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001章:   长安城,荣国府。      此时虽已是春末夏初,大观园内原本如诗如画的□□馆却是一片清冷,静寂得仿佛没有人烟,林如海看到荣国府中丫鬟仆妇过往频频,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停留在□□馆的附近,即使偶有人侧目,眼里流露出来的也不是怜悯,而是冷漠。      一阵咳嗽声响起,林如海连忙飘到窗外,这里,住着他唯一的骨血黛玉。      彼时黛玉侧躺在床上,咳嗽得十分厉害,几乎上气不接下气,整个人瘦得脱了形,容颜如雪,更显得发乌如墨,弱不胜衣,她拿着手帕掩口,咳嗽好一会方止,只觉得喉间一阵腥甜,狠狠地咽了下去,顾不得自己病重,问道:“雪雁,紫鹃呢?”      陪侍在床畔的雪雁眼圈一红,忙道:“紫鹃姐姐回家了,明儿就回来。”      黛玉用尽力气地抓住雪雁的手腕,更显得她自己骨瘦如柴,道:“别、别骗我,紫鹃呢?你实话跟我说。紫鹃自从跟了我,就没离开过,这会子我病得起不来,她怎么可能回家。”      雪雁忍不住撇开头,姑娘病势如此,她怎么对姑娘开口说紫鹃已经死了的噩耗?谁能想到,当年堂堂江南道盐课御史林老爷的千金,托孤给荣国府,结果竟沦落到了这样的地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姑娘跟前也只剩自己了。      黛玉颓然松手,想起紫鹃临走前要替自己向王夫人讨回公道,当时她便觉得有不祥之兆,此时见雪雁的情形,道:“紫鹃是不是、是不是已经没了?”      雪雁回过头,捂着嘴泣不成声。      黛玉心头大震,一口鲜血就这样喷了出来,落在衣襟上,点点殷红如朱砂。      雪雁惊道:“我花些钱去找后门的婆子,好歹给姑娘请个大夫来。”      黛玉反应过来,伸手拉住她,摇头道:“雪雁,别去!”      见黛玉几乎跌下床,雪雁连忙返身扶住,清泪从脸上流了下来,哽咽道:“姑娘!他们好没良心,拿了老爷留给姑娘的家业,却这样对待姑娘。从前姐姐妹妹何等亲密,如今姑娘病成这样儿,除了四姑娘来探望过姑娘两次外,其他竟没一个人过来。”      黛玉惨然一笑,目光涣散,却没有一滴眼泪流出,强撑着道:“傻丫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外祖母没了,谁还记挂着咱们?谁让咱们无依无靠呢。”      雪雁顿时泪如雨下,痛不欲生。      黛玉压抑不住嗓子里的血,忙用手帕掩住,微笑道:“哭什么?死了倒干净。”      雪雁想起贾母去世后,荣国府一干人等的嘴脸,只觉得心如刀割,含泪道:“姑娘,人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咱们好好养,姑娘定能痊愈。”      黛玉缓缓地摇了摇头,道:“可怜紫鹃跟了我,没享过福反送了命,只剩下你我主仆二人,活着有什么好?难不成还要被他们送给权贵不成?况且连吃的药都不成样子,时不时地说药材短缺,哪里能痊愈?我如今觉得心里酸酸的,眼里却没有泪,想是大限已到。我去了,你把我一把火烧了,我清清白白地来到人世间,也叫我干干净净地离开。我只想带着紫鹃回到家乡,咱们离开多年的江南,不知是否如同记忆里的一样,青梅如画,碧柳如丝。”      林如海听得睚眦欲裂,眼见女儿即将丧命,他焦急万分,却怎么都无法飘进去,脸上唯有清泪千行,“玉儿,玉儿……”      黛玉若断若续地道:“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那年的饯花节,我做了这首葬花词,不曾想今日竟一语成谶。今天,又是饯花节了,还是宝玉的生日呢,可惜姐妹们风流云散,竟是再不能一处祭奠花神了。”      听到女儿绝望的言语,林如海眼里几乎滴出血来,哀嚎出声,恨不能伏尸百万。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终于几不可闻,慢慢地闭上了双眼。      雪雁顿时伏床大哭。      风乍起,动竹梢,终是吹散了室内一抹香魂,茜纱窗外,正在念诗且音韵与黛玉如出一辙的鹦鹉一声凄厉的哀鸣,突然撞笼而死,翠绿色的竹叶在这时纷纷坠落,随风起舞,刹那间,整个□□馆仿佛笼罩着一层碧纱,哀戚挥之不去。      林如海一缕幽魂立在窗外,满脸悔恨,眼里的泪竟化作了血,沿着面颊流将下来,呜咽道:“玉儿,都是为父无能,都是为父无能,是为父信错了人,托错了人,没有给你安排好一切。是为父无能,是为父对不起你,是为父对不起你!”      可惜,黛玉不知道他的悔恨,也没有机会知道。      林如海看着王夫人带人过来搬空了□□馆,搬走了他留给黛玉所有的书籍孤本名画古玩等珍稀之物,脸上的笑容如同佛前的菩萨一般,仍是那么敦厚仁慈,只是轻轻抱怨了一句宝玉成婚在即,偏偏死了人,真是晦气,随即打发几个婆子过来将黛玉草草入殓。      最后,唯有雪雁孤零零的一人,带着黛玉和紫鹃的灵柩返回江南。      那是一个下雪的日子,北风吹雁雪纷纷,之所以拖到年底启程,乃因荣国府只将黛玉的灵柩寄存于铁槛寺中,雪雁一个小小的丫鬟哭爷爷告奶奶,没有一个人愿意理会,反被王夫人呵斥了一番,命人强送她去铁槛寺给黛玉守灵,甚至连雪雁攒下来的好衣服好首饰都扣了下来给好丫头穿,只将贴身小衣撂出去,唯有贾琏一点良心未泯,记起当年料理林如海后事时得的好处,倒有些怜悯,遂打发了几个婆子小厮陪着雪雁回南。      痛失爱女的林如海却依旧被困在长安城里走不出去,他不知道自己死后为什么没有踏上黄泉路,而是飘荡在人间,跟着黛玉一起进了京城,从此再也离不开。      他原本暗暗感到欢喜,自己能看着黛玉长大,看着她平安嫁人,可是最终结果他看到的却是荣国府对黛玉的种种欺凌,看着她忍受风刀霜剑严相逼的日子,看着她被人同戏子相提并论,看着她被人指桑骂槐,她才十六岁,鲜花儿一样,竟就这样枯萎了。      他应该相信贾敏,不应该自作主张。贾敏生前不止一次地说过宝玉顽劣不堪,极恶读书,只在内闱厮混,又说因同大嫂李氏和睦,故与二嫂王氏颇有嫌隙,只是他不知这些弯弯绕绕,原道贾母定能护黛玉周全,在贾母写信来接黛玉时,一意孤行地将她送进京城,一是为了黛玉有人教养,有姐妹作伴,二是江南水深,官场倾轧,他恐自己给黛玉带来灭顶之灾。      林如海恨得咬牙切齿,他恨自己无能,恨自己有眼无珠,恨自己自以为是,如果他思虑得周全些,如果他想到人心难测,如果他给黛玉安排得更妥当些,他唯一的女儿绝不会沦落到这样孤立无援的地步。明明他是官场上的老手,历经官场沉浮,为什么他就没有多想一些呢?为什么觉得贾母一定会对黛玉好?为什么相信贾母会履行信中所言的婚约?      女儿如今已经没了,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香消玉殒却无能为力。      “玉儿,都是为父的错,当时你明明不愿进京,是为父非要送你进京,让你吃了苦,受了罪。不过你放心,为父会看着欺负你的人一个个得到应得的报应。”林如海虽然不能离开长安城,但京城中他想去的地方都可以去,他不仅能在荣国府来去自如,甚至能自由出入皇宫大内,并没有发生鬼魂畏惧真龙天子的情况。      作为一个已去世且死在太上皇和新帝交锋中的盐课御史,林如海最爱去的地方除了女儿身边就是大明宫和大小朝会,偶尔无聊的时候也会游荡到别的地方,知晓了很多秘事,因此他对朝堂上的事情十分了解,知道当今皇帝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宰向四王八公等百年世家了,而荣国府一干人等依旧醉生梦死,哪有半点危机感。      如他所言,荣国府一步一步地走向灭亡。      贾宝玉和薛宝钗成亲是在黛玉去世的当年九月,又在雪雁启程南下之前,婚事是元春定下的,黛玉已死,宝玉虽甚是怀念,却不会违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且宝钗原生得妩媚风流,金玉缘成不久元春在宫中难产而亡,林如海明白,这是荣国府大厦将倾的前兆。      次年年初南安王爷兵败西海沿子并且被俘,史湘云的丈夫卫若兰之父战死沙场,爪哇国请求□□以公主和之,南安王府舍不得郡主,便由南安太妃认了一名义女,请封为郡主,即探春。贾政一房因元春薨了,正自惶惶然中,对于探春和亲所得的好处人尽皆知,自是心甘情愿,于是三月初三远嫁启程,过长江转海道。      探春的远嫁给荣国府带来了最后一抹荣光,但是这份荣光并没有持续长久,同年五月薛蟠案发,连同采买亏空等罪,率先入狱,判以秋后问斩。同年十一月王子腾以祖上亏空,任上贪污,并收受贿赂任意为下属门人谋官等罪名问斩抄家。      来年三月,史家抄家,两府一同落网。同年八月,宁国府以无数罪名抄家,数日后荣国府以祖上亏空、任上贪污、包揽诉讼、重利盘剥、官官相护、杀人夺财、藏匿犯官财物等等数十个罪名抄家,一干人等罪名各异,死的死,流放的流放,□□的□□,发卖的发卖,赫赫扬扬的百年望族,如林如海所愿,就此冰消瓦解。      后来,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烧了宁荣街,这场火整整烧了三天三夜,最终被一场大雪压灭,厚地高天,白茫茫一片真干净,谁也想不到这里曾经藏污纳垢。      林如海一口怨气终解,大笑间突然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正文 第002章:   阳春三月,草长莺飞,正是江南春光烂漫好时节,然而一点微雨敲打着窗棂,却隐隐带着金石之音,让人感到胆战心惊。      林如海满眼惊骇地跌坐在窗下,看着窗外的雨帘,一言不发。      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回到过去,回到自己二十三岁那年,此时他刚刚丧母,未满百日。      他这二十三年的人生让人羡慕,也让人唏嘘,身为列侯独子,居住京城,出身清贵,三岁识字,五岁能文,七岁成诗,十四岁中了秀才,第二年祖母仙逝,作为唯一的孙子他必须守孝三年,错过了十六岁的秋闱,一直到十九岁方参加秋闱,高中解元,次年春闱时,父亲重病,却为了他强撑着不肯咽气,他不负众望,高中会元,但在殿试前夕扶灵回乡。      到如今他仍然记得京城中许多人对自己叹息不已,以他的才华完全可以高中一甲,若真能高中可谓是风光无限,毕竟他才二十岁,但因父丧回乡,只能错过。      他在十九岁的春天迎娶了贾敏,夫妻甚是恩爱,纵是二十岁开始守孝,至今三年,亦未曾影响半分。去年年底一家上下为他打点行囊,打算让他早些进京会友,并参加来年的殿试,父亲去世后,他们家便居住在苏州。岂料在启程之时,母亲忽患重病,他便搁下前程,在家中侍汤奉药,终是不能挽回,母亲在年初还是一病去了。      这一回,他又要守孝三年,下一次参加殿试得等到二十六岁了。      静坐半日,林如海脸上浮现一抹笑容,苍天有眼,让他重新来过,让他有机会挽回曾经的过错,他需要做的事情太多,首先便是要想方设法地疼爱女儿,保护儿子,同时也要好好调理自己夫妇二人的身体,在一双儿女嫁娶之前绝不能早早亡故,留下儿女无依无靠。      他最对不起的人就是黛玉,因为自己的自负,导致她早早去世,这一辈子自己一定要好好地将她抚养长大,看着她嫁人生子,绝不会送她去荣国府。      不过,想要见到女儿,他至少得等十二年。      外面丫头通报说贾敏来了,林如海顿时清醒,帘卷春风,果然见到贾敏袅袅婷婷地走近,浑身缟素,更增风致,在她身后还跟了几个穿着月白背心系着白绫裙子的丫头。      林如海起身上前,扶着她一同坐下,这段时间忙着林老太太的丧事,夫妻两个都是脚不沾地,贾敏眼底依旧带着一丝倦色,遂关切地道:“母亲去了,家里大小事务都得让你费心,瞧你累得很,不好好歇着,过来做什么?”      贾敏心中一暖,笑道:“何尝累着了?再说,现今下着雨,也歇息不好。今儿来,把老太太留给老爷的两个丫头送来,老太太原说了,暂且放在老爷书房里使唤。”      说到这里,贾敏心中暖意过后,只觉得十分酸涩,她进门至今快五年了,偏生没有生下一儿半女,和她差不多年纪的手帕交们孩子都已经启蒙了,不但她急得不行,就是林老太太也急了,临终前对此念念不忘,留下这么两个丫头,指明了过几年若她无子便给林如海。      林如海在成婚前已有两个屋里服侍的丫头,婚后她又给自己的一个陪嫁丫头开了脸儿放在屋里,她们虽没什么正经名分,到底明堂正道地摆在那里,再加上这两个,可就是五个了,到那时,少不得有一二个得给姨娘的名分。林家虽有规矩,在她三十岁之前无子,方能停了偏房的汤药,然而成婚至今已守孝三年,再守三年,就是她想早些生子也没法子。      两个丫头,一名春兰,一名秋菊,皆是十六七岁年纪,生得十分标致,妩媚非常,听了贾敏的话,两人喜不自禁地上来磕头,只盼着等到林如海出孝将自己收房。      林如海闻言一怔,过了多年,他还是认出了这两个姨娘年轻时的容貌,他记得这两个丫头在书房里伺候了几年,自己出孝后,皆收了房,又过几年,到了三十岁贾敏没有得子,故停了几个姬妾的药,岂料仍然一无所得,在自己绝望之际,也就是自己三十五岁那一年,贾敏忽有身孕,生下了黛玉,次年又生一子,可惜三岁便夭折了。      他虽然有些遗憾,但是并没有怨过妻子贾敏,毕竟他们成亲不久,先后父丧母亡守孝共计六年,后来进京赶考做官又蹉跎了一二年光阴,夫妻二人合房不过数年。      当世虽将无子之责怨在女子身上,但是他隐隐约约觉得非贾敏之过,他年上三十无子以后,又纳了几房妾,加上之前的几个屋里人,统共七八个,却无一人生儿育女,别说自己,就是贾敏自己也倍受外人嘲讽,每每出门应酬交际,总会受到许多闲言碎语,整天请医问药,连带姬妾们个个进补,恨不得立时就有姬妾怀孕,因此林如海清楚得很,从来不认为贾敏使了手段,而且贾敏故去数年,自己正值壮年,也有新妾,亦未得子,因而仅有黛玉一女。      他自知命不久长后,本家又无香火,五服内无人可过继,故将爱女托付于岳母府上,并且托了几位世交故友照应,只是没料到结果让他后悔莫及。      瞬息之间,林如海心中前前后后已经想到了许多事,一想到黛玉的结局,他便觉得对不起这个女儿,望着两个丫头含羞带怯的神情,他目光微沉,淡淡地开口道:“老太太才没了没一百日,留这么些丫头做什么?没的传出去倒成了我的不是。”      贾敏闻言,脸色微微一变,忙问道:“老爷,可是外头有人说老爷什么了?”      她原非寻常女子,心念一转,便明白了林如海的意思。也是,正守着母孝,偏书房里放了两个花枝招展的标致丫头,守孝期间禁房事,又这么两个丫头再,凭谁都知道其中的缘故,哪怕林如海并未做这些事,名声上也有妨碍。      春兰和秋菊听了林如海和贾敏的话,面上一阵苍白,十分惶恐。      林如海道:“虽无人说,然林家非寻常人家,竟是谨慎些方好。”      贾敏忙问道:“不知道老爷意欲如何?”春兰和秋菊都是林老太太留给林如海的丫头,她虽是当家主母,纵然满腹酸涩,却也不能随意处置。      林如海看向她的目光十分温柔,如同承载着千古灵气的江南春水,笑道:“家里的事情都是你做主,不必问我,不过今天你既然问了,这回就由我处置。母亲去了,我不能进京参加殿试,但学无止境,须得在家守制读书,书房里放两个丫头成什么样子?念在她们服侍了母亲一场,过了百日就放出去罢,家里的几个管事也到了年纪,倒也匹配。”      话音一落,春兰秋菊顿时大惊失色,作为林家的家生子,服侍过老太太,她们都知道老太太对贾敏十分满意,不然不会在贾敏一进门就将管家的事情交给她,但她们并不畏惧贾敏,没有为林家生儿育女,她就挺不直腰杆子,但是林如海不同,林如海是一家之主,即便他不管内务,说话的分量也举足轻重,他一开口,贾敏势必依从,只怕还求之不得。      贾敏亦有些犹豫,道:“老爷,她们毕竟是老太太指明留下的丫头。”      林如海不以为然地笑道:“你不用担心,打发她们出去也是老太太的恩泽,她们都还没到放出去的年纪,如今既不会误了花期,你再施恩送一份嫁妆,足矣。”      他并不好色,且贾敏更是出挑,别说那些丫头了,就是千金小姐,也甚少有人能比得上她,为了能生养孩子,她经常寻医问药,生生坏了身子早逝,自己还有什么不足?他前世虽有几房姬妾,却都是为了生子,既然知道她们跟了自己一生都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何苦再耽误了她们,倒不如只守着贾敏,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等待一双儿女的降生。      如此一来,在名声上也好听些,其实他一直都知道外面诋毁他的闲话,说他有一屋子姬妾却绝了户,若说贾敏未能生子,也许只是她的缘故,但是偏偏那么多的姬妾都没能生出一个来,外人自然而然都知道是自己的毛病,只是不敢明说而已。      因此林如海又道:“你我守孝三年,竟是清静些好,屋里那几个丫头也都打发出去,比着春兰秋菊两人的嫁妆再加厚三分。”      他还是一缕幽魂时,见惯了太多尔虞我诈,现在他不相信那些曾经以为老实本分的姬妾,他开始怀疑儿子的死是不是有人动了手脚,他记得儿子生下来身子骨虽比寻常人差些,但比黛玉却强了不少,偏偏黛玉养活了,儿子却夭折了。      贾敏为了生子,吃了很多药,是药三分毒,她身体一年不如一年,生下一双儿女后几乎垮了,少不得有姬妾动了心思,儿子夭折之后,贾敏不能再生,那么她们的机会就来了,只要生下儿子,虽不能取代贾敏的位置,但是家业却都是传给儿子,即使是庶子不能承继宗祧,却能继承林家百年家业,年五十无嫡子,立庶为长,更何况庶子也能记在嫡母名下。家里姬妾有几个是家生子,父母娘家在底下都有根基,想动手实在是太容易了。    正文 第003章:   作为妻子,听到丈夫把姬妾丫头打发出去,贾敏自然欢喜,但是顾虑到名声体面,她不免有些踌躇,何况她们五人中除了自己的陪嫁丫头外,其余的都是林家的家生子,其家人在底下盘根错节,春兰更是大管家之女,总要给几分颜面。      那几个丫头原跟在贾敏身边一同过来,听了林如海的意思,忙跪地磕头哀求。      林如海打定了主意,虽然她们此时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但是自己既然怀疑到了妻妾之争,就必须防患于未然,对贾敏道:“按着我的说法,由你做主,选几个有能为的管事,给她们配一门亲事,送一笔嫁妆,她们既不肯,放出去令其父母自配罢。”      读书人本就重嫡轻庶,何况自己也只有贾敏生的一双儿女,自然不在意从前的姬妾。      家里有父亲的几位老姨娘,膝下没儿没女,还不是独守空房,过得冷冷凄凄,前世自己的几房姬妾怕还不如她们,自己死后,便被贾琏一一遣散了。      说来也奇了,林家哪一代都是姬妾成群,多则十几个,少则七八个,偏生代代只得一个儿子,而且还是嫡出,自己能得黛玉和她兄弟两个,已是百年难得的福分,就算自己后来只剩黛玉一个女儿,他也从不怀疑贾敏,外头不少人都说贾敏使了手段,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祖上代代如此,压根没有庶子女,若说贾敏恶毒,岂不是说林家几代主母皆是如此?      贾敏见他语气毋庸置疑,连忙答应下来,心中只觉得痛快,林如海洁身自好她求之不得,纵然自小生长于国公府,见惯了三妻四妾。      几个丫头虽然不愿意,但看到林如海面容冷漠,只得退了出去。      林如海拉着贾敏的手,柔声道:“如今父母都去了,家里只剩你我二人,咱们一心一意地过日子,日后我不会纳妾,你也别张罗了。你我成亲至今五年,守孝便是三年,期间我又为了科举读书,眼下又要守孝三年,没有儿女怨不得你,你不必自责,再说,这些都是命中注定的事儿,咱们趁着这三年好好地调理身子,还怕没有儿女缘?”      贾敏激动不已,想起这几年受到的风言风语,顿时泪如雨下,林如海懂她的苦,知道她的难,而且又这样体贴,他说不纳妾,哪怕只有十年如此,她也觉得感动不已。      林如海感慨万千,当年父母择妻贾敏,一是借助荣国府之势,林家虽然传了几代,但到自己这一代已经没了爵位,又没有兄弟叔伯辅佐,势必要借助岳家立足朝堂,二则未尝不是因为贾家枝繁叶茂,贾敏虽是娇贵千金,却也容易生养,反观林家几代单传,没有嫡支亲族,岂料儿子夭折后,贾敏灰心丧气,亦一病不起,拖了没两年,终是去了。      拿着手帕替贾敏擦了擦眼泪,林如海又道:“快别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贾敏含泪而笑,道:“我只是感动老爷的心意,即便立刻死了,也觉得不枉此生。”      林如海忙道:“休说这等晦气话,咱们还得长长久久地厮守呢,不过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咱们家到了如今恰好是第五代,须得好生谋划一番,方不致没落。”      贾敏赞同道:“世人常说,月盈则亏,水满则溢,咱们家虽没有那等权势地位,但为日后多打算些总归没有坏处,不知老爷有什么打算?”      林如海笑道:“末大必折,尾大不掉,想必家里下人们盘根错节,让你管家理事有所为难罢?多少下人仗着老子娘的体面,或者仗着服侍长辈们,对主子们也颇有不敬,我心里有数,下人就是下人,还想爬到主子头上作威作福不成?咱们家就你我两个主子,用不着几百个下人服侍,因此外面的田庄商铺由我调查,府里的你多留些心,将那些偷奸耍滑的徇私舞弊的中饱私囊的狐假虎威的统统打发出去,只留下老实本分清白的使唤。”      重生之后,林如海下定决心整理自家,他至今都无法忘记,黛玉在荣国府孤立无援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她伸出援手,作为乳母,王嬷嬷不但没有做好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反而拿了黛玉给的钱离开了她,同丈夫儿子过自己的日子,最后只剩下雪雁一人陪着黛玉。雪雁年纪小,不懂事,压不住下人,但是难得她对黛玉一片忠心,不离不弃。      贾敏想了想,道:“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有买人的,没有卖人的,但是长此以往,养着这么些明明不需要的下人反是负累,月钱、月米、四季衣裳哪一样不花钱?咱们家四百多个下人,当差的有三百多个,好些用不着,只占个名儿拿月钱,单是这些人一个月就花了二百两不止,打发出去,哪怕一个月节省二百两,一年就是两千四百两呢!”      林如海笑道:“我正是此意,咱们家虽说家底儿厚,却也不该奢靡浪费,除了外面的庄头、掌柜和管事等人,家里留下百八十个下人。”      贾敏盘算了一下,点头道:“百八十个人绰绰有余了,咱们两个人能使唤多少人?满打满算不过一二十个。老爷,不如咱们先查着,确定打发哪些人出去,列张清单,等到老太太百日开恩放出去,免了他们的身家银子,如何?”      林如海道:“既然要打发出去,必然极多都是该罚的,哪能如此慈悲?依我说,该赏的留下重用,该罚的没收财物,打发出去,然后再免了身价银子,这样传出去外人也会说咱们家厚道。府里采买的差事得重新安排,你在府里不知道,外头一个鸡蛋一文钱,府里报价却是十文钱,更别说其他的东西,不知道那些买办捞了多少油水,咱们固然不在意几个钱,但是你想想,咱们家支出的钱竟有八成进了奴才的囊中,有多少家业够如此挥霍?”      贾敏吃惊道:“竟有此事?这起欺上瞒下的东西,当真该好生处置。老爷说得极是,就按着老爷说的办,咱们家再不济,也不能任由下头的蠹虫吃空了家业。”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四百多个下人中大半都是该罚的,竟然还有不少管事在外头作恶多端,几个管事身上有人命,也有重利盘剥的,也有倚仗林家权势包揽诉讼的,林如海和贾敏夫妻两人知道后,恨得咬牙切齿,到了林老太太丧后百日,由林如海亲自带人料理。      林如海一改往日儒雅作风,也顾不得先前只打发出去的决定,老实本分的留下并赏三个月的月钱,将那些为非作歹的下人则送进衙门,家产没收,家人发卖,剩余那些没有作践人命的下人方按着罪过轻重,有的没收家产,有的令其带着家产离去,全部没有要身价银子。      林如海大刀阔斧地处理下人,有罪之人更是送进衙门,外面的人听说了,虽觉得家丑不可外扬,林如海此举不可取,但在百姓眼中林家行事赏罚分明,实在难得。      剩下的那些下人们经此一事,愈加恭敬谨慎,免得重蹈覆辙。      贾敏将后院上下梳理一遍,趁势免了自己两家陪房的差事,重新制定了家中的规矩,又送春兰秋菊并三个通房丫头一笔嫁资,令其父母自择女婿,免得在跟前碍眼。春兰的父亲也在这一次落下马来,念在他劳苦功劳的份上,林如海只没收了他在林家中饱私囊的二三万财物,其他人情往来的二三千金并没有没收,又免了身价银子,将他们一家子放了出去。      除了贾敏的四家陪房,两家免了差事,两家依旧当差,林家只留了二十来户下人,府里约共百人,外面庄头、掌柜和管事只剩三四十人,人虽少了,办事却反而事半功倍。最后林如海和贾敏算了总账,没想到这一回竟足足没收了近二十万的财物!      贾敏看着账本很是不敢置信,林家一年去了家里的支出,外面的应酬和各项花费,一年能进账一万两便是极好了,不曾想这回处置下人,竟得了近二十万,这二十万的财物包括田庄、房舍、首饰、头面、商铺、古董等等,简直是五花八门。      林如海亦觉震惊,他只道荣国府下人贪婪,抄家时从赖家抄出数十万两,没想到自家的下人也是如此,不由得下定了决心,制定各项采买的规矩,一律按着市价报账,每月打发心腹调查市价,免得他们中饱私囊,林家人口众多,采买的东西数量极多,往往可以比市价略低的价格买进,因此那些买办还是能捞到一些油水,只是远远比不得从前罢了。      一切尘埃落定之后,那二十万财物中的房舍、商铺、田庄等大头林如海并没有充入公中,而是放在贾敏名下,派心腹打理,每年的进项和余下头面器具等折变了四万两银子加上没收的三万两银子一样,用来购置田庄商铺等,指明了留给女儿做嫁妆。      儿子穷养,女儿娇养,若是子孙上进,留钱何用?林如海希望儿子读书上进,而非依靠继承祖上家产,但是作为女儿,拥有丰厚的嫁妆在夫家更有底气,再者他对黛玉心怀愧疚,故此更偏爱黛玉,他还打算把家中两座物产丰富的山岭给黛玉一座,将来她出嫁以后,吃的山珍野味、穿的绸绢皮棉、烧的木柴香炭等统统从山上出,不花费夫家一文半个。      贾敏知道后啼笑皆非,心里却是感动非常,盼着等林如海出孝以后,自己早日得子得女,只是对林如海如此钟爱女儿不免生出几分诧异。    正文 第004章: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六月时节,骄阳似火,唯有一池荷花开得正好,水色如碧,荷叶如盘,粉蝶绕着初绽的白莲蹁跹不去,白鲢红鲤在叶底水中嬉戏不休。      林如海倚着栏杆,随手撒了些鱼食儿,引得湖中之鱼争相哄抢。      他穿着藕荷色纱衫,束着白玉带,底下露出雪白一点裤脚,一头乌压压的黑发披散下来,宛如泼墨一般,更衬得面如傅粉,唇若涂朱,池中香荷亦不及其鲜润,贾敏过来时看在眼里,只觉得心头无限欢喜,眉梢眼角尽是心满意足。      她以为自己之前的日子已经足够好了,夫妻恩爱,婆婆不是尖酸刻薄苛待儿媳的人,底下也不敢对她阳奉阴违,没想到她还能更进一步,过上自己梦寐以求的生活,没有姨娘,没有通房丫头,只有丈夫和妻子,就算日后出门应酬别人讥讽自己善妒,自己也不会在意,毕竟好日子是她自己的,她才不会因为别人的闲言碎语就去弄一屋子姬妾丫头。      可巧贾敏今日也穿了一件藕荷色的纱衫,系着白绫裙子,银簪绾髻,同林如海站在一起,男俊女俏,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      贾敏的贴身丫头晴空和雨蝶送上缠丝白玛瑙盘子盛着的冰镇荔枝,笑盈盈地互视一眼,林如海打发了春兰秋菊她们几个,可见十分看重贾敏,她们自然为贾敏感到欢喜,备受丈夫敬重疼惜的当家主母,日子和那些只同丈夫相敬如宾的太太们有着天壤之别,自从那些丫头出去以后,下人们看在眼里,作为贾敏的丫头在府里的地位顿时水涨船高。      林如海放下鱼食,洗了洗手,携着贾敏坐到花阴下的藤椅上,方拈起一枚荔枝剥了皮递给贾敏,道:“荔枝虽好,性却热,吃几个便罢了,千万别多吃。”      为了多活几年,看着一双儿女平安嫁娶,他如今十分注重养生之道,于子嗣上他是听天由命了,也不让贾敏吃那些利于生子的偏方之药,还请了一位精于调理的当地名医时常诊脉,不过数月而已,夫妻二人已是精神抖擞,气色好得不得了。      贾敏温柔一笑,点了点头。      吃过荔枝,漱了口,贾敏忽然想起来意,对林如海道:“昨儿我接到了娘家的书信。”      对荣国府的恨意在林如海心里虽已渐渐平息,但此生绝不会把黛玉再托付给他们,也不想同前世一样来往,他面上不露丝毫异色,问道:“信中说了什么?”      贾敏道:“年初不是往我娘家报了丧?这不,来信道恼的。”      彼时千里迢迢,通信十分不便,几年不通音信的好多着呢,他们家非寻常之家,故通信便宜些,饶是如此,一年通一回信已是极好了,不过她出阁至今五年,起先林家也居住京城,时常来往,倒无甚遗憾,如今林公去后,一家远离京城,方觉得通信不便。      林如海沉吟片刻,问道:“岳父家中可还好?怎么也没见二内兄回乡考试?”      没记错的话,如今贾代善犹在,今年九月便要去世了,贾赦因早年捐了官,倒有官职在身,原配李夫人去世不足一年,贾政没有贾代善的临终奏本,仍是白身,他本道贾政端正厚道,有祖上遗风,非轻薄膏粱,故一直与之交好,岂料自己飘荡在荣国府多年才看清他之为人,但凡他这个亲舅舅略照应黛玉一些,黛玉也不至于惨死。      贾政,他真是看错了人,世态炎凉,古人诚不欺我。      当年,自己去世后贾琏带着自家的家产进京,除去各自私昧的,其余之物浩浩荡荡地入库,作为一家之主的贾政不可能一点儿风声不知,偏生没一个人替黛玉主持公道,下人们言三语四,导致黛玉即使知道自己家有遗产,也只能自哀自叹,说一草一纸都是荣国府供应。      因此林如海故意提起贾政,果然看到贾敏脸色微微一红,道:“二哥如何能同老爷相提并论?老爷年纪轻轻便是贡生,二哥比老爷还大几岁,连秀才都没中,早几年倒也有心思苦读诗书,如今却不肯回乡考试了,说是在家教导珠儿读书,盼着珠儿将来高中。”      贾敏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都说十年寒窗苦,多少学子考到白发苍苍也不会放弃,那些还是穷人呢,倒也没什么可说的,若是穷人如此反不可取了。然咱们这样人家原供应得起,不曾想二哥不到三十岁就没了斗志,难道竟要依靠祖荫不成?可是就算依靠祖荫,家里的爵位将来也是大哥哥的。”娘家门第高贵是好,但兄弟争气更要紧,倘若自己的两位哥哥都有本事,自己在夫家不是更有底气?还能在官场上和丈夫相辅相成。      贾赦被过世的祖母宠溺得只知走马观花,风流浪荡,贾政却又息了读书上进之心,本身也没有多少才干,娘家哥哥不争气,贾敏委实有些失落,脸上难免流露出几分来。      林如海安慰道:“别担心,二内兄既不从科举出身,想来岳父另有安排。”      贾代善是个精明人物,似乎想改换门庭,让子孙弃武从文,女儿贾敏嫁给自己,自己家乃是钟鼎翰墨之族,自己也有了功名,贾赦之妻亦是书香门第,贾政娶妻王子腾之妹,又联络了四大家族的情分,平常督导贾政读书上进,令其从科第出身。      贾敏却道:“父亲的心思我猜得八、九不离十,无非是将来大哥哥袭爵,给二哥捐个官儿做。虽说咱们这样的人家捐官容易,但是终究比不得名正言顺从科举考上来的。”      林如海眼里闪过一丝激赏之色,可不就是贾代善临终奏本,给贾政谋了主事之衔,话说贾家的男人没什么本事,女儿却个个出色,不管是如今的贾敏,还是日后的元春、迎春、探春和惜春,论及才气品格,比之贾赦贾政并贾珍贾琏贾珠贾宝玉贾环等人都远胜十倍。      念及于此,林如海忽然想起贾琏,他自然不喜欢贾琏的为人品行,但是却感激他做主让雪雁送黛玉的灵柩回乡,倘若没有他,只怕黛玉死后都不得安息,何况他现在只是个三岁孩童,懵懂无知,若是好生教养,绝不会和前世一样好色贪财,平庸无能,明明贾琏长得好,资质不差,手段也圆滑,偏偏放在贾母和王夫人跟前养活,竟然连贾珠的一零儿都不如。      贾琏之母李夫人去世得早,贾赦娶的填房身份又太低,他自己贪杯好色,万事不管,故贾琏自小便没住在东院。      贾琏落得那样下场,想一想也怨不得谁,哪有做父母的不疼自己的儿子却疼侄子去?对贾宝玉贾母都没有如何教养,溺爱得天天不去上学,如何会留意贾琏的学业,而王夫人有自己的儿女,又只是婶娘,自然不会管贾琏如何。      贾家对黛玉的所作所为几乎都是二房做主,林如海十分憎恨,乐意给二房添堵,扶持大房一脉,贾赦偏安一隅,和黛玉很难见面,虽没照应黛玉,却也没对不起黛玉,自己想方设法地让贾琏比贾珠更出色,免得他将来帮衬二房管事跑腿还沾沾自喜。      婚乃两姓之好,妻族子孙长进是好事,他可不想让荣国府抄家灭族之祸殃及林家。      林如海问起荣国府的孩子,贾敏只道他羡慕自己两个哥哥都有儿子,心里一酸,没有多想便开口道:“母亲信中说,二哥家的珠儿三岁启蒙,如今不过五岁,已经认得几千个字了,元春生在大年初一,今年一岁了,可巧和祖父同一天,竟也伶俐得很,父亲甚是疼爱。”      林如海问道:“怎么没提大内兄家的哥儿?”      贾敏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道:“老爷不说,我还没留心呢,算算年纪琏儿今年三岁,也该启蒙了,偏大嫂去年没了,只剩他一个孩子,大哥哥房里没有主母照应,必然养在母亲跟前,怎么母亲信中竟不曾提起,反倒对二哥房里的两个孩子赞不绝口?”      贾敏越想越觉得不对,母亲是不是太漠视大哥哥一房了?      大哥哥再不济也是荣国府名正言顺的长子,琏儿是继承宗祧的长子嫡孙,身份远比贾珠贵重,不能因为大哥哥无能便瞧低了琏儿。      大哥的婚事是父亲亲自请了官媒登门求娶的,大嫂出身书香门第,父兄双翰林,根基清贵,家风清正,她本人文采风流,深明礼义,自她进门后自己与她十分交好,不过因为大嫂多年未能生子一直郁郁寡欢,反是后进门的二嫂王氏先生了贾珠,因而母亲更喜欢二哥一家,大嫂在一年后生下贾琏,却又日益虚弱,不足三十便即亡故。      自己进门多年无子,难免有些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慨,幸而林如海不同于大哥哥一房又一房的小老婆纳进门,如今又打发了那些丫头。      林如海道:“不如去信问问大内兄,若是有什么为难的,咱们做姑父姑妈的好帮衬一二。”      贾敏却是面色踌躇,她素知大哥哥脾性,性格风流,不喜读书上进,故不得林如海喜欢,不如二哥同林如海的交情好,如今林如海忽有此语,她觉得有些奇怪。      林如海笑道:“大内兄身为长子却不思上进,故觉有些不妥,如今经历的事情多了,反看得更清楚了,大内兄也不是不学无术,虽然性情浪荡些,但是没给家里惹过大祸,听说大内兄于鉴赏古玩书画一道极有天赋,相见之时还想讨教讨教。”      贾敏见林如海不似往年那样看待贾赦,眼里顿时闪过一丝喜色,忙道:“老爷过誉了,大哥哥这份眼力只比寻常人强些,却比不得老爷。”    正文 第005章:   林如海却是微微一笑,道:“此言差矣,我终究比不得大内兄独精此道。”他自幼所学极多,礼乐射御书数,无不精通,鉴赏古玩书画只是小道,生于列侯之家,翰墨之族,对此几乎是不学而精,即便是贾敏自己,也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贾敏摇了摇头,道:“老爷这么说,越发臊得我不知如何是好了。大哥哥怎么样,我比老爷还清楚明白呢,长在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懂这个有什么用?读书明理、治国辅民,这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应该学的。”      贾敏随着兄长们取名,这在当世极为罕见,自幼虽被父母娇养,却胜兄长十倍,原就不大喜欢两位兄长的为人处世,奈何偏生不是男儿身,不能一展所长。      林如海听了,忽然问道:“莫不是这些大内兄都未曾习学?”      贾敏不觉叹息一声,林如海待她如此之好,她自然不会瞒他什么,遂说起往事来,道:“说起来真是一言难尽。娘家老太爷和老太太原是寒门出身,老太爷立下汗马功劳被封为国公,自此平步青云,老太太却并不识字,偏生大哥哥养在老太太跟前,难免溺爱了些,任由大哥哥胡闹,竟没能打小儿好生教导,父亲那时随着老太爷征战沙场,好容易等回了京城得了闲儿,大哥哥已经大了,越发不喜欢读书,唯知斗鸡走狗,花天酒地,姬妾成群,反而是二哥书读得好,诗词做得也好,故此父亲偏疼二哥,对大哥哥甚是不满。”      林如海眉峰一动,道:“原来竟有这样的缘故。”      他在荣国府飘荡多年,知道贾赦极不得贾母之意,贾赦自己对贾母偏心二房也甚是不满,过节之时特意说了一个偏心的笑话,其意昭然。      他原本十分不解,如今便有些了然了。      不过,贾赦自己不争气,二房却出了一个贵妃,又有一个凤凰儿似的贾宝玉,聪明绝顶,粉妆玉琢,人人都说他有大造化,贾政名声比贾赦好,又自小长于贾母膝下,贾母偏心是顺理成章的一件事,但凡贾赦自己长进些,也不致于此。      妻贤夫祸少,子孝父心宽,果然是至理名言。      倘若贾家长辈用心教导子孙,整治家风,何以到了子孙不肖的地步,可惜贾家上下唯知安乐,不知忧患,放任族中为非作歹,贾代善虽有见识,为子孙谋划,偏又要死了,如果说贾家是一株擎天大树,那么贾代善死后,便从根底腐烂,逐渐枯萎,再无生机。      林如海仅是外人,没有对贾家发号施令的资格,便是规劝,又有谁能听得进去?贾母是岳母,贾赦和贾政乃是内兄,他作为女婿,若行此事,只怕反被人笑死。何况他本就对贾家心怀怨恨,不对他们落井下石已经是他慈悲了,他之所记得贾琏,并在贾敏跟前提起他,也只是因为他曾经的一点良心,让黛玉得以入土为安,扶他长进,更能加深与二房的嫌隙。      若贾琏明理懂事,前途似锦,还会对二房俯首帖耳吗?      贾家错待黛玉是林如海的心结,直到看着贾家覆灭才得以解脱,即使今生贾家尚未对黛玉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情,但林如海依旧难以原谅他们,也必须防患于未然。      他执笔写了一封书信给贾琏的外祖父,即翰林院掌院学士李恂,恰是林如海当年会试的座师,兼之李恂和林公交好,两家颇有交情,林如海和贾敏的婚事,其中也因为李老太太牵线,贾敏和李夫人极好,李老太太对贾敏另眼相看,何况贾敏本就是冰雪聪明的女子。      李家门第确实清贵,如今的声势也是蒸蒸日上,可惜在两年以后李恂之子,贾琏之舅李赫被好友背叛,构陷于朝,彼时李恂上了年纪,气得一病下世,李家随之破败,只能远离京城,回到金陵原籍,这也是贾琏一生都不知道外祖父家,没有和外祖父家来往的缘故。      林如海知晓后事,故书信中除了给李恂请安之外,隐秘地告知李恂关于李赫好友顾明所做的一些事情,又劝谏李恂给李赫谋个外放的职缺,远离京城是非。      与此同时,贾敏也给娘家写了数封书信,既有问候父母的,亦有询问兄长的,尤其是给贾赦的书信,贾琏降生时她尚在京城,那时林如海高中会元,故待他比对旁人疼爱些,问得十分细致,可巧家中预备给娘家和各家的中秋节礼,遂打发人一并送进京城。      林家距离京城千里,不过京城中荣国府和各家世交的三节两寿她和林如海从未断过,贾敏心里更是憋着一股气,送礼应酬十分用心,让人挑不出半点不是。      聪敏如她,早已察觉到了外人对待自家逐渐疏远的态度。自从林公仙逝后,和林家来往的人少了一多半儿。俗话说人走茶凉,林公既去,林家在朝中便无任何官职,林如海身上有功名,却未出仕,即使母舅家和岳家在京城中位高权重,毕竟不姓林,世人多是捧高踩低的性子,林家空有列侯之家书香之族的名头,在江南一带的地位一落千丈。      林如海看过礼单后自然也明白,前世直到他高中探花入朝为官,处境略有改善,就任江南盐课御史后,手握重权,林家方重复荣光,不料最终后继无人,林家自此湮灭。      贾敏在林如海心中无人可以取代,便是因为他们夫妇二人曾经同富贵、共患难。林家势衰时她没有怨天尤人,而是极力周旋于林家的亲友中,在人前能屈能伸;林如海高升后她也没有仗势欺人,甚至因为贾代善去世后荣国府主事者对林家的冷眼而与之渐行渐远,并没有亲娘家远夫家,贾母最疼爱的贾宝玉在她眼里不过只得了顽劣不堪的评价。      却说书信和礼物送到京城时,已经进了八月。      荣国府诸人因贾代善近日身上大不自在,故接到贾敏的书信均不以为意,而贾赦虽感激妹妹记挂着儿子,但是他本性昏聩,素来不操心这些事,上头又没有妻子时时刻刻劝谏,便只以吃酒听曲观舞为乐,将书信掷于一旁置之不理。      反倒是李恂看完林如海的书信后悚然一惊,说起来顾明亦是他的门生,十分精明强干,他格外倚重,若他当真做了林如海说的这些事,将李赫当做替罪羔羊,他绝对不能容忍。      他不是听风就是雨的性子,先命妻子给林家回一份厚厚的节礼,然后悄悄打发心腹下人去打探李赫和顾明的事情,大概因为李恂父子重视自己的缘故,顾明做事并不是特别谨慎,试想,谁会怀疑自己最信任的人?因此月余后,果然让李恂查到了不少蛛丝马迹。      李恂一颗心登时如坠冰窟,当即叫来了李赫。      林如海所说的并非无的放矢,如今更是证据确凿。      李赫不敢置信地道:“顾明怎么能做这样的事情?我可是把他当成手足一般的兄弟。”      李恂苦笑道:“若不是如海隐隐听到一些儿风声觉得不大好特特来信告诉我,恐他不仅会背叛咱们,还会反咬一口,我也不知道咱们家竟养了这么一只白眼狼,竟巴结上了和咱们家不和的官员,只怕这些年他没少泄露咱们家的一些秘密。”      李赫紫涨了脸,脖颈上青筋隐隐,怒道:“狼子野心!恩将仇报!当真是小人!”      顾明出仕后,李家看重他的才华,很是帮衬了一把,若是别人,没有根基,单是候缺都不知道得等到猴年马月,哪里像他,刚刚考中进士,李家便帮他谋了个富饶之地的七品县令,三年后更升到了京城,为六品长安县县令,如今已经是从五品员外郎了。      但李赫毕竟是三十岁的人了,经历世事,官至四品,自有城府,发怒过后片刻便平静下来,问道:“父亲有什么打算?儿子惟命是从。”      李恂叹道:“顾明此人不可交,但骤然疏远必然让他心生警觉,俗话说,宁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依我看,不妨采用如海的建议,出京外放,自然而然就远着他了,等你离开京城以后,我再解决他。”自己只有李赫这么一个独子,顾明竟然和自己家的敌人联手打算除掉他,就算自己是个儒雅温和处处与人为善的文人,也忍不住火冒三丈。      李赫沉声应是。      李恂感慨道:“如海倒是个好的,可以深交,可惜他时运不济,几次三番该当考试之时丧亲,若非林公和林老夫人过世,只怕他如今比你强呢。”      李赫道:“如海的才学品格我素来钦佩,记得父亲当初夸他有状元之才、探花之风呢,难得他远在江南还惦记着咱们。”他虽是金榜高中,又进了翰林院为庶吉士,时常在御前行走,但是曾经和比他小六七岁的林如海相交多年,对林如海的才学向来自叹不如。      李恂叹道:“如海的夫人和你妹子极好,他们都还记挂着你外甥,请我们多照应些,可惜你妹妹没福,竟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提起自己的妹妹,李赫难掩怒火,为妹妹感到愤愤不平,道:“的确是妹妹没福,原先瞧着贾恩侯俊俏风流,谁承想竟是个不成器的,不务正业,无知昏聩,贪淫好色,反叫妹妹受气,若不是荣国公在圣人跟前的体面,我早打上他们的门了!”      李恂道:“如今说这话已是迟了,可怜你妹妹年纪轻轻就扔下了琏儿。如海在信中安慰我说,素闻荣国府府上与别家不同,极溺爱子孙,势必不会怠慢琏儿,你怎么看?”      李赫心中一动,忙道:“他说的是反话罢?莫不是想让我们看着琏儿?”      李恂点头道:“我也如此觉得。恩侯这样的人如何能教导好琏儿?荣国公近日不大好,谁能好好照料你外甥?若你妹妹在世倒也罢了,如今偏生不在了,恩侯其身不正,难免教坏了琏儿,明儿我打发人去接琏儿过来住几日。”      话音未落,忽听有人来报,道:“姑太太府上发了讣文,说是荣国公去了。”    正文 第006章:   贾代善死了?      李恂和李赫父子两人面面相觑,难得沉默下来,五十知天命,李恂也是年逾五十的人了,只比贾代善小几岁而已。      李赫慨叹一声,道:“荣国公早年征战沙场,受伤无数,落下了不少病根儿,想是如今发了积年沉痼,故此一病不起,竟这样早就没了。”他看似说明贾代善之死的来龙去脉,实则是安慰父亲,虽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但没有贾代善的那些伤病。      过了良久,李恂方才向李赫开口道:“既是荣国公没了,咱们两家是姻亲,该走一趟,交代你媳妇一声,过去时,仔细打听打听琏儿在荣国府里如何,吃住上下人可用心?功课上可有人启蒙?平常可有人教导?若一切安好倒罢了,若是不好,告诉我一声,咱们虽不能将琏儿放在跟前教养,却能时常接过来小住,总不能让他学得恩侯一身习气。”      李赫点头答应,如此交代了妻子钟氏一番。      李家门风十分清正,且人口少,龌龊事不多见,钟氏进门时,与小姑也是极交好的,只可惜她生前不得意,得子后又去世了,闻得丈夫此语,忙问缘故。      李赫恐她不知世事,误了外面大事,遂细细与她讲了一遍。      钟氏勃然大怒,道:“怪道顾太太来咱们家做客,时常询问老爷平常做什么,老太爷平常做什么,我心里嘀咕着爷们的事儿哪是咱们该问的,不曾透露什么,不曾想顾大人竟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今儿既知道了,我就有主意了,老爷只管放心。至于琏儿,我亦会好生打探一番,少不得以老太太思念姑太太的名儿接他来小住几日。”      贾史王薛四大家族在金陵堪称一流,在京城里荣国府亦是如此,因为荣国府只比皇家、宗室并诸王府略次一等,荣国公贾代善又深得圣人看重,故此丧事办得极其热闹,最令李恂和李赫父子吃惊的却是当天圣人的恩赏,并准了贾代善临终奏本,赏了贾政一个主事之衔。      李赫轻笑一声,声音中带着几分嘲讽:“看来荣国公对如今的政老爷实在是好得很。”作为进士出身的读书人,自然瞧不起考试几次落榜最终不愿继续只拿恩荫的贾政。      不到三十岁考不中科举原本算不得什么,世家子弟鲜少有人靠功名出身,偏生贾政在京城中十分有名,贾代善夫妇钟爱次子,常在人前赞叹这个儿子明理懂事,要让他靠科举出身,岂料秀才都没考上,如今还是靠祖荫,很是让人嘲讽了一番,年轻时贾政是个诗酒放诞的人物,如今却是迂腐之极,连李赫都看不上,何况别人。      主事之衔乃是从六品的官职,一个没有参加科举的人,依靠父荫,一跃成为从六品官员,怎能不让人艳羡妒忌,贾赦虽也捐了官,可那是虚衔,哪里比得上主事这个实职,他自己又不争气,还不知道出孝后国公这个爵位到他身上得降几等。      贾母一面命人给贾敏送信,一面命贾赦、贾政用心操办丧事,极尽哀荣,之所以不等贾敏回来再办,乃因双方隔着千里之遥,不但通信不便,来往亦极不便,当世多是如此。      贾琏身为长子长孙,皆由奶娘抱着出来进去,虽因长得粉妆玉琢很得大家称赞,但众人夸赞最多的却是谈吐有致、进退有度的贾珠,钟氏冷眼旁观,暗暗叹息不已,若小姑子尚在的话何以如此,遂命心腹婆子丫头常与荣国府的下人拉家常,打听府中诸事,歇息之时,又特地去看贾琏,她是贾琏嫡亲的舅妈,旁人认为此举理所应当,倒不如何在意。      贾琏倒是聪明机变,竟还记得钟氏,坐在钟氏怀里一个劲地叫舅妈,嘴甜得很。      贾李两家因李氏去世之故来往不如从前,但是也不是没有来往,毕竟贾琏是李氏留下来的独子,就算李氏在世时,上有公婆,出了嫁的女儿不能经常回娘家。      钟氏一面含笑与人寒暄,一面问贾琏平常在家吃什么顽什么。      彼时贾母并不在,只有王氏陪着几家诰命夫人坐着说话,贾赦之妻已逝,贾政之妻王氏乃是白身,来往吊唁的多是世交,除了年轻小媳妇子,几乎都是诰命,即便贾母令王氏主事,也得贾母自己亲陪,其中自然以诸公主、郡主、王妃为要紧。      贾琏手里攥着果子,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笑嘻嘻地道:“老太太和二婶疼我得很,大哥哥和大姐姐有的,我也有。”      众人一听,不觉一笑,看向王氏时神色间也和善了几分。      钟氏逗弄他道:“你大哥哥和大姐姐三岁启蒙,如今都能读好几本书了,你今年三岁半了,有没有像你大哥哥大姐姐一样读书识字?”      贾琏天真地道:“读书识字是什么?”      钟氏脸色登时一变,众人听着也觉察出几分不对来。      王氏暗暗瞅了钟氏一眼,心里却没有半点畏惧,她只是婶娘,又不是亲娘,自己的儿女尚且照应不来,哪里会管隔房的侄子如何,况且连贾赦都不管贾琏,遂笑道:“琏儿年纪还小呢,急什么?近来国公爷身上不好,老太太忙得分身乏术,原说了过些日子再给琏儿请先生,不料国公爷偏生没了,只好再等一等罢。”      钟氏微微一笑,道:“理当如此,自然是国公爷的事情要紧。”      回来便向李赫说了在荣国府打听到的事情,道:“论理儿,不该我多嘴,只是我才知道琏儿说自己一应待遇都是随着二房一双儿女的,好好儿的长子嫡孙倒跟着二房走,我看怕还不及呢。他们家珠哥儿和元姐儿身边少说有七八个二等丫头,七八个三等小丫头,珠哥儿还有四个奶娘,四个嬷嬷,琏儿身边却只三四个二等丫头,五六个小丫头,四个嬷嬷,奶娘只有一个赵家的,姑太太从前的下人都被打发出去了。另外,珠哥儿和元姐儿各有先生,都是三岁时请的,半年前琏儿三岁时,荣国公可还好好儿的呢!”      李赫脸色沉了沉,冷冷地道:“恩侯是指望不得的,做老子的都不管儿子,别人隔着一房一辈,谁管琏儿上进不上进?纵然琏儿是国公府的长子嫡孙,可有珠哥儿珠玉在前,恩侯不争气在后,荣国公和史太君哪会在意他。”      钟氏叹了一口气,不再言语,的确不能太过苛责荣国府当家主事的人。      李恂得知后,叹道:“等荣国公出了殡,咱们接琏儿过来住些时候,我来教导他几日,等送他回去时,再修书一封给恩侯,让他去聘我们看中的先生,必要人品方正,也有真才实学,往后经常接琏儿过来,我就不信咱们家还教导不好一个三四岁的娃儿。”      商议妥当,李赫和钟氏婆媳二人都十分赞同。      贾代善停灵七七四十九天后出殡,棺木寄存在铁槛寺里,丧事告一段落,李老太太立即以思念女儿为名打发人去接贾琏。      荣国府如今忙着搬家,又忙着料理贾代善身后的梯己,顾不得贾琏,便答应了下来。      接到琏儿后,李家上下却听说贾赦如今还是住在东院里,东院连着花园子,虽不及正院轩昂壮丽,却别有一番小巧别致,而贾政却因贾母以幺儿养老之名,一家浩浩荡荡从跨院搬进了荣禧堂正院,而贾母则从荣禧堂挪了出来,搬进荣禧堂西边的大院落。      李赫嗤笑一声,道:“若是史太君依旧住在荣禧堂里,贾二老爷住在其内也算是名正言顺,如今史太君却搬了出去,让贾二老爷住进去,这算什么?”      世人多疼幺儿,大户人家如此行事的不是没有,也不算乱了长幼之分,因为几乎都是老太太住在正院,幺儿跟着住,没有说老太太搬出正院,幺儿却住在正院里的道理,既说幺儿养老,就该是老太太住在哪里,幺儿跟着住在哪里奉养老太太才是。      贾赦成婚时便住在东院,李家去过多次,修建得自然是好,毕竟荣国府当时声势正隆,财气极大,和贾政成婚时住在跨院里相比,也不算委屈了贾赦,但如今就不好说了。      李恂摇头不语,贾赦自己不争气,怪得谁来?不过荣国府如此行事,长此以往,贾琏恐怕会摆不正自己长子嫡孙的位置,须得好好教导。林如海是荣国府的女婿,荣国府行事不得章法,也得跟他说一声,遂去信一封,但并不只说此事,而是将京城中的形势告诉了他。      林如海先收到了荣国府报丧的书信,毕竟这封信在贾代善去世当日就送出了京城,而李家的书信却是在贾代善出殡以后。      接到消息时,林如海和贾敏一主外,一主内,正在接见族中旁支男女。      林如海自知嫡系子孙不盛,仅有自己一人,族中男女虽是旁支,也都出了五服,但毕竟都是姓林,有意提携他们读书,他没有资格管贾家,还管不了自家么?他想修建一家书院,延请名师,教导族中子弟,若是家境贫寒的,不但可以免去束脩入学,平常亦会贴补一二。      林氏旁支闻得此信,顿时喜出望外,忙都过来拜望,打听详细。    正文 第007章:   话到中途,突然得到荣国府送来的消息,来人风尘仆仆,腰间扎着白布,哭丧着脸,一句国公爷宾天了,顿时四座皆惊,便是正在商议的事情也只能暂且搁浅。      贾代善之死在林如海预料之中,忙命人去告知贾敏。      彼时贾敏正与诸位女眷说笑,多是说些保养、人情等琐碎之事,林家因林公已去林如海尚未出仕而导致本家地位大不如从前,但是作为本族嫡支宗妇,贾敏素来谦恭厚道,深得族中人等敬重,如今依旧是众星拱月一般。      林氏一族子孙实在不盛,旁支较之嫡系虽说子孙旺些,五代下来,不过二三十户,论其家境也都不差,家境贫寒只得两三家,不管贫富,女眷们多在贾敏跟前奉承。      贾敏同林如海情分更胜往日,即使孝中每日清汤寡水,亦是容光焕发,掩不住好气色。      月前她收到了娘家的回礼和书信,回礼和旧年不差什么,却瞧得出来并不如以往那么用心,单从绸缎花色便能瞧出几分,皆非自己所喜,远不如大嫂在时打点的礼物合心意,去年年礼亦是,书信中字里行间与旧年林公在世时大相径庭,大哥哥更是连书信都没有回,虽有林如海十分安慰,到底心里不自在,此时乍然听说父亲去世,忍不住花容失色,泪流满面。      众人见状,忙上前解劝,好容易方止,而后纷纷告辞。      外面男客也都不敢多加打扰,幸而他们已得了林如海的准信,只需回去静候佳音。      林如海走进来安慰贾敏,命人取了素服来换上,他们本在老太太的孝中,家中上下一片缟素,孝服一应俱全,只身上多一重孝罢了。      贾敏含泪道:“一个月前得到京城里的回信,还说是好好儿的,如今怎么就没了?”      林如海递上一块手帕,叹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看开些罢。”      贾敏拭了拭泪,哽咽道:“叫我怎么看开?反倒愈担心了。瞧咱们家便晓得了,自从老太爷没了,咱们家在外头如何?老爷如今守制读书,身上还是有功名的呢,外人便如此对待咱们,人走茶凉,他们有几个顾及莫欺少年穷的道理?父亲这一去,剩下我那两个哥哥都没什么正经本事,琏儿珠儿年纪又小,也不知能否振兴家业。”      林如海深以为然,若论无能之辈,可不就是贾赦第一,贾琏随之,贾政虽没什么大本事,到底不曾做过什么坏事,贾珠天赋极佳,读书极好,奈何命运不济,英年早逝。      想到这里,林如海叹了一口气,若他是贾母,也会偏心二房,大房实在是不堪入目。      他淡淡地开口道:“岳家既然打发了人来,倒有好几个,我才叫管家带他们下去歇息一下,少时叫打头的过来,关于岳家的事务,一会子你问问罢。”      贾敏点点头,心中已有了主意,她离京已经三年多,一个月前娘家的书信里也并未一五一十地细说娘家诸事,势必要问一问来人。      可巧打头的是赖管家的儿子赖大,其母是贾母的陪房赖嬷嬷,赖大已经做到荣国府的二管家了,精明强干,将来很有继承赖管家做大总管的架势,儿子赖尚荣自打一落草就蒙上面恩典,放了出去,如今奶娘、婆子、丫头的服侍着,那时贾敏还在京城,故此清楚。      贾敏经手料理过林家的下人,知道赖家中饱私囊比之林家的大总管只怕更胜一筹,只是她是出嫁的女儿,没有在娘家指手画脚的道理,只能假装不在意,隔窗询问。      林如海坐在外间,一身素色,命人给赖大看座。      赖大连称不敢,谦让半日,方斜签着坐在杌子上,垂首回答贾敏之问。荣国府从上面的主子到下面的奴才个个自视甚高,不认为自家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且四位姑太太中贾代善和贾母最疼贾敏,因此贾敏问什么,赖大便回答什么,没有半点隐瞒。      闻得贾代善临终前上奏一本给贾政谋了个主事之衔,贾敏早有预料,倒没有流露出多少失望之色,问道:“自从大太太去后,府中如今由谁管事儿?莫不是劳动老太太罢?”      赖大道:“那年大太太好容易生了琏二爷,此后身子一直不大好,从那时起府中已有些事务交给二太太掌管了,只是大事仍由大太太管,如今大太太没了,便是二太太管着,倒不曾劳累老太太,老太太素日只管带着孙子孙女一处玩乐,自在得很。”      贾敏冷笑一声,道:“我说呢,去年回的年礼和今年中秋回的节礼怎么都和从前不一样了,原来府里的事情都由二太太管着。”对于娘家回礼的怨气倒也稍稍解了些。      赖大一声儿都不敢言语,王夫人准备回礼时,是赖管家过的手,他心里一清二楚。      从前李夫人在世时,送给贾敏的回礼必定都是上上之物,绸缎首饰俱是其时京城里的新鲜花样,古玩器具势必要雅而不俗,笔墨纸砚件件是精品,同时还回送京城里盛行的新书和新笺、新绣花样子并脂粉头油玩意儿,那真是用心到了十二分,便是贾母对此也极为满意。      如今王夫人送的东西,便是赖管家看着,也觉得差了不少,并不是东西差、数目少,若是差了贾母头一个不满意,只是和李夫人相比,王夫人识字不多,选的东西不如李夫人选的精雅,绸缎首饰虽是新的,单是颜色花样便非贾敏所喜,更别提那些笔墨纸砚新书新笺脂粉头油之类了,王夫人素日便不爱弄这些,总觉得太过轻浮妖娆,不够庄重。      贾敏也非心胸狭窄之人,得知缘由之后便不再纠结于此,又问了些侄子侄女的事情,得知贾赦对贾琏几乎是不闻不问,暗暗忧心不已。      林如海觉得她问得差不多了,便道:“赖大也累了,且先下去歇息罢。”      赖大不敢擅自离开,等到贾敏也让他去,方告罪一声,退了出来。      等他去得远了,贾敏方从里间出来,同林如海商量一番,次日赖大回京时,将她预备的年礼一并捎回京城,不必再打发人千里迢迢送过去。      因离得实太远,贾敏无法回京奔丧,算着日子贾代善已经出殡了,便只能朝着北方磕头,在家中守孝,又送了香火银子去寒山寺,叫和尚念几日经。      林如海见她精神好些了,方去办自己的事。      他并未择地修建书院,而是寻了一处旧宅子,且喜十分阔朗,其间多处不曾隔断,后院一带又有多处房舍可供人居住,便命人细细修葺整理一番,用来做书院。      林如海已与族人拟定入学的清单,族中子弟并亲戚子弟尽可在此读书,一概免费,又云族中子弟进京赶考,他不但支付路途花费,且以林家在京城的宅子供其居住,不过,在书院读书之时,每月他都会派人前来查看并考校功课,若是有人乱了风气,或是不肯上进,立即便遣回家去,免得耽误了族中其他好学之士。      展眼十月将尽,书院已经收拾齐全了,所需书籍并笔墨纸砚俱是齐备。      因林家族人不多,入学者不过二十来人,但多了亲戚,便有四十来人,长者二十,幼者六七岁,有尚未启蒙的,也有已经学了不少四书五经的,学业不一而足。      林如海考校询问一番后,略一沉吟便有了决定,分天地玄黄四班,已经熟读四书五经会做文章诗词、或是已通过院试的学子进天字号,单请举人过来教导,地字号只收已经熟读四书五经还未开始学习做文章的,也请举人教导,玄字号的学生则是收在功课上已经有些根基的,黄字号则是尚未启蒙的,请秀才教导。      这么一来,林如海须得请四位先生,族中有一位举人自告奋勇教导地字号,另外也有一位秀才愿意教导玄字号,林如海便只需请两位先生足矣。      当地不少寒门出身的举人秀才闻听此信,个个毛遂自荐,愿意过来执教,林家虽然不如从前了,但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很有势力的,林如海还有很多世交、同年、同窗等等,他们若是能依附其家,或是得林如海指点提携一二,无异于一步登天。      林如海和贾敏不胜其扰,便借口守孝,紧闭家门。      贾敏笑道:“老爷竟没有一个好人选?”      林如海烦闷地放下手里的书,叹道:“这样送上门的人,多是好高骛远之辈,想攀附着咱们家的势力,如此怎能教导好学生?”      贾敏点头称是,的确,这些人都因为林家的势力而来,心思本就不纯,自然也不能一心一意地教导学生了,忍俊不禁地道:“难道就没有一个不是奔着名利来的先生?”      林如海一愣,忽然想起一人来,忙命人备车,又叫贾敏预备拜礼,打算亲自登门邀请。      贾敏见他心急火燎地就要出门去,不由得好奇起来,忙问是谁。      林如海笑道:“若说此人,你不认得,不过我却觉得此人不错,极为淡泊名利,有名士风流,若能请得他来,乃是本家子弟之幸。”      欲知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正文 第008章:   林如海说的人乃是阊门城的甄费,字士隐者。      甄家原是乡宦之家,家里虽不甚富贵,却因甄士隐秉性恬淡,其妻封氏深明礼义,遂被阊门城推为本地望族,然在姑苏却并不起眼,林如海素日结交多是世家大族,自不认得甄士隐是何人,如今记起甄士隐,还要从林如海当年幽魂飘荡时说起。      香菱拜黛玉为师学作诗,林如海暗笑女儿小小年纪却为人师,虽说香菱是个丫头,倒比主子姑娘不差什么,温柔安静,性情娴雅,品格也是一流,难得的是天真烂漫,素无心机。      黛玉不在意香菱是薛家之妾,林如海为黛玉之父,自然也不以出身论人,反倒喜欢她能陪着黛玉稍解烦闷,免得黛玉多愁善感,不料后来香菱被薛蟠之妻夏氏百般折磨,虽然跟着宝钗,又酿成一病,但宝钗同母兄居于一院,仍免不得再被夏金桂折磨,年纪轻轻便死了。      香菱既死,黛玉狠哭了一场,数日抑郁不乐,林如海见状,也觉得此女悲惨之极,但让林如海记在心里的却是因为香菱死后不久,偶然一次飘荡于贾雨村府上,正好听到了贾雨村与其夫人的谈话,林如海方知香菱来历,又有荣国府覆灭不久,贾雨村随之获罪,从一门子出身的小官嘴里知晓贾雨村许多旧事,也知道了香菱何以落得如此下场,原来香菱竟是姑苏人氏,本姓甄,名唤英莲,乃是娇生惯养的望族千金。      林如海延请贾雨村为黛玉西席之时,亦曾打探过贾雨村为人,之所以聘他,乃是看在他做官虽有贪酷之弊,但不忘故人之恩,赠封氏绸缎银两度日,又承诺找寻其女,也是那时林如海知道甄家之事,心下颇为感慨了一番,只是没想到贾雨村后来得自己举荐,贾政出力,为了攀附贾家和王家,他竟然忘恩负义,不说救出英莲,反而胡乱断案。      对于甄士隐其人,林如海既生出几分同病相怜之意,又觉得他抛却老妻过于无情,虽说他们夫妻落得薄田朽屋无以为继的下场令人十分叹息,但封氏何辜,已失去了女儿,再失去丈夫,若是守寡倒也好些,偏是被弃,最终的命运可想而知。      林如海自从重生之后,决意改变日后的命运,请甄士隐做先生,自然是为了不让香菱落得那样下场,因为他隐隐约约觉得香菱之死仿佛是一个开端,昭示着诸女命运的悲凉。      香菱死后不久,噩耗接二连三地传来,几乎让他目不暇接,先是迎春之死,后是黛玉之夭,而后元春之薨,探春之嫁,袭人之弃,凤姐之休,湘云之寡,惜春之遁,妙玉之污,巧姐之堕,最后以李纨中年丧子,宝钗独守空房收尾。      如果一点善心可以改变香菱的命运,那么他就更有信心改变自己女儿的命运,何况甄士隐的确值得他亲自登门邀请。      林如海先打发人送了拜帖,以示郑重。      贾敏虽不知林如海心中所想,但听林如海说起甄士隐夫妇的为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好感,忙悉心备下四色礼物,送甄士隐的是笔墨纸砚新书等物,送封氏的则是绸缎宫花之类。      甄士隐收到林如海的拜帖,很是吃了一惊。阊门城较姑苏城不近,但隶属姑苏,林如海才气非凡,风采惊世,甄士隐久闻其名,曾经说过作为世家子弟,林如海年纪轻轻便有了功名,实属难得,只不知道他今日忽送拜帖乃是何意。      甄士隐满腹疑团,仍是按礼回了拜帖。      林如海收了回帖后当即前来拜会。      甄士隐听人通报,忙整了整衣裳,迎进前厅,命小童献茶,寒暄三四句话,林如海提出来意,乃道:“读书为趣,原不该以名利束之,然世人多以读书牟利,本末倒置,晚生不肯以此教导族中子弟,久闻先生之雅文,故特来请先生出山,若得先生之助,实是三生有幸。”      甄士隐闻言,不由得十分惊讶,道:“弟有何能,得兄如此赞誉?”      林如海忙笑道:“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足矣。”      甄士隐也是做过官的,只是秉性恬淡,又无子嗣,至而立之际携妻辞官返乡,不禁含笑谢罪,道:“恕狂悖之罪!兄既来请,足见心诚,原不该辞,然弟已辞官,至今多年,每日以诗书花木为伴,于八股背道而驰,恐误人子弟,实是难当此任,请兄另邀他人罢。”      甄士隐之拒在林如海预料之中,笑道:“先生恬然如斯,本不该扰之,是晚生冒昧了,先生何必如此告罪?”      甄士隐心中登时一宽,甄家只是寻常乡宦之家,为姑苏之沧海一粟,若是林如海执意,自己实难抗衡其家之势,今见他谦逊厚道,并不强求,甄士隐反生出三分好感来,道:“弟虽不能,却有一人可荐与兄,不知兄可愿意一听?”      林如海正愁无人担任天字号学子的先生,闻声忙问是谁。      甄士隐笑道:“乃是弟之同科颜静颜静之,静之兄当年中了二甲第七名,素不以功名为念,性情又太过耿直,不惯官场作风,只做了几年官便回乡执教,一心教导学子,著书立传,原在一家私塾坐馆,不料得罪了权贵,无人敢拜他为师,如今清闲在家。”      林如海心中突然一动,甄士隐原是神仙一流的人品,能得他如此举荐,必非常人,忙问道:“不知道颜先生得罪了哪位权贵?”      甄士隐轻轻一叹,道:“说来竟与弟同姓,不过弟却差之千里,乃是名列金陵第一曾经接驾过四次的甄家。”      林如海一怔,道:“原来是他家!”      甄士隐点了点头,神色黯然,道:“甄家有子,极是骄纵,闻得静之兄是辞官回乡,颇有盛名,便倚仗权势请其坐馆,奈何静之兄不从,便成了一罪,如今无书可教,难以为继,十分落魄。若兄觉不值,便当未曾听过此语罢。”      林如海莞尔一笑,昂然道:“先生此言差矣,我辈读书人,若是屈于权贵,哪里还称得上是读书人?快别玷辱了读书二字。金陵甄家固然权势滔天,我林家亦非蚍蜉,并无所惧,何况与甄家虽无甚往来,甄家却是晚生岳家的老亲,交情甚深,谅他们也不至于为这一点小事难为晚生。若颜先生当得为师之责,请又何妨?”      甄士隐大喜,道:“若是静之兄得兄赏识,远离金陵是非之地,弟心亦慰。”      林如海暗暗忖度,道:“既听先生此言,待晚生回去之后派人前去金陵详加打听,若颜先生果然如先生所言,又愿意前来,晚生当亲去延请。”      甄士隐笑道:“理当如此。”      当下命人备饭,亲自作陪,因顾及林如海之孝,未曾摆酒,直至傍晚,二人方散。      林如海回到家中,天色漆黑,贾敏过来接了他脱下的石青披风,埋怨道:“如何回来得这么晚?我已经打发三四拨人去门口等候了。”      林如海笑道:“言谈契合,便多留了一会子。”      贾敏问道:“可应承了老爷所请?”      林如海摇了摇头,面上含笑。      贾敏点头感叹,道:“老爷先前说甄老爷秉性恬淡,既如此,不应也在情理之中。只是书院里的先生耽误不得,不知老爷打算如何?”      林如海笑道:“明日一早我亲去金陵一趟。”说着,便将颜先生一事说给她听。      贾敏略一沉吟,道:“不过就是不肯去甄家做先生,甄家便弄得先生无人可教,也忒欺负人了些。甄家和我娘家是老亲,甄夫人未出阁前和我有几分交情,明儿我备些礼物,再修书一封,替颜先生说情,这点子颜面还是有的。”      如此一来,不必林如海出面,也不会欠下甄家的人情。      林如海待贾敏体贴,贾敏自然设身处地地为林如海着想,若林如海欠甄家的人情,日后官场上的牵扯就大了,甄家有什么事,林如海很难婉拒。      而她仅是女眷,又和甄夫人有旧情分,甄家和贾家几辈子的老交情,几句话就能解决了此事,据贾敏揣测而言,甄家上下眼高于顶多年,压根儿不会在意区区一个不识好歹的颜先生,只是下面的人趋炎附势,见颜先生得罪了甄家人,立即对他避而远之罢了。      林如海亦明其理,笑道:“如此便有劳夫人了。”      贾敏一眼横来,嗔道:“这话怎么说的?咱们一家人,还为此生分不成?”      灯光之下,林如海看她眼波盈盈,虽嗔怒却有情,不由得心中一动,拉着她的手,笑着告罪,道:“是,是,是,夫人说得对,你我夫妻一体,不该如此。”      贾敏见他如此,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当夜,夫妻各自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林如海命人打理车驾行囊,贾敏早备好了送给甄夫人的礼物和书信,目送林如海出了二门,前去金陵。    正文 第009章:   贾敏原精通琴棋书画,守孝期间,虽不能请客赴宴,却因和林如海时常诗词相对,琴棋书相和,夫妻二人倒也乐业,如今自林如海往金陵去后,心中着实无趣,又不耐烦常做针线,不过在家看几页书,或与丫头说几句闲话便罢了。      这日清早,正同丫头们在园子里撷花,彼时已是初冬,天气寒凉,若是北方早已大雪封城,然江南温润,未曾下雪,只有一点寒风,但依然有些当季的花木尚未凋零,尤其林家祖宅布置得颇有雅趣,景致着实不错。      拣开得好的花儿撷了几枝,贾敏命人取了联珠瓶来,才灌了水,便听人通报说江苏巡抚的太太汪夫人来了,忙带人亲自到二门处相迎。      汪巡抚名祯,乃是长安城人氏,秉性厚道,人品端方,不到五十岁便做到了如今的封疆大吏,到任方半年。他年轻时得过林如海祖父的提携,又与林公交好,故今年就任驻扎于苏州之后,对林家十分照应,其妻毛氏却是姑苏人氏,亦是林老太太的姑表妹子。      将其迎进客厅,分宾主坐下,汪夫人道:“来得突然,没打搅你罢?”      贾敏笑道:“瞧姨妈说的,咱们是什么情分?非得按着送帖子回帖子经过那么些繁文缛节才来不成?我们家如今守孝,出去应酬不得,正觉得寂寞呢,可巧姨妈就来了。”      按着林老太太的亲戚,林如海正该唤汪夫人一句表姨妈。      汪夫人自是觉得极入耳,脸上满是和气,见贾敏浑身缟素,头簪白花,虽无脂粉妆容,却更显风流袅娜,不禁一叹,道:“也是我那姐姐没福,若是如今好好儿的,如海进京赶考,以他本事,只怕早进了翰林院了。”      提起林老夫人,贾敏也不觉红了眼眶,道:“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我们老爷不过再等三年罢了,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老爷三年后再考也不迟。”      汪夫人点点头,道:“这倒也是实话,届时只参加殿试便可。”      贾敏抿嘴一笑,自觉面上十分光彩。      汪夫人喝了一口茶,道:“今儿来是跟你道恼的,才听说国公爷去了,如今你和如海一个丧母,一个失父,你们两口子别太伤心了。”      贾敏敛了笑容,滴泪道:“只恨我不孝,未能在父亲跟前尽孝。”      汪夫人不赞同地看了她一眼,安慰道:“世事无常,谁能想得到国公爷去得这样突然?你守着你婆婆的孝,千里迢迢的,原就不能远行,哪里能怪你呢?何况令尊跟前多的是孝子贤孙,必然走得安安稳稳。”      贾敏长叹一声,道:“姨妈说得是。”      她自幼娇养于父母跟前,金尊玉贵,相较于上面的三个姐姐,独她以文取名,按着哥哥们的排行,更得父母看重,而后贾代善又为她择了佳婿,如今夫妇情投意合,偏生不能未能见贾代善最后一面,难免有些挂心。      汪夫人也知道贾敏在荣国府的地位,她自小读书识字,进退有度,品格才气高过贾赦、贾政两位兄长十倍,可惜偏偏是个女儿身,不然荣国府何以到了后继无人的地步。      以汪巡抚的地位,得到的消息更多,也比别人早,汪夫人轻声道:“你们姨丈说,荣国公一去,这爵位怕要落在你大哥哥身上。”      贾敏先是有些诧异,随即哑然失笑,道:“长兄袭爵本是理所当然。”      汪夫人见她并未因贾赦不如贾政而乱了长幼,暗暗点头赞许,方道:“想当初,宁国公之子代化只袭了一等将军,而令尊则靠着军功袭了国公爷,未递降半分,不知道多少人佩服令尊的本事。你也知道你大哥哥的性子,我在京城时有耳闻,如今只怕爵位要递降好几等,你姨丈已先得了消息,大约只能得个一等将军的爵位。”      贾敏一怔,皱了皱眉头,道:“公侯伯子男,下面才是将军,果然递降得狠。不过,依靠祖荫终究算不得什么,若大哥哥像父亲那样建功立业得以封爵,便是不袭爵也是好的,如今大哥哥性子本事还不如东府的大伯父,能袭一等将军爵,只怕还是圣人恩恤老臣。”      汪夫人听了,更觉得喜欢,看得透,看得明白,这样才当得起一家主母。      不过兄长不争气,贾敏还是觉得有些伤感。      汪夫人又道:“还有一件事儿,我得跟你说一声。”      贾敏素知汪夫人从来都不是无的放矢,忙问是什么事。      汪夫人道:“我那大儿子今年中了进士,名次虽是后面几个,也算得有本事了,看着老子的面子上,被当今点为翰林院庶吉士,故我和你姨丈赴任时,叫他媳妇留在京城,昨儿来信时,说了许多京城中的事情,其中有一件和荣国府上有些瓜葛。”      贾敏微微蹙眉,她素知娘家张扬,也不知道又出了什么事,竟然没听赖大提起,只听汪夫人道:“你娘家大嫂去世一年多了吧?”      贾敏点点头,道:“是有一年了,难道事关我大嫂?”      汪夫人摇了摇头,道:“倒不是和你大嫂有关,却是和你大哥哥有关。我那媳妇说,令堂在给你大哥哥择亲,想娶一房继室。”      乍然听闻此事,贾敏叹了一口气,道:“大哥哥那么个性子,琏儿年纪又小,原该再娶个大嫂,既好料理家务,主持中馈,也好照顾琏儿。我早就想到了,等出了大嫂的孝,大哥哥续弦势在必行。难道有什么不妥?”说到这里,贾敏不觉有些忧心。      汪夫人嘴角掠过一丝笑意,道:“你说得倒好,按理说,的确该如此,你大哥哥是要袭爵的长子,纵然是娶填房,也该是知书达理,行事大方,毕竟将来要掌管荣国府上上下下的事务,总不能事事烦劳老太太和弟妹。偏生也不知道荣国府上是怎么想的,你道府上看中的是哪一家小姐?再想不到的人物。”      贾敏顿时心生不祥,问道:“不知是谁?”      汪夫人道:“是咱们姑苏本地人氏,刘家的大姑娘。”      贾敏想了想,半日也想不起刘家大姑娘是谁,遂道:“刘家?不知道是哪个刘家?我记得京城里只有一个刘家是姑苏人氏,就是工部尚书刘家,他们家倒有一个小姐,今年十八岁,自小娇生惯养的,我在京城时,时常跟着我叫姐姐,伶俐得很,不是我妄自菲薄,虽有国公爷长子的名头,可是大哥哥续弦,哪里匹配得过。”      汪夫人扑哧一笑,道:“你道是那个刘家?竟是大误了。是七品小官儿的刘家,这样低的官职不说,他们在京城里混迹又上不得台面,只怕你不知道。”      贾敏大吃一惊,忙道:“七品官家的小姐?这如何匹配?”      她觉得贾赦万万配不上工部尚书刘家的小姐,但是七品小官的女儿却也远远配不上贾赦,贾赦根基门第都有,将来还是一等将军,虽是虚衔,却是一品,再不济也不能娶个七品小官的女儿,如此之女,没经过大场面,没见过大人物,如何管得来荣国府大小事务?      依她说,贾赦的填房最好选择父母双全的三四五品官员嫡女,寒门出身的官员也无碍,比李夫人出身低,却因是嫡女,有亲母教养,该学的东西都学过,手段也不差,大小场面都见过,嫁过来也有底气掌管家务。如今选择七品官员之女,贾敏不禁苦笑,长媳被次媳压倒,出身远远不如王家的二姑娘,日后如何压得住她?      汪夫人叹道:“正是这么说呢。”      贾敏问道:“前儿来报丧的下人不曾提过此事,姨妈可知亲事可定了?”      汪夫人道:“这倒不曾定亲,只是那刘家好容易攀上荣国府,故此早有人知,原先还有人说他们痴心妄想呢,谁承想婚事尚未定下,那刘家小姐忽然得了急病死了,因此如今荣国公一去,你大哥哥须得守孝三年,婚事便不再提起。”      贾敏登时松了一口气。      汪夫人又喝了一口茶,淡淡地道:“没了刘家,指不定下一家是哪一户呢,若还是这样寒薄的人家,可有的瞧了。”      贾敏深以为然,苦笑道:“我不过是出嫁的女儿,哪里能管哥哥的婚事?没的让人知道了笑话死我。便是我说不妥,娘家也未必听得进去。将来给大哥哥选的还是七八品小官的女儿,不知道这样的人,如何劝谏大哥哥,如何教养琏儿。”      填房夫人出身好,品格正,说不定还能劝谏贾赦上进,便是不能,贾赦也不敢如何苛待她,如果是小门小户的出身,那是绝对不敢且也没有底气反驳贾赦。      汪夫人叹道:“荣国府毕竟是你的娘家,好歹劝一劝罢。”      贾敏点点头,娘家不好,她如何在林家立足?本就觉得娘家行事不妥,太过奢靡张扬了些,如今偏又生出这样的主意,也不知道是谁想的,给贾赦择这样的填房,到时候出门应酬交际拿不出当家主母的气势来,难道满府就有脸面了?      为今之计,除了劝母亲外,只有给李老夫人去一封信了,贾赦续弦,得经过原配岳家的同意,若是李家觉得不妥,那么贾赦的婚事就不能定下来。      贾敏有了主意,随即想到林如海,决定等他回来商议妥当了再说,目前父亲刚刚去世不久,大哥哥正在守孝,便是论亲,也得三年以后,倒不急于一时,作为出嫁之女,对娘家行事更得谨慎些,免得连累了丈夫。      汪夫人听她说了想法,暗暗点头,有媳如此,表姐也该放心了。       正文 第010章: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却说林如海坐着马车赶往金陵,因他左右无事,倒也不急,行程甚缓,只命几个仆妇先携着贾敏给甄夫人的书信和礼物先行一步,并带消息进城。      将近石头城之时,车行路上,天边忽然下起雨来,冬日本就寒冷,经此风雨,更觉寒气逼人,幸而贾敏心思细致,一应行李齐全,车夫仆从忙都戴上斗笠,披上蓑衣,林如海拢着手炉,一手掀开帘子,却见远山叠嶂,如同泼墨,雨落车顶,铮铮有声。      与此同时,官道上也有些乱将起来,行人匆匆,车马疾行,瞬息之间便超了他们。      林如海看了片刻,因心中悯恤下人,便道:“先找个地方避一避雨,等雨停了再上路,这会子官道上乱,别冲撞着了。”      车夫答应了一声,四处张望,却不见避雨之处,只好回了林如海一声。      林如海听了,便让他们停在路边,又命随行众人都到车上避雨,此次除了他乘坐的马车,亦有仆从坐的马车,也有拉行李的马车,倒也够坐。      过了半个时辰,雨势减缓,不想却夹杂着雪珠儿落下,不消片刻,路边衰草如撒白盐。      路上已少见行人,林如海方命启程。      林如海拉了拉身上的斗篷,正在看书,大约行了一刻钟,林如海忽觉身下马车一顿,停得突然,他险些撞到了头,不由得问道:“出了什么事?”      车夫忙道:“有个孩子撞了过来,险些被马踩死,如今已经躺在地上了。”      林如海闻声一惊,以为碰到了故意撞车求财的,忙掀了帘子,果见地上躺着一个孩子,距马蹄停处仅有两三尺,一动不动。      林如海想了想,命人抱过来细看,却是个六七岁的孩童,衣衫单薄,业已湿透,面色青紫,却是奄奄一息了,林如海伸手一摸,心口些微还有些热气,忙命人送进车内,又叫了一个小厮鼓瑟进来,取两件衣裳给他换了,又拿热酒来擦心口和手脚,片刻后,便即回暖。      林如海听这孩子呼吸渐缓,微微放心,道:“可有人跟在后头?”      车夫说没有,林如海便知不是故意撞车求财的,道:“既然如此,快行上路,我瞧着离石头城也不远了,进了城请个大夫给他瞧瞧,既遇见了,不能不管。”      一时进了石头城,林如海并未先去家中,反去了医馆。      大夫给那孩子诊了脉,又扎了几针,对林如海道:“不妨事,饿的,又冻得不行,故昏迷不醒,灌一碗姜汤下去,一会子就能醒了,到时给他喝两碗粥便好了。”      因当冬日,又逢下雪,医馆中姜汤尽有,少时便有学徒端了过来给那孩子灌下去。      林如海命人付了钱,便带那孩子回家。      金陵原是旧都,繁华富贵之处不让姑苏之风流,不仅宁荣两府厅殿楼阁依旧峥嵘轩峻非常,林家在石头城中也有旧宅,占据了小半条街,却是林如海之高祖封侯时所建,历经百年,门前早已寥落无人,内里却修整得十分干净。      姑苏相距金陵极近,林如海又是在家多年,年初已将各处料理了一遍,剩下仆从皆不敢偷懒,又有先前仆妇提前进城,说了林如海将至的消息,故林如海抵达金陵后住进旧宅,里外一应俱全,十分便宜。      到家不久,那孩子果然醒了,一脸迷茫之色。      林如海已叫人去熬了粥,道:“你先吃饭,我有话问你。”      那孩子瑟缩了一下,想是饿得狠了,端起粥碗便往嘴里灌,幸而那白粥已吹得温热适中,不然进嘴便能烫坏他的舌头。      那孩子一口气喝了两碗,一抹嘴,翻身下床,跪倒就拜,头磕得极响。      林如海见了,倒觉得有些意思,忙叫他起来,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怎么好端端的偏撞到我们跟前了?”      那孩子面黄肌瘦,骨瘦如柴,眼睛却是黑白分明,犹如两点黑漆,答道:“俺叫虎子,张大虎,是山东人,今年八岁了,俺老家那里有好多土匪,抢了俺家的田,还烧了俺家的屋,还抢了俺娘去,俺爹带俺逃了出来,说是投奔亲戚,亲戚没找到,俺爹也死了。”      他说话虎声虎气,条理也还分明,但眼里却流了几点泪下来,道:“大老爷,俺不是故意撞你们的,俺就是想找个地方避雨,走到半路没力气了,没避开大老爷的车。”      眼下世道不好,旱涝不定,鼠盗蜂起,不拘张大虎老家一处,便是江南也有多处案起,民不聊生,虽有官兵剿匪,亦难平定,往往都是事后剿匪,彼时百姓却已吃苦多时矣。      林如海向张大虎道:“如此说来,你是无处可去了?”      张大虎呜呜两声,忙着点头。      林如海见状,暗暗慨叹不已,向贴身小厮鸣琴道:“你带了他下去,暂时安置下来,明儿回姑苏再带过去。”      鸣琴点头称是。      张大虎忽然又跪了下来,砰砰砰磕了几个头,含泪道:“大老爷收留俺,是俺的福分,俺啥都没有,俺给大老爷磕头。”      林如海淡淡一笑,道:“不必再磕了,先跟鸣琴哥哥下去歇息罢。”      看着鸣琴带张大虎下去,鼓瑟问道:“老爷怎么想起来收留这个孩子了?”      林如海叹息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儿不管他,他沦落在外,并无谋生之力,少不得随人学坏了,到时指不定如何偷鸡摸狗呢,倒不如留下,不缺他这一口饭吃。”      鼓瑟听了,不由得深以为然。      林如海收留张大虎本是无意之举,倒不曾想因他反得了好处,且是后话不提。      不多时,仆妇过来回话,说书信和礼物均已送到了甄家,甄夫人赏了一等封儿给她们,道:“甄夫人说,颜先生不过是区区小事,早就忘记了,想是下面为了奉承他们才难为颜先生,如今已命人去说了,叫他们再不敢如此,也回了太太书信和礼物。”      林如海微微点头,甄家虽然嚣张跋扈,但是在这种事上料理得却十分妥帖。      他本有孝,无意登门,等到次日雪晴,方命人去打探颜静之其人。      辞官回乡只为教书,颜静之在本地颇有声望,一打听便得知许多事迹,回来一一说与林如海听,林如海越发赞同甄士隐的眼光,忙命人投了名帖去颜家。      颜静之已得了甄士隐的书信,自知林家门风,如今见林如海容貌俊逸,风流隽永,心中亦觉喜欢,又见他诚心相邀,思及在金陵难以立足,殃及妻儿,听林如海说如今先教导族中子弟,待教得好了,名声渐足,日后便扩建书院,并收四方学子,并不单有林家子弟,此举大得颜静之心意,当即便应承了下来。      林如海笑道:“书院后院自有院落居所,尽够先生家人居住,先生只管收拾行李,且不必急,待家务事安置妥当了,便打发人告诉晚生一声,好陪先生一同去苏州。”      颜静之点头道:“也好,家中颇有些房舍田地仆从,若要料理妥当,还得半月。”      林如海请得名师,心中大畅,辞别颜静之后,便在石头城中各处游览,他顾着守孝,并不敢太过张扬,只先去了几家书肆,很是买了一些笔墨纸砚。      出了书肆,从一家酒楼下面走过,忽听鸣琴道:“老爷,上头有人跟咱们招手呢。”      林如海抬头一望,眯了眯眼睛,果然见二楼窗口倚着一人,朝自己招手,笑容满面,风流不羁,高声道:“如海兄,当日京城一别,可还安好?”      待林如海看清时,不由得一惊。      与此同时,一个小厮从酒楼里走出来,向林如海施礼道:“林公子,我家大爷有请。”      林如海随之进去,登上二楼,那人已从里面迎了出来,拉着林如海的手进去,口内大笑道:“前几日我遇到个算命的道士,非说我今天在此定能遇到故友,我原不信,今儿一早就等在这里了,正说一天都没见个人影儿,定是个骗人的,可巧就见到了你。”      鼓瑟和鸣琴跟在林如海后面,细看了半日,好容易才认出来,这不就是几年前在京城时和自家老爷十分交好的顾越顾公子?      林如海轻笑,道:“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我从来不信这些。”      顾越落座后哈哈大笑,拍膝道:“好你个林如海,果然未变半分,你还在记恨那个和尚说你命中无子的事情不成?”      林如海怔了怔,化作幽魂多年,早已淡忘此事了,如今听顾越一说,他隐隐约约倒想起来了,好像和贾敏成婚不久,被顾越几个友人拉去和尚庙里游玩,遇到一个和尚,说他是一家上下有命无运,也无香火可继,其时少年心性,险些砸了和尚庙。      林如海并未回答,只问道:“你怎么来金陵了?既来了江南,也该去苏州一趟,容我尽地主之谊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