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痴情点花魁 缘定“凤求凰”   大唐垂拱四年八月壬寅,山东博州,大清早各家店铺早早开张,门前都挂着彩灯红绸,人们脸上也都挂着笑容,连小贩的叫卖也格外响亮,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雾霭。   号称博州第一楼的“镂月开云”则更加热闹。不但早早的用净水洒扫了街面,连婢女仆妇的衣裳也用龙脑涎香熏过,前来光顾的客人都被告知去城北的越王楼。   巳时将近,一名身着淡蓝衫子的妙龄女孩在丫头婆子的簇拥下,走出了二楼房间。   鸨母在楼下乐颠颠地喊道:   “快点快点吧,小王爷等不及了!”   待看见那女子装束,不由得大叫:   “哎呦呦,小姑奶奶,你那发髻上插的是什么花呀,倒像个挂孝一般”。   那绿珠儿拽着一条淡蓝的纱裙,头上围了一串盛开的白玉兰花,咯咯笑道:   “妈妈这就不懂了吧,小王爷喜欢的就是这样的装束,这两年他少说也在这扔了几千金子,庸脂俗粉哪入得了他的眼?”   那鸨母冷笑道:   “恁个小狐狸精,难怪一看见人家,就装得冰清玉洁似的。”   遂又招呼众人,   “赶快赶快,莫让小王爷等急了,却不知王府车驾来了没有?”   早有下人进来应承,说早到了。众人挤出镂月开云的大门,只见一辆高大的马车停在大门下,驾车的四匹毛色纯白,鎏金辕子上系着大红绸,镂空的车顶棚上扎满了鲜花。驾车人是那素日趾高气扬的王府校尉潘舍人,鸨母上前不免又打躬作揖谢了一番,命绿珠坐定,自己和其他人做坐了普通车驾跟在后面。   那潘舍人一声吆喝,车驾便直奔北门“越王楼“,琅琊王府的车驾亲自到此接一位花魁娘子,引得博州百姓纷纷驻足观看,都不免对越王楼上的花魁大会心驰神往。一行车驾途经归云茶楼,在二楼露阳台上众人向外探头观看,但见绿珠清澈灵秀的模样,便有人偷笑道:   “这妮子惯会两面三刀,把个小王爷哄得神魂颠倒,竟然有王府的马车来撑这花魁大会的场面,看来绿珠夺魁只在探囊之间。”   旁边又有人不服气,   “这也未必,玉漾楼的头牌‘赛西施玉芙蓉’也是个沉鱼落雁的美人,又有城中最大的瓷窑掌柜马万才做金主,她两个角逐花魁娘子大赛,必有一场好戏。”   人群中倒有一年轻美妇不言不语,站在一边静静你倾听。待花车过后悄悄问旁边吃茶男子道:   “敢问小哥,这小王爷是什么人?”   “当然是琅琊王的长公子李孝逸喽!”   那位吃惊的回头打量了一番这美妇,笑道:   “小娘子不是博州本地人氏吧?”   “奴家娘家在这里,已经嫁到洛阳十来年,故而对本地的人物并不熟悉。”   妇人轻轻抿了一口茶。   “那便是了,博州本地人谁不知道他呀?素日最喜凑热闹,又英俊多金,只怕博州的女子十个倒有九个爱他。”   那美妇嗤的笑了一声道:   “又能怎样?只怕还不到二十吧”。   那人见她不屑,便道:   “没看见街上这么多人吗?男人都是奔着瞧绿珠和玉浮生去的,女人们涂脂抹粉的去干什么?”   “难不成都是去瞧那位小王爷?”   “正是,小娘子不如也去越王楼,看过便知”。   那男子低头喝了一口茶,抬起头时发现那美妇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   时值六月博州天气已然炎热,越王楼楼下早已聚集了成千上万的人。小孩子骑在爷娘肩上翘首企盼,男人们手摇折扇等待着花车而到来,桥廊上和台阶下不乏羞羞答答的女子,袖子里掖着香囊,玉器挂件和果品不住向楼上张望。本地守备派了些捕快衙役在楼下维持秩序,这才使众人不敢一直涌上越王楼。   在越王楼的二楼,场面早已铺排完毕,但见正中央坐了一位身穿淡紫锦袍的男子,大约十五六岁年纪,头戴赤金冠,眉目俊秀腰板挺直,端坐在几案后面,手里面优雅的摇着一柄洒金喷漆的纸扇,顾盼之间神采飞扬,笑意盈盈的与两边作陪的人闲聊。左侧的微胖男子陪笑道:   “这次的花魁大会,全因为有小王爷您主持而名扬遐迩,在下听说连长安洛阳那边有人大老远的赶来呢。”   那小王爷笑道:   “马掌柜真能说笑,博州盐铁丰饶,自古就是四方商贾云集之地,花魁大会不过是锦上添花之举,小王可不敢贪功。”   “哪里,哪里,在下路上就听人家说,小王爷下重金要赌绿珠儿拿花魁,所以来这花魁大会的有一半是来看绿珠儿拿花魁的,现如今越王楼上的贵宾坐席,万才一桌收了二三千银子也不止啊。”   “马老板倒是一个实诚人,收了银子也不忘通报一声。”   小王爷摇头轻笑。马万才嘿嘿哂笑道:   “我等皆是个障眼法,小王爷的意思最后都是让绿珠那小妮子在高兴吧”。   右厢陪着的文士马上戏谑道:   “这叫小王爷出手,马掌柜发财,姑娘们笑哈哈呀”。   众人一起哄笑。另一个接茬道:   “刚刚马掌柜只说了一半,那另一半为着谁来?”   马万才拱手道:   “这还用马某说吗?这博州城啊,哪次小王爷出行不是这般人山人海?街市上的水果卖磬,店铺里饰品告急,岂不知本地俗语有云‘壮美不过越王楼,河洛看花数檀郎’,檀郎是谁呀?当然就是我们小王爷的乳名。”   “然也!”   另一文士接口道:   “‘羞对玉郎比颜色,万千回眸总无情’说的就是我博州女子的无奈呀”!   那小王爷忙用扇制止道,   “打住打住,只因你等信口胡诌,小王不知被父王骂过多少次了。此番也是瞒着父王偷偷出来,若弄出响动来,只怕又惹父王不快。”。   那文士拱手道:   “说起王爷,前一段都说他老人家抱病在身,以致无法参加天后娘娘的洛阳大会,不知如今玉体可大好些?”   马掌柜忙一拍脑门,   “瞧我这记性,孔宁兄不说万才倒忘了,忙完这两日万才必定亲自过府问安。”   小王爷叹了口气,   “万才兄有这份心意也就是了,王爷现在不见外客,连孝逸也不敢轻易打扰。”   “究竟得的是什么病,可曾请大夫瞧病?万才朋友中有的是药到病除的神医,王爷有用得着的地方……”   那小王爷挥了挥手道:   “王爷的病情一言难尽,现而今国事沉疴,连宰相们都议不了的事,何况你我?”   话锋一转轻叹一声道:   “时辰已到,且奏歌舞,与卿等同乐”!   马掌柜连声说是,站起来走到越王楼扶栏边,那楼下一众妇人本以为是小王爷突然现身,却见一矮肥男子乍现,忽然间嘘声一片,更有人把手中果品掷向他,声声唤道:   “檀郎!檀郎”!   马掌柜也不以为意,侧头躲过,摇动肥硕身躯来到台下,哈哈笑道:   “大家莫急,待会小王爷自会现身!”   妇人们骂道:   “偏你这只肥猪出来现眼。”   马掌柜大喊,   “各位妙人儿都到齐了没有?”   楼下不远处有人喊,   “早到了,就是近不了楼前。”   马万才便冲那些衙役挥挥手,不一会就分出一条人行道来,玉芙蓉和绿珠儿各由仆妇们陪着挤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有城内多家参赛美姬鱼贯入场,手中皆高举参赛腰牌,人群中爆发出阵阵哄笑声。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名茶楼上的美妇也混在美姬之中悄悄登上了越王楼。那美妇随着仆妇们远远站在栏杆边上,举目向赛场中心望去,主台两侧坐着各有五名秀士打扮的“评花圣手”,中间端坐着便是那位小王爷.   但见他轻袍缓带眉目如画,低头优雅的啜了一口香茗,一抬头似乎正与自己的目光相遇,眼角眉梢尽是一种似有若无的深情,嘴角一弯,又将万种风情融化于微微浅笑中,霎时感觉这个男人眼波流转,双眸如同寒星一般清澈闪亮,她心中忽然被刺针了一般,整个人也一阵眩晕。   其实这位小王爷根本没有注意到人群中的美妇,只不过扫一下全场,便看着绿珠儿笑道:   “今天打扮的清水出芙蓉,倒也有可观之处。”.   绿珠儿娇笑,   “无论如何也不能丢了王府的面子。”   那边厢赛西施玉芙蓉咯咯哂笑道:   “哎呦呦,坐了回王府的马车,就当自己是王府的人了?这越王楼上的二三十个姑娘,倒有一半是小王爷的相好,谁能做花魁也不一定啊,是不是啊小王爷?”   小王爷笑嘻嘻道:   “玉姐姐这张利嘴,真叫小王又怕又爱!”   绿珠儿嘟起嘴巴,扬着下巴磕,不服气的翻了玉芙蓉一眼,   那边厢司仪唤道:   “花魁大会正式开始”!   一时间越王楼上鼓乐齐鸣,众女子衣香鬓影,轻扭腰肢,漫展歌喉,逐一登台献艺。那台上听得入迷,就连楼下围观的众人远远闻得乐声,都不免心驰神往,恨不得插上翅膀飞上越王楼。   绿珠儿一曲霓裳羽衣,舞动全场,不时向席间评判抛去媚眼,长长的羽毛携着异香从众人面前撩过,惹得众秀士意动神摇。那小王爷也不以为意,用扇骨和着节拍轻击案台,不时向镶金嵌玉的金蟾罐中投入金银,以期绿珠儿能够夺得头筹。   坐得累了,有下人将一个小几靠到他腰际,再托上几只玉色的软靠,他便随意慵懒的靠在小几旁,两条长腿在桌案前半隐半现,头后几缕黑瀑一般的青丝垂到了胸前,领口微微歪向一边,露出些许蜜色的肌肤。玉芙蓉轻轻剥了一枚腰果放在他嘴边,他也神色淡然的吃下,看起来一切都是轻车熟路,和这些姑娘们各个交情匪浅。在整场女宾的目光逼视下,整个人益发显得意态缠绵。   那美妇心中叹道,这人明明是个风流情种,被这些女人宠得恍若天人,除了王府公侯的身份以外,又岂不是因这超凡脱俗的俊美呢?   忽见玉芙蓉敛衽上场,清歌一曲《菩萨蛮》,嗓音婉转娇媚,犹如黄莺出谷,令人闻之酥到骨头缝里,两人各有擅场,情形似乎胶着不下。余下众人虽然也有突出者,终究不敌绿珠儿和玉芙蓉色艺双绝。   少顷便有第一场评选结果,究竟是绿珠儿以十票满分拔得头筹,玉芙蓉则以九票屈居第二。但这第二轮则不仅仅是才艺,而是以全场金银最多者获胜。   但见玉芙蓉冲着马万才一努嘴,那马大掌柜便将一盘银裸子高高举起倒入玉芙蓉的大罐里,在场众人几乎齐声惊呼,这一盘银子足有千两之多。   再看那小王爷也不示弱,手上摘下一枚绿油油的碧玉扳指,噗地扔入绿珠儿的罐中,皇族珍宝,必然价值不菲,众人又是一声惊呼。   马万才原本就是给小王爷助兴,一盘银锞子不过是挑起场中气氛,刚要表现得心疼肉疼说“这便输了”,哪知听到栏杆边上一名女子冷冷道:   “且慢,区区一枚扳指,就想夺得头筹,未免太便宜了些!”。众人一起将目光看向那人,说话的正是那位仪态万方的美妇人。   小王爷的祖父乃是太宗皇帝的皇八子越王李贞,幼年即封在天下最为繁华富庶之地扬州,十年之后才改封他处。   在高宗朝李贞也官居太子太保高位,在朝中素有“材王”美誉,父亲琅琊王李冲也早早的袭封王爵,故而较其他王族更加权位显赫。   这小王爷因为是长房长孙,尤其得到祖父的疼爱,无论从学识风度上都尽得祖父言传身教,在越王府中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加上聪明俊美,才气纵横,故而一向自视甚高。   今日竟见一妇人出言挑战,突然来了兴致,笑道:   “那位夫人有甚不满,尽管上台来讲话”   妇人也不推辞,在众目睽睽之下款步走上正中央的演艺场。 正文 既相遇 何相知   那小王爷虽然年轻,却常在风月场中厮混,见那妇人蛾眉高挑,广额方颐,眉心一颗淡红的小痣,一双杏目蕴含着说不尽的风情,和场中众女尤其不同的是,这妇人身段婀娜,走起路来仪态端庄,一步一步目光始终注视自己的眼睛,走上前来敛衽行礼,举手投足之间竟有无限威仪。不由得暗暗称奇,心道这博州城的风月场中竟有如此人物,怎么自己平日倒没有留意?不由得将身子坐直,向左右道:   “给夫人看座!”   左右忙给搭了一副锦凳,妇人坐定后,又说斟茶,问道:   “敢问夫人是哪家主母,小王好像从未见过?”   那妇人淡淡一笑道:   “这也难怪,奴家名唤娇娘,十二年前嫁到洛阳何家,娘家就在本地。日前奴家才回转博州,开了一家‘荣蓓阁’,坐在边上的就是小女阿满。”   众人一起向坐在最边上的女子望去,但见这个阿满生得瘦弱矮小,面上满是白麻子,见大家一起看她,马上涨红了脸低下头去。众人想起此女刚刚唱了一首《清平乐》曲牌,竟然处处走调,没等唱完就被评委轰下台去,不由得哑然失笑。那妇人也不以为意,   “今天我就让我的女儿拿花魁,众位以为如何?”   马万才斥道:   “这里是三局两胜,一局比才艺,二局拼财力,三局就比场外人气。个人都是凭着真本事做花魁,你这女儿凭什么?”   娇娘不慌不忙:   “马老板也说是三局两胜,才比了一局,我的阿满未必就输啊。”   “看来夫人对比赛信心满满,不知道夫人如何赢得此局呢?”   小王爷客客气气的做了一个请下注的手势,马万才则挑衅似的盯着娇娘。   “虽不敢说志在必得,但小妇人从洛阳带了些物件来。如今便呈上来请小王爷和马老板指教。”   便有一名老者分开人群恭恭敬敬端着一盘东西走上来,那托盘用绸布盖的严严实实,但见娇娘轻轻掀起绸布,竟是一个橡木雕的斛斗,里面装了两颗夜明珠,这夜明珠两个都有婴儿半个拳头大小,虽在白日看上去也是熠熠夺目,光华灿烂。   娇娘手捧夜明珠走到小王爷桌案前,柔声道:   “娇娘也不懂,求小王爷给鉴定一下,这物件可有些来历?”   李孝逸用手指轻轻拈起一颗夜明珠,仔细打量了一番,   “这颗明珠看起来圆润均匀,触手微寒,内含祖母绿的淡淡荧光,昔日小王也曾在祖父藏品中见过这样的珠子,不过在民间能一下子看到两颗倒是不多见。”   他淡淡将夜明珠放入斛内。洛阳商贾云集,有这样宝物的人家应该不少。   “夫人来自洛阳,家族中有人为官还是行商?”   “小王爷见笑,先夫不过是个贩卖珠宝的商人罢了,活着的时候就名不见经传,如今过世多年,殿下更加不会知道夫家的名号。”   两人之间的距离只有咫尺之间,娇娘看着他一双妙目恍若深潭,潭底灵光涌动,不由得心中又是一动,但她很会掩饰,用丝绢掩嘴浅笑,然后若无其事的转身回到座位上。那小王爷也是个情场浪子,早看出娇娘心中的瞬间变化,不由得暗暗好笑,但是一时之间竟也想不出洛阳什么何姓富商,便对着娇娘笑道:   “看来夫人是有备而来,就凭这两颗夜明珠,第二局小王甘拜下风”。   提起洛阳,忽然间若有所思。马万才抢着说:   “这一局被你侥幸胜出,下一局你可未必赢得那么容易”。   “哦?”   “这一局要比场外人气,看到没有,那么多博州父老,他们手中的牌子写着谁的名字越多,谁才能胜出。你那女儿初来乍到,只怕夫人纵有万斛明珠,博州又有几人识得阿满啊?”   “照马老板的规矩,外地来的姑娘就是天仙也中不得花魁啰,那又何必再比!娇娘认输便是。”   站起身来便欲离席而去。小王爷忙命人拦下,   “花魁大赛终究不过是带旺博州人气之举,夫人这一走倒像是博州父老心地促狭一般。”   “小王爷不过是让自己的心上人拿第一,奴家心里明白得很。”   “胡说,小王爷面前竟敢放肆!”   孔宁等秀士忙阻止娇娘,生怕她口无遮拦,惹恼了小王爷。   “无妨,小王倒认为,本来是一场乐事,何必弄得有人不快呢?”   小王爷一脸的不以为意。绿珠儿忙在旁使眼色,她心中只盼娇娘快走,自己便可稳拿花魁之位,一想到众人罐中的金银子锞子,绿油油的硕大扳指,两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都悉数归了自己,不仅连口水都要流了出来。   小王爷岂不知绿珠儿心中所想,只当看不见,站起身来走到娇娘面前,柔声道:   “夫人以为什么样的规则更公平呢?不妨说来听听。”   他身材高挑,走起路来衣袂飘飘,此时更亲自离席,众人心中不禁暗暗赞叹这妇人手段。娇娘止住脚步,扑哧笑道:   “罢了,殿下真的肯听奴家的?”   “小王像是跟夫人说笑吗?”   “要奴家说,不过是比人气嘛,何必如此麻烦,如今只剩下绿珠儿,玉芙蓉和阿满三个,不如直接让大家喊一嗓子,谁的声音高,就谁的人气大,如何?”   “这妇人好生无礼,王爷面前还敢信口雌黄,你当这是小孩子过家家呢?真是岂有此理”   孔宁等秀士几乎是嗤之以鼻,忍不住骂出声来。马万才急道:   “规矩是早就定好的,岂可随便更改?”   “新规矩也没什么不公平的地方,马老板是不是担心玉姑娘没有胜算啊?”   “好,就照夫人说的办,马老板可向场外讲明这个新规矩。”   ——小王爷一锤定音。   马万才满面狐疑的看了一眼小王爷,那小王爷点了点头,虽然他心中猜不透娇娘葫芦里头卖的是什么药,又想不出规矩有何不妥,但一切似乎只要娇娘开心就好。那边厢绿珠儿只急得粉颈通红,又碍着小王爷的威严,不敢造次。   “遵命——”   马万才到底不敢违拗小王爷的意思,走到台阶前,大声道:   “各位乡亲父老,这第三局比的是场外人气,而今规矩有变,小王爷着万才通知大家,呐喊比人气,谁的声音高,谁就是本届的花魁。绿珠姑娘,玉芙蓉姑娘都是我博州本地人氏,谁能胜出大家都去小可的“汇珍斋”去领一件玉佛手,大家有力气的就甩开腮帮子喊呐!”   楼下众人听说城中最大的古玩店有玉器赠送,不仅一起高声嚷道:   “好!”   声音响亮,直入云霄。马万才满意的回头看着娇娘,   “夫人有什么话要交代的?没什么说法这第三轮就开始吧?”   娇娘冷笑,   “一件佛手就给收买了?博州人也太没什么见识了吧?”   小王爷也失笑道:   “万才,如此公然贿赂乡亲,不妥——”   马万才大咧咧的双手一摊,   “夫人也可使些手段,万才绝不介意。”   娇娘侧头向小王爷望去,   “什么手段都可以吗?小王爷可要说到做到!”   小王爷被娇娘挑衅的眼神看得更加糊涂,只觉得这位姐姐似乎一切都是有备而来,又似乎目标根本不在花魁大会,而是在自己身上。转念一想,她一介女流,就算有什么预谋,也不过是对自己的爱慕之意罢了,更何况这位姐姐明眸皓齿仪态万方,眼底藏着一种说不清的深蕴,既摄人心魄,又让人欲罢不能,虽有几分年纪,倒平添了些风华绝代的成熟风韵。不由得点头道:   “只要不违反规矩,夫人尽可施展,小王既然答应了夫人,便绝不反悔。”   娇娘早就等他说这话,踏上一步来到越王楼的栏杆边上。那楼高足有三层,乃是琅琊王专为父王建造,在初唐乃是最宏伟的建筑物。早已等在廊下的诸人看着一名女子走出来,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本喧哗的现场,一下子静了下来。   娇娘柔声道:   “诸位,奴家是荣蓓阁的何娇娘,此番携小女来到贵宝地参加花魁大会,不为金银,只为见见贵宝地一位慕名已久的谪仙,此人是谁,娇娘不说只怕楼下的诸位姐妹心里也清楚得很。”   台下诸人一听娇娘如此说,都哄笑道:   “原来这小娘子也为檀郎而来!”   李孝逸看娇娘的神情早已心领神会,但没想到娇娘竟然当着这多人的面说出来,不由得颇为尴尬,但他毕竟是自幼就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人,无论在扬州还是博州,一向是众人被人夸奖惯了的,当下也不以为意,见台上众人都盯着自己偷笑,便摇摇头啜了一口清茶,任由娇娘说下去。   娇娘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一本正经的说:   “如今比到了第三局,我阿满倒不是非要做什么花魁,但是既然马老板向大家许了一个玉佛手,娇娘若是就此认输,便显得花魁大赛没了情趣,故而娇娘也向大家承诺,此番花魁大赛若是赢了,便将所有金蟾内的金银宝物一并捐给本地书院和养生堂,诸位意下如何?”   台下众人没想到这妇人竟然如此豪爽,一时惊呆,台上的秀士也对她此行的目的议论纷纷。小王爷也觉得娇娘行事离奇,轻轻用杯盖拨转茶叶,嘴角轻轻吹去绿色的嫩叶,看似淡淡的不以为意,实则凝神静听,不知娇娘下面要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来。那绿珠儿轻轻坐到小王爷跟前,轻轻拽了一下他的袍袖,努嘴偷笑。   “娇娘也不会让大家白白呐喊助威,待会娇娘若是赢了,便答谢大家一个独步天下的古琴弹奏,弹奏者就是——我们的小王爷,大家以为如何?”   众人原本以为她也有什么金银宝贝相赠,没想听她竟然说出让那位尊贵无匹的小王爷弹唱一曲,不由得顿了一下,随即全场爆喊:   “好好 好极……”   声音悠扬,还有很多人是拉长了调子反复回应,一时间整个越王楼上的行云似乎也被阻遏。台下的女子竟然兴奋地把果品饰物一起抛向楼上。   小王爷逋一听到条件,居然是让他弹唱一曲,竟然一口茶噗地喷了出来,绿珠儿和玉芙蓉也笑得弯了腰,一起抢着给小王爷擦拭衣服上的水渍。   一场万众期待的花魁大赛就这么奇迹般的结束了。但阿满这个新晋花魁却根本就没人关注。   娇娘微笑着转身望向李孝逸,看看这个被自己捉弄得有些狼狈的男人。李孝逸放下杯盏,   “夫人这个条件真是太奇怪,你们花魁大赛关小王什么事?”   娇娘扬起下颏,   “小王爷不是说奴家可以提出任何条件吗,这就想反悔?”   绿珠儿媚笑道:   “姐姐想听我们檀郎奏琴?这个福分连婢子们也没轮上过几回呢。”   “是啊,哪里是想听就能听到的。”   玉芙蓉叹了口气,   “堂堂的琅琊王世子不会失信于小女子吧?”   “夫人比划了半天,原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   马万才和众秀士都是一副如梦初醒的样子。李孝逸听后缓缓站了起来,欺身到娇娘身边,注视着娇娘,   “夫人真的想听孝逸弹琴?”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不出任何表情,不知道即将到来的是暴风骤雨还是艳阳高照。娇娘毫不畏缩的迎着那泓深潭,深深点了点头。逼视之下这个男人面部的轮廓居然是那么无懈可击,五官精致绝伦,眼神像极了挑逗,却最终似有如无的掠过。   娇娘的样子倒让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发火还是好笑。一场比赛要呐喊定输赢分明是胡搅蛮缠,要求至尊无比的权贵高台歌唱,更可以说是对他当众的调笑,他完全可以板起脸来叫人把这个疯婆子扔下楼。   但是为什么他要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她呢?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可是这到底又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呢?她有着怎样的奢华身世,怎样的才情胆略,又有着怎样的性感缠绵?   一个从洛阳远道而来的美艳寡妇,一个视钱财如粪土的妓院老鸨……   “夫人垂青,不远千里而来,孝逸也不想辜负了夫人。不过——”   他沉吟了一下。正午的阳光掠过他们的头顶,留下一道斑斓的阴影。娇娘的面上变得忽明忽暗,小王爷的目光避开娇娘大胆迎上来的粉面,轻摇折扇转过了身形,这个女人分明是想诱惑他,这么早就范分明太便宜了她。   “小王自幼受祖父调教,学琴也有些时日,只不过素日在王府操琴时,也要用自己专用的琴,故而普通的琴弦是匹配不来的,可是一时之间到哪里去寻一把好琴?”   众人听他竟然同意,都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但听他说没有好琴匹配,又似乎就是委婉拒绝。   当众抚琴竟也同意,多情风流的世子爷除了已经爱上了这位美妇以外,似乎找不到任何解释的理由。场中诸人乐得看场好戏,马万才更加凑热闹的招呼玉芙蓉,赶快去找把绝世好琴来。   娇娘不慌不忙,   “素知高手抚琴,都要弦中绝响,奴家既然来了,怎么会没有准备?”   在众人更为讶异的眼神中,那名老者再次指挥两名家丁抬上来一个长足两米的琴匣,匣子上刻着一只五彩斑斓的凤凰。揭开里面缠裹的金丝绒布,就看见一方黑漆漆的古琴,饶是白天,古朴的琴弦依然泛着悠远的光芒,琴身通体铮亮,毫无雕琢,桐油漆面似乎历久弥新。 正文 高歌越王楼 万众争瞩目   那两名家丁将古琴小心翼翼的放在几案上,便躬身退下,小王爷心道:   “连琴都给我准备好了,看来为了此时此刻,她早已费尽心机。”   当下端坐案前,用纤长的手指轻抚琴弦,那古琴铮的一声,令全场诸人心中一凛,金属的穿透力如同断金裂帛一般。   “四川唐家的九霄环佩,琴身乃用千年乌木制成,岳山为和田古玉,须由能工巧匠花费三年时日制作完成。此等冠绝天下的古琴,又是尊夫贩来的货品?”   语似调侃,却满含深意。娇娘浅浅笑道:   “小王爷果然识得这九霄环佩,奈何虽是好物件,放在家中却无人会用,全应了‘暴殄天物’四个字,今天找到知音,也算是物尽其用。”   见李孝逸轻轻用衣袖拂过琴身,便知他识得此物。   “这古琴今天行了运,竟然得遇小王爷,也是它前世修来的造化。自古道宝剑赠英雄,娇娘便将这古琴相赠如何?”   李孝逸抬头望了望娇娘,   “至美岂敢独占?多谢夫人美意,这件礼物孝逸万不敢收下。”   当下走到楼边,望着楼下众人高声道:   “诸位乡亲,我父子镇守博州多年,承蒙博州父老错爱,此地一向风调雨顺,上下齐心,父王和孝逸不胜感激。今天小王虽然输给了这位何夫人,但是夫人也承诺将所有花魁大会的酬资尽数捐给博州的书院和养生堂,这有何尝不是父王心中祈愿。小王愿赌服输,现在便在这越王楼上高歌一曲,以此酬谢夫人和众位乡亲的厚爱,并祝我大唐江山千秋万世福泽绵延……”   这一番语言说的冠冕堂皇又恰到好处,既给自己输场找了个台阶,又让博州百姓心中感念琅琊王府的体恤恩情。娇娘心中赞叹,不愧是名闻天下的材王之后,重然诺轻财富,又惯会收买民心。表面看起来这位小王爷人虽风流浮浪,但是却心思精巧颇多算计,越王家的人果然不俗。   在万众期待的目光下,李孝逸跪坐到古琴前,用手指轻抚琴弦,一曲《凤求凰》缓缓流出……   他深情款款,指法与九霄环佩相得益彰。再加上人又生得高贵优雅,恍若天籁一般清亮的嗓音,让越王楼的楼上楼下登时一片寂静,人们都不敢大声喘气,仿佛怕打扰了仙人的浅吟低唱。   “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凤飞翱翔兮,四海求凰。皇天后土兮,银河难渡。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何日见许兮,慰我旁徨。”   忽而琴音一转,又唱道:   “能历几回身,偶共棋中局。辞谶或当真,梦放缘边宿。……水窗纱色轻摇曳,歌尽红鸾动帝京。倩回首,阿谁歌阙?生惭渐落尘俗久,一盏浮茗,静倚流年。”   前一曲起伏悠扬,以琴代语大胆挑动情思,后一曲却歌词却婉转低回,缱倦缠绵,娇娘与他四目相对,发现他也正望向自己。夕阳西斜,那人笼罩在金色的光影里,青丝飞扬,环佩飘飘。娇娘暗暗赞叹,   “深情如你,我自然许你忘却世事流年,做个世外谪仙,你只须在万丈红尘中清茶把盏,静倚流年即可。”   她心中暗许,但是此后的博州和琅琊王府会变成什么样,这位多情如斯的小王爷会有怎样的命运,她则根本没有多想。琴声戛然而止,众人久久回味才齐声叫好。夕阳西下,天色渐暗,楼下诸人慢慢散去,胸中激荡兀自议论纷纷。见众人意犹未尽,那马万才便撺掇去镂月开云再喝花酒。小王爷看了一眼娇娘,悄悄问道:   “天色已晚,夫人可愿同行?”   “奴家在此地反正也没什么亲眷,跟着小王爷也好。”   镂月开云是什么样的地方她心中很清楚,说出来后不由得面露羞涩,那小王爷见她娇憨满面,益发爱怜,拉着她的手,匆匆上了车驾直奔镂月开云,早把那绿珠儿和玉芙蓉诸女抛到了脑后。马万才等人也不敢多言,齐刷刷看着二人撂下车帘,王府车驾才昂藏启程。   月上西楼,镂月开云楼笼罩在粉红色的雾霭中,那鸨母招呼各位姑娘打点精神招待贵宾。琅琊王世子李孝逸和娇娘坐在正中,马万才和众秀士下手作陪,倒是绿珠儿嘟着嘴,远远地躲在一边,任凭鸨母如何催促,就是坐在窗口一动不动。   看来她对今天的花魁大会非常懊恼,明明是到嘴的肥鸭却飞了,这让她如何咽得下这口恶气。但是又不敢公然说出来。   小王爷见鸨母一个劲的赔不是,绿珠儿泪眼汪汪的,当下十分不舍。走过去揽住绿珠儿的纤腰,趴在耳边悄声说了几句,那绿珠儿马上破涕为笑,轻轻地捶了两下小王爷的肩膀,泪珠儿轻轻飘过。孝逸顺势揽着绿珠儿的香肩再度入席,绿珠儿乖乖坐在小王爷的右侧。娇娘眼见小王爷和绿珠儿郎情妾意,缠缠绵绵的样子也不避人,便知二人相交日久。   她面上虽然微笑看着二人,但心里早已打翻了五味瓶,暗道:   “早晚要让你知道,除我以外,这世间的女人看都不许多看一眼”。   马万才倒了一大杯酒,推到绿珠儿面前,   “美女,今日花魁大赛,完全是半道杀出个程咬金,我作证,小王爷的原来的心思可都在你的身上”   他向娇娘努了努嘴,娇娘白了他一眼。绿珠儿轻轻一笑,腻腻的看着娇娘,举起酒杯走到娇娘身边,   “姐姐远道而来,散尽千金只为求我们小王爷一曲《凤求凰》,早把我们博州这些女人比成了泥猪癞狗。妹子要是不知进退,岂不真成了姐儿爱钱了?今天妹子算是开了眼,现下妹子就敬姐姐一杯,以后还要多多向姐姐请教。”   娇娘也举杯笑道:   “请教可不敢当,娇娘今天不过是侥幸得胜,其实妹妹才是博州当之无愧的花魁。如今话又说得这么大量,以后小王爷少不得要补偿妹妹。”   两人说着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李孝逸见她二人各怀鬼胎的说笑,也不在意。便问道:   “夫人在博州可会盘桓几日?”   娇娘道:   “先夫故去多年,洛阳家中也有很多事需要打理,故而也就是三两日的功夫。”   “夫人来自洛阳,可知洛阳之事?”   “小王爷想问洛阳什事?”   “前几日天后率群臣抵达洛阳封禅神石,夫人可知晓?”   “听说了,不过奴家是商人,对皇家的事可不感兴趣”。   小王爷“哦”了一声,没有下文。马万才见大家噤口不言,马上道:   “天后娘娘的事咱们可说不好,来,喝酒!”   娇娘笑道:   “听说天后娘娘已经是六十来岁的老妪了,橘皮鹤发,只怕是走路都要拄拐杖了,怎么小王爷倒对一个老太婆感兴趣?”   小王爷摇头笑道:   “不然,人言天后驻颜有术,又颇善容饰,看上去只有二三十岁的样子。”   “坊间流传未必真实,天后也许果然年轻,但是二三十岁的样子岂不成了不老妖了?小王爷可否见过天后的真容呢?”   “小王在五岁那年随父王回京述职,在后宫曾经见过天后一面,不过这十年来随祖父辗转外任,很少回到京畿。所以对天后娘娘的相貌没什么印象”。   娇娘听及此处,暗暗舒了一口气。   “五岁的小娃娃,自然记不得什么。况且十年来人的相貌变化相当大,即便这人就站在你的面前也未必认得出。”   李孝逸点头道:   “夫人说得极是,只不过近来家中事故繁杂,故而有此一问。”   看娇娘对所问之事不感兴趣,也就不再说下去。   众人说笑之间不觉已经过了二更天,娇娘已经喝得面红耳热,身子微微靠在小王爷的身边,眼神也有些飘忽不定。小王爷却依然与众人豪饮,面色如常。镂月开云众女使出浑身解数轻歌曼舞,一时之间莺歌燕舞,环佩叮当。这时忽见阿满和娇娘的家丁等一行人从楼下拎着简单的行李走了上来。老鸨忙着为这十来个人安排住宿。看来娇娘的确在此没有什么落脚之处,竟然将家人都一起安置在了镂月开云。   那小王爷偷眼望去,却见这群人中竟有一名身材纤细高挑的男子,年纪也就是十三四岁的样子。皮肤白皙如玉,面上却系了一块白纱,长发黑瀑般垂在脑后。   两名婢女搀扶着缓步上楼,待抬头时却正与李孝逸目光相遇,发现一桌子的人竟然肆无忌惮的盯着自己上下打量。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漆黑的美瞳瞬间低垂,只怪带着面纱,也看不清表情是怨是嗔。   小王爷登时看得呆了,漂亮的男人倒也见过不少,只不过似这个男子般,只用一双眼睛便能勾魂摄魄的倒是第一次。   任凭众人目光一起投来,这男子理也不理径直上楼,只不过他腰肢纤细,走起路来如同弱柳扶风一般,雪白的衣衫飘飘洒洒,整个人也如同清风雨露一般飘过。走过去的时候倒有人怀疑自己是否喝多了酒,使劲揉眼睛的倒有四五人。   李孝逸奇道:   “夫人,这位是----”   娇娘眼见小王爷心旌摇动,偷偷暗笑。却装作漫不经心地说:   “这人是夫家的远房侄儿,名唤清儿,因为父母双亡寄住在我家。”   “既然是一家人,何不请来同饮?”   “算了,他是个天聋地哑的人,根本听不懂你们在说什么”。   众人差不多再次发出惊呼,深感这娇娘简直就是一个谜,不但自己行事怪异,连身边人都神秘莫测,这么颠倒众生的美男子竟然是个哑子?娇娘吩咐鸨母,准备一桌酒菜让下人们早吃早休息,又让人炒两个清淡的小菜送到清儿房中,便继续与众人斗酒取乐。小王爷对着博州诸女笑道:   “你们可见到刚刚飘过的那人?只怕是你们的皮肤都不如人家的白,连腰肢也不如人家的细。”   绿珠儿吃吃笑道:   “这就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单是何夫人已经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怎么又盯上人家的侄儿了?”   众人一起哄笑。小王爷也哈哈大笑,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马万才撺掇道:   “我说夫人,能听到我们小王爷抚琴吟唱,那可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夫人可有什么投桃报李的心意?”   娇娘嗔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管你怎么说,我偏不理”。   孔宁秀才道:   “夫人可以不管马老板怎么说,但是我们小王爷的深情那是任人都看得出来的。”   娇娘望向李孝逸,笑道:   “小王爷,这些人胡说八道,快用大杯给他们罚酒。”   小王爷笑道:   “既然夫人不喜欢,此事就不许再提”。   又向众人道:   “罚酒,罚酒!”   娇娘闻言又羞又急,   “奴家什么时候说不喜欢了?”   她本来端庄严肃,似乎从来没有经历过这种风月场合。但是酒酣耳热之际,又当着一位对自己呵护备至的美貌檀郎,因此竟有些拿捏不定。马万才见她发窘,也取笑道:   “到底是喜欢还是不喜欢呢?”   娇娘轻啐了一口,益发红了脸庞。小王爷见她可爱的样子,扔了酒杯,俯身将她打横抱起,温情道:   “不用理他们起哄,姐姐大老远的从洛阳来,单单这份情意已经让孝逸感动。”   见她粉面桃腮,娇羞无限,忍不住又香了一口。众人一起叫好,小王爷咬着她的耳朵轻声道:   “从姐姐端着两颗夜明珠来到我的桌案前开始,小王就知道姐姐的心思了。”   娇娘欲待挣扎,却浑身酥软哪里使得出半点力气,但觉头顶烛火耀眼炫目,众人目光一起射向自己,心中却甜蜜无比。她干脆就闭了眼睛,将头贴在小王爷的胸前,任由他抱着走出宴席。身后爆发出众人的阵阵哄笑声。李孝逸将娇娘抱着上楼,踢开房门将这个几乎已经迷醉的美妇扔到床上。忙不迭回身去锁上房门时,却发现对面房门欠着一条缝,门缝后白色的面纱轻轻飞舞,面纱上面正是那双摄人魂魄的美瞳。但是两人目光相遇,那扇门“咣”的一声关闭再无声息。小王爷摇摇头,他宁愿相信这次的美瞳又是飘过来的。那边厢娇娘早已忍不住呻吟起来…… 正文 平地波澜 富贵风流更哪堪雨打风吹   第二天晨时,天气清爽微风习习。镂月开云的姑娘们已然开始迎来送往。忽然两名身着铠甲的武官,推开楼梯上的人,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来,大叫:   “小王爷,小王爷在哪里?”   鸨母忙指向楼上房间,嘘了一声,   “轻点儿,轻点儿,两位军爷,咱们小王爷还没起来呢。”   武官板起脸吼了一声,   “耽误了王府的大事,教你这婆子吃不了兜着走!”   鸨母闻言吓得变了脸色,忙缩在一边。那武官用拳头砰砰敲击房门,大叫:   “小王爷赶快起身,王爷有要事传唤!”   李孝逸睡得糊里糊涂,猛听得有人砸门,又听说父王传唤,只吓得三魂出了五窍,慌忙套上衣服冲出房门。   “发生了什么事?”   “属下不知,王爷只说是出大事了,让您马上回府。”   李孝逸答应一声忙要下楼,忽又想起床上的娇娘,待寻找时却发现早已踪迹全无,便问鸨母道:   “娇娘姐姐去了哪里?”   “刚刚下楼,说是去茅厕。小王爷可要跟她打个招呼再走?”   “来不及了,明日见到她再叙吧。”   当下和两名家将向楼下跑去。这时却有一人从楼下端着一盆清水向楼上走来,双方擦肩而过时小王爷正与那了个满怀,只听“哗”的一声一盆水悉数泼在小王爷身上,那人也在李孝逸一撞之下身子一歪,斜斜的撞向楼板。李孝逸眼疾手快,一把将那人拦腰抱住,纠缠之间那人的面纱竟也轻轻滑落,露出了一张俊美绝伦的俏脸。原来撞到他怀里的正是清儿。   李孝逸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亲近清儿,发现他身子柔弱无骨,绵绵软软,一双美目含羞带嗔,薄薄的嘴唇微微抖动,不由得全身一颤,目光就像被他吸附一般,搂着他竟不放手。清儿挣扎两下竟不得脱,恼恨地用双手去推他肩膀,李孝逸方如梦初醒般放了手,湿淋淋的愣在那里。   却见清儿身上也溅了水,回身捡起脸盆,一件真丝的白袍裹在皮肤上更加现出腰身的窈窕,雪白的脖颈暴露无遗。在清晨的阳光映照下,整个人的背影都被一层光环笼罩着。就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慌乱的端着脸盆上楼,长头发刚刚洗完,兀自还向下滴水。   走到楼梯口突然感觉异样,蓦一回头却见小王爷就站在他的身后,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清儿吃了一惊正打算退后一步,却见这位小王爷轻抒猿臂,一躬身便将清儿扛在肩上,大踏步的下楼。上车前还不忘像鸨母交代,   “娇姐姐回来时,便告诉她侄儿在我这里,过几日自然还她。”   那两名武官见小王爷动手抢人也不以为意,只道他风流成性,是博州风月场中的常客,这男子生得妖娆魅惑,又住在妓馆里,必不是什么正经货色。抢去厮混几天也就自然放回,当下二人竟帮小王爷七手八脚的拉开车帘帷幕,任凭清儿手蹬脚刨也不予理会。片刻功夫王府的马车便载着一干人等绝尘而去。   琅琊王府此时已经开了锅。三十五岁的琅琊王李冲已经披挂整齐,但神色焦急的背着手满地乱转,王妃和几名姬妾默默的站在旁边不敢言声。小王爷迈进府门,便有两名长史上前禀道:   “小王爷这时节还能出去玩?王爷已经等急了。”   李孝逸嘴上敷衍着,却命车上的两名家将一卷长长的毛毯抬进自己的书房,那毛毯软绵绵的,一看就知道里面有人。两名长史已知他在越王楼上的风流韵事,又知他昨夜留宿烟花妓馆,今日竟然见他居然把人也带回王府,都不禁摇头。   李孝逸一溜小跑来到父王的书房。父王已经开始大骂:   “那个畜生必又是去烟花妓馆鬼混了,这种时候还有这份闲心?去,赶快把他给我捆了来。”   李孝逸忙撩衣跪倒,   “父王莫急,儿子回来了!”   琅琊王见儿子袍松带懒,发髻斜在头顶,便知儿子还没有梳洗就被从被窝里拽了出来。又见儿子的裤子和鞋袜都是湿乎乎的,不知他在哪里胡闹弄得如此狼狈,更加气不打一处来。劈手就是一巴掌,孝逸的右脸当时就出现了一个红红的掌印。   琅琊王向家丁道:   “去拿我的马鞭来,今日便打死了这个畜生,以免他日后落到仇家的手里丢人现眼!”   吓得李孝逸赶紧伏地求饶。王妃和众人苦劝再三,琅琊王越想越气将一腔怒火都发在了儿子头上,竟拔出腰中佩剑砍向儿子。王妃哭道:   “生死关头才想起教训儿子,早干什么去了?索性把我们娘俩一起砍了,也省得碍你眼。”   琅琊王跺脚道:   “罢了罢了,早晚是一起死,我下手好歹总比被奴才们弄死强!”   又伤心道:   “慈母多败儿,此子如此不成材,还不是你素日娇宠的!”   王妃本是个温柔敦厚的女子,此时也顾得不得许多。忍不住回道:   “难道不是王爷您说把儿子从小放在公公那里养,又说公公才气纵横,能文能武,儿子耳濡目染,熏也熏出个才子来?岂不知文治武功学了个半吊子,风流浪荡倒学个八九不离十。儿子才回咱们身边,怎么能说是我惯坏的?”   琅琊王闻听此言,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晌无言。良久方喃喃自语道:   “都是些庸庸碌碌瞻前顾后之辈,祖宗的基业怕都要断送在你们这些膏粱子弟的手中!枉我李冲一腔热血,纵使抛却身家性命,于社稷又有何补?”   叹息出自肺腑,一行清泪奔涌而出。在场之人也都听了出来,他这话却不全是说给儿子听的。想起王府的处境,不仅一起沉默。李孝逸第一次见父王如此激动,跪爬几步,伏在父王的脚边也垂泪道:   “儿子不孝,惹得父王伤心,父王莫要气坏了身体,儿子保证以后再也不出去了。”   李冲见儿子说得可怜,长叹一声道:   “只怕我这也是最后一次管教于你,日后宗庙倾颓,身死家灭。你我之间纵想父慈子孝,也是无从谈起了……”   遂挥了挥手,让众人都退下。孝逸头脑中嗡嗡乱响,也不知家中发生了什么大事。琅琊王拿出一张圣旨甩给儿子,忍不住仰天长叹。孝逸打开时,但见上面写道:   “我圣母神皇,得奇石于永昌洛水之滨,上曰‘圣母临人,永昌帝业’。既承天命,当亲赴洛水,拜受宝图。有事南郊,告谢昊天。前者已于五月戌晨,命诸州都督、刺史及宗室、外戚以拜洛前十日集神都。独琅琊王李冲父子称病不往,实则包藏祸心,觊觎神器,罪无可赦。今敕命李冲三日内自缚合府老幼,待罪东都阙下,或可免一死。若敢有违圣命,当以国法论处,决不姑息!”   虽然对武后的野心早有警觉,并且也早有准备,但是武后竟然这么快就动手,也让他顿感措手不及,相信父王也是一般心意。李孝逸将这道“催命符”扔在一边,   “什么圣母临人,受命于天?太后这是要推倒大唐公然称帝,马上就要对我李氏子孙下手了!”   琅琊王叹道:   “可惜李唐皇族还是在互相观望,为父一人起事,再加上祖父在豫州起兵,顶多不过两万兵马,要对抗朝廷大军,又哪里派得上用场?”   说到伤心处琅琊王以拳捶案,悲愤不已。孝逸拿起桌案上一封刚刚开启的纪王李慎的书信,上面不外乎就是一些“身体欠佳,俗务缠身,暂作壁上观”之类的托词。这纪王乃是太宗皇帝第十子,人已老迈,素日便胆小怕事,接到李冲相约起事的信件之后,吓得胆战心惊屁滚尿流,连劝琅琊王要小心谨慎,回信万不要落在属吏手中,谨记谨记等等。   武后的篡位野心已经昭然若揭,而宗室们仍旧贪恋富贵狐疑不决,这让琅琊王一下子就像苍老了几十年,刚刚也是借骂儿子发泄一下胸中的怒气而已。孝逸劝父王道:   “天后摄政三十年,羽翼遍布朝廷上下,奋起抗争必然是前途未卜,宗室中有观望不前者也可以理解。不过父王祖父只需振臂一呼,将这支“匡复李唐”的大旗扛起来,儿臣估计李唐诸王马上会云集响应,更何况李撰伯伯和常乐长公主都是鼎力支持此事,只要我们在博州起兵,片刻间便可东渡黄河,直取济州。宗室们则必然在通州和绛州青州等地起兵响应,到时合兵洛阳,剑指长安指日可待。父王倒不必因为,谁第一个起兵而烦恼。”   琅琊王倒也第一次听儿子议论天下大事,不仅展颜道:   “倒有几分见地,能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我儿也并非只知悠游玩乐的纨绔子弟.”   孝逸见父王首肯,便续道:   “天下承平日久,诸王做惯了富贵神仙,要想一声断喝打醒他们,必有堂而皇之的理由不可。儿子日前也曾见到通州辗转过来的天子密信,上面有‘朕遭幽贽,诸王宜各发兵救我’之词,正说明我等宗室起兵,乃为扶助天子,铲除武氏,匡复李唐江山,并非犯上作乱。天下谁人起兵,还能比我们更加名正言顺的呢?”   “不错,那封信一定要留好,日后可以作为我们匡扶社稷驱逐武氏的明证。”   “父王可将与宗室们来往的信件捆扎在一起妥善保存。只要这些信件在,总有一日天下人会知道我们琅琊王家的一片孤忠。”   琅琊王见儿子说的一板一眼,知道儿子已经能够为自己分忧,当下非常宽慰。   示意儿子起身,琅琊王又拿出了一封父王李贞的来信,递给儿子。   孝逸展开素绢,这封信是祖父用毛笔写在一方绢帕上的,上面寥寥数字,   “内人病浸重,当速疗之,若至今冬,恐成痼疾”。   字迹苍劲有力,一看便是祖父亲笔所写。但就这短短十六个字,虽用暗语,已经让他在六月间彻骨寒透,难不成祖父也接到了太后的催命诏书?   当此之时,武后的酷吏遍布朝野,李唐宗室稍有异动,便会马上被举报到朝廷。祖父的寓意已经非常明显,马上起事,否则和族将无药可救。   便向琅琊王道:   “祖父之意是马上起兵?”   琅琊王道:   “太后的脾气一向是深藏不露,既然命本王将和族老幼自缚洛阳,只怕是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便有密探回报,说已经有武林高手混入博州城内,我们全家性命只怕已在朝廷的掌握之中。”   李孝逸一听说洛阳来人,突然眉头一跳,想起娇娘的身份不由心头打鼓,又想此女对自己深情款款,怎么看都应该不是什么细作。琅琊王见他若有所思,便问:   “难道你也听见什么不妥之事?”   李孝逸忙摇头。琅琊王也无暇再向儿子深究此事,   “总之,从今日开始你便要对身边的人和事一切小心。国难当头不能再事事不上心了。”   李孝逸忙诺诺应承。又问父亲何日起事,琅琊王叹了一口气道:   “此事宜赶早不赶晚,明早便起兵拔营。你马上给韩王,鲁王,霍王,范阳王以及通州刺史李撰,金州刺史江都王李绪,申州刺史东莞公李融以父王的名义发信,就说圣母神皇打算在洛阳祭祀之际,尽收宗室,悉数屠戮。琅琊王忍无可忍,已在博州已在八月壬寅起事,越王也随后在豫州起事,请诸王马上行动,速举义旗,争取在九月二十之前会师于洛阳。与诸公共襄王事,匡扶社稷在此一举。”   他担心儿子做事鲁莽,说话不够周全,几乎将全文复述一遍。李孝逸小心翼翼的将信誊写了一遍,又召外面的亲信长史萧德琮和董玄寂进来,小心润色了一番,分别装了七个信封,将信口用火漆封好,嘱咐亲信家丁将信发给七王亲拆。   琅琊王吩咐妥当,又想到府衙属官等人。这些人素日都是被武后派来监视王府的,今日起事必须先处理了这些人,否则必为后患。当下命儿子披挂整齐,先将诸王来往信件藏好,再点齐千名募兵,直奔博州府衙。李孝逸眼见夕阳西下,本待马上赶往博州府衙,忽又想起书房中的清儿一天没吃东西,怕他初来乍到,王府中没人照应,便借着藏信件的由头回到书房。   进得书房,他先将书信在书案上一扔,便按耐不住蹑手蹑脚来到清儿身边,只见那毛毯兀自在床上捆着,整个王府中人乱成一团都在收拾东西,没人理会这个刚来的毯中人。   李孝逸不禁一阵心疼,轻手轻脚的将捆缚毛毯的绳子解开,清儿的身子便露了出来。只见他神情萎顿,鬓发散乱,这大半天的不见天日明显让他备受煎熬。看见李孝逸,将脸儿整个背过去,似乎四肢还没有恢复知觉,躺在那里不停喘息。   李孝逸将他的俏脸扳过来笑道:   “心肝,这半天冷落你了,可真是对不住。”   清儿用一双愤怒的眼睛瞪视着他不发一言。小王爷又道:   “别生气啊,想吃些什么,我让下人们给你做去?”   清儿仍旧无语。那小王爷心中着急,便将清儿半个身子搂在怀里急道:   “你倒说句话么,难不成你真的不会说话?”   这回清儿不但不回答他的问话,连眼睛都闭上了。在镂月开云,便听娇娘说,清儿又聋又哑,总以为她开玩笑,不过是不想让众人接近,谁知这清儿自从镂月开云被劫上车以来,便始终不发一言,倒让他开始不得不信。   看看墙边沙漏,已知夕阳即将落下,只怕又被父王责骂耽误了大事。便叹了一口气,将清儿放到枕上,起身拿些糕饼放在清儿身边,   “我这就出去办事,几个时辰就回来,乖乖地躺在这里等我,饿了就先简单吃些。”   清儿仍旧没有任何反应。李孝逸恋恋不舍的走了出去,忽而又快速折回书房,将诸王的信件一古脑锁入柜中,看了一眼床上的清儿,但见他变了一个姿势,将脸儿伏在枕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夕阳仅在窗外投下最后一束光影,而清儿的脸颊渐渐的笼罩在了黑暗里,看不清喜怒哀乐。 正文 绿珠儿殒命 媚娇娘神秘失踪   小王爷临出门时,还不忘在书房门口派了十几名家将,要他们分外留心,仔细看守,不得任何人靠近。那家将见他神神秘秘,也不敢多问,待小王爷离开后,却见床上多了一位如花美眷,那美少年也不与众人招呼,默默地趴在枕上。家将对小王爷素日的风流行径早已习以为常,便将书房大门反锁,站在门外守卫   那小王爷一行打马直奔博州府衙。街上居民见他带着大队兵士面色端凝行色匆匆,不知发生了什么大事。又见四城城门早早落锁,都议论纷纷,早早关门闭店了事。   博州守备刘易从乃是三月刚刚从济州轮值来的,对博州人生地不熟,皆因琅琊王乃是太后心腹大患,故而被责令严加监管。奈何琅琊王自年前便称病不出,故而到任以来连王面也不曾见过几回。这两日忽又接道朝廷密令,说琅琊王借故不来洛阳追随武后,叛逆异象已露端倪,当选择适当时机配合朝廷予以抓捕。   这守备不禁暗暗叫苦,就凭自己这二三百人,如何与琅琊王新近招募的五千精锐相提并论?更何况琅琊王戒心甚重,基本上是在王府足不出户,但府中文武却经常在博州府衙和大街小巷出出入入,故而自己的一举一动倒全在王府的严密监视之下。一旦双方动起手来,吃亏的还不是自己?   正嘀咕间,忽听门子来报:   “琅琊王世子率兵闯进内堂了!”   刘易从忙从榻上跳下,连鞋子也来不及穿,便见李孝逸已然全身披挂,气势汹汹的立在他的面前了。刘易从勉强挤出了几分笑容,作揖道:   “世子爷昨天还在越王楼上主持花魁大会,怎么今日得空造访寒舍,莫非有什么要事吩咐?”   “不敢,小可奉父王急令,暂时委屈守备大人换个衙署办公,请马上动身!”   “王爷想让卑职去哪里?”   “博州大牢。”   “本官是朝廷钦定的镇守博州的守备,没有皇命,任何人不能动本官一根毫毛!”   事到如今刘易从只能死撑。   “本官要写本参你们父子!”   “请守备到大牢里拟本吧”。   李孝逸冷笑一声,一挥手便有军士上来将刘易从捆上推出官衙,守备府的众衙役眼见小王爷杀气腾腾,手下众军士如狼似虎,早吓得两条大腿筛糠般发抖,任凭王府军士缴了械,和刘易从一起被押入大牢了事。人群中忽有一名王府长史丁德吉上前禀道:   “这些人乃是朝廷死党,留下来必为后患,理应就地正法!”   李孝逸犹豫道:   “父王只说控制住这些人,并没有吩咐妄加杀戮。”   “可是我等行军在外,博州城防务空虚,这些人留在城中并不妥当!”   “无需多虑,我们会在城中留下足够兵力,其实大事成与不成,关键是要看我们和朝廷大军的对抗,与这些鼠辈没有多大关系!”   “王爷心地仁慈,但是当此生死关头,当断不断必留后患。”   见小王爷沉吟不语,这长史也不好多说,只能躬身退下。心想琅琊王父子骄傲自大,根本没有对敌经验,又心存妇人之仁,估计很难成事。此后这人便悄然隐退,不知所踪。   二更天时分,李孝逸办完此事后便急忙回府。刚进府门,便直奔自己的书房,他惦记着清儿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关在书房里,一旦有什么需要连话都说不出来,那王府众人又忙忙碌碌,只怕是无人关心他的冷暖。   走到书房门前,远远就见十几名卫士直挺挺地站着,走近一看,这十几人甲胄鲜明,触手一碰,便东倒西歪,身体冰凉,估计已经死亡一两个时辰。书房房门虚掩,李孝逸抽出佩剑,轻轻推开房门,却见房中月白色的窗帘迎风飞舞,窗户洞开,拉开帐幔,却哪里还有清儿的踪影。大红锦缎的被褥上一片凌乱,鸳鸯绣枕上没有任何温度,估计在那些卫士死亡之时,清儿就已经离开了。   李孝逸忙唤道:   “清儿,清儿,你在哪里?”   又冲向窗口,大声呼唤,却哪里有应声?夜半的窗外竹叶声声,魅影重重,原本就无声无息的一个人突然间人间蒸发,仿佛这人从来没有出现过。   李孝逸来到那些卫士身边,见这些人身上没有任何伤口,却心脉尽断,似乎都是被什么高手一招致命,脸上兀自现出安详的神色。要知道王府卫士都是精挑细选换出来的勇士,什么人能在瞬间出手,无声无息的将十几个卫士逐一毙命?最终还能在高度戒备的琅琊王府中全身而退?那么清儿是被这些高手劫走的,还是——   李孝逸不敢往下想,忽然一跃纵起,直奔房中书柜。却见柜门锁头早已消失,那些诸王来往信件一封也不见踪影。他当时就被唬得愣在当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更漏声声,对李孝逸来说就像一记记重锤声声击打胸前。此时就见琅琊王在众人的簇拥下大步赶来,李孝逸望见父亲,连行礼的心思都没有,惊恐万状的看着父王。琅琊王走到书柜前看了一眼,瞬间明白了面前发生的一切,他不动声色的挥手命众人退出。父子两人在咫尺之间面面相觑。   “那些信都没了?”   对方点头。   “还谁知道这事?”   “死去的卫士什么都不知道,好像好像只有清儿一个人看见了那些信。”   “清儿,清儿是谁?”   “不知道,他只是儿子刚刚从镂月开云带回来的一个书童。”   李孝逸尽量说得若无其事,但声音却颤抖。   “人呢?”   “一起不见了?”   琅琊王一把抓住儿子的衣领,红了眼睛低声喝道:   “畜生色胆包天,这个时候你把一个不明身份的可疑人带进王府,还把信件和他放在了一起?”   李孝逸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父王,儿子知错了。”   “知道错了有什么用?那是我们日后平反昭雪的唯一凭证,也是你叔叔伯伯们的身家性命。一旦这些信件落到太后手中,会有多少人头落地你知道吗?”   琅琊王知道这个时候责打和斥骂,亦或是一刀砍死儿子,都已经无济于事。   “想想还有没有什么补救的措施?”   他无力的瘫坐在椅子上。李孝逸忽而想起镂月开云的娇娘,便道:   “有有有,他们好像说是从洛阳来的,就住在妓馆里。”   “他们?还有什么人?”   “一个女人,说是夫家在洛阳,姓何,名唤娇娘。”   “娇娘?生得什么样?”   “广额方颐,身段婀娜眉眼娇媚,看上去也就二三十岁的年纪……”   “可是眉心有颗红痣的?”   “不错,父王怎知她眉心有痣?”   “我自然知道这个女人,娇娘,媚娘,哼哼洛阳来的女人……”   琅琊王深吸了一口气,面色煞白,像笼了一层严霜。一时之间父子突然开始了一种默契的沉默,李孝逸从父亲的神态上完全已经读懂了什么,再听到“媚娘”两个字,便完全印证了一切。他突然浑身战栗,一股彻骨的寒意迅速从脚尖传遍全身。   ——媚娘就是太后武则天的闺名,这个远道而来的漂亮女人,难道就是祖母辈的武太后,那个圣旨中的圣母神皇?所谓的慕名而来,散尽千金,不过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骗局,目标就是那些关乎李唐王室生死存亡的密信。但是,但是为什么太后会选中自己?为什么要使用这么龌龊的手段?   他全身无力,瘫坐在地上。难道这就是孟浪和放纵的代价?   “你们已经——”   看见儿子的神情,琅琊王就知道自己其实在毫无意义的验证那个已经铁定的事实。孝逸伏在地上,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半晌,琅琊王站起身缓缓道:   “本王要去会会这个娇娘。”   “如果没猜错的话,那个,——那个女人和清儿十有八九已经离开了。”   被人骗到这个地步,李孝逸已经绝望。   “也许他们还走不远,传我命令全城搜捕,挖地三尺也要找到这个老女人和小子。”   “遵命!”   李孝逸应承着爬起来,迷迷糊糊的向外走。   “等一等!”   琅琊王叫住了失魂落魄的儿子,   “这件事只我父子二人知晓,绝不可以向外人说起,明白吗?”   “儿子明白!”   三更时分,灯火通明的琅琊王府大门洞开,琅琊王和世子李孝逸带着一队人马呼啸着冲向镂月开云。片刻之间,便将妓馆围得水泄不通。琅琊王阴沉着脸走进大堂,喝道:   “给我搜!”。   军士冲上楼挨屋赶人。姐儿吓得花容失色,鸨母嫖客等人魂飞魄散,虽然平日跟小王爷混得极其熟络,但是看见琅琊王面色铁青的站在头里,小王爷丧家之犬一般魂不守舍的跟在后面,众人便知惹出大祸。片刻间军士就把所有妓馆人等全部驱赶到大堂。   绿珠儿娇怯怯的在人群中远远望向小王爷,却见孝逸目光散乱,茫茫然不知在人群中寻找什么。鸨母只好硬着头皮上前打哈哈,   “哎呦,王爷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三生有幸……”   她嘟嘟囔囔的说了半句,自己也不知道该往下说什么,因为琅琊王的脸色实在是太可怕了。琅琊王冷冷道:   “你就是这里的鸨子?很好!”   他的“很好”出口以后,差点把鸨母吓得晕倒,以为王爷是来追究她勾搭儿子逛妓院的事情,不由得浑身颤抖。   “那个叫娇娘的女子还在否?”   鸨母一听是问娇娘的事情,立刻来了精神。   “回王爷的话,那个娇娘并不是本馆中的人,一早上就离开了,说是洛阳家中有急事。”   “走了?他的家院还在不在?那个叫清儿的人呢?”   “家院也一起走的,清儿不是给小王爷带走了?”   鸨母向小王爷努努嘴,热切盼望他能看在往日熟络的面子上给说句话。小王爷则面无表情的盯着自己的脚尖,鸨母第一次看见他这副无能的模样,和平日的神采飞扬踌躇满志简直判若两人,不禁心中升起一阵莫明的恐惧,也不知这娇娘惹了什么大祸连累大家。   “人群中你可看仔细了,到底有没有!”   这句琅琊王是对着儿子吼出来的。李孝逸惊恐的望向人群,一脸茫然地摇头。众人屏住呼吸,都生怕被他看到一般静默无声。琅琊王向鸨母道:   “可有什么物品留下?难不成就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鸨母被他一问,打了一个激灵,陡然想起娇娘留下一物,忙从贴身口袋里拿出一方手帕,哆哆嗦嗦地呈上来,里面竟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琅琊王一把抓过,见素白绢丝手帕上写了八个娟秀小字,   “相约长安,再续前缘!”   那方玉佩龙凤呈祥形状,雕工精美,龙身凤尾刻得栩栩如生,一看就知不是凡品。琅琊王在宫中早就见过已逝的高宗皇帝佩戴此物,今日这女人竟将此物转赠给儿子,又写下“再续前缘”这样的话,心思已经再清楚不过。不由得心头一阵恶心,回手一记耳光,啪的一声,清脆的打在李孝逸的脸上。   他的这记耳光可以说是用尽全力,将李孝逸整个人击倒在地,他趔趄着爬起来跪好,却嗫嚅着什么也不敢说。这边早有长史,属官们上前,劝王爷息怒,这些人只知道似乎这小王爷在妓院中结识了娇娘和清儿,以致丢失了什么重要的物件,至于这娇娘和清儿是什么人则根本没搞清楚,丢失了什么东西则更加不知道。但事情已经发生,大家只好劝王爷暂息雷霆之怒,以举事大局为重。   “将整个院子的人全部处死!”   琅琊王说完,看也不看儿子大步离开。所有镂月开云的男男女女还没有明白过来,屠杀便已经开始。先是乱箭射杀,接着是刀砍斧剁,一百来号人不消半柱香的功夫便全部成了血淋淋的尸体,偶尔有微弱的呻吟声传来,也是在垂死挣扎。   李孝逸眼睁睁的看着绿珠儿在一个王府卫兵的尖刀下香消玉殒,鲜血飞溅染红了淡蓝的衣裙,她中刀之前似乎还想奔过来寻求小王爷的帮助,但是狂奔的人群挡住了她的去路,卫士一刀砍下去后将她踢倒,在倒下去之前她似乎还呼唤着小王爷。   李孝逸愣怔怔的看着这场毫无悬念的角杀,第一次闻到了血腥的气味,第一次目睹活色生香的女孩子死在自己的面前,这在他十五年的富贵生涯中根本未曾遇到过的。   虽然对掀起义旗推翻武后有所准备,但是当杀戮突然降临的时候他还是无法接受,尤其是消灭这些手无寸铁的无辜人群。他默默地走出镂月开云,回头看看这个曾经给他无穷欢乐的地方。父王的意思是要所有知道娇娘的人全部消失,但是真的就能堵住悠悠众口吗?所有越王楼上的看客,花魁大会的秀士们,还有那个瓷窑大掌柜马万才,他们知道多少真相?父王真的能杀得过来吗? 正文 只手补天天不助 等闲八月北风起   八月二十一日,黄河故道,武水县城城墙下。   琅琊王和世子李孝逸端坐在马上,后面是盔甲鲜明的五千精锐。武水县是打通济州防线的第一站,也是琅琊王父子举起义旗后的第一仗,这一战的胜负关乎人心,关乎全局,故而琅琊王举全力出兵,发誓要在朝廷大军到来之前快速拿下这个弹丸之地。   武水县令郭务悌手捻髭须站在城垛上,这个老于官场的刀笔吏此时已经无计可施。琅琊王重兵压境,城中百十名衙役班房根本派不上用场。琅琊王已经派人传话,除了打开城门受降,武水县别无选择。他已向魏州、崋县等好几个周边郡县发出求援信,但是都石沉大海。今日琅琊王大军初来乍到,凭着旺盛士气大举攻城,这低矮的城墙如何能够抵住强?郭务悌已经做好了城破人亡的准备。   中午时分忽见城外西北角一阵大乱,一支小部队乘乱杀来,旗号上打着“崋县马”的字样,便知邻县援军已到。原来崋县县令名唤马玄素,接到郭务悌的告急文书,匆忙组织了一支一千七百人人的队伍赶赴武水救援,到了以后才发现其余州县均未发兵。马玄素不敢强攻琅琊王主力,只好从侧面迂回试探。也甭管援兵有多少了,郭务悌如同看见了救命稻草一般,吩咐城中诸人马上准备开城迎敌。   琅琊王大军亦摆开阵势准备厮杀,但见来人稀少,不禁哑然失笑。李孝逸一勒丝缰向父亲道:   “待儿臣上前擒了那崋县马回来!”   “且慢!”   琅琊王站在高坡之上,手执远望镜向崋县的人马仔细观瞧。   琅琊王微微一笑摆手,   “区区小股游匪,不足成事。传我将令,闪开一条路,放他们进城。”   李孝逸不明白父亲的意思,稍微犹豫。但是他一向对父亲惟命是从,故而摇动令旗命士兵让路。崋县的一千余人本来走走停停,远远地看见琅琊王的部队便停下脚步,忽见对方闪出一条大路,马玄素不敢多想,便命士兵加快脚步,向城中快跑。武水城中也放下吊桥将援兵迎进城去。那边琅琊王的骑兵趁机掩杀却并不强攻,崋县人马又丢了几十条尸体在城外。孝逸好奇,问父王道:   “机会难得,父王何不趁此机会将援兵消灭在城外?待他们合兵一处,岂不麻烦?”   琅琊王笑道:   “崋县人马不过是来试探,我若强攻武水城墙,崋县人马便会从后面偷袭,我军岂不是腹背受敌?现在把他们放进城内,一窝端了岂不省事.”   李孝逸暗暗佩服父亲的谋略。要知越王和琅琊王父子在当世宗室诸王之中,乃是一等一的豪强,才干能力都在诸王之上,琅琊王李冲热血男儿敢作敢当,越王李贞老谋深算,文才武功名闻天下。他们和宗室诸王对推翻武氏匡扶大唐是做了一番准备的,绝不是一时起意,匆忙为之。本来的打算是只需振臂一呼,天下李姓皇族和正义之士便会揭竿而起,武氏宵小,马上会束手就擒。但是李冲此番起兵两日,却并没有得到诸王的正面响应,他的心中充满孤独和怨愤,面上却不能给儿子和属下看出,只推说路途遥远,战报未到,其实是想多撑些时日,希望以武水的胜利唤醒诸王斗志,一起加入战团。   对于拿下这个小小的城池,琅琊王早已胸有成竹。他一挥手,便有几百车稻草推了过来,军士们冒着城上箭雨将稻草推到吊桥边,稻草噗噗淋上火油,琅琊王一声令下,车中稻草轰然起火,窜起一丈多高的火苗,在东南风的吹拂下,瞬间引燃了木制城门。   城上之人登时乱了手脚,眼见城门马上就被烧塌,郭务悌和马玄素不禁仰天长叹。琅琊王领着儿子登上高坡,命令军士架起云梯全力攻城。一时之间,火箭和滚木礌石一齐发射,小小的武水城头成了一片火海。   原来琅琊王熟知天文地理,知道此地八月间都是东南风,便想到火攻这一快捷的方法。既节省人力,又加快攻城进度。眼见得城门被烧掉大半,城上守军如同热锅蚂蚁般,找来水桶脸盆来救冲天大火,又哪里来得及。不由得哈哈大笑,长鞭一指,命令步兵手执盾牌朴刀直扑城门。   此时忽见天边飘来大片乌云,本来晴空万里的天空忽然狂风大作,吹得大纛旗猎猎作响,旗角突然飞向琅琊王军阵,车中稻草被转向的西北风呼呼吹起,一齐向博州军士飘来。八月间的东南风竟然突然转成西北风,风力也突然变得极强,稻草夹着火油直扑博州军。   众人猝不及防,面上身上一起着火,哭叫着寻找水泽之处灭火,却哪里还有斗志。城中守军本来已经绝望,只待城破人亡,却发现天降狂风,博州军引火自焚,上百车稻草在城墙下舞成一片火海,而那些还没有来得及点燃的火油轰然爆炸,将攻城士兵困在当中。城中守军便搭起简易吊桥,趁乱一起掩杀。   琅琊王带着儿子本来在高处乐观其成,没想到突然刮起西北风,琅琊王初时还驱赶军士稳住阵脚,却见火势越烧越旺,博州军葬身火海根本无心恋战,城中守军刀砍斧剁,如同砍烧猪一般容易。任凭琅琊王如何催赶,博州军阵脚大乱已然溃不成军。世子李孝逸只好大喊:   “父王,先行退军吧!”   琅琊王红了眼睛,哪肯听儿子劝告,径自杀向武水守军,唬得儿子紧跟着冲入敌阵,拼死拉住父王马缰,好说歹说将琅琊王拽出战阵。傍晚,琅琊王大军止住溃败,后退五十里寻一处水泽扎营。武水守军也知道力量对比悬殊,不敢贸然进犯,双方挑起火把隔岸对峙。入夜琅琊王清点人数,发现大军伤损过半,一场大火已然元气尽伤。余下的士兵,身体也多处被火烧伤,又没有治疗的烧伤药膏,疼得在营中鬼哭狼嚎。一时之间营中士气低落,王府之中长史属官议论纷纷。   琅琊王召集众人来到营帐议事。问及军务众人沉默不语。琅琊王面色不爽,冷冷道:   “诸位,一场小战何至于此?”   长史董玄寂自以为和琅琊王家关系交好,便道:   “王爷,可知这八月天怎会有西北风?”   琅琊王道:   “据本王所知,此地八月末偶尔也会刮西北风,但是多少年也不会刮上一回,而且只是片刻功夫就会消失,谁知却被本王赶上!”   董玄寂长叹一声,   “莫非天意如此?”   说得众人胆战心惊,一起望向琅琊王。   李孝逸忙道:   “董叔叔,各位叔伯,不必灰心丧气,父王乃李唐宗室,奉天子密令,除灭武氏匡扶大唐,皇天必会佑我。区区小败,算不得什么”。   琅琊王亦道:   “玄寂追随本王多年,何必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   董玄寂嗤的一声冷笑道:   “王爷说得光彩,谁不知道与朝廷作战,就是叛军,如今连老天爷都不帮我们,只怕朝廷大军一到,我等都要死无葬身之地了。”   他这话似乎自言自语,但在琅琊王和营中诸将听来,如同讥讽嘲笑主帅一般,又似乎说到了众人的心坎上,“叛军”还是“义兵”,往往也只在成败之间,自古“胜者王侯败者贼”,一场蹊跷的西北风本来已令众人心中有所动摇,再加上董玄寂口无遮拦这么一说,竟有人不住点头。   琅琊王登时勃然大怒,喝道:   “董玄寂,枉孤王素日带你不薄,紧要关头竟来乱我军心?”   董玄寂也不畏惧,质问道:   “王爷早说有韩王、鲁王等共同起兵,怎么现在一彪人马也看不到?这不是把兄弟们往死路上推吗?”   琅琊王忍无可忍,   “信口雌黄之辈,诸王兵马都在路上,军报一时不到,竟敢借此扰乱军心。”   吩咐左右将此人推出营帐就地正法。李孝逸要待劝父王时,见父王面色铁青,竟也不敢开口。董玄寂边走边喊,   “李冲!你逆天而动引火自焚,八月天都要刮起西北风,还说要直取长安,简直是白日做梦。玄寂先走一步,诸位死期不远矣。”   骂声不绝,转眼已成刀下之鬼,但众人心中却是害怕至极,本来对诸王相约共同举事,却只有琅琊王一人势单力孤就有所怀疑,现在终于被董玄寂说中要害,方才如梦初醒。暗想一旦朝廷大军一到,那可真的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琅琊王将一封信放至帅案上,   “诸公,本王日前接到战报,越王已经在豫州起兵,不日便会攻取上蔡,其余诸王已然举兵响应,只不过山长路远战报未到而已,本王又岂会欺骗大家?诸位不信请看父王密函。”   众人面面相觑,竟无一人上前。一时间营帐内气氛相当尴尬。琅琊王见此便挥手让众人下去休息,单留儿子在身边。入夜时分,营帐外更漏声声,一轮冷月斜挂天边。孝逸给父亲拧了一条热毛巾,让父王擦去脸上的硝烟,轻声道:   “父王不必生气,熬过这几天便会有诸位叔伯战报传来,到时必然士气提振,不可同日而语。”   又把洗脚水端到父亲面前,伺候父王退去鞋袜,将双足浸到热水里,轻轻揉搓,琅琊王缓缓自语道:   “这场大火着的太不是时候,难道真的是天意?”   李孝逸吃了一惊,摇头道:   “不会的,父王,我们只是偶尔碰上了西北风而已。”   琅琊王看了一眼儿子,目光中竟有泪光闪动,半晌方说:   “尽人事听天命吧,大唐江山也不是我们祖孙三代人扛得起来的。”   忽听外面一阵骚乱,父子二人忙拔出佩剑冲出帐外。博州军军营已然乱成一团。士兵竟然趁着夜色四散逃窜,甚至争抢辎重,大打出手。仅有十几名亲信家将匆匆赶过来围在琅琊王身边,请示该当如何。但是单凭十几人之力要拦住两三千名丧失理智的乱军,只怕是每个人心中都没有底。琅琊王命儿子举起火把,望向对面武水守军,原来对方也发现这边骚乱,但一时不明所以,竟不敢轻易轻易动作。   琅琊王仰天长啸,   “想不到我李冲竟败于九品县令之手,真是天亡大唐也!”   不由得涕泗纵横,众人也陪着垂泪。天边乌云掠过,似乎要有滂沱大雨袭来。不到一个时辰,两千多人便眼睁睁跑了个精光。李孝逸心乱如麻,事到如今纵有三头六臂,已是回天乏术了。琅琊王便命儿子牵过战马,带着十一名家将,趁武水守军还没进攻的档口,纵马直奔博州方向。   黄河古道,乌云密布,天雷滚滚,一场瓢泼大雨不期而至,十三骑在雨中被淋得衣履尽湿,彻骨寒透。   两天后,清晨,琅琊王一行人奔至博州城下。临出发前,琅琊王已将博州军务交予府中长史萧德琮,并留下一千兵马在城中随时调遣。经过一天一夜的狂奔以后,琅琊王勒马观瞧,却发现城门紧锁,城墙上竟无一兵一卒。四周围静谧无声,如同死一般的沉静。有家将催马上前,向城头呐喊:   “城上守军听着,琅琊王回府,速开城门!”   忽然见城头一个人影闪动,众人举目观瞧,出现的人竟是前几日被王爷关进大牢的博州守备刘易从,都不禁心头凉了半截。刘易从在城头一拱手嬉笑道:   “王爷别来无恙否?易从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琅琊王怒道:   “废杀才!你是如何出来的?快让萧德琮出来见我。”   “哈哈,萧长史的人头在此!”   他一挥手,一个人头从城头竹竿上骨碌碌滚了下来。众人来不及细看,人头已经扑通一声落进了护城河中。琅琊王跺脚骂道:   “悔不当初宰了你这兔崽子!”   “快快开城受死。”   “王爷想进城,易从当然欢迎。”   刘易从阴笑着再度挥手,城头瞬间出现了一排被捆绑着的男女老幼,孝逸的生母琅琊王妃崔氏和幼弟李孝淳正在当中,其他都是府中姬妾姊妹。城下众人顿时惊呆,一起望向琅琊王。李孝逸乍见母亲和幼弟被绑,心智大乱,颤声叫道:   “娘!孝淳!”   又向父王道:   “怎么办?”   琅琊王妃倒也镇定,朗声道:   “王爷快走,不必以臣妾为念。”   孝淳只有六岁,远远望见父王兄长哇哇大哭。王妃厉声道:   “噤声!琅琊王家的男人各个都是天潢贵胄,岂可向奴才们哭哭啼啼?”   孝淳扁扁嘴,抽抽噎噎的止住了哭声。单薄的身体被绳子捆着,看上去更加令人揪心。刘易从哈哈大笑:   “逆贼李冲,你也有今日!”   琅琊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马鞭指向城头:   “本王既然有种起兵,早已经看淡生死。刘易从,敢不敢下来和本王决一死战?”   刘易从笑道:   “你果然是死不回头,本官又何必与你生死相搏?来人,先将逆匪李冲的女人推下城墙!”   城头守军领命,果然一把将琅琊王妃推下十几米高的城头。王妃未发一声,便如同风中的纸鸢一般向城下飘落。 正文 落拓王侯 生死两难   琅琊王和世子李孝逸一同惊呼,催动胯下战马向王妃方向疾驰。距离城墙一箭之地的时候,忽见城头现出多名弓箭手,手执强弩一起射向父子二人。琅琊王眼尖,一刀砍向儿子战马,那战马吃痛,长嘶一声跃出箭阵,将李孝逸摔出一米多远。而琅琊王自己却再也无法躲开密集的箭雨,只听噗噗箭羽声响,头部和胸前插满利箭,和王妃一起跌落尘埃。   城下的家将眼见小王爷摔落在地,马上上前以盾牌抵挡雕翎。小王爷在黄土坡上连滚带爬,拼死抢回了父王母妃的身体。却见王妃七窍流血,已然当场身亡。琅琊王浑身是血,气若游丝,显见是快不行了。孝逸唤了一声“娘亲”,又喊一声:“父王”,泪水喷涌而出。   忽见琅琊王左手动了动,指向胸前,李孝逸忙扶住父王身体,顺着手指方向拨开箭羽,竟在琅琊王甲胄的贴身口袋里拿出一物,定睛看时,竟是那方娇娘留下的素帕。他颤抖着打开鲜血浸透的手帕,里面还是那块龙凤玉佩,依稀可见手帕上“相约长安,再续前缘“八个字。   “父王,还留着这个作什么?”   琅琊王示意儿子靠近,用微弱的声音在儿子耳边断断续续道:   “东山再起……活下去……复……国!”   言未毕便溘然长逝,享年三十五岁。   父母瞬间惨死眼前,李孝逸已然心智大乱。又因父亲说话断断续续,只听说:“东山再起、复国”这几个字,复国听得最为真切,其他则是模模糊糊的不明所以,又见父王临终手指玉佩,知道这玉佩关系重大,但是这种不祥之物父王何以带在身边,又临终托付,终是百思不得其解。   博州城上守军见琅琊王已死,遂高声欢呼,又大开城门,将十二骑团团包围。   刘易从道:   “几位皆是忠勇之士,受冲贼诱骗才加入叛军,今日逆贼李冲已死,几位尽可放下兵器,本官可保几位性命无虞。”   这些家将因为琅琊王夫妇惨死已无斗志,又听可留得性命,草草抵抗以后便放下兵器束手就擒,唯有小王爷李孝逸守在父母身边,横刀与守军对峙。   眼见包围圈越来越小,士兵停止攻击慢慢靠近,就知刘易从想活捉自己,便拔出佩剑,双眼一闭,向脖子上抹去。此时忽见一矮胖男子从远方疾驰而至,从马上滚下分开人群,叫道:   “且慢!小王爷,且听万才一言。”   李孝逸睁开双眼,见是素日的酒肉朋友马万才,跑得满头大汗,以为他来消遣自己,恶狠狠道:   “收尸便滚远些,仔细世子爷溅你一身血!”   却见马万才跪下哭道:   “小王爷这一去不打紧,可想过幼弟和同胞姊妹以后谁来照顾?”   “琅琊王家宫倾玉碎,日后自有李家皇帝,为我平反昭雪!”   李孝逸再次挥剑自刎,马万才合身扑上,一把按住了李孝逸的胳膊。他本来身材笨拙,没想到生死关头却身轻如燕。   “小王爷可还记得龙凤玉佩和长安之约吗?”   马万才这一提醒,李孝逸忽然想起父王临终前叮嘱的“活下去复国”之语,不由得心中一凛。那块玉佩到底如何能够东山再起虽然不明白,但是父王从来没有扯谎骗过自己,如果一时意气,挥剑自绝,日后又有谁能为琅琊王家报仇雪恨呢?   马万才常年与小王爷厮混,何等机灵,见他略微沉吟,便以迅雷及掩耳之势,一把夺下李孝逸手中佩剑,守军一拥而上,将李孝逸双臂反剪,用绳子捆绑结实。孝逸面色惨白,仰面望天不发一语。马万才向捆绑军士道:   “轻点,轻点。”   又陪着小心向李孝逸道:   “殿下,暂时委屈您一下,过几天便会将您快马送往京城,到了长安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沦为阶下囚,此时也不容李孝逸多想,便被军士推搡着向前走。他忽而扭头用尽全力向马万才喊道:   “父母遗体,麻烦万才兄妥为照管,孝逸日后当牛做马,必当报答!”   马万才忙躬身道:   “世子放心,一切交由万才包办就好,必当如自家父母一般厚葬。”   又转身对刘易从道:   “上峰有令,万不可委屈了小王爷。汝等可要谨记!”   刘易从皮笑肉不笑:   “放心放心,小王爷好命,天生一副好皮囊,自然有人疼。”   见王府众家将对他怒目而视,便闭了嘴,自去打扫战场,装殓遗体。琅琊王李冲起兵七日,五千精兵化为乌有,自己身中数箭而亡,王妃一同死难,合族老幼被擒。   半个月后越王李贞在豫州同时发兵呼应,不足十天也被朝廷大军剿灭,李贞不忍妻儿落入酷吏之手,竟亲手将妻子儿孙杀死,连几个月大的婴儿也一起死难,豫州之惨烈尤甚博州。   三天之后,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勋亲帅十万大军来到博州城下,但博州战事已了。刘易从帅全城军民出城迎接丘神勋入城。丘大将军深觉不过瘾,不但在附近州县罗织冤狱,大肆搜捕琅琊王余党。又将韩王,鲁王,霍王,范阳王以及通州刺史李撰,金州刺史江都王李绪,申州刺史东莞公李融等人一并押往长安,交给有司审理。   一时之间,七王的门生故吏亲朋好友都被抄家下狱,甚至没有什么关系的邻居,不相干的路人也被连坐毒打,有些人交出银钱家产便可以赎身,有些人没什么银子只好被流徙烟瘴之地。一时之间,博州和豫州到长安的官道上塞满了囚车木笼和披枷带锁的囚犯。王族中人本就是金枝玉叶,享惯了人间富贵,如今却被酷吏当做牲畜般作践鞭打,简直生不如死,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恨只恨自己生在了帝王家。   盛夏,博州大牢。琅琊王世子李孝逸和幼弟李孝淳,被关在一间单独的牢房内,八月的天气酷暑难耐,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窒息的酸腐味和粪便的骚臭味,直到瓷窑大掌柜马万才走到李孝逸的面前,牢头大声呼喝李孝逸的名字,这位昔日的小王爷才慢慢抬起头。   马万才简直被惊呆,只有个把月的功夫,昔日丰神俊逸,顾盼生姿的小王爷已经憔悴消瘦,胡子拉碴蓬头垢面,穿着囚服的身体瘦得像一片纸,唯有从那双闪闪的眸子和挺直的腰板,才能看出这个人与众不同的地方。   李孝逸看着这个昔日的酒肉朋友,此人仍旧是脑满肠肥,一身锦缎,一副暴发户的俗不可耐,想起他素日围在自己身边奴颜婢膝,曲意奉承,不由得轻轻喟叹人生的福祸无常。面上云淡风轻,毫无悲戚之色,任凭狱卒呼喝叫骂,坐在那里并无一言。马万才快走几步,甩了一锭银子打发狱吏离开,跪下叩头道:   “殿下受苦,万才来看您来了。”   “孝逸现在是死囚,不劳马掌柜行此大礼.”   “殿下说哪里话?不管到了哪一天,万才永远是您的好朋友。”   又顿了一顿,趴在李孝逸耳边轻声说:   “这个京里来的丘大将军,正在罗织罪名到处抓人,牢中的要犯,根本就不允许探视,万才几次要见殿下,都被拦在外面。”   孝逸轻蔑地一笑,没有轮到他亲手杀死父王,自然心有不甘。这博州大牢,整天鬼哭狼嚎,逼索钱财,罗织冤狱,不知多少无辜的人家被牵连其中。   “告诉殿下一个好消息,丘大将军一进城就把刘易从给砍了,说他也是琅琊王余党,不然如何从牢中跑出来的?”   “恶有恶报,总算可以告慰父王母妃的在天之灵。”   孝逸淡淡的自言自语,   ——可是多少个刘易从,又能换得回父母的性命?   其实刘易从只是被城中秘密高手放出,又趁着琅琊王大军远征之际突袭萧德琮,这才得手,但是这些高手直接受朝廷指挥,神龙见首不见尾,丘神勋又急于建功,故而根本不听刘易从辩解,快刀斩乱麻一下子杀了几百人。   “请问——,万才兄,家父家母的后事办得怎样了?”   这个时候低声下气,小王爷显得有点踌躇。要不是将父母的身后事托付给此人,李孝逸又怎会跟他再说一句话?马万才倒是依旧恭谨,   “殿下放心,万才已买了上等金丝楠木的棺椁,将王爷王妃安葬在北山密林深处,上面并排植了七棵松树。等小王爷恢复了自由身,便可前往吊祭。此事做得秘密,很少人知道具体地址。以免他人打扰了王爷王妃的清净。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王爷的人头已经被丘神勋这老贼强行割去,说是要解往京都,万才挡也挡不住——”   孝逸心如刀割一般,只是当此之时能够不让父母曝尸荒野,已经是天大的幸事,还能奢求些什么呢?马万才打开食盒,里面都是一些精致小菜,拿出一只鸡腿送到孝淳面前,   “小殿下,饿坏了吧,吃一口吧?”   孝淳盯着这只鸡腿直咽口水,毕竟家教严格,看着哥哥,他艰难地摇了摇头。   孝逸回头看了看弟弟,缓步走过来为他整理了一下破烂的衣襟,拉着弟弟的手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向马万才连叩了三个响头。吓得马万才慌忙扶起,   “两位殿下这是干什么?折杀死奴才了。”   “此跪乃是为了感谢万才兄安葬父母遗骨,我兄弟二人纵然此生无法报答,来世变作犬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孝淳看见哥哥眼含热泪,也跟着抽抽噎噎的哭了起来。孝逸叹了一口气,将鸡腿交给弟弟,小孩子止住了哭声,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马万才如释重负,   “小王爷能够看开最好,其实关键是做儿子的心意到了,王爷会在九泉之下瞑目的。”   想了一想又道:   “日后殿下富贵发达了,再回来给爹娘重塑金身。万才就在博州给二老守灵,等着小王爷您回来。到时候那个什么丘神勋跪下给您当马骑都不要。”   孝逸仰天长叹,   “吾家犯下滔天大罪,押到长安也是个枭首示众,哪里还有什么生路?”   “不然不然,小王爷只需熬到了长安,便是您出头露脸的日子了。”   “出头露脸?哼,只怕是丢人献眼吧!”   这话出口,两人的面上都有些讪讪的。   “万才兄,孝逸一直有一句话要问。”   李孝逸冷冷的盯着马万才,   “娇娘的身份你早就知道?”   马万才再次诚惶诚恐地跪下,   “其实万才一直都是朝廷派来监视王爷的密探,此次娇娘,哦不,是太后突然来博州,并让万才给搭桥,只说是认识认识小王爷,万才以为没没什么,才——”   李孝逸挥手让马万才不要再说下去。事情已经再清楚不过,娇娘能够混进花魁大会,没有了马万才的帮忙,又如何实现?   其实马万才根本不需解释,只消他安葬了琅琊王夫妇,他就是犯了弥天大错,李孝逸也能原谅他。问一问,也不过是最后的交代而已。孝逸垂头不语,所有的疑问都得到了证实,以后的日子要如何面对,他确实毫无打算。   马万才从怀中拿出了那块龙凤玉佩丝帕包,进入牢房之前,犯人所有的物品都要被收缴,这块玉佩也是他特地求了丘神勋才要回来的。   李孝逸接过这块玉佩,玉佩依旧光洁柔润,在黑暗的大牢中熠熠发光。丝帕上面的血迹已经被仔细清洗过,上面留下大片浅红的印记。倒是那“相约长安,再续前缘“八个大字变得异常清晰,他摩挲着玉佩心事重重。   “明日就要动身去长安了,殿下一路上可要保重身体,如今比不得在博州,遇事千万要忍一忍。万一有人为难殿下,殿下只需拿出这方手帕,自然可保无虞。”   马万才深知丘神勋是个酷吏,又对没有亲手处死琅琊王深以为憾,所以这一路上王府中人难免要受他折磨,以李孝逸不肯低头的个性,只怕是有得苦头吃了。   “多谢万才兄关心,孝逸知道该怎么做。”   他手抚幼弟头顶若有所思。   “那万才今日告退,明日一早前来恭送小王爷。”   李孝逸深施一礼,马万才依依不舍垂泪而去。   次日黎明,博州大牢人声鼎沸,牢子驱赶着犯人一个个琼面刺青。这些人都是牵涉到琅琊王谋反一案的重犯,自知在劫难逃,故而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沉默,任凭狱卒驱赶打骂,在脸上烙上囚字,并无一言。唯有孝淳幼小年纪,脸上稚嫩的皮肉被烙铁烙伤,钻心一般的疼痛,忍不住嘤嘤哭泣。   李孝逸用唯一干净一些的玉佩丝帕为弟弟拭去血迹,那丝帕上又沾了些孝淳的皮肤血渍。除了拖着孝淳的手安慰他以外,李孝逸什么也做不了。兄弟两个又被驱赶到木笼囚车内。随着囚车栅栏被锁死,木轮骨碌碌地压碎黎明的沉寂,缓缓向郊外驶去。在博州城外的十里郊原,骄阳似火,草木青葱,很多前来送行的人哭喊着涌向木笼囚车。   本来跟随琅琊王被捕的只有十二骑,就算上他们全部的家人也不过一百多口。没想到丘神勋将此事牵连甚广,一并押走的竟有一两千户,连给王府洗过马桶的苦力也一并给捉了来,城中被牵涉进来的富户更是不计其数,他们的亲眷在路边烧纸祭奠哭拜,有刚烈的甚至大骂丘神勋,诅咒他必遭报应,不得好死。   左羽林卫大将军丘神勋他长鞭一指,大军将囚车和步行的犯人围在核心,士兵开始挥舞皮鞭驱赶人群。被押解的犯人声声呼唤亲人,一时之间哭声震天,博州城郊如同人间地狱。 正文 摧眉折腰非我愿 宁州驿宁死不屈   此时便见马万才拨开人群驱马向丘神勋跑去,边跑边叫:   “大将军,等一等!”   长安来的军士不识得他,便欲阻拦。倒是丘神勋挥了挥手,让军士放他进来,冷冷道:   “马大人还有事?”   马万才气喘吁吁,从马上滚下,拱手道:   “大将军切勿忘了圣意的关照,路上千万要小心护送。”   他向木笼囚车努一努嘴。丘神勋白眼一翻,   “老马,你管得太多了。就这点屁事,你他妈的唠叨了一个月了。真不知道是圣母神皇的意思,还是你他娘的小心眼。”   马万才谄媚一笑,   “大人到了京城,自然就知小人所言非虚。”   丘神勋驱马来到木笼囚车近前。   “好,本督倒要见见这位倾国倾城的小王爷,有什么本事——”   他说了半截,就被马万才打住,   “大将军千万不可以乱说话,传到了太后的耳朵里,你我都吃罪不起。”   抬头猛见李孝逸被锁在囚车内,面颊上一个崭新烙上去的囚字,兀自还泛着血色油光,原本俊俏的脸上严重毁容,当时就被惊呆。而李孝逸则神色漠然,看见马万才没有任何反应。   “大将军,这这,——您就是这么照顾的吗?”   丘神勋一脸不以为然,冷冷道:   “黔首黔首,这是必须的规矩,不然人跑了,谁能担待得起?”   又催马上前,用马鞭强行抬起李孝逸的脸庞,仔细端详了一会,笑道:   “也不过如此嘛,什么倾国倾城,控鹤监有的是这样的货色。”   李孝逸用力甩开丘神勋的马鞭,咬牙道:   “丘神勋,别太过分!”   丘神勋哈哈大笑:   “真是鸭子煮熟了嘴不烂,小王爷到了这个份上,还是这么嘴硬。”   他面上满是黑气,一看便知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李孝逸倒不怕他,怎奈身在囚笼,半点也施展不开,只用凌厉的目光与他对视。   马万才忙作揖道:   “小王爷年轻气盛,大将军您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刺字就刺字吧,这以后一路上您可要多关照些。”   丘神勋哼了一声:   “姓马的,赶快给我滚蛋,本督要是抓到你和叛匪有什么瓜葛的话,这些个囚车怎么也给你留一个位置。”   马万才气得肥肉乱颤,   “好,我走,大将军英明神武,好自为之吧!”   又回头向李孝逸道:   “小王爷金枝玉叶,不必跟疯狗一般见识,等到了京城,自然会有人给您做主。”   说罢头也不回的去了。   丘神勋嘿嘿冷笑,向众人道:   “都看到了吧?本督奉皇命押解叛匪回京,有敢于阻拦的,就地处斩!我不管什么金枝玉叶,皇亲国戚,犯了国法就是猪狗不如的畜生,敢跟本督叫板的,可别怪我手下无情!”   这一吼果然好使,有些不服气的犯人家属止住了悲声,人群中立马安静了下来。   丘神勋暗自冷笑,歪头看了一眼李孝逸,发现对方也正轻蔑的看着自己。便走上前去,对着木笼中的孝淳阴鸷一笑,   “小孩子饿上几顿也没什么,做大哥的只怕会心疼啊。”   他的目光凶恶寒冷,带着十二分的邪气,吓得孝淳赶快躲进大哥的怀里,看也不敢看他。   李孝逸知他阴毒,只怕他拿弟弟来报复,搂紧幼弟再不发一言。   丘神勋见对方屈服,也不再紧逼,喝令军士马上开拔。临走时还不忘瞪了一眼李孝逸,吩咐军士道:   “给我看紧了,出了事拿你等是问。”   就在博州人众的目光中,囚车快速突出重围向前疾驰。送行人中大多认识琅琊王世子,但见他披枷带锁蓬头垢面,面上还被刺了一个囚字,都不免唏嘘感叹。   又见押送的将军对他戏弄轻慢,更加感叹人生的福祸无常。昔日的轻裘肥马,意绪阑珊都当做一场繁华春梦,随着伊人的远去,博州城再也没有什么风流人物流连其间了……   垂拱四年九月初四,朝廷大军押送博州囚犯的队伍到达宁州,与押送越王李贞同党的张光辅大军会合,一时之间,人犯竟然达到五六千户。   丘神勋一路上虐待拷打,死者竟然达到一千多人。尸体塞满道路,来不及掩埋,死后手脚还绑着绳索,盛夏天气发臭腐蚀,上面爬满蛆虫,见之令人断肠。   七王之中的其他人虽未起兵,却不能幸免。都被一并解往京都。这些人并不知道,彼此来往的信件早已落入武后之手,心中虽然惴惴不安,却还抱着侥幸的心理,以为能够最终得脱。   唯独李孝逸知道武后早有算计,这些人必死无疑。因为毕竟是从自己手中失去的信件,更加无法面对诸位叔伯,在囚车中内心备受煎熬。   可怜孝淳幼小孩儿,在囚车内受尽颠簸劳顿之苦,平日里缺吃少喝,尽管哥哥将口粮多数让了出来,还是饿得两眼发蓝,奄奄一息。   李孝逸那样的脾气又是绝不肯低头求饶的。眼看着幼弟饥渴难耐,又被风吹雨淋日晒,心中血泪交加。   王府姬妾姐妹被军士侮辱欺凌,更加肝肠寸断,只恨当初没随父母死在博州城下,留下卑贱之躯受尽人间磨难。   夜晚来临,众人在宁州馆驿休息。小小馆驿哪有那么多房子,只有押送队伍中将军一级的才能进入客房睡觉。而大多数士兵和所有囚犯只能露宿在荒草中。   宁州地处偏远,馆驿外野草连天,蚊虫肆虐,狐兔横行。这些人在路上又刚刚淋了一场大雨,俱都叫苦不迭。   入夜,众人刚刚躺下,丘神勋将女囚中稍有姿色的唤去陪睡,偏有常乐公主外孙女儿漱玉县主,性情刚烈不肯屈从,被军士强拉着,便不住口地呼唤丈夫救命,她的丈夫寿州主簿左瑰闻听妻子受辱,也大声回应,将镣铐敲得叮当作响。   整个囚犯队伍之中立刻迸发大声责骂。积累已久的怨气登时爆发,囚犯们将面前能够碰到的树枝石块捡起来砸向押送军士。   丘神勋闻讯擎着短刀从馆驿中跑了出来。见左瑰仍在跳脚大骂,漱玉县主光着一只脚坐在地上涕泗纵横。众囚犯对他一起鼓噪,便走上前来吼道:   “喊什么喊,要造反啊?”   左瑰骂道:   “天杀的丘神勋,昔日你的爷爷给我家岳父大人提鞋都不配,如今你却敢来作践我的妻子。咱们本来就是叛逆,再造一次反又如何!”   丘神勋出身低微,祖父曾经走街串巷为人补鞋,到父亲辈才见起色。这也是他富贵发达后最怕人提起之事。今日竟被左瑰当面骂破,自然颜面全无。   他嘿嘿干笑两声,冷冷走到左瑰面前,二话不说扑的一刀捅将下去,左瑰当场气绝。众囚徒从没见过下手这么毒辣干脆,无声无息之人,一时惊呆了,竟然全部静默无声。   丘神勋将带血的刀子拔出来,左瑰的尸身应声倒地。漱玉县主见丈夫惨死,一下子扑到丈夫身上呼天抢地,哭得众人悲愤难以抑制,很多人竟陪着漱玉县主一起落泪,整个驿馆内外一片哭声。   听见外面人声鼎沸,驿馆内押送李贞案犯的主将张光辅并宁州当地官员一起走了出来,看见丘神勋在手起刀落处死囚犯,也不好多说。都站在远处袖手旁观。   唯有一名身着青衫的宁州刺史走到丘神勋的跟前,面色冷峻的看着事态进展。   当着众人的面,丘神勋大发淫威,他一把拽住漱玉县主的头发,将她往驿馆里拖。而漱玉县主则死死抱住丈夫的尸身不肯离开,一时之间两人僵持在一处。   便有军士上前,抓住漱玉的脚踝,想把她拖进馆驿。漱玉县主上衣也被地上的蔓草撕破,露出雪白的玉乳,瞬间就滚了一身的泥。此时边听囚犯中有一个苍老的声音说:   “畜生,都是畜生,放开她!”   众人一齐住手,寻找说话的老者。丘神勋更是挥舞染血的短刀,问道:   “是谁,说话的站出来!”   想是害怕报复,那老者再无声息。丘神勋放下漱玉县主,挥舞皮鞭不住鞭打囚徒,逼着大家交出说话的老者。   此时那位宁州当地官员见囚犯们群情汹涌,便走上前来劝说丘神勋。丘神勋正在兴头上岂肯听劝,益发凶狠鞭打囚徒,鞭鞭见血,惨呼不断。那官员见此情景铁青着脸便要发作。   此时便听前面木笼中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   “不用找了,丘大将军,话是孤王说的,大将军尽管来找孤王便是。”   丘神勋混乱之中看不清说话者是谁,便道:   “你是哪个,这死囚里头挂了名的王爷就有七八个,公主也是十来个,快快报上名来。”   他循声向木笼移动,但见最前方的木笼囚车内一个年轻人目光炯炯,朗声道:   “好说,孤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琅琊王世子李孝逸的便是。”   那青衫官员也走过来,惊讶地望着这个挺身而出的年轻人。   话音刚落,丘神勋已经走到李孝逸面前,他将短刀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压在李孝逸的颈项处,冷笑道:   “小子,想替别人出头,先称称自己多少斤两。”   “大将军尽可以犯上作乱为名,将孝逸处死,孝逸心甘情愿成全大将军。”   李孝逸的面上现出轻蔑地微笑。   “好小子,仗着有人撑腰,就以为本督不敢动你?”   丘神勋手中短刀微微一抖,想要结果了这个小子极其容易,只不过马万才的话如果是真的话,天后那里只怕无法交代。但是刀子不下去,又如何收得了场?   青衫官员走上前来,拨开丘神勋的短刀。   “大将军闹也闹得够了,难道还要继续杀人?”   他身材高大,鼻正口方,一看便知是性情刚直之人。   丘神勋怒道:   “狄仁杰,什么芝麻绿豆大点的小官,也敢在本督面前撒野?”   原来此人竟是大名鼎鼎的宁州刺史狄仁杰。此人官阶虽低,但是素有清廉之声,而且断案如神,早已名满天下。此次乃是奉天后命令驻守宁州,特意为豫州李贞和博州李冲善后事而来,因为看不惯丘神勋所作所为,便敢于出手阻止。   宁州地小民贫,本来大军过境就已经供应不足,更加没有银钱孝敬丘神勋,故而丘神勋心中早已对宁州府颇为不满,见他也赶过来絮叨,哪里给狄仁杰半点面子?   “丘八,这些囚徒虽然犯了法,自有国家法度制裁,你却不可动用私刑将他们处死。”   丘八乃是丘神勋在家中的排序。   “呸,什么东西,也赶来本督面前啰嗦。滚开!”   “你罗织冤狱,滥杀无辜,本官已经查明博州囚犯中有一大半是被你屈打成招的,必将上奏朝廷,参倒你这酷吏。”   “小小的宁州刺史凭什么管本督的事?好,本督就等你来参。”   “如今地方上民怨沸腾,扳倒了一个李冲,必将有千千万万个李冲起来犯上作乱,你等胡作非为,纵兵抢掠民财,可知坏了朝廷的法度纲纪,也办差了天后娘娘的悲天悯人的旨意。”   “你这话什么意思?必是要鼓动乱民造反,来人将狄仁杰给我捆起来,一并押往京都!”   那张光辅等人听狄仁杰说囚徒中大半是冤狱,心中极为不爽。又见他和丘神勋水火不容针锋相对,便乐得看笑话,在旁边轻描淡写的道:   “好个狄青天,我们办差不力,难道要你个宁州刺史来主事?”又有的挑拨道:   “丘大将军小心了,人家要参倒你,罗织冤狱纵兵抢掠,这个罪名够杀头的喽。”   丘神勋早已怒火中烧,大声叫道:   “把狄仁杰给我抓起来,再把那个李孝逸给我扒光了衣裳吊起来打。听见没有,都聋了吗?”   军士们见主将发怒,也不敢耽搁,上前打开木笼囚车的大门,李孝逸微微一笑,抖动镣铐走出囚笼。   军士走近狄仁杰,伸手欲擒拿时,便见身边家院递过一柄外罩“如朕亲临”纹绣的宝剑,狄仁杰伸手拔剑出鞘,笑问道:   “丘八,可识得此物否?”   众人目光一起投向这柄雪亮的宝剑,剑锋在暗夜中闪出点点寒光。便一起惊呼:   “如朕亲临?尚方宝剑!”   登时齐刷刷跪倒一片,高呼“圣母神皇千岁!”   丘神勋一愣,反应过来以后也跪倒在地。   “丘八,狄仁杰管不得你,这尚方宝剑可管得了你?”   丘神勋无语,在忽明忽暗的火把映照下,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张光辅见状忙打哈哈道:   “大人奉皇命而来,何不早说?免得许多误会。”   又有属官道:   “我等豫州平叛军队与宁州府相处甚欢,可没有滥杀无辜的事情发生。”   “下官宁州小吏,哪里能和诸位大将军攀上交情。”   狄仁杰毫不留情,回身进了馆驿,扔下众人跪在草丛中不知如何是好。   军士们见此事瞬间逆转,都迷茫的看着丘神勋。丘神勋站起来垂头丧气的挥了挥手,便有人将李孝逸和漱玉县主都带回囚车。   众囚犯颇为兴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不知这位闻名天下的狄青天会如何处置此事。   不多时便见那位老家院走出来道:   “狄大人请张将军和丘将军进来议事。”   两人跟着老家院走进馆驿正堂。   驿馆内灯光昏暗,只有那柄尚方宝剑闪着寒光架在桌案上。   狄仁杰板着脸问道:   “两位大人,本官已将奏折快马传往京城,天后不日便有回复。但是几千户无辜子民长途押送,路上必有死伤。沿途州县负担也大,只怕日久生变,一旦七王被暴民劫走,各位都会脱不了干系。” 正文 大明堂难觅光明   他开门见山,显见已有足够证据,不容张光辅丘神勋开口辩驳,   “本官想请问二位大人,此事该如何处置?”   丘神勋冷冷道:   “本督等也是奉旨剿匪,大人凭什么说他们是被冤枉的?”   狄仁杰微微冷笑,展开一张长长的书简,朗声念道:   “赵大罗,垂拱三年曾为琅琊王府倒过两次马桶。却在博州大牢被折磨惨死。张福祥,显庆年间卖过琅琊王府一些针线首饰。如今已经转行做瓷器雕刻生意。百万家产皆被罚没,妻子儿女充公。崔余庆,弘道元年是越王府的园林剪枝工人,十年前回乡务农。被乡人诬告以后也被押往京城。李味道,和李贞非亲非故,只因同姓,又住在王府墙外,故而被没收家产,全家解往京城斩立决。凡此种种,还需要本官一一念吗?”   他把长卷啪的一声摔在二人面前,那二人身子颤抖,竟无人敢去捡起细看。   张光辅吞吞吐吐,   “本督也是奉旨行事,至于冤屈与否内中细节,还要押到京中审讯方知,大人若是已然访知有屈枉的,又请了尚方宝剑出来,尽管定夺便是,下官等无有不从的。”   再看看丘神勋,他面上黑气更盛,只道:   “没有天后的谕旨,人犯的画押手印,一个人也不能放。”   “那好,本官就在此设署办公,一一甄别人犯。二位在此旁听,有异议可直接提出。”   张光辅唯唯诺诺,丘神勋则一转身摔门而去,远远地骂道:   “狄仁杰,你说倒了一个李冲,便有千百个李冲站起来,可知是妖言惑众,鼓噪闹事,本督难道不会去朝堂上参你?”   “悉听尊便!”   狄仁杰也不计较,点亮案上烛火,吩咐家院开始提人。   不多时,便见囚犯一一被点名,很多人兴冲冲出来,高呼“狄青天”,看来已逃出死劫,纵然被流配远方,也比到长安被砍头强得多。   而有些囚犯已经在路上被折磨致死,狄仁杰也着人沿途收集尸骨,送还故乡安葬。   甄别直到三日后结束,朝廷圣旨业已到达宁州,天后指示狄仁杰便宜行事,因此共有两千余户三千多人从死刑改为流配,还有的无罪释放,直接返乡。众人宁州作别时,都对狄仁杰感激涕零。   宁州父老和遇赦囚犯还亲自为狄仁杰立功德碑,戒斋三日,才上路启程。   这里面唯有七王和他们的直系亲属没有甄别的机会,因为即便是狄仁杰也无权决定他们的生死。唯有眼泪汪汪地看着其他囚犯欢天喜地离开,自己还要继续踏上断头之路……   一个月后,大唐垂拱四年十月初五。   所有人犯被押到长安。七王极其家属都被投入大理寺监狱,初时派了一名刑部侍郎审理。诸王一齐呼冤。   这位侍郎听了,也知书信一事,终究难辨真假。欲待强判,只是太祖、太宗和高宗皇帝的这点血脉都在这里,此事牵涉甚广,一旦以叛逆乱党入罪,这些人断无生理。   整个李唐宗室只怕从此就被杀个精光,日后若有李家人重新掌了权,这个责任有谁担得起?   只得回复天后,查无实据,无法入罪。一连三个月,竟无人再来接手。   天后大怒,命这人暂且回避,换上了大理寺正卿周兴。   这周兴乃是出了名的酷吏。七王落到了他的手里,当真是受尽了折磨,可怜这些金枝玉叶,从没受过苦楚,更遑论抽筋扒皮的酷刑,几天下来尽数招供。而常乐公主和韩王李元嘉,鲁王李元夔等人在狱中就已被密令自杀。初十日江南王族中的幸存者被押至到明堂宝殿,天后打算见一见这些昔日的亲戚们。   李孝逸也在人群中被驱赶着前进。一路上丘神勋想尽办法报复,两三天吃不到饭也是常事,皮鞭棍棒只当家常便饭,自己大可忍受,但孝淳却被折磨得只剩半条命。   进入长安之前,已然昏迷不醒,做哥哥的眼看幼弟受苦,唯有断肠心碎,却无能为力。所幸关进大理寺后竟然没被提审,孝淳也在苦熬数天后死在兄长的怀中。   孝逸抱着幼弟的尸骨欲哭无泪。   宽广高大的明堂曾经是皇族们拜谒祖宗的圣地,但而今却成了受审的大堂。文武百官衣冠楚楚站列两厢,这些人世受李氏皇恩,却无人敢站出来为七王说一句公道话。   孝逸看着这些战战兢兢的文臣武将,不由得心头满是凄凉。   闹市砍头倒也一了百了,如果真的留下性命,又如何面对那个祖母辈的太后?朝臣又会如何不齿自己的所作所为?   他心乱如麻,步入明堂时垂头缩肩,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   太后的声音遥远而威严,李孝逸已经无法分辨这个声音是否就是镂月开云的娇娘。   祖父和父亲的两颗人头赫然摆在金阙之下,锥心彻骨之痛游遍全身,泪水也夺眶而出。他强忍哽咽,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总管太监宣读皇帝的旨意:   “越王李贞,琅琊王李冲纠集党羽,犯上作乱……朕以十万大军,踏平叛匪巢穴。现将逆贼贞、冲父子传首阙下,余者七王均已伏法……   削去贞、冲爵位,贬为庶民,改姓为“虺”。常乐公主、韩王李元嘉,鲁王李元夔勾结贞冲,已于事败后自杀伏法,大司徒、青州刺史霍王李元轨流徙黔州,江都王李绪流徙岭南,终生不得返回长安。东莞公李融三日后拖出街市斩首示众……。”   众人皆有去处,唯独琅琊王世子李孝逸并无下落。太后见一见大家也并非为了叙旧,当下只问道:   “有谁不服?”   诸王大呼冤枉,都说并未参与贞冲谋反,朝堂之上泣不成声。东莞公李融干脆就坐在地上,哭一声先帝,又叫一声皇帝,声嘶力竭嚎啕悲恸。   众臣也听得心酸,却无人敢为这些人讲情。   年轻的皇帝坐在龙椅上不发一言,太后便拿出一摞信件,摔给诸王道:   “尔等亲笔信件都在此处,难道还要抵赖不成?”   诸王捡起信件仔细看时,果然是与琅琊王来往的机密信件,便一起望向李孝逸,大骂他父子二人害人不浅。   李融干脆就扑向李孝逸,揪住他的衣领恨道:   “必是你们父子假借本王信件蛊惑人心,煽动暴乱。李贞李冲都死了,唯独剩下你这个孽障,你怎么不去死?”   李元轨也骂道:   “流配也早晚是死,唯独李冲的儿子不用死,必是伪造这些信件,出卖亲族换来的。李贞一世精明,凡事不肯吃亏,临死也要抓我们来垫背。”   孝逸任凭叔伯们推搡责骂,咬紧嘴唇始终不发一言。太后一拍桌子,厉声道:   “都给孤闭嘴,朝堂上哭哭啼啼成什么体统?你看看你们,一个个堂皇贵胄,龙子皇孙,做了就做了,有什么不敢认?都是些没有担待的熊包。真是丢尽了皇家的脸!”   她这一骂,众人果然闭嘴。穿过一众哭闹的皇族,太后的目光也终于停在了李孝逸的脸上。   但见他蓬头垢面,面颊上刺了一个囚字,但是身材依旧挺拔,目光明亮清澈,纵然穿着宽大破烂的囚服,也难掩玉树临风的光华。   只是面上悲怆决绝,被同宗厮打辱骂,唯有默默忍受,不发一言。   太后不由得心底深处又是一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次见到这个年轻人,总有一种心痛的感觉。   孝逸也终于看清,太后果然就是镂月开云的娇娘。   他缓缓走过众人,距离父亲祖父的头颅更近了一些。   当年在这个华美庄严的明堂之上,他的祖父曾经纵横捭阖,高谈阔论指点江山,他的父亲也曾经高傲矜持,俾睨众臣,而今一切都成为尘土,剩下的只是两颗裹满石灰的头颅……   “请问太后,罪臣也想知道自己的去处。”   他深吸了一口气。   “卿尽可留在长安,本宫和皇上会对孝逸另有安排。”   太后亲切地叫他的名字,听得众人越发糊涂。均想必是此人出卖,不然如何犯下滔天大罪却能被单独豁免?   “孝逸的祖父父亲都是叛匪首领,臣不明白,为何偏偏留下孝逸不杀?”   “有些事汝不必问,留在长安待诏吧。”   “其实太后的意思罪臣明白,全体皇族也明白。”   “明白什么?”   太后有些不耐烦,   “太后不外乎是告诉皇族,我李孝逸是出卖了叔伯们的来往密信才得以活命。太后留下了罪臣,是为了孝逸永远承担出卖亲族的骂名,孝逸说得可对?”   太后明显被这句话激怒,但她也只是微微一笑:   “李孝逸,你是想流放还是被砍头?”   “好说,既担了这个出卖亲族的恶名,最好来个痛快的,砍头弃市,免得被人指指点点背后唾骂。”   他挺直了腰杆,挑衅似的看着太后。自从被捕以来,孝逸始终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眼见着亲族一个个惨死,早已了无生趣,只想早早解脱。   “想死?只怕没这么容易——”   太后明白了这个年轻人当众顶撞他的理由,不由得一阵气恼。   他明明知道本宫为什么留下他的性命,却反诬本宫是为了离间皇族才留下他的性命,这让本宫情何以堪?   “李孝逸,朕和太后念你年幼体恤你,才将你留在长安,万不可胡说八道,不思悔改。”   皇帝突然出言阻止,显然他是想保住李孝逸的性命。   “既然孝逸活命不是因为出卖亲族,那就请太后说出是如何得到这些信件的,还孝逸一个清白。”   太后明显听出了这年轻人鱼死网破的意思,不由得火往上撞。   “死罪虽免,活罪难逃。皇帝,本宫听说越王家的男人各个精通音律,如今控鹤监正缺少一个古琴乐正,不如就让孝逸去补缺吧。”   她声音柔和,听不出有丝毫不悦,但是让一个亲王世子去控鹤监那种地方做乐正,羞辱之意已经非常明显。   皇帝乍听让李孝逸去控鹤监吓了一跳,他恼恨地望向李孝逸,期期艾艾地道:   “控鹤监——乐正?——不过母后之意甚好,朕这就传旨,废黜李孝逸琅琊王世子之位,贬为庶民,到控鹤监做乐正去吧。”   整个大唐都知道控鹤监里都是些陪着太后寻欢作乐的美少年,众臣听了一起暗笑。   李融更是哈哈狂笑:   “李家真是气数已尽,太宗皇帝的嫡亲重孙,竟然去做叔祖母的小白脸,好极!好极!”   他垂死之人,在朝堂上纵声狂笑,就像白鹅被抓住了喉咙还要瓜瓜大叫,听起来声音极为瘆人。   皇帝话音刚落,便有御林军士上前推搡李孝逸离开。李孝逸到此时反倒不再局促,笑道:   “苟且偷生,岂是我越王家子孙的所为?今日好让诸公知道小王可杀不可辱!”   他口中说着时,用尽全力向殿中廊柱一头撞去,众人猝不及防,来不及阻拦,唯有一名御林军将官手脚麻利,迅速扯了一下李孝逸的衣襟,耳听得碎帛之声,囚服衣襟被撕去半幅,李孝逸身子一晃,已然咚的一声撞到廊柱之上。   这军官一拉之下,卸去了部分力道,不然头骨早已粉碎。   饶是如此,在拼死一撞之下,李孝逸额头上血流如注。   身子缓缓倒下时,竟然瞥见了台阶之上祖父和父亲的人头,心头如释重负一般,渐渐失去了知觉。   天地在旋转,一切都已经黑白颠倒,乾坤混乱。生逢国破家亡之际,末世皇孙的命运只有死亡才是解脱,可是死亡来的真的就那么容易吗——   诸王眼见琅琊王世子如此刚烈,都不免兔死狐悲。李融砓砓怪笑,忽然用苍凉的秦腔唱道:   “堂皇皇王孙贵胄,凄惨惨刀斧加身……,”   他后面的的声音已经听不清是哭是笑,   “诸公,融先走一步。”   他团身一揖,又唱道:   “怨一声爹娘,骂一句富贵,权势招来杀身祸;襁褓中早抵了无常性命,恨不能当初时寒门贱命,留得残躯过百年。”   此语甫歇,竟然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向殿外走去。   “长太息今生已矣,来世勿生帝王家!”   悲凉的歌声渐行渐远。   殿外一群御林军以为他要逃跑,竟然手起刀落将他斩为两段。尸体噗地倒地,颈血染红了丹墀,咕嘟咕嘟流出了很远…… 正文 脂粉队里充英雄 空负一腔热血   孝逸缓缓醒来时已然夜半更深,耳听得残漏声声,窗外小雨下得淅淅沥沥,凉风冷飕飕的穿过窗棂扑到身上。一盏大烛在大厅中被风吹得摇摇曳曳,隔间的墙上也现出人影憧憧。   难道已然到了阴曹地府?但是头部钻心的疼痛让他立刻恢复清醒——他居然没有触柱而死,还活在这个冷冰冰的世界上。   这里不会就是传说中的控鹤监吧?   忽然一名老宫监惊喜叫道:   “醒了醒了,小公子醒过来了!”   隔壁忽然涌过来十几个人,都身穿锦绣的华服,梳着高绾的发髻,面上涂了厚厚的脂粉。刹那间各种香气充盈在房间内,闻之令人窒息。   为首的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笑道:   “我说是命不该绝,如今醒了,不就没事了?”   他白净面皮,五官生得倒也秀气,只不过说话声音故意拿捏得尖声尖气,听上去极不舒服。   跟在他身后几名年轻男子齐声附和:   “还是府丞说得对,这点小伤歇两天也就没事了。”   那府丞扭身坐在了床前,拿手放在李孝逸额头上,似乎在感受他的体温,一边咋咋呼呼:   “哎呀,好烫!”   李孝逸感到他的那只手拂过面颊又香又软,如同婴儿的屁股那样肥白,不由得将头厌恶的向旁边躲开,这一动之下,牵动伤口,疼得他眉头都拧在了一起。   那府丞猝不及防,把手讪讪的抽了回来,又回头吩咐:   “快给小爷端碗水来。”   马上有人倒了杯热茶,奉到府丞面前,那府丞接过来吹了吹,喂到孝逸嘴边,哪知孝逸冷冷把头转开,对他理也不理。   府丞当着众人的面被他难堪,登时面皮发红,撇了撇嘴道:   “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自讨没趣。”   又站起身来吩咐:   “脖子扭得像个拨浪鼓,什么事也没有。公公可以回复太后,这人活蹦乱跳的死不了。”   老宫监干咳了一声,凑到府丞面前,陪笑道:   “小公子必是受了伤心中烦躁,余大人别跟小孩子一般见识。”   他两鬓白发苍苍,后背微驼,看上去慈眉善目,脾气也和善。细看时,原来竟是在博州跟随天后上了越王楼的那个家院。   余府丞冷笑道:   “这是将来的贵人,咱们吃了熊心豹子胆,谁敢开罪他呀?”   将茶杯重重的在几上一墩,扭动腰肢奔了外间。走到门边时又回身道:   “我说苏公公,这个祖宗怎么处置?总不成在控鹤府这小庙里供着。”   苏公公盯着李孝逸道:   “太后怎么吩咐的,府丞大人照办就是了。老奴怎敢啰嗦?”   府丞幸灾乐祸的“喔”了一声。   孝逸面色苍白,紧闭双眼眉头紧皱,显见是头上伤口痛的厉害,强自忍受。   由于刚才剧烈的晃头,头上缠的纱布开始向外渗血,片刻间已将纱布浸透。   老宫监忍不住拿起一卷纱布道:   “待老奴给小爷换了纱布再说。”   却见李孝逸脖子一梗,恶狠狠的白了他一眼,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便无奈道:   “纱布就放在小公子枕边,您自己动手吧。”   府丞冷笑道:   “公公只管去,在控鹤监这里别的不敢说,本府丞什么样的犟毛驴没见过,不出三五日,还不是调理得理顺调养的。只不过怕太后心疼,回头再责怪奴才”。   苏公公无奈,摇头叹气道:   “进了这个门,也就由不得他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率众美男离开了这个房间。宽敞的房间立刻变得空旷寂寥,连墙上闪动的人影也一起消失了。只不过香气还若有若无的飘荡在这个房间里。   李孝逸长吁了一口气,一股寒意传遍全身。他绝望地盯着床顶的纹饰,日间的一幕幕涌上心头:金阙之上父亲祖父两颗沾满石灰的人头,太后那张标致的笑脸,诸王的推搡质问,众臣的懦弱冷漠……   倒下去的瞬间,他本以为一切都能结束,但是来到了控鹤监,苦难才算刚刚的开始——   次日清晨,阳光射进窗棂,房门被下人吱呀一声推开,有人心急火燎的催着他赶快起床。   一夜未睡的李孝逸用手挡住了射进来的强光,住惯了天牢的人,对这样明亮的房间实在已经不太适应。   脚下的镣铐叮当坠响,清晨的强光让他有瞬间的眩晕,府丞早已梳洗停当,坐在院中央的一棵海棠树下,这人虽然是五短身材,然面如银盆眉毛稀疏,在众人的拱卫下,倒显得颇为威严。   府丞翘着二郎腿,手中不住掂着一条马鞭。周围的侍从多是一些身着牛鼻裤的粗壮男子,不怀好意的看着他踉踉跄跄地走出来。   李孝逸挺直了腰身,冷冷的与府丞瞪视,除了沉默,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控鹤监府丞余得庆避开对方凌厉的目光,围着李孝逸转了一圈,嘿嘿冷笑,   “啧啧,殿下伤成这样,这腰板还能拔得挺直,难怪太后恁般赏识。”   回答他的只有沉默。   “本来呢,咱们之间无冤无仇,我余得庆也犯不上得罪未来的贵人,只是太后又下了死令,十天之内让我交出一个温顺乖巧的人儿出来,不如殿下给下官出个主意,您说下官该怎么着啊?”   仍旧是无边的沉默。   “殿下在听本府讲话吗?”   他生气地用马鞭顶住李孝逸的下巴,让他被迫把脸扬了起来。这张原本俊俏的脸上苍白而憔悴,面颊上除了一个清晰的“囚”字以外,还有额头上流下的血污。   对方胡子拉碴的样子让他“嗤”的一笑:   “押送殿下的人真是不懂怜香惜玉,竟给毁容了,可惜了一张俏脸。”   众侍从也附和着笑了起来。   “殿下在我这装聋作哑,可是行不通的。”   沉默,仍旧是沉默。   李孝逸连脖子都懒得动,任凭脸庞被他用马鞭支着,反正甩头也会带来伤口的剧痛。但双拳却紧紧攥了起来。   “下官这里有两个方案,殿下可以选择一个一个尝试,这第一个呢,殿下劳动劳动筋骨,干些体力活;第二个,扒光殿下的衣服,在这里跪上个三五日,殿下看看控鹤监府丞说过的话是不是放屁?”   他抬手摸了一下孝逸的脸颊,淫笑道:   “我这里有的是伺候殿下的孔武之士,管保把殿下舒服得欲仙欲死,到时殿下可别喊疼叫屈!”   孝逸忍无可忍,将那双戴着镣铐的拳头举起来,用尽全力冲着余得庆的面门就是一记老拳,打得他鼻血横流,眼眶乌青,一屁股摔出老远。跺脚骂道:   “不知死的奴才!敢碰孤王一下,孤王必定咬舌而死,让你们一个个全部跟着陪葬!”   余得庆猝不及防,被打得七荤八素的找不着北,摸了摸脸上,鼻梁骨也歪在一边,他素来最重形象,打脸如同毁了他一般。   当下气得暴跳如雷,吩咐侍从狠狠地招呼他皮鞭棍棒。   孝逸只用双手护住头项,蜷缩在地任凭践踏殴打,并不发一言求恳。   打了半日,众人也累了,余得庆捂着脸上前,踢了一脚李孝逸,问道:   “小王爷感觉如何?如今皮肉可舒坦些?”   李孝逸缓缓从地上爬起,抹了一下嘴角血迹,正了正衣襟,冷冷道:   “既到了控鹤监,便已经是污泥里打滚,府丞有什么狠辣的手法尽管招呼,李孝逸残躯贱命,必与大人周旋到底。”   ——他这话说得阴森肃穆,倒把府丞惊出一身冷汗,知道这也是个狠辣角色,竟不敢拿出那些阴毒招数对付他。   “下官就不明白了,被太后相中,那是前世修来的福分,我这里的小子们不知费了多大的力气,也见不到太后一面。殿下好容易有了太后这个高枝,还不赶紧攀住,怎么倒推三阻四起来。”   “孤的生死荣辱,岂是你等所能看透的?”   “面子啊,左不过就是面子呗。越王和琅琊王的的封号已经被褫夺,连姓都改了,您不见那些叛逆的皇族是怎么像死狗一样,给拖出去斩首示众的?命都没了,还要什么面子?”   说起那些死法,他自己也是心有余悸。   “自古成王败寇,既然败亡,唯有追随宗庙社稷一起覆灭!”   “殿下还年轻,大把的青春年华,何故自蹈死地?”   “府丞何必白费唇舌?我李孝逸就是死在这控鹤监,也绝不会怨恨大人便是。”   “好——殿下这话还有些情义,从今以后咱们走着瞧……”   府丞就等这句话,随即吩咐道:   “把水桶拿来,跟着殿下去河边担水,再把柴房的那些柴禾都劈了。殿下金枝玉叶,千万别累着了。”   早有人把两只硕大的木桶拎到李孝逸面前,李孝逸二话不说,挑起木桶便向外走。   脚下拖着的的镣铐足有二三十斤,以他这样的状况,只怕是镣铐始终是要锁着的了。   长安城到了十月,已然斜阳点点,寒意渐浓。孝逸在十几名打手的押送下踽踽前行。   自从事败以来,就没吃上一顿饱饭,终日间绳捆索绑,棍棒斥骂已成家常便饭。   担起二十来斤的木桶已然让他吃力,每当两只桶装满了水,就感觉伤口崩裂,天地旋转。   只是咬紧牙关,即便摔倒在淤泥中也不吭一声。   府丞嫌他囚服肮脏,便给他换了一件青布直裰,命他洗净了手脸,将十几个齐胸高的水缸挑满水才可吃饭。   他自己苦捱倒也罢了,连累得那十来个押送随从,每日随他奔波郊外取水。一路上不住口的埋怨:   本来金玉一般的身子,非要做苦力。一个人挑水,倒要十几个人陪他受罪。   李孝逸只当充耳不闻,那十几个人便合起来欺辱他,稍一喘息,少不得棍棒敲打,恶言相向。   可怜素日养尊处优的小王爷,到此时节已变得猪狗不如,任人凌辱。   不知不觉间十日匆匆过去。   那余府丞本道是孝逸受不得劳作之苦,不出三两日便会求饶,哪知饿饭,苦力诸般折腾过后,孝逸即便蜷缩在墙角喝凉水度日,也不出一声求饶。   押送随从也回道,这位世子爷几次晕倒路边,醒来后便爬起来继续劳作,面上毫无悲戚之色,府丞心知遇上了扎手的主儿,不觉也是愁上心头。   到了第十日清晨,早有宫监传话说,太后要来巡视,便知是冲着李孝逸来的。忙命人将李孝逸洗剥干净,穿戴整齐,硬着头皮等待太后的銮驾。   孝逸几个月来第一次摘下镣铐,洗了一次澡,全身每个毛孔都说不出的畅快。   心知大限已到,任凭与这些下人奴才如何周旋,最终终是要面对天后的宣召。早点了结了这事,倒也早一分清净。   故此任凭控鹤监宫监摆弄,将他脸上涂上厚厚的脂粉,身上撒上名贵的香水,头发梳成高挽的发髻,还要在鬓边插了一大朵牡丹,幞头上簪了两只雉尾。衣服鞋子穿成五颜六色,虽是绫罗绸缎,却活像一只五彩斑斓的公鸡。   看着自己的样子,李孝逸哭笑不得,暗想日后若是都要这般活着,简直生不如死。   他暗暗从怀中摸出那枚玉佩,但见丝帕上字迹分明,父王的血迹和幼弟焦糊的皮肤永远留在了上面。   自从事败以来,他不止一次参详这块玉佩,玉面光洁璀璨,又哪里能看出什么动过手脚的痕迹?   况且父王自起兵直至博州城下殉难,不过短短七日,又哪里有时间将什么能够东山再起的什物装在里面?   任人都能看出,玉面浑然一体,细微杂质都能一览无余,看来所谓的东山再起之说,只不过是父王骗他活下去的谎言而已。   想是琅琊王知道儿子与天后有旧情,又怕儿子放不下家族仇恨不肯向天后屈服,为了留下家族的唯一血脉,故而要他相信玉佩里面有玄机。   但是对于李孝逸而言,即便真的有东山再起的机会,越王和琅琊王的两万精骑都转瞬间灰飞烟灭,剩下他孤身一人又能怎样?。   “父王啊,非是孩儿不肯承担拯救家国的重任,只不过儿子独木难支,又如何担待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