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楔子   时维三月,怒放的桃花散发着阵阵清香。
  
  覃曜走在前头,身后跟了个模样清秀的少年,名唤伏余。耳畔有沿街摊贩的吆喝不断,辚辚而至的车马不绝,伏余的心思却还停留在长藤山。一把熊熊妖火,烧没了的长藤山。
  
  “臭小子!”一声妇人的高亢怒斥从白砖碧瓦的高墙内传出,擦过覃曜的耳畔。未经允许,覃曜踏入此宅院的门槛,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户烟火人家。
  
  院落里放着数个手工编织的竹笼,装着些许鸡鸭,自家建起的小塘里游着两条刀鲚,里房中冒出的袅袅炊烟,空气中弥漫着稻米之香。
  
  发戴金钗,服饰华美的妇人手持与她服饰完全不符的破烂扫帚,追赶着一个活波灵动的男童。眼看着男童蹦跳闪躲到覃曜身后,妇人追赶至此,抬头看着这位不速之客,耐着性子问:“不知这位姑娘有何贵干?”
  
  听得出语气里的不满,覃曜微微蹙眉。她的声音不大:“打搅了,夫人。小女子与舍弟赶了昼夜的路,现下甚感劳累,可否借贵宅歇息一日?”
  
  妇人用鄙夷的眼神打量了覃曜一番,一身皓雪白衣,模样生得很是标致。妇人丢下破烂的扫帚,抱臂道:“姑娘,泸城别的不多,就属客栈数一数二的多。”
  
  言下之意,显而易见。
  
  “夫人有所不知,舍弟自小便有个怪疾,一住客栈便起疹,寻过许多大夫也无从医治。这才不得已打扰,还望夫人好心收留。”覃曜目光诚恳,摆明了是一通拙劣的谎言,却被她清清雅雅的嗓音说得十分真切,连耳根子也不见得红上半分。
  
  妇人瞟了伏余一眼,少年眉眼弯弯,生了一双招桃花的漂亮眸子,衣着却是灰漆抹黑,破烂不堪,像是方才刚经历了一场大火。随后,她的目光停留在伏余腰间的玉佩上,故作为难道:“这恐怕……”
  
  覃曜当下明了,转身望向伏余腰间的弯形玉佩。玲珑精巧,白玉内有黑丝萦绕,平添几分神秘。
  
  伏余下意识退后一步,示意不愿。说起这玉佩,是从他记事起便随身携带,爹爹说是娘亲留下的。
  
  覃曜与伏余的相识,不过是在两个时辰前,她却半点不顾及他的感受,弯下身来,将唇伏在伏余的耳边,轻声道:“借玉佩一用,定会归还。”
  
  晨光照在她随意束起的青丝上,泛着动人的微微光泽,伏余看得发愣,竟鬼使神差怔在原地,没有阻止她将他腰间玉佩取下的动作。
  
  这玉佩晶莹通透,映得妇人满脸乐花。她立马同意让他们住一日,并拉起小男童的手朝里屋走去,完全完了方才要追打小男童的举动。
  
  将近子夜,溶溶月色下,覃曜坐于案前,清透的眸子里摇曳着熠熠光亮的烛火。从长藤山到泸城的这一路,伏余始终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感受到他立于一旁缄默不语已是多时,覃曜动了动嘴唇:“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伏余。”嗓音清亮,乖巧答话。
  
  他们的相遇,还得从两个时辰前的一场梦境说起。
  
  泸城往西三十里,有山名曰长藤。传言,青天白日仍有妖怪出没于山间,是以,此处少有人烟。
  
  长藤山下碧波粼粼的小河里游着一条小青鲤,它嘴里嚼着青嫩的水草,摇头摆尾以示愉悦。小青鲤是世人口中的妖怪,伏余。
  
  三只壁虎精嫌日子过得无趣,想找些乐子。途径小河时,看见了化作原形在水里嬉耍的伏余。他们对视一番,佯装不知,一只壁虎精捡起地上的树枝便往伏余身上插去。
  
  容不得伏余反应,一柄浑身笼罩着湛湛流光的长剑袭空而来,当场的壁虎皆于须臾之间命丧剑下。血流涓涓而下,浸红了小河,染红了伏余。
  
  伏余一怔,眼皮睁开,云散露高阳,万里染辉。此时的他正躺在长藤山半腰的一棵大槐树下,他摸了摸有些痒的嘴角,流了一排的哈喇子。
  
  其实方才的梦景,曾在一百多年前真实地发生过。只是在那之后,那个头戴墨竹笠的女子携着沾血长剑,不发一言,消失在艳阳笼罩之下,再没出现过。
  
  如今的伏余三百岁,按人的年龄来算,顶多不过志学之龄。
  
  伏余自小便没有娘亲,居于长藤山的壁虎一族。整山仅存的鲤鱼,壁虎眼中的异类,因此,常年受到同庚壁虎的嘲欺。不把他当异类的,除爹爹外,便仅有二叔伏暮淮。
  
  伏暮淮嗜赌,他的大部分光阴都荒废在妖界覆光城里的最奢华的赌场。若有幸赌赢,便喜笑颜开地带着伏余去人间逛闹市,世间的新鲜玩意儿任他挑;若运气不佳,便冷着个脸回长藤山,看谁不顺眼便开骂。
  
  关于伏余独独是鲤鱼之事,他也曾亮着充满不解的桃花眸子,小手一把抓住年长男子有些泛黄的衣角,稚嫩的童音询求着答案。
  
  而壁虎爹爹扬起一抹慈爱的温润笑容,揉揉他的小脑袋,“阿余,你随你娘,是鲤鱼啊。”
  
  伏余也不知在这树下睡了几个时辰,二叔今晨便去了覆光城赌钱,一般要夜里才会归来。正想着,他鼻子轻嗅,闻到一股浓烟味儿。一个起身,朝山顶的洞穴望去。
  
  长藤山,往日里明山秀水的世外佳源,今日却是一片浓烟氤氲,烈焰焚洞。
  
  伏余速步赶回洞穴,不经思考冲了进去。腾舞的火舌瞬时将他包裹,萦绕在他鼻尖的是上百只壁虎被烧焦的气味。
  
  他卷曲着身子,强忍着胃里的翻涌。腰间构造独特的弯形玉佩,幽光隐隐。
  
  触目处是一滩暗红的鲜血,它的主人还有一丝灵识尚未散去,他与少年说:“阿余,爹爹不过烂命一条,不足为念。
  
  倍感酸涩,伏余眼角一凉,清浅的泪珠滑落于地,在被火熏烤得乌灰的嫩脸上留下一条白亮的泪迹。
  
  不过多时,他的眼前便成了赤蒙蒙一片,呼吸渐弱。火舌却毫无消歇之意,更是怒吼席卷。意识模糊间,忽闻一声鹤唳。陡然出现的白衣女子一把拎起他,脚尖轻点,逃离生死边缘。
  
  垂暮斜阳,染透整个长藤山。伏余无力地瘫跪在地上,呼吸急促,咳嗽不断。半昏半沉间,一双绣着暗花的雪履缓缓踏入他的视线。
  
  伏余撑着沉重的脑袋抬起来,霞光漂浮在覃曜身后的上空。她衣着素白,脸隐在阴影中,看不清面容,就轮廓而言是美得恰好,如云水间的一株白莲。
  
  再回头望去,那方洞穴,那些常年在长藤山嬉戏的身影,此时已化为灰烬。身侧的覃曜单手一挥,云雾集拢形成一幅景象。
  
  那是一个长得俊美的年轻男子,他一扬手,妖火四起,直击洞穴。他说:“伏暮淮,跟本尊赌钱竟敢使诈。你躲便是。四海八荒,本尊还不信找不着你。”
  
  自称本尊,天地间除了妖尊凌洵歌还能有谁?他说赌钱?难道只是因为他二叔赌钱使诈一事,凌洵歌竟放火烧山?伏余心下狐疑得很。
  
  只见景象之中的凌洵歌望着满天烟雾,熊火不留情地摧毁着洞穴,嘴角扬起一抹冷笑,随即离去。
  
  伏暮淮归来,见这般景象心下一惊。他想施法灭火,奈何这火不是一般的妖火,以他的法力根本无能为力。他像想到了什么,掉头就跑。
  
  景象化成云雾散开,尔后逐渐消散。
  
  伏余明白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境,因伏暮淮和凌洵歌,导致全族灭门,他亦失去了所有。大火过后的燥热全然不见,只有彻骨的寒冷袭上心头,他像一只受伤的小兽,全身战栗。
  
  眼下,伏余正立于一隅,他不解,她为何要救他,还带着他赶路且非要在此处歇息。覃曜仿佛知道他的心思,下一瞬,便解答了他的疑惑:“我们有同样的遭遇,同样的仇人,我爹娘也是死于凌洵歌之手。”
  
  她望向窗外的月光,洒满宅院,虽值初春却透过骨子里的冷。这样的沉寂持续了片刻,她再次开口:“你可愿为你爹、你的族人复仇?”
  
  伏余当然想手刃仇人,但是他在洵歌面前形同一只蝼蚁,又何谈复仇?听不到他的回答,覃曜随手斟了杯茶,朝身侧的木凳扬了扬下颔,示意他:“过来坐。”
  
  伏余缓步走到案前,坐于她身侧,犹豫半晌:“那个,我的玉佩,那是我娘留给我……唯一的东西。”‘唯一’两字吐字极重,话毕满目急切望着覃曜。
  
  “玉佩自会还你,不过你可愿答应我,与我一同复仇?”
  
  “好。”伏余低头看着自己的灰黑破烂的鞋尖,底气不足。
  
  一口清茶入喉,她说:“我姓覃,单名一个曜。鹤妖,比你年长,你便唤我一声阿姐吧。”覃曜凌空掏出一把匕首,小刀柄上有着密密麻麻的纹路,刀刃上的银光尽夺人目,精细的做工能看出价值不菲。“你拿着这把匕首,去杀掉这座宅院里的所有人,就能将你的玉佩取回。”
  
  伏余直勾勾望着她手中的匕首,内心激战良久,伸手欲接却又抖着缩了回去,垂着头不再看她。
  
  “怎么?不敢?”覃曜秀眉轻挑,手搭上伏余的肩膀,一字一句说:“跟着我,第一件事便是,学会杀人。”
  
  “但他们都是无辜的人。”伏余怯生生地说。
  
  覃曜轻笑,似是嘲讽:“无辜?我打听过了,这家的女主人私下里干着不可见人的勾当,这般可还算无辜?”
  
  “什么勾当?”伏余亮了一双清澈的桃花眼询问道。
  
  覃曜迟疑了一下,说:“将山里拐来的俊秀男童卖到倌馆里去,可懂?”
  
  “什么是倌馆?”
  
  “就是,吃喝玩乐的地方。”
  
  “吃喝玩乐的地方?二叔可从没来带我去过。”
  
  覃曜拉过伏余的稚嫩小手,将匕首放于其上,不怀好意地笑道:“杀了他们,我就带你去玩儿。”
  
  熠熠灯火下,伏余重重地颔首。
  
  主人的房间极为雅致,壁上的泼墨画和题字想必皆是出自名家之手。一家三人,睡得正熟。
  
  伏余举起逐风,脑海里涌现出白日里宅院间雀跃的小身影,才经历过家族灭亡之痛的他,不忍抽去这些鲜活的生命。
  
  耳畔立刻响起覃曜清软却不带感情的声音:“跟着我,第一件事便是,学会杀人。”又想起那日长藤山上戴墨竹笠的神秘女子,她的长剑竟在一瞬将当场的壁虎杀个片甲不留。
  
  他要报仇,他别无选择。不再犹豫,手起,刀落。几株绽开的红梅跃然纸窗之上,构成悲壮而凄美的红梅画。
  
  握着弯刀和他的玉佩踏出房门的时候,冰凉的月辉映在匕首的刀刃上,那抹殷红格外刺眼。
  
  悠闲地倚在宅院门槛上的覃曜,望着院里小池塘中的游鱼,装作十分正经的模样;“小孩儿,杀只鱼给我吃。”
  
  伏余本体便是鱼,许是被这话吓懵了,站在原地屏气凝神不敢动弹。
  
  覃曜朝他望去,不过开个玩笑,何必认真,便说:“诶,放心,虽说你是条鲤鱼,但看在你乖巧懂事的份儿上,我且不会吃你的。”
  
  有风拂过,伏余却硬扯出笑来:“你当然不能吃我,你答应了要带我去倌馆玩的!”
  
  月影婆娑,覃曜不动声色地翻了个白眼,这不是挖坑给自己跳么? 卷一:笑妄谷 梨花酿(一)   夜色如墨,残月黯淡,雾霭如丝似脂。
  
  幽暗的树林,纵横交错的枯竭树枝宛如一张张魔爪,无声地夺走路人的生命。虽非秋,褐色的泥土上却铺满了枯黄焦叶,偶有几许夜风拂过,簌簌作响。
  
  静谧的空气中,传来几声娇嗔,夹杂着风声,显得分外刺耳。
  
  鹰钩鼻的男子把长着兔耳的女子按在树上,他那因常年练武而长满茧子的手,此刻异常炙热地抚过她的细腰,缓缓向上。云雾逐渐散去,月辉洒向他们身上,汇成一个略阴森的长影。
  
  男子的手抚上她的胸际时,毫无征兆地停下了动作。他蹙眉抿唇,环视一周,侧耳倾听。
  
  作为一名妖界的杀手,在刀尖上的日子混久了,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不敢松懈。兔耳女子法力尚浅,并未感到异常,媚眼流转,嘴角微挑深深看着男子。
  
  片刻,他并未探到他人气息。就在他决定继续时,一把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划过他们的咽喉。
  
  一个黑衣男子背对着他们飘然落下,他手中银白色的长剑,只沾了一点血迹。枯叶随他的衣袂,翻飞不断,如黄蝴蝶在做最后的垂死挣扎。
  
  短暂的无声后,墨汁样的液体从他们的咽喉处汩汩流出,明显是中了毒。
  
  兔耳女子鼓睛暴眼,瞪着男子身后那黑衣男子的背影,彰显在脸上的只剩狰狞。黑衣男子并未转身,他眉梢微挑,掏出两根毒针毫无偏差地飞入她的双眼。
  
  “呃!”毒针入眼,疼痛难当。喉咙被割而无法大喊发泄,只得闷吼一声。她双膝一沉,双手抚眼,眼角发出“吱吱”的响声,流出墨绿色的浓稠液体。兔耳女子支撑不住,倒地化为死兔。
  
  鹰钩鼻男子脚步微颤,他想转身看看是什么人速度如此快盈,但他再也没有力气去支撑自己沉重的身体。
  
  黑衣男子至始至终不曾回头,速步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他只想,快些回去,见到他的阿姐。
  
  鸦青石门镶着狰狞的麒麟头门环,两旁的石狮子比俗尘门庭的威风许多,一侧的大石桩上万般悠闲地舞着三个大字——笑妄谷。
  
  无人看守,进出自由。这便是近百年来在六界中声名鹊起,由一众妖物组成的笑妄谷。
  
  笑妄谷坐落于极为隐蔽的古林深山之间,饶是如此,来往的客人却从未间断。毕竟这世间总有人遇到自身无法解决的难事或是想来此处找乐子寻知己。笑妄谷所做的生意,便是拿钱办事,或是付出相应的代价。而笑妄谷做得最为风生水起的两个买卖便是夺魂阁与探风门。顾名思义,夺魂取命,探风追影。
  
  至于笑妄谷谷主覃曜,几乎将谷中大小事务通通交予兮娘处理,整日窝在房里捣鼓她的酒。外面传言她是个酒鬼,对此,她并不认同。不过是嗜好酿酒,时刻保持清醒的她又怎来酒鬼一说?
  
  夜色已重,此刻的笑妄谷保持着白日里的喧闹。不过与白日里谈买卖查秘密的人多不同的是,夜里的笑妄谷是精怪妖物饮酒作乐的消遣去处。
  
  回廊旁的一扇房门被一双皓雪素手轻拉而开,雪发女子莲步轻移挡住了拎着一把长剑疾步而行的黑衣男子,扬起惯有的温然慈笑:“阿疏,你完成任务的速度愈发快了。”
  
  雪发女子便是兮娘,挽得一头回心髻,面容看上去四十有余,总是着一身素衣,却掩盖不了她独有的风华。没有人知道她的真身,她活了多少年,因为兮娘,从不提她的过往。
  
  被换做阿疏的男子朝兮娘身后的房里瞄了一眼,瞧见房里坐着一对双生的雄虎妖。
  
  随即一别林中的冷冽,软软一笑露出两个酒靥,嗓音清软如天籁:“兮娘,夜深了,得早点歇息,可别累坏了。阿疏就不打扰,先告退。”
  
  话里别有深意,而后消失在夜色里的回廊尽头,留着微显恼怒的兮娘。
  
  五百年前伏余随覃曜来到笑妄谷之后,随了她的姓,更名为覃疏。
  
  覃曜把他交给兮娘,让兮娘在夺魂阁授他法术和武功。覃曜也时不时前往夺魂阁指导他,她曾言,杀人不分招式,不讲手段,只要能以最快的速度夺取对方的性命,便是一个合格的杀手。
  
  覃疏不负期望,日夜勤苦练习,五百年的光阴已足以让他成长为一名剑法凌厉的杀手。他唤覃曜一声阿姐,自是不同他人,故他不住夺魂阁。
  
  覃曜喜静,她与覃疏住在笑妄谷最僻寂的一处院子。每每做完任务回房时,他都能看到对面房里那个熟悉且单薄的身影。
  
  月白风清的夜晚,他躺在榻上覆去翻来,总能听到她房里传来的酒具的碰撞声。他知道,她又在想那个人了。
  
  关于那个人,覃曜从未提及,覃疏也只是从兮娘处打听过寥寥几句。
  在覃曜孤苦伶仃,漂于人世,差点被道士收走的时候遇见了他——轻酒。他收她为徒,教她酿酒,带她游历人间,肆意人生。但好景不长,他终是离她而去。
  
  院里极静,脱离了欢声喧嚣的笑妄林中央地带。此处青山环绕,水流潺潺。
  
  覃曜白日里睡了一觉后便犯起酒瘾,青丝未束,只随意着了件大白袍,在院子里温酒。
  
  “阿姐!”是带着笑意清软嗓音,从老远传来。覃曜却是充耳不闻,坐于石凳上,埋头摆弄着一些可以入酒的药材。走近了,覃疏立于她身侧,见覃曜没有半点回应他的意思,委屈道:“阿姐,你都不理我!”
  
  覃曜手中仍旧忙碌,眼皮也未抬,淡淡道:“今日任务完成的如何?”
  
  “阿姐不觉得我比往常回来的早吗?方才兮娘还夸我来着。”思及之前林中情形,覃疏勾唇一笑:“不过,我好像坏了别人的好事。”言罢,见覃曜听与不听皆是一样,话锋一转:“阿姐,我们去梨花林摘花好不好?”
  
  闻言覃曜抬头,对上的那双桃花眼若子夜明月,定定地望着她,早不见了初见时的拘谨。瞧见覃曜停下了手头的动作,覃疏柔柔一笑:“好不好?”
  
  这句软软糯糯地‘好不好’生生让覃曜心头一软,颔首应下了。
  
  见覃曜穿得单薄,覃疏特意回房拿了披风给她搭在肩上。去梨花林的途中,身旁路过的人议论起神兽梦貘逃下人间去了,覃疏便随口问道:“阿姐,他们说得……梦貘,是怎么回事?”
  
  “梦貘?”她先是诧异,而后恍然大悟道:“它啊!”覃曜想起未入夜时,月老门下的小童踏星来过一趟。
  说是看守不利,让上古神兽梦貘钻了空子吞下一根千年修来的红线。不巧梦貘这些日子有些聒噪,不但不愿乖乖吐出红线反将一军逃下人间,如今下落不明。
  
  听闻笑妄林打探下落的功夫了得,唯恐天帝知此事怪罪下来,这便前来此处望求寻个法子。覃曜便将这事儿道于覃疏听,他却在心里悄悄打起了算盘。
  
  占断天下白,压尽人间花。
  
  梨花林位于笑妄谷的西北处,作为笑妄谷的最清净的一块地儿,源于此处常年飘雪,寒冷至极,便鲜少人前来。这里的梨树从不结果,一心开花。并与雪能在此处共存,也算是一桩奇景。
  
  前几年,覃疏在覃曜的允许下移植了一棵梨树到自家院里。依旧不结果,花却开得照样清雅。
  
  前方那颗风姿绰约的梨树,树干峥嵘而跋扈,梨花素洁而淡雅。覃曜裹着白氅,融于梨雪间,覃疏看得出神,竟恍觉她比这景还白上几分。
  
  心里念着,与她来此处摘花,是再愉快不过的光阴。若能停留,亦是知足。花摘得够了,覃曜回头朝覃疏走去。随手捻了朵梨花扫过他清亮的眸子,“阿疏,在想什么?”
  
  覃疏猝不及防,浅笑着抬手揉了揉眼,“想你。”
  
  两字飘飘散散落入耳,在覃曜心间荡出一个旋旋的波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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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自回了房,见覃曜房里灯火灭了,覃疏踏出了房门,直直往兮娘的住所去了。
  
  在兮娘处得知,那个说要重金寻梦貘的小童踏星还在谷里静候消息,便去见了踏星。
  
  一番交易,覃疏接下这个任务去寻梦貘,不求别的,只求用月老府里栽的那株夕颜花作为交换。踏星心知那破白花留在月老府也有些年头了,除了他闲暇时浇浇水也是无人过问,这便应下了。
  
  翌日晨,覃疏企图在兮娘娘处推掉夺魂阁的各路买卖,说是要接探风门寻梦貘这桩。任凭覃疏说干了唇,重规矩有原则的兮娘,无论怎样都不肯允。
  
  谈话间,被覃曜撞了个正着,覃疏心虚不再言语。
  
  出乎意料的,覃曜并不阻止:“兮娘不允,我允了。”覃疏还未来得及高兴,只听覃曜接上句:“前提是,我同你一道去。”
  
  此话一出,覃疏一愣,与此同时愣的还有兮娘。创谷以来,覃曜从未亲自接买卖做任务,此番是为何缘故? 卷一:笑妄谷 梨花酿(二)   晨曦东照,白云悠闲地浮动在苍茫的天空中,偶有飞鸟掠过,在蔓蔓碧草上投下几点不大不小的阴影。
  
  看着毫无头绪赶路的覃疏,覃曜白了身边人一眼:“不如你说说,该往何处去寻梦貘?”
  “我……”覃疏被问得无措,挠着发丝干笑:“不知。”
  
  他随即又调笑道:“不过,阿姐不问世事,隐没深闺已有许多个年头。此番竟与我一同接下这个买卖也算桩奇事……”
  
  覃曜一个掌风挥过他的后脑勺,嘴角噙着一丝难掩的笑意:“若我不来,凭你这般漫无目的,几时能寻到梦貘?”
  
  被奚落了一顿,覃疏得知理亏,咬了唇继续赶路,但丝毫不影响他的舒畅心情。
  
  韵水城前,铁甲般的厚重砖墙拔地而起,翘檐流丹,云衬翠瓦。
  入了城,人欢马叫,繁华似锦。若不好好看住身边人,一个转身便可能就此淹没在熙攘的人群间,再寻不到。
  
  前方酒肆的邻家小巷里,围成了一堵密实的人墙。人墙里头传出一阵阵笛音,舒缓的笛音如清泉滴石,百花齐放。好似能浸透世人的五脏六腑,叫他们皆拍手称好。
  
  覃疏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主儿,非要拽着覃曜往前挤去。凑拢了一看,里头是个约莫金钗之龄的姑娘。
  
  她身着一套载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沾着湿润泥土的宽大裤脚被她挽到膝盖处,两条白皙的细腿相盘而坐。
  
  她两手空空,并无笛子。只是用一根手指头反复滑过自己的细嫩的脸蛋儿,手上一边滑,嘴里一边哼,发出的声音竟与笛音如出一辙。
  
  曲罢,有人甩袖散场,有人掏钱并扔在她跟前那个看起来年代久远的破瓷碗里。
  
  当众人散得差不多,覃曜扯了覃疏的衣袖要走,却听清甜的少女嗓音在身后响起:“唉!怎么听了我的曲儿不意思意思呢?虽是一条道上的,却不如那些所谓的世人呢?”
  
  覃曜早便看透了她的真身。
  她那皮囊里装的皆是水,以皮鸣笛不过雕虫小计,小小水怪欺哄无知的世人也就罢了,竟要银子要到她头上来了,话语也是有意挑衅。
  
  覃曜暗骂一通,面上却仍保温和:“妹子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需要在此乞讨?”
  
  “难处嘛是有,不如姐姐赏我两个小钱,解决了我的难处。”那姑娘语气一改先前,端起破碗,一剑狗腿样望着二人。
  
  覃疏朝碗里撒了一枚铜钱,指着小姑娘身后说:“那人,你认识?”
  
  那姑娘正欲嫌弃他们怎地如此抠门?一枚铜钱如何能解决她的难处?话语已然到了嘴边,闻言吞了这番话,朝身后望去。
  
  小巷深处站着一个弱冠之龄的道士,他面色苍白,薄唇干裂,俨然一副经不起风雨的病弱模样。他深深地望着那姑娘,不动也不说话。
  
  虽说是个看起来不大精神的道士,但覃疏和覃曜才不想惹是非,还是走为上策。
  
  覃曜二人入住了云来客栈,一顿饱餐后,各自回了房。
  
  夜深,万物沉睡,乌云压城蔽月。
  一道轻飘掠影的紫烟绕了云来客栈一周,停在二层的一扇葫芦窗棂前,化作一个身姿曼妙的女子来。
  
  她瞧着床上熟睡的覃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正欲进屋,却感到身后袭来一阵劲风。
  
  一双玉手卡住她的脖子,将她从二层空中笔直地往下拽去。落地后,覃曜松了手,一双冷月般的眸子盯着她,露出漠漠寒光。
  
  这个女子的容颜很像轻酒!轻酒,是千年前教覃曜酿酒的师父。
  
  女子揉了脖子,深吸了口气,猛然向覃曜发起攻势,后者从容接招。
  
  本是万籁俱静的夜里,响起的厮打声惊动了客栈里的人,也惊醒了覃疏。女子见势不妙,一个侧身化了阵紫烟须臾不见。
  
  覃曜陷入沉思,头顶传来覃疏的声音:“阿姐,你在下面作甚?方才什么声音?”
  “没事,一只狡猾的猫而已。”
  
  翌日清晨,覃曜扯起了懒床的覃疏出了云来客栈,说是云来客栈的饭菜不合她的胃口。昨夜里吃了便上吐下泻,导致心情不佳睡不舒心。所以大晚上的跑出去吹凉风,不巧遇上了只狡猾的猫,还将她抓了一爪。今日一定要出去吃个饱饭才是。
  
  至于覃疏,对覃曜的这番话倒是半信半疑。毕竟饭菜他也吃了,并无他事。说被猫抓了,也不让看伤口,说是伤口的位置不方便他看。
  
  出了云来客栈,覃曜便一路左顾右盼,而后瞧见那家名为满月阁的酒楼,二话不说正欲迈腿进去,手臂却被身边人死拽住。
  
  覃疏苦了张白皙透雪的清秀小脸,不解道:“阿姐,这家酒楼人这般多,不如我们换一家吧。你不是一向欢喜清净的么?”
  
  从外往里看,觥筹交错,座无虚席。
  “今日不同!就在这家吃。”覃曜咬定,自顾往里行去。
  
  落在后头的覃疏委实纳闷,自家阿姐平日里厌恶嘈闹。今日怎地就偏生看中了这家满月阁,真是反常!
  
  覃曜落了座便招呼着上江米酿鸭子、葱焖黄鳝、红烧肘子,酱羊肉、清蒸玉兰片……一系列荤菜。
  
  小二端菜来的时候,覃疏轻挑了眉:“阿姐,你可吃得了这么多?”
  
  望着覃疏一脸的狐疑,覃曜淡淡回上一句:“给你吃的。瞧你瘦的,免得兮娘说我亏待你。”覃疏揉了揉眉心,竟无言以对。凭着他对自家阿姐的了解,她若是一反常态必然是有事。
  
  邻桌有人议论:“这满月阁开业不久,生意便如此之好,还不多亏了那位听娴姑娘。”
  
  覃疏好奇心起,正待细问。忽闻不远处传来琵琶声,大弦小弦交错弹,犹如珠落玉盘。
  
  覃疏循声望去,阁楼上的女子穿着黛色流彩锦裙,长及曳地,微露香肩。脑后青丝挽成一个略显复杂的发髻,用珠花簪固定,只有少数碎发散落在肩际。她眸子明仁,细腰雪肤。纤纤玉手反弹琵琶,舞姿绰绰,好一副光景。
  
  见覃疏看得入神,覃曜停下吃食动作,一手扶着下颌,一手拿着筷子敲了他的头:“美么?”
  覃疏回过神来,委屈地揉着额头,不说话。
  
  覃曜望了那女子一眼,肤如美玉,温婉动人。
  
  之前听笑妄谷里的客人说,韵水城的满月阁里有位名为听娴的女子,与当年的轻酒上神有七分相似。昨日夜里,便想着那女子应是听娴,说是容貌相似,天黑也没瞧仔细。今日一看,果然不假。
  
  只是这个听娴昨夜为何站在覃疏房间的窗外,她想做什么?
  
  覃疏见覃曜当下比自己方才看得还入神,一边扒拉着米饭不忘讪讪道:“你不也看得入迷,还说我!”
  
  覃曜闻言回过头来,看他的眼神略显杀气,吓得覃疏埋着头一顿扒拉,倒是呛着了自己。覃曜见势斟了一盏茶偷撒了把盐,随后递给他,后者匆忙接过一饮而尽。
  
  深觉齁咸无比,覃疏一口喷了出来。所幸对面的覃曜闪得快,忙立于一旁拍着他的背,浅笑道:“对不住啊!阿疏。”边说着,不自觉再望向阁楼上的听娴,却失了笑意。
  
  耳边传来覃疏委屈而无奈的低吼:“你故意的!”
  
  覃曜说梦貘和听娴必有关联,酒足饭饱后向小二一番打听。偏是挑了夜色正浓的时候,踏着阴冷晦暗的月色往听娴的住处寻去。
  
  青石板路有夹缝而生的小草,落得枯黄焦败。两旁的商铺早已打烊,只有不远处的一家小酒馆灯火通明。
  
  覃疏定睛一看,酒馆门前的小木桌旁坐了个红衣少年正喝着酒,嘴角带有一丝诡异笑容。觉得诧异,覃疏抬手揉了揉眼,待想细看时已不见少年踪影。
  
  许是疲劳生了幻觉,覃疏也没往心里去。
  
  愈走愈僻,从笑妄谷到韵水城一路劳顿,饶是妖物精怪也有些疲了,覃疏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这听娴姑娘在城里好歹也是小有名气,怎地住在这荒郊野岭?”回答他的却是微风拂过花叶的婆娑声响。
  
  覃疏讨了个没趣,闷哼一声,小声嘟囔:“寻梦貘这个活儿毕竟是我揽下的,阿姐你什么都不与我说,让我如何?总该让我知道听娴姑娘和梦貘有何关联……”
  
  “嘘!”覃曜将食指竖在唇上,示意噤声,尔后自顾往前头的绿杨庭院行去。
  
  覃曜隔着绿盈盈的院子瞧见房里的灯火暗耀,心道听娴姑娘定是未眠,便回身拉着覃疏席地而坐。说是难得来趟人世,定要好好赏月才是。
  
  今夜的月色并不明朗,也不见星子。覃疏委实不明这月有何赏处,待想细问,只听覃曜一贯淡淡的语调:“再等等,该来的还没有来。”
  
  乌云半蔽月,晚风催来一场急雨。
  檐下的覃疏躺在覃曜腿上睡得正熟,凉意让他又往里缩了缩。覃曜细细打量着他,当年的小小孩童在她的威逼利诱下长大。从开始的害怕杀人,到逐渐麻木,成为笑妄谷数一数二的杀手。
  
  她有时会躲在不远处屏住呼吸,偷看他做任务。拥有那样麻利狠毒的手法的他,在她面前竟还像个孩子。
  
  思绪游转间,风和着雨将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气味送到覃曜鼻端。这个气味曾在千年前的每个日夜,辗转不去,她可以断定是它!
  
  不打扰覃疏美梦,凌空掏出一方棉被给他盖上。覃曜轻挪起身,潜入院里,嗅味而来弯身在房门外,透过纸窗悄悄窥看。
  
  有个形似熊却有着颀长鼻头的玩意儿跪在塌前,隐隐幽光从塌上女子身上传出,没入那玩意儿嘴中。
  
  眼前的一幕再熟悉不过,千年前的轻酒上神神气浑浊时,困倦贪睡。梦貘阿醇便是如此食掉轻酒的梦靥,保他安眠。
  
  神兽梦貘,以梦为食,也可将吞噬的梦境重现。
  
  雨如密集鼓点敲打着窗,晚风吹得覃曜略失神,轻酒的出现也是在那样一个淅淅沥沥的雨夜。 卷一:笑妄谷 梨花酿(三)   一千年前。
  已近丑时,骤雨袭来。
  
  一名粗野大汉顶着这场猝不及防的潇潇雨,仓促赶路。途径一座荒野破庙时,竟是见着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坐在破庙里生起火来。心下骇怪,定睛一看,那架上烤着的分明是人头。
  
  大汉双目圆瞪,惊呼逃开。见状,小姑娘好看的眉间微微蹙起,潋滟的瞳孔轻转,露出几分狡黠。抬手袖中银光一闪,尖锐的小刀似离弦之箭般奔着大汉的头颅而去。
  
  “哐!”
  小刀被无情打落,大汉吓得翻滚在地浑身沾泥。眼瞪的老大望着身旁蓦然出现的老道士,来不及道谢便惊慌而逃,激起一路泥花。
  
  这老道士胆子忒大,竟敢欺负到她头上来了。小姑娘好生来气,一个起身,指着坏她好事的道士,开口即骂:“哪里来的臭牛鼻子,大半夜不在观里呆着,出来晃荡甚?你吃饱了撑的啊,可大爷我还没吃呢!”
  
  小姑娘一个回旋消失不见,架上的人头也随着小姑娘的离开复原成了石块,只闻雨间夹杂着她银铃般的笑声。
  
  道士闭目细嗅,真是稀罕事儿,饶是雨天,妖气却也极弱。但他还是凭着一丝的妖气追了上去。
  
  小姑娘名唤覃曜,她幻化成鹤飞过了一片森林,才放松警惕化作人形停下来。回身望了一眼远处,瞧见没动静心满意足地拍了拍手,回过头来却撞了个满怀。
  
  覃曜登时跪下,思忖着这个道士竟能追得上妖气并不浓郁的她,想来有些道行。便全然不见了方才的狠劲,求饶道:“道长,小曜知错了。不该产生害人之心,可人肉我没吃!从来没有过!您大发慈悲,饶了我吧。若以后再犯诸如此类的错事,便……便……断子绝孙……”
  
  想了片刻,那些个俗人发誓常用的“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未免太狠。为了表示决心,也只憋出了个“断子绝孙”。
  
  “小曜?小窑子?哈哈哈哈……”那人痴痴地笑起来,似乎还挺乐。
  
  覃曜鼓起勇气逆着雨点缓缓抬头。隔着一层雨帘,他们对视,短如刹那,亦长如一生。
  
  覃曜后来回忆,当时只觉得这个人美得雌雄难辨,天怒人怨。银发配着白皙的玉肤,眉目间尽显风华,像是玉雕出来的人儿,惊艳到无以复加,天地黯然。
  
  尔后,道士追来,见了那个人毕恭毕敬行了个大礼。他们说些了什么,躲在树后覃曜因着雨声大的缘故也听不清,只看见道士被那个人请走了。
  
  那人转过头来,对着树后的覃曜说:“我救了你,以后我便是你师父,要乖哦。”
  
  师父名唤轻酒,据说是九重天上的酿酒上神,坐骑乃是一只梦貘,名唤阿醇。覃曜跟着轻酒的日子于妖而言委实不算长,统共也就两百年光阴,却叫覃曜着实难忘。
  
  覃曜记得最深刻的便是,这人间的两百年来,每一年清明,轻酒都定去一个山头,看一个人。哪怕是喝得烂醉,爬也要爬去,从未失约。
  
  可能是在人间呆久了,见过许多悲喜,覃曜也逐渐懂了人世感情。有一日夜里喝多了抱着她师父,也不知是说与她师父听,还是喃喃自语:“爱一个人,恨一个人,皆是愚蠢,若有这个闲暇,不如喝酒。”
  
  说的人没往心里去,听的人却有些泪目,他见证了那个凡人从年少到娶妻生子,而后垂垂老去,化为空荡山头的一座孤坟。可是那个凡人啊,心里可曾有过他半分。
  
  覃曜遇到轻酒之前父母双亡,所以才落得在破庙里等食。
  覃曜的父亲是白鹤妖,嗜赌,凌洵歌亦嗜赌。覃父不知那人是凌洵歌,便使诈赢了点小钱。不料被凌洵歌看穿还了钱,这显然不够,凌洵歌那暴脾气不将你屠满门不痛快。
  
  偏生那时覃曜贪玩外出,不在家中,回来时瞧见凌洵歌对覃家二老施法,使他们自相残杀,并且杀红了双眼。吓得覃曜心肝直颤,怕凌洵歌发现她亦不敢再看下去,抹着泪跑远了。夜里想明白再度回来时,只剩两只鹤孤零零躺在那里。
  
  那个时候的覃曜尚不懂仇恨与悲伤,只觉得整个世间剩她孑然一人,甚是孤独。
  
  阿醇是不大待见覃曜的。
  阿醇是鸿蒙初开唯一一只食梦貘,轻酒和阿醇的第一次见面是太过久远的事,久远到双方皆早已记不得,久远到九重天上的天帝换了三任。
  
  阿醇这个名字,是轻酒取的,只因当时的轻酒正喝着一壶醇酿,便随手替它取了这名儿。阿醇打小跟在轻酒左右。它觉得这个多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杵在它与它的轻酒哥哥之间,很不痛快。
  
  有一回,他们徒步行了两百里路都未遇见河沟,也就意味着覃曜没有鱼吃。轻酒掏出一根游玩时从招摇山摘来的食之不饿的余祝,覃曜却摇头不肯吃。
  
  途径一个小镇时,纵然覃曜的肚子已经叫唤了许久,可街边两侧飘香四溢的葱油饼,煎果子,小笼包都提不起她丁点儿食欲。覃曜愁眉苦脸地捂着饿痛的肚子,撅着挑食的嘴不说话。
  
  轻酒浅浅笑着,抬手拢了拢连衣帽。许是在人间游玩久了,熟悉地形,便对覃曜说:“出了镇有一条俞翠河,想必那里能让你饱餐一顿。”
  
  小摊上挑选胭脂的姑娘听到这好听的嗓音,转眸望去,瞥到那名碧衫男子。看到碧衫男子丝丝银发飘出,本以为是个七旬老翁,却难以忽略其惊为天人的美颜,那位姑娘玉指轻捻的胭脂盒悄然滑落,惊起一地的水波。
  
  到了所谓的俞翠河,覃曜整个人都快活起来,伸手往河里一探便是一条肥硕的鲤鱼。生吃活吞喂饱了自己,觉得无比满足,这才想起自家师父。
  
  回头看去,河旁的那颗满载梨花的树下,轻酒以手为枕,十分慵懒地躺在阿醇的身上小憩。
  
  晨曦透过层层叠叠的梨花投在轻酒的碧衫、发丝、颈脖间,覃曜深觉,他啊,大概是这个世上最好看的神仙。
  
  阿醇瞧见覃曜死盯着轻酒,不乐意地对着她嘶咆了一声。覃曜也不是好欺负的主儿,随手抓了条大鱼就朝阿醇砸去,不料手法不准砸到了梨树,不由梨花翩飞,风中流淌。倒是惊醒了落花下的轻酒,温润浅笑尽是风味,生生叫覃曜挪不开眼。
  
  阿醇急了,不再顾轻酒,直奔覃曜而去,嘴大张作势要吞她。轻酒反应极快,一个翻身飘散落下,叱道:“阿醇!”
  
  梦貘脚步一滞,覃曜得意大笑,露出一排雪白细牙。她倒也不怕,往阿醇嘴里塞了一条小鱼,而后蹦跳起来笑得无邪:“哈哈哈,你吃这个小的!大的我吃!”。说着又往自己嘴里送了一条大鱼。
  
  一旁的轻酒看在眼里,小姑娘不愧是锦色的闺女,心性亦如她那般顽皮。
  
  这两百年里,一神一妖一兽,踏过千山万水,看遍繁花艳浓。许多地方都曾停下脚步观望,但停留过最长时间的地方便是不咸山。
  
  轻酒早年在不咸山用法术搭了个小木屋,木屋前种了棵梨树。他在人间酿的酒皆存于此处,方便日后来取。
  
  覃曜极其欢喜他手下酿出的梨花酿,成日里缠着轻酒要梨花酿喝,轻酒隔三差五才给她一小壶。轻酒笑着说:“姑娘家不宜喝太多酒,若是传出去说他养了个酒鬼徒弟,那岂不太伤他堂堂上神的面子。”
  
  覃曜自认酒量不俗,何况师父酿的酒不同凡尘村酿,自是令她嘴馋得紧。无奈师父是个小气鬼,酒都不给喝,便只好在轻酒做其他事的空挡偷酒喝。
  
  先只是小酌两口,日子长了便愈发猖狂,整坛下肚。末了还不忘毁尸灭迹,把酒坛子扔到后山去,砸个粉碎才心满意足地离开。
  
  不巧有一回转身就瞧见阿醇在身后趴着,松松懒懒地,还真随他主子平日里的模样。
  
  见势,覃曜咧嘴一笑,难得放低姿态,卖乖讨好讲了好一通。说什么以后绝不和它对着干,好吃好喝都给它备着,什么都听它的。
  
  而对阿醇而言,半点不见效。它能不了解覃曜那点的小心思么?话是好听受用,她倒不一定会照做,于是非要去轻酒那里告发她。
  
  轻酒那般清亮精明的上神又怎会不知覃曜那点小动作,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随她去了。如今阿醇这番告发,倒是把轻酒乐着了。装作恍然大悟般微怒道:“我说呢!这酒怎地一日比一日少,原来是小窑子搞得鬼,看我不收拾她!”
  
  说到小窑子这个称呼,覃曜初初是拒绝的。覃曜说:“小窑子!窑子!若唤我舀子、腰子我都认了,能不能别叫窑子,显得风气不好!”
  
  而轻酒才懒得理她接不接受,也不在乎这乱七八糟的世间东西。反正便随自己的心意这般喊了,久而久之,覃曜也习惯了。
  
  说完收拾覃曜的话后,轻酒似乎记性也不大好。说过的话如耳旁风,很快便给忘了,或者压根就没打算要收拾她。
  
  反倒是阿醇为此久久郁结,说好的收拾呢! 卷一:笑妄谷 梨花酿(四)   又过了些日子,轻酒思及覃曜快把他酒窖里的梨花酿给搬光了,这样下去可还得了,看来收拾她这种话不能再当空话!
  
  有回趁着覃曜偷酒之际,轻酒从她后面拎起她的衣裳,威胁道:“好啊你个小酒鬼,胆子愈发壮了!不许再喝,要喝,自己酿去!”轻酒松了手扭头就走,留下他身后一脸懊恼的覃曜。
  
  于是,覃曜只好乖乖地跟着轻酒学习酿酒。然而对于覃曜而言,酿酒委实是门儿枯燥的活儿。
  洗米,制作酒粬,以及酿制的一系列过程,她都觉得索然无味。
  
  覃曜开始偷懒,常常躲到树顶上玩儿。那颗梨花树的树顶上,可观及不咸山上不远处的天池,池水湛蓝澄亮,看着心里边甚是通透清明。
  
  在不咸山居住的恬静日子里,不得不说的是,有一位客人常来找轻酒下棋,那便是魔界之主魔君——渐越。
  
  渐越这个魔简直叫覃曜望之胆寒,初见时,他就差点没吓着覃曜!
  
  那日春光熙然,一阵微风柔吹,青草泥土的芬芳和极淡的梨花清香融散在空中。
  飘飘散散的雪莹花瓣下,渐越身着玄色长袍,袍角绣着鎏金丝。他额间生了一道泛着赤光的火焰纹。如漆瞳孔比寻常人大上许多,几乎塞满了整个眼眶。长及过腰的乌黑柔发,随意披着。
  
  他用一种几近怨恨而隐载柔情的眸光锁住她,直到轻酒慵懒的身形出现,提着一坛梨花酿立于覃曜身后,说:“小窑子,还不快喊舅舅。”
  
  自混沌初开以来,神魔不两立。轻酒是从来不顾这些繁琐规矩的。
  
  渐越虽为魔,却难得受轻酒欣赏。从前来往频多,久而久之,便成了挚友。就连当年覃曜的娘亲锦色也唤渐越一声越哥哥,可见关系亲昵。
  
  按这辈分,覃曜确实该唤渐越“舅舅”。可在不咸山这段时间里,别说唤他舅舅,就连一句话也不曾与他说过。
  
  一来是渐越本就是个惜字如金的主儿,二来是覃曜初见时便莫名怕他,日后也是见了就躲。
  渐越说是来与轻酒叙旧,一盘棋下来,也不过两三言语。暮色将近也就拂袖而去,不失风雅,过两日再来也说不一定。
  
  更有一日,对弈整日,渐越统共才说过一句话:“你输了。”言罢,纤长手指落下最后一枚棋子。
  
  星光遥耀的夜里,覃曜亮着一双充满疑惑的眸子,问起自家师父:“师父,那个魔君与你连句闲言都没有,他真的是师父的挚友么?”
  
  “哈!他啊!死性不改!”轻酒浅笑,像是玩笑话又像是大实话地如是说道:“小窑子,告诉你个秘密。他曾经思慕你的娘亲,而你的娘亲呢又钟情于你爹。他啊,这么些年了,这心里边,依旧是不好受!”
  
  轻酒意味深长地摇摇脑袋,背着手径直往屋里去,独留翩翩梨花树下陷入沉思的覃曜。
  
  覃曜因此得知了轻酒本应居于神界天宫,为神界的各种盛宴而酿酒忙碌。但轻酒无心隐于清冷孤高的天宫,他自认那样拘束的地方并不适合心性自由的他。轻酒仗着自个儿与天帝的几分交情,不顾天帝的强烈反对,私下人间嘻游,享尽平淡喜乐。
  
  轻酒是覃曜的娘亲锦色的故交,这便是他为何收她为徒的根源。
  这样一个常年不归神界,私心凡尘,懒散自在的上神自然不会闲到将一个萍水相逢的小姑娘带在身边照顾。
  
  再后来,他们告别了不咸山,继续过着云游四方的快活日子。而轻酒的身子似乎大不如从前,一日比一日疲惫。
  
  轻酒意识到这一点,却也不说,直到覃曜也开始查觉他的不对劲儿。
  
  慢慢地,他出现神力减退的征兆。这是他常年呆在人间染上了凡俗气息,神气浑浊的缘故。从来不屑睡眠的他,白日里也开始困倦,后来更是不分昼夜的嗜睡。
  
  覃曜和阿醇将他带回了不咸山。
  嗜睡的日子里,覃曜也不分昼夜地守着他。能看到他眼角有泪滑出,他是上神竟也有了眼泪。是否意味着他和凡人有了共通点,甚至沦为一个凡人?
  
  她不敢再想,将此事告诉了阿醇。自此阿醇便常跪榻前,食掉轻酒的不断涌现的梦靥,只求保他安眠。
  
  为数不多的几次清醒的时间里,轻酒告诉覃曜:“为师时日不多了,不能再带你看世间万景吃山珍海味了,也不能再酿你最欢喜的梨花酿了。小窑子,这世道众多生灵,难免有心肠险恶之徒,你定要学会照顾自己。若是遇见道士记得绕道走,硬来不得。千万不可再贪杯了,要保持头脑清醒,免得被坏人骗了……知道么?”
  
  “嗯。”覃曜带着哭腔的嘀咕,任泪水蔓延。
  
  “若是难以撑下去了,可以去魔界投靠魔君渐越。他虽怨你娘不曾对他动心,但还不至于把气撒到你头上。锦色就你这么一个闺女,他断然不会不顾及你的小命。”
  
  思及这番话语颇像遗言,覃曜一把抹了泪,倔道:“不!我不要去魔界!我要留在师父身边,一直留在师父身边,我哪也不去……呜呜呜……”
  
  轻酒还想交代太多,听她这般说,也就将后头的话通通咽了下去,自己几时变得这般啰嗦,真受不了!他揽住她的后脑勺,将她按入怀中,挤出丝丝笑意:“好,哪也不去。”
  
  关于阿醇,轻酒叹道:“都不记得它跟了我多少个年头,我却是没法看到它修成人形的那天了。”
  
  不久,轻酒的事传到了天帝耳朵里。一个神气浑浊的上神,又如何担得起“上神”二字?
  
  更别提早前私酿神酒赠予凡尘男子这等事,早已坏了规矩,天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但眼下局面,作为神界之尊的天帝再不能放任,他对轻酒也称得上是仁至义尽了。
  
  他派了两个天兵来带走了轻酒和阿醇。
  覃曜哭闹地追出了小木屋,看着他们腾云远去的背影,她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诀别么?
  
  “小曜?小窑子?哈哈哈哈……”
  
  “我救了你,以后我便是你师父,要乖哦。”
  
  “出了镇有一条俞翠河,想必那里能让你饱餐一顿。”
  
  “好啊你个小酒鬼!胆子愈发壮了!不许再喝!要喝!自己酿去!哼!”
  
  “为师时日不多了,不能再带你看世间万景吃山珍海味了,也不能再酿你最欢喜的梨花酿了……”
  
  “好,哪也不去。”
  轻酒曾经说过的话,犹在耳边回响。她头晕目眩,眼前雾蒙蒙的,就连不咸山的一草一木也看不清了呢!
  
  天宫。
  “上神轻酒,勾结魔界,私酿仙酒赠凡人,迟迟不返天宫,视神规不见,你可知罪?”
  他一脸苍白,毫无血色,却仍是笑得清雅如梨:“知罪。”
  
  轻酒被带上了诛仙台。受下剔神骨,去神皮等三十一道刑,而后打破三魂六魄,注下诛仙台,神形俱散。
  世间再无轻酒,再无那个把凡尘俗酒梨花酿酿得仙气四溢的酿酒上神。
  
  当日夜里,覃曜去了轻酒常去的那个山头,带上了他在人间酿得最后一坛梨花酿。
  
  月撒寒辉,她坐在那个凡人的坟前,望着空荡荡山谷。心肝宝贝似的抱着那坛子梨花酿,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覃曜想,这个凡人,那一世是有着多大的福气才能得到她师父的眷顾,成为她师父的执念?那该是怎样一个惊艳绝伦的人?又或者,只是一个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世人?
  
  她大口地喝着酒,脑海里循环着两百年来的朝朝暮暮。待眼浮肿得看不清了,声音哭得哑了,酒坛也干到再倒不出一滴酒,她才颤巍巍伸出手,指着很远很远的地方:“你看,师父他去陪你了。可我真的,好想他。”
  
  即便是她父母去世的时候,她不谙世事,也仅觉得少了些什么。
  
  遇见轻酒,她仿若从低谷登上巅峰,后来的潇洒人间过得无比舒坦。虽然有时轻酒也会指责她,欺负她,最重要的是不给她梨花酿喝。
  
  但她至始至终认为他是她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如今这样一来,她终是明白,这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生离与死别。
  
  若此时有人经过山脚,必能听得到幽幽空寂的山头传来悲惨的鹤唳。
  
  然而,时间是个良药,它能治愈好血淋淋的伤口,仅留下一道疤。
  覃曜后来在笑妄谷里也常闻闲人野客提起上神轻酒,提起那只名唤阿醇的梦貘。让她觉得,那段日子即便虚幻得像一个梦,但却也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
  
  听闻,轻酒被带上诛仙台的时候,阿醇被困在神界的栓金笼里异常狂躁,它悲痛嘶嚎的声音,听得整个神界都毛骨悚然。
  
  此番临近阿醇渡劫之际,它挑了空逃下凡来,寻到了这个和轻酒面容相似的女子,不肯离去,夜夜为她吸去梦靥,一如当年。 卷一:笑妄谷 梨花酿(五)   目及之处,一派空濛。
  隐隐约约间看见她的一袭白衣,待扒开氤氲的雾气却是一片空无。饶了几弯,找了许久,他始终走不出这一片迷雾。突如其来的寒意袭骨,两腿发软,他倒了缭绕的云雾之间。
  
  “阿姐!”覃疏眉头紧蹙,被自己略带哭腔的梦话惊醒,所幸只是一场梦。脑袋晕沉沉的,他使劲晃了晃头,试图让自己清醒些。
  
  此时雨势已去,初露半月,风清兮。瞧着自个儿身上凭空多出来的棉被,环顾四周不见覃曜,他慌忙地支身站起,拉着沉重的身子往院子里行去。
  
  院里种了几棵紫竹,渐弱的朦胧月光透过青翠疏影,倾泻在雨过湿润的地面上,碎了一地的波光粼粼。
  
  阴暗院角下,覃曜以手支颐坐在一处石阶上,覃疏见了疾步过去,突然从后头环抱住覃曜,下巴枕在她肩上,软软糯糯地嗓音酥红了她的脸颊:“阿姐,我做了个梦。”
  
  覃曜微怔,随后不动声色地顺着他的意思询问:“什么梦?”
  
  “梦见我怎么也找不着你了,还以为,阿姐不要我了……”说着说着,音细如蚊,带着一股淡淡的伤感。
  
  身体之间的接触,她感受到他炽热异常的体温。覃曜转过身去,手抚上他的额头。想到他几乎在院外的檐下混着湿气睡了一宿,一抹愧疚感袭上覃旧的心头:“对不住。”
  
  覃疏原本的苦瓜脸舒展开来,露出两个甜甜的酒靥:“我没事。”随即不确定地问:“阿姐不会不要我的,对不对?”一双清澈如初的桃花目直怔怔地望着她,似乎想得到她肯定的回答。
  
  “对。我不会不要你的。”只愿日后,你别抛下我才是。
  
  “哐!”许是阿醇听到了外头的动静,跳窗而逃。
  
  他们一路追到院外,远远看见阿醇笨拙的身影。覃曜翻手甩出一条银丝链,不偏不倚直直奔去缠住阿醇的一只后腿。顺势一拉,阿醇拖摔在跟前,在星星点点间幻化成一名红衣小少年,抱着腿直嚷嚷着痛。
  
  覃曜收了银丝链,移步蹲在小少年身前。她眸光宁静,语调淡淡:“你可还记得我?”红衣小少年抬眸望了一眼,冷哼一声附带白眼,撇过头去。
  
  见势,覃曜站起身来,居高临下看他:“阿醇,你既已渡劫修成人形,便随我去见你的主子回神界去。”
  
  “主子?呵!哪门子的主子?我的主子从来只有轻酒哥哥。”少年将腿盘起,护着他那条被银丝链伤到的腿,哼哼续道:“许久不见,你下手便如此之狠,还真是应了他们口中的覃谷主。”
  
  呆立于一旁的覃疏也大致知晓了他们是相识的,于是愣愣发问道:“他们是谁?”
  
  少年望了覃疏一眼,脸载不屑,怒气满满地说:“在天宫的时候,我常听仙娥们闲叙,提起过笑妄谷。那时的我无法将他们口中毒辣的谷主与当年的臭丫头联系在一起。如今看来,我倒是信了。”说着少年捞开方才被割破的裤脚,露出绕腿一圈的细长伤口,赫然入目的鲜血淋漓,深可见白骨。
  
  阿醇是怪她下手太重丝毫不念及故人情谊。覃曜不发一言,眸子黑如点漆。
  
  一时沉寂。
  说了这般,她竟毫无歉意。阿醇气急,欲起身离开,奈何疼痛刺骨无法站起,只得作罢。随即偷瞄了二人一眼,竟像个孩子般揉起双眼,嚎嚎大哭起来。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阿醇的哭声在空荡的道上尤显刺耳。怕惊扰了他人,覃曜说:“阿疏,背他走。”
  
  捡了个客栈住下,覃曜徒手召来一只鹤,略略施个了法,白鹤展翼隐没在白寥寥的天光里。随后,她去了覃疏房里,递上一瓷瓶的药膏:“你把这个给阿醇,就说是你给的。”
  
  覃曜早打好了算盘,让阿醇受伤走不了路好为踏星争取时间赶来。可毕竟相识一场,她并非不念旧情,只是依着她冷傲清绝的性子是扯不下脸来的,便只好让覃疏当回好人罢。
  
  “诶,那谁,可以进来吗?”房外的覃疏一脸不情不愿此番问道。半晌没听到回答,覃疏也懒得顾那么多,轻叹了口气,破门而入。
  
  见阿醇端坐在床沿,抬眸瞥了他一眼,怒道:“我可同意你进来了?出去!”
  
  覃疏脸上却不见一丝怒容,随手把瓷瓶放于桃花桌上:“给你的,记得涂!”
  
  “为何给我?”阿醇语气软化许多。
  覃疏敷衍道:“见你可怜,施舍你的。”
  
  “等等。”见覃疏拔腿要走,阿醇叫住他,疑惑地问:“你和覃丫头是何关系,听你唤她阿姐,我怎不知她还有个弟弟?”
  
  “若无其它事的话,我先走了。”覃疏不理他的话,提步欲行。却被阿醇接下来的话生生拦住:“唉,覃丫头一定是和你们这些妖物呆久了,身上的妖气都比之前重了些。”
  
  妖物?难道覃曜不是?覃疏回身,狐疑道:“何意?”
  
  “看来她并没有告诉你,难道你以为她只是普通的鹤妖么?”阿醇调了个舒服的姿势,伸手去拿药。阿醇胳膊不够长,覃疏抱臂站在旁边带着隐隐笑意也不打算帮忙。他够了好半会儿才够到那瓶药。
  
  他边涂边续道:“她的母亲是上古毕方一族残余的唯一后裔锦色,也是轻酒哥哥的故交。偏生欢喜了个凡尘妖鹤,放着灵气十足的章莪山不住,偏落户人间,与其共结连理。后来,便有了覃曜。”
  
  闻言,覃疏眼底荡起一抹苦涩。难怪一直以来觉得阿姐身上妖气极弱,反倒有几分灵气,原是神兽毕方鸟与鹤妖的后裔!
  
  她从未向他提及过此事,大抵也是不愿与他说太多或是压根没把他放心上。思及此,免不了心里有些空落落的。覃疏不动声色地挤出几个字:“哦,这样啊。”须臾又道:“我倒想听你说说,轻酒上神是个怎样的人物?”
  
  阿醇一提轻酒便来了兴致,滔滔不绝。巴不得将世间所有的好言词都拿来形容轻酒,覃疏则在旁附耳听着。直到春阳从东边冉冉升起的时候,覃疏别了阿醇,向睡眼惺忪的小二要了一坛子竹叶青。顶着晕乎乎的脑袋爬上了被雨侵过的冰凉房瓦,寒湿膝节。
  
  眼过之处,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摆摊吆喝。累了便顺势躺下,身子如石沉重。
  
  据阿醇所言,轻酒是个清雅温和的上神,不落世俗而融入尘俗。就是这样一个风光霁月的上神,让覃曜心心念念了一千年么?任风暖云阔,耳边人声越发鼎沸,心里却黄连苦涩,不知不觉间竟睡着了。
  
  “阿疏。”是清冷带着一丝温和的声音。
  覃疏睁开眼,想扯出笑奈何身心俱累连笑脸都做不到。她俯身探去感知他风寒不轻,随后将他安置在客栈,留下一句“等我回来”便匆匆离去。
  
  小童踏星已抵达客栈,阿醇自知反驳无力,便挣扎着提出要再去满月阁见听娴一面。
  
  踏星不允,阿醇望向覃曜求助。眼里带星,煞是可怜,他说:“我只想再看看她,最后一次。”
  “执念太深。”覃曜轻笑。话虽这么说,却还是与踏星一番商量,答应他了。
  
  此时的听娴应在满月阁歌舞,去之前,覃曜和阿醇去了一趟听娴居住的院子。望着为数不多的几棵紫竹,覃曜问阿醇:“你可知,这个听娴姑娘的来历?”
  
  覃曜昨夜初到此处便感受到一股子浓郁的妖气及强烈的怨气,即认定了这个听娴并非凡人。从怨气里得出,此妖还残害生灵不少。她顶着七分轻酒的面容这般任意妄为,覃旧没来由地不好受。
  
  阿醇的面上无太大波动,想必已知其中缘由,只听他说:“她是谁并不重要,我只是觉得她既与轻酒哥哥的面容这般相似,权当缘分。她既噩梦连连,我便尽我所能帮她除去梦靥。此外,再无其他。”
  
  “她到底是谁?”
  
  阿醇闭了嘴,并不愿多言。
  覃曜也不打算就此了事,继续道:“我没有那个闲工夫惩奸除恶,所以我可以不杀她。但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说我执念深,你又何尝不是呢?但凡与轻酒哥哥有关的事物,你不也很想知道这其中?”阿醇指着紫竹,想着无需再瞒她,这便说来前因:“想必你也猜到,她是棵紫竹。几千年前,机缘巧合沾过轻酒哥哥的仙气。若是潜心修炼,大抵能坐化成个地仙。但她心存杂念,欲取速成之法。吸食那些途径紫竹林世人的精魄,这便入了歪邪之道。尔后修炼成精。因记得轻酒哥哥的样貌,便想化作此番美颜……后面的,不用我说,你应该都猜到了。”
  
  紫竹成精想化作心仪的样貌更需要不断吸食男子精魄来为其续颜。这个道理,覃曜懂的。
  
  于是听娴变本加厉,待有了人形,便选了人烟稀少的荒郊建起这方住宅。白日里去满月阁献舞,以容貌诱人。自有男子贪图其美色,于夜里前来私会,她便可以吸人精魄,以维持容颜。日子久了,听娴心中生愧,难免噩梦缠身。
  
  阿醇早前在月老府便听说了韵水城满月阁的听娴姑娘貌似轻酒,临近渡时劫很不安分,偷下了凡来,寻到了她。见她整夜里睡得不安稳,便帮她食去梦魇,仅仅只是因着这张皮囊。
  
  阿醇的心思,未免太单纯了些! 卷一:笑妄谷 梨花酿(六)   随后,他们往满月阁行去。
  
  满月阁一如昨日地往来稠密,听娴姑娘今日着了紫衫和百褶裙,阁楼之上,反弹琵琶,巧笑倩兮。
  
  阿醇一错不错地赏了许久,叹了口气,说:“她不光眉目似轻酒哥哥,就连笑得样子都像他。”边说着,抽了抽鼻子,少年咧嘴一笑,故作轻松。
  
  覃曜瞥了阿醇一眼,讷讷道:“媚俗气息可一点都不像他。”这话让阿醇听了去,垂了头,不予置否。
  
  覃曜掏出今晨差鹤从笑妄谷携来一坛子梨花酿,顺着柏木桌推给阿醇,似乎是为溶解尴尬,弯唇浅笑:“听阿疏说,昨夜你曾在小酒馆里饮酒,想来你也成了酒鬼。若不嫌弃,这酒赠你。”
  
  阿醇抬眸,眼前这个眼波清澈,语调温淡的姑娘分明一同当年。他拍开泥封,一股子的梨花清香扑鼻而来,霎时香流满楼。
  
  覃曜目光有些黯然,黄连一笑:“虽比不得师父的手艺,却也是我用心酿成。”记得她以前酿的酒总是苦涩得紧,轻酒便说是她不用心。如今即便她把心掏出来酿的酒,那个人也是再饮不到了。
  
  阿醇喝着酒,竟品出几分轻酒当年的味道,眼里衔了泪:“轻酒哥哥在天宫的府邸虽已被设为禁地,但我偷偷去过一次,发现那里还藏着他曾经酿的酒。若有机会,我给你捎些来。”
  
  覃曜微垂眼睫,苦笑道:“不必了。你此番下界已是犯了规矩,难不成还想再犯一次?”
  
  “哼,他们把我困在月老府,我整日整日看着那老头儿扯那些个层层叠叠的红线,一点都不好玩。只好食了根红线玩儿,就这破事儿,踏星还说回去还要罚我抄书呢!我想到就脑袋两个大!我当真好想念轻酒哥哥带我们游历人世的那些时光……才不用担心这些琐事!”
  
  覃曜又何曾不想念?
  
  当年轻酒离开后,她心灰意冷,不知所去。甚至前往仇家凌洵歌的住所覆光城,打算殊死一搏。心里念着,若是侥幸杀了凌洵歌,就当为她父母报了仇;若是不幸战死覆光城,她也了无牵挂,可以去陪她师父了。
  
  若不是遇到萍水相逢的兮娘苦口婆心,及时劝阻,怕也不会再有今日。
  
  覃曜收了思绪,像想到什么,冒出一句:“今晨你与覃疏说了什么?”
  
  “哦,无非是把你娘是毕方族的事与他说了,他还问我轻酒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上神,我便一同说了些。”酒量不好的阿醇被醉意醺得眼眶通红:“怎了?”
  
  “无事。”
  
  听娴的表演早已落幕,覃曜起身示意要走。阿醇依依不舍望了一眼阁楼之上,已空无一人,颔首应了。
  
  阿醇不情不愿随小童踏星回了神界。而覃曜回客栈后发现,覃疏不知去向,房内且有打斗过的痕迹。
  
  覃曜阖了眼,双手指尖合拢,略施小法将此处发生的事一一重现在脑海。
  
  是听娴!她来此处意图带走覃疏!
  覃疏挣脱,展开了厮斗。几招下来,覃疏发现自己不敌对方法力强劲,选择了走为上策,于是听娴追了出去。
  
  覃曜施法,以最快的速度在浓密的人群间寻找着他们。一面想着是她疏忽大意,早该想到听娴会趁她不在时再次对覃疏不利,但她到底是何目的?脑中一道灵光!难道是因为……
  
  很快,覃曜在人稀的韵花小巷里寻到了听娴和覃疏两道打斗的身影,光影交织,剑光炫目。听娴手如抓,招招往覃疏的胸口处攻去,似乎是想夺取他的心脏。而覃疏护住自己的同时,剑法凌厉,毫不留情。
  
  覃曜凌空抓起一把银剑,疾风般向听娴挥去,后者见势一挡,覃疏抓住这个空当儿一掌击中听娴。
  
  听娴捂着胸口,后退多步,稳住脚风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覃曜将覃疏护在身后,黑玉般的眸子如蒙冷霜,她对听娴说:“你若断了这个念想,我可以饶你不死。”
  
  只见听娴肆意地笑起来:“饶我?哈哈哈!我凭什么要听你的?若我能取他之心,便可以不再吸……”接下来的话,被覃曜一个近身,手起手落间生生打断。
  
  覃曜在听娴的眼皮子底下抬起手,手掌上躺着的分明是一个血淋淋的舌头。而听娴满目仇恨盯着她手上的舌头,包满鲜血的唇微张,嘤嘤呜呜吐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趁着听娴还未缓过神,覃曜将舌头随意扔在地上,一个掌风朝听娴脸上扇去。错愕的听娴正欲还手,那只手却生生停在空中。因为她感觉到方才被扇过的脸颊刺痛入骨,她脸上白皙的玉肤正一点一点腐烂侵蚀。
  
  覃曜后退到覃疏身侧,离听娴隔了几步距离。她眸子宁静,“你一定想问为什么?那我告诉你,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我答应过别人不杀你,但我没说不伤你,何况,这也是你自找的。至于这张皮囊,本就不属于你!那么,听娴姑娘,就此别过,勿要纠缠!”言罢,拉了覃疏疾风而走。
  
  听娴没有力气再纠缠,她捂着自己的脸放声嘶哭,随后化作一阵紫烟远去。
  
  至于覃疏,看了这一经过,听了她们的对话,则表示一头雾水。但他知道,凭着覃曜的性子,她不说,断然也问不出什么的。
  
  待斜阳隐入西山的时候,他们才上路回笑妄谷。
  
  月华千里,江水粼粼。施了法的小船自缓行,覃旧坐在船头看着如水明月,苍穹满星。森山老林待的久了,她无疑是想念人间的,更想念千年前的月亮。
  
  今夜清风正好,吹得江面上一片一片,江波潋滟,同时迷了她的眼。
  
  敛了心神,覃曜入船舱后靠着舱壁坐下。望着对面失魂落魄,从未如此安静的覃疏,感受得到他的情绪,试着缓解他的不快:“梦貘跟你说的话,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至于听娴的事,已经过去,无需多问。”
  
  “可我还是想问,那个听娴为什么要取我的心?”
  
  “或许是饿了罢,想尝尝鲜。”覃曜找了个不能再拙劣的理由,更像是敷衍。随后斟了盏茶,试图递给他。
  
  覃疏眼皮未抬,只是软软地摇了摇头。覃曜悻悻然收回手,自个儿饮了一口,诺诺道:“你这般,倒像是我欠着你什么。”话一出,覃曜便悔了。此话伤人暂且不说,她的确欠他,即便是对面人不知,她却心知肚明。她欠他,欠他太多。
  
  覃疏蓦然抬眸,一本认真:“你和阿醇的感情大抵比与我深厚吧。”字句间衔了黄连。见覃曜不说话一错不错地望着他,猜不透她的心思,又兀自笑起来:“与你说笑呢,阿姐。”
  
  那笑容面上明媚,却叫覃曜心头很不是滋味,干脆撇过头不再看他。
  
  一时无言,气氛有些尴尬。
  良久,覃疏将身子挪到覃曜身旁,顺势倒在她腿上。眼望着随风而动的粗布帘子,声音有些生硬:“倘若还有许多我不得知的事,阿姐不愿与我说,我自不会勉强。只是我自认对阿姐颇为上心,阿姐心中又可曾有我几分?”
  
  闻言覃曜心中波澜了几分,只是轻阖眼眸置若罔闻。覃疏嘴角微微挑起,似是自讽,随后也闭了眼睡去。
  
  丝丝缕缕的月光透过粗布帘子倾泻在船板上,沉寂得只能听见江面上的棹声,远处寺庙的钟鼓声。半梦半醒间,有人在他耳边轻轻呢喃:“不是我说有几分,便能有几分。”情绪被掩藏在黑暗里,没有人会看到她眼角悄然滑落的泪珠。
  
  春曦透过薄雾的时分,船靠了岸,接着是一段路行。
  
  覃曜昨夜说坐船是因着想赏月而后趁机睡会儿,现下她仍是困倦得紧,意早些着床。于是提议踏云回去比较快。
  
  谁知覃疏耍着小性子,嘟囔道:“阿姐若是困了不如先行一步,我不介意的。”
  
  话是这么说,他的不满不快却溢于言表。覃曜打心眼儿里是很想把他丢在这儿,自个溜走的。但瞧见他怂拉着脑袋的小样儿,也就没忍心,续顶着晕沉的脑袋同他步行回去。 卷一:笑妄谷 梨花酿(七)   回笑妄谷后,覃曜困意太重,奔向寝屋倒头着榻。待睡饱起来时,得知覃疏消失了,已整日不见他踪影,无人知晓他去向。
  
  他不至于因为昨日的事气得离家出走吧?话虽这么说,但覃曜还是悬着一颗心放不下,眼下正欲去寻。才迈出院子,就被兮娘疾风而来的步伐拦住,来人正色眉眼道:“阿曜,孟姑娘回来了。”
  
  闻言,覃曜眼色一沉,不及思考:“不如兮娘代我去见她,我还有其他事要处理。”话音刚落,欲行的覃曜被兮娘一把拽住,问道:“可是要去寻阿疏?”
  
  覃曜没来由地心虚,甚微地颔首,兮娘又道:“阿曜,大局为重。”在兮娘坚定的眼神下,覃曜一番思量,立即去了探风门的后院。
  
  这位孟姑娘是一百年前来笑妄谷的,尔后,顺利进入了夺魂阁。
  
  当年她满脸血污,扛着一把孔雀长刀,从夺魂阁残忍的生死比试里走出来的时候,在场所有的妖怪,包括兮娘在内皆惊诧不已。这个身形羸弱,看似碧玉之龄的姑娘竟能从众多杀手中活着走出来,实属不易。
  
  就连覃疏这个比她早来四百年的夺魂阁老前辈,也有几分佩服起她来。不过后来她被覃曜安排去了覆光城,成了凌洵歌身边的侍女。
  
  探风门后院的残塘中前年断了的莲茎如今竟接了起来,正冒出点点嫩叶,映绿显生机。覃曜熟门熟路走到院子的小巷深处,有棵茂盛高大的槐树,有两只翠鸟枝上同眠。
  
  伸手推开槐树正对着的一扇老旧的房门,吱呀作响。立于门槛外,待上头的积灰簌簌落下,这才迈步进去。
  
  里头一片浑浊灰蒙,甚至还结了蛛网。入目之处有一幅极大的壁画。多年未拭,画上积了灰,但不难看出画功甚佳。画得是一处地图,壁画的中间是一座金雕玉砌的宫殿,富丽堂皇。而宫殿周围是路线布局,尽显详细。
  
  这便是妖界覆光城,妖的最大聚所,宫殿是妖尊凌洵歌的住所。
  
  覃曜抬手,指尖聚集了一撮灼灼银光,往壁画上一甩。银光打在壁画上,壁画中央竟开了一扇亦真亦假的小门。她迈步进去下了石梯,四周皆是垒成的石壁。她路经之处的古致壁灯一盏一盏尽数点亮,烛影暗摇。
  
  走了些许时候,来到一处石头砌成的大殿。耳边是水滴在石头上的滴答声,即使现在外面灿阳高照,紫燕穿林,这里一如既往的寒冷潮湿。
  
  “主子。”眼前的女子不论样貌身形不过二八年华,黑衣劲装,秀发利落束起,手持孔雀长刀,垂首恭敬地拱手叩礼。
  
  随后,女子抬头,她白若宣纸的脸蛋儿上映着一只银色的右瞳,其间泛着潋滟的波光。孟姑娘名为孟不语,有着鸳鸯眼的猫妖。
  
  在覃曜的记忆里,她们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是在笑妄谷,而是在市集上。
  那个时候的孟不语初成人形,因法力低微的缘故,捉不成大鱼,只能捉小鱼,而小鱼却饱不了她的胃,她便去偷世人捕捞的大鱼。不料被世人发现,硬生生追了她两条街。途径此处的覃曜,顺手施了个小法绊倒了那位世人,让孟不语成功逃脱。
  
  覃曜帮她,完全是嗅到了孟不语身上的妖气。心道,她也太丢妖族的脸了,被一个世人追着跑。
  
  后来,覃曜在笑妄谷的夺魂阁里再次见到了孟不语,想着当年被世人追着跑了两条街的小猫妖,如今的修为法术倒是长进了不少。
  
  懂覃曜的人甚少,孟不语却算得上一个。她闲暇的时候会去找覃曜,覃曜喝多了酒喜欢胡言乱语,便破例与她说了复仇之事。孟不语说若能帮覃曜做些什么,她定义不容辞。覃曜当时的确需要一个能帮她办事且信得过的人,但需身处险境。
  
  是以,覃曜让她跟着笑妄谷里赌术最精湛的师傅学习,整日呆在笑妄谷的赌坊。学得炉火纯青之时,算了个恰巧时机,让人把她送去了覆光城。
  
  在覃曜的刻意安排下,赌术高明的孟不语在覆光城的大赌场里显露了一手。果然受到凌洵歌赏识,而后收作侍女,每每去赌场皆不忘将她带在身旁。
  
  踩在刀尖上的孟不语常年在凌洵歌的食物里投毒。毒量甚微,但长期以来的后果便是在五个月后也就是七月十五那日功力大减。此乃复仇绝好时机。孟不语顺着覃曜告诉她的密道来到这里,并将此事禀报于她。
  
  “我知道了,你且先回去,莫要让他生疑。”临近复仇,覃曜的语气里却听不出半点儿喜悦之情。
  
  孟不语抱拳行礼:“不语告退。”
  传闻近年来,凌洵歌常将一异瞳侍女带于身侧,对她也是异于常人的宠爱。思及此,覃曜叫住孟不语,目光如铁,锁在她脸上:“不语,我听闻凌洵歌待你很是不错。”
  
  这话明摆着的试探,孟不语心下了然,坚决的语气表忠心:“主子放心,不语定誓死效忠主子。”
  
  孟不语走后,覃曜转脚去了探风门,一行人见谷主来了规规矩矩弯身作辑。
  探风门办事效率不靠吹的,一盏茶的功夫,便查到覃疏一个时辰前出现在鹿吴山山脚下一家破旧的小茶馆里。
  
  据说鹿吴山因有凶兽出没,设了结界且有仙人看管。那般凶险境地,覃曜不可能放着覃疏不管,不顾兮娘的劝阻执意只身前往。
  
  覃曜依旧着了身素白长衫,临行前于房中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根曾去招摇山游玩时折下的迷谷桠子,将其插在发间。有了迷谷引路,踏云疾驰来到了鹿吴山脚下。
  
  山风撩过,寂静萧萧。覃曜在空无一人的破茶馆里落了座,斟了盏茶却是不饮,看着杯中的自己的倒影,像在等着谁。
  
  片刻,来了个玄袍老叟,一手捏着自个儿的山羊胡,一手端着个苍玉花盆,里头生长着一朵冰雕玉琢的奇花。一双皱巴巴的丹凤眼将覃曜从头到脚再从脚到头打量一番,再一番,甩袖问道:“恕老儿眼拙,姑娘是哪路人?”
  
  “即便是没客人,这茶水也该换换。”覃曜不答话,把玩着手中的茶盏。水里除了茶还有些丝絮灰尘,这老头儿是有多久没倒过茶水?
  
  老叟挑眉,又打量起覃曜来,似乎是想看穿她的来路。而覃曜则盯着他手上的那朵冰骨雪莹的奇花,突然放了茶盏,作势去抢。那老头儿一个灵活地闪躲,覃旧悻悻收回手,浅笑道:“朝颜上仙,近日可好?”
  
  鹿吴山管山的仙人名为朝颜,来之前,她自是打听过。
  
  来这里无非只有一个原因,被唤朝颜上仙的老叟已猜透了她的来意;“若姑娘来此处找老儿我,是想上这鹿吴山,这可万万使不得。”边说边一个劲儿的摆手,一脸的严谨肃然。
  
  覃曜剪水秋瞳略带笑意,话却字字如铁:“如此,那我只好把朝颜上仙和夕颜相聚的事上报天帝,上仙觉得如何?”夕颜便是他手上的那朵奇花。
  
  青墨朝颜,透雪夕颜,本是生长在瑶池畔的一对奇花。朝颜白日里盛开,夕颜入夜后盛开。
  
  朝颜较为勤奋,日夜吸取天地精华,经历了漫长的五百年光阴比夕颜早修成了人形。因常久思慕于夕颜,动了歪念,他偷偷摘下夕颜意图占为已有。不料被路过的仙娥撞见告发给西王母,而后朝颜被罚下界去当山神守着这座鹿吴山一守就是好几万年。
  
  而夕颜则被改种在了月老府,因改种和月老府灵气逊于瑶池的缘故,夕颜始终没能修成人形。
  
  覃曜理了个大概,如今夕颜落在朝颜手中,怕是因覃疏从踏星那里得来了夕颜予以了这位朝颜上仙,朝颜上仙便放覃疏上了这鹿吴山。也不知覃疏上这鸟不拉屎的鹿吴山作甚,委实烦人。
  
  “你威胁我!你到底是谁?”许是害怕此事上告神界,朝颜指着覃曜的手有些抖。
  
  覃曜一脸云淡风轻:“过路人而已,还望上仙允了我上山,我便什么也不知。”
  
  朝颜定了定神,在覃曜身侧坐下。依旧不肯放下手中的夕颜当宝护着,语重心长试图劝导:“这山上有蛊雕,可是会食人的,这才设了结界。姑娘若是坏了规矩,老儿我不好交代。”话毕,扶了扶夕颜花,似乎想让它显得精神些。
  
  “既已坏了规矩,不妨再坏一次。”
  
  朝颜抬起头看她,诧异道:“你如何得知规矩已坏?”
  
  “有人给了你夕颜花换取上山的机会不是么?”
  
  “你说那位小兄弟?”朝颜想起今晨的那个小兄弟带来了夕颜,说是要上鹿吴山,终究是规矩敌不过私心。朝颜长吁一口气:“罢了,罢了,那位小兄弟执意如此,姑娘你也执意如此,若在山上出了事可别赖老儿我。”言罢,在怀里掏出一颗银光耀眼的灵珠:“有了这个便能不顾结界,上山去了。”
  
  覃曜接过,道了声谢,提着匆匆步伐离开。
  
  朝颜望着覃曜已跨入鹿吴山境界,渐行渐远的背影,摆着头深叹了口气。而后埋下头来看了眼捧在怀里的夕颜,喃喃自语:“夕颜,老儿我总算又和你在一起了。”
  
  覃曜一面走一面思忖,朝颜这般的爱却害惨了夕颜,夕颜怕也是没机会修成人形了。 卷一:笑妄谷 梨花酿(八)   正值春风肆意,万物复苏的暖春时节。放眼望去,鹿吴山却无一草一木,倍显空寂寥寥。
  
  听山下那老头儿说,鹿吴整座山就只得西面的山崖畔有一颗曼妙无双的海棠树。与其他海棠树不同的是,它偏生二月结果,果子也是奇,明明无丝毫雪飘,海棠果上却结了冰。
  
  覃疏寻了一路,总算看到了传闻中的冰果子海棠树。它立在陡峭山崖畔,繁茂的枝桠跌了出去,裹着冰雪的海棠果子晶莹剔透,看得他嘴里直发酸。
  
  覃疏小心翼翼地顺着粗壮结实的树干爬上去,从怀里掏出一个麻布口袋,把海棠果收入囊中。正收得起劲,闻头顶一声渗人地婴儿啼哭由远至近。
  
  覃疏转头望去,茫茫天际中有一道黑影破空而来。临近了眯眼看,才看清是一只形似雕,却有四条腿,头上还生了角的怪物。
  
  覃疏正准备下树应付,却见着突然杀出个白衣人挡在覃疏身前砍了那怪物一剑。覃疏这才看清,怪物正是上古神兽蛊雕,而白衣人分明是覃曜。
  
  蛊雕向覃曜极速飞来,后者一个弯身躲过。趁着蛊雕未回身时,她手间翻涌集起一股气流不偏不倚向蛊雕打去。
  
  蛊雕被打在地上婴儿般啼哭一声,四条腿发力愈发凶猛奔来。覃曜闪躲不及肩膀被它咬了一口,覃疏跑上前一把护住她:“阿姐!”
  
  眼看着蛊雕再次袭来,覃曜使出浑身力气把覃疏推到一旁:“闪开!”她纵身一跃,飞身到蛊雕身侧,趁其不备一个剑花朝它的背脊砍去。剑光挥洒开来,蛊雕身上有大量的热血喷出,猝不及防洒在覃曜的白衫之上。
  
  蛊雕一声悲鸣,仓促逃离。覃曜脚步一滞,跌入一个温热怀抱。“阿姐,你怎么样?”
  
  她靠于覃疏身上,嘴角有血滑下,许是方才打斗中动了真气。看着覃疏蹙眉担心的样子,她的唇角微不可及地勾起:“你跑到这鸟不拉屎的破山来作甚?莫不是看我闲得慌想让我出山来练练手。”
  
  话里透着玩笑,覃疏却一点笑不出来,满脸的愧疚自责:“是我不对!害你受伤。”
  
  “此地不宜久留,需尽快下山。”覃曜收了笑意,扶着身边人借力站起。覃疏想到丢弃在一旁的装满海棠果的麻袋,对她说:“阿姐,等我一下。”
  
  他回身去捡起麻袋,打开亮在覃曜眼前:“记得你曾说鹿吴山的冰海棠用来酿酒,其味甚佳,我其实……是来采冰海棠的。”话到后面,因内疚的缘故细若蚊声。
  
  “那你之前揽下寻梦貘的活儿,难道是为了得到夕颜花,然后来这儿采这海棠果?”覃曜也大致理清了缘由。
  
  “是。”
  
  几年前的一次闲谈,覃疏问起什么酒可以让人过喉不忘。覃曜就想起轻酒当年曾用鹿吴山的冰海棠入酒,那味道清凉甘醇,仅一次此生难忘。便随口答上一句,不曾想他竟记下了。
  
  日影西斜,下了鹿吴山后覃疏特意采了止血用的田七草,而后寻了个石洞暂且歇息。将覃曜留在洞里包扎伤口,覃疏自个儿坐在洞口。夜来水凉,山风寒意深,吹得他一个激灵儿。
  
  他思忖着,倘若换做平日里二人出行,覃曜必然会执意要走夜路赶回笑妄谷。她就是这般倔,欢喜走夜路,他拿她没辙,每次都同她一道走。今日她一反常态不急着回去了,想必伤势不轻。
  
  那蛊雕也真是厉害,若今日覃曜不在,他恐怕要沦为它的晚饭了。上鹿吴山前还天真地以为蛊雕不是自己的对手,如今想来还免不了些后怕。
  
  冷意迤逦,覃疏起身朝洞里走去,瞧见覃曜席地而坐,跟前是一团噼里啪啦烧得正响的柴火。覃疏踱步过去看到她似乎并没有包扎,思及伤及肩膀,自己包扎恐有不便,讪讪道:“阿姐,你若不便,不如我替你包扎。”
  
  覃曜眼皮都懒得掀,是沉静无一丝波澜的声音:“你害我受伤不够,还寻思着占我便宜不成。”
  摸不透她的喜怒,覃疏努努嘴,垂首佯装生火。又小心翼翼觑了她一眼,委屈道:“阿姐莫不是气我?气我不该去鹿吴山?”
  
  覃曜否认。
  
  “那就是气我方才说话没规矩?”
  
  她再次否认。
  
  “阿姐,你有心事。”覃疏断言,而后对上了她清冽的目光。
  
  覃曜斜眼看他,这与他初识她那晚,她将那把匕首递给他时的眼神如出一辙。那双潋滟眸子透着寒意,是这些年来不曾出现过的,他以为,这般的疏离陌生再也不会有。不想,在今夜再次对上这样的目光,覃疏有些愕然。
  
  覃曜很快撇过头去,递给他一块白布。覃疏沉吟片刻,愣愣地从她手中接过。看着覃旧转过身去背对着他,解开衣带,露出一侧雪嫩的肩膀。许是扯到痛处,覃曜微微蹙眉。
  
  洁玉肌肤上有一道撕裂开的伤口,血肉模糊边界不清。覃疏将用于止血的田七草敷在伤口上,同时用嘴吹着气试图缓解她的疼痛。再用白布一层一层将伤口裹好,动作轻柔缓慢生怕弄疼了她。
  
  似乎是为了缓解气氛,他挑起话题:“那上古神兽蛊雕好生厉害,因着阿姐我又捡回一条命。那蛊雕是吃人的吧?”
  
  “会吃人。”覃曜不愿多言,寥寥三字带过。
  
  她到了山洞就呆坐着,也不知在寻思些什么。他告诉她让她自己包扎一下,他去洞外转悠会儿,结果她如风过耳依然呆坐着。方才,那个眼神,加之问她话她也不愿意搭理他。覃疏微垂眼睫,小声嘀咕了一句:“我捂不热你。”
  
  “那就别捂。”覃曜这会儿倒是耳尖,浮云柳絮般回上一句。
  
  覃疏将她的衣服拂上肩头,带着柔软地坚决说:“我偏不。”覃疏起身,他的眸子亮晶晶的,挤出一个甜甜的笑:“阿姐,你安心睡,我去洞口给你把风。”
  
  “阿疏。”她叫住他:“不语白日里来找过我,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五个月后,我们便动身去覆光城。”她望向覃疏,似乎在期待他的反应。
  
  孟不语,他认得,也知道她是覃曜安插在凌洵歌身边的人。五百年来,覃曜从未再提起过复仇之事,日子过得倒也逍遥。如今终是提起此事,他黄连一笑:“如此,你有几分把握?”
  
  “到时不语会在里面接应我们。”她没有回答他的话,自顾说道。
  
  覃疏盘腿坐在她身侧,沉思片刻,道:“我怕。”这一去,生死难料。他怕,不能活着回来,不能再见到覃曜,也不能陪她再去梨花林赏花。
  
  “不怕。”覃曜眸子里像载着碎了的月光,她说:“我会护着你。”
  
  思及此去覆光城凶险万分,不知能否平安归来。这句“我会护着你”让覃疏心头暖融融的,他斟酌再三,决定将心思全盘托出,他说:“阿姐,你是聪明人,平日里装傻充愣我一概不计。但我仍是想了明地告诉你,我思慕你。可我一再靠近,你一再逃离……莫不是,你心上还挂念着那位轻酒上神?”
  
  他皆是夜里做任务,白昼寝眠。有时睡醒了,会透过窗隔着院看覃曜酿酒,举手投足间生生让他有了醉意。虽说,平日里她对他忽冷忽热,但倘若从无半点在乎,又何必在他做任务之初,悄然躲于暗处护他。即便她屏了内力气息,他察觉不到她的位置。可他与她朝暮相处,对她身上的淡淡酒香再熟悉不过。包括今日,她不顾自身安危救他。
  
  覃疏此时目光灼灼,似乎想把覃曜盯出花儿来,也是期盼着她的回答能随了自己的心意。
  
  覃曜自认闪躲惯了,如今他这般剖白心迹,她也只能正视,答道:“并没有。”
  
  覃疏追问:“那为何迟迟不愿接受我的心意?”
  
  片刻,覃曜蓦地一声冷笑,湛湛眼波略带戏谑的凝着他:“有又如何?”
  
  覃疏回望着她,攒了一肚子的话想说。他想说,若是有,便生生将他从你心上割了去。或是,陪着你直到它消磨殆尽,我可以等。
  
  事实是,覃疏动了动唇,生硬的挤出几个字:“不如何。”心里边安慰着自己,同一片死灰计较什么,显得自己多不大气!
  
  须臾,他白皙的脸颊上荡起一抹温和无害的笑容:“阿姐,我困了。”言罢,不顾其他,倒在覃曜怀里沉沉睡去。
  
  翌日,打道回府。 卷一:笑妄谷 梨花酿(九)   三日后,正值晌午,艳阳花浓。
  
  覃疏迈步跨进笑妄谷大厨屋的时候,众人有条不紊地忙碌着,挥大刀,翻油锅,添柴火。
  
  带头那个汗油满面的胖子,皱苦了脸指挥着小厮。他转头间瞧见了房前,穿着水绿长衫的俊秀男子,立即堆了一脸笑,高涨热情:“哟,这不是覃公子么!老些日子不见,今个儿怎地有空光临我们这破地儿?”
  
  胖子名唤段二祯,拥有九百年修为的虎妖,是笑妄谷大厨屋的管事。所有进了客人嘴里的吃食得事先过他的眼,能吃与否,毒或无毒,他一眼便能看透,人送外号——穿毒之眼。
  
  覃疏一脸温和与他说了来意,让段二祯教这个对做菜一窍不通的他做枸杞红枣乌鸡汤。段二祯二话没说笑眯眯应下了,谷主身旁的小祖宗他可是得罪不起。
  
  鸡入锅后撇去浮沫,放入红枣枸杞以及姜。熬鸡汤的空当儿,段二祯打算让覃疏看着火候,他去忙活其他。覃疏不肯放他走,巧妙地挑起了对方热衷的话题:“二胖,你说你作为一个虎妖,不好生修炼为何偏欢喜做菜呢?”
  
  段二祯一拍大腿,笑得豪放:“何必拘泥于修炼呢!我啊就欢喜吃好喝好,想干嘛干嘛,多逍遥自在!覃公子你说在理不在理?”
  
  “在理!逍遥自在固然是好……”覃疏沉吟,须臾话锋一转:“二胖,你来笑妄谷可有些时候了?”
  
  段二祯不经思索:“建谷之初我便在了。”
  
  “那兮娘的来历,你可知?”覃疏对兮娘委实好奇,看不明其真身,亦摸不透其心思。问过覃曜几回,也说不甚清楚,皆含糊含糊便过去了。
  
  他寻思段二祯来得早,应是知晓几分。谁知他眼珠朝上,似是细细思索:“此事,我也不甚清楚。当年听了此处有个笑妄谷特招厨子,我才来的。不过据闻兮娘人脉极广,当年创笑妄谷,便是她一手张罗的。至于谷主与她当时的交情也不见得有多深,这谷主一位为何不是兮娘我也纳闷,个中缘由无人知晓。”
  
  言至此,段二祯蓦地对自个儿的嘴扇了一巴掌,压低了声音:“哎呀,瞧我这嘴。覃公子,这话可别传到谷主耳朵里。谷主要是一个不痛快,那可就……”末了,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不再多言。
  
  覃疏觉得,即便是见了那日她对听娴的的下手之恨,倒也不觉得有何骇惧。便问:“我阿姐在你们眼中当真这般可怕?”
  
  “哎,这些年是风平浪静的。笑妄谷初成那会儿,她是看谁不顺眼便派人将其拉到夺魂阁去,当杀手的练手。自此,谁都不敢再忤逆她。也是,在那之前,些许不服她一个小丫头当上了谷主,大伙儿着实有些括噪。”言罢,段二祯意识到自己再次多嘴,望着覃疏讪讪一笑。
  
  夺魂阁便是覃疏所属的杀手组织,优胜劣汰之残酷,覃疏是见识过的。
  
  覃疏在厨屋忙活了一下午,暮合时分,端了一锅枸杞红枣乌鸡汤送到覃曜房里,放于檀木桌上:“喏,阿姐,来尝尝我亲手做的乌鸡汤。”
  
  回笑妄谷后覃曜一直安心养伤,以备七月的那场复仇战。而覃疏熬此汤也是想着,自家阿姐受了伤,该补补血。
  
  炉烟缭绕,香而不腻。摇曳烛火之下捧着一册书闲看的覃曜懒懒抬了眼,影影绰绰间,她清秀的眉宇间带着一丝不可置信,问道:“你做的?”
  
  覃疏挠了挠发丝,讪讪笑道:“我让二胖教我的,现学现卖。阿姐,快来尝尝。”边说边对覃曜招手。
  
  覃曜轻放书册,随后缓缓踱步到檀木桌旁坐下,拾起青釉碗品了一口他方才乘好的汤。覃疏坐于她身侧执着下颌痴痴望着:“好阿姐,你那透骨醉这么宝贝,何时才能给我尝尝?”
  
  覃曜创过一种酒,名为透骨醉。即便是酒量再好,饮上三口便醉入梦中。梦里见到的那个人,是饮酒人心心念念辗转不去的人。但鲜少人喝过此酒,覃曜也未曾,因为她不敢。
  
  覃曜不由分说,决绝道:“不给。”
  
  “一点,就一点。”覃疏殷切地哀求。覃曜的透骨醉属稀品,且还被她藏起来了,他只是好奇想尝尝鲜罢了。
  
  覃曜再次回绝:“半点也不行。”见覃疏委屈般垂了头,不忍道:“阿疏,那酒太烈,你受不住。倘若嘴馋,不如去院里那棵梨树下挖坛沉玉露来。”
  
  透骨醉虽烈,他却也是受得住的。只是他若醉入梦中,愈发了明自个儿的那颗心,日后也只是徒添烦恼罢了。那酒,他饮不得。这番思索着,覃疏倒是乖巧地应了个“好”,便转身出去了。
  
  一盏茶的功夫,他果然抱了坛沉玉露回来,拍开泥封,便小饮起来。突然思及前两日上鹿吴山来之不易的的冰海棠,覃疏眨巴眨巴眼问:“对了,那拼了老命得以摘来的冰海棠你拿来入酒了吗?”
  
  覃曜放了碗:“不如你来酿。”烛火影照之下,她透雪的脸上侵着一股少有的暖意,此话也让覃疏有些受宠若惊。
  
  山川水涯,月升日暮,吐清辉。
  
  覃疏随着覃曜来到她酿酒专用的小酒窖里。海棠果放于干巴巴的一个酒瓮里,好几日了冰竟还未化完。覃曜捏了个诀将海棠果震碎,对身边人说:“酿海棠酒不需曲蘖,放些许蔗糖便好。记住,糖量只增酒的浓度且与甜度无关。”
  
  言罢,见那人亮晶晶的眸子痴痴地望着她,毫无动手之意。她伸手弹了下他的脑门,嘴角扬起一抹柔和笑意:“还愣着干嘛?”
  
  这一弹着实让覃疏落了一拍心跳,眼角眉梢瞬染上了喜悦。他倒是乖觉得很,按照她所说一一照做。
  
  “水为酒之血,用无极水罢。取井中三尺以下,性温,质清。”覃曜续道。
  
  无极水,无根水,酿酒首选之水。忆起从前每逢春雨,轻酒总会接来无根水,存于瓮中常埋地下。需要时取出,用来酿各式各样的酒。
  
  她喜欢看轻酒一脸认真,酿她最欢喜的梨花酿。彼时的覃曜常偷他的梨花酿来喝,后来轻酒得知了,便逼着她学酿酒,尽管她学得并不专心。
  
  轻酒离开以后,她开始静下心来酿酒,一遍一遍模仿轻酒当年的手法酿制有着他味道不同于凡尘俗酒梨花酿的梨花酿。之所以决定在此处创建笑妄谷,也是因了这里有个梨花林,取材方便。
  
  “阿姐,取了无极水之后呢?”思绪被唤回来,她答:“发酵,澄清。”
  
  几日后的一天夜里,覃疏在覃曜的吩咐下再次将海棠酒再度澄清。这坛子海棠酒承载着他对自家阿姐的满心欢喜,相思寄海棠。
  
  覃疏将海棠酒抱来埋在院里的那棵梨花树下,覃曜说,冬末时节便可挖出。借着月光,覃曜靠着门框凝望他埋酒的背影,眼前渐渐变得雾蒙蒙的。她尽力敛了心神,犹豫再三,唤了他一声:“阿疏。”
  
  温软的嗓音在月光下蔓延。覃疏回头望去,见她一双眸子深深地望着他,似乎要把他的模样记在脑中,刻在心间。
  
  覃疏温和笑笑,转过头去埋好了酒。而后走到覃曜身旁,软软糯糯地说:“阿姐,冬末时节,挑个好日子,一起喝我酿的酒,好不好?”
  
  “好。”覃曜嫣然一笑,双目流转,好似满天星辰尽融在眼中。
  
  明日又是一个青藤满翠,风和景明的清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