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引子 向来回首萧瑟处(一) “永德长公主谋逆被诛,如今凤都已经乱了套了。” “她哪里是谋逆,只是因为与太后争男宠,惹急了太后这才被铲除掉的。” “我看不像。这永德公主厉害得很,太后可斗不过她,这其中一定还有别的曲折。” “曲折是有的,却并非你们所想。永德公主的男宠你们猜是谁?他化名谢紫钦,实际上是先前被杀了全家的罗迹老侯爷的遗孤,当年罗家坏事,只有最小的儿子逃到了北朝去,如今他是回来报仇的。永德公主不知真相,却被他骗的失了身失了心,到最后还被栽上一个谋逆的罪名弄死了。他如今倒是巴结上了琅琊王飞黄腾达官运亨通,又袭了老侯爷的文山侯之爵,是凤都城里数一数二的新贵呢。” 众人听得瞪大了眼睛,都想不到其中居然有这样的隐情。半晌有人叹了一声:“当日罗家老侯爷的事儿我是记得的,他家三公子也不知犯了什么事儿被先帝活活打死,之后罗家就倒了架子。” 当年的事情距今日不到十年,许多人都记忆犹新,却一时间没有人接话。 良久,有人幽幽地说:“永德公主终究还是坏在了男人身上。” 登时沉闷的气氛被一声哄笑涤荡无形。永德公主浪荡之名江南人人都知道,只是此刻被人提起,似乎格外有趣一样。 这里是渡口边上的一间小酒馆。夜里赶路至此的人,为了等清晨头一班渡船,便在此歇脚。寒冷的夜里喝上一碗热汤,与萍水相逢的旅人闲谈上三五句,如此便是一夜。 这一夜客人却不多,只有零落的两三桌,都因为最近凤都出的大事凑在一起,口沫横飞地议论纷纷。 唯有临窗的桌边坐着个女子,面朝窗外,背对着堂屋,身形倒是窈窕,满头银发却在暗夜里格外刺目。 夜已深,高谈阔论的人们渐渐支撑不住趴在桌上睡着了,小二过去将横七竖八的杯盘盏碗收拾了,每人送上一碗姜汤。这是老板在渡口边经营二十年的经验,夜深湿寒,一碗姜汤既可以驱寒又能解乏,虽然不值什么钱,却也算是礼轻情意重。送完了其他几桌再转头看窗边,那白发女子似乎也已经有了醉意,原本笔直的腰身弯了下去,斜斜倚在桌上,形成好看的曲线,竟然颇有些柔若无骨的意思。 此处与北朝一江之隔,往来不论男女一概粗豪爽朗,小二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平日见的都是乡野粗鄙的女子,哪里见过这样曼妙的身姿,只是远远望了一眼便觉心头荡漾,脸刷得就红了。只是,那一头银发却与身段截然不合,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妖异感觉。 小二要壮着胆子才能走过去。女子用手撑着头,银发倾泻,遮住了面孔。他静静将最后一碗姜汤摆上桌,不敢惊扰她。正要退下,突然手腕一凉,被她捉住了腕子。 “这是什么?”也许是醉了,她的声音低低哑哑,几不可闻。 “这是……”小二初惊了一下,嘴上便打起绊子来,“这是,这是小店送的姜汤,给客官暖暖身子。”月色下,那只手白得不像肉身,小二在城里观音寺见过白玉雕的观音娘娘,那双安抚众生的手,也不过就如此了。 “有心了。”她轻轻地说,声音似乎无限疲惫,手收了回去。 没来由地,小二心头一松,脚步悄悄后退,刚走开两步,她突然抬起了头,“还有酒吗?” “酒?”他有些迟疑。 “再来些酒吧,”她温和地说,像是在跟他商量,“若论驱寒,还有比温酒更好的吗。” “客官……酒喝多了伤身。” “我明白。”她的语气仍然温和。 然而再没有别的话了。等了片刻,小二才明白这就是不容置疑,有些惊讶地抬起眼,却不防迎头撞见了一张姣好的面孔。 月光落在她的身上,银发熠熠生辉,那却是一张年轻女子的脸,墨瞳朱唇,在银发的映衬下竟格外鲜妍。她的目光明亮,清冷一如夜色,沁透凉意,以至于连小二也不得不承认,也许一壶温酒会比姜汤更合适。“小的这就去拿。”他避开那皎皎的注视,垂目退却。她却不失礼数:“有劳了。” 一壶酒满满地送到桌上,还没来得及斟出来,突然一阵风从门口袭来。小二看见一个身披金边大氅的汉子进来,连忙放下酒壶迎了上去:“客官里面请,客官要喝酒还是……”他的话没能说完,来人目光在店内微微一扫,便直冲着那女子过去。 小二一愣,正要追上去询问,忽听外面人语马嘶一阵喧闹,门帘一掀又进来几名官兵。这次却是熟人,小二不敢怠慢,连忙迎上去招呼:“赵参军,这么晚了还没巡完夜呢?” “别提了!”赵参军一肚子不痛快,将手中马鞭往桌上一扔,一脚踩在凳子上,将店内情形略扫一遍,心中有了底,这才转身坐下。与他同来的还有三个同侪,其中一个姓侯的功曹和小二最熟稔,连声招呼:“快快来些酒菜解乏,娘的这两日快被上面折腾死了。” 小二不敢耽误,好在酒菜常备,立即就送了上来,一边上菜一边打听:“这几日巡防似乎是密了许多,莫非燕回渡出事了?” “何止燕回渡,上游须弥津,下游落霞关,这长江沿线几千里的防线这些天怕都不安宁。”老侯心直口快,张嘴就来。 赵参军几杯酒落肚,脸色好了些,“你们平时也多留意有什么可疑的人,要及时上报。” “这是自然……”小二听了这话就不由自主朝那女子瞟去,见刚刚进来的大汉站在桌边正弯腰跟她低声说着什么,神态看上去颇为恭敬。“难道丁零人又要来了?” 被胡虏铁蹄践踏的记忆已经深刻于南人血脉之中,丁零南侵成了挥之不去的噩梦。位于两国交界的长江一线更是敏感,听到情势紧张,就连酒馆小二这样的升斗小民第一个反应也是丁零人要来了。 然而赵参军却摇了摇头:“现在眼看就要入冬,北虏要预备牛羊过冬的草料,连畜生都吃饭困难,哪儿有余力打仗啊,放心!开春之前他们都来不了。” 这样的回答却更激起了小二的好奇,追问道:“那到底是什么事儿这么大动静,竟然长江沿线都被牵动?” 赵参军手下几个人彼此对视了一眼,老侯干咳了一声,“还不是永德公主的事儿!” 这话一出,立即吸引了先前高谈阔论的几桌客人的注意,纷纷聚拢过来追问:“那事儿究竟是怎么样的?” 就连白发女子闻言也朝这边望过来。 “永德公主真的是被男人骗了?” 老侯不等别人开口抢着说:“也算不得骗,是她自己痴心妄想!咱们这位长公主可是情郎满天下,风流名声都传到江北了,谁敢娶她,那乌龟大王八的绿帽子怕是要捅到天上去了。” 众人又是一片嘻嘻哈哈的笑声。白发女子身边那大汉却是怒从心头起,一拍桌子就要站起来,却被白发女子挽住衣角。大汉怒道:“这说得也太不堪了!” 白发女子淡然一笑:“永德已经死了,由他们说去,怕什么?何况也没说错。” 大汉一愣,见她唇角噙着一丝渺渺的微笑,怡然自得地喝着酒,竟然真的毫不介意,只得长叹一声缓缓坐下,捉住她一只手问道:“豫章旧宅还在,你真不回去?北方马上就要入冬,那种苦寒你受不了!” 女子不动声色地抽出手,为大汉斟满酒,笑道:“我自小听说北方冬天大雪铺天盖地能使山川变色,却从来没机会亲眼看看,这次一定要见识一下。”她举起酒杯送到大汉面前,秋水一样的眸子深不见底:“没想到最终是你来送我,这一杯敬你!” 上卷 引子 向来回首萧瑟处(二) 大汉被她瞧得心头一悠,接过酒杯的手微微发颤,“我会去北边找你,你可愿等我?” 她温和地笑:“父母在,不远游。方僭,你的心意我领了。” 这边众人仍在听老侯高谈阔论着京中的秘闻:“长公主的入幕之宾多得很,第一个叫方僭,攀着裙角从一个小小的骑郎一路升到了明光军左支郎将的位置,后面还有程胄,许山都,也都是羽林军和明光军的郎将。最近宠幸的是一个叫谢紫钦的人,只当也不过是风流债上添一笔的冤孽,谁知道谢紫钦竟然是化名,这人本名叫罗邂,是当年罗迹老侯爷的儿子。罗家被先帝诛了满门,只有这个罗邂逃得性命。他化名入宫成了长公主的裙下之臣,与太后也有私情,长公主被那罗邂姿色迷惑,为了这男人与太后争风吃醋起来,她一个年轻姑娘,哪里是太后的对手,最终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被贬为庶人,自缢死了。她也算是一代尤物,实在可惜了!”众人听了纷纷叹息,也有人笑道:"她就算是倾城倾国又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侯瞪眼:“谁说没关系,老子一直指望着哪天也混进明光军里做个骑郎,就有机会一亲公主芳泽,如今公主不等俺老侯,居然先死了,你们说可惜不可惜?” 这话说得委琐至极,连白发女子也不禁勃然变色。 忽然一声冷笑传进来,有人在门外冷冷地说:“你也配?!” 话音未落,突然门帘被掀起,十几个一色锦衣裘氅头戴乌冠鬓插金翅的武人鱼贯进来,小小的酒馆中顿时乌压压一片站满了人。赵参军等人听见声音时已经跳了起来,抽出佩刀喝问:“什么人!” 不料刀才露刃,只见寒光闪动,一眨眼,这几个人已经被十几柄唐刀架住了颈子。 赵参军大惊,只觉颈间寒气凌人,皮肤隐隐生痛,对方似乎丝毫不将自己这重镇武备都统放在眼里,颤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刚才说话的声音响起:“明光军都尉将军罗邂。” 赵参军老侯等人都是一震,循声望过去,只见一个银袍锦服的年轻人面罩寒霜袖着手不紧不慢从外面进来。 罗邂这个名字刚刚还被众人拿来调笑,此时本尊出现却是人人凛然。他周身裹着一层寒气,双目凝光,神情冷诮,目光所过之处,无端就是一股寒意袭至。赵参军官场打滚十几年,见机极快,连忙拱起双手:“不知是文山侯驾到,卑职失礼,还请大人恕罪!”他本想施礼,一动才发觉脖子上还架着刀刃,当下不敢造次,苦着脸告饶:“大人,卑职们也是为朝廷效力的,纵有得罪的地方,还请大人以大局为重……” 罗邂却不给他把话说完的机会,直接打断问道:“刚才是谁在放厥词?” 赵参军等人一愣,几个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老侯的身上。 罗邂挥手,将几个人制在中间的唐刀后撤,留出空间让他走到老侯面前,眼皮也不抬一下地问:“是你说的?” 老侯见无从抵赖,只得硬着头皮梗起脖子呛声:“是我说的,怎么样?” 罗邂抬眼盯着他,突然扬手,只听“啪”的一声,老侯脸上已经火辣辣挨了一巴掌。这一掌打得极重,老侯的口鼻登时鲜血横流。罗邂冷笑:“这是替长公主打的。”说完夺过身边一名明光军的刀,扬手劈下,刀鞘重重砍在老侯的肩膀上,打得他闷哼一声,腿一软,跪倒在地上。 罗邂哼了一声,将刀扔还给部下,“这是我打的。” 众人都料不到他出手如此狠辣,不禁咋舌,彼此对望,一时拿不准主意该如何应对。 罗邂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赵参军:“奉旨追查重犯,这个人你们见过没有?”他一边说着,手上亮出一幅画像来。 赵参军等人凑过来看了一眼,心头雪亮,不敢怠慢,躬身道:“此人叫方僭,这两日接到上峰的通知,卑职们加紧巡查,正是为了缉拿此人。” 罗邂冷笑:“是缉拿还是窝藏,你们可计较明白了?” 赵参军变色:“罗大人这话什么意思?” 罗邂招过手下一名骑郎:“冯二,你来说。” 冯二越众而出,施了一礼:“是!”他转向众人,朗声说:“经查,方僭是永德公主谋逆案中合谋,已被通缉多日。” 赵参军手下早有对罗邂等人跋扈不满的,冷冷插话:“这还用你说?你当我们兄弟大半夜到这儿来干什么的?” 罗邂的声音像一支冰锥子:“非议皇室,亵渎公主,你们是来讨打的!” 赵参军拦住手下不让他们再惹事,冲着冯二道:“这位兄弟请继续。” 冯二见他颇为客气,神色也和缓了些,“夜里接到密报,有人发现了方僭的行踪,罗大人带着兄弟们一路循迹追踪到了这里。” 罗邂瞧着赵参军冷笑:“你既然早就到了,想必知道此人的行踪?” 赵参军的面色登时变得十分难看。他确实为抓人而来,却没来得及仔细查问就已经让罗邂一干人制住。假若罗邂所说不假的话,这会儿功夫只怕一切都晚了。 果然,小二颤颤巍巍地问:“几位大人,画像能让小的再看一眼吗?” 罗邂一言不发地递过去让他仔细看,自己则留意观察对方的表情。果然小二看清画像就怔了怔,不由自主朝角落里望过去。 罗邂一挥手,立即几个明光军骑郎朝着他看的方向扑了过去。窗边那一桌上早已经没了人,只留下杯盏盘碗,似乎在嘲笑着他们反应的迟钝。罗邂面色铁青地逡巡,在角落里发现一个小门,门虚掩着,外面哗哗水声响动,他喝道:“追!” 明光军们扑了出去。 罗邂却留在店中,又回到桌旁,这里似乎有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他发现桌上有两只酒杯,心中一动,问:“他和谁在一起?” 小二被这群凶神恶煞的骑郎吓得话都说不利落,抖抖索索地说:“一个,一个女子……” 罗邂蓦地回头,死死盯住他,喝问:“什么样的女子?” 外面传来骑郎们的呼喝声,有人进来汇报:“大人,捉到了!” 罗邂顾不得再问,飞快地冲了出去。 小门外面就是一个小小的栈桥,这本是店里进货用的私桥,平日很少有人使用。几个骑郎将那大汉按在地上,等待罗邂的处置。罗邂正要说话,忽听江面上遥遥传来桨声,他一怔,顿时醒悟,拔脚沿着栈桥追了出去。 江面上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雾气,罗邂追到了栈桥的尽头,极目搜寻,在层层雾霭后面,隐约发现了一叶轻舟,舟上似乎立着一个人,却无论如何也看不清到底是个什么人。罗邂不知哪里冒出了异样的感觉,仿佛舟上的人正用一种冰冷嘲讽的目光看着他。这种目光!唯一拥有这种目光的人不是已经死了么,是他亲手将尸体送出宫去,亲眼看着人掩埋的。那种异样的感觉让他心里发毛,无法抑制地大声吩咐手下:“照亮!” 跟在他身边的冯二连忙从身上解下弓,取出一支箭将箭头沾油点燃。罗邂一把夺过来,亲自张弓搭箭,熊熊燃烧的箭头,一股热气扑面而来。他朝天射出火箭,顿时火光在夜空里划过一道轨迹,将将擦着小舟边上落下,这惊鸿一瞥,已经足以让他看清小舟甲板上立着的是个身裹风氅,头戴风帽的女子。看不清她的脸,甚至看不出她的体态,但那身姿却早已经烂熟于心。 罗邂心头大震,仍是不敢相信,喝令手下:“放火箭,一起放!” 顿时弓弦颤动之声响遍江面,十几支被点燃的火箭射向天空,又向着江面坠落,夜空被渲染成璀璨的绯色,在江面上形成一道道彩虹一样的倒影与空中那一条条由火焰交织而成的火带交相辉映,将那个人的身影缠绕在了中心。 船上的女子似乎也被夜空里奇异的景象所吸引,向天空抬头张望,风帽滑落露出满头银丝,在夜里的江面上格外刺目。 罗邂张大嘴,想要说的话全被这银光堵在了胸腔里,喉咙只能发出简单令人不明其意的微弱声音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他的震惊,就在火箭纷纷坠落的那一瞬间,她突然转头向他望过来,满含着嘲讽意味的目光在火光熄灭前的最后一丝光亮里闪动,那眉眼间,嘴角畔,熟悉的讥笑缓缓绽开,迅即随着火光的熄灭而隐入夜色。 直到夜色重新笼罩了江面,冯二才回过神来,察觉到上司异乎寻常的缄默。他要揉揉眼睛,才能重新适应幽暗的光线,发现罗邂死死盯着已经看不清任何东西的江面,露出古怪的笑容来。 “大人,你怎么了?” 罗邂吃力地抬起头,苍白的面色在黑夜里格外惹眼。他咬牙笑了一下,摇头,再笑,笑声凄惶,令听者耸然动容。 上卷 第一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一) 凤都城本是前朝陪都,因地处江南平原,紧邻渌水,水陆交通便利,又有锦山做倚,地势虽然开阔,却有着天然屏障,素来就是皇室避寒的胜地。自西北丁零人兴起以来,旧都频频受蛮族侵扰,朝野无心相抗,衣冠世族相继南迁,到前朝国都失守后,更是举朝南渡,偏安江南直将凤都做故都了。 近百年经营下来,凤都城中水道纵横,桥梁繁多,水上各式船舶往来频密,而陆上街道狭窄,街旁商铺林立行人如织,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年定都长安时开阔规则的布局,反而因着水道的切割和豪宅间街巷的交叉,形成了如蜘蛛网状的散乱布局。 建在这蛛网最中心位置的府邸辉煌豪奢,冠绝凤都,不仅门楣上高挂武都侯府的匾额,更有描金双凤的琉璃瓦当在阳光下闪着骄傲的光芒。因为府邸的主人武都侯龙霄尚先帝长女永嘉长公主,这里也被凤都人称作公主府。 这一日难得执掌宫廷宿卫的龙霄没有一大早出门,起来先是在花园里练了一路剑法,与府中姬妾们调笑了一阵,想起来前些日子手下也不知从哪儿弄来一对剪了舌头的鹦鹉,便让人找来挂在廊下亲自教着说话。 那鹦鹉大概是来自江北,不知跟谁学了满口北腔,稀奇古怪的发音把一群过来凑热闹的侍女们惹得哈哈大笑,一句“若耶溪边女,采荷大堤下”生生给念成了“罗列七八驴,待客大蹄下”气得龙霄连连笑骂“你才蠢驴,用驴蹄子待客。” 众人正笑得热闹,突然从屋里出来一个极美的侍女,沉着脸呵斥:"公主都还没起,大清早就在这里喧哗,这是谁教出来的规矩。" 公主府中上下人等都知道驸马龙霄素行浪荡,爱与年轻貌美的侍女们调笑,府中与他多少有些暧昧的女人多不胜数,就连永嘉公主也对他这毛病无可奈何,唯独这位两月前刚作为公主掌镜侍女进府的离音却对驸马从来不假辞色,张口训斥,竟像她才是主人一样。 见她一出来就把一群人吓得噤声,龙霄颇觉扫兴,挥挥手:“散了吧散了吧,都干活去,别聚在这儿讨没趣了。” 大家见他并不跟离音计较,知道他是不愿意得罪公主,也就都讪讪地散了。有个貌美的侍妾碧鸳自持受宠,临去时不甘心地朝离音剜了几眼,啐了一口,愤愤离去。离音只当没看见不予理睬。 一个相好的侍女团儿追上碧鸳,笑道:“姐姐好大胆子,连她也敢得罪。” 碧鸳不以为然:“她又是哪儿来的凤凰了?还得罪不得?我看连只野鸡都不如。” 团儿连忙扯住她的胳膊:“姐姐千万别乱说,你知道她是谁吗?她以前可是永德公主身边的人。” 碧鸳一怔,停下脚步,失声道:“原来是她,难怪……”难怪什么却没有再说下去,也不理睬团儿,自己低头匆匆走了。 离音见场面清净了,转身又进了屋,眼皮子都不抬一下,完全没把龙霄放在眼里。龙霄倒是不生气,嘻嘻一笑,也跟了进去。 屋里摆设极尽奢华,珠帘檀木,金猊彩屏,重重叠叠,金明闪动。正是将寒未寒的时节,熏笼里点了上好的细银碳,只微微一丝暖意,并不觉热气,倒是碳里揉了上好的灵犀香,让整个房间都弥漫着淡淡的冰菊清香。 通常侯门深府的屋子,一味讲究宽檐深屋,光线很是晦暗。龙霄却不愿流俗,因有琉璃屋顶,索性让工匠在屋顶上开了窗,用琉璃瓦覆盖,天光穿透下来,被滤成碧色,与绯色帐子交映,屋里器具一律用和田暖玉,与这样的光线相称,流光溢彩,宛如仙境一般。 离音见他进来,并不理睬,带着两个十三四岁的侍女各自捧着盥盐,澡豆,漱杯等物往玉屏风后面去。龙霄知道这是永嘉醒了,也不急于进去,隔着屏风学那鹦鹉梗着舌头说:“户勒敕勒,赎的寇喝?” 里面永嘉公主扑哧一笑,数落他:“多大人了,如今也是摄政辅国的重臣,还这么没出息,倒跟个扁毛畜生学贫嘴了。” 龙霄哈哈一笑,“只要能让夫人开怀一笑,学学有何不可?公主知道说了什么?” 里面传来一阵漱口的声音,过了片刻才听公主懒洋洋地说:“那鹦鹉是离音在喂,你问她。” 正说着,离音已经端着水盆从里面出来,面无表情瞧了龙霄一眼,平平地说:“夫人醒了,睡得可好。” 龙霄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嘿嘿一笑,绕过屏风进到里间去。永嘉刚在床上洗过脸,素面披发,两颊莹润灿若桃花,一双眼睛水汪汪笑盈盈瞧着龙霄,手指头一勾,“你过来。” 龙霄的魂都被勾到天上去了,趋身过去凑到她面前,也不理睬还有两个侍女在,谄媚地问:“夫人有何吩咐?” 两个侍女见状,连忙偷笑着退了出去。 永嘉勾住龙霄的颈子,红唇送到他嘴边,吐息里满是玫瑰香味。龙霄登时觉得即将入冬的天气竟然热得让人开始冒汗。永嘉贴住他的唇,吃吃笑着问:“昨夜去哪儿了?” 龙霄一边往她颊边蹭一边笑道:“明光军又跟羽林军打起来了,去处置那一摊子烂事,后来见天也快亮了就没来闹你。” “骗子!”永嘉一记巴掌拍在他脸上,冷笑着推开他:“身上还带着那贱婢屋里的味道,你就敢在我面前肆无忌惮,真当永德死了我们姜家就任你们欺负不成?” “你”龙霄没料到她翻脸比翻书还快,捂着被掴的半边脸哭笑不得,脸色转了几转,悻悻地说:“嘴里的贱婢可是太后,也不怕这张嘴惹祸?” 永嘉抄起身边的枕头朝他扔过去,“是太后还不是你干的好事!亏你还有脸来说,害死我妹子你们也不怕她的鬼魂来索命!” 龙霄倒是身手敏捷,飞快躲过暗器,知道跟她没有道理可讲,上前不由分说一把将永嘉搂住,翻身压在身下,咬着牙笑道:“这泼妇,看我如何整治你!”边说着,已经顺手扯下她的衣衫,用嘴堵住她的惊呼咒骂,扯下床帐。顿时床中红浪翻滚,春色无边,天翻地覆了起来。 屋外廊下,离音正给鹦鹉换水,里面闺房之声此起彼伏,终于听不下去,转身离开回自己住的西厢房去。 中秋宫变永德长公主获罪被赐自缢,紫薇宫里的太监宫女多受株连,唯有离音受永德全力保全,临去前拜托龙霄护持,得以全身而退。大难中苟全性命之人来到公主府中可谓身无长物,虽然龙霄永嘉夫妇并不曾怠慢,但离音却谢绝了各种赏赐赠与,屋中除了必要的用品外,再没有别的装饰摆设。 算来距离那个晚上也不过才过了十几天,她的生活已经天翻地覆和以前完全不同。她是永德长公主调教出来的人,胸襟气度都与常人不同,却也只能屈居在这个武都侯府中,做一名伺候梳妆掌管妆奁的侍女而已。这是长公主给她安排的生活,给了她安宁和保护,却令她几乎要窒息。离音忍不住想,如果换做长公主如此偃旗息鼓,她会是什么感受呢? 如此对着窗户枯坐了半晌,忽然见龙霄的贴身侍从青奴匆匆进来,怕他惊扰了主屋里两人,连忙迎出去拦住他问:“怎么乱闯起来了,就没人来通报一声?” 青奴擦了一把汗,着急上火地说:“要能找到人通报哪儿还用我来啊!外面来了个人要见驸马,驸马早就吩咐了今日不见人,可不管怎么说就是说不通,非逼着我立即就来传话,不然就要自己闯进来。” 离音皱眉,“什么人这么放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由得他乱来?” 青奴说:“来的是文山侯。” 上卷 第一章 美人如花隔云端(二) 离音先是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登时怒容满面:“罗邂?他来干什么!”中秋宫变永德获罪,一切根由都源于罗邂的背叛,若说离音在这世上有什么人是恨之入骨的,那就非罗邂莫属了。 她竖起眉,正要再说什么,龙霄已经穿戴整齐从里面出来,笑嘻嘻地“咦”了一声,“他如今是琅玡王身边的红人,怎么想起到我家来了?难道不怕离音姑娘剥了他的皮?” 他这么说,离音反倒不好发作,瞪了龙霄一眼,转身要走,却被他叫住:“你不跟我一起去看看么?” 离音冷笑了一下:“你就不怕他知道我在你府上?” 龙霄哈哈大笑:“知道了又如何,他罗家还能打上门来?青奴,咱们去看看。”一边说着,径自带青奴出去。 罗邂早已经在书房等得不耐烦,见龙霄不紧不慢地进来,耐着性子寒暄完,待青奴给两人上了茶出去,来回踱了两步,终于决定开门见山。他两手撑在书案上,逼近龙霄,盯着他的眼睛问:“我就问你一次,永德究竟死了没有?” 龙霄扑哧一声笑出来:“这是怎么了?想是昨夜佳人入梦,又动了你哪根经脉?当初只有你在场,,这冷不丁突然跑来问我这句话,文山侯,你以为你还是当日谢紫钦么?再说,人是你去葬的,就算当初没死,到如今只怕也早就被你给闷死了。” “你!”罗邂暴怒,指着龙霄半天找不出反驳的话来:“是你亲眼看见她死的!” 龙霄不为所动,用折扇拨开他的手,懒洋洋地一笑:“这么重要的事儿你没赶上,这能怨谁?” “我当时什么都不知道!”罗邂暴跳如雷地辩解,当时的情形不顾这些时日来的抑制,一幕一幕重新浮现,“她把我弄昏了……”他的话音在看见龙霄唇边讥讽的笑意时消失无踪。这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儿,罗邂意识到自己还是着了对方的道。 龙霄唰地一声甩开折扇,优哉游哉地扇着,扇底风起,将秋后的凉意推送到罗邂面前,自然还伴随着他轻描淡写的托辞:“反正人是你埋的,尸是你验的,这会儿跑来戳着别人的鼻子喊上当,罗大人,你也不怕传出去让人笑话。” 罗邂冷静下来,冷眼打量龙霄,心头渐渐雪亮。他没有否认!对于永德生死的谜题,龙霄始终没有给出确切的答案,那么,就不是自己眼花了。 他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覆住脸,只觉一股酸恸从心底深处冒了出来。这一个多月来,像荆棘一样缠绕在他五脏六腑上的疼痛,把他捆成了囚犯,让他彻夜不寐,害怕一闭眼就会看见那个凄冷的夜里,逐渐消失在覆土下的苍白的脸。 那一夜月色如玉,她敷着白粉的脸在月光下惨白一片,唇间的胭脂色,颊边的淡金色花钿都看上去无比诡异妖媚。此刻想起来,他不敢确定被自己埋葬的究竟是谁。 “我看见她了。”近乎示弱的声音从手掌下传出来。 龙霄手中的扇子蓦地一收。他垂目细心整理好留在外面的扇骨,忽而轻声一笑:“死人复活?这可奇了。” 罗邂的手放下来,盯着龙霄,这回无比确定:“她还活着!” 龙霄盯着他,笑意不减,眼中却渐渐漫出了寒意,语声却愈加轻佻起来:“罗大人,先长公主……哦不,她已经被废为庶人了,这个女人好歹是你曾经的未婚妻子,为了你得罪了那么多人,为你孤注一掷,不顾一切,难道连她死了你都还不放过她?死都死了,你自己眼花看混了吧?” 罗邂听出他话中规劝警告的意味,疑惑地抬起头问:“当初她可是要跟我联手收拾你,你倒帮她这么多?为什么?” 龙霄向后仰靠在椅背上,摇着扇子慢条斯理地说:“你在北朝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好猎人都要放过最凶猛强壮的公狼吗?因为这样来年狼群才会更加壮大……”他冲罗邂挤挤眼睛,“收获更多。” 罗邂的脸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一言不发转身就走。 龙霄站在门口高喊送客,立即有在书房伺候的下人小跑着一路领罗邂出去。龙霄手中的扇子慢慢停了下来,脸色也变得异常严肃,“青奴!” 青奴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 “去明光军大营,给我把他们这半个月的巡防档案调来。尤其是咱们罗大人,都巡了什么地方,捉到什么活口没有,都给我打听清楚。” 青奴响亮地答应一声:“是!” 龙霄这才回头皱眉看他:“这么咋呼可不成,这事儿不能让别人知道。” 青奴赶紧压低声音,低声答应:“明白!” 上卷 第二章 何处初雪漫胡天(一) 至正七年的第一场雪下了一整晚,到清晨方才牵扯不清地渐渐止住。天色被雪光映得额外明亮,即便隔着窗帘床幔,也足以让人看清身边的一切。 平宗就正在盯着身边的女人出神。身下到处都是一夜荒唐的痕迹,衣物凌乱地抛在床下,被褥堆在脚边,床幔只有一半放下,另一半晃悠悠挂在黄铜鎏金的钩子上,还在无风自扬。床单早已经皱得不成样子,被那个女人卷在身下,与两条雪白的大腿纠缠在一起。她的右脚脚踝系着一个银质的铃铛。平宗的目光顺着她的腿向上看,白皙滑腻的肌肤比外面的雪色还要刺目,她趴伏在床上,腰肢柔软纤细,从臀到肩形成好看的起伏线条,圆滑的肩膀一半裹在绫缎床幔的后面,乌黑的长发披散,遮住半张面孔,却遮不住她又长又翘的睫毛。 平宗顺手拨开她颊边的发丝。天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形成一层近乎深紫的光晕。她脸上还带着没有完全褪去的潮红,感受到他从头发滑落腰间的手,猫儿一样睁开眼,冲平宗露出个慵懒的笑意来。 “你是谁?”他欺身过去,趁着她翻身整个人覆在她身上,手游走在她的胸前,贴近耳边低声问。 她却狡猾地躲过他的挑逗,小鱼一样从他怀中滑了出来,扯过缎被盖住身体,“我?我就是我。”声音娇慵,还带着欢爱过后特有的暗哑,听得平宗心头猫挠一样骚动不安。 “是问你的名字。”他哪里容她逃脱,握住一只白玉一样的脚踝,顺着小腿肚细细密密地亲吻,一边锲而不舍地追问:“你叫什么名字?” “一定要有名字吗?”她似乎有些不以为然,却也并不再坚持,目光落在窗外积雪的屋顶上,说出自己的名字:“初雪。我的名字,叫初雪。” “姓什么?”他并不满意,一定要弄个明白。 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表情变得透明,但随即那种慵懒的笑意又回来,眼波流转,手从他的脸颊一路轻拂到胸膛前,手掌按在他心跳的地方,淡淡地说:“没有家的人,也没有姓。要不然你帮我想一个吧。” 他于是哈哈笑了起来,“这样倒是洒脱。不如就姓玉吧,像玉一样温润诱人……”话到后面变得含混,他忙着去品尝像玉一样温润的肌肤,有些无暇他顾。 她搂紧埋在自己颈侧的头,手插进他的头发里,咯咯地笑,像个耐心的主人纵容宠物与自己的亲昵,声音却出奇地冷静:“我姓叶,树叶的叶。” 但主人不会一直耐心下去,她只给了他一小会儿时间,随即便推开他,翻身下床,脚踝上的铃铛响个不停。平宗不满足,抓住她的胳膊问:“你去哪儿?” 叶初雪回眸一笑,长发落在肩上,越发衬得她肤色如玉,“去嫁人。” 晋王平宗遇见这个女人,是在长乐驿。 长乐驿距离昭明五十里地,平宗带着亲卫巡视沿江各处布防已经出来了半个月,昭明是最后一处关防。天气渐冷,按照计划,这次巡视完后,他就该将驻跸转移到龙城去。北方严寒,入冬前有太多的事务要处理,身为北朝的摄政王,军政大权都在他一个人手中,很多事情却不得不亲力亲为。 平宗少年时是军旅出身,此后虽然高官显贵,养尊处优,却始终保持着军人的干练风格,巡视布防照例不用车驾,只带着一百二十名贺布亲卫纵马奔驰在长江防线上。丁零男儿,各个都是天生的骑手,摄政王麾下自然都是最好的天都马,日行百里毫不在话下。他们一大早从临川出发,计划在长乐驿休息,要赶在天黑前到达昭明。 那个女人就出现在长乐驿。 一群汉子都又累又饿,闹哄哄在馆子里吃着羊肉汤饼,平宗自然不跟他们一起,但也只是用屏风围出个隔间来,让两个亲随伺候吃饭。吃的东西也没有太大不同,照样是羊汤面饼,只不过装羊汤用的是细瓷碗,面饼被切成了整整齐齐的菱花形状,盛在盘子里送上来。驿丞干了一辈子,眼睛毒得很,虽然不知道他的身份,但光看这阵势也知道是个得罪不起的人,专门命人温了酒给平宗送来。平宗却自律甚严,这一趟出来约束这帮亲卫白天不能喝酒,自己自然也不能破戒。 “楚勒,去把酒退了,咱们不喝。”他埋头喝羊汤,头也不抬。 驿站小二手足无措,连忙解释:“这是我家驿丞大人额外送的,大人……”他嗫嗫喏喏有些说不下去。 平宗抬头看了他一眼,知道是怕回去被上司责骂,冲楚勒使了个眼色。楚勒会意从怀中掏出两枚铜钱,拇指一弹抛给他:“接着。” 小二惊喜,连声道谢。 突然听见有个女人笑道:“好酒不能温两遍,退了岂不可惜。” 原本热闹的外间突然变得鸦雀无声,只有一只铃铛,随着脚步起伏轻轻响动。那个女人就这么赤着脚,披着发,带着她脚踝上的铃铛,穿过一百二十个汉子火辣辣的目光,走进了平宗那个小小的隔间。隔间里只放着一个矮几,平宗趺坐 在几后,眼看着这个长衣飘飘的女人走到矮几的对面侧坐下,身子软软地靠在矮几上,笑眯眯地问他:“将军这酒要是不喝,可不可以赏了我?” 最先反应过来的还是楚勒,他和另一名亲随焉赉几乎同时动作,一起扑上去把那个女人架开喝问:“你是什么人?哪儿来的?想要干什么?” 平宗眯着眼不动声色地一边瞧着她一边吃汤饼,外面的贺布亲卫听见里面的动静才回过神,立即涌过来十好几个人,都被他没好气地挥手斥退:“吃你们的去吧,她要是个刺客这会儿早就得手了,还等你们来?” 那女人毫不反抗,一任楚勒和焉赉把自己全身上下摸了个遍,秋水一样的眼睛只在平宗身上打转:“还是殿下明白事理,不过是来讨口酒喝,这么大惊小怪,真让人伤心。” 楚勒他们没有搜出任何结果,不知道该如何处置,只能讪讪地掰住她的双臂等待平宗发落。 “行了,她要想对我不利,只能用头发把我勒死。别大惊小怪的,都下去吧。”平宗打发走楚勒焉赉,又上上下下地打量她。显然那两个人毫不怜香惜玉,把她的胳膊给扭痛了,正带着些微委屈的神情揉自己的肩膀。平宗拿过一只空碗,把酒倒进去,往几上一放,“不是要喝酒吗?还站着干什么?” 她挑剔地看了一眼,皱着眉:“虽然不是什么好酒,可哪儿有用碗喝的?” 平宗呼噜呼噜把羊汤泡饼一口气吃完,才淡淡地说:“军中都是这么个喝法。再说,是你找上门讨酒喝,给你什么你就喝什么吧。” 她眼波流转,似笑非笑地看了他片刻,点点头:“有道理。”说完捧起碗仰头一口气把酒喝了个精光。 这回平宗轮到动容了。乡野间自酿的酒大多粗烈,即使丁零的汉子也未必能这样鲸吸长川地灌下一大碗去。他目光如炬,早已看出这女人手脚皮肤白细,面容保养精致,骨骼匀细,与北方妇人绝不类同,大概猜出应该是从江南来的,倒是没想到喝起酒来如此豪爽。 “有意思!”平宗向前用手肘支在几上,伸手捞起她一缕头发,送到鼻端嗅了一口,问:“酒也喝了,你还想要什么?” 女人目光灼灼,带着一丝挑衅:“你!” 于是便有了这一夜的荒唐。 平宗觉得自己异常大方,满足那女人的每一项要求。为了她甚至改变行程,当日就屯驻在长乐驿,不急着往昭明赶。然而一夜风流之后,换来居然是嫁人两个字,看着那女人穿好衣服往外走,他气得几乎要笑出来。“你站住!” 上卷 第二章 何处初雪漫胡天(二) 叶初雪回头看着他微笑,似是对他的反应有十足把握:“你我不过萍水相逢,一场露水姻缘,我不走,难道你还要带我回你的晋王府?” “你究竟是谁?”他再次问。这一回神色肃穆,已经不见丝毫戏谑。这女人对他的身份了若指掌,分明是有备而来,然而厮混了一夜,却连她的目的都不知道,这一切都让平宗十分不舒服。 她笑了笑,果然不接他的问题,过去把门打开,外面的寒风一拥而进,将她的衣袂掀起,翩翩欲飞。寒意登时充满了房间,她回头体贴地说:“小心别着凉了。” 这女人言行完全无从揣测。平宗愣了一下,回过神来飞快地拎起自己的狐裘大氅追过去,把已经一只脚踏出门槛的叶初雪拽了回来。“连鞋都不穿,你倒是不怕自己冻着?”他笑着,用狐裘把她裹住,打横抱出门。叶初雪终于现出一丝惊慌:“放开我!” “你不是要去嫁人吗?好,我送你。”终于掌握了主动的平宗,笑呵呵在她惊呼声中往外走。 这是驿站最好的院子。下了一夜的雪,满庭琼花,地上的新雪如同美玉一样洁白无瑕。平宗抱着叶初雪,在门口稍微站了一下,贴在她的耳边笑嘻嘻地说:“其实我更喜欢你姓玉。” 初雪扭过头去不理他,耳根却已经染红。平宗惊讶,这女人居然还会害羞? 一出院门就看见门口停着一辆车,楚勒和焉赉在跟一个梳着双环髻的侍女说着什么。平宗耳力极好,隔着一段距离听见侍女的声音:“我来接我们家主人。” 楚勒焉赉互视一眼,满脸疑惑,楚勒问:“你家主人是谁?” 侍女已经看见了平宗怀里的叶初雪,笑道:“那不就是吗?”她迎上去,冲平宗施礼笑道:“多谢将军送我家主人出来,今天是她大喜的日子,主人吩咐我一早来接她。”她说话的时候,水汪汪的眼睛只盯着平宗,仿佛完全看不到被他抱在怀里面色尴尬的叶初雪。 走到近处看清楚,那车上果然披红挂彩,悬着红灯笼,完全是迎亲的架势。平宗越发觉得有趣,笑道:“没想到平白碰上这么个喜事儿。既然碰见了,不去恭贺一声也说不过去,你家主人这是要嫁到哪儿去?何时行礼,到时我也去讨杯喜酒喝去。” 侍女抚掌笑道:“将军亲临,自然能让主家门庭生光,我代主人先谢过将军了。”她到这时才瞟了一眼叶初雪,见她两手勾着平宗的脖子,头向后仰,望着彤云密布的天空一言不发,抿嘴笑了笑,说:“娶亲的是昭明武库守备严若涵大人,昏礼定在亥时三刻,将军届时若是有空,还请大驾光临。” “居然是严若涵?”平宗惊诧地低头看看初雪,她也正似笑非笑望过来,目光中有太多不言而喻的东西。事情越来越有趣了,平宗嗤笑一声:“严若涵那老东西怎么也有六十多了吧?居然有这样的艳福?这个喜酒还真是非喝不可了。”他说着,过去将叶初雪送到车上,松开手不忘拍拍她的脸蛋:“放心,我一定会去。” 叶初雪仍然一言不发,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低声说出一个名字来:“赫勒敦!” 平宗一怔,如遭电殛。 叶初雪再不看他,转身坐进车厢里,将车帘放下,吩咐道:“走吧。” 那侍女虽然言谈老道精明,却对她的吩咐一丝都不敢违抗,匆匆向平宗行礼,道了一句:“将军到时可一定要来呀。”便转身进了车里。 车夫的鞭稍在半空劈出一声脆响,两匹马扬蹄长嘶,雪泥四下溅得老高。 叶初雪正靠在车厢里养神,似乎十分疲惫。侍女进来,见她这个样子,连忙过去把她身上的裘氅拢紧,又拿过一张貂皮盖在她被冻得通红的脚上,小声责备:“也太不爱惜自己了,要是冻坏了可怎么办?” 叶初雪笑道:“不是不让你来么?连我的话都不听了?酒呢?快给我喝一口,快冻死我了。” 侍女沉下脸:“大清早就喝酒,你不要命了。” 叶初雪也不说话,可怜巴巴瞧着她,直看得她不忍心,只得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玉葫芦放在面前:“只许喝一口,暖和了就行。” 叶初雪接过来喝了一口,心满意足地叹了口气:“晗辛,幸亏我还有你。”她似乎极其疲惫,说完便又闭上眼:“我睡会儿,到了叫我。” 晗辛看着她的样子,忍不住伤感,却压抑着不流露出来:“好,你好好休息吧。” 直到马车走远,平宗才回过神来,回头望向楚勒的时候面色已经不善:“怎么样?” 楚勒来到他身边,低声汇报:“昨夜撒出去的人还没有回来。我问过驿丞,从来没见过这女人。将军的行踪虽然不是机密,但寻常人也不会掌握,这女人的来历太诡异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答案,平宗皱眉:“不能照着寻常的路子查,你们动动脑子。” 楚勒认真想了一下,试探地问:“我让人去方圆百里的所有妓院查看……” 平宗忽地回头,似乎想说什么却又忍住,勉强压抑着情绪,只是说:“那种地方养不出这样的女人,不用费这个神了。刚才的话你也听见,她要在昭明落脚呢,昭明……”他意味深长地淡淡笑了一下,“问问落霞关的人吧。” 说完平宗转身往院子里走,一边吩咐:“准备一下,咱们中午赶到昭明去。” 上卷 第三章 樽前聚散少悲欢 上 南北两朝划江而治,长江就成了天然的边界屏障,唯一的例外是落霞关。落霞关是先帝当年力挽狂澜击溃丁零骑兵阻止北方蛮族进一步南下的地方,自那年丁零溃败后,就再也没能在落霞关前进一步。这里成了南朝在江北的唯一一处国土,自然也就成了南北双方各种情报集中交换的地方。而在北面与落霞关一山之隔的,就是北朝在南部边境唯一的陆上重镇昭明。 楚勒指派了一名亲信飞马翻过昭明山,乔装改扮后进入落霞关,找到这边接应的人打听了一番之后匆匆离去,几乎同时,落霞关里一只信鸽腾空南飞,过了江在燕回渡落下,另一只信鸽接力传递消息,一路南飞,换了三只鸽子,到晚饭时分,消息就送到了凤都城皇宫南边的一排公廨院中。不久公廨里有人飞马奔出,前往明光军大营传令,消息被层层转达,最后终于送进了凤都城外紫微湖畔一处宅子里。 这里远离凤都最繁华的地段,却因为临湖幽静,是一处避人耳目的好地方。这里本是罗家旧产,当年罗家灭门的时候被充公,到罗邂回来后才想办法重金购回,作为自己在城外的一处居所。 听完来人的报告,罗邂也顾不得晚饭只吃了一半,匆匆带了几个人就出门去。与此同时,在院外树林里暗藏的“钉子”将这一切动静都记下来飞快地汇报给了龙霄。 其时龙霄刚从宫中轮值完回到府上,换了衣服进来和永嘉公主说笑了一会儿,环顾周围不见离音,于是问:“离音哪儿去了?” “摆弄鹦鹉去了。”永嘉坐在梳妆镜前,正小心往额间贴金钿,光色渐暗,她贴了几次都没有贴正,不由心浮气躁,冲窗外高声吩咐:“去看看离音在哪儿,快把她叫来。不伺候我也就算了,连驸马都怠慢了,我看她是想挨板子。” 龙霄自然听得出她话外的意思,笑嘻嘻蹭过去挨在永嘉身边坐下:“不过随口一问,你瞧瞧你着酸劲儿。” 永嘉推他:“你让开些,把光都挡住了。” 龙霄反倒更腻过去,从她手中接过金钿:“我来给你贴。” 永嘉白他一眼,“怎么敢劳动驸马干这些琐碎的事儿,你的手是执枪握剑的,贴花钿可是大材小用了。”话虽如此,却也就势放了手。 “这个点儿了,你还要出门?” “嗯,进宫。”永嘉盯着铜镜,指挥龙霄:“再往上点儿,哎,别太多,对,这样就好。” 龙霄细心贴好,又用手指稳稳压了压,才不经意地问:“这会儿进宫?宫门就要关了。” “晚上就在宫里住,不回来了,你别等我。”永嘉拿起眉笔,瞟了一眼龙霄,“怎么?你不是刚从宫里回来吗?还舍不得?要舍不得就再跟我进去。反正你执掌内廷宿卫,进出皇宫比我还要方便。”她凑到镜前,细细描画着眉毛。 龙霄失笑:“我还进宫干什么?好不容易才放出来。你去干嘛?别动,这儿没画好。”说着不由分说接过她手中眉笔,为她补妆。 永嘉任他给自己画,沉默了一小会儿,低声说:“今天是我母妃的忌日。” “哦……”龙霄放下手中的笔,有些意外:“我倒是第一次知道。” 永嘉凄然笑了一下,“母妃不得宠,身子一直也弱,我七岁的时候就被送到李妃那儿养,说是她病得厉害,怕把病过给我。从那以后就再没见过她。她死的时候父皇在汤泉宫避暑,到底也没回来。她就那么孤零零地去了。我也是过了好久才听说了,那时候小,不知道该怎么办。还是阿丫陪我去母妃寝宫祭拜。从那以后她每年都陪我去,如今连她也死了。”永嘉说到这里转过头去不让龙霄看见自己的眼泪。 “我陪你去吧。”龙霄柔声说,满眼都是怜惜。 永嘉背着身子抹了抹眼睛,这才回头,瞧着他冷笑:“你要想进宫就自己去,别借我的名义。谁不知道你进宫是想见谁去!” “你……”龙霄对她突然变脸又是无奈又是恼怒,苦笑:“好,好,随你怎么说,我不去还不成吗?你要进宫就赶紧,再一个时辰宫门就落钥了。我跟陆昌平他们打个招呼,让他多照应,你也不用胡思乱想,这样行了吧?”他叹了口气,站起来走了两步,在永嘉的另一边坐下,抬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严肃地说:“这是永德死了之后你第一次进宫。如今宫里跟以往不一样了,你多留点儿心。” 永嘉哼了一声:“阿丫当年把我锁在百癸宫你都没这么大惊小怪过。” “她是你亲妹妹。你们俩从小就这么打打闹闹,再怎么闹也不会伤你。但如今不一样,如今后宫是琅琊王和……和她的势力。”他说到那个“她”的时候,显出恼恨的神情来,倒是让永嘉看在眼里,心头一松。 龙霄说完话突然觉得异样,回头发现离音在门口站着,并不进来,也不知道听了多久。于是笑道:“你伺候完那些鹦鹉了?” 离音板着脸:“听说驸马要打我板子,我自己来领罚。” “不过是说笑,你当什么真?”龙霄对离音的额外宽宏连他自己都觉得惊讶。从来没有女人对自己总这么不冷不热的,似乎每一句话都充满了讥讽,但又透出一种共享某种隐秘的人之间才会有的亲昵。 永嘉冷眼看了看两人,也不再说什么,唤来团儿换好衣服,匆匆出去。 龙霄和离音一直将她送到中庭之外,看着她乘了小轿出去,才一起慢慢往回走。 龙霄问:“鹦鹉都还好?” 离音看着脚下,头也不抬:“前两天丢的那只飞回来了,看上去是饿了好几天,我刚才给它喂了点儿上好的黍米。” “上好的黍米?”龙霄停下脚步,站在庭院里望着西边如血的火烧云,“江南好黍米不多,如果没有了来跟我说,我帮你弄。” 离音一怔,随着他的目光也望向那片云。仿佛一团红莲业火在天边燃烧,照见的是人世间所有的人的过往今夕。她想说一声谢谢,却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 龙霄回过头,见离音怔怔瞧着自己,目光中满是惆怅,心中隐秘地砰然一动,随即迅速换上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讥笑地问她:“怎么,不过一点儿鸟食,至于感动到这个地步吗?” 离音迅速摇了摇头,突然说:“其实今天也是罗三的忌日,只怕她进宫是……” 龙霄微微一笑,打断她的话:“你不也时时惦念着旧日主人吗?我龙霄什么人,岂会吃一个死人的飞醋。” 离音一怔,忽然觉得自己的确有些小人行径,面上烧红,匆匆转身要走,忽觉臂上一紧,被龙霄拽住。她怒目而视:“你要做什么?” 龙霄赶紧放手,将两只手高高举起,表示自己没有别的意思:“就是问问你,想不想跟我出去逛逛?” “现在?”离音看了看即将暗淡的天色,“去哪儿?” “明光军大营。” 永嘉公主拜祭完母亲后并没有回白癸宫,遣散身边侍女,自己独自掌着灯笼来到明庐外面。明庐本是先帝的书房,先帝御极后不近女色,便常年在明庐就寝,这里也就成了实际上的寝宫。幼帝即位后永德把持内外事务,将幼弟安置在明庐教养,并不让他与太后母子相聚。自从中秋之后,皇帝已经被太后接回居延宫去,这里也就冷落下来,只留下几个年老的太监平日扫洒维持。天气渐冷,又黑得早,老太监们早早就将明庐大门下了锁聚到屋里喝酒赌钱去了。 永嘉也不去惊扰他们,自己走到明庐外的台阶上,用灯笼仔仔细细地照着脚下的汉白玉看了半天。事情过去多年,早已经不见了印记。而她,这才是第一次能亲身到这里来。她怔怔呆立半天,瞪着汉白玉台阶,用尽力气去想象那人当初在这里被杖毙还面带微笑的模样,然而脑中却一片空白,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那样一个明朗温柔的人,会在血泊中死去。 他是她少女豆蔻年华最美好的记忆,即使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即使她已经将情丝系在了别人的身上,却总觉得还应该再来给那人一个交代。他为她而死,为她惹出了罗家的倾覆,永嘉公主再不懂事,也要来做个了断。 永嘉放弃了无谓的努力,从怀中掏出一支芦苇做的哨子。不过是草木之质,这几年虽然精心保管,也已经干枯得一碰就会碎了一样。这是她下嫁龙霄的那天永德悄悄给她的,是永嘉和罗三的定情之物。罗三在被杖毙的现场,亲手交给永德拜托她转交的。 永嘉鼻翼发酸,他到临死,还想着她。 “你父皇打了他一百杖,听说其实到五十杖的时候就没气了。”冷冰冰的声音响起,吓了永嘉一跳,她回头,看见惨白的月光下,罗邂不知何时来到身后。 上卷 第三章 樽前聚散少悲欢 下 “你来干什么?”永嘉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撇过头去。 罗邂像是听不出她语中的情绪,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走到白玉台阶下,也低头看着那一片浸染了月色的凉意:“罗约是我的三哥,他当年被你父皇杖毙在这里,”他抬起头来,故作惊诧:“公主难道不知道?”继而又露出一丝恶意的讥讽:“这么晚,公主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永嘉被他问得一噎,旋即回过味来,冷笑:“罗邂,你也有脸来!” “杀我三哥的是你父皇,我为什么没脸来?”罗邂的眼睛在月色下也是一片冰冷,令永嘉一眼望过去,心头重重地一沉。和几个月前他刚从北边回来的时候不一样了,和最后一次在中秋之夜看见的时候也不一样了,他的身上有些什么东西已经变了,整个人散发出来一种将所有人都远远隔绝开的阴冷气质。 “你不用口口声声提我父皇,永德怎么死的你还记得么?” 罗邂倒是一愣,“永德?永德的事儿你不知道?” “我当然知道!”永嘉冷笑,有些事儿在这儿说开反倒比较容易:“她因为信了你这个小人被你害死了!你还好意思去向她宣旨,罗邂,阿丫那么一个人,自父皇驾崩后里里外外多少人要害她都栽了跟头,只有你能伤她,因为她只信过你,只爱过你!” “够了!”罗邂低声喝止她,知道跟她多说没有意思,冷笑:“永德的死到底怎么回事儿,你回去问龙霄,他比我清楚多了。”他对永嘉的耐心已经用磬,拍了两下掌,两个明光军侍卫悄然出现在路口。罗邂吩咐:“护送永嘉公主回白癸宫。” “罗邂!”永嘉气得大喊起来,“我堂堂长公主,轮不到你来支使摆布。我不走,我看谁敢强迫我!” 罗邂走到她面前,冰冷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一遍,从她手中将那个芦苇哨子接过来,“这是我三哥做的?” 永嘉不明白他的用意,戒备地盯着他:“你想干什么?” “今夜内廷是我当值,护卫后宫各处宫室安全是我的职责,还请长公主不要为难在下。公主今夜到这里来的用意,在下大致也猜的到,多谢公主还顾念旧情,也请公主体谅配合,”他说着,手指摩挲着芦苇哨子,“明日公主出宫时这东西定当完好无损交还到公主手上。否则的话,”他冷冷盯着永嘉,“改日朝堂上见到武都侯,交给他也未必不行,公主,你说呢?” 永嘉大怒,伸出手:“还给我!” 罗邂哪里容她去抢,转身走开挥了挥手;“我的话说得够明白了,公主你自己掂量。” 两个侍卫得到指令,过来拦在永嘉面前,一起躬身行礼:“公主,请!” 永嘉气得浑身发抖,却知道自己根本对他无可奈何,咬着牙说:“罗邂,你尽可以往死里得罪我,但我不是永德,不会对你心慈手软,总有一日,我会替永德讨回公道。” 罗邂长声笑了起来,“如此,罗邂随时恭候公主赐教。” 永嘉跺跺脚,转身就走。 罗邂像是笑得停不下来,直到几个人都走远了,还一边笑,一边摊开手看着掌心那个芦苇哨子。兄弟四人里,三哥是最跳脱多艺的,一双眼睛像是永远在笑,小小年纪已经尽得凤都仕女们的青睐,如果不是因为永嘉,也许现在已经儿女绕膝了吧。他的笑意转冷,手上用力,将那个芦苇哨捏的粉碎。 居延宫一直就是太后的居所。据说中秋之变后曾经有过请她移居慈圣宫的议论,都被她否了,理由是不愿意无谓铺张。但内廷的人都风传不搬的原因是这里距离内廷侧门近,琅琊王进出方便。罗邂曾在居延宫做过侍卫,对这里熟门熟路,趁着月色赶过来的时候发现门外立着两个身着龙驭校尉服色的人,知道琅琊王已经到了,便不再耽搁,冲门外的侍卫们打了个招呼,匆匆进去。 果然太后正在亲自给琅琊王煮茶喝。 社稷南渡已经近百年,受江南风俗影响,凤都宫廷市井都开始喝泡的清茶,煮茶的传统早就荒废衰落,没想到太后还保留着这个手艺。罗邂一进门闻到满室的香味就是一愣。 太后已经看见他,笑着招呼:“子衿来了?来常常我煮的这茶味道怎么样?好些年没玩这个了,手生呢。”她说着用长柄木勺将茶汤舀进琅琊王的茶碗里,见琅琊王伸手要来接,一巴掌把他的手打掉:“别急!” 琅琊王不以为意,嘿嘿一笑,这才望向罗邂:“怎么才来?快过来吧。” 琅琊王好魏晋之风,他每次来,太后也就撤去桌椅,摆上矮几靠屏,席地而坐。罗邂也只好随俗,将身上的软甲解去,过去在矮几旁跻坐。琅琊王侧目打量他一眼,见他上身挺得笔直,身体重量都压在脚跟上,皱眉头:“这么坐还怎么喝茶说话?来来,随便点儿,咱们几个人不用分尊卑上下。” 太后也笑:“子衿真是客气,如今你是文山侯了,又不归我居延宫统辖,不用这么一本正经的。” 罗邂这才学着琅琊王的样子松下身体,盘腿而坐。 就说话的功夫,太后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然在茶汤的汤面上画出个松鹤延年图来,这才将茶碗推到琅琊王面前:“如何?” 琅琊王眼睛都瞪大了:“这是茶汤百戏,你居然还有这一手?” 太后抿嘴微笑,冲罗邂说:“都是小时候学的玩意儿,要不是琅琊王今儿突然想起来说要喝煮茶,我都快把这手艺忘了呢。子衿你在北边的时候大概常喝煮茶,这雕虫小技是蒙不了你的。” 罗邂曾经亡命北国的事情是他一生中的一块伤疤,并不愿意被人时常提起,但面对着太后和摄政王,他也无法抗议,只能转换话题:“消息确定吗?” 太后和琅琊王对望一眼,都不禁失笑。 太后给罗邂也斟满一碗茶,倒是没再画百戏图,只是打趣他:“子衿这是不忘旧情呢,看把他给急得。味道合口味吗?”后一句是问琅琊王。 琅琊王喝了一口,在口中细细品着:“本王还是小时候跟父皇在庐江时喝过一次,你这个没有那次的好喝。” “当然没有。”太后大度地笑了笑:“那味道是王爷小时候的记忆,这么多年时时回忆起来,都觉得无比香美,我这现煮的哪儿能比得上。世间的事儿可不就是这样么,记忆里的才是最好的,得不到的才是最好的。你说对吧,子衿?” 太后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说话虽然老气横秋,眉目容貌都向外透着一种妩媚的光华,眼波扫过来,整个人无比明艳。罗邂头上渗出密密麻麻的汗珠,也不知是因为煮茶的小泥炉将屋子里烘得太热,还是因为太后话中有话的缘故。 琅琊王手里端着茶杯瞧着罗邂,见他没有回话的意思,扑哧一笑:“我说子衿,你也太拘谨了些。太后随便问句话就能把你难成这样?” 太后用衣袖掩着嘴笑起来:“王爷别卖关子了,快告诉他吧。” 琅琊王将那碗茶都喝了进去,这才慢悠悠地说:“落霞关传来的消息是说,有人在打听一个叫叶初雪的女人。”他专门停下来看了一眼满脸茫然的罗邂,才继续道:“但对方说的很明白,这就是个化名。根据形容,那女人年纪模样都跟永德很像,如果那天你看见的真是永德的话,说不定就是她。” 罗邂追问:“头发呢?白头发还是黑头发?” 琅琊王一愣,仔细想了想:“没有特别提到发色。但这个年纪如果是白头发,一定会特别提出来的。” 罗邂显得有些失望:“那就不是了。她的头发全都……全都白了。” 琅琊王深深盯着他看,见他神色间的惆怅绝非伪饰,冲太后使了个眼色。太后会意,说:“听说那女人会嫁给昭明武库守备严若涵,你对这人有什么印象吗?” “严若涵?”罗邂细细思索了一下,才能想起来:“这人六十多岁了,是个混吃等死的庸吏,没有任何价值。” “不管是不是她,我都会让人去昭明查清楚。不管永德是死是活,都要确认一下才好,你说对吧,子衿?” 罗邂点了点头,“到底是什么人在打听那女人的底细?” 摄政王扑哧一声笑了:“子衿啊,你们罗家在落霞关埋了多少钉子我还不知道么?这事儿我还以为你早就清楚呢,没想到倒成了我给你传消息,你们家崔先生呢?” 罗邂苦笑:“她怎么会给自己留这种后患?” 中秋之夜后他曾经想办法跟落霞关那边罗家旧日部属联系,但一直没有回音。直到这次捉到了方僭才发现,原来当初永德把他放出去,就是去清理罗家在落霞关的人脉了。如今自己反倒一点儿落霞关的消息都收不到。 琅琊王朝太后望去,见她微微点头,知道罗邂所言非虚,这才作罢,笑道:“永德这样的人,不管是死是活,哪怕只是有一点儿她行踪的风传,都会是大祸害。我已经派人去解决这件事情了。” 罗邂一惊,站起身来:“解决?” 太后在一旁幽幽地笑话他:“哎哟,看把子衿给急得,还说心里面没惦记人家?” 罗邂强自镇定下来,问:“怎么解决?” 太后笑道:“子衿莫非不知道龙驭军?” 罗邂苦笑,怎么可能不知道?刚才进门的时候还在门外看见两个龙驭校尉。龙驭军事琅琊王在自己封地训练的私兵。因朝廷对藩王私兵的规模有严格限制,琅琊王的龙驭军总共不到一百人,但却都是神出鬼没能与大军中取上将首级的高手,除了近身保卫琅琊王的安全之外,最主要的职责就是为琅琊王除去会惹麻烦的人。 太后此时提起龙驭军,目的不言自明。罗邂只觉耳边嗡地响了一声,勉强镇定下来,追问:“已经派出去了吗?怎么不跟我商量一下?” 琅琊王笑道:“这种事有什么可商量的?莫非你罗子衿还有怜香惜玉之心?那可糟糕,下午一接到报告就已经派了人,现在要想再收回来就来不及了。只怕啊,这个时候人头都已经入手了。”一边说着,琅琊王和太后都笑了起来。 罗邂眼前发黑,勉强恭维了几句琅琊王雷厉风行,龙驭军出手如电的话,找了个理由出来,二话不说直奔自己在紫薇湖畔的宅子,将自己的安排写在密函上,亲自装入鸽子腿上的竹筒里。此时天黑如墨,那一夜即将坠落江心的火光中,那个女人讥讽的笑意变得如此清晰,像是早就料到了会有此时此刻他的心旌摇动。彷徨不知所措。 上卷 第四章 风云羁心摇悬旌(一) 平宗一行赶到昭明是中午。平宗一贯治军甚严,沿江防线一带的文武官员也都知道他面前来不得官场上迎来送往的虚套,倒也没敢酒肉逢迎,只简单吃了顿午饭,与一众官员问对过后,平宗就近在自己带着人就去了武备营。 武备营下有四名守备参将,在大帐中将自己所辖事务一一向平宗汇报后又听平宗训了一番话,眼看时间已经不早,便请平宗去巡视营房,检阅阵列。平宗似笑非笑地让众人先行,独独将武库守备严若涵留下来。 严若涵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他家世代都在江北繁衍,祖父那一代开始在北朝为官,也算有些家世根底,又常年驻扎在前线,北朝惯来以军功封赏,同龄许多人都已经是一二品的大员,唯独他却因为是汉官身份,始终升迁有限,蹉跎了几十年,也不过是个从五品的小小军镇武库守备,这些年来自然积郁了一肚子不合时宜,平时牢骚不少,喝醉了也会说些过火的话。今日突然被摄政亲王单独留下谈话,不知是不是自己什么时候不小心惹了祸,心中十分忐忑,惴惴不安地立在原地等着平宗发话。 平宗负手来到他面前,也不急着开口,只是来来回回上上下下地打量他,见这人满头花白的头发,神情萎顿,没有一丝出众的地方,十分失望,问道:“知道本王为什么让你留下吗?” 严若涵看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抬头,一味唯唯诺诺:“属……属下不明……请将军明示……” 平宗见他这个样子,一股无名火冒了出来,低声喝道:“抬起头来好好说话!” 严若涵战战巍巍抬起头,眼睛却不敢平视摄政王,盯着自己的鼻尖,冷汗顺着颊边流下来,说起话来声音发抖:“将军……晋王殿下,下官……卑职,卑职平日虽然酒后有时会胡说八道,却绝无不臣之心,殿下明鉴,我严家世代在国朝领俸,谁是主谁是从铭记于心,不敢稍有微词,将军明鉴,殿下明鉴!” 平宗又好气又好笑,心中鄙视,见不得他这猥琐的模样,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端起碗喝了一口已经凉掉的奶茶,才压着脾气打断他:“行了行了,别来这一套了。我问你,听说你今天要纳新妇?” 严若涵一怔,愣愣抬起头来看了一眼平宗,见他面无表情,看不出喜怒来,心中更是拿不准吉凶,期期艾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平宗不耐烦地将碗里剩下的茶根渣泼在地上,催促道:“问你话呢,有没有这事儿?” “殿下英明,是……是真的。”严若涵见实在拖不过去,只得硬着头皮回答。 平宗倒是乐了:“我说,这是好事儿啊,干嘛说的跟做贼似的?” 严若涵松了口气,赔笑:“这事儿说来惭愧的很,卑职已经是花甲之年,女方却还年轻的很,这几日正被同僚拿这事儿打趣嘲笑,卑职是怕说了惹殿下笑话。” “哦?”平宗一副兴致盎然的样子,追问:“女方是什么人家?只要身家清白,有媒妁之娉,年龄差点儿怕什么?娶个年轻的还能给你再生个儿子嘛。” 严若涵见他言谈非常随和,也就放松下来,笑道:“叫殿下笑话了。卑职的发妻几年前病故,儿子也在军中,这几年戍卫玉门,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卑职本来没有再娶的想法,是好事的邻居说起,最近我们坊里来了一户人家,主人是个年轻寡妇,从南边避祸过来,说是一个女人家生活不易,也想找个有点儿家底能彼此有个照应的人。卑职与那女人见过一面,实话说,那模样相貌跟了卑职确实有鲜花牛粪的一比,卑职当时就自惭形秽打了退堂鼓,不料那女子倒是大方答应,只说半生流离,如果事成,从此托庇于我严家,只求安稳过日子,不求别的。卑职这才答应了。” “你倒答应的爽快,对方什么人你弄明白了吗?”平宗从腕子上褪下一串佛珠捏在手里摆弄,漫不经心地追问。 严若涵也是在官场上打了一辈子滚的人,听到这儿已经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平宗这醉翁之意,其实是在自己的新妇身上,登时冷汗爬满了一背。虽然这位权倾天下摄政王素来并无抢人妻女的恶行,但毕竟这是北朝,丁零人的王爷要是看上了汉人的家眷,不拱手相让的话只怕以后后患无穷。他心中万分懊恼,知道再这么对答下去迟早要出漏子,瞒是瞒不过去的,随便问问也就算了,但平宗若是真的上了心,没什么是查不出来的,索性硬着头皮扑通往地上一跪,大声说:“求晋王殿下恕罪!” 平宗冷笑一声:“哦?不过随口问问,竟然问出罪来了?说吧,看看到底该定你什么罪。” 严若涵用袖子擦了擦额头后颈的汗,这才将事情的头尾说了出来。事情其实也很简单,严若涵品级低,薪俸少,之前发妻缠绵病榻了七八年,家里钱袋已经熬的瘪瘪的,没有半点积蓄。半年前儿子写信来要钱,说是想在玉门置一个宅子娶个媳妇儿,严若涵拿不出钱就之只好在自己守备的武库中动脑筋,运出不少兵器来偷偷卖掉给儿子筹钱。不料这事儿却被昭明太守府的长史程信忠发现。本来监守自盗就已经是重罪,倒卖兵器更是罪加三等。 尤其昭明这种与敌国毗邻的地方,更是鱼龙混杂,各方势力都有,武器一旦流出去就不知道落到了谁的手里。北朝除了与南朝隔江对峙之外,河西漠北等地更是受到柔然白遽等化外游牧部落的威胁。这些地方远远不如丁零人开化,基本上没有能力自己铸造上等刀剑,全靠边贸和抢夺筹措军备,因此在北朝私下买卖兵器轻者黥面流放,重则枭首诛族,严若涵自然不敢怠慢,许以重金贿赂,答应将所得赃款一半分给程信忠。不料程信忠胃口极大,远非一点赃款所能买通的。他也知道严若涵的身家底细,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来。 程信忠告诉严若涵自己的妻弟在南朝经营玉器古董的好友半年前得急病死了,只留下一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和一份丰厚的家产,那寡妇怕丈夫族人图谋资财,将家产变卖后到北方来投奔程信忠一家。自家内眷的亲戚,程信忠不好亲自动手,便想将那个寡妇嫁给严若涵,两人再把这份遗产对半分了。 平宗听到这里,知道严若涵是把底都交了,气得直笑:“你们都是猪脑子么?那女人的财产连夫家都拿不到,会落在你们这种蠢货的手里?” 严若涵连连磕头,只说自己是猪油蒙了心,只为图财,没有想到这么多。平宗冷冷瞧着他半晌,哼了一声,甩袖离开,只留下严若涵一头汗一头雾地跪在原地,不知所措。 楚勒焉赉与一众守关将士在校场等了良久,才见平宗黑着脸过来,楚勒连忙迎上去:“将军,各位大人都已经等了很久了。” 平宗点了点头,往主位上一坐,吩咐:“开始吧。” 早就等待命令的传令官立即展开一面大旗在风中摆了两下,顿时鼓声,呐喊声惊天动地的响了起来,校场中有一万骑兵,分为两队分列东西,依据鼓声和令旗的指示时而列队前进,时而呐喊冲击,马蹄溅起的烟尘遮天蔽日,万马齐奔,地动山摇,连平宗面前案几上的酒樽都被震得不停跳动,酒樽里的酒洒了一大半出来。 这阵势却是平宗见惯了的,看了一会儿就陷入自己的思虑当中。他是总揽军政大权的摄政王,所要考虑的事情远远超过眼前这个宽广的校场,超越了长江一线的防线。他离开龙城已经四个多月,那里一切事务都交给长子平衍和海晏王平懐代理,重大军政消息和四品以上人事变动都要由快马飞传送到前线来。书信往来,一日数起,从未间断。然而从昨日离开临川之后就再也没有接到过任何从龙城来的消息,这让他检阅列阵的时候有些心不在焉。没有书信的可能有几个,或者都中无大事,或者发生了意外的大事。前者基本没有可能,后者其实已经在意料之中,只不过到底是不是按照预想发生的,以及到底发生到了哪一个地步却因为消息断绝而不能确定。想到这里他就更加烦躁,离开龙城时已经想到了各种情况,预先有了布置,无论发生什么情况,都会有人第一时间将消息送到他手边,无论如何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两眼一抹黑。 上卷 第四章 风云羁心摇悬旌(二) 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平宗没有注意到场上鼓声已经停止,一万铁骑结阵演练完毕,人马一体钉在原地等着他发出指示。上万人的场子,一时安静得只听见不远处山上松涛阵阵,倦鸟归林的声音。楚勒见平宗走神,在他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将军?” 平宗猛一回神,这才发现几个昭明府的官员都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只得收敛心神将参演将士统统夸奖了一遍,又代传皇帝喻令赏下丰厚奖励,于是举座皆大欢喜,将士们自然各自回营饮酒庆功,昭明太守带着几个手下来请平宗赴宴。按照惯例,平宗在检阅完毕之后都会与当地官员喝几杯酒,然后再到军营去与底层士兵喝一轮酒,然而今日平宗心中有事,也就不跟官员们客气,嘱咐楚勒代自己去赴宴,自己则带着焉赉去了军营。 楚勒的职位是行军都尉,从四品,又是平宗亲信,让他去赴宴并不算太过施礼,太守等人也不敢怠慢,一群人拥着楚勒离开,只留下骑兵总领尧允陪同平宗。尧允也是丁零人,属赫勒部,与平氏出身的贺布部素来亲厚。平宗少年时在草原上的那达慕大会上就经常与尧允一起喝酒打猎。这些年平宗一头扎进龙城的明争暗斗里去,待到终于大局底定能抽出手来整顿边防,已经七年过去,与他见面,才是平宗来昭明最重要的目的之一。 “阿勒颇,阿里诺尔草原太小已经容不下你的马蹄了吗?我们丁零人最好的骑手,已经在长江边上策马了!”平宗等旁人散尽,这才叫着他的丁零名字笑着说。 尧允却有些拘谨,后退半步,握剑抚胸单膝跪地,以丁零人的礼节向平宗行礼,“拜见晋王殿下。”他礼数不输,却也笑了起来:“只盼能早日攻下落霞关,让殿下饮马长江,把江南的农田都变成殿下的牧场。” “快起来!”平宗一把将他拉起来,“既然在军中,就行军礼,以将军相称便可,何必这么生分?”这么说着,却一手搂住尧允的肩膀,以胸膛对胸膛,重重捶了捶对方的后背,笑道:“咱们当年在阿里诺尔那达慕上的誓言,原来你还记得。”这是草原上兄弟相见的礼仪,分明在暗示他并没有忘记两人昔日的交情。 尧允也是个豪爽男儿,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拘谨。一行人上马向军营飞驰过去。 已经跑出去了半里地,平宗终究还是勒住马站定,尧允等人不明其意,纷纷停下来等他吩咐。平宗想了想,叫了一声:“焉赉!” 焉赉闻声上前,静静等他吩咐。 平宗似乎有些踌躇,又沉吟了片刻才说:“今天是严若涵的好日子,你替我去道个喜吧。” 叶初雪的事情焉赉从头目睹,个中缘由自然心中雪亮,心领神会地领命,调转马头飞奔而去。 军营距离演场不过十余里的距离,平宗一行人座下俱是千挑万选好马,太阳下山之前就已经赶到。这边早已有了准备,在营帐之间升起了五十堆篝火,粮官杀了一百头猪,一百头羊,正架在火上烤得油光鉴人,火光在巨大的营盘中星罗棋布,映红半边天空。火上肉的香气四溢,军士们早就闻得连连咽口水,好容易等到尧允陪着平宗出现,各帐间不约而同爆发出欢呼。尧允笑着转向平宗:“将士们对将军可是盼了太久,早就说将军驻跸在南边防线上,却直到今日才真正一睹将军风姿。” 平宗看了他一眼,压下心头惊讶,笑道:“这哪里是盼我,分明是在盼烤猪烤羊嘛。行了,这些生分的话就别说了,赶紧开宴吧,不然可就真是讨人嫌了。” 众人听他的吩咐,大声应了分别传令下去。士兵们早就在等这命令,登时活泛了起来,在各自百夫长带领下齐声高喊:“将军上承天命,威德远布。祝愿将军福寿双全,无往不利!” 平宗正端起一碗酒喝,听到这儿没忍住噗地一声全都喷了出来,皱着眉头望向尧允:“这是谁教的话?太过了吧?” 尧允面色有些难看,但还是努力在微笑:“这都是将士们的心里话,将军当之无愧。” “胡闹。”平宗将酒碗放下,顿时连喝酒的情绪都没了,摆摆手:“好了好了,让他们喝酒去吧,这话以后不可再说了,知道吗?”说完他转身进了身后的帐篷。 尧允身边几个参将面面相觑,一起望向尧允。尧允知道他们都在指着自己拿主意,示意几个人各自去约束手下喝酒不可闹事,又安排好巡查的人手,这才跟进了帐篷。 昭明军营本是住营房,这帐篷是专为了平宗检阅抽调精锐部队集中检阅而准备的。按照丁零人的习俗,普通士兵住十人一顶的毡帐,千夫长两人一顶毡帐,其余军官自尧允以下一律住牛皮帐篷,唯独最大的一顶金边骆驼皮帐篷外面悬着皇室的雪鹰大旗,这是供平宗休息整顿的。 因为是在军中,平宗又有严命不得逾制,因此帐中只是笼着火盆,安放一张军中常见的简床,只有床上铺着的雪白色狐皮褥显示出这间帐篷的与众不同。 尧允进来的时候,平宗正沉着脸来回踱步。他步伐极快,衣襟带起的风把火盆里的火星子撩得满处乱飞,纷乱地落在毡毛地摊上,又被平宗的脚踩灭,留下一个个浅灰色的灼痕。 尧允进来后没有说话,只是站在一边袖手看着平宗打转。 外面的士兵们已经喝得兴头大盛,酒酣耳热唱起了歌来。 “阿斡山上明月升,阿斡儿河弯又长,长生天祝佑的草原上,骆驼美酒香又甜,走遍草原都会记得那酿酒的姑娘。” 这是一首阿斡儿草原上人人都会唱的歌。阿斡儿草原是丁零人的发源之地,是丁零人祖先繁衍生息的地方,几百年来丁零人与周边的柔然,高车,狼恽等族彼此抢夺牧场牲畜和奴隶,互相之间攻伐不断,有人壮大有人衰落,直到一百年前丁零人的雄主室荟带领丁零人度过大漠在阴山以南扎住了根,才终于摆脱了无穷无尽的仇杀,让丁零人有了喘息的时间,最终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平宗他们这一代的丁零人已经不知道阿斡儿草原是什么样了,也没有人见过阿斡山上的月亮,但他们都会唱这首歌,对于丁零人来说,那片传说中的水草丰美的地方始终是他们的根。 尧允和着外面的歌声也轻轻哼了起来,见平宗停下脚步朝自己望过来,咧嘴一笑,却并不停下来。 平宗明白了他的意思,冷冷哼了一声,没好气地:“你也好意思唱这首歌?” 尧允见他怒气已经压了下去,这才轻声说:“那些话不是我教的。”见平宗眼里一片了然,他点了点头:“我也是今晚才第一次听到。将军,你这次回龙城只怕会很险恶。” “险恶就险恶!”平宗被他的话一激,登时生出一股豪情来,傲然道:“从七年前,不,从十年前,你我在阿里诺尔草原赛过马后,我有什么时候不在险恶之中。”他不屑地冷笑一声,“但最终活下来的是我。” 尧允点头:“我已经派人去调查了。” “没必要!”平宗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能串联起这么多人一同发声,还瞒着你这个总领的,不过就两三人而已,到底是谁我心里已经有数了。”他又来回踱了两步,在床沿上坐下,抬头看着尧允:“阿勒颇,你我当年曾经向长生天盟过誓,要做一辈子好兄弟。” 尧允立即明白他话外的意思,一掀袍角,单膝在平宗面前跪下:“将军但有驱驰,阿勒颇定当竭力而为,不敢有少许怠慢。” “很好。”平宗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我要你帮我打三天掩护,就说病了,不能见外人,替我挡住所有人。” “你要提前回龙城?” “杀他们个措手不及。”平宗微笑的模样尧允并不陌生,当年他们悄悄包围住猎物,堵住所有逃生路线后,平宗也会露出这样成竹在胸的微笑来。 “好,三天之内,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你不在这里。只是,三天够吗?” “时间长了只怕你也瞒不住。快马加鞭,三天足够我赶回龙城。只要我回去了,他们就……” 他的话没有说完,外面的声音突然骚乱了起来,尧允抬手示意平宗稍安勿躁,自己出去看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带着惊异的神情:“严若涵今日娶妻,昏礼上走水,整个严府都烧起来了。” 平宗腾地一下站起来:“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