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序章   我本科读的是心理学。大一期间,我在老师们的推荐下,看了许多与心理有关的小说和电影。从那时起,我就一直有个疑问:现实中,那些资深的心理学者,真的能够干预甚至操控他人的意识么?   直到大四毕业,这个问题依然困扰着我。毕业聚会上,我端着酒杯找到系主任,再次提出了这个疑问。   当时,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我,认真问道:“张一新,你真想弄清楚这个问题?”   我也认真地看着他,用力地点点头:“真想。”   “那就放弃读研,去找一份犯罪心理学方面的工作吧。”他语重心长地说,“你的问题,只有最为极端的心理学才能回答,留在学校里,你就永远无法找到答案。”   正是因此,我放弃了原本的读研计划,四处寻找与犯罪心理学有关的工作。这是个冷门的领域,对新人也并不友好,我摸爬滚打了好几年,才总算站稳了脚跟。   结婚生子后,生存的压力陡增,为了让家人过得好一点,我接连换了好几份工作。过了三十岁,我逐渐变得世故而平庸,当年那个视为毕生追求的问题,也早已被埋进了记忆深处。   但命运就如同心理一样,复杂而难以捉摸,往往还带有必然中的偶然。三十四岁那年,因为工作的关系,我接触到一个名叫叶秋薇的女人。她的出现,不仅回答了我当年的问题,还彻底颠覆了我对人类精神世界的认识。 正文 第二章 精神病院里的副教授   第一次听说叶秋薇这个名字,是2012年的夏天。   当时,我在本地的一家法制杂志社供职,负责犯罪心理学的板块。7月初,领导把9月份的主课题给了我,题目是“谋杀犯罪预谋阶段的心理分析”。   每个月的主课题,都需要提前一个月完成初稿,这也就意味着,我必须在月底前拿出完整的文字报告。   接下来,我用尽办法,总共面访了六名被判了监禁的犯人,还有一名即将被执行死刑的死囚。面对我,他们或是绝对沉默,或是长久痛哭忏悔,没人能冷静地接受采访。眼看半个月过去,事情却几乎毫无进展,我就难免有些焦虑起来。   7月中旬的一个晚上,朋友约我出来聊聊。几杯啤酒闷下肚,我就开始倒苦水,说起杂志社的生存不易,养家糊口的艰难,还有那毫无进展的课题。   朋友名叫吴涛,我习惯喊他老吴。我们是一个家属院里长大的孩子,后来,还一起读了四年的心理学本科。本科毕业后,我步入社会,他则读研、读博,一离开校园,就成了本地精神病院的一名副院长。   听我说了一阵,老吴喝了口酒,眉头微微一皱,说道:“老张,关于你这个预谋心理的课题,有个人,说不定能帮到你。”说着,他抬起手,轻轻地摸了摸自己的后颈。   “你?”我当时误解了他手势中的深意,白了他一眼,哂笑道,“吴院长,你个研究儿童心理的博士,就别跟我装什么犯罪心理大师了。”   “不是我。”老吴放下手,仰起脸,微微一笑,“是我们院里的一个病人。”   “病人?”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看着他的眼睛,觉得这话有点意思,“什么病人?”   “是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叫叶秋薇。”   “叶秋薇。”我低头看着杯中的酒,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   “她是去年秋天入的院。”老吴舔了舔嘴唇,语气有些怪怪的,“当时,是十几名荷枪实弹的武警押运过来的。接人的时候,我们都以为会是个虎背熊腰的凶恶大汉,谁知道车门一开,出来的却是个挺瘦弱的女人。”   “有意思。”我赶紧催促道,“接着说。”   “这个女人主动投案,自称在过去三年里杀了二十多个人。”老吴的语气逐渐沉重起来,“但根据警方提供的情况,那些人并不是她杀的。在她所说的死亡事件中,的确有一部分命案,但凶手都已经认罪伏法。余下的一部分,则根本就不是命案,而是自杀或者意外事故。”   “非分离性的身份识别障碍?还是妄想型的精神分裂?”我凭经验随口猜了几句,接着便摇摇头,觉得老吴在蒙我,“不对啊,既然如此,为什么需要武装押运呢?”   “因为她压根就没病!”老吴直勾勾地看着我,随后稍稍缓和了口气,说,“她入院后,我们对她进行了深入的生理与心理评估,没发现任何精神疾病的症状或是征兆。后来,我们又详细调查过她的成长经历和家庭背景,也没有发现足以致病的因素。”   “很矛盾。”我问,“再后来呢?”   “一开始,我们把她安排在三区。”老吴又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后颈,“之后不到一周,三区的一名护士就遭遇车祸身亡,又过了一个多星期,调任过去的护士,从病房楼楼顶跳了下去。后来我听说,两名护士都为难过叶秋薇。”老吴抿了口酒,接着说道,“一个月后,三区的两个病人在病房里自残而死。巧的是,他们分别是叶秋薇的左右邻居,而且从监控和医护人员的反映来看,两人之前都对叶秋薇有过挑衅行为。”   “于是,你们就开始怀疑她了?”我也抿了一口酒。   “联想起警方提供的情况,这样的怀疑不是没有道理。”老吴连续眨了几下眼,说,“我们再次对她进行了全面的心理评估,仍旧没能发现任何精神疾病或者心理障碍。但随后,与她相关的死亡事件又接连发生,最终,领导层一致决定,把她转移到了四区。”   “四区。”我心里微微咯噔了一下。因为跟老吴的交情,我对市精神病院还是有些了解的。院里一共四个病区,数字越大,代表里面居住或关押的病人越危险。   “四区不大,一共只住着十几个病人,都是你不想再见第二面那种。”老吴的眉毛抖动了几下,“四区的管理比监狱还要严苛,病人们吃喝拉撒都在病房里,每周只有不到两个小时的户外活动时间,而且还要带着手链和脚链。半个月后,一个绰号‘恶鬼’的病人,在房间里生生地磕掉了自己十几颗牙,流血而死。据四区的两名医生说,两天前的户外活动时,‘恶鬼’和叶秋薇,有过两三分钟的简短交流。”   “这种联系,是不是过于牵强了?”我摇摇头。   “没有直接证据,确实牵强。”老吴叹了口气,“但你换个角度想想,这种牵强,或许正是叶秋薇无法被定罪的原因。你知道么?现在,全院的人都坚信,那二十多个人就是叶秋薇杀的。警方肯定比我们更清楚其中的是非曲折,至于为什么没给她定罪,除了缺乏直接证据,恐怕还有别的什么原因——这就不好妄论了。”   看着老吴认真严肃的表情,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女人,真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老吴收起严肃的表情,微微一笑,“我现在跟你说再多也没用,你自己见她一面就知道了。”他往前凑了凑,用神秘的语气说,“监狱里的杀人犯,都只是普通货色。跟叶秋薇聊聊,你就会明白,她才是真正的高手。”   “听你说得这么玄乎,我都有点怕了。”我笑道。   “我就是听你说起课题上的困难,随口这么一提。”老吴拨弄着盘子里的菜品,“你自己考虑考虑,如果想见她,明天随时联系我,后天,我可就要到外地出差了。”   当晚临睡前,我就给老吴打了电话,决定见见他口中那个充满神秘色彩的女人。第二天一早,我赶到市精神病院,老吴已经为了安排好了面访。在前往四区的路上,他把一份资料递给我,上面记录了叶秋薇的一些基本情况。   以下,是她的履历摘要:   叶秋薇,女,出生于1978年5月14日,本地户口。   1997年,考入本地某大学材料化学专业。   2000年,提前一年取得化学学士学位,同年,取得应用心理学学士学位。   2000年,考取本校材料化学研究生。   2003年,硕士毕业,留校任教。   2007年,取得材料化学博士学位。   2007年,取得心理学硕士学位。   2008年,因在大型科研项目中的突出贡献,被破格提升为化学副教授。她是校史上最年轻的副教授。   “我的天哪。”看完这些,我不禁吐了吐舌头,“要是相亲遇见了这样的女人,我估计会自卑死的。诶,对了,她结婚了么?”   “结过。”老吴叹了口气说,“丈夫名叫秦关,两人从高中到研究生,一直是同班同学。研究生一毕业,两人就结了婚。”   “有孩子么?”我进一步问。   “没有。”老吴摇摇头,“他丈夫后来出事了。”   “啊?”我眉头一皱,向老吴投去疑问的目光。   “化学实验出了事故,被炸成了植物人,在医院躺了两年多,后来还是死掉了。”老吴又是一声叹息,“我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了。”   快到四区的时候,我有些紧张,问老吴说:“老吴,我是不是应该隐瞒采访者的身份?这样会不会更容易跟她接触?”   “呵呵。”老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笑道,“最好别隐瞒,因为什么都瞒不住。”又叮嘱我说,“记住,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但也别隐瞒。无论紧张、焦虑、怀疑还是愤怒,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坦诚一点,会获取她的好感,她喜欢正直诚实的人。还有,在谈话过程中,一旦觉得不舒服,你就要迅速起身,到门口按下呼叫铃,我们会去接应你的。”   几分钟后,车子在病院东南角一处茂密的槐树林旁停下,林子深处,是一栋仓库或车间之类的单层建筑,建筑外体,裹着一层有些生锈的厚实铁皮,整座建筑,如同一座阴森的堡垒。   在老吴和四名保安的陪同下,我如履薄冰地走进四区内部,踏入一条宽阔幽深的走廊。老吴打开灯,我看见走廊两侧,分列着十几个厚重的红漆铁门,每个门后都是静悄悄的,这种寂静,反倒进一步加剧了我的紧张。   “隔音墙。”老吴拍拍我的肩膀,“高强混凝土,中间还夹了一层玻璃钢的声障,除非是炸弹爆炸,否则什么也传不出来。”   “你们还真舍得花钱。”我看着森严的墙壁,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花钱没有舍不舍得,只有值与不值。”老吴笑道,“这里面关着的人虽然可怕,但都是我们院里的宝贝啊。”   听了他的话,随行的四名保安也各自露出不同意味的笑。 正文 第三章 初见   走廊尽头东侧,是十几阶向上的楼梯,上了楼梯,就进入了一条只有两米长的小道,小道尽头,堵着一扇红漆的厚重铁门。到了门前,老吴停下脚步,对我说:“老张,一会儿你进去,我们就守在门口。记住,一旦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就赶紧按一下门边的呼叫铃。”   “她就在里边?”我明知故问,希望以此消除自己的紧张。   “你进去就知道了。”老吴取出一把钥匙,打开门边的一个小铁盒,铁盒里,是电子密码锁的输入端。他一边输入密码,一边又说,“放心,也没你想得那么可怕。这个女人从来不干粗活,你明白我的意思么?我是说,她手无缚鸡之力,既不会拿利器捅你的脖子,也不会用钢笔拧开铁窗的螺丝钉,你完全不用担心直接伤害。在你印象里,关在精神病院最深处的,可能是呲牙咧嘴的杀人狂魔,能徒手弄死好几个人的那种,但我要告诉你,那种人,跟叶秋薇完全不是一个档次的。”他输完了密码,又打开另一个铁盒,把手掌放了进去,大概是在验证指纹。须臾,他伸出手,对我小声说,“她拥有你难以想象的精神力量。”   话音刚落,如警报般的滴滴声响起,声落之后,老吴对着门上的几个小孔说道:“叶老师,现在方便么?我们准备进去了。”   门内沉默了一阵,传出一个平静的女声:“请进。”   老吴推开门,我低头走了进去,等再抬起头,门已经重重关上。老吴没有骗我,门内的景象并不可怕。我眼前,是一层厚厚的隔音玻璃墙,墙那头,是几堵洁白的墙壁、整齐的沙发桌椅、干净的盆碟碗筷,甚至还有鲜花、水果和空调。房间东侧的墙壁上,有一口敞开的明窗,窗外,是寂静的树林,以及更远处高耸的商业建筑。   当然,窗口是有铁栅栏封锁的。   这幅情景,完全颠覆了我之前对特殊病房的想象,也进一步加深了我对居于此处的女人的好奇。   叶秋薇坐在窗边的一把藤椅上,身旁放着一份舒展的报纸。见我进来,她站起身,走到玻璃墙边,指了指墙上的一个透明把手,示意我向右推。我观察许久,才将把手推开一点,在把手的带动下,一小块玻璃被拉开,露出五行五列指甲盖大小的孔洞。墙体两侧的声音,就经由这些孔洞传入传出。   “坐吧。”她指了指我身体右侧的一把椅子,自己也拉了一把藤椅在玻璃墙边坐下,平静地说,“别紧张,我没他们说得那么可怕。”   “哦。”我点点头,把椅子拉到玻璃墙边,缓缓坐下,原本想好的各种开场白,顷刻间忘得一干二净。   她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她。她看去三十出头,戴着细边的黑框眼镜,目光内敛而敏锐。她身形略显瘦弱,面色白而不苍,嘴唇是饱满的粉红。乌黑的头发披散及肩,有几缕还耷拉到胸口,微卷,如同小河里蜿蜒、纯净的流水。她穿着一件蓝底碎花的波西米亚连衣百褶裙,正是当年夏天流行的款式。裙子领口很低,隐约能看见起伏的曲线。我盯着看了许久,眼睛和嘴唇都有些麻木。   “如果你一直盯着我的胸口看,咱们之间就很难展开切实有效的对话。”她的声音把我从恍惚中惊醒。   “啊,对不起,我……”我刚想辩解两句,突然想起老吴的叮嘱,索性沉住气,又看了一眼她的胸口,说,“那里,隐藏着对男人天然的诱惑力。”随后,我又故作镇定,冲她点了点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张一新,是《普法月刊》犯罪心理版块的编辑。”   她看着我,收了收衣领,嘴角挂着不易察觉的诡诈的笑:“说说你的目的吧。”   “哦——”我下意识地摸了摸鼻头,仍旧有些紧张,“我有一个课题,跟预谋杀人有关的,但遇到了一些困难。老吴——吴院长无意中跟我说起过你,他说你杀过二十多个人……”   “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他们的死与我无关。”说起杀人,她的语气和神色却无比平静,“但从精神层面来说,没错,是我杀了他们。”   “精神层面?”我赶紧追问道,“就像意念杀人之类的?”   “你可以这么理解。”   “能跟我说说么?”我进一步追问道。   “我不介意说说,但你还没做好听的准备。”她微微摇头。   “我?”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你说的准备,是指哪方面?”   “张老师,你是学心理的,读过弗洛伊德么?”她突然这么问道。   “读过《梦的解析》《图腾与禁忌》,但都不算深入。”我坦诚地回答。   “弗洛伊德说,性本能是人类心理的根本动力,我曾经一直无法理解。”她平静得如同圣母,“但后来我理解了,并且有了新的发现。性本能确实是心理的基本动力,但也是导致人类难以彻底摆脱本我的原因所在。”   “本我是不可能彻底摆脱的吧?”一些观念,已经在我心中根深蒂固。   “可以,只要摆脱了性本能,就能彻底摆脱本我。”   “摆脱性本能?”我本能地流露出不屑的神色,觉得她在痴人说梦,“对人而言,这怎么可能?”   “否定和不屑,证明你是一个高度社会化的人。”面对我嘲笑的语气,她却没有丝毫愠色,“所以我说,你还没有做好跟我交流的准备。张老师——”她往前坐了坐,“最近半年,到这儿来见我的人,少说也有十来个了。但,他们显然都没有什么诚意,你有诚意么?”   “我……”经过之前的一番谈话,我摸了摸鼻子,有些犹豫了。   “张老师,你想要我么?”她突然如此问道。   我愣了片刻,突然意识到,她可能正在对我进行某种暗示或者引导。我深吸了一口气,本想假装正经地给出否定回答,却又突然想起老吴说的坦诚,以及她刚才提到的诚意。犹豫片刻,我下定决心,如释重负地点点头:“想,当然想要了。”   “正视本我,是摆脱它的第一步。”叶秋薇对我的回答似乎很满意,“如果连这点都做不到,这次谈话也就没有继续的必要了。虽然你的回答,可能是经过了自我层面的犹豫与分析,带有明显的社会目的性,但——”她难得露出了一丝笑意,“这是个不错的开始。”她顿了顿,微微俯身,似乎是故意露出了胸口下方的皮肤,继而用无比温柔的声音问道,“张老师,你看着我。你想怎么要我呢?是趴在我身上,抚遍我的每一寸皮肤,让我浑身颤抖?还是想单刀直入,用最热烈的方式宣泄欲望,让我尖叫?或者,你希望我做点什么,我都会很主动地配合你的……”   “我……”我的呼吸逐渐有些沉重,“我会……”说到这里,我突然听到一阵拉开拉链的声音。恍惚中,我瞥见她站起身,解开衣裙,露出雪白的身体,在我面前缓缓扭动。一股热气在我体内攒动,我喘着气,猛然站起身,趴到玻璃墙上。   “咳……”   她微微地咳嗽一声,把我从臆想带回现实。我看见,她正好端端地坐在藤椅上,还保持着之前谈话的姿势。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是被她短暂催眠了。羞愧、惊恐与窘迫,让我浑身不自在。我想起老吴之前的交待,连忙站起身,走到门边,扶着墙,把手伸向呼叫铃。   “张老师。”她在玻璃墙那边说,“你忘了把对话口关上了。”说完,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景色出神。   我低头走回玻璃墙边,把手放到把手上,迟疑片刻,低声问道:“刚才……你是怎么做到的?”   “想控制一个人的精神,首先要让他紧张。”她回头看着我,耐心地解释说,“吴院长一定跟你说了不少我的事,这足以让你在会面时陷入紧张状态了,你收在椅子腿后面的双脚,不时纠缠在一起的双手,也都充分说明了这一点。”她缓缓朝我走来,“你眼神饱满,时不时地扫视我的身体,在谈话过程中,不止一次地触摸了自己的鼻头,这些,都是生殖性本能的无意识体现。我让你承认自己的欲望,是为了让你无意识的部分变得有意识,从而激活你大脑的边缘区域——那里掌控着人类的一切潜意识活动。之后,几句简单的描述和引诱,就能够让你潜意识里幻想的情景,渗透到表意识之中。再来点声音刺激,你就会把意识当作真实。”说着,她走到藤椅一旁,用指甲在椅背上轻轻划拉。我这才意识到,之前恍惚中听见的拉链声,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制造出来的,而她的衣裙上,根本没有任何拉链。   “不错的开始。”离开时,她对我点点头,“下次来的时候,给我带几本你们的《普法月刊》吧。”   中午一到家,我就像发疯了一般,把正在准备午饭的老婆抱到了沙发上。事后,她欣喜地看着我,说我仿佛回到了二十岁的年纪。   想来,我和老婆从恋爱到结婚,已经十年有余,对她,我早就没了当初的激情。为此,她曾不止一次地抱怨过我。我也做过尝试,但累积了十几年的审美疲劳,加之社会与家庭带来的重重压力,让我实在难以找到持久的激情。   可是那天中午,久违的激情就那样突然就出现了,而且一发不可收拾。晚上,我和老婆又亲热了一次。她惊讶地看着我,问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   我逐渐意识到,自己突然间的转变,可能与叶秋薇的心理引导有关。当晚,在睡梦中,我对她的态度,从畏惧与抵触悄悄转为了敬佩与好奇。第二天一早,我就迫不及待地给老吴打了电话,希望能再见叶秋薇一面。   “我已经在去机场的路上了。”老吴在电话里说,“不过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好了。你到院接待处报一下自己的名字,就会有个叫姓汤的医生带你过去。”他在电话那头神秘地笑笑,说,“知道么老张,叶秋薇同意再见第二面的人,你是第一个。” 正文 第四章 生动的心理学入门知识   在讲述我和叶秋薇的第二次会面前,先简单说说之前出现过的一些理论和概念吧。   弗洛伊德是谁,就不浪费口舌赘述了。大家只要知道,他是二十世纪对人类社会影响最大的心理学家,就足够了。其人其事,有兴趣的朋友可以去问度娘。   先说说“自我”和“本我”。   弗洛伊德把人类的人格分为本我、自我与超我三个部分。看到这里,有读者朋友一定会说了,你一下子丢出这么一堆概念,看得我头都大了。   我想说的是,请不必纠结于这些概念本身,而是跟随我,着眼于这些概念的现实意义。   心理学是一门如此特殊的科学——它所研究的,不是什么未知的化学物质,也不是遥远星球的天候地貌,而是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它一点都不深奥,也不复杂。   当然,为了尽量易懂,在本文中,部分解释可能会和严格意义上的理论有些出入,但这种出入,绝对不会带来误导。   下面开始解释。   本我,是人格中生物本能的部分,比如吃饭睡觉性冲动,你可以简单地把它理解为一切原始欲望的集合。   超我与本我恰恰相反,是人类独有的,与生物本能不共戴天的部分。比方说,买票时主动排队,公车上给老人让座,或者,在一场大火中,一个原本可以置身事外的人,选择牺牲自己,冲入火场挽救毫不相识的人(真有这种人么?)。这些,都是超我人格的体现。简单来说,超我就是人们所颂扬的各种规范与品德。   自我就很容易理解了,指的是人格中与社会相关的部分。拿我来说,我是一个从事犯罪心理学研究的男人,拥有体贴的妻子和调皮的儿子,大家都说我脾气好,我最大的愿望,是儿子能平安健康地长大,获取美好的未来……这一切,都是自我的部分。   试想上述三者:生存的欲望、社会角色与定位,以及促使我们区别于其他动物的规矩与品质,这些,我们能摆脱掉哪一个呢?   作为人类而言,显然都不能。即使一个人人格分裂,分裂后的每一层人格,依然由上述三部分构成。即便是流落荒岛多年的鲁滨逊,也没能彻底摆脱人格中的任何一部分,尤其是本我的部分。   所以,当叶秋薇自称能够摆脱本我的约束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质疑和不屑。   当然,后来的事,重重地回击了我的质疑。   再来说说“性本能”。   在英语里,这个词并非写作sexual instinct(生殖性本能),而是libido(器官性本能)。可见,这里的性,并非特指生殖意义上的性,而是泛指身体器官的一切快感,比如婴幼儿吮吸、咀嚼的快感、将代谢物排出体外的快感、好奇心带来的快感,等等,当然也包含生殖意义上的性快感。   举例说明:有人喜欢对着镜子挤黑头,这就是一种排泄的快感,有人喜欢把烟叼在嘴里,他自己或许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正在享受吮吸的快感,此刻,你兴致盎然地读着这段文字时,好奇快感正在支配你的内心。上述各种快感,都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原始快感,从根本上说,都是性本能的体现。   弗洛伊德认为,这些原始的快感,也就是所谓的“性本能”,是人类一切心理现象的原动力。这个观点,叶秋薇曾用原话叙述过。   接下来,我要绕过一大堆唬人的理论,直接阐述一个观点:性本能与本我,是密不可分,相互依存的关系。用当年初中政治老师的话来说,就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至于为什么,这里暂不解释。   综上所述,叶秋薇说,只要摆脱了性本能,就能摆脱本我,这句话在因果关系上是成立的。   讲到这里,大家的耐心估计已经用得差不多了,对本文也快要失去兴趣了。为了维持大家的兴趣,作者就从“无意识”这个概念出发,解释一下叶秋薇催眠我的过程吧。   什么是“意识”和“无意识”?   咱们依然举例来说:小时候,父母带你出门时,总会想办法教你记住回家的路,你也会努力思考,自己家在什么地方,过了这个街角,下一处是公园还是商店。你当年的思考过程,就是所谓“意识”。   后来,你渐渐长大,上了小学,上了初中。放学后,你根本什么都不用想,双腿像长了眼似的,不知不觉就带你回到了家。因为,一路上的一切,你再熟悉不过了,以至于根本不用思考回家的路怎么走。这时,你步行回家的过程,就是一种“无意识”行为。   可以这么说,我们日常的思考活动分为两部分,“意识”是其中我们能够感知到的部分,“无意识”,当然就是感知不到的部分了。   关于二者,弗洛伊德曾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冰山理论”。我们都知道,假设水和冰都是纯净的,那么冰块浮在水中时,露出水面的,大约只占整体的十分之一。弗洛伊德认为,人格中的“意识”部分,就相当于露出水面的冰山一角,藏在水面之下的,就是我们无法感知的“无意识”。   你看,对人类的心理而言,无意识所占的比重,比意识多多了。   为了使大家进一步理解这两种概念,楼主再举一些例子:比如,你和朋友一起斗地主,思考出哪几张牌,是“意识”,用手把选好的牌打出去,就是“无意识”。中午十二点,一个大学生一边走出教室,一边考虑中午吃什么,这就是“意识”,吃饭的时候,他用牙齿和舌头一起把食物嚼碎咽进肚子里,这就是“无意识”。   看到这里,大家可能就有点明白了:意识行为,通常具有主动性,而无意识行为,通常是经验或习惯使然。   确实如此,但关于无意识,这种说法并不完整。在无意识中,除去经验与习惯外,还有一些,是我们曾经主动意识到,却因为种种原因而忽略,从而埋进了记忆深处。   比方说,去年冬天,你的超我人格,让你在路上扶起了一位跌倒的老太太,你把她扶到路边坐下,确认她平安无事,就放心离开了。你看了她的脸,并短暂地存入了意识,很快又悄悄淡忘,进入了你的无意识之中。   今年春天,公司老总给母亲过生日,邀你参加。你看着老总的母亲,总感觉似曾相识。此刻,无意识中的某些部分,正在你的意识边缘蠢蠢欲动。直到老人看见你,走过来说,哎呀,你不就是上次扶我的那个好人嘛!   此刻,在外界的刺激下,无意识中的记忆成功上位,走入了你的意识之中。你认出了老人,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用意识的部分思考后说:哎呀,那都是我应该做的。实际上,你说这句话的同时,你无意识中却存在一些不同的想法。你的无意识想:都扶起来老总的母亲了,老总怎么也得表示表示吧?你这么想了,但你自己却不知道,因为那是无意识的部分想的。   人类的性本能,一直隐藏于无意识当中。所以,我们会自然而然地被异性吸引。一个正常的男人绝对不会花时间去思考:为什么女人会吸引我呢?因为这是性本能,是毋庸置疑的本能。   所以,与叶秋薇见面后,性本能潜伏在无意识当中,在我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已经开始对叶秋薇产生幻想了。自我和超我的人格,加上社会化的意识思考,使我有意地回避了本我与本能。我的“意识”以为,我见到她,根本没想别的,只想采访她杀人的事。   但无意识还有个特点:它虽然不会通过语言表达(这是意识的特权),却会体现在某些不经意的行为当中。比如,我看着叶秋薇时饱满的眼神,我无意识地扫视她身体的行为,我无意识地触摸鼻头的行为,都暴露了我想要占有叶秋薇的性本能。   对她而言,发现这些,真是再容易不过了。   见面后,她让我不要紧张,其实正是为了增加我的紧张,从而为激活无意识奠定基础。一番无关紧要的对话后,她质疑我的诚意,进一步加剧了我的紧张和焦虑。于是,她抓住机会,让我坦诚了自己无意识中的占有欲。此时,无意识和意识之间的界限,已经十分模糊。接着,她用直白的言语挑逗我,用俯身呈现出的胸口对我进行视觉刺激,用伪装的拉链声对我进行听觉刺激。   在这些刺激的共同作用下,我的性本能,从无意识中渗入了意识。性本能进入意识之后,我的大脑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我在外界刺激下主动思考的结果。为了配合这种结果,视觉系统就伪造了能够导致这种结果的信息。   这种伪造而来的信息,就是我所看到的幻象。   这就是叶秋薇对我进行催眠的整个过程。   为了便于读者朋友们理解这个过程,最后补充两点   第一,所有的“意识”,都是社会影响的产物。   我们会欺骗,会隐瞒,会谈论价值观和科学原理,这些都是“意识”。从这个角度来说,“意识”其实并非真正的自己,而是我们在社会中的投影。就像《武林外传》里,吕秀才对姬无命说的那样:“你是谁?你可以叫姬无命,我也可以叫姬无命,他们都可以叫姬无命。可是,除去这个名字之后,你又是谁?”一连串的质问,最后竟然逼得姬无命自尽而死。这虽然是个笑话,但也涉及了意识、无意识、暗示、催眠等诸多概念。   是啊,抛开姓名与社会定位后,我们到底是谁呢?   我们是“无意识”。   无意识不受主观控制,因而会展现出我们最真实的一面。我们都知道,梦就是一种最为典型的不可控的心理现象,其原理是:晚上入睡后,我们意识的部分进入休眠,无意识因而活跃起来。一些过于活跃的无意识,就会悄悄渗入意识,让我们能够感知,这就是梦。   所以要真正地了解一个人,就要了解他的梦,也就是无意识。催眠,正是一种了解梦境、了解无意识、了解一个人到底是谁的有效手段。在催眠状态下,意识的作用完全淡化,欺骗与隐瞒的能力完全丧失,心理医生们因而能了解病人的真实内心,从而发现或排除其心理障碍。   我要补充的第二点,是意识的补偿反馈机制。大家先别管什么是“补偿反馈机制”,听我说一个社会实验。   这个实验,很多朋友可能都听说过。大致是:在街上随机采访过往人群,说出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旅游景点,问受访者是否去过。在采访者不断的心理暗示下,将近半数的受访者,最后都承认自己去过那个景点。而且,其中绝大多数的人都认为,自己是很小的时候去的。   这说明,在暗示下,无意识会根据经验,产生一些虚假信息,这些信息渗入意识,就会欺骗我们自己。但意识本身,却认识不到这是一种欺骗,为了让我们相信一切都是真的,它就会制造出更多的虚假信息。   说这个实验,大家可能会有些陌生,那就想想我们自己的亲身体验吧。你有过与某人初次见面,却觉得似曾相识的感觉么?你有过,突然间觉得眼前的一切在梦境中出现过的感受么?   这些,都是我们的心理活动在欺骗自己,这个过程,就是意识的“补偿反馈机制”。   结合例子来说:你与某人初见,但你们相当投缘,潜意识里的一些信息就自动结合起来,给意识发出信号,让你觉得,你们很早之前就见过面。某天,你正走在并不熟悉的某处,无意识中不知是受了什么刺激,突然向意识发出了“我曾梦过”的经验信号,于是你意识到,啊,太神奇了!这地方,这情景,眼前的一切,都曾经在我梦中出现过!   你看,意识的自我欺骗,完全不露痕迹。   这也正是我会在叶秋薇暗示之下,看见幻象的原因,说白了,叶秋薇通过暗示,让我欺骗了自己。大部分无察觉催眠,也都是通过这种手段进行的。   真正的暗示高手,真的能通过引导使人产生幻视或幻听。   至于无意识究竟是通过何种方式对意识进行欺骗的,这个问题,涉及到脑科学、神经心理学、生理医学等诸多领域,就不是我的能力能够解释的了。   好了,理论部分先说到这里,下面,开始讲我和叶秋薇第二次见面的事。 正文 第五章 与叶秋薇的第二次会面   跟老吴通完电话,我看着身边的老婆,居然又一次有了难以控制的冲动。事后,老婆搂着我,哭笑不得地说:“一新,你这到底是怎么了?突然这么反常,不会是什么病吧?”   我摇摇头,不知该怎么解释。直到那一刻,我才意识到,叶秋薇对我所做的,恐怕不仅仅是一次普通的催眠。   上午八点半,我带着最新四期的《普法月刊》来到精神病院,对接待处的护士报了自己的姓名。护士打了个电话,半分钟后,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来到我面前,伸出手说:“你就是张主编吧?你好你好!我叫汤杰超,是叶秋薇的主治医师。”   “啊,你好!”我连忙跟他握了握手,充满敬意地上下打量,想看看能治叶秋薇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别这么看我。”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用开玩笑的语气说,“也就是个名义上的主治医师,说到心理,她来治我还差不多。”   我嘿嘿地笑了两声。   “会面的事,都已经安排好了。”他双脚的脚尖悄悄挪向一侧,身体却仍旧对着我,“不耽误你的时间了,我现在就带你过去吧。对了——”他把一沓文件递到我面前,说,“吴院长临走前,让我把这些交给你。”   “这是什么?”我一边接到手里,一边问道。   “叶秋薇入院时,警方提供的一些资料。”他抬起右手,放到额头的位置,又迅速放下,说,“希望能对你的工作有所帮助。”   我大致翻了翻,里面详细记录了二十多起、叶秋薇声称与自己有关的死亡事件。这份资料,是叶秋薇入院时,警方交给院方的,说明警方曾深入调查过叶秋薇的说法。我深吸了一口气,若有所思:如果警方真的只是把叶秋薇当做一个普通的精神病人,又怎么会调查得如此深入呢?   其中大有文章。   当时,大厅里开着空调,可是想到这些,我却渗出了一身的汗。   简短的寒暄后,汤杰超叫上保安,驱车带我前往四区。路上,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自然集中在叶秋薇身上。我发现,只要一提到叶秋薇,汤杰超就会下意识地用右手触摸一次额头,与此同时,双肩也会不自觉地收缩一下,不到半秒,便又迅速展开。接近四区的时候,他又频繁地舔着嘴唇,右手长时间停放在后颈处。   我突然想起来,喝酒那晚,老吴向我介绍叶秋薇的时候,也不止一次地做过触摸后颈的行为。这种行为,是否有着某种深意呢?   一连串的思索过后,我猛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我对旁人细微的肢体动作,突然变得格外敏感了。   站在叶秋薇的房门前,我已经完全没有了前一天的紧张。汤杰超输完密码,验证了指纹,照例是对着房内问了一句:“叶老师,现在方便么?我们准备进去了。”   门内,传出叶秋薇平静如水的声音:“请进。”   我走进病房,把门轻轻关上。叶秋薇站在玻璃墙那边,用敏锐的目光扫了我一眼,指了指对话口的透明把手。我推开把手,拉了一张椅子,还未坐下,就听叶秋薇问:“感觉怎么样?”   “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我反问道。   “你的双眼,现在像是退了潮的海水。”她打量着我说,“这样一来,这次谈话,就会容易得多了。张老师——”她嘴角露出不易察觉的诡诈的笑,“从昨天离开到现在,你满足了几次欲望?”   “三次。”我坦诚地回答,一面缓缓坐下,反问道,“你早就预料到了?”   “你觉得呢?”她的神色平静如机器,“放松点,我不会再触动你的无意识了,因为你现在已经做好了听我讲述的准备。”   “你说的准备——”我有着太多的疑问,“到底是什么?”   “敏锐。”她说,“恕我直言,张老师,上次见面时,你的一些无意识行为,说明你潜在的生殖欲望十分旺盛。可是同时,你说话时语气平和,眼睛想看却又不敢长时间直视我,不说话时,嘴唇总是紧闭,这些又说明,你是一个善于压抑无意识的人。”   “压抑无意识?”这两个词的组合对我来说,很有新鲜感。   “意识会压抑无意识。”她微微点头,“让我来猜猜看。你和老婆共处多年,对她早就没了兴趣,只有其他女人才会激起你的欲望。可你是个有责任感的男人,即便有心出轨,通常也只是想想罢了。责任感、生活和工作的压力,悄悄占据了你的无意识世界,使得你整个人高度社会化,而快要忘了自己是谁。”   我深吸了一口气,用上齿咬了咬下唇。不得不承认,她把我看得透彻极了。   我对老婆早就失去了兴趣,经常会对其他女人产生性幻想。这些年来,也有过一些女性朋友或是下属对我主动邀约,但每一次挣扎后,我最终都会选择守护家庭。时间一久,我连对其他女人的幻想都逐渐减少了,以至于我一度认为,自己是不是患上了某种男科疾病。   “这种压抑,会降低你对生活的兴趣,削弱你的性本能,从而削弱你的感知。”她接着说道,“如果你自己都感知迟钝,又怎么来理解我的敏锐呢?”   我恍然地点点头,对她更加敬畏。原来,我的压抑与迟钝,就是她昨天所谓的“没做好准备”。   “但现在不同了。”她的目光突然闪了一下,似乎是对我的赞赏与肯定,“随着生殖欲望的破土而出,你的无意识正逐渐活跃起来,整个人都焕然一新。你有没有感觉到,老婆那令人厌倦的身体,突然有了像其他女人一样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是!”我惊讶地看着她,“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初次接触某人某事,与之相关的意识会十分活跃,活跃的意识,就会激活无意识中的性本能。”她耐心地解释说,“孩子得到一个新玩具,我们换了一份新工作,你当年初识了你的妻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的性本能会异常活跃。在社会中,人们把这种性本能活跃的感受,称为‘新鲜感’。”   我点点头,虽然研究了这么多年心理,但我还从未通过这个角度,了解什么是新鲜感。   “以你为例,婚后,老婆对你来说越来越熟悉,与她相关的很大一部分意识,逐渐转化为了无意识,隐藏在你内心深处。”她对我表现出了十足的耐心,“所以,想起她时,你的意识不再如初识时那样主动,相关联想,对性本能的刺激也就越来越弱,最后甚至完全无法激起欲望。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熟练是兴趣的天敌。”   她的解释,直通我的内心。   “我还以为,你昨天对我做的,只是一次短暂的催眠。”我看着她,与昨天看她时的感受完全不同。   “确实只是一个小小的暗示。”她继续解释说,“但你的意识对无意识的压抑太严重了,一个小小的暗示,就能轻易地激活深藏的生殖欲望,从而激活所有的性本能。在性本能的带动下,大脑边缘区域迎来久违的活跃,无意识中深埋的许多信息,都会因此浮现出来,徘徊在意识与无意识的边缘。”   “我明白了——”说到这里,我就不再需要她作出解释了,“这些被激活后,意识就有了深度挖掘无意识的能力。所以,当我看见老婆时,无意识中深埋已久的相关记忆,就会重新回到意识之中,从而激活对她的性本能。啊——”我深吸了一口气,不禁感叹道,“原来如此,这——这真是太神奇了!”   叶秋薇平静地点点头:“与此同时,你的无意识格外敏锐。你有没有感觉到,别人的一举一动,你都能够轻易地捕捉到了?”   我想起汤杰超的举动,认真地点点头。   “很好。”她的嘴角突然微微耷拉了一下,“昨天你问起我杀人的事,现在,你已经做好听的准备了。”   我把四本《普法月刊》放在一边,翻开老吴给我的资料。里面的死亡事件,是按时间顺序从前到后排列的。   我把资料翻到第一页,第一个死者名叫谢博文。   资料上说,2009年2月9日,谢博文乘坐的车辆,在绕城高速上与一辆大货车发生了追尾和挤压。当时,谢博文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在救护车赶到前,就因为胸腔穿孔加失血休克而死。司机名叫舒晴,只受了骨伤和皮肉伤,幸运地活了下来。   资料里还显示,两人分别是叶秋薇所在大学的教授和讲师。   “张老师——”她看着我,摊开双手,“你来问,我回答,彼此坦诚,好么?”   “啊——”她配合的态度,以及毫不高傲的姿态,让我有些受宠若惊。我扫视了资料的第一页,抬起头说,“那就按顺序来吧,能不能先跟我说说谢博文的事?”说完,我打开公文包,取出纸币,以便记录。   我打开笔记本,在第一页第一行写上:   2012年7月16日,市精神病院四病区二层,叶秋薇病房。与叶秋薇的第二次会面,以及第一次真正意义的访谈。 正文 第六章 一些足以加深友谊的秘密   写完这些,我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阵光亮。我突然注意到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这种说法或许并不贴切,我大概早就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只是一直隐藏在无意识之中而已。   我放下笔,连忙摆了摆手,稍加思索,改口说:“等等,叶老师,我能不能先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一年前,你为什么要投案自首?”   “虽然咱们之间应该坦诚,但我现在还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叶秋薇接下来的话让我无法反驳,她说,“因为即便我说了,你现在也不会懂。”她看了我一眼,“循序渐进,对你我都有好处。”   “啊。”对于她,我还是相当敬畏的,因而没有做出任何坚持。我思索片刻,又注意到另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那就换个问题。叶老师,能不能先说说,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能用精神力量去杀人的?是幼年还是成年?是天赋?还是后天的学习与积淀?”   “是个契机。”她如此答道,“几年前的一个契机。”   “契机,那——”我害怕再次遭到拒绝,因而有些犹豫,“能跟我说说这个契机么?”   “可以。”她的语气平静得可怕,“这个契机,我从没跟任何人说起过。”   我长舒了一口气:“真想不到,我会有这份荣幸。”   我静待她开口,她却保持了很长时间的静默。虽然静默,她的神色却依旧平静如水,看不出丝毫的意识涟漪。我本能地屏住呼吸,一直等到她主动开口。   “张老师,你来见我之前,一定从吴院长那儿多少了解过我。”不知过了多久,她缓缓说道,“我丈夫的事,你一定知道些吧。”   “秦关。”我点点头,“听说他……”   “嗯。”她没让我继续说下去,“我所说的契机,就跟我丈夫有关。”   对一个女人来说,提起死于非命的丈夫,应该是一件很痛苦的事吧。我沉思片刻,便叹了口气说:“叶老师,如果你觉得为难……”   “不为难。”她轻轻摇了摇头,“我和他是高一认识的,高二就确立了恋爱关系,后来还考了同一个大学,一起读研,直到结婚。读本科时,我们就很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所以婚后,我们一直在努力。但是,我的身体不太好,直到2008年的7月,才第一次怀了孕。”   我看着眼前冷静而令人敬畏的女人,无法想象她恋爱结婚时的模样。   “当时,我刚刚破格成了副教授,我丈夫也出了一本含金量很高的学术著作。”她的语气不掺杂任何情感,仿佛是在说一件别人家的事,“加上怀孕,算是三喜临门吧。那段时间里,我和他都很高兴,觉得未来一片光明。不过,我们还是年轻,所以才会发生后来的事。”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2008年7月前后,晋升副教授,丈夫出版学术著作,怀孕,三喜临门。叶秋薇曾因此十分高兴。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呢?”写完这些,我停住笔问道。   “我破格晋升,很大一部分原因,要归功于参与了两年的一个科研项目。”看了一眼我的笔记本,接着说道,“5月的时候,这个项目取得了重大进展,从那以后,我就经常被邀请参与一些活动。成为副教授之后,这种邀请就更多了。”   “你当时,是不是有些飘飘然了?”我凭着敏锐的直觉,大胆问道。   “确实。所以我说,那时的我还是太年轻,不是说年龄有多小,而是太过迟钝,看不懂人心。”她点点头,看着我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当然。”我也点点头,“都是这么过来的。”   “我记得是9月,教师节那天晚上,我参加了一个酒会。”她接着回忆说,“参加的人,大都是学校内外的科研人员,还有一些相关的政府官员。”   我继续在笔记本上写道:   2008年9月10日晚,参加一场酒会,出席者为科研人员与一些政府官员。   想了想,我又把“政府官员”改成了“非科研人员”。   “我本来想让丈夫陪我去的,不过当天上午,他接到通知,说是要代表院系参加一个研讨会,所以没办法陪我。”叶秋薇从身旁端了一杯水,喝了一小口,“我本来都不打算去了,可院里的领导打来电话,说当晚的酒会对学校很重要,让我务必过去露个面。我想来想去,就找了个朋友陪我。她是院里的讲师,虽然没有受邀,但出席也合情合理。有她陪着,我心里踏实多了。”   “你的这位朋友,名字是——”听到“讲师”二字,我已经敏感地觉察到了什么。   “她叫舒晴。”叶秋薇给出了我预料中的回答,“从大一开始,她就是生活中最好的朋友。后来,我们还有了一些足以加深友谊的秘密。”   “秘密?”   “在学习和研究上,她有点浮躁。她博士论文的主要内容都是我代笔的,课题也是我自己的研究成果。”叶秋薇解释说,“同时,她很善于发展人脉,很懂得怎么往上爬。如果不是她,我评讲师、评副教授的事,也不可能那么顺利。”   “确实不是一般的关系。”我点点头,把这些详细记录在笔记本上。   “当晚,我和舒晴一直躲在角落里品酒聊天,她还不知道我怀孕的事。”叶秋薇继续讲述,“正想着该怎么告诉她,我就看见领导冲我挥了挥手。”   “这个领导——”   “谢博文。”   我愣了片刻,神经瞬间紧绷起来,一边写下这个名字,一边看了她一眼,“请接着说。”   “他是化分学院(化学与分子工程学院)的副院长,也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科研项目的领导者,同时,还是我从本科时就十分敬重的老师。”她的左侧嘴角和鼻头同时微微上扬,“当天傍晚的电话,就是他打给我的。我走过去,跟他打了招呼,他带我走到一个约莫五十岁的男人面前,介绍我们认识。那个男人叫徐毅江,据说有着某种深厚的背景。碍于谢博文的面子,我跟他单独聊了几句,很快就告辞,回到了舒晴身边。没多久,谢博文又走到我身边,问我跟徐毅江聊得怎么样。”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徐毅江的名字。   “我说,那个人满口官腔,而且总盯着我上下看,让我瘆的慌。谢博文说,人家可是教育系统里的大树,在教育部和中科院里都有势力的人。我说,那又怎样?跟我有什么关系?谢博文就问我,你想不想让X溶剂性能研究的项目早点通过审批?”说到这里,叶秋薇见我有些迷茫,就简单地解释说,“X溶剂性能研究,是我们科研组的下一个研究方向。”随后便接着讲述,“我说,当然想了。谢博文就点点头,拍拍我的肩膀说,想的话,就过去敬一杯酒。”   “当时的我,对科学充满了热情,我想,如果能对研究项目的审批有所帮助,敬一杯酒又算得了什么呢?”   “可你不是正怀着孕么?”我用笔在本子上敲了敲,问道。   “嗯。”叶秋薇的眼睛眨了两下,“我当时也说了,我怀孕了,不能喝太多。谢博文就说,意思意思就行了。舒晴听到我怀孕的消息,很是吃惊,表情有点复杂,问我怀孕多久了,我说一个月。她脸色似乎不太好,轻轻咳嗽了一声。谢博文又拍拍我说,叶老师,你快去吧,他这种人,也不会一直待在这儿。”   我把她对舒晴的微表情描述,也详细地记录到了笔记本中。   “我晃了晃酒杯,走了一步,突然感觉被绊了一下,酒全洒了出来。舒晴赶紧拿纸巾帮我擦了擦,谢博文则把自己的酒杯递给了我。我走到徐毅江身边,跟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很快就扯到了项目审批的事。徐毅江向我保证,会想办法处理,还说了一堆恭维我的话,什么年轻科学家,中国科学事业的希望之类的。不久,他先提出了告辞,我就跟他碰了杯,抿了一小口酒。”   听到这里,一些信息片段从无意识的深渊中浮现出来,在意识中交汇、排列,给我带来了一些颇有预见性的感知。   “那杯酒——”我看着她问,“恐怕有什么问题吧?”   “告别徐毅江,我只是往回走了五六步,就完全失去了意识。”讲述这些时,叶秋薇依然十分平静,“事情我就不多说了,醒来是深夜,睡在我身边的,正是徐毅江。”   我深吸了一口气,写下“迷奸”两个字。   “我挣扎着坐起来,腹部和膝盖之间的部分几乎没了知觉,过了很久,我才感觉到钻心的疼。我当时就本能地知道,孩子没有了。徐毅江听到动静,醒了过来,把灯打开,神色有些惊慌。他说他注意、喜欢我很久了,是真心实意的,发生这样的事,他很抱歉,但他会尽全力补偿我。我当时一片茫然,掀开身上的毯子一看,床上全是血,还有很多殷虹的血块。我当时完全懵了,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就记得满眼血红。等回过神来,徐毅江早就不见了。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离开酒店的了,我只记得,回到家,我丈夫没在家里。我从包里摸出手机,手机正处于飞行模式。我给丈夫打了电话,他的声音那么焦急,听得当时的我心都碎了。”   “事情他后来都知道了?”   “这种事,怎么可能瞒得了丈夫呢?”叶秋薇只是轻轻舔了舔嘴唇,除此之外,一如既往地淡然平静,“他把我送到医院,医生说,我以后再也不可能怀孕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感到难以理解。即便叶秋薇看得再透再开,甚至能够进行自我分析与暗示,但终究是个女人。她的这番经历,我听了都心惊胆战,她讲述时,究竟是如何做到面不改色的呢? 正文 第七章 异常的审判程序   我叹了口气,在笔记本上写下:   流产,无法生育,丈夫知情。   她继续平静地讲述:“第二天,舒晴和谢博文都打来电话,说我在酒会上晕倒,徐毅江看见后,坚持要送我回家。当晚,他们两个给我打了无数的电话,还帮着我丈夫一起找我。我的手机上,也确实有他们打来的几十个未接来电。”   “但我觉得。”我眼皮稍一耷拉,“是不是他们两个暗算了你?”   “是。”她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能看透我的内心,“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远比你现在想象中的复杂。去年入院前,我才真正明白了一切。”   “难道——”听到这里,我心中一惊,连忙翻了翻手中的资料,“难道这二十多个人,都跟这件事有牵连?”等待片刻,见她不肯开口,我才发觉问得不妥,赶紧又说,“我明白,咱们还是循序渐进,先继续说你改变的契机吧。你说的契机,就是酒会当晚的经历么?”   “不,没这么简单。”她说,“我说过,契机跟我丈夫有关。”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二十多名死者,可能均与酒会一事有关。心理改变契机,与丈夫密切相关。   “您请继续。”我低头看了看她的脚。   “那段时间,我曾经想过死。”   “你?”我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很难想象。”   “那时候,我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女人。”她接着说道,“发生那样的事,我很难面对丈夫。我不干净了,孩子也没了,而且彻底失去了生育能力,这样的我,对他而言还有什么意义呢?我哭着求他离开我,趁早寻找新的幸福。当然,你肯定明白,虽然我嘴上这么说,心里也这么想,但无意识深处,仍然渴望得到他的同情和接纳。”   “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了。”   “所以,寻死的念头并没有持续太久。”她说,“我毕竟学过心理学,知道怎么让自己走出困境。在丈夫的安慰和鼓励下,我艰难地接受了一切。生活,似乎还能够继续向前。”   “徐毅江那边呢?”我又问。   “等我的情绪稳定下来,我丈夫向我发誓,一定要让徐毅江付出代价。可那种人,肯定不是平头百姓能轻易撼动的吧。我担心我丈夫受伤害,所以极力劝阻,希望他跟我一起把这件事忘掉。”   “他肯定不会忍气吞声。”我长长地叹了口气。   “嗯。”她点点头,喝了口水,“他报了案。我们开始都以为,通过法律途径解决此事,一定困难重重,可接下来,事情的发展却完全出乎意料。报案第二天,徐毅江就被刑拘,第四天,公诉书就被提交到了市中院,一个多星期后,案件就进行了不公开审理。”   “这——”我倒吸了一口凉气,“程序上,这未免也太快了吧?”   从事犯罪心理研究这么多年,我接触过各种各样的强奸案件。一般情况下,从立案到庭审,怎么说也得一两个月的时间。有些案件,甚至拖了一两年,都没能走到开庭那一步。   况且,徐毅江还是个有深厚背景的人,叶秋薇的案子,怎么会进展得如此迅速,迅速到不合常理呢?   我在笔记本上写道:   报案顺利,立案至开庭,仅经历半月左右。   “庭审的情况,能简要说说么?”我随后问道。   “同样非常顺利。”叶秋薇说,“当天,法庭就做出宣判,判处徐毅江无期徒刑。”   “他提起上诉了么?”长期的职业本能,让我习惯性地追问了一句。   “没有。”叶秋薇接下来的话,再次出乎了我的意料,“他连律师都没请,不管公诉人说什么,他都立即承认。宣判后,公诉人告诉我和我丈夫,本来可以诱导审判长做出死刑判决的,但徐毅江的不抵抗,无意间博取了审判长的同情,才会是无期的结果。”   我深吸了一口气,一时想不明白。   我国刑法的规定,强奸罪一般情况下的量刑范围,是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有期徒刑。如果有情节恶劣、强奸多人、在公共场合强奸、轮奸、对被害人身体健康造成严重后果这些情形之一的,则可以处十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死刑。   徐毅江强奸孕妇,导致受害人流产并失去生育能力,从主观上讲,确实符合加重量刑的条件,判处死刑也并不为过。   但法庭是讲证据的地方,叶秋薇是否失去了生育能力,需要医院提供的确实可信的医学证明。   以我多年的经验,与生育能力有关的医学证明很难开具。即便开具,医院和医生为了规避责任,通常也会用一些模棱两可的措辞。如果徐毅江请个资深的律师,拿医学证明的结论唯一性说事,我觉得,他不仅能免于死刑,甚至能免于无期。   可是,他居然连律师都没有请,而且对公诉人没有丝毫反驳。想到这些,再联想起立案、审理程序不合常理的迅速,我心中隐隐刚到一丝不安。   我想起叶秋薇之前说过的一句话。   “但事情的来龙去脉,远比你现在想象中的复杂。”   我在徐毅江的名字后面写道:   明知有机会减轻量刑,却并未申请律师辩护,异常。   “庭审如此顺利,后来又发生什么事了呢?”我沉思片刻,继续询问。   叶秋薇端坐着说:“之后的那段时间里,生活暂时恢复了平静。虽然很多事情已然改变,再也回不到从前,但我和丈夫,都逐渐走出了那件事的阴影。”   我写道:   一度走出阴影。   “11月初,X溶剂性能研究项目通过审批。但当时,我状态仍旧不太好,能完成教学任务已经不错了,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参与科研。”叶秋薇拨了拨耳边的头发,“院里需要找人代替我的位置,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我丈夫。其实,帮我成为副教授的那个研究机会,就是他以前让给我的。所以,他代替我,不能说众望所归吧,于情于理,也都说得过去。”   我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   她深吸了一口气,把眼睛闭上,两秒后又睁开,目光中仿佛有火在燃烧。   那是我第一次从她脸上看见明显的表情变化。   “人员齐备后,项目就进入了准备阶段。”仅过了两三秒,她便恢复了十足的平静,继续讲述道,“准备阶段通常持续两到三天,为的是让参与者们熟悉仪器设备,了解研究的大致流程,以及相关的注意事项。虽然参与者们都不是本、硕的小孩子了,但化学实验毕竟充满了危险性,准备期是必不可少的。”   “嗯,我能理解。”我拿起笔,又放下,坐直了身子说,“请继续。”   “那是11月7号,准备期的最后一天,那天傍晚,我正在准备晚饭,接到我丈夫打来的电话。他说,自己对实验的一些细节还不太熟悉,想在实验室多待一会儿,让我自己先吃。我说我等他,他也没有勉强。当时我就觉得,他的声音有些怪怪的。”   我想起老吴之前的话,紧张地问:“就是那天出的事?”   “嗯。”她点点头,“我怕影响他,就一直没再给他打电话。到了快九点的时候,院办给我打来了电话。看见院办的号码,我好像本能地感应到了什么,心跳得特别厉害,差点昏过去。接了电话,院办的人跟我说,叶老师,秦老师出事了,刚刚被送到二院,你快去看看吧。”   听到这里,我的心也砰砰直跳。   “当时,我两腿发软,根本没办法站起来。我懵了一会儿,给舒晴打了电话,她一边在电话里陪我,一边去我家接了我。赶到市二院时,我丈夫还在手术室里接受抢救。直到十一点,他才被推出手术室,转移进了ICU(重症监护室)。”   “他怎么样?那晚到底出了什么事故?”我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   “硫化氢中毒,而且吸入的浓度很高,肺部腐蚀感染,同时,中枢神经系统受到了不可逆的损伤。医生说,肺部的伤势容易治疗,但他是否能醒过来,只能看造化了。”说起亡夫的惨状,她依然无比平静,仿佛在讲述一个与己无关的故事,“医生说这些时,我一直在哭,舒晴也在哭,哭得比我还厉害。”   我在笔记本上写下:   秦关:2008年11月7日晚,于实验室内发生硫化氢中毒。肺部感染,成为植物人。   稍后,我想了想,又加了四个字:舒晴痛哭。   “你心理的改变契机,就是这件事么?”我一边问,一边又另起一行,写下“契机”二字。   “还不是。”她看了我一眼说,“不过快了。”   我点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急切地想知道她所说的“契机”究竟是什么。   “你可能知道,为了防止制毒,化学实验室里基本都装有覆盖全景的摄像头。第二天,舒晴就陪我去了学校,检查了出事那晚的监控视频。”   “怎么样?”我高度紧张起来。   “视频清楚地记录下了出事的过程。当时,实验室里只有我丈夫一个人。大概是为了检查气体发生装置的密闭性,他用水解硫化铝的方法,制出了一瓶高纯度的硫化氢气体。接下来,他竟然鬼使神差地打开钢瓶,对着瓶子吸了一口,两秒后,又厌恶而慌乱地把钢瓶扔掉。不出几秒,他就踉跄着打碎了一大堆玻璃仪器,最后倒在地上。巡逻的保安恰巧经过同一楼层,听到动静,就赶紧把他送到了医院。”   “他为什么要……”我皱起眉头,实在是难以理解,“他不知道那种气体有毒么?”   “怎么可能不知道呢?”叶秋薇说,“那可是最入门的知识啊。”   “那这起事故后来怎么处理了?”   “警方通过调取监控,以及现场的调查取证,将事故认定为自杀行为。但没人比我更懂我丈夫,我知道,他是绝对不可能自杀的。很快,一个说法就流传开来,说我为了项目审批而接受某位高官的潜规则,我丈夫正是因此才想不开的。”   “谣言猛于虎。”我沉重地叹了口气,“你一定很不好过吧?” 正文 第八章 被突然中断的会面   “确实不好过,但谣言对当时的我来说,已经不是最可怕的了。”叶秋薇抬起右手,轻轻扶了扶眼镜,“我万念俱灰,每天唯一的事,就是在医院陪着丈夫。虽然自杀的结论,没让我拿到一毛钱的保险金,但学院领导商议后,决定从X溶剂研究项目的拨款中,悄悄分出一笔给我,让我能够安心地陪伴丈夫。”   “物质困难最不讲理,这也算是解决了你的后顾之忧了。”我心中稍稍宽慰了一些。   “是啊。”叶秋薇同意了我的观点,“在纯粹的社会行为中,金钱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有了那笔钱,我可以让我丈夫一直住在IUC里,接受最好的治疗与照顾。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日子就是这么一天天过去的,直到改变的契机来临。”   我屏息凝神,静待她接下来的讲述。   “那是2009年的元旦前后,那天晚上,我坐在病床边,趴在我丈夫身上睡着了。我做了很长的梦,在无意识的梦里,我看见结婚蜜月时,他带着我到海边游玩,我们在深夜无人的沙滩上相拥。夜里快两点的时候,我从梦中醒来,身体里像是有团烈火在燃烧。我看着病床上的丈夫,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脸,又摸了摸他的脖子和胸口。”   “一个梦,让你压抑许久的生殖性本能苏醒了?”我看着她问。   “正是如此。”她微微点头,“我难以自制地抚摸他,最后颤抖着,把手伸向他的下体,可是——”她顿了顿说,“他的下体,却没有我想象中的火热,而是缩在一起,像寒铁一样冰冷。”   我深吸了一口气,心快提到了嗓子眼里。   “那种冰冷像是有着某种能量,迅速浇灭了我浑身的火。一瞬间,我的欲望消失殆尽,与此同时,感知能力却变得无比敏锐,判断力和思维能力也达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晰。”她胸口明显起伏了一下,似乎是深吸了一口气,“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并瞬间计算出心率。我能听见门外十分细微的窃窃私语,并瞬间判断出两人当时的心理状态。护士敲门而入,为我丈夫进行夜间的雾化治疗。她对我露出笑脸,我却从她微扬的鼻头、紧绷的嘴唇、暗淡的双眼中,一眼就看出了她内心深处的厌恶。”   我听着这些,想象着她当时的感受,逐渐出神。过了许久,我才缓缓反应过来,拿起笔,问道:“你是说,从那一刻开始,你突然变得极其敏锐,甚至能轻易地读懂他人的内心?”   “我不知道你能否理解那种感受。”她耐心地解释说,“我能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捕捉并分析旁人身上一切细微的表情和举动,就像用眼睛看、用鼻子闻、用耳朵听那样简单。”   我把眼睛闭上两秒,试着去联想她描述的感受。她的感受我能想象,但还无法完全理解。我睁开眼,又问:“这就是那个契机?”   “是。”她点头说,“那种改变就发生在一瞬间。就好像,整个人突然完成了某种进化一样。”   “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呢?”   “我的自我感受是,那一瞬间的冰冷,彻底浇灭了我刚刚苏醒的生殖本能。”她如此解释说,“而生殖本能,是性本能中最为重要的部分。所以,生殖本能瞬间消失后,其他性本能也逐渐失去了对意识的掌控。”   “生殖本能消失,性本能失去掌控……”我连连摇头,完全无法理解,“这真的可能么?”   “我知道你很难理解,我自己都很难理解。”她继续解释说,“但我要告诉你的是,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再也没有主动想过喜欢吃的东西,对大多数社会活动都失去了兴趣。更重要的是,从那以后,我再也没了生殖欲望。你知道么,从那个夜晚开始,我就彻底绝经了。”   我颤抖着手,在“契机”二字后面写道:   2009年元旦前后,生殖欲望被丈夫冰冷的身体浇灭,性本能对意识的作用逐渐降低,心理进入一个——   “一个怎样的状态呢?”我停下笔,疑惑地看着她,“性本能是一切心理活动的原动力,它的作用降低后,你为什么反倒更加敏锐了呢?”   “一个人的真实内心,会通过无意识的神色和行为传达出来,能够敏锐感知这些的,自然也是无意识的部分。”她继续耐心解释说,“我猜,大概是性本能控制力的下降,让我的无意识进入了一个奇特的状态——以至于我能感知到它……”   “感知无意识?”某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被逐一颠覆,让我一时有些迷惑,也有些不自在,“如果无意识能够被感知,还能叫无意识么?”   “心理是自然产物,心理学则是社会产物。”她看了一眼窗外,停了一会儿说道,“所以,何必纠结于心理学中的概念呢?意识和无意识,原本就只是能否被感知的区别,二者之间,本身并没有十分清晰的界限。”   这句话说服了我,也使我认识到,就连叶秋薇自己,也并不十分清楚三年前那次变化的原因。毕竟,有关无意识的问题,绝非一两句话能讲清楚的。   这个话题,已经没有讨论下去的必要了。   我把“契机”二字后的内容补充完整:   2009年元旦前后,生殖欲望被丈夫冰冷的身体浇灭,性本能对意识的作用逐渐降低,心理进入一个能够感知(或部分感知)无意识的奇特状态。感知、洞察力突然敏锐。   我对着这句话看了许久,又抬头看了看她,思索片刻后说:“那次变化,也许我需要时间来理解。先不说这个了,能不能说说那次改变之后的事?”她看了我一眼:“那次改变,不仅改变了我的未来,也改变了我的过去。”   “改变过去?”我对这个说法很感兴趣。   “就在当晚,我对很多已经发生过的事,有了全新的认识。”   “就像你和你丈夫的遭遇。”   “没错。”她用右手轻轻地摸了摸左手上臂,“护士离开后,我看着躺在床上纹丝不动的丈夫,大脑失控般地飞速思考。一闭上眼,那段时间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每件事中的每一个人、每个人身上的每一个细节,都从记忆深处自发地喷涌出来,将我和丈夫此前的种种遭遇,拼凑出另外一幅模样。”   “你是说,你发现了那些事情当中的可疑之处?你发现了什么?”我想弄清楚的问题实在是太多了,“你是因为这个才开始杀人?那二十多个人,难道都有所牵连?你……”   “张老师。”她轻轻摆了摆手,“这些问题,下次见面再说吧。”   “下次?”我抬起头,望见窗外的翠绿槐枝,听到时而掠过的鸟鸣,这才发现自己身处现实。   此前的几十分钟里,叶秋薇的讲述,让我不知不觉中进入了她的世界,让我仿佛亲历了她几年前的生活。   我放下笔,舔舔嘴唇,揉了揉眼,如梦初醒。   她站起身,从餐桌中央的果篮里拿起一个苹果,缓缓走到窗边,头也不回地说:“汤医生应该快要叫你了。”   “你怎么知道?会面有时间限制?”我抬头四处观察了一下,但没在房内发现任何可以计时的东西。   “没有计时设备,我只是在揣测。”她回答说,“我很了解他,所以,从你进门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在心中模拟他的心理变化。一开始,他很放松,因为你毕竟跟我见过一次了,而且是个资深的犯罪心理学者。但过了一会儿,他百无聊赖,开始联想他面对我时的种种经历与感受,情绪也逐渐紧张起来。为了消除紧张,他开始尝试和保安人员进行言语上的交流,但与我有关的语言交流,以及交流中不断出现的自我暗示,反倒进一步加重了他的担忧与焦虑。他开始想象你我在房内见面的情景,你是否吃了什么亏,受到我的摆布了呢?他纠结了很久,想起你是吴院长的朋友,心中很是不安。如果你在他的陪伴下,在我的病房里出了什么事,他该怎么向吴院长和社会交待呢?前两年,有位探访者在他的陪伴下,遭到一位病患的袭击,受了重伤,院里因此给了他一个很重的处分。从那时起,习惯逃避责任,就成了他的死穴。一想到你出事,他很可能会受到严厉处分甚至丢掉工作,他就再也等不下去了。这一系列的心理过程,十几秒之前刚刚结束。”   “呵——”我觉得她在虚张声势,“你是说,在跟我谈话的同时,你还能模拟并揣测另一个人的心理?这也太……”   话还没说完,警报般的滴滴声响起,门外传来汤杰超的声音:“张老师,已经快半个小时了,你没事吧?要不今天就到此为止吧。吴院长明天就回来了……”   他的声音有些虚浮,最后一句话,则明显暴露了他害怕承担责任的心理。我深吸了一口气,无语地看着叶秋薇,越发觉得她神秘莫测。   我收好纸笔,看了一眼身旁的四本《普法月刊》,问道:“叶老师,这四本书……”   “放在那儿就行了。”她咬了一口苹果,“会有人送进来的。”   “我还有点不明白,你说你对美食没有兴趣,为什么还要吃水果呢?”   “因为生理需要啊。”她看着我,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笑,“虽然性本能削弱,对食物没了兴趣,但理性的意识却告诉我,进食是保持其存在的基本条件。我不是因为本能而进食,是为了意识。”她又咬了一口苹果,“你出去之后留意一下,看汤医生是不是如释重负,下次见面时告诉我。”   我本想跟她来个正式道别,但她一直背对着我,默不作声。我纠结片刻,还是默默走出了病房。一出门,我就看见汤杰超面色发白,十指在腹部紧扣,还在不停地舔着嘴唇。见到我不出三秒,他的脸上就瞬间露出红润,紧扣的双手也自然垂下,还轻松地拍了拍我的肩膀,嘴唇也不再紧绷,而是展现出露齿的笑。   这些变化,显然都是无意识的如释重负。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如此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的呢?   走到楼梯边缘时,我回头看了看叶秋薇的房间。那一刻,我觉得,她像是我的老师,而对汤杰超的观察,则是一次简单的课后作业。   走出四区,看着满目的灿烂阳光,我突然感觉,自己灵魂中的某一部分,已经被彻底锁在了那间病房里。 正文 第九章 与舒晴的非正常会晤   离开精神病院,我先去了一趟社里,将两次会面的情况做了个书面总结,顺便计划了一下叶秋薇的事与9月主课题的对接。   当时,我一边思索,一边随手翻动那份死亡资料。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我逐渐觉察到一丝异样。   叶秋薇曾坦承,她在酒会上晕倒,是受了谢博文和舒晴的暗算。那么,第一起死亡事件,也就是舒晴和谢博文遭遇的那场车祸,显然是在叶秋薇的某种干预下发生的,是她对两人的报复。   但,即便她能够通过暗示制造一起车祸,却未必能准确预料到车祸的后果。事实正是如此:在那场车祸里,只有谢博文死亡,舒晴则幸运地活了下来。如果我是叶秋薇,一定会通过别的方式,再次对舒晴进行报复。可是,我翻遍了整份资料,都没能再看见舒晴的名字。   那么,舒晴如今是死是活?如果已经死亡,为什么没有被记录在这份资料里?   难道她还活着?   想到这里,我再也坐不住了,赶紧去了一趟叶秋薇所在的大学(此后以Z大代称)。几经打听,我来到化分学院的一间阶梯教室门外。教室里,一个温柔的女声正慢条斯理地讲解化学知识。我站在门边,悄悄朝里面看了一眼,心顿时砰砰直跳。   讲台上的女老师,坐在一张轮椅上。   我在门外一直等到正午。十二点一下课,学生们便蜂拥而出。两分钟后,我走进教室,轻轻咳嗽了一声。女老师正在收拾东西,看了我一眼,没有吭声。   “您好。”我站在门口问,“请问是舒老师么?”   “啊,您好。”她抬起头,拨了拨鬓发,好奇地看着我,“是我,您有什么事么?”   “哦。”我一边走向讲台,一边自我介绍说,“我叫张一新,是一家杂志社的编辑,最近正在做一个专题,有些事情想向您请教一下。”   “哦——”她松了口气,对我笑了笑,“最近是有几家校外的化学期刊联系过我,想不到还找过来了。”她把轮椅转向我,“你们是《前沿化学》,还是《材料化学周报》?”   我走到她身边,尴尬地笑笑,说:“我不是做化学期刊的,是《普法月刊》的。”   “法制杂志?”她前一秒还礼貌地笑着,下一秒便如触电般僵在原地,“你……”   “我想了解一些关于叶秋薇的情况,不知道……”   “吃饭了舒老师——”一个二三十岁的女人推门而入,看见我,迟疑片刻,又看向舒晴,“舒老师?”   “小曼,你到大阶梯那儿等我一会儿好么?”舒晴双手相互搓揉,故作轻松地说,“杂志社采访的事,很快就处理好。”   趁她和小曼对话的空当,我仔细地打量了她。她看去非常年轻,完全不像三十过半的人。瓜子脸、大眼睛、高鼻梁、透明的嘴唇,加上精心收拾的梨花头,是个标准的美人。那天,她穿了一件淡粉色的雪纺连衣长裙,裙摆一直垂到脚踝的那种。   我盯着裙摆底部看了半天,也没能看见她的双脚。   小曼走后,她看着我,压低了声音说:“对不起,张老师,你走吧,我恐怕帮不了你。”   “你跟叶秋薇的关系很好吧?”我看了一眼门外,也小声说,“她的事,你一定最清楚不过了。”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她瞪大眼睛看着我,瞳孔微微收缩,“不管你是听谁说的,那都不是真的。我和她只是同事的关系,她的事我并不了解。”说着,她的身体向远离我的方向微微倾斜。   “可是她说,你们从本科开始,就算得上是闺蜜了……”   “你见过她?”她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用左手捂住嘴,又迅速放下,“什么时候?”   我想了想,坦诚地说:“最近,我正在做她的访谈。”   “张老师。”她深吸了一口气,突然间平静下来,摇摇头说,“对不起,我真的帮不了你。”   她看着我,几度欲言又止,最后意味深长地说,“张老师,我只能给你个善意的忠告:离叶秋薇远一点,也不要再追查她的事,否则,你肯定会后悔的。”   老实说,舒晴的话,一度让我有些动摇。   那天下午,我想了很多,心中越发不安:自己才和叶秋薇见过两面,两次的时间加起来,也就半个小时左右。可是,我却感觉,自己已经深陷在她的世界里无法自拔。   冷静下来想想:她毕竟是个住在精神病院最深处的人啊。   也许我应该听舒晴的劝告,自此远离叶秋薇,通过常规途径(如继续采访普通犯人)完成课题,然后安心工作,按月完成课题,照顾好家庭,过着一如既往、平淡而平安的生活。   又或者,我可以不听劝阻,继续接触叶秋薇,从而深入了解这个神秘莫测的女人,了解她极端到难以想象的精神世界,完成一次无需远行的探险。   我一直纠结到傍晚。有几个瞬间,逃避叶秋薇的想法主导了我的意识,但很快,无意识中的一些信息,又渗入意识并完成制衡,使我重新陷入纠结。   最后,我从书柜里翻出大学时代的通讯录,找到了当年系主任的电话。电话接通后,我瞬间就听出了他的声音。   “哪位?”   “陈老师,我是张一新。”   “张一新?”他停了两秒,继而哈哈大笑,“哎呀,是你小子!这么些年了,跟人间蒸发了似的,上次的同学聚会也没去。怎么样,这些年都还顺利吧?怎么突然想起来跟我打电话了?”   接下来,自然是一番寒暄。寒暄过后,我就道出了自己的纠结,希望他能为我指点迷津。   “小张。”他思虑许久,回答说,“我不了解你这些年经历了什么,所以很难体会你目前的心境。在我看来,两种选择都没有错,但我不能贸然地帮你做出决定,那是对你的不负责。这样——”他沉默片刻,说道,“你为什么不带着这个问题去睡一觉,在梦里问问自己呢?”   当夜,我做了一个长而复杂的梦,梦醒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不再纠结。   我决定去见叶秋薇。   为了便于大家理解接下来的故事内容,在讲述第三次会面之前,简短地阐述一些有趣的心理学知识。   前文已经说过,无意识是我们最真实的部分,它不会通过语言表达(那是意识的特权),但会通过一些不经意的表情和行为体现出来。   就以具体的例子来说:你正在跟一个人聊天,他的双腿原本自然地朝外伸展。突然,你说了某句话,他瞬间就收回双腿,把脚藏到了椅子腿后面。这时你就要知道,他一定是从你的话里,感应到了某种威胁。这种情况,在审讯嫌疑人时十分常见,一旦嫌疑人把脚缩到看不见的地方,就说明他听到了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信息。   如果一个人身体突然像被冰冻了一样僵住,或者他开始寻找遮掩物遮盖自己,又或者呼吸突然减轻,都能够说明他感应到了威胁。   试想一下,某天深夜,你和家人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没有任何亲友打招呼说要拜访,敲门声却突然响起。这时,如果能看回放的话,你会发现,在敲门声响起后的一两秒内,所有人都停止了一切动作,如雕像般愣在原地。   如果一个人走在大街上,将风衣的领子完全立起来,双手插在兜里,带着帽子和墨镜,同时,还有意地低下头,缩起脖子。这时你就要明白,这个人正在试图完全遮盖自己,以抵挡周边环境中的威胁。   再说呼吸减轻。不知道大家是否有过面试的经历,面试时,面对一堆考官,你会紧张,会感受到来自他们的威胁。于是,你的呼吸自然而然地减轻,有时甚至会下意识地停滞片刻。所以在面试中,考官有时会说:“别紧张,做个深呼吸。”   有朋友一定会问了,我们面对威胁,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反应?   事情要从一百万年前说起。   大约170万年前,在今云南省元谋县一带,出现了我国最早的人类祖先,史称“元谋人”。祖先们刚出现的时候,生存条件十分恶劣,既要面对食物的匮乏,还要随时提防其他生物的袭击与竞争。那时,我们的祖先还不会取火,不会打制武器,不会耍小聪明。他们没有豹子跑得快,没有象、熊力气大,也不像鸟类那样会飞。   他们是如何活下来的呢?   试想一下:你是一个生活在百万年前的元谋人,有一天,你正在树林里搜寻食物,突然在不远处的树丛后,看见一只獠牙锋利的豹子。   危险就在眼前,你该怎么做?   为了不弄出动静,你一时僵在原地不敢动弹,呼吸也自然减轻,过了一会儿,你试图找东西把自己遮起来,以免被豹子发现,你悄悄地把自己伸出去的脚缩回来,藏在茂密的树丛中。你蜷缩着,很快就把自己完全隐藏了起来。   种种反应过后,你才能选择下一步的计划,是找机会撒腿逃跑,还是等待豹子自行离去?无论何种选择,你最终活了下来。   但你的一些同类就没这么幸运了,面对豹子,他们没有停止动作,想办法隐藏自己,于是成了豹子的盘中餐。   像你一样的祖先们活了下来,你们当初面对威胁时的反应,在进化中,逐渐成了人类的本能。   这种面对威胁时的原始本能,一直流传至今。无论是听到了对自己不利的证据或证词,听到了突如其来的敲门声,还是深陷数位考官犀利目光的包围中,人们都会感应到威胁。这种威胁,从本质上来说,与我们祖先面对豹子时感应到的威胁没什么不同。   于是,我们自然而然地做出了相似的反应。   再举个例子说明。   随着进化的持续,原始的人类学会了使用石头、木材作为武器。当两股毫不相识的原始人相遇时,双方会本能地拿起武器,以便随时抵御威胁。   不久,双方都明白对方没有恶意,于是纷纷放下武器。为了证明自己手中的确没有武器,他们会向对方展示自己的双手。或者,他们会把手伸到对方面前,让对方触摸检查。会合作的人类在万物竞争中生存下来,这种展示善意的手部动作也因此嵌入了人类本能,并在社会因素的干预下,逐渐演化成为抱拳、握手、拥抱等各种方式。   在古代,两位侠客打招呼时,会放下武器,双手抱拳;在现代,两位谈判代表达成协议时,会和对方握手;当你和朋友相遇,你会不自觉地伸出手,与他握手或拥抱。这些,从根本上说,都是展示善意的手部行为。   所以说,我们不经意间的一举一动,都会反映最真实的内心。   下面,开始讲述我和叶秋薇第三次会面的事。 正文 第十章 刺探谢博文   第三次见叶秋薇,依然是汤杰超接待的我。在病房门前,我提出,这次想在病房里多待一会儿,汤杰超干脆地拒绝了我的提议。   “不行,张老师。”他的态度非常坚决,“院里有规定,最多三十分钟,一分钟也不能多。”   我只好微微点头,轻轻咬了咬嘴唇。任何形式的时间限制,总能给人以无形的压力。   我走进病房,关好门。叶秋薇正坐在窗边,认真读一本《普法月刊》。那天,她穿了一件收身的黛色短袖T恤,配一条天蓝色的宽松休闲裤,比前两次看去多了不少活力。   见我进来,她抬起头,扶了扶眼镜,示意我先坐。我坐到玻璃墙边,推开对话口,她则不慌不忙,又看了一分多钟,才拉着藤椅坐到我对面。   期待已久的会面来临,我却不知该如何开场了。   “张老师。”她端正地坐在藤椅上,双腿前身,左脚搭在右脚的脚踝上,显得十分放松,“你的犯罪心理板块做得不错。”   我微微一笑,说道:“昨天我出去时,汤医生确实显得很焦虑。看见我,他面色从白到红,双手从紧扣到自然下垂,嘴唇从紧闭到张开,这些,都是如释重负的表现吧?”   “嗯。”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咱们可以接着往下说了,你来问,我来答,彼此坦诚。”   我做了个深呼吸,感觉浑身充满了力量。我打开死亡资料,翻到舒晴和谢博文遭遇的车祸,说:“那就直入主题,先说说谢博文吧。你为什么要杀他,又是怎么制造了那场车祸?”   “从心理状态骤变的那个夜晚开始吧。”她说,“我之前说过,那晚的契机,不仅改变了我的未来,也改变了我的过去。许多过去未曾注意到的细节,全都突然钻入了我的意识。”   “关于谢博文,你都回想起了什么?”   “酒会那晚,是他给我下了药。”   “你是怎么发现的?”我打开笔记本,写上谢博文的名字。   “我最先回想起来的,是他那晚的一个举动。还记得么,我跟你说过,酒会那晚,他让我去给徐毅江敬酒时,先后两次拍了我的肩膀。”   “这代表了什么?”   “这种行为本身,倒是没有什么异常。这种行为,通常发生在上级对下级,内行对外行,或者长辈对子女之间,这既是一种关怀,也是一种表明主导或支配地位的行为。”   我拿起笔,不由地想起第一次来到四区时,老吴对我的一个举动。当时,过分的寂静让我有些紧张,老吴看了出来,拍拍我的肩膀,向我介绍了隔音设施,打消了我的疑虑。现在想来,他拍我的肩膀,就是一种内行对外行的关怀,同时也无意间表现了他的主导地位。在职场中,老人对新人,也常常会做出类似的举动。   我在谢博文的名字后面写下:   两次拍打叶秋薇肩膀,关怀与支配地位。   “然后呢?”我抬起头问。   “按理来说,在那种情况下,他做那样的动作,真的再正常不过了。可是——”她举起右手,伸开手掌对着我,说:“手是最为敏感的肢体之一,所以也能表现最复杂的心理。他拍我的肩膀时,并没有完全伸开手掌,而是下意识地蜷缩着。”   “蜷缩着?”我抬起手,轻轻抓了抓头皮,“那又代表什么?”   “代表紧张、迟疑,以及对我的不坦诚。”她解释说,“在无意识行为中,如果一个人十分坦然,他的手掌就会自然张开。很多人在紧张时会找个东西抓在手里,就是为了给蜷缩手掌找个理由。”   我赶紧在谢博文的名字后面写道:   拍打肩膀时手部蜷缩,紧张、迟疑、不坦诚。   “你就凭此判断出,是他给你下了药?”   “没这么简单。”叶秋薇摇摇头,“人的心理很复杂,不能单凭一个举动来判断。”   “嗯——”我点点头,放下笔,右手手臂前伸,做了个请的姿态,“请继续。”做完这个动作,我才发现,自己伸出去的手掌完全张开,手心对着的,正是叶秋薇的方向。   “虽然无法肯定,但这个细节把我引向了对他的怀疑。”她接着说道,“这种怀疑,很快就让我回想起更多的细节。他劝我敬酒时,提到了徐毅江对项目审批的重要作用,如果一个人对某件事情非常重视,那么向别人讲述这件事时,他就会凝视对方,通过表现自己的真诚,让对方相信自己的说法。可是,他当时却没有凝视我,反而把目光转向别的地方——”   “说明他当时,并不是真的在意这件事。”我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叶老师,我能不能打断你一下。有个问题我很好奇,这些微表情和肢体语言象征的意义,你是如何得知的呢?相关研究我也接触过一些,但你了解得也太全面,而且——”我想了想说,“也太过突然了。”   “确实太过突然了。心理学读研期间,我读过很多这方面的书。”叶秋薇解释说,“但之前,我很难理解和运用书中的知识。骤变之后,某些感知能力被突然激活,曾经一扫而过的知识,瞬间全都涌入了我的意识。从那时起,别人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对我而言,比言语更容易理解。”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垂眼沉思。   远古时期,人类大概都是靠表情和动作交流的吧。后来,语言成为新的交流工具,原始的交流方式因而退化,藏进了人类的基因深处。   “那次骤变,激活了你的一些原始能力。”我点点头说,“可以这么理解吧?”   “你怎么理解都可以,关键要看效果。”她接着回忆说,“还是酒会那晚,我还回想起,谢博文把自己的酒杯递给我时,脸上出现过一种一闪而过的表情。”   “什么表情?”我急切地追问。   “一秒内连续眨了三次眼,最后紧闭了大约半秒,之后,又下意识紧绷了嘴唇。我当时是个孕妇,而且险些摔倒,他却连个礼节性的安慰的话都没说。”她不等我发问,就解释说,“眨眼和闭眼,说明他不愿看到我,或者一些即将发生的与我相关的事。嘴唇紧绷,说明他压力陡增。我因此判断,他可能提前知道我那晚会遭遇什么。”   我深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闭上眼。   “你看,视觉阻断行为。”她看着我说,“当人们不愿意接受某些事情时,就会下意识地这么做。”   她轻易地看穿了我的内心,让我觉得很不自在。我本能地回避了她的目光,低下头,才发现自己的左手正紧紧抓着笔记本边缘,右手则紧握着那支我用了一年多的中性笔。我意识到,自己虽然低下头,试图遮掩紧张与不安,但无意识的手部动作,却更充分地暴露了这一点。   那一刻,我更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在叶秋薇面前,确实没有任何遮掩情绪的必要。   “叶老师。”我鼓起勇气,有些尴尬地看着她,“请继续。”   “除此之外,我还回想起了十几处细节,就不跟你一一细说了。”她看了一眼我的双手,露出一个十分隐蔽的笑容,“总之,契机来临的那晚,我几乎是本能地知道,我酒会当晚的经历,谢博文难脱干系。但是,我当时还不太适应那种状态,尽管直觉是那么强烈,我仍然有些没底。”   “你需要见到他,当面判断。”我明白了她的意思。   “对。”她给了我一个赞许的眼神,“我必须见他一面,才能做出最准确的判断。但那时,我已经突然变得非常理性。我知道,自己不能直接去找他,那样太过明显。我必须等,等到一个自然到来的见面机会。”   “出于礼貌和道义,他总得去探望你丈夫吧?”我紧跟她的步伐。   “嗯。”她端起杯子,喝了口水说,“元旦过后,就是那年的腊八节。那天上午,他代表科研组去医院探望我和我丈夫,顺便给我带了一盒粥。在那之前,我从未怀疑过他,所以他对我也不怎么设防。聊了不久,我就装作不经意地,说起酒会那晚的事。”   我捏了捏下巴,期盼地看着她。   “他不停地安慰我,拍了拍我的肩膀。他的手掌依然没有完全伸开,只是不如酒会上那么明显——他不再紧张,但依然有什么瞒着我,或许,还带着对我的愧疚。”   我一边点头,一边记录下她提到的每一个细节。   “有个情况我还没跟你说过。”她接着说,“那件事过后好几天,我丈夫才去报的案。所以调查时,已经无法通过医学手段查明我昏迷的原因了。警方也怀疑过那杯酒,但根本没法寻找证据。法庭上,徐毅江承认了对我所做的一切,但表示自己并不清楚我昏迷的原因。法庭采信了他的这一说法,认为我的昏迷,是孕期的虚弱导致的。”   “有点牵强。”我摇了摇头。   “确实牵强,但我能感觉得到,无论是公诉人、徐毅江,还是审判人员,都希望能迅速结束审判。”   我悄悄咬了咬舌头,知道其中必有隐情,但为了不打断她的会议,并没有就此发问。   “所有人都默认了我昏迷的原因,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她继续回忆说,“那天,我挤出眼泪,用疑惑又委屈的语气,对谢博文说,谢老师,我那晚到底为什么会晕倒呢?你说,是不是徐毅江给我下了什么药?   “他怎么说?”我急切地追问。   “他依旧是安慰我,说,小叶,过去的都过去了,你不能一直活在悲痛里,你要打起精神,秦关还需要你的照顾……如此之类的话。”她端起杯子,却没有喝水,“我假装陷入执念,在他面前自言自语说,一定是下了什么药。接着,我开始一个接一个地列举药品的名字,并悄悄观察他的反应。”   我紧张地听着,一面拿起笔,准备随时做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