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鸣冤(一)   马玛丽小心翼翼的换了一个姿势,顺势揉了揉跪得酸痛的膝盖。
  
  大殿之中,她那位名义上的嫡母蔺夫人正在向皇帝痛哭流涕的陈词,她的姐姐哥哥们、以及堂兄马严的妻儿都以草绳自缚其身,一长溜的跪在台阶之下,默默流着眼泪。乍一眼望过去,分外壮观。
  
  新朝中兴以来,天下已初见繁华,皇宫之中前后两位皇后皆是大能之人,宫室虽不过分奢华,却秩序井然,处处显着妥帖。
  
  马家这老老小小十数人却是宫室中唯一不和谐的音符。
  
  便是坐在旁边跟着他父皇学习理事的皇太子刘庄见了这个场面,也禁不住往阶下多看了几眼,不慎对上她乌黑圆溜溜的眼睛时,她便回敬一个藐视的眼神。
  
  御座之上向来有宽仁厚道之称的皇帝刘秀,看到阶下荒唐的景象,分明已不耐烦之极,却竭力压抑着不发泄出来,风目微微垂下,柔和的嘴角有些抽搐。
  
  马玛丽只看了一眼,便知道这位人过中年的皇帝美大叔心里藏着的想法,同时也知道这位好面子、讲道理的仁德之君不可能对已落魄到如是境地的马家人再做惩罚。
  
  她心中便不禁有些幸灾乐祸的快意:活该啊!任凭你女婿梁松陷害死人,活该你今天受这场倒霉气!以为老马家真的没人了吗?小样,看还烦不死你!
  
  马玛丽是个颜控。这位皇帝美大叔据说是地球上有名的俊美君王。然而此时此刻,她望着皇帝那张饱含男性魅力的俊脸,心中竟意外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想法。
  
  原因很简单,这个名垂青史的好皇帝,千不该万不该,居然欺负了她家老头子伏波将军马援!
  
  老头子当年也是个大帅哥,在大漠行军捡到好容易逃避飞行器追捕的她时,还是帅的一塌糊涂、浑身仿佛带着战争无敌光环的中年帅大叔,冷酷,犀利,就如她老家克里斯帕米克亚星球的战神一般。她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心甘情愿的缩成一团,化成一个蛋,任由他将她掳了去。
  
  马玛丽自然不知道,那时候老头子的大军在沙漠中跋涉,正面临着水尽粮绝的境地,之所以会有心情将她掳了去,起初的目的只是为了加餐。
  
  她是克里斯帕米克亚星球最调皮的玛丽公主,飞行器千辛万苦寻到她的影子时,发现这颗傻白甜的蛋已经被一群野蛮大兵架在火架上,打算烤了吃了。而那位靠一张脸征服了尊贵公主的男人正神色冷峻盯着飞行器看,杀气腾腾。
  
  拥有高度智能的飞行器一个哆嗦,急中生智,向这群陷于饥饿和干渴之中差点疯狂的大头兵们展示了一副绝美的海市蜃楼画面:一望无际的湖水,青翠欲滴的水草,还有安然踱步等待被捕捉烤了吃的野山羊。
  
  “马将军!马将军!快看!我们有救了!”大头兵们喜极而泣,有肥得滴油的野山羊吃,谁还把她这颗蛋放在眼里!
  
  倒是马援若有所思的走了过来,将这颗被人残忍丢弃的蛋重新抱在手里:“说不定是颗凤凰蛋,放在粮草车上,等下次吃。”
  
  他治下军纪严明,大头兵们绝处逢生却不慌乱,闻言纷纷将他围了起来,七嘴八舌:
  
  “将军,有野山羊吃,谁还愿意吃蛋?”
  
  “不知道,说不定是海市蜃楼呢。总要有备无患的好。”马援道,飞行器一听,差点都要泪奔了。这男人忒难骗了!
  
  “将军,这世上哪里有凤凰蛋?真要是凤凰蛋,吃了可是要触怒神灵的!”又有人问。
  
  “管那么多干嘛!饿了填饱肚子最重要!这世上,神灵也大不过道理去!”马援又说道,手中铁枪顺势挽了一个枪花,虽然年过半百却仍然如少年般英姿飒爽。
  
  那一刹那他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英姿仿佛将要铭刻于传说里。飞行器见了又是一个哆嗦,心中暗想事后还是什么都不要对公主说算了,否则以公主的无脑铁粉架势,她这辈子都别想回到克里斯帕米克亚星了。
  
  好在玛丽公主和飞行器的运气不坏。军队又沿着原来的方向往前走了两里地,真的发现了一处绿洲。飞行器这才放下心来。
  
  一行人喝饱了水,草地上篝火已经燃了起来,烤羊腿的香味传来,几乎所有的大兵都咽了口口水。
  
  马援却若有所思的朝着粮草车走去。“我倒要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来头!”他心细如发,手持铁枪,严阵以待。
  
  玛丽公主努力的破壳而出,她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重新变成了一个婴儿,她身穿小小的公主裙,一双胖乎乎的小手在粮草车的干稻草上抓了又抓,口中说的却是:“美人儿,当本公主的情人吧!”
  
  飞行器在旁听了,简直都要惭愧得无地自容了:公主啊!您还是幼年期啊幼年期!您真的知道情人的含义吗?
  
  玛丽公主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的。能够把飞行器气的七窍生烟,无疑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然而她惊恐的发现,她说出口的话却变成了一阵毫无意义的啼哭之声!她刚学会的地球语!
  
  马援瞳孔微微一缩,却平静了下来。下一瞬间,他发现这个奇怪的女婴正抓住他的衣服蹭啊蹭啊。那一刻,一种名为柔软的光在他眼睛里悄悄汇集。
  
  “相逢便是有缘。既然如此,我倒也不介意多一个女儿的。”马援微笑着说道。
  
  女儿?听说女儿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做女儿也不错!对地球语言一无所知的玛丽公主得意的望了正试图捕获她的飞行器一眼,往马援手上狠狠咬了一口。
  
  滴血认主功能触发!飞行器在旁发出痛苦的哀鸣,得!玛丽公主这次真的姓马了!
  
  其实姓马也没什么不好。尤其是当玛丽公主发现她的父亲便是马援的时候,更是觉得与有荣焉。
  
  老头子是个相当有人生理想的人,品格高洁,颇有个性。他是战国时期名将赵奢的后代,因赵奢的封号为马服君,故赵括纸上谈兵失败后,一群知耻而后勇的赵家人改姓马,搬到陇西一代居住。
  
  老头子从小就有大的抱负,渴望自由不拘束的生活,仗义疏才,在江湖上颇有名望。天下大乱之时,人人都知道他是难得的人才,隗嚣、公孙述和刘秀都对他抛出橄榄枝。他善相人,接触过这三个人之后,说:“当今之世,非独君择臣也,臣亦择君。”这是何等的气魄!他认为刘秀器量大,于是决定帮他,南征西讨尽良筹,为东汉的统一立下了赫赫的功劳。
  
  可惜,功高震主。老头子曾经和隗嚣讨论过,说刘秀不如刘邦,因为刘邦亦正亦邪,不拘小节,刘秀却过于拘泥,甚至连酒也不爱喝。隗嚣以为他是在说反话,却不知道,不拘小节的人方是大丈夫,会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的豪情壮志,勇于开拓,而非像刘秀刘文叔那般,田舍翁出身,收复了蜀地便以为万事大吉,心满意足。
  
  老头子自告奋勇征越南,已经引得刘秀不安,待到他又出兵湘西之时,战死沙场,马革裹尸,刘秀终于揪到了机会,明知道女婿梁松和他有仇,故意派梁松去调查大军战败原因。梁松联合从前和老头子不对付的人,罗织罪名,刘秀便顺水推舟的震怒了,革了老头子新息侯的爵位。
  
  老头子思想境界高,自然看不上熙熙攘攘的凡俗之人,好心好意指点他们几句,却反遭小人嫉恨。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待到老头子死了,从前被压得死死的贱.人们便纷纷蹦跶起来,落井下石,雪上加霜,无所不为。
  
  马玛丽冷眼望着看似仁慈和蔼的皇帝刘秀,心中却暗暗腹诽皇帝的小肚鸡肠和惋惜老头子的明珠暗投。作为一个臣子,老头子有错吗?当然有不对的地方。他不够谦恭,不够谨慎,便如同一块天生的宝石,未曾磨砺去那些头角峥嵘。但这样的人,也无疑是真正有才气、有灵气的。若运用得当,堪为国之栋梁。
  
  作为一个帝王,尤其是历史上有点名望的帝王,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学会用人。刘秀不明白马援的思想境界,小看了他,冤屈了他,说到底,还是刘秀的过错更大。史笔如刀,明明白白写着马援之冤。他刘秀身为东汉的开国皇帝,在几千年后,是没多少人知道的小透明,而马援,读过几本书的人大多知道马革裹尸这个成语。真是不作死就不会死,谁叫刘秀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呢?
  
  老头子文武双全,自然读过史书,知道刘邦和韩信的故事。之所以没有防备,是因为他不是韩信,他没有得寸进尺,逼着刘邦封王封侯、许诺富贵的心。老头子连自己白手起家赚取的马匹谷物都会分给人,又岂会在意那些虚名?
  
  可是刘秀也不是刘邦。他太爱名声,希望以柔治天下,麻烦了别人就想着一定要给报酬。老头子有了军功,他就觉得必须赏。老头子军功越大,他就越觉得不安。老头子却不能体会他这种不安,甚至还像往前一样指责他执政中的失误,偏偏这种失误是他辩无可辩的,所以他就生气了。
  
  他却不知道,老头子在最后,已经察觉出他们君臣二人的人生理想发生了巨大的分歧,有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老头子只好继续征战沙场,他宁可马革裹尸,也不愿承认,他苦心孤诣,拣尽寒枝,最后还是选错了人。
  
  “那……那不是什么金银珠宝……那是一车薏仁……”嫡母蔺夫人的声音断断续续响在大殿里。而刘秀的眼睛半睁半闭,仿佛是听进去了,又仿佛是故意装作没听到。
  
  马玛丽再也忍不住了。她忽地站起来:“刘秀刘文叔!你有完没完!”
   正文 鸣冤(二)   马玛丽从来都不怕皇帝。
  
  在她眼中,皇帝又算什么东西!
  
  她是克里斯帕米克亚星球尊贵的玛丽公主,到了一千五百岁成年的时候,便自动拥有角逐皇位的资格。就算不能成为星球之主,她也至少可以被封为女公爵,拥有像十个地球这般大的领地。
  
  而她能从容来到地球上观光旅游,自然说明克里斯帕米克亚星球至少空间跃迁的技术已经发展成熟,科学水平甩出地球文明几个世纪。若是惹这位刁蛮的公主不高兴了,勾一勾小指头,便自有忠于公主的星际护卫队出来扫荡。只要出动一具机甲,整个地球上便会升腾起无数的蘑菇云,彻底成为一片焦土。
  
  什么?你说殖民地?不可能!在克里斯帕米克亚人的眼睛里,地球人智力低下,自我意识极其缺乏,处于愚昧无知的黑暗时期。有为地球人重开民智的工夫,克里斯帕米克亚人早发现新的文明了,何必那么麻烦!让这颗蔚蓝色的星球包括太阳系在内全部都湮灭,归于虚无,只怕还快点!
  
  而马玛丽之所以对这片土地拥有一定的兴趣,是因为她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颜控,她发现这块土地上有许多符合她审美观的生物存在。她便如同怜惜她寝殿笼子之中的那只毛茸茸的玉色兔子,迷恋天台上那株柔弱的荷露清愁花一般,真心喜欢这里的很多俊男美女,所以,流连忘返,久久不肯离去。
  
  眼下在地球人眼中,她的身量高挑,皮肤白皙,但那只是一具模拟体而已。思维寄居于模拟体中,或站或坐,或走动,或奔跑,对她而言都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在皇帝面前跪下也是一样。她觉得跪这个姿势颇为奇特,又懒得麻烦而已,并不代表着对这个皇帝的臣服和敬畏。
  
  当然,站起来也是一样。马玛丽并不感到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在大殿上东张西望,将一切景物都看过了,甚至还在心中给殿上的所有人的容貌都评过了分数,已经觉得无聊了,蔺夫人的申辩还没有结束的意思,她终于开始不耐烦,于是站起来开口,第一句话就是直呼皇帝的名字,石破天惊。
  
  在场诸人皆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大胆,众人全部傻掉了。
  
  用草绳自缚其身来宫前申辩,是马玛丽的堂兄马严的一力主张。此刻他心中一片冰凉,暗道糟糕,自己果然是画虎不成反类犬,只怕因为堂妹的一时不慎,会给老马家带来灭门之祸。
  
  而蔺夫人面上一片死灰之色,仿佛看到了老马家血流成河、满门抄斩的末日之景,她又急又气,几乎都要昏过去了,迷迷糊糊间,却又想起很多事来:
  
  她第一次见到马玛丽的时候,刚刚成为马援的继室不到两年。马援自西羌出征回来,怀中却抱着一个襁褓,襁褓之中便是那个奇怪的女孩。她和马援夫妻恩爱,从来没听说过马援有养在外面的女人,他就那么理直气壮的将那个女孩交给她:“我在路上拣的。这个女孩颇有来历,你要好好待她。”
  
  又有一次,马援从岭南出征归来,喝得酩酊大醉,被人送回家来。蔺夫人服侍他梳洗,他口中喃喃道:“为什么我还没战死?为什么我还不死!”蔺夫人刚想柔声哄劝,他便一把抓住蔺夫人的手:“我们不是一路人,我已决意弃他而去。他心思细密,必能察觉我的用意。届时必然迁怒于人,家道恐从此败落。若是实在过不去了,记得去求玛丽,记住,只有她才能救大家……”
  
  电光火石之间,许多片段来不及深想。
  
  蔺夫人只听到殿上传来小黄门又惊又怒的呵斥之声,呵斥声里,马玛丽的声音娇美清脆,如同珠击金石:“皇上。我此刻仍肯叫你一声皇上,只因你是天下人寄予厚望的中兴之君,是黎明百姓安居乐业唯一的指望。我听说当日邹忌讽齐王纳谏,能面刺君王之过者,受上赏。故燕赵韩魏皆朝于齐。当今之世,礼乐崩坏,百废待兴。皇上理应礼贤下士,广开言路,何必高高在上,听信一面之词?”
  
  刘秀原本见这个少女胆敢当面顶撞,震怒非常,如今却怒意稍敛,深深吸了一口气,平平道:“你且说说,朕几时听信一面之词了?好畴侯耿弇亲自弹劾,朕犹恐失察,遣驸马梁松前往问责,马武、耿舒等人皆出面指正。莫非朕冤枉了你父亲不成?”
  
  马玛丽不屑的撇了撇嘴。刘秀用来问马援罪的,不过两件事,一是湘西(即五溪蛮)之败,二是从交阯返京之时,马援带回了一大车珠宝。可是胜败乃兵家常事,便是那行军方案,事先也得过刘秀的应允,刘秀一向以仁德治天下,从来没有因为打败仗追究过将领责任的;至于那一大车珠宝,蔺夫人辩驳了整整一个时辰,那是一车薏仁,薏仁!交阯漫天遍野都是的薏仁!你刘秀又没聋又没瞎,装什么泥塑木偶?
  
  但是这样骂老头子从前的上级,似乎有些不大好。所以马玛丽很给面子的将就要说出口的痛骂咽了回去,用一双大而黑的眼睛静静望着刘秀:“究竟有没有冤枉我父亲,你比谁心中都清楚。如果你想让更多人知道这件事的原委的话,不妨放我到宫门前,咱们好好辩个清楚明白。”
  
  刘秀禁不住有些失笑。眼前的女孩子身量颇高,却面带稚气,言辞大胆,想来便是传说中马援家中那个不知生母的庶女了。有人说这女孩是马援昔日征西羌之时,与羌女春风一度所生,如今看来,容貌秀美,眉目如画,倒是有几分马援昔日的风采,可惜,论出言无状,比马援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刘秀的心目中,马援便是一个野性难驯的神人。他常常目光如炬,一眼能看透问题实质,一出口便言惊四座,便如打蛇一般打在七寸上,又恃才傲物,为人处世大而化之,得罪权贵无数。从前,马援唯一的靠山便是刘秀,有他护着,京城众权贵尽管恨得痒痒的,却咬着牙不敢妄动。如今,他弃他而去,他便要他九泉之下之魂好好看看,没有了刘秀的庇护,他马援的身后事会成什么样子,他的家族究竟会有多么凄惨!
  
  但是马玛丽那双黑眼睛一直就那么望着刘秀,凝神静气,不骄不躁,就仿佛胜券在握一般。她的唇边甚至有一丝微笑,那抹微笑像极了马援和刘秀抵足而眠,评论天下事的时候。
  
  那是刘秀和马援的第一次相见。便如天雷勾动地火,甚是君臣相得。那时,刘秀就在想,能够拥有这般微笑的人,定然是胸中有沟壑、洞悉天机的吧。
  
  而如今,这抹微笑出现在马援女儿马玛丽稚嫩的脸上,居然也不显得怪异。那股子洞悉天机的神秘劲儿,让刘秀感到一阵恼火,就仿佛马援死前就看透了他的心事一般。
  
  他虽然看透,却什么都不肯多说。他认定他一定会失败,所以真的毫不犹豫,宁可以死亡的方式,也要弃他而去,就如同他昔年投奔他时候所说的那般“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
  
  ——这样隐秘的心事,当然不能被一个黄毛丫头不知轻重、嚷于人前。
  
  刘秀当机立断,缓缓开口道:“想是你父亲生前向你交代了什么?既如此,你且随朕来。”说罢,缓缓起身。
  
  在场诸人面面相觑。他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秀这副模样显然是要屏退左右,召人密谈了。这种事情从前自然也发生过,但是从来没有这次这般怪异。因为,他要密谈的对象甚至只是一个年级尚小的少女!
  
  众人都觉得,那少女虽然身量颇高,然而显然面相尚青涩,尚不足豆蔻之龄,她能懂什么!如果不是皇上一向不好美色,又素有贤名,甚至都会有人胡思乱想,猜测皇上是不是看上这名幼女,想临幸一番了!
  
  蔺夫人惊讶的用手掩着口,好不容易将那一声即将出口的惊呼又咽回了肚子里,马严睁大了眼睛,用难以置信的眼神望着自己的堂妹,就连在殿中跟随皇帝学习理事的皇太子刘庄,见状也禁不住产生了兴趣,他默不作声的跟在刘秀后面,想看看他们究竟要说些什么。
  
  “庄儿,你留在这里。”刘秀一边往静室中走一边说,并不回头。
  
  刘庄愣了一下,止住了脚步。紧接着,他就看到那个奇怪的少女迈着轻盈的步子从他身边经过,竟是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看到他时,还轻轻笑了一声。
  
  “红脖子,你好。”刘庄听到马玛丽压低了声音,笑着说道。
  
  她的声音极低。然而刘庄还是听到了。他是一个颇为在意自己容貌的人,当下第一时间便涨红了脸。是,刘庄生下来便是红脖子,但那是像圣贤尧的面相,何况如今早就不红了,她竟然敢如此嘲笑自己!她一个小小的罪臣之女,凭什么!
  
  刘庄气的脸红脖子粗,真的又变成红脖子了。他想命人好好教训这个胆大包天的少女一顿,可是一转眼的工夫,她和他的父皇早已进入了静室,追之不及了。
  
  “刁女大胆!”他握紧了拳头。
   正文 鸣冤(三)   事实上,世上无人知道马玛丽那天究竟和皇帝刘秀谈了些什么。
  
  刘秀命人送马玛丽出宫时候,面上神色无喜无怒,正是帝王心术,等闲人不敢妄测他的想法。
  
  往好的地方想,马玛丽都在殿前直呼其名了,他也没有责罚这个胆大妄为的少女。但是往坏的地方想,如今这么殿前一闹,铁证如山,刘秀不可能不知道马援受了冤,却连任何为他平反的旨意都没有。这可不符合这位皇帝一向贤明的作风。
  
  蔺夫人一贯有些畏惧马玛丽这个名义上的庶女,此时却忍不住去问她究竟,马玛丽正在用从洛水河边捡到的五彩石打树上的麻雀,闻言口也不回的说:“他脸皮薄,不好意思认错呗!这还用问?”
  
  “可你父亲……你父亲尸骨未寒……”蔺夫人想起马援的惨状,不觉垂泪。
  
  “真是奇怪。他又没有说不准葬回马家祖宅,你们那么害怕他做什么?”马玛丽很不解的说道。
  
  其实马玛丽的主张颇有道理。刘秀这种以柔仁治理天下的皇帝,尽管心中万分恼怒马援,有心给他死后一个难堪,但毕竟没有明令说不准马援入祖坟,既然没有明令说不准,那就是准了。先安葬了再说。就算事后刘秀恼羞成怒,心中想要掘坟鞭尸什么的,那也要他能厚着脸皮开这个口啊!
  
  可是马玛丽看透了刘秀的心思,不代表马家族人有这种魄力。老马家毕竟是一个大家,要讲究家族传承,不可能为了马援一个人得罪了皇帝,让马家一代代的衰落下去,永世不得翻身。
  
  “只要皇上不发话,谁敢做主将你父亲迁入祖坟?”蔺夫人哭哭啼啼的说。除非刘秀开口,族长担负不起这个责任。
  
  马玛丽伸了伸懒腰,打了一个哈欠:“你别哭了。父亲在世的时候,从来也没有在乎过这些身后事。就算暴尸于乱葬岗又该如何?他若在意这些花里胡哨的仪式,何必以暮年之身,领兵出征?何不老老实实在家当他的新息侯,还不会惹皇帝猜忌。在他心中,马革裹尸的意义远远高于寿终正寝。他这样的思想境界,你们是不懂的啦!”
  
  蔺夫人听着马玛丽说这些乱七八糟、言不及义的话,心中更加觉得悲痛,哭着大叫一声:“你父亲错看你了!”又急又气,竟然昏了过去。
  
  “母亲不要哭了!”马玛丽叹了一口气,将蔺夫人摇醒,“你不就想让皇帝开口,要父亲葬入祖坟吗?这么简单的事情,倒也好办。大不了,继续上表申冤呗!把事情闹大,总有人会出面给老头子说话的。”
  
  事实上,马援的人缘完全是和他的才华成反比的。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又有说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就像山林之中孤独的头狼,从来不屑和摇尾乞怜的宠物狗为伍。他高贵傲慢,清醒而孤独着,不结朋党,从来不讳于指出别人的过失。
  
  再有能耐的人也是有过失的,所以他这种性格,自然而然把京城之中的权贵之家给得罪了个遍。
  
  如今他死了,所有人都知道他的冤枉,但是竟然没有人愿意挺身而出的。或许是不敢直面皇帝的愤怒,或许是不愿。
  
  马家先后六次上书,蔺夫人和马严都绝望了,只有云阳县令朱勃一人不顾官职卑微,皇帝盛怒,上书为马援鸣冤。
  
  朱勃这个人,年轻的时候曾经当过马援的兄长马况的手下。当时马援不喜束缚,学齐诗不成,很羡慕朱勃的少年得志。后来马援大器晚成,贵为侯爵,朱勃却始终只有当小小县令的本事,马援便一边照顾他,一边批评他。
  
  马援豪迈大气,昔年不知道照顾过多少个像朱勃这样的故人,如今马援落难,只有朱勃一人心念旧恩。
  
  这样老马家先后六次上书,又有云阳县令朱勃打抱不平,刘秀这个好面子的皇帝终于挂不住了,这才下令,让老头子葬入马氏祖坟。
  
  对于蔺夫人来说,事情已经完结了,终于可以松一口气,然而对于马援的侄子马严来说,这才是一个开始。
  
  马严不会忘记,马援之所以会得罪梁松,遭来这场构陷之冤,其中一个很重要的起因便是,他曾经给自己写过一封劝诫勉励的书信。在信中,马援曾将梁松作为反面教材,评论一番。这封信阴差阳错被人截了去,传到皇帝刘秀的面前。刘秀看到之后,把驸马梁松叫来好生斥责,从而引发了梁松的的怨恨之心。
  
  马严觉得,对于马家的失势,他自己也有一定的责任。因此对于重振马家的事业,他也就格外的积极,各种出谋划策。
  
  可惜眼下马家男丁凋零,何况光武帝刘秀摆明了要休养生息,不愿兴兵打仗,就算打仗,也未必会让马家得这份好处。看来看去,老马家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唯有女儿们了。
  
  后宫才是女人们的战场,也是老马家能翻身扬眉吐气的唯一指望。
  
  在老马家的后院之中,一场具有历史里程碑意义的谈话正在进行中。谈话的一方是马玛丽,一方便是她的堂兄马严。
  
  在马严找到马玛丽之前,她正在后院里偷偷生火烤麻雀吃。
  
  在孝期吃麻雀肉自然不是什么很好的举动,但是尊贵的玛丽公主爱极了马援“饿了填饱肚子最重要”的人生哲学,有样学样,理直气壮得很。
  
  马严看到她满脸油光的样子,先叹了一口气。马玛丽却已经抬起头来,一眼望到了马严,便兴奋的叫了一声,扑了过去。
  
  马严此时不过二十多岁,长相颇有几分神似马援,最是相貌堂堂,仪容不凡。马玛丽一向很喜欢这个堂兄。在她看来,虽然马严的见识略微浅薄了点,又喜欢四处高谈阔论,不懂得见好就收,可是人长得帅最重要啊!更何况,瘸子里头挑将军,他已经是马援之后老马家思想境界最高的人了!
  
  “堂哥!”她一边叫着,一边扑到马严怀里,顺势将刚刚拿过烤麻雀的油乎乎的手往马严衣襟上蹭了两蹭。
  
  “堂哥,你是来找我玩的吗?”马玛丽的声音颇为欢快。
  
  若是马玛丽是别的堂妹,单凭父亲死了不好好守孝还偷吃烤麻雀,人前不露悲戚之状尽想着玩这两件事,马严早一个耳光打上去了!可是这人是马玛丽,马严就不得不掂量一番:此女言行举止出人意表,每每另有深意,绝非外表看起来那般懵懂无知,定然是自己见识浅薄,误会了她的意思。
  
  马严不着痕迹的后退一步,抢先开口道:“玛丽,伯父在时,待你不薄,又为你和河西窦家定下婚约。如今马家失势,窦家落井下石,你可要履行婚约?”
  
  马玛丽的面色由嬉皮笑脸变得郑重。她轻轻一跳,跃身坐到旁边的草垛上,又拍了拍旁边,示意马严也坐下,这才悠然问道:“堂哥绕着圈子说话,我反倒听不懂了。你应该知道的,我一向是个糊涂人。”
  
  马严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的说道:“玛丽,若你是糊涂人,天底下就没有聪明人了!明人不说暗话,我此番来,是恳请你以大局为重,重振马家家业的。”他说到这里,只觉得分外委屈和悲凉。堂堂七尺男儿,自该为光耀门楣,血染沙场,只可惜,皇上不会给老马家这种机会。他马严自然可以埋没于山野之间,只是马氏宗族却不该如此沉寂下去。想来想去,只有屈辱的卖妹妹求荣了。
  
  马严也不含糊,当下跪在马玛丽面前,端端正正磕了三个响头:“是我无能,连累叔父蒙冤,马氏宗族遭罪。如今只有请妹妹来力挽狂澜了!”
  
  这态度甚好。马玛丽最喜欢看美男子服软了,当下眼睛弯成了月牙状,笑着说道:“你倒有几分眼光。只是为什么是我?”
  
  马严知道,这是堂妹想听好听的了,于是赶紧说道:“叔父一生最善相人,素有铁口神断之称,凡他所言,无不应验。他说你是马家唯一的救星,你便是马家唯一的救星。更何况,”马严又补充说明,“便是我也觉得,妹妹你气度不凡,犹如神仙人物,绝世无双……”
  
  马玛丽听得心花怒放,眯着眼睛问道:“还有呢?”
  
  “还有……”马严拼命的动脑子,终于眼神一亮,他素来是知道自家堂妹的不良嗜好的,果断说道,“如今之计,只有妹妹屈尊入主皇宫,马家尚有一线生机。想那皇宫之中,正是天下美人荟萃之所……”
  
  马玛丽听得眼神放光,就要脱口而出说答应了,转念一想,又问道:“想进皇宫,是不是要和窦家小子解除婚约?虽然窦家对我们马家很不好,但是我记得,那小子长得颇为清俊……”
  
  马严心中几欲吐血,却仍耐着性子劝说道:“窦家子怎好与皇家血脉相提并论?皇家诸王,皆相貌不凡。想那东海王,谦谦君子之风,有昔年子都之美,又有山阳王,相貌颇似今上青年之时,英姿飒爽,便是当今太子,也是不世出的美男子……”
  
  “红脖子就算了!”马玛丽摆了摆手,“最多只能打八十分。还不如堂哥你。老皇帝倒是能打八十五分,估计年轻时候更帅。你说山阳王长得像他?听起来似乎不错。既然如此,就和窦家小子解除婚约吧!”
  
  马严悄悄抹了抹额头上的冷汗,长出了一口气。
   正文 入宫   和窦家解除婚约的事情不消马玛丽亲自出面,蔺夫人不过遣人略略提了提这个意思,对方便如蒙大赦赶着去办了。
  
  ——老马家都已经落魄了,眼看几辈子也难翻身,而同为河西大族的窦家却是如日中天,有的年轻才俊得尚公主,还有的年轻才俊深受皇帝刘秀器重,他们怎么会把落魄如斯的马家放在眼睛里?没有主动解除婚约,是怕别人指着脊梁骨骂逢高踩低,如今马家如此善解人意,对他们来说自然是再好不过了。
  
  “听说窦家的那个小子很是郁郁寡欢,生了一场大病,”马玛丽向着马严十分认真的询问道,“是不是和我解除婚约的缘故?”作为尊贵的玛丽公主,她自然没有将地球上的婚姻当做一回事,横竖不过一具虚拟体,如同小孩子过家家一般。但是玛丽公主是十分有公德心、十分善良的人,她深深的知道,自己是游戏,对于对方而言,却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因此如果因此让对方害了相思病的话,她也会觉得愧疚不安的。
  
  “哪有!”马严飞快的否认道,“窦家那小子有眼无珠,秉性风流,他是得了一场大病,不过那是因为他听说婚约解除,喜不自胜,流连于青楼之中,得了一些见不得人的毛病。妹妹你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怎么好再和他有联系?”
  
  ——马玛丽好不容易答应入宫了,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弄出什么幺蛾子来。是以各种抹黑窦家小子,谎话连篇在所不惜。
  
  马玛丽虽然从小受到马援严格的保护,却也知道青楼勾栏是天底下最龌蹉不过的地方,听到窦家子的病和自己没关系,又这般自甘堕落,心中便如放下一块大石来,轻轻“哦”了一声,将这一页揭过了。
  
  既然成功退了婚,下一步便是商量着该如何送进宫的问题了。在这个问题上,马玛丽有自己的见解:“你先寻几个算命先生来,我要打一打广告。”
  
  “何谓打广告?”马严素知堂妹各种稀奇古怪的词汇层出不穷,他已经竭尽全力去意会了,怎奈有的时候还是听不懂。
  
  “就是广而告之的意思啦。”马玛丽看到马严仍然一脸迷茫的样子,一面摇头叹气,一面叫道,“你这样子是不行的,想推销货物,第一步自然不是巴巴的求买主,而是先做一番广告,把身价抬高。”她十分简略的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
  
  马严听得云里雾里,似懂非懂,被逼着表态的时候,犹自迟疑的问道:“这样能行吗?皇上怎么会信这个?”
  
  “天底下最迷信的人就是他了!”因为老头子马援的缘故,马玛丽一向很不待见这个皇帝,如今提起来,也是能黑就黑,“他是中国历史上唯一一个靠着僟语得了天下的皇帝,一向神神叨叨的。”
  
  马严闻言恍然大悟,继而默然不语。当年,新莽当权之时,各种预言类书籍在市面上大肆流传。很多人根据书上预言,推断出国家的下一个皇帝是刘秀,不少人便以为是当时的国师刘秀。当时的刘秀刘文叔尚在南阳当田舍翁,闻言很不服气,道:“你们怎么知道那个平定天下的人不是我呢?”在座的人听了他的狂妄之语,没有不嘲笑他的。结果刘秀回到老家以后,便和他的兄长刘伯升一齐造了反,兜兜转转十几年后,刘伯升被刘玄所忌,英年早逝,他反倒当上了皇帝。
  
  “南阳人都知道刘秀迷信。”马玛丽很不屑的继续说道,“当年郭圣通的儿子当太子当的好好的,结果几年后,那个红脖子出生了。出生的小孩子大多都长得丑,红脖子更是丑中之王。偏偏他的母舅阴识有眼光,吹捧说孩子的长相像极了古代贤帝尧,刘秀于是不怒反喜。红脖子从小就多嘴多舌讨人厌,不愿当吴季子也就算了,度田的时候还总是插嘴显示自己的小聪明。这样的孩子,刘秀竟然也容得下,还说他不迷信?”
  
  马严听得冷汗潺潺。他自幼受叔父马援的影响,喜欢评论人物,这几段公案他也略知一二。马玛丽口口声声说的红脖子,定然是刘秀和阴皇后讳丽华所生的第一个儿子,原名刘阳,现名刘庄的那位新晋皇太子了。
  
  当年身怀六甲的阴贵人随皇帝刘秀大军在外奔波,产下皇子刘阳,便有风声说皇子“丰下锐上,项赤色,有似于尧”。而当时的皇太子,却是刘秀和郭皇后讳圣通的第一个儿子刘强。叔父马援听到这种风声,便曾叹息着说,以后的中宫夺嫡有得折腾了。
  
  后来,阴家和南阳帮在朝中的势力一步步扩大,刘秀也曾做过几番努力,譬如说教育皇子刘阳应当效仿吴季子,有相让皇位的雅量,结果却遭到刘阳的讥笑。年幼的刘阳当时就说,吴季子蠢透了,自己才不要学他呢。这些宫闱秘闻被叔父马援知道后,他便又断言说:若郭皇后和太子再不请辞,只恐有不祥之事。
  
  刘秀的江山,是他团结了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如河北豪强,河西大族,以及河南的众多家族,众人一起齐心协力,才打拼得到的。因此论功行赏之后,他对国家的控制能力便有所不足。只是身为皇帝,一旦坐上了这个宝座,自然想着要干一番事业出来,岂能为各大豪强所掌控,甘当傀儡?
  
  其后的度田斗争之中,皇子刘庄童言无忌,公然揭破了“河南南阳不可问”的潜规则,将皇帝与豪强之间揣着明白装糊涂的窗户纸给捅破。刘秀盛怒之下发难,度田在重重阻力之下取得差强人意的成功。但是有得必有失,旧的平衡被打破了,新的平衡自然要建立起来,作为等价交换,和南阳大佬们关系更近的贵人阴丽华被扶上皇后宝座,上演了一出贬妻为妾、又扶妾为妻的丑闻。
  
  “玛丽,你切不可总是红脖子长,红脖子短的称呼皇太子殿下。”马严想到这里,语重心长的说道,“皇太子殿下讳名一个庄字,极有可能是你日后的夫君。怎能如此……”
  
  “那是自然。”马玛丽很不屑的继续说道,“我知道他叫刘庄,改名字了嘛!你猜皇上为什么要改他名字?因为他原名刘阳,若是当个富贵闲王,也就罢了。若是当了皇帝,天下人都要避他的讳。可惜啊,河南南阳不可问啊!若是为了避他的讳,所有南阳人都要改籍贯。他们还不跳起来,杀到皇宫里?所以只有刘阳自己乖乖的改名字啦!”
  
  马严听到这里,便知道马玛丽极不待见这位新晋的皇太子。只是……就算当其他藩王的正妃,只怕也没有当皇帝的贵人来得荣耀,更有利于光宗耀祖。
  
  “玛丽,我打算待你三年孝期满了之后,便上书奏请你入宫侍奉诸皇子。原本最好的打算,便是留在这位皇太子身边,当他的姬妾。你既然不愿意……”马严无不惋惜的说道。
  
  “姬妾?姬妾怎么可以?”马玛丽大叫道,“我的身份何等尊贵,要当自然只能当正妻,未来的皇后娘娘!”
  
  “可你分明不喜欢这位皇太子……”马严沮丧的说道,“难道你觉得,皇上对郭氏宠爱有加,数载之后有可能扶东海王重新入主东宫?”
  
  “这个难度很大。”马玛丽尽管平日里玩世不恭,说话颠三倒四,但是分析起朝中局势来,比起老头子也毫不逊色,“有阴邓两家给红脖子撑腰,基本上很难,很难。”
  
  “那——”马严正想说什么,突然间自嘲般的一笑,“说起来,是为兄想太多了。皇上是否允你入宫侍奉,尚在未知之数。我竟然想着该配哪位皇子……”
  
  “既然老头子临终留了遗言,委托我重振家业,我自然是责无旁贷。”马玛丽此时颇为大包大揽的讲道,“更何况,刘秀只要不是脑子抽掉,怎么可能不让我进宫?”
  
  于是在马玛丽的一手策划之下,他们先后做了几件事情:
  
  一向帮助嫡母蔺夫人料理家事、进退举止如同成人的马家三小姐突然病倒了。蔺夫人担忧之下,为她请了著名的相士看相。相士看完相后大惊失色,纷纷说道:“此女富贵至极,未来前途不可限量。我来日定要向她叩首参拜。”这个消息不知道怎么的,在京城之中被传得沸沸扬扬。
  
  刘秀不是傻子,听说之后就勃然大怒:“马家好不要脸!他们是打算把自家女儿送到皇宫里吗?”他心中深深明白,不管相士之言是真是假,流言既然已经轰动到这种程度,马玛丽未来的去处只可能是皇宫了。若是眼睁睁看着她嫁给别家人,只怕被有心人利用,恐生事端。
  
  “这——”向刘秀汇报情况的下人战战兢兢,“马家人喜气洋洋,纷纷说人穷思变,他们就要熬不下去了。如今或许是苍天有眼。”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皇帝刘秀心中怒不可遏,一个被拔去牙齿,再无一战之力的破落户,竟然敢威胁堂堂皇帝,当真以为自己好欺负吗?
  
  此后,马严一封经过修饰的上疏便被送至刘秀面前:“臣叔父援孤恩不报,而妻子特获恩全,戴仰陛下,为天为父。人情既得不死,便欲求福。窃闻太子、诸王妃匹未备,援有三女,大者十五,次者十四,小者十三,仪状发肤,上中以上。皆孝顺小心,婉静有礼。愿下相工,简其可否。如有万一,援不朽于黄泉矣。又援姑姊妹并为成帝婕妤,葬于延陵。臣严幸得蒙恩更生,冀因缘先姑,当充后宫。”(见《后汉书皇后纪上明德马皇后》)
  
  大意是说马援死了,希望沿袭从先汉成帝时候的例子,将马氏姐妹选做太子或者诸王的“妃匹”,这是在马玛丽反复要求后的意思。
  
  刘秀看到这封上疏,恨不得将马严揪过来撕成碎片,他永远忘不了在静室之中,马玛丽指着他鼻子破口大骂的情景。“妃匹”就是正妻,亏马家开得了口!那个刁蛮的女孩子,她也配!
  
  “既然如此,便请相士相面,若无大碍,便将马家三小姐接入皇宫中来吧。”刘秀阴测测的笑道,“朕倒要看看,一个小小女子,能在后宫中掀起多大风浪来!”
   正文 美人窝   马玛丽进宫的那天,是一个秋高气爽的好日子。
  
  没有名分的小宫女进宫自然没有什么高大上的仪式,她跟随着一个小黄门从偏门而入,走过漫长的甬道。
  
  小黄门在前方走,眼观鼻,鼻观心,只敢低头看自己的脚尖,一副谨言慎行的样子。马玛丽却是饶有兴趣地东张西望,看高大巍峨的建筑,富丽堂皇的布局,看了几眼后,兴致缺缺地叹上一声:“唉,不过如此!”
  
  如今东汉中兴之初,宫殿尚不完备,尊贵的玛丽公主见多识广,自然不把这样规模的建筑群放在眼里。
  
  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可是马玛丽奉旨进宫,心定神闲,竟似闲庭信步,完全有恃无恐。
  
  道理很简单:别的人若是惹了帝后妃嫔愤怒,轻则吃皮肉之苦,严重的话项上人头都有可能不保。而玛丽公主来地球游玩,完全是为了体验生活而来,若是帝后妃嫔惹了这位公主不快,轻则当事人人间蒸发,寻不到存在过的痕迹,重则连累整个地球,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会在公主的怒火中化为焦土。
  
  自然,马玛丽尚在幼年期,一向宽容仁慈,颇讲道理。更何况,爱屋及乌的道理她也懂,对于老头子马援的家乡,她还是本能的有着好感,虽然游戏人间,却不愿轻易伤及人命。
  
  临别之时,堂兄马严的叮嘱犹在耳边:“玛丽,为兄素知你对皇室秘闻颇为熟稔,只是伴君如伴虎,少不得再唠叨上几句,以免你触了眉头。”
  
  “如今后宫中的主人,是阴皇后讳丽华。这位算是皇上的糟糠之妻。他于建武九年曾经写诏书说‘吾微贱之时,娶于阴氏,因将兵征伐,遂各别离。幸得安全,俱脱虎口。以贵人有母仪之美,宜立为后,而固辞弗敢当,列于媵妾。’”马严道。
  
  可惜马玛丽对这段八卦也是耳熟能详,当下撇嘴道:“不就是他年少时路过阴丽华老家新野,听说当时仅仅十岁大的阴丽华温柔秀美,因此心悦之,发下‘娶妻当娶阴丽华,做官当做执金吾’的壮志豪言吗!说他是萝莉控不算冤枉他吧!后来,九年后,阴丽华都成老姑娘啦,他在他哥哥刘伯升热丧期间,为了避免更始帝刘玄猜忌,才娶了阴丽华当挡箭牌。然后,屁股拍拍,就跑到河北去了!到了河北之后,和野心勃勃的刘杨一拍即合,停妻再娶,娶了郭圣通……”
  
  马严吓得脸色发白,连连打岔,好不容易才拿话岔了开,轻咳一声说道:“建武二年,真定王刘杨谋反,皇上为了安抚河北残部,立郭圣通为皇后,立其子刘强为太子。建武十七年,度田事毕,郭氏被废为中山王太后,从长秋宫迁至北宫。皇上生性宽仁,对郭氏颇有愧疚之心,时常加以眷顾。”
  
  “因此如今皇宫之中,无论是居于西宫的阴皇后,还是居于北宫的郭王太后,都不是等闲人能招惹的。你——”马严欲言又止。
  
  马玛丽心中想的却是另外一些事。传言郭圣通血统高贵,举止优雅,阴丽华宽仁慈爱,有母仪之风,想来必定是两位美到骨子里的大美人。若不趁机结交怜爱一番,岂不辜负了她不远数万光年来地球观光旅游的一片心意?她恨不得立马卷起袖子,擦拳磨掌地探个究竟。
  
  当马玛丽望见旁边宫殿牌匾上的“北宫”字样时候,再也忍不住了,急冲冲就要进入探看,早被宫卫拦住。
  
  “宫闱禁地,闲杂人等,不可入内!”这些宫卫板着一张脸,双戟交错,分外威风。
  
  原本在前面带路的小黄门满面赔笑,不知道说了多少好话,才把她从宫卫手中救了下来,扯着她往前走了几步,板着面孔教训道:“你怎可如此莽撞!这里头的那位岂是你能见的!便是连当今皇上,想见一面也难呢!若非你家里再三要我关照你,谁要管你的死活!”
  
  这样耽搁了一会儿,待到被引到阴皇后所居的西宫之中时,已经是误了时辰了。阴皇后正在相看为太子刘庄依选例进宫的女子。
  
  根据《后汉书皇后纪》中记载:“汉法常因八月算人,遣中大夫与掖庭丞及相工,于洛阳乡中阅视良家童女,年十三以上,二十以下,姿色端丽,合法相者,载还后宫。”
  
  东汉的宫廷采选制度理论上是年纪十三岁到二十岁之间的良家童女都有机会的,然而实际上豪强势力甚大,被选出来的女子大多出自高官之家。
  
  譬如说这次选出的小阴氏,便是阴丽华娘家的侄女;而重臣贾复的孙女、阎家的一对姐妹花……
  
  这样的贵女子,就是尊贵如皇后阴丽华,也不得不郑重其事地对待,因此早早安排下这一出相看的戏码,意图在贵女子入宫之时,以国母和婆婆的双重身份,训诫勉励一番,使得她们与皇太子琴瑟和鸣,幸福和睦。
  
  至于为什么和马玛丽进宫安排在同一天,这就是光武帝刘秀的报复心了。他要让这不知天高地厚的马家女好好看看:有资格成为皇太子女人的,是何许人物!而她马玛丽,简直是给这些贵女子提鞋都不配!
  
  马玛丽进得皇后所居的西宫之后,睁大了眼睛看着这许多人,巨大的幸福感如潮水般袭来,她简直都要幸福得眩晕了:美人!好多美人!好多分数可以在八十分甚至九十分以上的美人!
  
  马玛丽虽然年纪尚幼,但是身量颇高,居高临下,看的分明:
  
  那个据说是皇后侄女的阴姑娘,年纪不过和自己相仿,眉目尤嫌稚嫩,却显出婀娜美好的身姿,娇小玲珑,阳光照在她脸上,越发显得肌肤娇嫩,容光赛雪,美貌程度可打九十分;
  
  而旁边那个身量比阴姑娘略高的贾姑娘,听说和自己有那么一丝半缕血缘关系,哦,不是一丝半缕,她的母亲似乎是老头子前妻所生,所以论亲缘,贾姑娘还得叫自己一声小姨妈。这位贾姑娘大约十五六岁年纪,身材苗条,眉目颇为讨喜,皮肤微黑却泛着柔和的光泽。脸上有两坨健康的红晕,美貌程度可打八十分。正在这时,她看见了马玛丽,向她笑了一笑,笑容颇为真诚,再加五分!总分八十五分!
  
  阎家的一对姐妹花,年纪相差不过一两岁,大的文静,小的活泼,虽然不是很和马玛丽的审美观,但是平心而论,单论美貌程度,姐妹俩捆绑在一起,得到平均分八十分的分数也很公允。
  
  殿中最漂亮的,却是那位秦姑娘。秦姑娘的身量比阴姑娘高上半头,略显宽大的宫装遮不住一对酥胸的动人曲线,而腰身纤纤只堪一握,身上肌肤如凝脂一般诱人,看得马玛丽眼睛发直,恨不得扑过去亲近一番。这是绝对的极品!九十五分!
  
  马玛丽悄悄地咽下一口口水,懒散的目光在大殿上扫了一圈,当她看到主位之上的皇后阴丽华之后,身子猛地一颤,竟然像僵了一般,再不能动了!
  
  这位……这位才是真美女!
  
  老头子马援善相名马,而玛丽公主善鉴美色。对于一个纯种的外星公主来说,地球人的性别完全不在她的考虑范围里。她眼睛里看到的,只有美和丑,无关男女,无关年龄。
  
  在马玛丽看来,绝顶的美人,衡量的标准和寻常美人不同,在骨不在皮,在气质,在神韵,在灵魂。而这位阴丽华阴皇后,虽然皮肤略微松弛了一点,但是骨相之美好,灵魂之纯净,却是她在地球上浪迹多年,头一回见到的。
  
  一时之间,她兴奋得难以言喻,简直都要呜咽出声了:感谢飞行器,感谢老头子,感谢堂兄马严,感谢蔺夫人,甚至感谢那个心胸不够宽大的光武皇帝……
  
  她终于在有生之年,在地球上见到了一个美貌程度可以打一百分的美人!活的!
  
  那一瞬间,马玛丽忍不住热泪盈眶。她仿佛又回到了初次见到老头子马援的时候。那一种颤栗直击灵魂,让她浑身酥麻,仿佛在这一刻,一切原则都可以抛诸脑后,一切条件都可以弃之不顾……
  
  然而这种近似癫狂的状态只持续了几个呼吸。
  
  就在马玛丽热泪盈眶的时候,一个金冠玉带的青年跨进西宫的大门,小黄门扯着尖且细的嗓子叫道:“太子驾到!”正是现役皇太子刘庄到了。
  
  在场的诸多少女听到这声传报,除了马玛丽以外,全都羞涩地低下头去。那是她们未来的夫婿,是寄托一生梦想的良人。初次邂逅,怎能不羞涩,不心跳如鼓?
  
  有宫人默无声息地打起帘子,一片绣着暗金色蟒纹的布料出现在马玛丽的余光里。她揉了一把眼睛,将眼睛里的泪水拭干,便看到了那个一直被她戏称为“红脖子”的皇太子殿下。
  
  刘庄这日来的时候,知道他的未来妃嫔在场,因此特地刻意打扮过一番,穿着暗青色太子常服,头上束着金冠,腰间系着一根绣着四爪蟒纹的玉色宽腰带,越发显得身姿挺拔,玉树临风。
  
  刘庄兴冲冲地跑到母后宫中相看他的未来媳妇,一抬眼却看到一个衣着颇为朴素的女孩子泪盈于睫,楚楚堪怜,竟然一下子就动了怜惜的心思。
  
  他料想这女孩子定然是母后为他甄选出的佳丽,或许因为初入禁宫,想念亲人而流泪,他自当要好好抚慰一番,给他未来的妻妾吃一颗定心丸,好让她们知道他是位宽仁明睿的丈夫。
  
  “你莫要哭了。”刘庄刻意放柔了声音,对马玛丽说道,“孤又不是坏人,不会吃了你的。母后也会好好待你。你到皇宫里,便和回自己家是一样的。”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马玛丽一脸惊疑不定,抬起头来。
  
  刘庄这才看清楚了眼前少女的样子。顿时脸色大变,讶然叫道:“怎么是你?你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正文 第一夜   阴梦娇几乎都要哭出来了。
  
  她今年刚满十四岁,因为要入宫侍奉皇太子的关系,家里提前为她举行了及笄礼。她这日的穿戴自是用了心思,头上迎春髻,耳中明月珰,穿的襦裙亦是京城中最时兴的样式,当真称得是打扮得花团锦簇,艳色夺人。
  
  可是皇太子殿下连看都不看她一眼,直接走过去冲一个低贱的侍女说话了!那侍女身上穿的只不过是一身土黄色的粗布衣!粗布衣!她算什么东西!
  
  那一刻,她对马玛丽这个小宫女的仇恨值全满。她恨不得抛弃自幼得到的那些温良贤德的教养,将这个平白无故得到皇太子青目的小宫女暴打一顿。
  
  “庄儿,你在做什么呢?”阴皇后此时适时地开口发话,她温和地笑着,招呼刘庄道,“那不过是你父皇新近召进宫来的小宫女。你还不快过来见过你表妹!”
  
  刘庄在认出马玛丽的那一瞬间,便知道自己认错人了。他随皇帝学习理事,对狂妄自大的马家也略有耳闻,皇帝怒气冲冲地丢掉马家申冤的奏折时,他就在一边看着,自然知道皇帝最后应允让马玛丽入宫,用意到底是什么。而自己竟然莽撞到去和这女孩讲话,简直是太抬举她了!不行!这样怎么能行!他心中乱糟糟的,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怎么下台。
  
  阴皇后的话刚好给了他一个台阶下。
  
  他倨傲地高高抬起下巴,眼睛看也不看地从马玛丽身旁经过,来到阴皇后面前。
  
  母子二人行过了家常礼节,阴皇后这才指着阴梦娇说:“这个就是你表妹梦娇。昔年在你舅舅家里,你也是见过的。”
  
  刘庄心中一片茫然。他儿时去过舅舅阴兴家中,舅舅对他款待备至,家中老幼皆是围绕他一人打转,令人目不暇接,哪里记得什么表妹梦娇?
  
  但是他心中也深深明白,自己之所以有今日,南阳豪强及阴家助力甚大,尤其是舅舅阴识,竟是劳心劳力,鞠躬尽瘁,自己无论如何也应该善待他家的女儿,于是面上浮起浅浅的笑意,迎上去道:“表妹。”
  
  一声“表妹”引得阴梦娇心中如小鹿乱撞,面颊飞起一片粉色。
  
  “太子殿下。”阴梦娇的声音细如蚊呐,带着少女特有的娇羞。
  
  刘庄面上更是堆起如春风化雨一般的笑意,“表妹”长,“表妹”短,一通言辞说下来,惹得阴梦娇时而咯咯娇笑,时而娇羞低头。
  
  “虚伪。”马玛丽心中禁不住暗暗吐槽。她冷眼旁观,看的真切,哪里看不出刘庄对这个表妹只是面子上的热切罢了,这厮的眼睛可时不时瞟向旁边的秦姑娘呢。显然,比起玲珑娇俏的阴家表妹,曲线诱人、身材高挑的秦姑娘更吸引他。
  
  阴皇后似乎也发现了刘庄的目光。“这位是贾姑娘。这两位是阎家姐妹。这位是秦姑娘。秦姑娘闺名是——”她善解人意地问道。
  
  “回皇后的话,民女闺名雪瑶。”秦姑娘轻声说道,声音清婉动人。
  
  阴皇后笑着说道:“既然到了宫里,倒要改了称呼才好。难道管教姑姑事先未提起过?”
  
  秦雪瑶这才红着脸改成“臣妾”,这就是默认自己是太子宫的人了。
  
  秦雪瑶!果真是好名字!马玛丽心中不由得暗暗称赞了一声。
  
  转眼再看刘庄,只见他的目光在秦雪瑶身上一掠而过,就仿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不敢光明正大看他们心中垂涎已久的美色那般。
  
  装!看你能装到几时!马玛丽很不屑。
  
  这种鸡鸣狗盗的事情,马玛丽自然做不出来。眼下皇后宫中,群美环列,她乐得大大方方的一一鉴赏,看了这个看那个,正如小老鼠掉进了蜜油中,正是乐得其所,别提有多开心了。偏偏这些少女们忙着应对皇后和太子,对马玛丽落在她们身上的放肆目光无暇顾及。便是那位分数高达一百分的皇后阴丽华,更是忙着对太子刘庄嘘寒问暖,根本顾不上管她。
  
  ——人间至美至乐,不过如此,夫复何求!
  
  然而好景不长,皇后终于想起了她的存在,扬声说道:“先前陛下说,马家三小姐,亦是今日进宫……”
  
  太子刘庄瞟了马玛丽一眼,冷声说道:“丑成这样,也想侍奉孤?也不到河边拿水照照自己!”他显然还记挂着方才认错人的窘事,因此迁怒于马玛丽。
  
  然而刘庄这话一出口,殿上的所有人都愣住了。便是方才对马玛丽怨恨不已的阴梦娇,也惊疑不定地望了刘庄一眼,想看看这位皇太子殿下是不是睡着了在梦中说胡话。
  
  马玛丽此时年纪尚轻,但身量颇高,便是秦家女秦雪瑶,也要低她半头;乌发如云,在阳光下反射出令人炫目的光线;她不施粉黛,却足以令许多精心打扮的少女失却颜色;她粗布衣裙,在一堆绫罗绸缎的映衬之下,反倒脱颖而出,便如同夜晚天幕之上的清冷明月,足以令所有耀眼的星星失去光辉……
  
  这样的女子,就是阴梦娇见多识广,也不得不承认她是天生的美人胚子,未来的绝代佳人。哪怕知道她不过是小宫女身份,阴梦娇仍然已经下意识地将她视为自己最强劲的对手。现在皇太子殿下居然说这女子长得太丑?阴梦娇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或者整个世界都错了!
  
  阴皇后率先回过神了,她轻轻一笑道:“庄儿,这回你可猜错了。你父皇召这宫女入宫来,是希望有个人同我做伴,闲来无事时候多说说话。”
  
  阴皇后还有一句话不便说出。光武帝下诏命马玛丽和太子宫的姑娘们同一天进宫,本是一种羞辱,自然只是打算让皇后拿她当寻常宫人使唤了。原先皇后见太子刘庄对马玛丽那般光景,还以为他对人家姑娘有意,心中正在犯难该如何两全其美,如今听说他嫌弃人家姑娘太丑,虽然令人吃惊,但也因此松了一口气。
  
  岂料太子刘庄的脑回路不知道怎么长的。从前他和皇后母子二人颇为默契,心意相通,多余的话都不用说一句,从来都没有误会过彼此的意思。可如今,他先前明明知道光武帝意欲羞辱马玛丽的用意,却似遗忘了一般,听了皇后的话,竟然以为光武帝这是打算把马玛丽这个女孩留为己用,老夫少妻了,当下大惊,失声叫道:“这却如何是好?父皇的目眩之症刚刚痊愈,怎能如此不顾惜身体?何况,他若如此,怎对得起母后。不成,儿臣这就去求旨,请父皇收回成命!”
  
  刘庄这话一出口,殿中众人都要风中凌乱了。任谁也不知道皇太子殿下究竟是怎么了,更是不明白太子殿下话里话外的意思。
  
  众人皆沉默不语。片刻之后,倒是马玛丽“噗嗤”一笑,率先打破了沉默,向着刘庄说道:“太子殿下多虑了。皇上与皇后娘娘情比金坚。民女沐皇家恩泽,奉旨进宫,只是一心为了侍奉皇后娘娘,更无他念。”
  
  马玛丽这么一解释,众人方明白了太子殿下先前的话,顿时目光各异,只是不敢说出来。
  
  刘庄却觉得颇为尴尬,脸刷的红了,粗着声音恶声恶气说道:“你知道最好!我母后生性宽仁,若你敢有半点服侍不周,孤定然饶不了你!”
  
  只是他先前那般误会,如今这番话说出,倒是有了几分色厉内荏的意味。
  
  众人顾念他的面子,谁也不敢说破,唯有阴皇后轻咳一声道:“皇儿,你莫要吓唬这孩子了。本宫看她聪明伶俐,定然不至于出什么差错。”又吩咐道:“将马姑娘带下去安置。”
  
  太子宫中来了新人,虽然因礼制尚不完善,未及册封,没有名分,但是阴梦娇、秦雪瑶这几个女子已经板上钉钉是阴皇后的儿媳妇了。皇后因此特别高兴,吩咐在西宫偏殿设宴,聊表庆贺之意。
  
  宴席张罗了好半天,于傍晚时分,有黄门过来传达光武帝刘秀的旨意:“皇上在云台批阅奏章,说政事繁忙,就不过来了。又有口谕要太子殿下顾念身体,不可肆意妄为。”
  
  此时以孝治国,刘庄听闻光武帝口谕,忙跪下领旨,口称不敢。待那黄门传完口谕,又依制给皇后、太子礼罢退去,刘庄望着母后眉宇之间淡淡的失望之色,主动说道:“孩儿今日不回东宫了,便在这里陪母后。”
  
  阴皇后笑了:“傻孩子,你父皇心怀天下,本宫又岂会在意这个。你也把你母后忒小看了。何况,今日你太子宫中来了新人……”
  
  然而刘庄却执意不从,非要留下来陪阴皇后不可。这种事情倒也不罕见。当年阴皇后还是阴贵人时,随光武帝大军奔波,于军营中产下刘庄。刘庄幼时郭皇后执掌皇宫,不用说,母子二人暗地里受了不少说不出口的委屈,母子二人自患难中捱过,母子亲情非常人可比。便是刘庄加冠之后,也常宿在皇后宫中,孺慕之情令皇帝也是叹息不已。
  
  这日宴后,太子宫中姬妾自被执事宫女送回东宫安置妥当,刘庄却陪伴着阴皇后说着各种贴心话。直至夜深,皇后自去歇息,他便熟门熟路至西宫的书房中安眠。
  
  原本这夜极其寻常。纵使太子宫中来了新人,然刘庄几年前加冠之时,早经光武帝所派侍女了解了阴阳和合二道的真实含义。在他看来,女人不过是为他绵延子嗣和笼络豪强的工具罢了,并不值得十分在意,便也不很期待。直至这夜他做了个怪异且香艳的梦,在梦中,他紧紧抱住一个看不清面目的少女,反复不断地问道:“你到底是谁?你的闺名是什么?”
   正文 浣衣   这年刘庄不过二十三岁,正值一个男人一生中最血气方刚、龙精虎壮的时候。做了一个那般香艳的梦,第二日醒来的时候,自然觉察出床榻之间略有些狼藉,被褥和亵裤间都沾染了少许。
  
  他原先也并不以为意。
  
  皇家视子嗣为头等大事,自二十岁弱冠那年开荤以来,与太子宫中宫人被翻红浪时,再狼藉的场面都有过。眼下只不过是他醉心政务入了迷,冷落枕席之事大半个月,精满自溢而已。并不是羞耻之事,也不惧被人知道。
  
  床榻自会有他母后宫中的宫人帮忙收拾,料想以母后之细心,定然会知会太子宫中执事姑姑,从旁劝谏自己要张弛有道,不可视开枝散叶为等闲事云云。
  
  刘庄正低头想着心事,甚至昨日所见阴梦娇、秦雪瑶诸女的音容笑貌一一在脑中闪过。殿外有脚步声传来,继而有人进了屋,他也未及抬头,只是心中略有些烦躁地说道:“是秋姑姑吗?劳烦秋姑姑收拾一下床榻。”
  
  他口中所称秋姑姑是皇后宫的老人,如今已经四十多岁,最是能干妥帖。见太子殿下额外交代,便知必有缘故,当下低声应诺,也不叫他人经手,自己走上前去,将那床锦被略略一翻,心中便有了数。她也不声张,既有太子殿下交代,便将那床锦被抱到屋外。
  
  此时又有侍女上前服侍刘庄穿衣。那条弄脏了的亵裤自然是不能用了,被团成一团扔在床下。刘庄光着两条腿,十分镇定地在侍女面前自顾自换上一条新的。皇宫先后经两位手段高明的皇后整治,风气甚好,宫女们也知道什么事情该做,什么事情不该做,眼下见到这种令人荡漾的场面也只是微微垂下眼睛,面颊微红,捧着衣服的姿势却是变也未变。
  
  偏偏在这个时候,屋门口突然有极细微的女子声音传来,想来是皇后宫中的侍女在互相询问什么事情。
  
  这原本是极正常的宫女之间的交流,刘庄只消装作不知道就好,然而他却突然身子一抖,大声叫道:“是谁在哪里?你——你别进来!”紧接着,他飞快地从地上拾起那条脏亵裤,整个人跳回了床上,扫视一圈发现锦被已经被拿走,无物可遮掩,遂将床边的帐子放下来,整个人一副做坏事被捉住不敢见人似的心虚模样,闹得这些服侍他的人全都懵了。
  
  “太子殿下?太子殿下怎么了?”为首的侍女稍稍靠近了床铺,隔着帐子大胆发问道。
  
  刘庄这才意识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心虚,这种行为极不妥当,然事到如今也只有强撑下去了,因此大声说道:“外面是何人在喧哗?”
  
  侍女柔声回禀:“是秋嬷嬷遣了小宫女前来问话。殿下,可要宣她进来?”
  
  “秋嬷嬷行事越发莽撞了!”刘庄故意恶声恶气地说道,“哪里来的小宫女,如此不懂规矩?宣——宣她进来!”
  
  他自然知道那小宫女是谁。他从一开始就分辨出了她的声音。
  
  这是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感觉。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的心砰砰跳得极快,竟是前所未有的慌张。他仿佛有种被人捉个现行的羞耻感,恨不得躲了她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然而,话到了嘴边,却话锋一转,竟然宣她进来了,在这种狼狈不堪的情况下!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难道,他的口舌背叛了他的心?
  
  床帐甚是密实,刘庄隔着帐子向外望去,只能望见一个高挑窈窕的身影。他更加确认就是她,他不会认错。
  
  那影子盈盈向他下拜,礼数分毫不差。他却只想起那个可恶的少女第一次见面冲他翻白眼的情景。他禁不住在心中冷笑:装!我看你能装到何时!
  
  然而,床帐外的人比他想象中要可恶得多。
  
  马玛丽平静地站在床帐前面,给床帐中不知道在抽哪门子风的太子殿下行礼,姿势无可挑剔。——她是老马家送进宫中放手一搏的最后指望,既然答应入宫来,自然不会在这些小事上给老头子丢脸。
  
  然而,她屈膝拜了许久,身体都有些酸麻了,床帐中的人仍然一言不发。只有两道灼热的目光透过床帐而来,让马玛丽觉得浑身不舒服。然后她轻轻抽了抽鼻子,疑惑且小声地说道:“咦,这屋子里的气味好生古怪!”
  
  刘庄从迷茫和气恼中回过神来。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一下子涌到了脸上。“滚出去!谁叫你进来的!”他大声吼道,顺手抓起枕头丢出床外。
  
  马玛丽身手不凡,轻轻一侧身,于刻不容缓间避开了他的突然袭击,按照宫中礼仪又躬身行了个礼,诺然退了出去。她一边往外走,一边对床帐中的刘庄报以同情的目光:红脖子八成是有狂躁症。想是昨夜宿在此处,未能与秦姑娘欢.好,就内分泌失调,梦.遗了不说,还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
  
  然而马玛丽刚刚走出屋外没多远,便又被唤了回去。
  
  这下子屋中的布局又与先前有所不同。只见屋子正中的博山炉里龙涎香散发着浓郁的芳香,原本垂下来的床帐被整整齐齐的重新挂起,皇太子殿下身穿一身绯色衣服,背对着马玛丽,负手而立,正凝望着窗外的景色,远远看过去,倒也有几分蒹葭玉树的风仪,单就这一个背影而言,勉勉强强可以打到九十分。
  
  但是马玛丽昨日刚见过美貌值高达一百分的阴皇后,正在见猎心喜间,怎么会将一个正面八十背影九十的人放在眼上?刘庄这身姿虽美好,但是马玛丽却更加好奇另外一个问题:太子殿下到底在看什么呢?要知道,这是西宫偏殿的厢房。厢房后窗正对着的,是一面白墙啊!光秃秃的墙壁有什么好看的!
  
  马玛丽虽然心中疑惑,明面上的规矩仍然是做得一丝不苟,颇为老头子长脸。她这次行礼之后,刘庄倒没有再走神,很快地命她平身,声音里带了几分轻快地问道:“方才孤听到房外喧哗,说秋嬷嬷命你来问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马玛丽犹豫了一瞬,往周围看了看。刘庄便会意了,他很上道地屏退了左右,声音更加轻柔地问道:“别怕,你究竟想说什么呢?”
  
  马玛丽见四周无人,自忖最大程度地照顾了这位太子殿下的隐私,便大大方方地回话道:“秋嬷嬷说太子殿下昨夜大喜,床榻间衣物被褥想来要悉数换过,她心中甚明太子殿下不欲声张之意,自送了锦被去浣衣司,半路又想起殿下的贴身衣物尚未送去,便唤婢子前来问一声,是否要一起送去。”
  
  刘庄只听了个开头,就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成一片,他心中愤怒无比:秋嬷嬷一定是老糊涂了,这等事情,告诉母后也就罢了,闲杂人等,何必张扬?连她都知道了,还说什么甚明不欲声张之意?
  
  “你……你小小年纪,什么事情也不懂,秋嬷嬷不该派你来……”刘庄抱着最后一线指望,颤声说道。
  
  谁知马玛丽平生最恨被别人瞧不起。她是尊贵的玛丽公主,哪怕尚处在幼年期,又有什么事情不知道的!更何况是地球这种规则极为简单明晰的地方!
  
  “谁说我不懂?”马玛丽颇为委屈地为自己辩白道,“你不就是做了一个春.梦,然后那……那什么了呗。想是昨天看到漂亮姑娘,把持不住了嘛!又有什么奇怪的?”
  
  她一抬眼,看到刘庄黑着一张脸,仿佛很是恼怒,这才醒悟到自己似乎多说了话。她想了一想,连忙安抚他道:“你千万不要因此羞愧。这是你们人类正常的生理现象。就和猫狗到了一定时候要发.春,青蛙到了一定季节要排卵一样,再正常不过了。到了你这个年龄,如果没有,这才不正常呢。”
  
  她看到刘庄的脸越来越黑,仿佛有杀人灭口的趋势,突然心中又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难道刘庄有恋母癖?想想也是,听说他昨夜本有机会回宫同美人们亲近,却为了陪阴皇后,留宿此处。想来近人情怯,身不由己,做出这种有违伦理道德的事情,因此心中烦恼……
  
  马玛丽想到这里,对刘庄反倒多了几丝怜悯之意。地球上的人伦道德是铁律,她无意触犯。因此遇到这种尴尬的场面,也只能半吐半露地劝当事人道:“这种事情也不能怪你。实在是那姑娘生得太美……”
  
  “美?”刘庄听她说一大通似是而非的胡话,虽似懂非懂,但马玛丽脸上的得意之色是瞒不了人的,更兼话语如此粗鄙。
  
  他当下又急又羞又恨,一来恨秋嬷嬷平日做事妥帖,如今却出了这般疏漏,二来以为她知道了真相,觉得面上甚无地自容,三来见她这般自以为是,自我陶醉,仿佛吃定了他一般。
  
  想起老马家大言不惭地要求她成为自己的“妃匹”,狂妄自大,刘庄就觉得说不上来的厌恶,觉得必须给她一个下马威才好,于是冷哼一声道:“若是这也算美的话,天底下就没有丑人了!”
  
  马玛丽闻言,却是眼前一亮。阴皇后在她眼中,已经是美貌值高达一百分的美人,难道这世上还有人美得过她去?
  
  当下眼神放光,好奇问道:“谁比她还美?我才不信!”
  
  突然又想起,光武帝除了阴皇后以外,还曾经娶了一位郭皇后,难道这位郭皇后,比阴皇后更美?改天定然要见识见识。 正文 好感度攻略   马玛丽垂手站在阴皇后身后,瞪着眼睛,听这据说是宫中第一妥当人的秋嬷嬷睁着眼睛说瞎话:“老婆子奉太子殿下命令,急急送被褥到浣衣局去。路上小马姑娘主动出主意说要将太子殿下换下的衣物一并拿去,老婆子见她一副伶俐聪明的样子,心中虽有犹疑,却也不好拂了她的意。谁料想惊扰了太子殿下!”
  
  马玛丽本来想要分辩,但突然发现,她在宫中势单力孤,根本无人作证,不甘地咬着嘴唇,却一言不发,只是等着阴皇后开口。
  
  玛丽公主不是笨蛋,事情明明白白地摆着,再清楚不过了。有人不想她在宫中好过,所以定下了这拙劣的计谋,想让她入宫第二天就出岔子。秋嬷嬷是阴皇后从娘家时就服侍的老人,一向忠心耿耿,地位稳固无可动摇。她对马玛丽这小小幼女下手的唯一理由,一定是受人指使。能指使秋嬷嬷的人,这皇宫之中倒也有几个。但嫌疑最大的,除了昨日进宫的那位美貌值高达九十分的阴梦娇,哪里还有别人?
  
  马玛丽因此感到十分委屈和悲伤。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颜控,美貌值高达九十分的美人,一向是她仰慕和亲近的目标。可这位阴姑娘,从昨日开始,望着她的眼神便非常不友好,暗含怨毒之色,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论起初始好感度,只怕这位姑娘对自己是负数。马玛丽倒有心排除万难,不畏艰险,为了醉卧美人膝的目标忍辱负重,大刷特刷好感度,可禁不住这位这般陷害折腾啊!这下子难度也忒高了!
  
  阴皇后看了一眼马玛丽,只觉得心中好生抱歉。秋嬷嬷暗中已向她招认事情的来龙去脉,她一下子就明白了原因,无非是阴梦娇感到了威胁,想给这新入宫的小宫女一个下马威。原本是想趁着马玛丽人生地不熟的,让其他宫女刁难她一番,伺机陷害。谁知阴差阳错,马玛丽虽然福星高照,逃过了其中的小小陷阱,却不知怎么的,惊扰了太子刘庄,惹得刘庄勃然大怒。
  
  光武朝讲究家和万事兴,这等宫闱的勾心斗角原本是最忌讳的事。无论是从前的郭皇后,还是如今阴皇后主事,一经查出,必从严处置。只是阴皇后却感到为难。于公,她是一国之母,理应秉公办理,洗刷这小宫女的冤屈,于私,她却是阴梦娇的姑母,自当袒护自家侄女。
  
  阴皇后不会忘记,自己和丈夫刘秀新婚之时,丈夫受更始帝刘玄猜忌,不得已远走河北,那漫长而难熬的几年里,是娘家阴家一直供养自己,安慰自己;她也不会忘记,为了这如画的江山,阴家和阴家的亲家邓家做过多少努力,为了丈夫抑制外戚的平衡之道,受了多少委屈。如今阴家女儿进宫第二天,就被卷进这种不光彩的事情里,无论如何是她不愿意看到的。
  
  但本质上,阴皇后又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她被阴家和丈夫刘秀保护得很好,厌恶一切权术斗争,也不想明白其中的深层含义。她甚至不明白制衡之道,在从前当贵人的时候居然还干过吹枕头风为娘家人请封的事情。后经阴兴劝阻,才悻悻收了手。(见《后汉书阴兴传》:帝嘉兴之让,不夺其志。贵人问其故,兴曰:“贵人不读书记邪?‘亢龙有悔’,夫外戚家苦不知谦退,嫁女欲配侯王,取妇眄睨公主,愚心实不安也。富贵有极,人当知足,夸奢益为观听所讥。”贵人感其言,深自降挹,卒不为宗亲求位。)像这样一个单纯善良的女人,她心中的世界,是有功当赏有过当罚的,她既然知道了事情真相,就不愿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阴皇后沉吟着尚未讲话,刘庄倒先得意起来,冷哼一声道:“孤就说秋姑姑一向老成持重,怎会将事情办砸?原来有人不知天高地厚,妄图走捷径……母后,这可不合宫中的规矩!若要父皇知道……”
  
  “皇儿。”阴皇后心中大惭,突然温言道,“眼下天光不早,你父皇想来已罢早朝,你该去云台去了。后宫之事,交由本宫打理便是。”
  
  刘庄入太子宫不过寥寥几年,光武帝的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光武帝恐太子来日登基执掌天下时力有不逮,便日日带在身边,好生教习,故而每日在云台批阅奏章时,也时常唤太子过去侍奉。
  
  学习政务是国之大事。刘庄一直想做一个贤明的君王,自然不会推脱,躬身作礼而退。
  
  事情最后以秋嬷嬷被罚三个月俸禄而告终。虽然很多不明所以的人都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但她们不敢质疑皇后的决定。
  
  阴皇后含糊着将前事一略而过,淡淡唤马玛丽道:“玛丽,皇上原本命你留在此处,侍奉本宫。只是……若你有什么想法,不妨也说出来吧。”目光里隐隐流露出一丝歉意。
  
  她是过来人,自然明白侄女对马玛丽下手的原因。实在是这姑娘太漂亮了!穿着粗布衣裳也能艳压群芳,就连长相颇为出众的阴梦娇、秦雪瑶二女在她面前都成了摆设。她家又足够嚣张,失势一败涂地的时候,还敢尚未入宫就扬言要做王妃太子妃,这可是犯了大大的忌讳。不成众矢之的才怪。莫说阴家,想来便是和她家有姻亲的贾家,也对这个姑娘有些提防。
  
  何况知子莫若母,自家儿子刘庄的品性阴皇后可是很清楚的,他自幼便在意相貌,不但在意自己的,更是在意别人的。眼下虽说他和马玛丽有相看两厌的光景,那是他属鸭子的嘴硬,不足为凭。
  
  想到这里,阴皇后便觉得马玛丽是一只烫手的山芋,一时之间无处安置。欲要顺从光武帝安排,留在自己身边好生磨砺,又担心委屈了儿子;欲要成全儿子爱美之心,又恐耽误了侄女和儿子的感情。
  
  阴皇后左右为难,终于打算听听马玛丽自己的意见。但是,若是她自请往太子宫侍奉,阴皇后真的会欣然同意吗?便是阴皇后自己也不知道。
  
  马玛丽却没有想那么多。她尚在幼年期,天性顽皮跳脱,见到这美貌值一百分的美人在旁温柔地开口询问,当下所有的不快全都抛到九霄云外去了。虽然有堂兄马严苦口婆心哀求说一入宫就当争宠,为马家光耀门楣不遗余力,但是美人当前,谁还管那么多?马玛丽当下毫不犹豫地回答道:“奴婢自然是愿意侍奉皇后娘娘,跟随左右!”
  
  阴皇后闻言,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原本是宽仁正直的人,为家族计不得不做违心之事。眼下见马玛丽竟然愿意远离太子宫,只觉得她实在是个善良贴心的好孩子,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心中多了几分好感。
  
  秋雨连绵,秋叶纷飞,皇宫之中一片萧瑟的景象。然而马玛丽的心却始终在春天里,每日里在皇宫这个美人窝里,殷勤服侍着阴皇后这位顶级美人,以及时常来到皇后宫中拜见问安的各位王子姬妾们,其乐陶陶。当然,各位王子的姬妾们也都是风姿各异的美人,美貌值大多分布在□□十分不等。
  
  尊贵的玛丽公主从前在老家时,也曾在寝殿中养过能发出美妙歌声的夜莺,拥有纯洁无辜眼神和毛茸茸皮毛的雪白兔子……,但是饲养这些宠物,又怎能比得上如今她在皇宫中饲养美人来得美妙?
  
  同样是殷勤小意的服侍,老家的宠物们傲慢且娇生惯养,时不时给脸色看,而在此处,美人的一颦一笑,一个回馈的眼神,一句温柔的话语……那种微妙的圆满的感受,便如同喝了最醇厚鲜美的浓酒那般,令人微熏而陶醉不已。
  
  皇宫里一个小宫女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对于玛丽公主这个外星人来说,所有的杂务不过是举手之劳。她只消拍拍手,便自有无所不能的飞行器隐在暗处为她搞定。因此她洗衣是洗得最干净的,打扫房屋是打扫得最快的,至于纺纱织布、刺绣烹饪……在几个月里,阴皇后按照记仇的光武帝的要求,将马玛丽接连换了七八个岗位,无不胜任有余,堪为个中翘楚。
  
  “这孩子着实是个实诚人,心灵手巧,品德出众。”阴皇后不由得心中暗地评价道,她心中对马玛丽的愧疚又增添了几分。
  
  终于有一天,阴皇后在御花园游玩时不慎遗失了一只贵重的簪子,遍寻不着。马玛丽却于深夜敲开皇后寝殿的门,将簪子送上。阴皇后想着马玛丽深夜不寐,为自己四处寻找簪子,感动万分,不由得脱口而出道:“玛丽啊,从此以后,你不要做那些小宫女才做的杂务了,专门为本宫梳头吧!”
  
  马玛丽原本深夜突袭,只是为了见识美人卸妆后的样貌,想不到轻易寻到的簪子,竟然能为自己带来这么大的好处,当下便乐得有些发晕了!这可是顶级美人的梳头宫女,标志着和美人关系前进了一大步!
  
  尊贵的玛丽公主想起老家克里斯帕米克亚星球那些游荡于花丛、情人无数的哥哥们,只觉得自己离成人的梦想越来越接近了,不由得心旷神怡,踌躇满志。
  
  很快的,当皇宫的天空中落下了第一瓣雪花的时候,马玛丽凭借着炽烈的热忱和全心全意为美人服务的一颗诚心,迅速成长成为阴皇后身边最受宠爱的侍女。便是王子们的姬妾也不得不讨好她,投她所好。
  
  作为阴皇后的亲生儿子,刘庄也时常在她眼前晃来晃去,并时不时投以关注的目光。只是在皇宫这个美人窝里,一个八十分美人的关注显然显得那么渺小,不值得一提。
  
  在和顶级美人阴皇后的好感度刷至一个很难突破的瓶颈之后,马玛丽开始着手于攻略其他美人。本着先易后难、越美越优先的原则,太子宫中的秦姑娘、贾姑娘等人都成了她的闺中知己。几个姑娘年纪相仿,便时常聚在一起,忍不住讨论些宫闱私事,马玛丽都本着保密和理性的原则,诚恳说出自己的建议。因此,好感度就刷的更高了。
  
  ——“由是选后入太子宫。时年十三。奉承阴后,傍接同列,礼则修备,上下安之。(出自《后汉书皇后纪上明德马皇后》) 正文 男人,又是男人!   每日晌午过后是马玛丽最开心的时候。
  
  阴皇后娘娘有午后小憩的习惯,前来问安的各路达官显贵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打扰。皇后宫中的各色宫女们凡不用当值的,一边手中忙着绣活儿,一边聚在宫门边走廊下听马玛丽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被这么多朝气蓬勃的少女围住,那么多双佩服的期盼的眼神望着,马玛丽毫无疑问觉得极有成就感。自秦始皇焚书坑儒之后,史料原本残缺不齐,多有以讹传讹,不尽不实之处。然则克里斯帕米克亚的时空跃迁技术早已发展成熟,玛丽公主但有需求,自有忠心耿耿的属下为她搜罗各个国家、各个朝代的原始史料。是以讲起故事来格外理直气壮。
  
  这天马玛丽讲的是周幽王烽火戏诸侯的故事。她颇为义愤填膺地说道:“世人都说褒姒是祸国妖姬,实则是大大委屈了她。一个国家要腐朽或者灭亡,必定是自上而下,无数征兆尽显,终于无力回天,轰然崩摧,又和美女又什么关系?正是西施若解倾吴国,越国亡来又是谁?”
  
  马玛丽只顾得气愤了,讲故事中却有些牵扯不清、过于跳脱的嫌疑,将西周的褒姒和春秋时期的西施串到了一起。幸好听她讲故事的这些姑娘年纪都不大,没读过多少书,很多人连褒姒、西施这两个名字都没听说过,更不会计较什么了。是以讲故事的人发泄了自己的不满,获得了成就感,听故事的人也获得了对历史初步而模糊的认识,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哟,你们这是在做什么呢?”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一高一矮两个人影沿着宫墙边的长廊走了过来。众宫人皆认得前头个子略高的那人正是太子宫中的秦姑娘秦雪瑶,后面那人是服侍她的宫人。
  
  后宫三千粉黛,原本名头众多,从皇后、夫人、昭仪、婕妤、美人等名目不等,便是太子宫中的女人,也有正妃、良娣、孺子三等。无奈光武朝精简后宫,厉行节约,提倡简朴,六宫称号剧减为皇后、贵人两等,就连阴皇后当年为贵人,也不过是按例金印紫绶,俸禄不过数十斛,寒碜得厉害。另有美人、采女等,连俸禄都没有,只靠着一年到头的赏赐过活。皇帝的女人尚且如此寒酸,太子就更甭提了。是以秦雪瑶入太子宫数月,受了太子刘庄宠幸,众人依然只能以秦姑娘称之,聊表恭敬。
  
  秦雪瑶和太子宫中的其他女人如阴梦娇、贾姑娘、阎姑娘等比起来,出身略微寒了些,父兄在朝廷里并不身居要职,只是不大不小的中等官。但秦雪瑶自恃貌美,言行间自有一股清高自傲的气质,宫中多有人暗地里说她难以接近,目下无尘的。只有马玛丽爱极了她这副如出水芙蓉般的清高孤傲劲儿,每日里细心呵护着,如同呵护着一朵娇嫩的兰花一般。
  
  因此众人远远见秦雪瑶走了过来,忙屏神静气,待和秦雪瑶行过礼后,便寻了个法子偷偷溜走了,留下马玛丽一个人和她攀谈。
  
  秦雪瑶见状不由得冷笑一声:“哼!她们心中想的什么,我都明白。说我不好伺候,无非是看我出身不好,刻意拿捏打压罢了。遇到阴梦娇那样装腔作势拿乔的,全堆着笑脸贴过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忍不住眼圈都红了。
  
  马玛丽叹了口气。美人儿就是这点不好,彼此间不待见,互相拆台。在马玛丽看来,秦雪瑶是个好姑娘,阴梦娇也是个好姑娘,大家聚在一起亲亲热热、有说有笑不好吗?偏偏要互相使绊子。秦雪瑶这副情景,十有八.九是在太子宫中受了阴梦娇的气,跑过来寻她诉苦了。
  
  马玛丽轻车熟路地问道:“这次又怎么了?阴梦娇又嘲笑你了?”
  
  “没有。”秦雪瑶摇了摇头,“她哪里顾得上嘲笑我。她明明前夜才侍寝过的,今日午膳,太子殿下难得回来吃,结果就……白日宣淫,简直恬不知耻!”她一面说,一面流下泪来。
  
  果真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无非是侍寝没抢过别人而已,这有什么好哭的?
  
  马玛丽心中大摇其头,暗地奇怪侍寝有什么好的,一张雕花大床上一个人酣睡多么安逸自在,侍寝的时候还要和别人分享床榻,万一身上盖的被褥被人抢走,难免受凉,万一对方睡相不好,反遭其害,这么百害而无一利的事情,偏偏这些姑娘们一个两个挤破了头也要去抢,真不知道图个啥?
  
  然而秦雪瑶哭得梨花带雨,分外伤心,马玛丽忍不住想柔声安慰她,翻了一个白眼,想了又想,很快想起一个能够安慰秦雪瑶的理由,或者说,是借口。
  
  “你莫要再哭了!”马玛丽表情严肃地说道。
  
  秦雪瑶抬起了头,哭得更厉害了。
  
  “再哭,再哭就不漂亮了哦!”马玛丽恶声恶气地说道,暗想秦雪瑶果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哭,永远都没有笑看起来好看。没有人会喜欢一个总是哭泣的女人,尤其是男人更不会。他们嫌麻烦。这个道理,我原本以为你会懂。”
  
  提前“男人”这两个字,秦雪瑶的哭声果然略微小了一些。马玛丽敏锐地察觉了这一现象,心中微微有些酸涩,但是却没有就这个现象进行慷慨深入的陈词。
  
  “你的男人既然是太子殿下,你就该知道,他不会将男欢女爱当做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他是未来的皇帝,他的身下匍匐着无数生灵,”马玛丽熟练地说道,就仿佛小时候在老家克里斯帕米克亚星球象牙高塔上她的老师告诉她的那样,虽然她尚且年幼,不能深深完全理解这句话,但并不影响她此时的照本宣科,“因此无论是你,或者是阴姑娘,都是未来帝王调剂娱乐的手段,挑选你或者她侍寝,本无分别。他最在意的事情,只有江山社稷,万物苍生。有的时候,有需要了,看谁顺眼,就挑谁了,有的时候,觉得心中烦了,看谁懂事,就挑谁了……”
  
  “那……你看这次……”秦梦瑶完全六神无主了,她想也不想,完全信任了马玛丽的话,紧张地追问道。
  
  “显然,你这次很不懂事。”马玛丽直截了当地说道,她这番话非但没有惹怒一向孤傲的秦梦瑶,反而使她更加信服了。
  
  秦梦瑶懊恼地咬着嘴唇,一副悔不当初的模样。
  
  “不过,”马玛丽话锋一转,继续说道,“听闻太子殿下一向颇为收敛,从不沉溺于男女情.事……”她一边说着,一边感到心中莫名的酸涩,她本人恨屋及乌,极不待见光武帝刘秀的儿子红脖子,然而秦梦瑶摆明了事事皆以此人为先。是以为了哄骗她,竟然不得不说起红脖子的好话,简直……简直令人情何以堪!
  
  “那这次是?”秦梦瑶并不笨,她立即问道,目光里满是喜悦,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
  
  “今日是皇后娘娘的弟弟关内侯阴兴的祭日。”马玛丽如是说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太子殿下想用宠幸阴家女儿的方式表达对舅舅的感激。”
  
  秦梦瑶的眼睛立即明亮了起来。“我没输!我没输!”她轻声说道,突然想起了什么,轻盈地转身,朝着来路折回,都没来得及向马玛丽告别。
  
  马玛丽知道她一定又想到了争宠的新招式,急急忙着试验去了,因此不以为忤,只是幽幽叹着:“红脖子有什么好的?为什么秦姊姊这么漂亮的人会愿意为他侍寝呢?”
  
  “为什么不可以?”突然之间,又有一个温和的声音传来。
  
  马玛丽抬头看时,只见正是她名义上的外甥女贾姑娘贾雯。
  
  “因为秦姊姊长得比太子殿下美丽啊!”马玛丽很认真地说道,在她看来,在地球人的圈子里,颜即正义。尊贵的公主殿下只会因为宠物长得是否美丽可爱而对他们投以关注,至于身份,地位,性别,拥有的财富……这些在公主殿下眼睛里又算得了什么?
  
  贾雯吃惊地掩口说道:“这……这怎么能行?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啊……再说,他是男人……”
  
  “男人又怎样?男人就该有特权吗?”马玛丽很不能理解贾雯的逻辑,“无论是男人是女人,评判标准都该是一致的,应该一视同仁。不能因为男人身上某个部位多了二两肉,某些地方少了一些器官,而发生改变。无论是拿颜作为衡量标准,还是拿智商,考试成绩,对社会的贡献……不应该人为的以性别或者社会约定俗成的标准决定哪些人应该干什么,而应该根据他们自己的特长和爱好,给予他们自由决定未来道路的权利。”
  
  贾雯翻了一个白眼,她这下子肯定,自己这位小姨妈又抽风了。
  
  “其实,小姨妈你和秦姊姊,应该是一样的人。”贾雯突然说道,“莫要忘了,马家千辛万苦送你进宫来,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忘记啊。”马玛丽很轻松地讲道,“他们送我入宫来,是因为我能当上皇后,改变他们的未来。”
  
  贾雯表情严肃地说道:“你从来不争取太子殿下的宠爱,将来拿什么当皇后?我知道你一直在说笑,一直视家族荣耀如儿戏,可是我不能!”
  
  贾雯的声音突然呜咽起来:“我……我进太子宫几个月了,太子殿下还没有宠幸过我……我……小姨妈你帮帮我……帮帮我……”
  
  马玛丽颇为无语地看着贾雯。原来她这次来寻她的目的,竟然和秦雪瑶是一样的。
  
  男人,又是男人,又是这个可恶的红脖子。马玛丽难以抑制的,只觉得心中一片低落。她们都是她颇为喜爱的美人,她一向小心翼翼地呵护和喜欢着,如今竟然为了一个美貌值仅仅八十分的红脖子,来向她问策,全然不顾她心中的感受……
  
   正文 私相授受   大殿上鸦雀无声,唯有杯盘相击声清晰可闻。马玛丽远远站在殿下,见阴皇后笑语殷殷地亲自拿了银箸给刘庄布菜,心中就莫名其妙一阵厌烦。
  
  这是皇后宫中一次寻常的午膳,太子殿下生怕母后孤单,便非要在这里用过膳再告退。
  
  在外人看来,这是母慈子孝的承欢膝下,在马玛丽看来,却颇为讨厌。难道美人有她一个人照顾还不够吗?
  
  但同时,马玛丽又清楚地知道,哪怕十个她加在一起,在阴皇后心中的分量,也不如刘庄一个人。她感到不甘,却又无可奈何。
  
  在贾雯心目里,只怕也是一样的。贾雯和秦雪瑶找她说话,说的最多的就是刘庄,刘庄!就仿佛地球不是围绕着太阳转,而是围绕着刘庄转一样!
  
  她忍不住盯着刘庄的背影仔细看,有些羡慕,也有些嫉妒。她手中托着一个茶盘,慢慢地靠近。
  
  她没有忘记贾雯的恳求。她袖子里藏着一个荷包。荷包针法细密,内有异香,是贾雯亲手所绣。先前贾雯求她,将这个东西趁机给太子。
  
  “奇怪,你是他宫中姬妾,送传情之物大大方方自己直接送过去就是了?何必托我?“马玛丽颇为奇怪地睁大了眼睛。
  
  “人家……人家不好意思……”贾雯面上飞红,声音细如蚊呐。
  
  马玛丽被她少女娇羞的神情给击中了,弄晕了,那一刻,贾雯的评分在她心目中飙升到九十分。于是,她乐陶陶地应允作这鸿雁传书的鸿雁。
  
  刘庄用膳的姿势无可挑剔,举手投足尽显优雅。他吃的很慢,母后阴丽华夹给他的菜肴全部被他一点不剩地吃完。这是对长辈的尊重和爱敬,更何况母后熟知他口味,挑选的俱是他平日里爱吃的美味佳肴。
  
  但是刘庄面上带笑,心中却难免有几分心猿意马。
  
  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盯住他看。
  
  他没有回过头去看一眼,却知道那个女孩子已经盯住他看了很久了。
  
  事实上,自从那个女孩子入宫以来,他就时常觉得她在看他。可每每回头才发现,这只不过是一场一厢情愿的错觉。
  
  那个女孩子只是在和年龄相仿的宫女嬉笑打闹,或者正在倚着栏杆发呆,半点没有往他身上看的迹象。倒是他的目光常不自觉地围着她转,看着她奉承他的母后,小心翼翼地讨好他的姬妾,心中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庄儿,你莫非看上玛丽了?”大约是有次,刘庄看她看得露了行迹,被阴皇后发现了,她便屏退左右,神情慈爱地看着他,“冷眼看她这么多天,玛丽倒是个好姑娘。若你真的看上她了,便带她回去吧!”
  
  “哪里的事!”刘庄断然否认,“马家不知天高地厚,犯了忌讳。孩儿怎会喜欢这种女孩子!”
  
  阴皇后于是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叹气声中,刘庄感到莫名的心虚。
  
  刘庄不会忘记,在某一个原本极其寻常的下午,他打御花园里经过,远远看到一群莺莺燕燕围住那个女孩子,听她信口开河讲各种不靠谱的故事,阳光照在她乌黑的长发上,反射出醉人的光泽。那一刹那,他突然觉得心跳有些加速,仿佛听到有什么叩开心门的声音。
  
  那一天后来的时间里,他心境乱糟糟的,不堪收拾,烦躁中带着迷茫,迷茫中带着喜悦。就仿佛一道闪电划过黑夜一般,他无师自通地明白了很多事情,什么叫做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什么叫做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但他是未来的皇帝,而皇帝是事事要以天下为先的。他有他的表妹,以及表妹身后站着的阴邓两家势力。当阴梦娇躺在他身旁心满意足地睡去,他心中不是没有柔情涌动的。他想,这样就很好。
  
  而现在,她正在向他走过来。
  
  这一次,绝对不是错觉。这种感觉前所未有的强烈。
  
  一步,两步,他能感受到她在靠近,他的心也开始剧烈地跳起来。
  
  马玛丽随随便便地朝着刘庄走了过来,她小心翼翼将手探进袖子里。刘庄林看得清清楚楚,她藏了东西,打算递给自己。
  
  宫中宫规严明,一向最恶私相授受。更何况,在阴皇后的眼睛注视之下,无论如何,都不是一个好时机。她,究竟想干什么?
  
  马玛丽心中却坦然的很,丝毫没有任何担忧。她自然知道宫规,但是这等掩人耳目的事情,无非是光学声波学的问题,在尊贵的玛丽公主眼中,又算得了什么大事?
  
  她大摇大摆地走到刘庄面前,一个狭小而私密的空间自然成形。在外界看来,一切都那么正常而富有秩序,宫女马玛丽站在原地不动,太子刘庄正在慢条斯理地进食。但实际上他们的距离已经颇为接近,接近到足够她将袖子里的荷包拿了出来,递给刘庄。
  
  “有人给你的,”她言短意骇地说道,“今日申时,御花园桂花树下,有人等你。”然后转身而去,干脆利落,自觉颇有几分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洒脱。
  
  但是刘庄却不这么觉得。他觉得马玛丽这个姑娘简直疯了,简直就是在作死!给他她她她…她居然真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如此暗示于他!
  
  作为英姿勃发、前程光明的太子殿下,刘庄在皇宫之中从来都是众星捧月的人物,虽然宫规森严,仍挡不住极个别大胆的宫人异想天开。
  
  有一年一个宫女趁着他宿醉之时,爬上了他的床,他直接将她推了下去;还有一年一个宫女送了一个香囊给他,被他直接拿到阴皇后的面前,道:“母后是不是该请绣娘教教下人们如何做针线活了?针法如此拙劣也敢拿来卖弄?”那个宫女自是被逐出了皇宫;
  
  就连几天前,舞阴长公主的夫婿梁松之妹梁有容来宫中向阴皇后问安时,趁机向他抛媚眼,也被他直接叫破,羞得人家小姑娘无地自容。事后阴梦娇取笑他不懂得怜香惜玉,他却明白,自己只是嫌女人多了麻烦多而已。
  
  然而此时此刻,马玛丽的荷包在静静地躺在刘庄案头左手边,被他宽大的袖子遮挡着。
  
  他抬头向四周望去,发现竟然无人注意到此间先前的异象,迷惘之余,却也暗地里松了一口气。
  
  他突然有些拿不定注意,要不要将马玛丽偷偷塞给他荷包的事情嚷出来呢?他心中很清楚,只要他说一句话,这个嚣张大胆、目中无人的姑娘便会颜面扫地、被逐出宫去。
  
  他终于回头望了马玛丽一眼,只见这个可恶的少女若无其事地站在原地,眼神时不时溜向旁边一名宫女的酥胸。简直可恶极了!
  
  只听得耳边“啪”的一声,刘庄回头看时,发现原先放在案头的荷包已经不小心被袖子拂落,掉到地上了,不由得微微一愣。
  
  刘庄一个愣神的工夫,阴皇后温和的声音已然响起:“什么东西掉了?”
  
  许多人都朝着这个方向望过来。
  
  便有宫女回禀道:“娘娘,似乎是一个荷包。”
  
  “荷包?”阴皇后的眉眼间微微有些困惑,“哪里来的荷包?”
  
  刘庄知道,这个时候,只要他说一句话,那个可恶的姑娘就会跌入谷底,万劫不复。现在那个姑娘在想些什么?她会不会很惊慌?她的脸上,会不会出现如小鹿一般纯真无助的表情?
  
  那一瞬间刘庄心中似乎闪过了很多念头,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想。
  
  他微微屈身,伸手将那个荷包拾起来,握在手里。
  
  “没什么。是儿臣不慎遗落的。”刘庄如是说道。
  
  阴皇后面上的神情更加微妙。知子莫若母,儿子刘庄从来不爱这些香囊、荷包一类的小玩意儿,而今却将一个荷包珍而重之地随身携带。这其中的意味,颇为耐人寻味。
  
  “是……”阴皇后迟疑了片刻,想起侄女阴梦娇娇艳如花的绯红面容,“莫非是梦娇?”
  
  刘庄心头不由得一阵烦躁。“让母后见笑了。”他含糊着说道。
  
  阴皇后午膳之后照例要小憩片刻,刘庄陪着说了几句话,就匆匆告辞。临出门的时候,他下意识地望了马玛丽一眼,只见她正在远处和几个年龄相仿的小宫女嬉笑打闹,将地上的积雪团起一个个雪球,互相往身上乱丢。
  
  旁若无人。镇定自若。
  
  那一瞬间刘庄心头微微有些气恼,他仿佛有无数个气愤的理由,然而一个雪球砸过来,他只觉得一阵冰寒袭面,竟然什么都不记得了。
  
  “谁?”跟在刘庄旁边的小黄门赶紧扑过来,一面替他拍掉衣服上的雪痕,一面紧张地大叫。
  
  小宫女们你推我,我推你,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承认的。
  
  刘庄揉了揉眼睛,望着一群脸蛋鼻子都冻得通红的女孩子们,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罢了,不必为些许小事打扰了母后休息。”刘庄终于吩咐道。
  
  “太子殿下事母甚孝,堪为万民之楷模。”小黄门赶紧恭维道。
  
  尊贵的太子殿下离去了。留下一群小宫女们惊魂初定,就开始犯花痴。
  
  “吓死我了!”有人拍着胸脯,给自己压惊。
  
  “太子殿下好生仁慈!”有人喃喃说道。
  
  “若是能在太子宫中侍奉……”有人悄声说道。
  
  有人冷笑一声:“帝王之道,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话说,你们谁还记得北宫娘娘的遭遇?”
  
  这声音夹杂在一堆花痴太子的声音里,显得那么不合时宜。
  
  马玛丽的眼睛却亮了。她转头望去,只见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面上长长一道疤痕。马玛丽认得她是那个每日在宫中扫地的莫姑姑。莫姑姑每日里住在西宫,却总不忘将隔壁的长秋宫一同打扫干净,她好奇了很久了。
  
  “北宫娘娘?北宫娘娘可是那位……”马玛丽的眼睛露出兴奋的光芒。
  
  “噤声。”那刀疤妇人却冷冷向她道,“刘家人不是你们这些小丫头可以肖想的。想要接近他们,就要有粉身碎骨的决心。”
  
  小宫女们沉默了片刻,终于有人出言表示愤然:“莫姑姑,皇上和皇后娘娘仁慈,宫中这才有了你容身之地。若你还不识好歹,小心祸从口出!”
  
  “大风起于青萍之末。凡是灾祸,早在最初便显示出端倪。”刀疤妇人声音生硬地说道,“我若怕时,二十几年前,便不会进宫。难道如今反而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