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蝌蚪寻亲   五月初时清晨还有些许寒意,可露水尚重的树林中,早就有个人不知疲倦地立在那里,手中长剑飞舞,削去了枝头的一片叶子。
  
  寒光一闪,树叶立刻被劈成两半。舞剑的女孩子惊叹于它的锋利,忍不住停下动作看了看。
  
  “叶央。”身后有人突然开口,踏过散落着枝叶的地面时没发出一丝脚步声,“为师这柄宝剑不错吧?”
  
  名叫叶央的女孩子眉目深邃,一双眼睛是林中朦胧晨雾也遮不住的亮,缓缓点头赞道:“是好东西。”
  
  “嘿嘿,想要吗?”那人笑容狡黠。
  
  叶央又点头,“想。”
  
  “我就不给你!”那人动作极快,从她手中立刻夺走了那柄剑,一瞬间板起脸,“女孩子家家的,舞刀弄枪像什么样子。”
  
  叶央一口气噎住,瞪了他一眼,“师父……”
  
  眼前的人一身张扬的大红色衣袍,用金线绣了繁复图案,黑色长发并未束起,却戴了不少稀奇的白骨头饰,散落的发丝和衣衫飘带一起浮动。
  
  红衣师父很干脆地无视她的眼神,自顾自换了话题:“哎,叶央,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叶央声音干脆,目光仍流连在他手里的剑上。她只十三岁,却已经出落得如十五及笄的少女一般高。
  
  “都两年了啊……”红衣师父感叹一声,“那你走吧。”
  
  “什么?”叶央一时没消化这两句话的关系,抬头看师父时就有些疑惑。
  
  于是师父重复一遍:“你已经在外面呆了太久,必须要回家了。”
  
  “我没有家!”叶央突然抬高声音,双手握拳眉头皱起。脑海中有什么一闪而过,记忆翻腾里城破的大火,殉城的将军,让清晨的树林中多了几丝血腥气。
  
  “当年库支入侵雁回六城失守,我把你从尸体堆里刨出来的时候就说了,有朝一日你学成出师,一定要回自己家去,不要总跟着我。”红衣师父好声好气的劝她,末了话锋一转,习惯性地跑题,“这些年你又不会赚钱,吃得又特别多,养你真是比养猪还费劲。”
  
  叶央黑着脸,沉默。
  
  “现在西疆战乱略有平复,你应该回京城去,那里还有你的亲人。”师父走过来,拍拍她的肩膀,“外头不像两年前那么乱,你也能护着自己不至于死在土匪流寇手里,我也放心。”
  
  叶央一闪身躲开他的手,本来不想理他,可到底忍不住,问:“师父不和我走?”
  
  “你自己上路。”红衣师父扣住她肩膀,不顾叶央的挣扎使劲揉了揉她的头顶,一脸满足地松开,“我也有事,以后就不来了,你收拾一下,尽早出发。”
  
  他的脸还和两年前一样年轻,眼角上挑,看什么都带着漫不经心的揶揄味道,现在也有些感伤,很不习惯告别的氛围。
  
  “我,我走了,有缘再会。”师父别过头去,不让叶央看见他的表情,丢下一句话就匆匆离开,衣袍摇晃出一道红色影子。
  
  叶央站在原地,头顶还残留着他手掌的温度,满目茫然。
  
  就像师父感叹的,已经……两年了啊。
  
  两年前,她还是个程序员,刚升职为技术部门的主管,然后意外横生,再次醒来就到了这里——正赶上敌军入侵,城破失守。
  
  连重新开始第二次人生的机会都没有,本来叶央以为她又得接着投胎的时候,是满脸不正经的红衣师父救下她,逃到这个小山村,虽然三五日才出现一次,可从没让她挨饿过,还教她功夫,一副老熟人的口吻和她说话。
  
  叶央知道,师父认识的那个“叶央”早就死了,却不愿意舍弃这份温暖。
  
  师父说过很多次,他只是暂时照顾叶央一阵,等到战事渐息,叶央是一定要回自己家去的,她还有一些亲人在京城。
  
  现在终于到了分别的时候,她心里除了失落和不舍,还有……
  
  “师父,师父你回来!倒是给我留点银子再走啊,没钱我怎么回京城!”叶央在树林里拔足狂奔,但一直没看见那个嚣张的红色身影。
  
  片刻后,叶央背着个包袱出现在进城的小道上,步伐拖拖拉拉,表情死气沉沉,一身蓝色粗布的衣裳也蒙了层灰。
  
  “跑得倒挺快。”走到城门下时叶央抬头,看看楷体的晋江城三个字,又嘀咕一句,快步往城里走去。西疆战事对平民生活的影响已经减弱了很多,街上来往的人不少,叶央拍了拍身上的草屑,找了个茶摊坐下。
  
  从山村到这里,她搭了辆牛车,舒适感几乎为零,花费却相当高。师父粗枝大叶惯了,走之前也不说把东西准备一下,连点银子也不给,她只能把这两年存下的钱都带上,零零碎碎清点一番,还不是个小数目。
  
  但此处距京城千里之遥——还只是叶央的估算,哪怕骑马耗费的时间也不短,更何况,她身上的银子买匹马够,但买草料就不够了。
  
  人要吃饭,马也要吃饭,想要走快点就要好马,好马就要配上等草料,这又是一笔开销。
  
  要不还是算了?与其翻山越岭,不如就地开展新人生。
  
  这个主意刚一冒出来就被叶央否决。那个已经死了的“叶央”如果知道自己千金之躯如此埋没,一定不会同意她的做法。
  
  “来碗茶,再要两个包子。”叶央敲敲桌子,等着东西端上来时继续琢磨,向茶摊老板询问,“最近城里有去京城的商队吗?”
  
  “姑娘要上京?”面相踏实诚恳的老板多打量她几眼,心中不免疑惑。少女出远门没个亲人陪着,这事儿可不多见。
  
  叶央含糊地应了一声,倒是坐在邻桌喝茶的一个男人插嘴道:“我表兄刚从京城回来不久,那地方……啧啧,热闹得很,遍地都是贵人,他还赶上承光寺每年一次的放河灯呢,咱们这种小地方可比不了。”
  
  “哦,放河灯?你快说说。”叶央爱答不理,倒是茶摊老板来了兴致,连连追问。
  
  见有了听众,那男人继续道:“两年前,库支大举入侵,西疆雁回长廊六城接连失守,难民都逃到咱们这儿了……守城的定国公你知道吧?”
  
  老板点头,“叶将军嘛,整个大祁谁不知道!”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开了,谁也没回答她到底有没有回京的队伍,叶央默默低头吃着包子,也不插话。
  
  如今是大祁朝的建兴十五年,前朝因天子昏庸任信奸佞致使朝堂不宁,加上连着大旱三年,活不下去的百姓揭竿而起,反了。本朝太-祖皇帝并非平民出身,是手里有兵权的正经贵族,在四海动荡中顺势而立,定国号为“祁”。
  
  可惜前朝多年外忧内患,不是一朝一夕能扭转过来的。攘外必先安内,太-祖皇帝在民生方面的确有所作为,可惜大祁境外环伺的敌人始终未能消灭。
  
  比如库支。
  
  他们世代生活在西疆外的草原,分了许多部族,库支就是总称。大祁未建立之前,朝代更替时打过中原的主意,却没发动真正的战争。
  
  而雁回长廊是大祁最靠西的一块领土,也是整个西疆最后一块水土丰美的地方,形状像一把剑直直地横在地图上,夹在库支和乌斯之间。库支就在雁回长廊的西北边。
  
  这个虎视眈眈的敌人到现在都没清理掉。
  
  原因嘛,一是太-祖皇帝当年的国库并不充盈,现在也如此,过日子还够,可大型战争这种额外支出却捉襟见肘了;二是库支虽然私下里骚扰大祁商队,面子功夫却做得很足,库支首领还咬牙切齿地发誓定要抓住那群抢劫百姓的土匪,事实上……
  
  只能守,不到最后关头不能战,这就是天子的难处。
  
  ——还好有叶家这个频出武将的家族,能让太-祖皇帝不那么头疼。
  
  叶家的奋斗史也很神奇。
  
  当年的叶老祖宗是前朝一个没什么势力的武官,做的最干脆的事,就是和祁太-祖一起闯天下,鞍前马后地扶着大祁朝建立。
  
  自主创业的结果是显著的,建朝后叶家祖先被封为从一品的定国公,世袭罔替,待遇仅次于亲王郡王这些皇帝的亲戚。
  
  而守业的过程是艰难的,大祁并不是只有库支这一个敌人。到了现在,龙椅上的皇帝总共换了三位,叶家死在沙场上的儿郎却足足有一个排,先后三十六条命。
  
  本来在前朝的时候,叶家还算是个兴旺的大家族,到了现在却人丁单薄,再加上两年前库支的入侵,这次,连当时的定国公都折进去了。
  
  雁回长廊六城尽数落入库支囊中,守城的叶国公殉城而死,夫人也跟着去了,连他们的小女儿都没活下来。
  
  “先定国公的长子袭了爵位,他祖母素来仁善,每年那一天都会在承光寺放河灯缅怀逝去的老国公和难民,寄托哀思。唉,唉……”那男人说着说着连声叹息。
  
  老板也感伤起来,“叶将军一家都是英雄啊,只可惜他们的小女儿了。我听人说,库支兵临城下那日,叶家的小女儿冒死潜入库支军营放火烧粮草,才暂时缓解了危机。天,那时她才多大,就有这般勇气!可惜啊可惜,到底也没能活下来!”
  
  自始至终,叶央都在垂头听着,眼波浩淼,慢条斯理地吃东西,吃完就捧着碗喝茶,思绪却随着他们的交谈声飘远。
  
  老板总算想起她的问题,回道:“姑娘,你不妨去东市看看,近日若有去京城的商队,那边卖马匹马鞍的肯定知道。”
  
  “谢了。”叶央放下茶碗,放下几个铜板站起身,走路时脊背挺得很直。
  
  离去前她在心里对着茶摊老板说,不可惜,叶家的小女儿,活下来了。
   正文 买马风波   东市算城里的商业区,龙蛇混杂,什么都有,但大多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叶央那一点伤感的情绪被熙熙攘攘的人群冲散,在东市边缘找到了马贩子的聚集地,老马甩着尾巴,小马不住嘶叫,还有两匹看不对眼,互相踢来提去。
  
  ……味道太冲了。
  
  没什么人愿意接近这里,只有几个马贩子聚在一起聊天。
  
  叶央捂着鼻子四处看看,没发现有商队的人出现。这里离西疆不太远,在雁回长廊还是大祁疆土的时候,边贸发达,不仅是皇商,民间商队来来往往也十分热闹,经常在城里停留几日,暂作休整。
  
  还是上前问问马贩子,最近有没有要去京城的队伍吧。毕竟想出远门就要买马,或者给马匹换新的蹄铁和鞍子,总要接触他们。
  
  叶央打定注意,绕过地上的秽物往前走去,选了个看起来憨厚的马贩子准备问话。不过因为专心避过地面秽物,她在行走时无意间撞上了一个肩膀宽阔的男人,双方都后退了两步。
  
  “哎——你这人怎么不看路呐!”
  
  对方活动一下肩膀抱怨,见是个小丫头也没计较,侧身让开了。
  
  叶央忙不迭道歉,经过那人后立刻奔向马贩子。
  
  男人扭头看了她几眼,走到路边的一辆马车前抱拳行礼,“少爷,属下问过马贩子了,这几日水路不通,要回京只能走陆路,良马已经卖的差不多了。”
  
  朴素的马车停在路边,并不起眼,过了一会儿传出个清冷的少年嗓音:“我在车里看见你被个女孩子撞得退了几步,聂侍卫,这可有点说不过去吧。”
  
  “那小丫头,身上有功夫的。”顿了片刻,聂侍卫毕恭毕敬地回答。
  
  “比你如何?”
  
  “眼下不如我,可她若是到我这个年纪,就不一定了。”
  
  车里的人沉默片刻略略撩起帘子,露出半张脸,望向和马贩子交谈的叶央。
  
  另一边叶央没注意到远处有人看着自己,还在和马贩子纠缠,情绪低落:“不会吧,商队昨日刚走……老伯,最近还有别的队伍吗,只要是上京城的都行。”
  
  “这几日没有,姑娘不妨再等等。”马贩子连老伯摇摇头。
  
  叶央却没什么耐性,她的银两有限,必须在花光之前到京城找到亲人。爹娘都在战乱中死了,可京城里她那位袭了定国公爵位的亲大哥还好好的。
  
  叶央打量着剩下的几匹马,询问道:“老伯,这马多少银子?”
  
  “二两七钱。”连老伯竖起两根手指头。
  
  “一匹老马都要将近三两银子!”叶央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讨价还价,“便宜点儿,成吗?”
  
  连老伯不打算改变主意,把牙咬得死紧,“姑娘,我们过生活也不容易,二两七钱已经是很低了。”
  
  叶央摸摸怀里的钱袋,把肩上的包袱紧了紧,转身去问其他马贩子了。可问了一圈都没找到更便宜的,其他人看出她着急赶路,还有故意往上抬价的。
  
  她身材高挑,眼睛神采十足,在发愁时眉头微皱,看上去极有气势,为难地围着几匹马转来转去,拿不定主意。
  
  最终还是回到起初问价的连老伯那里,叶央继续打商量,“不如二两卖给我?”
  
  “姑娘,你不精通此行,看我家这马,老是老一些,精神劲儿却十足,牙齿也没磨损得太厉害,还是得用的。”连老伯咬死了不讲价,还夸赞起自己的马。
  
  叶央不听他忽悠,翻了个白眼。再怎么精神,马匹也毕竟老了,禁不住一路奔波,万一跑到哪条山路里突然死了,她就得靠两条腿走到京城,若是便宜些还能考虑。
  
  “不行,一两九钱,你的马不值二两七钱,漫天胡吹是要烂舌头的!”叶央的主意也很定。
  
  连大伯犯了难,却仍不愿意松口,“我这买卖利润不厚,再说,老头子还要赚钱去替我那短命鬼儿子还债呢!”
  
  “还债?”叶央一愣,随即道,“你要还债就该踏踏实实做生意才是,以次充好不是正道。”
  
  连大伯老树皮一样褶皱的脸抽了抽,“老头子养了一辈子的马,我敢说它得用,就肯定得用!”
  
  或许没那么差,可叶央出了那么多钱,就只能顿顿吃馒头了。
  
  旁边有人帮腔道:“连老头儿的独子借了二百两银子做生意,结果横死在外头,儿子欠的钱老子还,前几日卖出那许多匹良马都换不清呢!”
  
  提起这事,连大伯堆积着皱纹的眼睛眯了眯,鼻头一酸几乎落泪。他的年纪其实并不很大,只是生活劳累奔波才显得老相。
  
  叶央不是心硬的人,见连大伯眯缝的眼睛一红,也有些不忍心,说:“二两五,二两五钱怎么样?”
  
  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
  
  连大伯心头一喜,刚要答应,却看见叶央身后走过来一个女人,穿红戴绿的,右眼尾生了一颗痣,本来还算妩媚多情,就是表情太过傲慢,恨不得用下巴看人的模样。
  
  他急忙扭过脸去,那女子却喊了出来:“连大,你有本事往后躲,有本事还钱呀!”
  
  冷不丁冒出的尖利嗓门把叶央吓了一跳,她听见身后有脚步声,却没想到脚步声的主人这么……惊人。
  
  那女子身姿妖娆,尽管面对着地上秽物,但在银钱的驱使下视粪土如黄金,坚定地走向连大伯,“前些天你叫我宽限几日,如今时候到了,什么时候把银子拿来?”
  
  “二百两……老头子实在是……有心无力啊。”连大伯叹了口气,慢慢转过身,不情愿地面对着那女子,“再宽限几日,几日就好,我赚够了钱,一定还你。”
  
  “又是几日,又是几日!”女子冷笑一声,“我家老爷原先和你家大郎相熟才把钱借给他,这一宽限就没个完了!我不管,今日必须拿钱,若没银子,用旁的物事代替也可以。”
  
  连大伯愁眉苦脸,旁边的马贩子也不再聊天,同情地看着他,但自身没什么积蓄,也很难出手相助。
  
  二百两对于平民人家来说,确是一笔巨款,哪怕连大伯这样生活尚可的人家,也很难凑出那么多。
  
  那女子见连大伯始终不说话,开始高声呼喊起来,“大家看看,来评评理,欠债还钱是天经地义,你姓连的在东市卖了半辈子马,一闹开,我看你怎么继续做生意!”
  
  “使不得使不得。”连大伯怕她招来更多的人,赶紧伸手去拉扯她衣袖。
  
  “把你脏手拿开!”女子后退半步,嫌恶地盯着他脏兮兮的手,“不想我声张,你倒是还钱呀!这般言而无信之人,做生意肯定也偷奸耍滑,以次充好!”
  
  连大伯又气又闷,又不敢出言制止,身形佝偻立在一旁,求助的目光看向四周。
  
  对于别人家的事,叶央即便想插手也没有理由,况且欠了银子的确应该还清,连大伯可怜,却不能例外。
  
  “哼!”那女子看他惶恐不安的样子,越说越得意,顾不上用香帕子捂住口鼻,从袖口掏出一张借据,递到连大伯面前,“瞧清楚了,黑纸白字,你家大郎借的二百两,若不放心,找个识字的帮你看看!”
  
  连大伯唯唯诺诺地点头,“是,是,娘子再宽限些时日,我卖了马再向亲戚借一些,一定够的。”
  
  “没的宽限了,现在就还。”那女子说的斩钉截铁。
  
  一旁的叶央突然插话:“大伯,借据是真的吗?”
  
  “当然是了!”那女子言之凿凿,又问,“小丫头,你是谁?”
  
  连大伯点头道:“是真的……她还拿出大郎押给她的铜钱来了。本地的孩童满百日后都要戴一枚平安玉扣,老头子没旁的银两买玉,就用一枚铜钱代替了。”
  
  听他这么说,那女子更加得意,指着借据道:“这儿还有连大郎按的手印呢。”
  
  “等等!”
  
  借据在眼前一晃而过,叶央突然抬手扣住那女子的手腕,制止住她的动作。
  
  “小丫头,你松手。”对方只觉得眼前的女孩子力气不大,可自己的手突然软绵绵的使不上劲儿,挣脱不开,被迫捏着借据送到叶央眼前,嘴里叫嚷,“你是哪家的野丫头,凭什么抓我!”
  
  “大伯。”叶央看清楚借据,慢悠悠松了手,唇角微微翘起,别有深意地盯着那女子,“我看这张借据,可不真啊,你还是去官府辩个清楚吧。”
   正文 哈士奇   “你上下嘴皮子一碰就鉴定出来了,怎么不去珠宝铺子干活呀?”那女子眼神带刺,却在叶央的目光下瑟缩,嘴巴依旧硬气,“是真是假,轮不到你说话。”
  
  连大伯也道:“虽说铜钱谁都不缺,但她拿出的那枚,的确是老头给过大郎的,背面有一道划痕,错不了。”
  
  他还不起二百两银子,可借据为真,也不能借着叶央的话头否认。
  
  真不是该说是实诚还是死板。叶央在心里叹了口气,问连大伯:“你儿子不是没了么。”
  
  “是……”连大伯缓缓点头,提起来还极为伤心,“那个不孝的短命鬼,说是要出去做生意,结果遇上流匪,就这么送了命!老头子早知道这样,当初怎么也不会同意的。”
  
  叶央等他平复了情绪,又问:“你是怎么知道他没了的?”
  
  “那日我在东市卖马,有相识的人来报信说的,那时候,大郎他已经停在城外义庄里好几日了,然后,就有人上门来要债,还拿着大郎的东西。”连大伯说着说着又控制不住眼泪。快到油尽灯枯的时候,独子却没留下一丝血脉就走了,是天意如此。
  
  听到这里叶央已经明白了大概。
  
  连大伯的儿子死在流匪手上,过了几日,眼前这衣着光鲜的女子就拿着他随身带的铜钱来讨要二百两欠债。私马买卖本就不如官马的利润高,连大伯怎么也拿不出这么多钱,那女子就日日来讨债。
  
  “只是,铜钱是连家大郎生前押给你的,还是死后被人偷去的?”叶央突然看住那女子。
  
  这个问题堪称犀利。
  
  听马贩子连大伯说,他儿子是在义庄停了数日的,那么这段时间里,真的没人从一个死人那里取走点什么东西吗?
  
  “当然是生前押给我的!”那女子不依不饶,嗓门又拔高了几分。
  
  “你说是,就是吧。”叶央也不多费口舌,又提出一个刚发现的疑点,“大伯,你看这张借据,是不是有点不对劲?”
  
  那女子想把借据收起来也晚了,叶央的动作比她更快,扣住对方手腕让连大伯看清她手里的借据。
  
  “老头子……认字不多。”连大伯使劲眯着眼睛,也很难从纸上看出什么,惴惴不安地回答。
  
  “不是认字,是留意别的。”
  
  有了叶央提醒,他又仔细看了一遍。那女子气得要死又没别的法子,可她这几日天天来闹事,周围人都烦得很,也没谁来帮忙,再说了,抓她手的是个小姑娘,又不是连大伯这种糙汉子,用不着避嫌。
  
  过了片刻,连大伯才恍然大悟,拉长调子哦了一声,看出些许不对劲。
  
  纸上的确有“借银二百两整”的字样,底下偿还时间和借款人都明明白白,如今已经超了还款期许多,连家大郎还按了手印,可那个“两”周围有一圈褶皱。
  
  叶央解释道:“这种用于写借据或身契的纸通常质量很好,是薄纸一层层糊起来的,要想改动个别字,只需要刮掉一层,再用新的补上即可。”
  
  换句话说,借据或许是真的,但上面的银钱数绝对有问题,是后来经过修改的,也不是二百两,而是二百文。
  
  “你,你这妇人敢骗我!”连大伯想通此点,声音也不再软弱无力。哪个朝代都不缺骗子,可借着死人行骗,就实在过分了。
  
  叶央松手,那女子失去了钳制,往后退了几步,慌张道:“什么骗你!大不了那些钱我不要了,对,不要了!我仁慈心善,就放过你这老头儿一马!”
  
  “胡说!定是你觊觎我家祖传的沉香木,提前几日知道我儿横死的消息,就设计诓骗我!”可连大伯压根不领这份情,硬要和她一同去官府理论,两个人吵了起来,有和连大伯交好的马贩子看那女子的眼神带着鄙夷,也帮腔说要见官。
  
  原来还有这一出,果然人不可貌相。
  
  起初叶央看连大伯实在不像家里有值钱传家宝的人,现在也算开了眼界。
  
  那女子转身欲逃,连大伯也越追越远,她突然想起一件事,拔高声音喊道:“大伯,你这匹马一两七卖不卖——”
  
  “姑娘,老头子的马随你挑,不用给钱!”连大伯远远回话,“老李,帮忙照看一下我家的马!”
  
  本来只是问问有无去京城的商队,没想到赶上这么件事,好在回报也是不少的。叶央受之无愧心安理得,在几匹老马之中挑了看起来最年轻力壮的一匹,牵着缰绳打算离开这里。
  
  若是买些干粮现在出发,应该能在三天之后赶到下一座城吧。
  
  “姑娘是要回京城?”
  
  一转身,早有个肩膀宽阔的男人等在那里,殷勤地上前发问。
  
  叶央认出他就是刚刚不小心被自己撞了一下的人,警惕道:“与你无关。”
  
  那人微微一笑,也不介意她的语气,“只是此去京城路途遥远,总要有些财物傍身。在下替人送上微薄礼物,还望笑纳。”
  
  “无功不受禄。”叶央越看他越不像好家伙。
  
  自己一路要经历不少事遇上不少人,而且这种环境下女孩子孤身在外本就容易出事,还是少节外生枝为好。
  
  “那老伯的马你怎么要了?”那人追问。
  
  “因为这是应得的,我缺钱。”叶央一抬下巴,“借过。”
  
  能路见不平,归根结底的原因竟然是为了二两多的银子,可白送上门的东西又不收,真是太有意思了。
  
  叶央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评价自己的,心里光想着从哪里能买到便宜的干粮顺便找块草皮喂喂马,得抓紧时间走了。她骑术还算熟练,一翻身就稳稳坐了上去,刚走没几步就勒马顿住。
  
  路旁有辆不起眼的朴素马车,灰突突的布帘被人撩开,走下来一名锦衣华服的少年。
  
  挺拔俊逸,披襟当风。
  
  叶央习惯了灰蓝褐色的衣服,之前那个讨债的女子穿的红红艳艳,她觉得对方衣服上香薰味儿虽然重了点,但也蛮值钱的。可跟眼前的少年一比,还是太劣质。
  
  月白华服上用银线绣着叶央分辨不出的图案,让她一下子想起了师父那件红衣的精细做工。平日要练功,上蹿下跳的,叶央自己倒是没穿过这种衣服。
  
  “这人怎么长得……跟哈士奇似的。”她低声嘀咕
  
  最令人震惊的是少年的脸。明明看着挺端正,就是让人觉得心虚,不知道是对方眼神太过深邃,还是唇角弧度太过锋利,勾勒出一张杀神般冷酷的脸,却让叶央想起一种狗来。
  
  “你说什么?”少年发问,声音不大但别人听着就像迎头浇下一桶冰水,忍不住发寒。
  
  “没有没有。”叶央刚想离开,但少年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她欣喜起来。
  
  少年道:“从此城一路往南,可乘船往东去京城,花费的时间比骑马少很多。”
  
  “谢了。”叶央立刻翻身下马。水路比陆路安全又舒服,还好自己没出发,现在把这匹老马还回去,改坐船。
  
  少年的第二句话又让她沉下脸。
  
  “只可惜那段水路水贼为患,很少有船家愿意走了。”
  
  ……那你说这个干嘛,欺骗感情的行为很可耻不知道吗!叶央又翻身上马,“官府不管吗?算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那伙匪徒入山则成山匪,入水则成水贼,官府差人捉拿几次都未有收获。”少年顿了顿,继续道,“不过……也不是完全没办法。”
  
  “是吗?”叶央来了兴趣。她想了想,如果等到匪患解除后走水路上京,那么多等几日也未尝不可,总体花的时间肯定比骑马少,“那就祝你成功。”
  
  她仍然不打算多耽搁,反正有人要争当热心好百姓为官府排忧解难,自己也不能拦着。
  
  少年不把叶央冷淡的态度放在心上,话头一转:“官府贴出悬赏,剿匪成功后有一大笔赏银,在下正是为了这个来的。”
  
  有赏银?果然没有平白无故的热心啊。
  
  叶央现在最缺就是钱,不过师父告诫她少惹事,再说人单力薄也很难改变什么,想要银子也得有能力,只能暂停了这个心思。
  
  古代基层公务员缺乏,尤其是出了山匪,总不能指望县令师爷去驱逐他们,特别严重的情况就要派出军队了。大祁战事刚止,还有块地盘在库支那里没收回来,不安分的蛇虫鼠蚁觉得这是乱世,也想成就一番事业,干起了“此路是我开”的勾当,反正暂时也没人有精力来捉拿他们,能混得一日便算一日。
  
  没想到那少年年岁不大,却这么热衷于发这种财。叶央又一次感叹了人不可貌相,策马往城外奔去,完全忘了这具身体也才十三岁的事实——不对,她长得高,看起来像十五了。
  
  叶央决定先去水道那儿看看,若是有去京城的船就把马卖了,若是没有就改道走陆路,反正离这里不远,怎么都不吃亏。
  
  “这姑娘一个人在外行走,胆子真是不小。”聂侍卫跟随少年回到马车里,自己赶车,也往城外走去,“亲兵全数在城外集合,只是暂时买不到马,您看……”
  
  少年端坐在车里,想了片刻道:“没有马匹也好。抵达水道后买艘船,我们索性装扮成行商,兵刃武器藏好,等水贼来劫船时反击便可。”
  
  他沉着脸,本来就不怎么温和的脸庞更加冰冷。车轮不知道压上了什么东西,在行进时剧烈颠簸一下,少年立刻去看车厢角落的一个笼子。
  
  笼子里有只灰色小兔,左后腿绑着绷带,正受了惊吓一般极力往角落蜷缩,但很明显,惊吓并不是马车颠簸造成的。
  
  “你,你别怕。”少年低下头去,“我不看你就是了。”这只兔子是昨天他顺手救下的,没想到喂了好几顿菜叶子,还是一见他就吓得躲起来。
  
  不就是……长了张不怎么温柔的脸么。
  
  少年离兔子远远的,生怕再把它吓着。
   正文 再遇   总算赶到了!
  
  昨夜露宿野外却没出什么事,叶央睡在树上,马拴在树下倒也安全得很,真是好运气。
  
  望着辽阔的水面,关于“大江东去”等一系列豪迈澎湃的诗词在叶央心里一阵翻涌,恨不得当场拿出一套笔墨,也留下几句读不通的歪诗。
  
  看来观水使人心胸阔达,果然是真的。
  
  她牵着马沿道走了没多久,就看见前方寂寥的码头。只有寥寥数人在岸边行走,还有些人在装货,于甲板上来来往往。港湾里停的船倒不少,也有几分传说中的热闹景象。
  
  叶央精神一振,快步跑着过去,她的马倒累的够呛,险些跟不上。
  
  “一匹马被我拽着走,你丢不丢人呐!”叶央扭头看它,埋怨几句,老马脾气大得很,听完这话怎么也不肯走了,叶央只好悻悻地放开它。
  
  “船家,船家——”她拉长声音,喊那个忙着整理缆绳的中年汉子,看着大大小小的船只心情愉悦,“最近有去京城的船吗?”
  
  听叶央这么说,那中年汉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小丫头,你去京城干什么。”
  
  “别管那么多,告诉我有没有。”叶央其实最讨厌别人叫她小丫头,适应新身体容易么,“钱付得起,再不行,还可以押给你一匹马,值三两银子呢!”
  
  “嘿嘿。”中年汉子晒得黑红的脸庞露出一个笑容,指了指身后的船,“你自己看吧。”
  
  叶央不解:“这不是挺多船的吗,就没有一个人出发?”
  
  “实话跟你说,最近水贼闹得凶,根本没人愿意撑船,商队也不从这儿走了,所以才剩了这许多船只!”汉子解释完,劝道,“你还是回城里,去问问有没有走旱路进京的队伍吧。”
  
  “陆路难行我才过来的……”叶央不满地嘟囔一句,突然发现了什么,望着码头尽处说,“那不是有船吗!”
  
  还是三艘不小的船,有人正在船舷上绑以防不测时用的小木艇,正热闹地干着活儿。
  
  中年汉子回头看了一眼,恍然道:“哦,那个啊。姑娘,我觉得你还是别去为好,那群人比你早到半日,人数不少还都是青壮男子,领头的那个看着凶巴巴的,不似善茬。一来就买下了最大的两艘货船一艘客船,还要我去掌舵。我瞧着不太对就没去,现在他们正愁少个船夫呢。”
  
  “是么。”叶央淡淡应了声,盯着那些船也看不出端倪,不如去碰碰运气,多付些银子,他们应该不介意载个小孩子吧?
  
  中年汉子见她看着船出神,又劝了一句:“你还是走旱路的好,起码安全。”
  
  “瞧你说的,难道旱路就不会有土匪了?”叶央反问,“你带我过去,我找船主人谈一谈。”
  
  不管怎么样,先碰碰运气吧。
  
  中年汉子不太情愿,也怕她在码头行走不慎,或者绊到绳索或者跌入江中,于是在前方领路,“姑娘,那真不是什么好去处。”
  
  远处的三艘船浮在江上,货船稳固牢靠,客船精巧细致,因为吃水较深并未挨着码头停放,需要划着小船前进一段才能抵达。
  
  中年汉子划船带叶央靠近中间的客船,搭好木板看她上去,想了想又不放心,也跟着走过去,在甲板上站定。
  
  从船舱里迎出来一个男人,见状拱手道:“船家,你可算同意了,十五两银子,到京城后这艘船也归你……哎?”
  
  他看见了叶央。
  
  叶央也略一点头。眼前这人她昨天见过,似乎是那个锦衣少年的随从,他们说要清剿水贼,果然还是来了。
  
  “你们认识?”中年汉子见此情景,惊异地看着叶央。说起来,领头的少年似乎也和她年纪相仿,两人是朋友吗?
  
  “不认识。”下一刻叶央就冰冷否认,发现聂侍卫的脸色不好,又道,“不过他们应该不是你想的那样。”
  
  当着人家的面,叶央可说不出“你觉得他们是坏人”的话,只好含糊过去。那少年似乎家里挺富裕,不会为了点银子就干出谋财害命的事。
  
  中年汉子听懂了她的话,喜道:“既然如此,那我就给各位掌一回舵,送你们去京城!”
  
  因着流匪为患,码头已经多日不曾有生意。哪怕对方没有许诺说回京之后把船送给他,单单开出的十五两银子就不是个小数目。中年汉子也有家有室,起初不愿意去只是怕送了命,眼下有钱可赚,自然不肯放过机会。
  
  “那就多谢船家。银钱一定如数奉上,若有什么磕着碰着,死了伤了,赔偿的数额也不会短了分毫。”聂侍卫道。
  
  “等会,死了伤了?”中年汉子一个哆嗦,声音紧张。
  
  他不清楚,叶央却是明白底细却不说出来的。这艘船看起来像普通商队,可那少年明确告诉过自己,他是为了剿匪。
  
  聂侍卫侧身请他们进船舱说话,边对叶央道:“我们公子还说,要是您来了,直接请进去便好。”
  
  叶央镇定自若,缓缓点头。
  
  这种应变能力和心态,让聂侍卫心里一阵暗叹。
  
  其实那位少年不光说了这些,还告诫全船的手下:“若是那姑娘和我们同行,谁也不准问她和亲人家事有关的。”
  
  聂侍卫当时问了句为什么,少年冷着脸道:“你没看见她左臂袖子上缝着一圈白布么。”
  
  回想起来,叶央穿的是利索的蓝粗布男装,外面套了件麻质短衣。而左臂上那一圈白布……大祁规矩,亲人死后守孝三年,若不得不奔波在外,就要戴上这么个东西。
  
  进了船舱,会客厅早有个锦衣华服的少年等在那里,双手托着一盏茶愣神,而愣神状态下看上去依旧煞气十足,冷冽不可近人。
  
  “来了。”他抬头,简单向叶央打着招呼。
  
  毕竟寄人篱下,叶央也礼貌得很,天生带着三分傲气的眼睛垂了下去,同他客套:“一路麻烦您照看。”
  
  就在此时,中年汉子突然插话:“哎,小姑娘,你就一个人吗?怎么不见有亲人陪着?”
  
  少年手里那个茶杯,碎了。
  
  两艘货船一艘客船依次离开码头,远处岸堤上一匹老马慢悠悠地啃着草,目送自己的主人离开,享受美好的自由生活。
  
  叶央的生活就没那么美妙,在少年一张冷脸的威压下干什么都不自在,只好一口口地喝那甘甜微苦的好茶。
  
  “你先我半日出城,结果却是我早到了。”少年开始没话找话,“你可知东市诈取马贩子钱财的那个妇人,最后怎么样了?”
  
  找到的话题却成功勾起了叶央的兴趣,她很乐意看见坏人受到应有的惩罚,追问道:“结果如何?”
  
  “她只是一介商户家的妾室,让主家逐出去了,我离开时恰巧看见这幕。”少年回答。
  
  叶央把茶杯顿在桌上,“只是这样?”
  
  “……不然呢?”
  
  “光凭她自己,根本不能设下这出计谋,一定是背后有人指使,肯定就是那个商户,那户人家的老爷想要马贩子家传的沉香木,所以让小妾去做这种事,万一败露还能把所有脏水都泼到别人身上!”叶央皱紧眉头,很不满意,“凭什么做坏事的是两个人,可受惩罚的只有一个!”
  
  少年提醒她:“可这就是结果。”
  
  “这结果不公平。”叶央断然回答。
  
  她正在气头上,懒得和少年交谈,只恨现在已经不在城里,没人去找那个道貌岸然的幕后主使算账。
  
  少年侧头望着叶央义愤填膺的样子,嘴角微微弯起,露出一个……本来表示心情愉悦可因为五官太过凌厉硬生生成了冷笑的表情。
  
  ……这个人,好可怕。
  
  叶央捕捉到他的表情,从心里散发出一阵寒气。明明觉得对方不是坏人,怎么却长得如此凶残呢?
  
  “对了,入夜之后还望姑娘在房间里好生呆着,不管发生什么都别出来,以免不测。”少年好心提醒她,“三艘船上潜伏了不少人,不会有事。”如果水贼是今夜摸到船上,他也有把握一举拿下。只要没有不相干的人在旁扰乱。
  
  叶央回道:“危险我见多了还不至于吓着,不出房门便是了,说不定还能安稳睡一夜。”
  
  如此淡定平和,少年对她又高看了几分,略一拱手询问道:“还未请教姑娘姓名。”
  
  “叶央。”顿了片刻她说,眼睛定定看住地面,似乎被这个名字牵扯起无穷过往,“你呢?”
  
  “……我姓商,名从谨。”商从谨表情古怪,仍然如实相告,又说,“叶姑娘此行要去京城,可知定国公叶家?两年前先定国公就是镇守西疆的。”
  
  叶央没注意这些,脸色一变,赶忙端起茶杯灌了一口,含糊道:“听说过一些。”他们家的事,没有谁比她更清楚了。
  
  商从谨好奇追问:“先叶国公威名一生,不知道在姑娘心中是个什么模样。”
  
  而叶央随着他这句话,思绪一瞬间被扯到了过去……不,是她始终没从过去中挣脱出来。
   正文 两年前   作为穿越界的一名新人,她对这个世界最初的印象,是记忆里一场劫后余生的大火。
  
  ——两年前。
  
  福大命大,幸好没死。
  
  叶央趴在床沿,跟划水似的,伸手去捞青砖地板上一块琉璃镜的碎片。打磨光亮的琉璃镜价值不菲极是珍贵,却不知因为什么碎了一块扔在地上,被人踩来踩去,现在已经蒙了一层尘土。
  
  不过这不妨碍叶央拿它照人。
  
  恰好能握在掌心的镜子碎片被她仔细擦干净,举起来一寸寸扫过自己的脸。叶央看得很慢,生怕漏了什么,眉眼鼻子翻来覆去照了好几遍,直到脑海里拼凑出一张……属于她的脸。
  
  五官不错可面色蜡黄,额头上的发丝微微卷曲,短短的还不到耳根,一双眼睛却是极有神采,透着连灰蒙蒙的镜子都遮不住的亮。
  
  叶央知道,她这张枯瘦蜡黄的脸倒不是因为得了什么病,而是叫烈火浓烟给熏的——
  
  金红色的火光冲天而起,伴随着草木燃烧时哔啵作响的爆裂声,远处模糊的呼喊奔走声,在脑子里构成了终生难忘的画面。
  
  马上就要葬身火场了,可不难忘么!
  
  为什么她之前还在家,一转眼就出现在即将燃烧倒塌的帐篷里?身上穿的是粗布衣服,连身体也缩了好几个号码!
  
  ——救命,她还不想被烧死!
  
  浓烟滚滚,遮住了所有生的希望,视线所及之处不是鲜红跳跃的大火就是黑沉沉的烟雾,空气越来越稀薄,到最后叶央连咳嗽也失去了力气,软绵绵地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火舌冲她卷了过来……
  
  再次睁开眼时,叶央估计至少过了两天,眼前的画面从火场变成了普通的闺房。她从棺材板一样硬的木床上醒过来,花了半天功夫庆幸自己火里逃生,又花了半天功夫接受这具身体不属于她的事实。
  
  不对,应该是起火时,她就来到这个世界了。
  
  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不要求穿越成个公主,也别选这么危险的地方落脚啊!
  
  头发应该是被火燎没了的,后脑勺还疼得厉害,像被人打过。虽然没有开口说话,但叶央知道自己的声音由于被浓烟熏了,好听不到哪儿去。
  
  醒来时没有丫鬟或者亲人在旁边呼喊着,所以叶央对自己的身份很茫然。不过独处有利于穿越后的情绪稳定,她也能好好梳理一下思绪。
  
  在床上昏迷两天却没人照料,独占一个大房间却家具破旧,太多的疑点需要弄清楚,省的让人发现这具身体换了个魂的事实。
  
  “一,我是什么身份;二,我为什么出现在火场里;三,谁救了我;四,这是哪里。”
  
  叶央趴在枕头上,喃喃自语数着一二三,一边随手把琉璃镜的碎片扔回地上。为了更好地适应古代生活,必须搞清楚这几个问题。
  
  “唉——做人难,做别人更难……”
  
  想来想去都没头绪,她又叹息一声,打算趴到天黑还没人来送饭,就自己偷偷下床找点吃的。
  
  不过看这房间破败蒙尘的样子,应该也找不到什么好吃的。上午还听见外头有人经过,脚步声拖拖拉拉,“老爷说了,把她饿死就清净了。”
  
  一个火里逃生躺在床上没吃没喝的女孩子,怎么看不像是富贵人家出来的。叶央发挥想象力,根据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已经编造出了很合理的解释——她的身份要么是不受宠的庶出女儿,要么是跟了不受宠主子的丫鬟,因为掌握了某个秘密,反派打算伪造成失火的样子烧死她,却被人救了回来。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具身体的本人犯了错,要受惩罚,结合上午听来的那一耳朵“老爷说要饿死她”,能侧面证明这点。
  
  但是……
  
  叶央把一只手伸到眼前,塞着荞麦的蓝粗布枕头抱在怀里,摇了摇头,又因为触到后脑的伤口疼的吸了口凉气。
  
  这具身体看外表也就不到十岁,八-九岁的熊孩子能干出多坏的事?撑死了也就是上房揭瓦,至于要被烧死?
  
  “姑娘还没醒吗?这都多少天了,老爷心狠也不是这个方法。就算她平时不服管教,能立下这么大功劳也都还清了,还不给药!就昨天让我拿了一碗水给姑娘灌下去,连口饭的没吃!”
  
  门外突然传来的大声抱怨把叶央吓得一哆嗦,嗓门亮却颤巍巍的,像是个老婆子。终于有了获取信息的机会,叶央屏息听着,幸亏这双耳朵好使,把接下来谈话的内容一字不落地听了进去。
  
  有把脆生生的嗓子安慰:“婆婆先别气,知道您心疼。我倒是听说小姐只是吸入浓烟过多,再加上晕倒时后脑磕了个包,一时半会醒不过来,身体却是不要紧的。刚才我还看过,小姐呼吸平稳,睡得香着呢。大小姐虽然性格顽劣,可老爷却不是不疼她的,只嘴上说的凶狠。”听声音,她应该就是说“老爷要饿死她”的那位。
  
  “就是就是,我看只是吓着了才比平时睡得久一些。小姐为祸乡里,大事却分得清楚,等她醒了记得叫我,我去煮碗汤面端来。先去干活儿了。”
  
  三个人似乎都是府里的丫鬟婆子——如果这个破地方真的算是府邸。叶央一边听一边琢磨,渐渐有了眉目。
  
  或许叶央刚刚分析的两种可能性都不对,这具身体的正主儿没掌握什么秘密,也不是丫鬟,而是正经的大小姐。
  
  又一个但是!
  
  刚刚的婆子和丫鬟,谈话主体明显是她,但形容叶央的时候用的是什么词儿?不服管教、性格顽劣、为祸乡里……等等,为祸乡里?
  
  这熊孩子是有多熊啊!
  
  “你胡说什么!这个词能用在姑娘身上吗?下次说话不走脑子,当心我收拾你!”非常心疼叶央的老婆婆决定纠正最后那位丫鬟用词不当的错误,叶央心里拍手叫好。
  
  只听见形容她“为祸乡里”的丫鬟低低的惊呼一声,接着跑远了,老婆婆又训斥了一句什么,然后门外传来脚步响动的声音。
  
  有人要进来!
  
  半个身体几乎拖到地上去偷听的叶央心里一惊,手忙脚乱地爬到床上,捞过枕头,保持脸朝里的趴卧姿势,一动不动装成昏睡未醒。
  
  “屋里有风?怎么帘子都吹起来了!”叨咕着慢慢迈步,进来的人是那位老婆婆。床边的帷帐略微晃动,床上的人却睡得安稳,她疑惑地看着刚刚被叶央手忙脚乱装睡时碰到的帷帐,又看了一眼关得好好的窗户。
  
  叶央不敢睁开眼,听见她的脚步声在屋里转了一圈,像是拿什么东西,又停在床边一会儿,发现叶央还睡着,叹口气出去了。
  
  等到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叶央才舒口气睁开一只眼,在搞清楚状况之前她决定就先昏着,省的认不出人露了陷儿。
  
  老婆婆走的时候把门窗检查了一遍,关得很严实,叶央放心地一翻身爬起来,刚在床上抬起上身,就结实地愣住了。
  
  一个五六岁大的圆眼睛小女孩,梳着两个圆髻,一只手搭在床边,正歪着脑袋打量她!
  
  你是谁?
  
  叶央硬生生咽下了这句脱口而出的疑问,和小女孩面面相觑。
  
  本来她都想好了,如果醒来后看见中年女人,就哭着喊“娘”,如果看见老年女人,就哭着喊“祖母”,如果是个男的……从丫鬟的语气来看,叶央那个爹估计不怎么待见她,哭就免了,哼哼一声吧。
  
  没想到看见的第一个人,是个小孩子。
  
  女孩朴素的衣服上沾了一些污渍,脸却很干净,白玉豆腐一样嫩,见病号醒来,下巴搁床板上,一只脚在地上碾来碾去,笑嘻嘻的:“叶央。”
  
  叶央稍微一愣,才点点头,一具身体的两个灵魂名字相同,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她和这具身体的原主名字一样,倒更方便了。
  
  “你终于醒啦,好几天没吃东西,陈婆婆说你要是再不醒,就豁出命去拿药。”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补充。
  
  还没明白为什么拿个药都得“豁出命去”,叶央先得解决眼前这个小丫头的身份,试探着开口:“妹……妹?”
  
  圆眼睛女孩子晃来晃去的身体僵住了,表情古怪地盯着她。
  
  莫非叫错了?
  
  叶央心里一阵鼓点敲响,不祥的征兆。小姑娘能直接开口叫她的名字,说明不是丫鬟,那就只可能是她的妹妹了。
  
  难道说不是妹妹,是……弟弟?
  
  叶央打了个哆嗦,又把女孩子看了两眼,觉得这种可能性更小。空气沉默下来,她一只手揉着脑袋装成重伤未愈的样子,“你……是谁来着?”
  
  后脑勺还肿着呢,反正面前是个小孩子,好糊弄得很,叶央一口咬定自己还迷糊着不记得,也不会怎么样,说不定还能从小女孩那儿套点话出来。
  
  谁料话音刚落,对方的表情更加古怪。
  
  “你从来都没问过我名字的。”女孩子露出叹息的模样,像个大人似的提醒她,“……我叫叶晴芷,记住啦?”
   正文 不简单   叶晴芷嘴里叫着“她醒啦她醒啦”跑出去,连门都忘了关。
  
  这小女孩和她同姓,应该也是家里的一份子。叶央把她的名字默念了几遍,暗自记住。心说再也不能装昏了,千万别露出马脚。
  
  没多久,叶晴芷和一个精瘦干练的灰衣老婆子走了进来,床的位置不是正对大门,所以叶央起初只听见脚步声。
  
  她听小女孩提过,看见老婆子就自然地叫了一声“陈婆婆”。
  
  “哎!”显然是叫对了,陈婆婆高兴地应声,脸上皱纹挤得更深,坐在床边抖起被叶央踢到一旁的薄被,给她盖上,“姑娘想吃什么?老婆子这就叫人送来。”
  
  出现了!非常经典的豪奢一幕!
  
  估计接着就是丫鬟纷纷端着各种精致食盒在她面前一字排开的景象,叶央激动得一时忘了自己住的这间房连套像样茶具都没有,按下欢呼的心情和肠胃,小声说:“随便做一点吧。”
  
  陈婆婆点了点头,支使叶晴芷干活:“去叫伙房的人下完面汤,端过来。”
  
  叶晴芷本来站在旁边充当背景,似乎也被支使惯了,一点头蹬蹬蹬跑远,动作相当利索。
  
  “婆婆……”叶央目送她离开,决定问一个比较危险但又很重要的问题,“我爹娘呢?”
  
  “唉!”陈婆婆闻言重重叹了口气,粗糙的手掌拍在大腿上,叶央的小心肝又哆嗦一下,“老爷夫人都在城外呢,前两天把你送回来就走了,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
  
  难道说,救她出火场的人,是叶央的亲爹?
  
  在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叶央的确感觉到有个人拽着胳膊把她扛到肩上,可现在才知道那人是她爹!真是越来越难定义这对父女的关系了,既然要救她,干嘛还放话说饿死她?
  
  叶央死活想不到合理的解释,再加上后脑勺肿的包又开始疼,干脆暂停思考,看陈婆婆从床头拿过早被丢在一旁的毛巾,用桌上铜盆里的冷水浸湿,拧干后凉冰冰地搭在她后脑上。
  
  火辣辣的肿痛顿时消了一些,叶央抿唇笑了笑,“麻烦婆婆了。”
  
  陈婆婆动作一僵,就在叶央疑心自己又说错话的时候,才眯着眼睛感叹:“姑娘真是大了……”
  
  只是道个谢,就把她激动成那个样子。叶央嘴角一抽,心想这具身体从前的主人,是有多恶劣。
  
  就在这时,叶晴芷双手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里是碗汤面,汤汁在碗中微微晃动,举到叶央跟前。
  
  叶央赶忙接过,她饿了两天,再不吃点东西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不过刚刚说随便做点,厨房还真是随便做的。面条上除了撒了一点不新鲜的葱花以外什么配菜都没有,面汤清的像水。
  
  听说国宴里的那道开水白菜,是用母鸡肘子火腿等炖的汤,状若清水味道却极鲜美。叶央又尝了一口,果然也不是高汤,只是白开水加盐而已。
  
  不过一碗面因为饿的厉害,她还是坐起来以最快速度吃了个精光,陈婆婆在旁边帮忙按着毛巾,叶央吃完一抹嘴,陈婆婆扶着她侧躺下,毛巾搭在后脑,收走了碗筷。
  
  ……好饱!
  
  幸福地半闭着眼睛,肚子里有了食物脑子也转得快了些,叶央又开始思考自己和这个家的关系。不过很快就不用想了,因为天刚黑的时候,叶央听见外面有丫鬟奔走的声音,说的是:“老爷回来了!”
  
  可惜等到月至中天,也没有出现想象中的叶央她爹娘来房里关心可怜女儿的场景。除了陈婆婆送来晚饭,其他人一概没出现,连叶晴芷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只有院外闹哄哄的直到深夜。
  
  叶央白天休息太多,晚上却睡不着了,在床上一会儿趴着一会儿侧躺,脑袋里那根突突跳的大筋终于安稳下来,她又翻了个身,初夏的虫鸣声在这个时辰格外惹人注意,不知什么时候,在虫鸣中又多了两个人窃窃私语的声音。
  
  屏息听了片刻,叶央确定自己的耳朵没出问题,坐起来蹬上鞋子慢慢站起来。来到这里后走的第一步有些摇晃,不过动作很轻,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悄悄把门打开一条缝,碎碎的交谈声顿时清晰起来,借着月光,能看见不远处有两个小丫鬟蹲在墙角,凑头说话。
  
  “听说库支大军已经驻扎在城外百里处了,说不定过些日子就能被老爷打得回草原放羊去,咱们现在就走,是不是……太心急了?”这把细细弱弱的声音,叶央记得,正是说她为祸乡里的那位。
  
  另一个丫鬟训斥她,本来洪亮的嗓门硬生生压低,听上去有些怪异:“你倒是想的轻松!库支人足足二十万,可定城里的兵又有几个?刚刚老爷和众将军在书房议事,我借着倒茶偷听了一耳朵,援军至少要□□天才能到定城!你算算,咱们能撑到那时候吗?”
  
  “可是这几天老爷已经吩咐城里的人分批往东逃难,迟早会轮到府里人的。再说,大小姐拼得一死换库支连退百里,我、我不能对不起她!”
  
  “逃难已经说明现在危险了,分批分批,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分到咱们头上!”话里的犹豫被人干净利落地堵回去,压低的洪亮嗓门继续说,“往大了说,大小姐于国有功,应该让皇上感谢她,关你我这两个小丫鬟什么事!再说她现在就在屋里半死不活地躺着,连逃难都没能第一波出去,你要是想效忠,跟她一起死吧,我今晚就逃!”
  
  “……知道我在屋里躺着,还敢蹲墙根儿下面乱嚼舌根?”
  
  一个略微虚弱的声音打破了夜里的寂静,乱用成语的小丫鬟一摆手:“这不是我说的!”
  
  月光下,穿一身白色中衣的叶央缓缓走过来,胡服短衣披在肩头,额头上碎发凌乱,“是我说的。”
  
  两个丫鬟齐齐打了个哆嗦。
  
  她们对眼前这位叶家小姐的恶名有着非常深刻的体会,明明还不到十岁,就已经褪去普通女孩子娇憨柔软的感觉,腿长腰细,走路时身姿笔挺,打量人时的目光比刀子还锋利。
  
  叶央嗤笑一声。
  
  听她们谈话的内容,似乎现在正是动乱的时候,战争一触即发,而驻守此地的一把手正是那个叶央还没见过的爹,这座城池的平民已经在撤离了,她们怕来不及,商量今夜就逃命。
  
  拼得一死,立功?
  
  这件事叶央让很在意,忽略掉两个丫鬟吓得发抖的模样,让她们站起来回话,问道:“我睡了两天,有些事记不太清了,把你们知道的一一说出来。对,就是你,你先说。”
  
  她随手指了一个人。
  
  丫鬟讲的磕磕巴巴,叶央却不催促,还时不时打断她们梳理听到的内容。渐渐的,一些事情在心里有了轮廓。
  
  真相往往是令人震惊的。
  
  这具身体的爹是大祁朝一个官职不小的将军,似乎还有爵位,两个丫鬟说了半天叶央也没听明白,但有一件事弄懂了——她是府里嫡出的大小姐,明珠似的人物。
  
  叶将军夫妻恩爱,另一个原因是他常年驻守边疆,每天泡在军营里的时间都不够,故而家里没有乱七八糟的小妾,人口结构比较简单。
  
  叶将军半辈子都顶天立地的过来了,可唯一的女儿却很不争气,也可以说,是太争气了。刚满月就抓住了老爹同僚的一缕胡子,宁死不撒手,硬气了一辈子号称“流血不流泪”的李老将军当场在满月酒上疼出了汪汪泪眼,最后是剪了那缕胡须才能回家的,而“小叶央”咧开没牙的嘴笑得很开怀。
  
  再长大一些,顽劣的个性就全面体现出来了,不是揍张家的小子,就是上刘家的房,整个一目中无人的混世魔王。在西疆这种边陲之地,本就不太讲究女儿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礼数,叶央她爹一琢磨,最近西疆必有战事,她娘再怎么宠爱这个女儿也不能留下,还是把闺女送回京城,交到老夫人手里好好教导才是正道。
  
  于是派了一队人把叶央送走,谁料半途就被她逃了,自己骑着马又跑回了这里——正赶上深夜库支围攻定城,十万大军勒马在城门外,准备一举拿下!
  
  定城兵力尚且不足,守城可以,但库支还有十万大军,一旦全部进攻哪能守住?叶央她爹都准备拼死一战了,不料库支大军的后方竟然冒出熊熊火光,在夜幕下格外明显,竟然是粮草营失火了!
  
  当然是叶央的功劳。
  
  她远远发觉前方的异动,知道情况不妙,就趁着攻城时库支人注意力集中在前,自己藏到马肚子下偷偷跑到库支军营的后方,摸到对方存放粮草的地方放了把火。
  
  也算是天公作美,等到守营的库支士兵发现粮草起火,叫人帮忙时已经来不及了。西疆天干物燥,附近又缺乏水源,想救都救不了!
  
  而叶央穿越过来的时候,正是另一个“叶央”的放火现场。她毕竟是个孩子,在人高马大的库支士兵中间根本不起眼,没有引起敌人发觉,唯一不好的是被浓烟熏得晕过去磕伤了后脑勺儿,睡了两天。
  
  ……原来,原来根本不是犯错才要被烧死,而是自己作的。
  
  叶央听完始末,默默感叹:“自古英雄出少女啊!”
   正文 没命享福   或许那些事是这具身体经历过的,叶央仔细一回想,还能记起不少片段。比如她如何撕下衣摆裹住马蹄,让夜间跑动的声音变得更小,以及猫腰接近库支军帐时心脏都要跃出胸口的紧张。
  
  “说、说完了。”小丫鬟结结巴巴,两只手把衣袖扭来扭去,十分不安。
  
  叶央眼神发直若有所思,听见她答话才回神,轻轻点一点头:“知道了。”
  
  听见的对话里,那小丫鬟也算忠心,话里话外都放不下叶央,叶央也没打算为难她,故意沉默许久,才缓缓道:“城内外守备森严,你们就算跑,能躲过巡夜的兵?不怕被当成库支奸细?”
  
  如果局势真像她们说的那么紧张,现在外面大街肯定也不平静,一队队的士兵轮番巡逻,两个小丫鬟异想天开罢了,她们能跑出去,敌人也就能进来。看模样才十七八岁,胆儿小也是正常的,希望她们长点记性,别做梦了。
  
  况且叶央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打一顿?谁来打?再说打伤了过几天怎么跑路?而且人家只是说说又没有实际行动,不能以言论入罪啊。
  
  “都回去睡吧,该什么时候走,总不会落下你们。”叶央转身回房,肩上的短衣晃了一下,在滑落前被她抓住。
  
  小丫鬟惊呆了,一时半会不敢迈步。
  
  叶大小姐原来最痛恨这种背主贪生的行为,按理说不应该当场发落她们然后告诉老爷提放其他下人吗?不过侥幸逃脱一次,两人都松了口气,也再不敢生出逃跑的念头。
  
  夜风很凉,叶央这副身板看起来很健康,也不能随便糟蹋,病身子被凉风一吹,即使披着衣服也打了个寒颤。她关好门,摸黑回到床上侧躺着,两只手在床板上轻轻敲打。
  
  “我想回家……”
  
  一天没摸键盘了,叶央的手指开始发痒。
  
  曾经有人讨论,说如果回到古代,你的职业能做什么?有的能当账房有的能开医馆,叶央很受伤。
  
  因为她是个程序员,如果要说具体点,是个技术水平相当出色的女程序员。回到古代的话,如果发明计算机的那个美国老头儿不跟着一起穿越过来,她是没什么用武之地的。
  
  况且现在的局势,叶央就算军校出身也派不上用场!
  
  二十万大军不日兵临城下,叶央不知道她爹能拿出多少兵,但也免不了一场恶战。假如打输了定城被破……估计叶央还得再穿越一回。
  
  只希望下一次穿越时不要那么倒霉,一来就被火烧被围城之类的,谁受得了?
  
  叶央叹了口气。
  
  她上辈子也没有多顺遂,一直以来,都是用努力换运气。
  
  学霸们随便看看就能理解的知识,叶央往往要熬夜背书,经常一个通宵直到天亮。她对自己的定位很明确,“中人之姿”,不上进就要被随时刷下去的那一批。努力考大学,努力找工作,她始终不曾松懈过。
  
  ……即便这样,还是不曾被老天爷青睐过。
  
  叶央毕业后在一家大公司负责网络安全,办公室可以媲美中情局,液晶显示屏刷刷的闪着光,键盘的嗒嗒声不绝于耳。公司要升一个技术主管,论资历,论水平,叶央都是当仁不让的,可她遇到了强劲的对手。
  
  和叶央同期进公司的还有个姑娘,唇红齿白腿长腰细,一个美女出现在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程序员堆里,受欢迎的程度可想而知。
  
  下班后去唱歌,女神在人群中音如天籁,叶央在门口负责叫服务员点酒点餐。一边是有颜任性的女神级人物,一边是毫不起眼的女码农。
  
  唯一值得幸庆的是,女神工作干得没她好,叶央不是全无希望。
  
  可惜公司最后提拔的是女神而不是叶央,知道消息后部门所有人都围着新技术主管说话,把叶央剩在一旁。那天晚上,她接到女神的电话,对方没有丝毫炫耀的意思,只是淡淡说:“叶央,交际手段也是实力的一部分,你就是想不明白这点。”
  
  三个月后,女神因为工作出了大纰漏造成巨大损失,被开除了,她把装着自己全部杂物的纸箱子抱在怀里,准备离开时,看见众人围着业务水平出众而提拔为新主管的叶央说话,没人理她。
  
  也是在那天晚上,叶央给女神打了电话:“我知道成功不只有一种方法,但我这样的人,只有努力一条路可走了。”
  
  然后心情愉悦地挂了电话准备泡个澡庆祝升职。
  
  只可惜……
  
  从浴缸里出来时脚下一滑向后摔去,后脑勺磕在浴缸边缘,血混进浴缸的水里,晕染成浅淡的红色。
  
  再然后,她就出现在熊熊燃烧的库支大军粮草帐篷里。
  
  什么叫有福没命享?什么叫吃块鲍鱼噎死了?叶央如今有了深刻到骨子里的体会!
  
  老天,你为什么如此亏待她!
  
  怀着对命运的极度不满和对电脑的极度怀念,叶央终于睡着了,还在说梦话:“呜呜,程序错误,Clear,Clear!我要回家嗷呜呜……”
  
  初夏清晨的第一声鸟鸣在窗外响起,一只灰秃秃的麻雀腾地一下飞走了,还不太适应古代生活的叶央从梦中醒来,这一回,穿越后第一眼看见的场景终于走到了比较正常的路上。
  
  在床边,有个中年女子眼眶微湿,含泪把刚拧干的冷毛巾搭在她后脑上,见叶央睁开眼睛,眉目顿时舒展开来,连声唤道:“叶央,阿央!”
  
  女子的眼睛黑白分明极有神采,却因为担忧和劳累蒙上了一层疲惫,叶央的脑子陡然清醒,翻身坐起,轻轻叫了一句:“娘……”
  
  然后屏息等待。
  
  “哎!”中年女子点头应声,伸出手把她揽在怀里,一行热泪终于滚落,不住抚摸叶央的后背,“娘知道你受罪了,库支已经退出好远……娘这些天忙着医治伤员吃睡都在外面,没顾上阿央,你不要怪娘亲。将军已经决定让民众撤离定城,今天你就跟着宛娘走吧。”
  
  看来猜中了。
  
  隔着薄薄的中衣,叶央被她的亲娘拍得几乎吐血。看来这位将军夫人也是不让须眉的主儿,手劲不比男人小。昨夜听说老爷回来了,看来他们暂时打完库支,却因着战力悬殊准备战略性撤离。
  
  这就对了,叶央还怕她爹是个热爱殉国的硬骨头,非得拉着全城人一起战死在定城呢。
  
  “那娘亲呢?”叶央从她娘怀抱中挣脱出来,后背还残留着硬茧抚摸过微微刺痛的感觉,帮她擦了擦眼泪,“我不和宛娘走。”
  
  连那个宛娘是谁都不认得,怎么走?
  
  “傻孩子,都多大了还离不开我!”叶央娘用毛巾给女儿擦脸擦手,满目慈爱,语气却很沉重,“你也清楚,定城被破是迟早的……只能,唉,能拖一时算一时,千万要保百姓平安才是!”
  
  她面庞英气秀美,又因已为人母而柔软了三分,若非眉间因为忧虑出了一道皱纹,也算个美人。叶央觉得,如果不是大环境不好,抛开眼前就有虎视眈眈的凶残敌人,她这个新的家庭似乎也不错,老爹似乎身居要位,老娘也对她疼爱有加……就是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了。
  
  万恶的库支!
  
  叶央虽然不知道那个库支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和大祁对上,也暗暗记恨在心里。换个环境她就是舒舒服服的千金大小姐,现在却只能顿顿白面条,连个服侍的人都没有——大家都忙着收拾行李逃命,大小姐,您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吧。
  
  “娘,您累了吧,快躺下歇一会儿。”也不知道她在床边坐了多久,以做母亲的慈爱程度来看,恐怕是正事一忙完就来看女儿了,这位女英雄哪怕不是亲娘,叶央也对她很有好感。怕她身体熬不住,连忙把床让出半边,自己打算出去溜达一圈探听点消息。
  
  中年女子一身轻薄软甲,头发利索地在头顶盘成一个髻,此时也有些散乱,听叶央这么一说,嘴角扯出点笑容,“阿央真是越来越懂事了。”
  
  她也不推辞,搂着叶央就躺下来,轻轻拍着叶央,“娘休息半个时辰,等会儿还有事。”
  
  库支不日必将再次攻城,得在大战到来之前带领全城百姓撤离。兵力吃紧,叶央她爹肯定□□乏术,这份工作就交给自家夫人了。
  
  中年女子这种自然的亲昵感让叶央有些不自在,虽然她是亲娘,但不是叶央的亲娘,等到耳畔的呼吸声渐渐平稳,叶央估摸她累极睡熟了,就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穿好衣服走了出去。
  
  她要更加了解这个世界。
  
  偌大的将军府看不见半个闲逛的下人,大家都忙着收拾箱笼。库支大军突然围攻,定城属于边陲的贸易重地,对这场偷袭的应对不足——只有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谁能想到素来与大祁互不相犯的库支,会在连刮了几日黄沙看不清天色的情况下,派出十万大军攻城呢?
  
  叶央转了大半个将军府都没看见她的便宜老爹,三两个丫鬟小厮抱着细软往将军府后门跑,那里已经堆了几个箱子,还有两匹瘦瘦的老马无力地摇晃尾巴。
  
  “将军的书房还没收拾呢!你们谁跟我去?都这个时候了,也别分什么一二等下人,大家都莫要闲着,不是自己份内的事也得做!”
  
  一个像是管事大丫鬟的开口催促,奈何别人都忙的不可开交,实在腾不出手。
  
  书房!
  
  这个词倒提醒了叶央,于是她走过来插话:“我爹那儿,我去收拾吧。”
   正文 隐情   书本才是获取知识的最佳途径,上有天文下有地理,还不会因为穿越人士问这问那而起疑心。
  
  叶央一路小跑,凭着记忆找到了书房。叶老爹估计不是文武双全型,书房墙上倒有挂过不少兵器的痕迹,除此之外,两个柜子一张桌而已。
  
  里面的机密文件早就被收走,只有一柜子泛黄的线装册子,武将人家没什么孤本珍本,倒有一卷前朝名将批过的兵法。那个大丫鬟也不是来收拾这摞不怎么值钱的书——桌上的砚台是皇帝赏的,逃难也不能丢。
  
  跳上桌子总算能够着书柜的最高一层,叶央拿下几本落了灰尘不常看的书,还好,第一次摸到的就是她想要的。
  
  两本正史,还有一本记载着人文地理的《水经注》。叶央以最快速度浏览着,除了排版有些不适应阅读效率倒很高,再说她只是想略略了解这个时代,并不打算当个教书先生,把书架里的书本翻了一小半,脑子里就清楚多了。
  
  ——看来她这身体的原主,身家背景还真是不容小觑!老爹有从一品的定国公爵位,还是深受皇帝信任的武将世家。除了人丁单薄以外,没有任何毛病。
  
  “能力越大,责任越大,遭的罪也就越大。”叶央合上书拍了拍手掌的灰尘,叹息一句。
  
  太早的事能从书里发掘,而叶家的过去只能从叶骏——也就是叶央她爹,当朝定国公兼任镇军大将军,和京城亲眷的往来书信里找出蛛丝马迹了。
  
  结合那些只言片语,她觉得自己真是个不折不扣的熊孩子。
  
  在书信里,叶骏只要提起他这个女儿,除了“子不教父之过”就是“困于西疆不毛之地,望万万怜之”,话里话外希望读信人照拂叶央。
  
  他要在定城戍边许久,说不准就是一辈子。叶央不可能永远留在这里,所以要京城的亲戚耐心看护。
  
  而那个叶央是怎么做的?
  
  前脚老爹把她打包送到回京的皇商队伍,后脚叶央就趁夜偷了匹马跑回来,觉得京城院深墙高,不自在。
  
  虽然顺便收拾了库支,可她老爹原本不用拼死杀出城力求全歼敌人,毕竟在敌我实力悬殊的情况下还是保存兵力要紧,但为着女儿也不得不多费了一番功夫。
  
  因为这是他唯一的闺女——当然,不是唯一的孩子。
  
  叶骏和夫人伉俪情深,共育有三子一女。叶央上头还有三个哥哥,确切的说,是活着的哥哥。
  
  早些年叶国公还没守边关的时候,西疆就隐约不太平,听说库支在囤积兵马粮草,报国心切所以给嫡长子取名叫叶安北,然后有了次子叶安南和三子叶安东。之后雁回长廊小规模的战争不断,他就请命去戍边,叶夫人娘家也是出了不少武将,自愿追随丈夫,就把襁褓中的三儿子扔了自家婆婆,夫妻俩你扛着□□我拿着双剑奔赴西疆了。
  
  之后在任上,叶夫人又有喜,叶国公高兴地狠了,说要还是个男孩儿,就取名安西,凑个安定四海出来,还用一整块美玉雕成了四枚玉佩,分别刻上“北南东西”,打算以后送给四个孩子。
  
  可惜叶夫人怀孕八个多月时,西疆周边的沙戎国来犯——库支从来不正面攻击,倒经常撺掇周边的小部族国家和大祁闹矛盾。叶国公亲上阵,把沙戎王喝酒的那套金杯子都抢来了,叶夫人因着带领将士女眷救助伤兵劳累过度而早产。
  
  有句话叫“七活八不活”,八个月的婴儿在环境恶劣的边疆到底没保住,叶安西真的“安息”了,而叶夫人身子也大亏损,本说要回京城休憩,却因为受不得路途颠簸遥远,只能留在这里调养。
  
  几年后叶夫人害喜,叶国公为着妻子身体考虑并不想要这个孩子,她却觉得在身子病弱的情况下仍有小生命到来,说明那孩子同她有缘。
  
  于是十个月后一个女孩儿降生在西疆,叶国公呆坐了半天,为那个女孩儿取名叶央。说来也奇,叶夫人自从有了女儿,身子骨倒一天天好起来了。
  
  “叶央啊叶央,有个这么好的爹你还有什么不满的?你娘也对你不错。”
  
  想到那个早上见过的爽朗女子,话不自觉出口,立刻轻轻笑起来。
  
  她现在,就是叶央啊。
  
  刚刚翻书的时候,不少陈旧书本都有重新批注过的痕迹,还有另一个幼稚的笔触在边缘涂抹。恐怕那就是年幼的叶央被她老爹抱在怀里教导读书的证据,叶央数了一下,十本里有九本都是兵书,剩下一本是历代名将传记。
  
  文化熏陶极其匮乏,在这种环境下,怪不得养出了个野性不驯的闺女!
  
  叶央摸摸残留着微微痛感的后脑勺,然后把御赐的砚台和看起来比较值钱的书抱在怀里准备拿出去,想了想,又把叶骏的那些家信也装了起来。
  
  厚厚一叠,比书都沉。
  
  “应该找个木箱子装的,然后是放在马车里?”叶央边走边念叨,一脚踢开书房的门,往将军府后门走。阖府上下不见半个人影,路过的园子草木疯长,但因为无人打理显得荒凉,看看天色也快到中午,估计人都去吃饭了。
  
  我还饿着呢!
  
  叶央走得很快,脚步一点都不拖拉,把食欲化成前进的动力。
  
  找了一圈都没看见木箱子,寻不到放书的地方,她干脆把那一摞东西堆在了一架马车上,自己摸去厨房吃午饭。
  
  叶央自己的东西是早就收拾好了的,她老爹想把人送回京城,所以叶央那间小屋现在才没什么摆设。省了不少事的丫鬟小厮随意填了填肚子又要去干活儿,看见大小姐迈进厨房揉着被烧掉一半的头发找吃的,行礼后才出去。
  
  看着很恭敬,实际上对叶央能躲多远躲多远。
  
  今天的午饭总算从白面条换成了白馒头,屋檐下没挂腊肉,也没有活鱼青菜。叶央寻摸到一碟咸菜,舀了两瓢水,勉强吃了几口。
  
  “哎,我……我娘呢?”她拉住最后一个离开厨房的小丫鬟问话。
  
  对方约有十五六岁,听见叶央叫自己愁眉苦脸地转身,一副倒了八辈子霉的模样道:“回姑娘话,夫人不到午时便出了门,说是清点重伤的将士人数,等入了夜一并带走。”
  
  真是忧国忧民的贤内助。叶央点了点头,眼神专注地落在啃了一半的馒头上,小丫鬟就如获大赦地飞奔出门,然后就再没半个人敢进厨房了。
  
  她为自己的人际关系感到遗憾,却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初来乍到的程序员叶央很难扮演一个自小看着兵法长大的英雄少女,越少人接触就越难露馅。
  
  而且整个将军府一般没人敢主动招惹她,能装看不见最好,正面碰上了也尽量减少动作省的被点名。从前的西疆叶府大小姐就像只野惯了的猫,一天里只有早中晚三顿饭会准时地出现在饭桌旁,其他时间就没人知道去哪儿闲逛了。
  
  吃过饭,叶央琢磨了一下,估计能用上自己的地方很少,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回小屋呆着吧,顶着一脑袋焦黄的头发到处跑也不是事儿。
  
  不过在府里转了一圈却迷了路,周围的景物看着熟悉,就是一直找不到她的院子在哪里,只好贴着墙慢慢走,想着总能找到一条出路。
  
  将军府的墙很高,叶央走在阴影里,眼前突然垂下了一条红色的飘带,微微舞动在风中。
  
  她不由得站住,伸手摸了摸飘带,丝质的触感非常光滑。
  
  “愣什么呐。”
  
  懒洋洋的声音响起,叶央顺着声音下意识抬头望去。院墙上坐了个人,正皱着眉看她,身上一件大红色广袖衣袍,前后都绣着金线,长发乌黑散落在肩头,戴了不少白骨头饰。
  
  说不上多大年纪的红衣男人换了个坐姿,撇嘴:“又是这副样子,小丫头傲气什么,还真以为那库支军营是你一个人烧的?”
   正文 师父   冷清的将军府墙头多了个大男人,还穿着非常惹眼的红衣服。这一幕若是出现在午夜,叶央可能还有心情喊一句:“闹鬼啦——”
  
  但现在是大白天,午后的太阳已经有些刺眼,男人的皮肤也不够苍白,呈现出非常健康的麦色,两根指头还在摆弄头上的饰物。
  
  叶央很紧张。
  
  因为那人和她说话的语气很熟稔,可她不认识对方。他说“还真以为那库支军营是你一个人烧的”,就证明两人关系匪浅。目前掌握的名字除了她亲娘,就只有陈婆婆叶晴芷,和一个叫宛娘的女子,哪个都跟红衣男人对不上号。
  
  “别在底下站着,上来吧。”他拍了拍身边的墙头,动作间红衣广袖又在风中晃悠。
  
  叶央的眼睛生的很好,清澈锐利黑白分明,眯起来看东西的时候总让人觉得有股压倒性的感觉,统称“傲气”。
  
  一上一下,红衣男人直视着她傲气的眼神,催促道:“不是教你了么……哈哈哈你怎么被烧成这副样子了!”他终于看清叶央卷曲的头发,一边捶着墙一边狂笑。
  
  ……太可恶了,没听说过不能揭人短吗!
  
  叶央暗自咬牙,飞速运转处理信息的大脑终于有了结果,试探地喊了一句:“……师父?”
  
  对方说教过她,那两人应该就是这种关系吧。
  
  果然,红衣男人的表情显得很满意,耐心等徒弟爬上墙头,叶央又道:“这个……师父,大白天的,你坐墙头太显眼了,要不还是下来吧。”
  
  叶央手搭凉棚遮住日光,保持着仰头眯眼的姿势,紧张里又多了无奈。
  
  或许从前的她能跳上三米多高的院墙,但叶央现在不能啊!就算想爬上去也得借梯子,万一对方再追问她答不上来的问题怎么办!
  
  建议很有道理,红衣男人点点头纵身一跃,像只巨鸟一样轻飘飘落地,站在她旁边,看着叶央满脑袋的枯黄头发继续笑:“听说你伤的很重,早知道这样,就不带你玩儿了。”
  
  他指的应该是火烧库支粮草的事,叶央隐约记得当时的情况之险,没想到在真正的强人眼里就跟玩一样。这么看来,她以为的“英雄少女”也不是强到逆天,那场壮举是两个人共同完成的。
  
  不过也对,一个九岁出头的小孩子,怎么可能自己从老爹布置的护送队伍中逃回定城,而没有帮手呢?
  
  作为将军府的嫡出大小姐,三个哥哥都在京城,目前家里只有她一个孩子受尽宠爱,打小被老爹用兵法谋略熏陶长大,又有个看上去极其不正经的师父……想乖巧懂事都难!
  
  红衣师父对将军府很熟悉,七拐八绕越过闲杂人等的视线,带叶央一路拐回了她的小院,指着院子里落了灰的竹架说:“这些天没下功夫吧?”
  
  叶央用乞求的眼神看他,“师父,我后脑勺还疼呢。”之前她以为那个竹架的作用是晾衣服,还纳闷为什么搭得如此结实,现在看来是给她架腿练功的。
  
  “疼一下又不会死。”非常不体贴徒弟的师父往小院当中用来乘凉的石凳上一坐,指使叶央干活,“去给我倒点茶,再拿几个果子。”
  
  “没有茶,也没有果子。”叶央冷眼看他。现在她的房间里除了基础家具什么也没有,连续吃了好几顿白面条,自己还营养不良呢。
  
  红衣师父很不满意,指头敲着面前石桌,“大老远跑来看你,就这么招待我!上回不还是你爹藏了好几年的女儿红吗,结果你喝的比我都多!”
  
  沾酒必醉的叶央……很无辜,然后一阵愤怒。这具身体才九岁啊你们这些大人是怎么照看的小孩子!爹不管娘不问还认识个不正派的男人真的没问题吗!
  
  “我现在戒酒了。”叶央决定洗心革面和不正派的朋友划清界限。
  
  红衣师父略略挑眉,足足盯着她半盏茶,才嘀咕一句:“总觉得你比以前……”
  
  后几个字叶央没听清,也惊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装的不像,不过师父对细枝末节的事不关心,下巴支在石桌上道:“你就要走了吧。”
  
  话题蓦地沉重起来。
  
  叶央跟着坐在他旁边的石凳上,缓缓点头:“听说是入夜,寅时动身。”凌晨两点开后城门,让百姓纷纷迁离西疆,不许打火把,那时离天明尚早,虽然看不清路,但好处是库支也看不清,只要他们举着火把来追,就是夜里最显眼的存在。
  
  而且雁回长廊的六座城池是一字排开,左边同乌斯有高大山脉阻隔不必担心敌人,右边的库支还在城外百里远,想要绕个大圈子跑到定城后城门要花费不少时间,只消平安出城和赶来支援的大军汇合,一路便能平安。
  
  长这么大叶央还是头次经历战乱迁移的情况,有些新奇和不安。
  
  “谁让你坐了,为师坐着,你就应该站着。”红衣男人一只手提着叶央后脖子把人拎起来,挥挥手赶苍蝇似的,“去,活动活动腿脚。”
  
  叶央不得不走到竹架旁边,把一条腿搭了上去。
  
  她的身体倒灵巧得很,压腿时没有想象中的疼痛,正在机械性地重复动作,后脑勺突然一阵凉风拂过,吹得叶央心底发毛,然后一颗石子结结实实地砸上她的伤处。
  
  “嘶——”叶央疼得抽了口气,单腿蹦跶着转身怒视师父。
  
  后者已经扔出第二颗石子,她急忙仰面下腰躲避,石子撞上了竹竿,发出咚的一声,叶央挂在架子上的左腿也感觉到了颤动。
  
  她……她刚刚只有一条腿站在地上还完成了弯腰的动作?强悍的运动天赋和灵活身体让叶央很惊喜,上辈子办张健身卡用了两次就全身酸痛再也没去过,毕竟程序员是不需要跑跑跳跳的。
  
  不过这不是重点。
  
  “你干嘛用石头砸我!”叶央怒气冲冲地折回师父身边。
  
  “都说了不许顶嘴!”红衣男人一巴掌就把叶府为祸乡里的大小姐拍在了地上,没等叶央提高嗓门,自己先换了一副伤感的神态,“那日库支围城,我眼看不好,就找了你做帮手,想着烧了他们的粮草营,没料到险些害你葬身火海……我去救你时,你已经没气了,还好命大,自己又缓过来。”
  
  叶央从地上爬起来,不明白他说这个干什么,但有一些细节能和自己隐约的记忆吻合,看来师父当时的确在场。
  
  “你这次是必须回京城了,一路上要多小心。与库支一战后或胜或败,流民都会只多不少,西疆不是久留之地,去了京城,要听大人的话,别得罪人,你爹娘不能时刻护着你。”红衣男人语气温和,一字一句发自肺腑。他并不是很阴柔的长相,眉毛浓密上扬,身姿英挺,把一袭红衣穿的火一样炽热。
  
  叶央注意到,那件衣服前后用金线绣的似乎是某种猛兽,狰狞逼真。
  
  “师父……不和我们一起走?”
  
  红衣人啊了一声,淡笑道:“我怎么能离开。”
  
  我又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离开。她在肚子里嘀咕一句,到底没说出来,只感叹:“刚来就要走,有点不习惯啊……”
  
  “刚来?”师父疑惑,侧身看着她。
  
  “刚、刚回来!”叶央可不敢说是刚穿越来。在这个地方还没混熟,谁都不认得,连府里有几个去处都不知道就要走,还是以“流民”的身份离开。
  
  不过换个想法,在这里强装成“叶央”总不自在,不如到新去处安心做自己。
  
  这么一琢磨,离开也挺好的!
  
  红衣人看着她忽喜忽忧的模样,笑意更深,然后轻咳了两声:“愣着干嘛,别偷懒!”
  
  叶央一缩脖子,自觉地去活动筋骨。当程序员的时候天天对着电脑,都快得上颈椎病了,还是天天加班没工夫活动,现在好不容易能闲下来,她一会儿踢踢腿,一会儿扭扭腰,抬起头看明亮湛蓝的天空。
  
  柔软灵活,耳聪目明,叶央发誓要好好珍惜这具身体。而真正的叶府大小姐……恐怕在火烧库支粮草时就被烟气熏死了吧。
  
  不管怎么说,她白得了一条命,绝对不能轻易辜负。
  
  “叶央。”师父毫不爱惜自己张扬的红衣,干脆躺在了不大的石桌上,翘着腿状若神游,和她看同一片天空,“要下雨了。”
  
  是吗?叶央狐疑地望着万里无云的晴天,对他的话表示怀疑。
  
  “下雨了……哈哈,下雨了!”红衣人说着说着居然笑起来,声音清亮,“去给我倒杯茶,再拿几个果子。”
  
  转动腰腿时叶央咬牙:“都说了,没有茶也没有果子!”
  
  “……没有什么?”
  
  稚嫩的女童声音在院子门口响起,叶央惊得差点把腰闪了,下意识去看,叶晴芷豆腐一样的小脸探出半个,正怯怯地打量她。
  
  “什么都没有。”叶央赶紧走过去看这小女孩跑来干嘛,走到一半又想起师父还在,急忙回头,可石桌上干干净净,再打量四周,连半抹红色也无。
  
  ……跑得挺快,一看就是个高手。
  
  直觉告诉叶央,这个师父是她的秘密,恐怕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所以她也不打算对别人提起。
  
  叶晴芷只比她小了三岁,个子却矮很多,叶央蹲下和她说话,笑着问:“你来找我?”
  
  估计小晴芷没和微笑的叶央交谈过,一开始有些不自在,过会儿才昂首道:“我和我娘已经收拾好了,老爷和夫人都不在府里,所以来知会你一声。”
  
  她对叶央的态度很复杂,敬畏和不屑都有,就像小孩子看见了比自己大还比自己厉害的哥哥姐姐,有点想表示“我也长大了才不扎堆呢”,又很想同他们一起玩儿。
  
  “好,我知道了。”叶央想伸手摸她头顶,却被躲开。
  
  摸了个空,她干脆一只手按住叶晴芷的肩膀,另一只手狠狠在她脑袋上揉了一把,心态已经恢复到上辈子二十七八的自己,看见小孩子就觉得喜欢,还得逞地又笑了几声。
  
  手感毛茸茸的,不错。
  
  “你……”叶晴芷嘴巴一瘪,精致的小脸皱了起来,“你从来没摸过我的头。”
  
  叶央看她都快哭了,心里叫苦:古代小孩子不会这么脆弱吧,这就要掉眼泪?赶紧哄道:“不摸了不摸了!”
  
  叶晴芷继续抖落委屈:“你还让我滚远一点,说我是不识字的……”
  
  内心崩溃,叶央痛苦地扶额。她实在不知道,自己这具身体,到底是个好人还是坏人。
   正文 烈士遗孤   换到现代,叶晴芷也就是刚上小学的年纪,在这儿指责她欺负弱小,像一盆冰水迎面泼过来,让叶央每一根发丝都滴着愧疚。
  
  不管怎么说,让人家滚的确是缺乏文化熏陶的表现。
  
  叶央决定亡羊补牢,把叶晴芷抱在怀里拍了拍后背,彻底化身为和煦如日光的温柔大姐姐,“以后不会,我保证。也不提你识字的事儿了!”
  
  叶晴芷惊愕又欣喜地看她,睫毛上挂着泪珠,呆呆道:“你屋里……有个红色的东西跑出来了。”
  
  完了,是师父。
  
  刚刚叶晴芷进门时,由于角度关系,应该看不见叶央背后石桌上的红衣男人,原来他一瞬间跑进了叶央屋里,冲出来时却不幸被发现。
  
  叶央有心隐瞒,赶紧把话题岔开:“咱还是接着说你不识字的事儿吧。”
  
  “哇——”叶晴芷哭的更凶了。
  
  西疆的雁回长廊,尤其是定城,以边贸为主,文化底蕴不太浓厚,各家各户除了种地就是经商,看算盘珠子比书墨亲切多了,自然忽视基础教育。叶央是她爹娘从小教起来的,叶晴芷就没那个好运气。
  
  小孩子变脸比翻书还快,叶央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哄她,加上十二分的诚恳保证,终于让叶晴芷不再掉眼泪,把人领进了自己房间。
  
  她的卧房似乎又被打扫了一边,床褥不带走所以收进柜子,显得更加空旷简陋。柜子里,梳妆台,都空空一片,只有桌上放了一坛酒,六七个红皮杏子。
  
  这东西叶央走的时候还没有,不是她娘留的就是她师父——不过做娘亲的肯定不会让未及笄的女儿喝酒,肯定就是红衣师父了。
  
  叶央把小晴芷带去桌边圆凳上坐着,给了她两个杏子,正用一副嫌弃脸把酒坛子挪到桌脚的时候,发现上面的泥封是碎的。
  
  她低头闻了闻,并不见酒味,却隐隐有冷冽清香,试探着尝了一口,发现是极甘甜的泉水,和自己中午在厨房喝的碱味很重的井水不同。
  
  “还真有心……”想到红衣师父理所应当指使她的态度,叶央实打实地感动了一把,情绪这么激动更多的原因是看见水果——终于能改善伙食了!
  
  叶晴芷双手捧着两个杏子,手肘支在桌面上,半天不敢动,还是叶央笑眯眯地催了又催,才咬下第一小口。
  
  看见水果眼睛都绿了,但她也不会没出息到和孩子抢东西,只吃了两个酸甜可口的杏子,便作罢,继续装和蔼可亲的大姐姐,“晴芷,你会写自己的名字吗?”
  
  小晴芷摇摇头,又点点头,“只会一个字。”
  
  声音越来越小,看她的眼神也怯生生的,生怕挨骂。记得原来鼓起勇气和叶央说话,那种冷冷的谁也看不上的眼神让她每每无地自容。
  
  天生一张傲慢脸让叶央打开小晴芷心门的过程分外艰难,不过对方也是活泼好动的年纪,怎么能逃过叶央这种活了两辈子的,没多久就为了显得自己同叶央一样能干,用食指沾着坛子里的泉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叶”字。
  
  “这是我的名字。”叶晴芷指着那个字,又指指自己。
  
  叶央递过去最后一个红皮杏子,在她小口小口啃的时候,也沾水在那个“叶”后面写了一个“晴”,揽过叶晴芷指给她看,“第二个字。”
  
  小晴芷愣了下,慢慢循着笔画描了一遍,第三遍就写的有模有样,笔触稚嫩却一丝不苟,模仿得很像,尤其是“晴”的左半边,叶央写的时候,“日”中间的一横总写成一点,她也学了去。
  
  遇到个灵气十足的学生,眼睛像小兔子一样柔软无辜,让叶央心生好感,教完了她的名字,又问:“还要不要接着学?不如,我教你来写你爹的名字吧。”
  
  终于说到叶央真正关心的了。
  
  刚刚叶晴芷来传话时,说的是“老爷夫人都不在府上”,恭谨客气的用词很奇怪。她姓叶,肯定不是府里的外人,可从丫鬟婆子的态度来看,却不似叶央尊贵。
  
  叶央清楚她老爹没有妾室和庶子女,叶晴芷肯定不是她亲妹妹,那是怎么个情况?
  
  “爹?”小晴芷动作凝了片刻,比她还疑惑,“我有爹爹吗?”
  
  “……”我怎么知道!叶央翻眼,看来这条打听消息的路行不通。
  
  小晴芷又继续道:“一直都是我和我娘住的,就挨着你的院子,没人提过爹爹的事,娘也不说……阿央姐姐,你知道我爹爹吗?”
  
  一会工夫,她叫叶央的语气也亲密起来,大眼睛眨巴眨巴,期盼地望着叶央。
  
  “呃……”叶央语塞,然后心里陡然一惊!
  
  他们本家的人都死得差不多了,叶晴芷和她娘两人住在府里,不是将军妾室又能和她论上姐妹关系……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小晴芷估计是个烈士遗孤,她爹和自己老爹是远方兄弟,为国捐躯后叶央她爹就收留了这对母子。
  
  这么一想,她看叶晴芷的目光里又多了几分怜惜。
  
  “叶央啊叶央,你这都干的什么事儿,不好好对妹妹,待人张狂无理还有一身不良习气,我一一帮你改了,必须改!”在心里她暗暗发誓,把小晴芷软乎乎的头顶摸了又摸。
  
  姐妹两个玩到傍晚,你一句我一句的聊了很久。府里的陈婆婆来送过一次吃的,看她们如此和睦也欣慰地老泪纵横,直夸大小姐越来越懂事。
  
  叶央受之有愧。
  
  晴芷虽然年纪小,但有些事经过她不加修饰的童言童语说出来,能让叶央对这个时代了解得更加深入。天刚擦黑叶晴芷就打起了呵欠,叶央干脆让她睡在了自己床上,差人去告诉她娘不用担心。
  
  反正现在刚到戌时,换算成现代时间才八点,离凌晨两点出发的时间还早,为了储存体力赶路,正适合睡觉。
  
  话虽如此,整个定城除了体力不支的小孩子,也没几个人能安心睡着,惶惶不安地躺在床上,一闭眼就能隐约听见百里外库支军马铁蹄踏地的声响。
  
  叶央伏在桌上,心事重重,迷迷糊糊地打盹儿,梦里也不踏实,这些天认识的人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她眼前,不怀好意地笑:“叶央,你猜猜我是谁呀,猜不出就是冒牌货!”
  
  梦境的最后画面定格在红衣师父上,他胸口金线绣的猛兽突然活了,挣出衣服咆哮着冲她扑过来——
  
  “啊!”叶央低呼一声,全身猛地一颤醒来,发现自己还好端端地趴在桌上,忍不住呼出一口气,抚了抚砰砰跳动的胸口。
  
  “阿央姐姐。”叶晴芷比她醒的更早,就在身旁立着,手里捏着自己小小的外衣披在叶央肩头,“刚刚陈婆婆来催过一次,说准备出发了。”
  
  叶央一愣,“那你不叫我。”
  
  “我怕吵醒你。”叶晴芷双手拧着自己的衣角,惴惴不安。从前在叶央面前做错了事,是要被很凶的眼神瞪然后挨句骂的,她不知道叶央只是天生目光凌厉,实际上对小不懂事的孩子从来都懒得搭理,没心思训斥。
  
  肩上多了件小小的衣服,她反手扯下来给叶晴芷穿上。小孩子体贴人总是好的,按照叶央以前对她的态度,叶晴芷没趁睡着在她脸上画王八就算正直了。
  
  夜幕下,将军府笼罩在奇特的气氛中,灯笼亮的并不多,一半是借了天上月色照明,往来的下人都背着三两个包袱往后门走,叶央拉着小晴芷的手,抬眼就看见了她娘和另一个柔婉的女子在忙碌操持。
  
  “宛娘,累了吧,不若回车里歇息,东西都装上了,就差套马。”叶夫人还是雷厉风行的利索女强人,身着轻便男装,长发在头顶梳了个盘髻,声音也爽脆。
  
  她身边的人约莫二十出头,脸上未施粉黛,干净通透,或许是为着赶路方便才穿了结实的粗布衣裙。
  
  没错,是上衫下裙的样式。
  
  有了对比,叶央才发现她和她娘的衣着品味差不多,都是男装。
  
  在她有限的知识储备里,大部分朝代,尤其是宋以后,女子穿男装的现象极少出现,否则便有违伦理纲常,社会风气转为保守,女人彻底成了被囚禁在内院里的存在,反倒是大唐那个奇女子层出不穷的时代,女着男装成了时尚。
  
  叶央并不是学历史的,很多东西在脑袋里一闪而过也就消失了,不过这倒提醒她,大祁并不是一个太保守的朝代,或许离开偏远的西疆换了新生活,她也不会被锁在院子里一辈子都难出去。
  
  “娘——”小晴芷松开叶央的手,高声叫着跑过去,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看见女儿过来,宛娘把一缕碎发撩到耳后,并没有抱她,而是扭头对叶夫人道:“夫人,我再去清点一遍行李……晴芷,和你说了多少次,要先向夫人问好。”
  
  叶夫人对此事并不介怀,但宛娘还是保持着周到的礼数,让小晴芷双手指尖相对,像拜佛一样身体略略前倾,低声道:“叶夫人万福。”
  
  “……娘。”
  
  比起晴芷的激动,叶央喊人就有点不情愿。叶夫人论岁数能和她上辈子称姐妹,现在猛地拔高身份成了娘,搁谁谁乐意?
  
  “听说晴芷下午在你那儿玩耍。”叶夫人让家丁套上马车,看向叶央的表情很是满意,“我早说过你们姐妹要亲亲热热的,你现在这样,很好。”
  
  叶央做了半天心理活动,尽量潜移默化地把气质从桀骜转化成乖巧,“从前是女儿不懂事。”
  
  还要说点什么,有健壮的家丁躬身回报:“夫人,车备好了,也到出发的时辰了。”
  
  阖府上下只打了三个灯笼照明,将军府的好马都被叶夫人送去军营待战,只剩下四匹还算得用的老马,拢共套了三辆车。叶夫人带叶央,和宛娘晴芷同乘一辆,余下两辆给府里老弱仆役,再装些必备的财物,为着轻省,其他可有可无的东西全部留下。
  
  叶央是最后一个钻进车厢里的,撩开青灰色的布帘坐在了最边缘。车厢内部空间不算大,刚好挤进四个人,除正中一张矮几外再无他物。
  
  赶车杂役发出呼喝,老马慢慢地迈开步子。车轮转动的那一刻,叶央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