落在握着她手腕的修长五指上,骨节分明隐着一丝青筋,还来不及细看,便撞入了一堵厚实胸膛,耳边传来清冷淡薄的小心二字,不着一丝感情。
重宁还未从刚才的惊慌中缓过神来,胸口不受控制地微微起伏,就听得耳边有熟悉的声音唤着自己,“阿宁,你没事吧?”
“额,没……事。”她定下神焦急的看向人群,却已是寻不着刚才那人的身影了,倒是身后响起一个少年的声音尤为扎耳,“公子,您等等我,哎,这玉兰花的簪子您还要不要了?”
很快,所有的声音都淹没在了熙熙攘攘的人声中。
玉兰花的簪子么?前世的钟宁最钟爱的便是这花儿,清新淡雅,连带着栽着玉兰的苑儿都唤作玉兰苑,可见有多喜爱。
“姑娘,这些簪子,步摇,都是最新的款儿,从宛城来的,紧俏着呢,买一支吧?”妇人手里拿着一只珠钗于她眼前展示,簪头是几朵雕刻得惟妙惟肖的白玉兰花,线条温润柔和,玉虽不是上品,倒也莹白纯正。
重宁眸底染上一丝晦暗,渐起苦涩,曾几何时,那人最爱送自己玉兰簪子,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而如今她尸骨未寒,他却要另娶,娶的还是害死自己的那人……
妇人的簪子落在眼里,一阵生疼。重宁移过了视线,怀揣着心事敷衍地点了下头,就拉着石头匆匆离开。
石头回着头又看了一眼那簪子,漆黑的瞳孔里一抹异彩闪过。
两人在人群中艰难的走了一段路,石头终于有机会说话连忙道,“阿宁,你在这等我一会儿,我落了东西在方才那地儿了。”
“什么东西?”
“我……我娘给的护身符。”石头被看得有些郝然,连带语气都显得磕磕绊绊的。
重宁听了当他是急的,便要同他一块儿去找,但这不过是他想出来的借口哪儿能让重宁跟着一块儿去,又不知道该怎么圆过去,急得手心冒出些汗儿来也说不出个所以,反而叫重宁看出异样来。
“反正你就在这等着我,我……我去去就回来了。”被越看越慌的石头索性扔下句话,一溜烟儿跑了。
重宁诧异,随即想到方才在灯会上朝他暗送秋波的姑娘,乍一联想便暗暗笑了,十三四的少年郎也确实开了窍的,随即自顾逛了起来。
另一厢石头一口气儿跑到方才的首饰摊儿,瞥见静静躺在匣子的簪子咧出一口大白牙,“婶儿,那只玉兰花的簪子给我包起来。”
妇人瞅了他一会儿,露出个了然的表情,打趣道,“小哥儿还挺会疼人儿,那姑娘肯定喜欢!”
石头脸蛋已经红透了,飞快的将包好的簪子塞进怀里,像得了宝贝似的又摸了摸,付了钱,又飞奔一般的回去与重宁汇合,却在人声鼎沸的大街上寻不着重宁的身影了,一下慌了起来,顾不上什么大声的叫了几声,“阿宁,阿宁?”
泗水河畔,青楼歌坊,灯笼高挂,烛光连绵,与莺声笑语的美人一起倒映入河,衬得水上水下俱是五光十色,美不胜收。空气中飘着腻人的脂粉香气,随意走着的重宁却瞥见了一抹熟悉身影,倏然定住了身形。
那人……不该在宛城吗?
瞧见那人一脚踏入了“春雨阁”,重宁便也失了魂般地跟了上去,却让门口站着的姑娘们给拦了下来。“小妹妹这地方可不是你该来的,快走罢。”
“让我进去。”耳畔所有喧嚣化为虚无,重宁什么都听不到,眼里只有那人的身影,眼见着快要消失不见,愈发急了起来。
正打算拼了力气闯进去时,被人抓了手腕,头上响起道声音,“嗳,这袄子上的花样儿新鲜,家里人绣的活儿?”
重宁心不在焉地点头,视线始终循着那人,看那人身畔美人儿环绕,笑得风流肆意,在那一瞬,清楚听见心里某一处的崩塌。
抓着她手的人将她往阁子里侧拉了一把,嘴上说着给客人们让道,实际倒让重宁将里头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
“喏,这样吧,我出二十文钱,买你这上头一模一样儿的,袄子在我房里你随我去取吧。”抓着她的姑娘身上一袭艳色的轻纱薄裙,裸肩露背,一点也不嫌这暮冬的寒冷,脸上画着浓妆,一双眼儿却带着些许的清冷,更带着看透世事的明了。
重宁浑浑噩噩地被她领着上了二楼,看似是一间上好的厢房,薄纱女子径自入了房里,在次间的衣橱里一件件的挑拣着,言语间难得透出一丝善心道,“这栋脂粉楼里最不缺的就是故事,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上这儿来寻欢作乐的都会迷了心,女儿家的还是别来这种地方的好。”
回头瞥见重宁绷紧了神色望着一处,眼神划过一抹怜悯,显然是将她当作来寻抛妻弃女的家人来的,走到她跟前递出十枚铜板,“这个是定钱你收着,就绣在这个地方,拿了早些回去罢。”
“莺莺,贺大公子点名要你,还不快点去伺候着。”一名老鸨打扮的妇人冲着这头儿唤道。
薄纱的女子笑了笑,应了声儿,整了整妆容盛满了笑容朝着她站着的那间屋子走去。重宁的眼儿直勾勾地看着,待那妇人下楼去招呼别个才动了动,进了那还敞着的门,缩在了外间的暗处,透过屏风的间隙,悄悄地看着里头的情景。
只见那薄纱女子倚靠在贺云戟怀中,他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摸着怀中女子洁白的腿根,女子执起一杯白玉酒杯喂他喝,他一口下肚。
软语响起,“公子好些日子不来了,记得还是前年钟家大小姐入狱那几日,一晃数月,可让奴家好想呐!”
“莺莺莫怪,这阵儿是忙了些,那人心思多着很,管我甚严,比之……”他的话戛然而止,脸上难掩失落与不甘。
浑厚的男子声音顿时传入屏风后,那般耳熟,震的重宁的心更是乱麻如丝,她在狱中饱受皮肉之苦之时他却在花柳巷寻欢,狱中,日日夜夜盼他来救,还想是否有一丝丝的误会在其中,原来他竟是这种混账纨绔,薄情之人。
钟芙曾道自己对贺云戟冷然,此刻想想倒也是好,托付终身当真不值。两人曾一同经历过生死,她总以为即使话语不多,二人之间彼此也该心有灵犀,就像那段在崖底养伤的时光,那人总知道自己所需,无需多言。
她不争朝暮,却不成想只是她一人这般想法,从被接回钟府她的眼睛恢复光明,便觉得贺云戟似是与山崖下有些不同了,只是他待自己是真心好的,尤其是在父亲病后给予倚靠,才有些初相识的那份感觉,这才……
莺莺不动声色的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讥讽,话语却是宽慰的,“公子有什么不顺心的同我说说罢,奴家想做公子的解语花,公子可愿?”
贺云戟夺过酒杯,一口酒闷下,忍不住心中一动脱口道,“你说,你说那日我要拒了钟芙早些赴约,怎会便宜了秦越那混蛋。”随即苦涩的笑起来,酒喝的也越来越急。
钟家大小姐的事她也颇有耳闻,这里的客人不少从宛城来的,透出来的细节却叫她看得清楚,二女争一夫,偏生这一夫不是个好货色。莺莺的唇角弧度的嘲讽愈加明显,笑的也愈是灿烂,“世人都说,一醉解千愁,莺莺陪公子喝酒解闷,如何。”
贺云戟掐了莺莺的蛇腰一把,“只有你是个贴心的。”
“公子好坏……”
之后的话重宁都没有听太清楚,也没有再去看贺云戟,她蜷缩在屏风后面,双臂抱膝,只觉得一股恶寒,冷的身子直打颤,不知过了多久,送酒的小厮将门关了上,而里头已经传来不堪入耳的淫靡之声,一声声如利刃剜肉,疼到失去知觉。
屋子里的空气窒闷到多待一刻就好像要窒息了般,重宁忍受不住地走到了门口,里间的女子听到动静看了过去,反而挡住了身侧的人,借作掩护。听着那容貌英俊的公子失落地唤着钟宁,一声声的,夹杂着几分懊悔呢?
重宁听到,僵直了背脊,再也忍不了的破门而出。离开春雨阁,独自徘徊在熙熙攘攘的花灯会上,来往的行人有增无减,反倒更是热闹喧嚣了,手背上突兀地感受到一抹凉意,重宁抬手抹了把脸,才发觉不知何时自己已泪流满面。
明月悬空,原以为的满月,在周围云雾散开后,却只是半弦而已,只因被云雾遮住了,看不真切,终究不是圆月……
“阿宁,原来你在这里!”石头跑过时,脸上已经是满头的汗水,缓口气,就像心中一块石头卸下来,一脸如释重负的神色,再仔细一瞧重宁满脸泪痕顿时慌了,“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
重宁摇了摇头,“石头哥,我迷路了,想回家。”
“阿宁不哭,我带你回家。”石头心下一紧,暗恼自己把她一人丢下,连忙安抚道。
一路上,重宁魂不守舍地跟着石头,抽泣声渐小,脸上的神色却是越来越漠然。石头偷着摸地观察着,摸了摸怀里藏着的簪盒,紧了下眉心,终究没有拿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