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东海洛檀   
  他尝入梦。
  
  梦中有紫雾缭绕,满目藤萝。
  
  仙洲缥缈,水榭亭台,檐下一女,白衣漫卷,执子轻落,抬眸,向对面弯起一汪浅笑。
  
  对面弈人垂眉,落子,抬首,回敬一笑。
  
  他知那人为己。
  
  却不知己在何方。
  
  正文
  
  天宫三十三宫阙,众仙止步于二十七天。
  
  这个规矩自洪荒伊始,三十三天成形之时便已立下,历经数万年沧海桑田依旧不变,倒并非是天帝死要面子而对地仙们定下的门限,而是三十三天自下而上灵气越来越浓郁,及至二十七天已是相当的饱和,若是再往上,那些由凡界脱胎而来的生灵仙根不稳,难免会被灵气灼伤。因此,天帝有谕令,二十七天之上,仅允许生来仙胎长于天界的神仙涉足,其余一众地仙散仙皆不得上行。于是,每日的朝会便设在了二十七天的无上常融殿。
  
  每日朝会散去之时,常融殿前总是一派瑞气腾腾,下朝的仙官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谈论的话题天南海北五花八门,因此常融殿前亦被称作是全天界八卦最齐全且传播速度最快的福地。
  
  此时恰逢朝会方散,仙者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常融殿,玉阶下,五六名仙官凑在一堆,津津有味地交头接耳,而其谈论的内容,则不外乎即将到来的并且在近段时间传得沸沸扬扬的太子广胤成年礼。
  
  “听说了没,今年蟠桃园中那九千九百九十九朵桃花尽数结了果子,且个个皆为上品,这可是数千年未曾遇到的喜事。”一名年轻的仙官眯着眼睛笑道,“必然是天帝与太子殿下积德积善,才能有此福缘啊。”
  
  “不仅如此,昨日老夫路过翁重宫时,听见那门口的仙娥说,太清境上的藤萝在一夜之间尽数开放,那等美景何止数千年一遇。”一白眉老仙官接口道,“千万年来,藤萝开得最好的便仅有东海上那一位尊神的住处了,如今天宫亦有此动静,必是祥瑞之兆啊。”
  
  “祥瑞之兆啊,祥瑞之兆。”
  
  众仙纷纷感叹。
  
  “对了,说起东海上的那位尊神,据说天帝递了帖子,请尊神来天宫出席太子殿下的成年礼呀。”最先开口的那位年轻仙官兴致勃勃地道。
  
  闻言,周围的仙者皆提起了兴致。
  
  众所周知,天族有许多位神尊,然而尊神却仅有一位。这四海八荒独一无二的尊神,便是打从洪荒末年便陵居东海之上,洛檀洲中,父神与母神唯一的后裔——尊神曦和。这位尊神与上古时候绵延下来的凤凰一族一样,每过万年则为一轮涅槃,孕育生长于东海洛檀,周而复始,其身份之尊贵,辈分之高,法力之盛,皆非寻常仙者所能望其项背。
  
  “此话当真?东海上那一位不是避世数万年,如今已鲜少出门的么?”
  
  “那一位虽说已避世多年,但这天宫之上,仍旧有不少的神仙是尊神一手提拔的。”先前说话的那位老仙官卷起了袖子,露出手臂上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泛着莹莹紫光的灵印,脸上神色颇有些自豪,“想当年老夫仍是凡界一名普通道童,幸得尊神点化,才得以飞升成仙,这浮屠印至今还留在老夫的身上,对于师尊的恩情,老夫万余年来是片刻都不敢忘啊。”
  
  众仙官瞧着那浮屠印,脸上皆浮起赞叹向往之色。
  
  另一名年轻些的小仙凑过来,道:“不过我听说,自从三千年前落神涧的封印松动之后,尊神倾力将其重新封印,似是受了些伤,始终在洛檀洲将养着,是以这三千年来从未出现在外界,就连这每万年下界一回的惯例都废了。也不知,这近万年是否有人有幸得了尊神的点化呀。”
  
  又一名小仙插嘴道:“说起这件事啊,可真是个谜。三千年前尊神原本下界了一次,却因封神印松动而中途赶回来,之后再也未曾出现,因此也没人知道当年凡界是否有人得了尊神点化。而今,别说下界收徒了,像我们这些上天宫供职在万年之内的,成日里眼巴巴地想要见上尊神一面,都也只是奢想罢了。”
  
  周围几人亦咂了咂嘴,深觉此事可惜。
  
  一名后面凑过来的仙者道:“不过这回好了,天帝特地奉帖于尊神,并且因此将筵席设于二十九天,足见诚意与尊敬。再凭着历代天帝与尊神的交情,尊神无论如何也会给这个面子的。”
  
  “哦?依你这么说,天帝一家与尊神还有甚渊源不成?”有仙者好奇发问。
  
  先前的老者颇为见多识广,捋着花白的胡子解释道:“这渊源可不浅,要说起来,便还是洪荒末年的事了,当年父神与母神在诞下尊神之后,紧接着便为了封印魔神阎烬双双羽化,尊神那时候还是襁褓之中的小娃娃,父神与母神不放心,临终前将其托付给了当时一位颇有战名的神仙,这位神仙便是第一任的天帝。因此,若说尊神是第一任天帝抚养长大的,也不为过呀。”
  
  “果然,渊源匪浅啊。”
  
  得知了此等上古往事,众仙一时皆兴致高涨,纷纷喟叹。
  
  正聊得兴起,斜上方一道颇为好听的男子声音插/进来:“你们方才在聊什么?曦和那丫头要来天宫了?”
  
  曦和?那丫头?
  
  听见如此胆大的称呼,众仙一时被震住,回不过神来,待回神之后意欲出言将其规正,抬眼却见一名青衣男子踏空而来,身后还牵着一头长相颇为俊美的灰驴。
  
  天宫之中,生得养眼的男女皆不少,但生得如此养眼的,却是颇为罕见。那牵驴的男子一头及踝的黑发落在身后,发尾处用一根布条闲闲地绑了,嘴里叼着一根青草,面上挂着悠然散漫的笑,姿态亦十分悠然散漫,缓缓地落在了那些仙官的面前。
  
  二十七天及以上,禁止众仙离地腾云。
  
  这是在被那光华慑住之后,众仙脑中冒出来的第一个想法。
  
  不过,这人脚下并无云雾,恐怕他不是仙。
  
  这是第二个想法。
  
  若他不是仙,那是……
  
  众仙的目光望向其身后那一头同样悠闲地落地,然后就着一旁天帝珍爱的仙坪啃了一口绿草,在嘴里慢悠悠地嚼啊嚼的灰驴。
  
  无数颗心肝巨颤,随后有人认出了来人。
  
  “小仙见过弈樵上神。”
  
  弈樵,上古洪荒之时,碧海孕育出的唯一一个天地之灵,历经千万年化为人形,由父神亲自抚养长大,之后更与尊神曦和以及魔尊长渊成为了四海八荒人尽皆知的挚友。虽然退隐六界,但其仍是为数不多的几位上神之一,且其辈分之高,连尊神曦和都有所不及。
  
  因此,弈樵乃是如今在世的最为年迈的一位神仙。
  
  一人出声,众仙恍然回神,纷纷上前道礼。
  
  弈樵摆了摆手,道:“你们这样弄得我觉得自己很老。罢了罢了,你们方才在说些什么?此番广胤成年,曦和也要来掺和?”
  
  这等平日里难得一见的上神出现在眼前,众仙虽然激动紧张,却也丝毫不敢怠慢,一位老仙上前再行了个礼,恭恭敬敬地回答道:“回上神的话,我等只是听闻,三月后太子殿下行成年之礼,天帝发帖特邀洛檀洲的那一位前来天宫观礼,且为此特地将筵席设于龙变梵度天。方才我等正讨论此事,期盼能在筵席之上一睹尊神风采,以慰己心。”
  
  弈樵唔了一唔,道:“前几日我掐指算了算,那丫头似有鸿运当头,难道这便是开始?”
  
  眼前的上神如此称呼那位尊神,众仙皆低着头不知该不该接话,沉默了半晌,才晓得上神这话压根儿不是对他们说的,而是对那头一直低着头啃着仙坪的灰驴。
  
  正尴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眼前的上神似乎看出了他们的窘态,善解人意地牵着驴子转身走了,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道:“倘若我果真算对了,那么前些日子在她那儿算出来的红鸾星动亦能成真。啧啧,若果真事成,咱便在她屋前吃一个月的草,你不是最爱她那儿的紫藤萝叶么,让她都给你吃……”
  
  目送那一人一驴渐行渐远,众仙松了一口气,其中一位道:“今日必然是吉星高照,让我等见着了弈樵上神,这运气总会越来越好,想来到得太子殿下成年礼上,咱们也必然能见着尊神了。”
  
  另一人接口道:“是啊,此番太子殿下成人,朝会上大大小小的仙官都得了帖子,如此大好的机会,即便拼着被梵度天的灵气灼伤,也得去尊神面前走一遭,即便无法给她老人家留下印象,自个儿能瞧见这四海八荒独一无二的尊神,也算是此生不虚呀。”
  
  众仙皆点头称是,再瞧了瞧时辰,发觉日已当空,相互道了别,便各自散去,仅有长年负责殿前打理的仙娥们偶尔来往,常融殿前重归清静。
  
  此时,那些神仙们口中四海八荒独一无二的尊神,正坐在洛檀洲一棵雪槠树上,与树下坐着的一名男子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磕牙。
  
  男子紫眸银发,面容俊美英挺,一身紫黑色的长袍,十指指甲漆黑,眉心一枚精致的暗紫色火焰烙印,肩上落了几颗雪珠子似的雪槠树叶,闲闲地坐在树底的气根上,手中把玩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
  
  洛檀洲在东海之上,乃是天界尊神曦和的住处,是一处天地灵气极盛的仙乡,其灵气之浓郁,仅有天宫第三十三天玉清境才能与之相比。因此,即便东海自古以来便是生气旺盛,却未有几个神仙敢于轻易接近洛檀洲,也因此,洛檀洲与南荒之中的落神涧并称为天界两大清静圣地,据说比之西方梵境更能让人修身养性。
  
  雪槠树冠盖方圆十余丈,银枝雪叶,气泽温和醇厚,尚是上古洪荒之时母神亲手种下,已算得上是四海八荒草木之灵的老祖宗。树下的紫眸男子,也就是数万年来六界之中煞名最盛的魔尊长渊,将手中的夜明珠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然后将其往旁边一扔,抬起头,在上方一片白莹莹的树冠中寻见一双摇晃着的极小的鞋底。他掀了掀眉毛,一股沉淀了千万年的邪气自然而然地自其眼中流露,张口:“你在上面做什么?”
  
  “白笙说他身上太重了,叫我帮他摘几颗大叶子下来。”纤巧软腻的童音从树上传下来,小姑娘坐在树冠上,摇晃着双腿,拨开下方的枝叶,扔了一堆白莹莹的雪珠子下去,“帮我收着,回头给幽都送去。前些日子冥河的灵气压不住死秽之气,渺祝来我这儿下棋,对这满树的叶子可眼馋得紧。”
  
  长渊随手一挥,上方兜头砸下来的一堆比脑袋还要大的雪槠叶便漂浮在了空中,缓缓地落在地上,他勾唇笑了笑:“你家白笙可是六界唯一一株雪槠树,更由母神浇灌万年,是六界至宝,自然会有人眼红。”
  
  头顶上又是一颗硕大的雪珠子落下来,他伸手接住,那雪珠光泽莹润,皆为灵气凝聚而成的实体,虽然不至于灼伤他的手,但沾上了也阵阵发热。他掂了掂,换了一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靠在树下,半仰起头,似笑非笑地道:“我听闻,天族的太子广胤,再过三个月便要满三万岁了?”
  
  “是啊。”上方晃着的小脚依旧没有停下来,童音软软的,却带着一股莫名的老成,“虽说这太子广胤我并未见过,但听闻千年前妖界举兵上天,天帝为了历练广胤,让他带兵迎战,孰料这广胤很有一番本事,不仅将三万妖兵打得如丧家之犬,还在他们妖界大门口立了柄神剑,偏偏妖界众人还对其束手无策,他们一旦要出门便只能绕道而行,可将九君一个个气得头疼。”
  
  “听你这口气,他的行事作风,你倒是很激赏。”
  
  “激赏却不至于,只是他身为天族太子,自然得有些胆识魄力,否则将来如何执掌天界?”上方的枝叶哗啦一响,一个白色的小身影轻飘飘地落在了地上,小姑娘大约四五岁的模样,其神韵却远非其表面年龄所能桎梏,容貌生得极其灵巧好看,紫藤萝花瓣编成的细绳与漆黑的头发编织在一起,肌肤如其怀中的雪珠子一般泛着莹白的润光。
  
  随着她落地的动作,周围的灵气皆如水流一般浮动了片刻。
  
  曦和抱着一颗比自己的脸还要大上许多的雪珠子,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其滚在了一边,拍了拍手,在凸起的气根上坐下,小脸上神色淡淡的,道:“如今的天界能人甚多,若是没些本事,如何镇得住底下那些神仙?”
  
  长渊挑起眉头一笑:“我倒是忘了,在这方面,你才是过来人。”顿了一顿,“话说回来,你当真不记得三千年前下界之时做了些什么?”
  
  “封神印松动,我耗尽一身法力将魔神重新锁进去,那一世的事情,我半点都不记得了。”曦和拨了拨额前的碎发,浑不在意,“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许久之前我与那广胤见过一面,在他的身上……”长渊见曦和询问地看过来,话音止住,紫色的眸中掠过一抹玩味的笑意,“没什么,你每万年历经一轮涅槃,岁月于你不过是过眼云烟,仅仅一世琐事,不记得也没甚大不了的,若是日后有机缘,必然会再想起来。”
  
  一旁有两只雪白的兔子蹦过来,推着散落一地的雪槠树叶滚进藤篓里,一名青衣女子行来,在二人之间摆了一张矮几,上面添了茶点。曦和拿了面前的月酥,掀了掀眼皮看他,似笑非笑:“魔尊啊魔尊,你何时竟也学会了西方梵境那一套说辞?”
  
  长渊随意地笑了笑,道:“天帝前几日居然给你递了帖子,邀你前往天宫观那小太子的成年礼……若是我没记错,距你上一次涅槃,也不过千年。”端起桌上的暖茶,那紫色的眸子上下打量她一番,“你可是要这样去赴天帝的宴?”
  
  曦和皮笑肉不笑:“再过半年,这副身子就能长成原状了,你在担心什么?”雪白的衣袖轻轻一扬,一阵风自下而上卷过,四五岁孩童的身体霎时抽长,及至足踝的墨发披下,玉足微动,光影之中浮现出一张桃李之年的绝世容颜。
  
  “何况——”紫藤萝的花瓣在发间飞扬,女子轻轻踏出一步,如玉一般的面孔已无稚嫩之气,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经年沉淀的雅致与沉凝,她微微弯下腰,注视着长渊的双眼,眼角不经意间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几乎是目空一切的笑意,“我自洪荒末年存世至今,看了这么多任的天帝,不过是个三万岁的太子,又何必费力与他周旋?”
  
  树下起风,雪槠树上珠叶轻动,碰撞中有银铃一般的声音响起,四周藤萝风动,紫雾随着灵气弥散。
  
  “那很好。”长渊放下茶盏,发出“嗒”的一声轻响,靠在树干上,闲闲开口,“不过我得先提醒你,凡事总有些无法掌控在手中的,那广胤,你眼下是未曾见过,等你见过他了……呵。”紫眸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兴味,他对上曦和的双眼,“正巧,我也无聊许久了,便等着三月后,在那九重天宫上,看一出好戏。”
  
   正文 蟠园故人   天宫第二十九天,龙变梵度天,是除下九天之外天域最广之地。
  
  自二十七天以上,天宫各处皆不分四季,数万年前,天后蘅光在此地种下千株蟠桃树,数万年间无数桃花开落,却始终景色灼灼,是以虽然其灵气并非最盛,却有着天界风景最美之称。
  
  这并非曦和第一次上梵度天,然而每次前来,都能感受到一些不同与以往的新气象。
  
  梵度宫坐落于二十九天正中央,周围有蟠桃林围绕,广袤的世外桃源与金碧辉煌的大殿相互掩映,虽不如洛檀洲那般仙气缥缈,却别有一番天族的威严。
  
  此番千年结出的蟠桃早已被采摘下来端上了宫廷宴会,桃林里没有半个果子,满树的桃花盛开,亦有花苞待放,淡淡的红色吐露,叶片零零落落点缀在花影间,流露出一股即将新生的勃勃生机。
  
  短短三个月,这千株蟠桃树竟又重新盛放,想来这梵度天又该有几百年的时间覆盖在这灼灼艳色之下了。
  
  曦和踏入桃林,身后跟随着一名长相甜美的青衫女子,为前面的小主子拨开挡在面前的枝桠,虽然按照这个高度差……也没多少枝叶能挡住她。
  
  “主子啊。”青衫女子望着满目夭夭桃林,艳羡地道,“要是我们洛檀洲上也有这般亮丽的颜色就好了。”
  
  “好啊。”曦和在一棵桃树下停住,并未回头,踮起脚来,摘了一片花瓣,搁在眼前端详,又凑近鼻端,轻轻地嗅了嗅,“回头我便找天后要几棵苗子带回去,若是你能种出来,我便允你在洛檀宫四周都种满桃树。”
  
  青衫女子的娃娃脸顿时垮下来,瘪了瘪嘴,一副颇为可惜的模样。
  
  她生长在洛檀洲,为草木之灵所化,万把年来,她只见过那一棵名为白笙的雪槠树和漫天的紫藤萝,还有一些与她在修炼成人形之前一样的无名草木。一开始,她很是羡慕东海边上那些奇花异草,常常带回来种在洛檀洲,曦和也随她去,后来却因为灵气太盛,普通草木无法承受,在入土之后不久便会化为仙灵汇入东海,无法真正存活。久而久之,她便也不再做这般无用的努力了。
  
  她叹了口气。
  
  “青樱。”曦和轻轻挥手,手中的花瓣化为淡红色的莹光飘散,她的声音年幼,说出来的话却并无稚气,“你如今也有万余岁了,应当明白,天自有其道,凡事不可随意违逆,亦不能强求。”
  
  青樱低着头,注视着自家小主子,沉默了一会儿,道:“可是,主子也曾经说过,自己想要的东西必得自己去争取,否则无妄失之,来日必有遗恨。”
  
  曦和弯起嘴角笑了笑,转过脸来,看着面前低着头的青衫女子,道:“记得我的话当然很好,但有些东西还是得自己去体会的。青樱,凡界有一句很有名的话,叫做‘尽人事,听天命’,我以为,你身为洛檀仙灵,需要懂得这个道理。”
  
  青樱垂着脑袋应了一声,模样有些颓然。
  
  曦和看着她,略略一叹气,想要伸出手来摸她的脑袋,伸到一半却发觉自己并没有那么高,顿了一顿,明智地转为拍了拍她的手:“走罢,你头一次来天宫,莫要因一时迷惘而错过了此处的美景。”
  
  青樱点点头,看着周围明艳的桃花,很快又高兴起来。
  
  蟠桃树上有星星点点的光团,在灼灼花朵之间滚动,漂浮在空中,是万年来这千株蟠桃凝出的花灵。
  
  不远处传来人说话的声音。
  
  开宴之前的助兴歌舞早已进了梵度宫,受邀的众仙亦大多已经上了梵度天,此时桃林里有人走动实属正常。曦和随意地瞟了一眼,不远处桃树掩映中,显露出一片黑色滚银边的衣角,似乎有二人正在交谈,听声音都是年轻男子。那衣角上银色的纹路有些眼熟,她却并未在意,只当是天宫众仙穿的衣裳兴许大多都是一个款式的,自己数万年前上天贺新天帝继任时或许见过。
  
  她浑不在意地领着青樱朝着梵度宫所在的方位行去,却并未注意到那不远处与人交谈的墨袍男子忽然止音,然后衣袍微动,似是转了个身看向她所在的地方,须臾后,朝着她们二人快步走过来。
  
  青樱一直在东张西望,看见那男子拨开重重枝桠朝着她们走来,对着曦和道:“主子,好像有人来找我们。”
  
  曦和道:“如今的天宫上,认识我的神仙已没有几个,兴许是路过罢。”话音落下,发现身后的青樱已经止了步子,她亦停下来,回头,“你怎么了?”
  
  青樱怔怔地望着那方,目露痴迷,喃喃道:“这人,这人俊得简直跟魔尊有的一拼啊。”
  
  曦和顺着她的目光往一旁看去,只见之前看到的那片衣角的主人拨开挡在面前的桃花枝,露出一张冠玉似的年轻面孔,漆黑的眼眸却如夜空一般深邃不见底,面上尚存留着一丝隐隐的焦灼,却在看见二人之后散去。
  
  嗯,确实很俊。
  
  曦和在心中点了点头,却并未将那句话说出来。毕竟看这男子的面孔,似乎还很是年轻,天宫据说一向是个庄重威严的地方,她若随意出言,让人家觉得被调戏了那就不太好。
  
  男子从重重花枝掩映中快步走出来,瞧见那一大一小两位姑娘正朝着自己看来,尚未细看,便听得耳边一句“俊得跟魔尊有一拼”,顿时挑了挑眉。
  
  他停步看向那出言的女子,却并未感受到方才的那一抹气息。心下微有失落:原来,不是她……
  心头萦绕的那一丝焦急散去,他将视线向下,转向那个穿白衣裳的小女孩。
  
  四五岁的模样,生得粉雕玉琢,灵气十足,一看便是生来仙胎的神女,那周身朦胧的气泽仿佛一道屏障将一切试探阻挡在外,与普通神女并不一样。也许是哪位神尊家中的姑娘跑上天来玩的罢,可是……近几百年来,当真有这样一位神女降生么?
  
  他的眉头微微一动,心中一股奇异的感觉浮起,却在视线触及那双年幼的眼睛后很快平静下来。
  
  “喂,你。”青樱出声,“你这么匆忙过来,是来找我们的么?”
  
  男子回过神,微微弯了弯唇角,缓步行来,漆黑的眼眸中浮起礼貌的笑意,停在二人面前,道:“在下方才产生错觉,误以为二位之中有在下一位故人,唐突了二位,请见谅。”
  
  青樱见到那男子笑了一瞬,便觉得眼前冒起金星,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唐突,连忙点头:“嗯嗯,见谅见谅。”
  
  曦和并未注意青樱的反应,且因为觉得抬头看人太累,因此待那男子行至面前后便再没看他的脸。以她的高度,眼前恰巧覆盖了一片墨色锦袍,此番终于看清了那令自己感到熟悉的银色纹路。
  
  天降鸿泽,九首云龙。
  
  纵然她近几万年来都极少踏足天界,但也晓得,这个花纹,并非是谁都敢往自个儿衣服上绣的,即便绣了,也必然不敢这般大喇喇地穿到梵度天上来,否则便是打了天帝一家子的耳光。
  
  曦和脑袋动了动,终于抬头看了一眼那个人的脸。
  
  原来这个人,便是那近来战名颇盛的天帝得意儿子,太子广胤。
  
  不同于长渊的魔魅恣意,亦不同于弈樵的悠闲散漫,此人身上有着天族的端庄沉稳,亦有年轻人的洒脱温润。曦和点了点头,看着,嗯,倒还挺顺眼。
  
  上方的广胤注意到身前那个小姑娘打量的目光,眼中浮起笑意:“二位可是哪位神尊家中的姊妹?今日上天,可是为了赴天族太子成年之宴?”
  
  “我们是……”青樱见曦和并未发话,亦晓得自家主子一向不喜欢被别人看到自己小孩的模样,便随口扯了个谎,“我们并非姐妹,小主子是鹿吴山弈樵上神的远方外甥女,我只是鹿吴山上的一个小仙灵,此番陪小主子上天宫来,不过是凑个热闹,凑个热闹。”
  
  “哦?”广胤蹲下身来,恰巧能平视曦和,对着她友善地笑了笑,道,“原来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难怪未曾听过。”说着抬起手来去摸她的头顶,“你叫什么名字?如今可满千岁了?”
  
  曦和歪了歪头,恰巧避开头顶上的那只手,看了面前的男子一眼,然后往青樱背后挪了挪。
  
  广胤一怔,见她那一副稚气又带着点冷冰冰的面孔,不由得一笑:“原来怕生。”
  
  青樱:“……”她知道自家主子此时必然对于此人将她看成幼童的举动极其不爽,但主子不发话,她也不能对别人无礼,便不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
  
  “既然到天宫上来,便必然是要见到许多神仙的,如此怕生却是不好。”广胤温和一笑,伸出手来落在曦和的肩膀上,只是轻轻用力便将她从青樱背后拉出来,双手一环,拦着她的腋窝便将她抱起来,“正巧弈樵上神眼下亦在天宫做客,不如便由我领二位前往梵度宫罢?”
  
  青樱:“……!”
  
  曦和猝不及防被他抱起来,两条腿在空中蹬了蹬,身体陡然腾空导致着力不稳,她本能地伸出手抱住广胤的颈项,身子被他一转,下一秒便稳稳地坐在了男子的手臂上。
  
  她有片刻没反应过来,待得发现这乃是自己数万年来头一次被人当小孩一样抱着,顿时脸上一阵红一阵紫:“你放肆!”
  
  岂料因为身子太小,说出这等话来半点威慑力也没有,广胤笑了笑,也不顾她脸色铁青,抬起手来在她脑袋上摸了摸:“这么小的年纪,说起话来倒是挺有腔调。”然后掂了掂手臂,将她抱得更稳一些。
  
  青樱:“……你你你,你放开我主子!”
  
  广胤道:“不必担心,我带你们去宴会上,弈樵上神约莫这个时候也到天宫了,在这众仙集会之地,你难道还怕我将她卖了么?”说着转过身,抱着曦和便朝着梵度宫的方向走去。
  
  青樱小跑几步跟上广胤的步伐,望见前方自家主子投过来的阴沉眼神,不知所措地搓了搓手,也回一个严肃的眼神过去,大意就是说:主子,这位可是天族太子,我就算想把你抢过来也打不过人家啊。
  
  曦和皱了皱脸,仍旧一手抱着广胤的肩膀,一手抓着他的领子以防自己掉下去,注视着他:“放我下去。”
  
  “为什么?”广胤笑着看她,怀里的小姑娘身子软软的,带着缥缈的灵气,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若有若无的紫藤萝味道,那张稚嫩得近乎□□的脸上,竟然摆出一副被冒犯的冷冰冰的表情,颇有点庄重威严的架势。
  
  不过,再有架势,也只是一个不足千岁的小丫头。
  
  他心下觉得有趣得很,手臂丝毫不放松,仍旧抱着她向前走,周遭蟠桃树已经变得稀少,眼前出现了恢弘的宫殿一隅。
  
  曦和挣了挣,一双眼睛气得黑亮:“你再不放手我就要动手了。”
  
  近在耳边的威胁一点作用也没有,广胤笑得悠然:“你若能打得过我,便让你自行离去也无妨。”
  
  曦和咬牙,左手一动,广胤胸前便形成一道细小的灵气漩涡凝聚在她的掌心,当下一挥,广胤手臂一震,目露奇异的色彩,眉梢一挑,手臂一紧,身前漩涡当即散去,曦和仍旧被他稳稳地抱在怀里。
  
  看着怀里小姑娘面色阴沉的模样,广胤眸中流露出惊异:“小丫头手法竟比我还纯熟,你当真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
  
  曦和不理他,继续挣扎:“你放开我。”
  
  青樱跟在后面,一面憋着笑一面又焦急着,大气不敢喘一下,生怕自家主子听见动静,回头罚她将整个洛檀洲清扫一遍。广胤只晓得面前那个小姑娘仙术精湛,可她却更晓得,自家主子的法力何止精湛,若要来真的,恐怕这整个天宫都要抖上一抖,奈何此番天上神仙太多,主子为了防止自己这个模样被人发现,只能耐着性子吃下这个哑巴亏。
  
  对于此等连魔尊都未曾敢干的事情,居然被天族一个三万岁年轻人给做了,青樱心里头也不由得暗爽了一把,然而她毕竟自认是一个对主子忠心耿耿的仙,眼见着前方便是梵度宫,若是自家主子就这样被带上了宴席那可就不得了了,因此这个时候还是得站出来说两句的。
  
  她快步向前,赶上广胤,小心翼翼地出声:“呃,那个,太子殿下,你此番出现在这里必是要去宴席上吃酒玩乐的,我家小主人怕生,你看前面便是宴会了,若是把她吓着了未免有些不妥,你是不是将小主人还给我,我带着她在桃林里玩一玩?”说着便伸出手去接曦和,孰料恰巧前面一棵桃树挡路,广胤轻巧地一带,拐过了一个小弯,便避开了她伸过来的手。
  
  青樱僵在了原地。
  
  前面广胤脚步微顿,回头瞥了她一眼,眼角带笑:“竟能认出本君的身份,看来,弈樵上神的外甥女倒是不比他本人那般不问世事。”
  
  青樱继续僵在原地。
  
  “不必担心,宴会前奏长的很,本君不过带你家小主子在宫殿周围转一转,待开宴便还给你。”
  
  青樱在原地继续僵了片刻,见到前方那人已经走上台阶,心尖抖了抖,飞快地跑上前去,一面走一面急切地道:“不、不行啊,主子不能被人看到,啊呸,主子不能看到别人,啊呸,反正,你你你,你把主子放下来啊。”
  
  广胤丝毫不理会她,抱着曦和走上了宫殿侧面的台阶,朝着大殿后方走去。
  
  “梵度宫后有一处七眼泉,是二十九天的孕灵之处,平常不让人随意进入。”广胤道,“你既然不愿意见生人,我便带你去那儿看一看。”
  
  曦和冷冷地看着广胤的侧脸,后者注意到她的目光,偏过头来对着她微微一笑,这样看起来倒是半点恶意都没有,但落在她的眼里却相当令人讨厌。
  
  三人绕开人多的地方,行至宫殿后方。一股温暖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是七眼泉蒸腾的灵气。前方蟠桃树错落有致,雾气缭绕,隐隐露出亮晶晶的泉水,长长的金色栏杆将七眼泉和宫殿格开,广胤身形一动,轻飘飘地越过栏杆,落在了土地上,后面的青樱也紧随其后,踩着地上零星的落花,行至泉水边。
  
  空气中漂浮着淡淡的酒香,想来是有人拿着宴会上的酒进入了这桃林。
  
  曦和转了转脑袋,打量着四周的景色,忽然目光一顿。
  
  广胤朝着她所望的方向望过去,只见朦胧雾气之中,桃花掩映之下,露出一片灰色,似是某种活物。
  
  他抬步走近,然后听见怀里的曦和轻轻地“啊”了一声,紧接着她便再一次挣扎起来:“你快把我放下来。”
  
  广胤尚不知为何她的反应如此强烈,便听得不远处桃林中由远及近传来交谈声,尚不待他松手,那泉水对岸便出现了两道身影。
  
  后面的青樱探出脑袋来,看清了泉水对岸其中一个人的容貌之时,整个人都僵住。
  
  曦和亦僵住。
  
  果真是,弈樵。
  
  他们瞧见了对面的人,对面的人自然也瞧见了他们。
  
  那二人从桃林中缓步而出,当先那位穿着麻布衫,端着酒壶的男子,在看到泉水对岸的景色之时,那目光几乎是立刻顿住,下一秒满口的酒水飞喷出来,浑身犹如筛糠一般颤抖着,面孔扭曲。
  
  傻子都看得出来,他在笑。
  
  广胤也认出来了那是弈樵上神,并且旁边那位便是他自个儿的亲爹,当今的天帝重虚。他正在疑惑为何弈樵有如此反应,便觉怀里的小人重重地推了他一把,从他怀里跳了下去。
  
  彼时弈樵和天帝亦掠过泉水,落在了他们面前。
  
  弈樵的目光落在曦和身上,忍笑忍得全身颤抖,擦了下巴上的酒液,再看了一眼身边莫名其妙的天帝,恍然大悟:“啊,原来你不曾见过她这个样子。”
  
  曦和仰着头,抄着手看他:“你再笑。”
  
  “啊,我不笑,我不笑。”弈樵忍了忍,面上平复了好些,一会儿又忍不住笑出来。
  
  曦和眯起眼。
  
  弈樵转过脸看向青樱,招了招手:“你也跟着她来了?唔,让我看看,比上一回见面又长大了一些。”又垂头看曦和,“嗯,你家主子比上回见面也长大了些。”
  
  天帝重虚见到这个光景,皱了皱英挺的眉,问道:“这位是……?”
  
  弈樵道:“是你儿子抱来的,问你儿子去。”
  
  天帝又看向广胤。
  
  广胤见到弈樵的反应,自然晓得之前此二女说是弈樵上神的亲戚必然不可信,诚恳地回答道:“我与这二位乃是在蟠桃园中偶遇,并不知晓其从何处来。”
  
  弈樵咂了咂嘴,走到广胤旁边,一手端着碧玉酒壶,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俨然一副教导后辈的模样,语气中却又多出了几分感叹:“好小子,有魄力,我与长渊几万年都没能将她噎一噎,你一来便上了手,看来日后必然有一番大造化,英雄可敬,可敬啊。”
  
  广胤微微一怔,眼中浮起一丝丝惊愕,看向那个头还及不上自己一半的小丫头:“你是……”
  
  曦和转过眼来,抬着头看着广胤,冷冷地一扬眉,身前一道白色的旋风笼罩,带起地面上落花飞舞,犹如顷刻间的一场大雪。幼小的身形在众人面前迅速抽长,大风散去,白衣女子自其中走出,肤莹若雪,脑后墨发垂下,泛出一股淡淡的藤萝冷香。
  
  曦和抬起眼,唇角微微勾起,眉梢微扬,精致的面孔上浮起一抹似笑非笑,她的目光掠过弈樵,然后停在广胤神情复杂的脸上,淡淡开口:“我也有万年不曾上天宫了,此番收获倒也颇丰,天族,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这个声音落在广胤的耳朵里,与之前那毫无半点威势的软腻童音截然不同,他的身子一点点变得绷紧,他定定地凝视着曦和的面容,漆黑的眼眸中仿佛有一瞬的风雨,半晌褪去。
  
  天帝并未注意到自己儿子的神色,只是惊异于天界的尊神竟以这般面貌出现在大宴上,但惊讶也只是片刻,他很快调整好仪态,向曦和点了点头,后者亦颔首回礼,他端起天族一贯威仪且和善的笑容:“尊神驾临,令天宫蓬荜生辉。尊神已有万年不曾踏足天宫,此番上天,我天族必然以盛礼招待。方才小儿无意中冒犯尊神,还请尊神见谅。”
  
  弈樵吹了个口哨,招来正在桃园中啃花的灰驴,接口道:“没什么见谅不见谅的,你别瞧她看上去冷冰冰的样子,实际上就是没脾气。”
  
  曦和嘴角扬着,斜瞥他一眼:“你看上去也很没脾气,回头我一把火将你的鹿吴山烧个干净,看你敢不敢来我洛檀洲找场子。”她余光瞥见广胤的神色,见到他原本惊讶复杂的眼神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安然悠闲的风度,那脸上竟似还带着笑意。她可没忘记方才这人不知天高地厚做了什么,扬了扬眉:“你想说什么?”
  
  终于听见她发问,广胤轻轻上前一步,拱手弯腰,竟是端端正正地对她行了一个大礼,他抬头,扬起嘴角,如玉的脸上顿时浮现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在曦和略显疑惑的目光中,缓缓开口:
  
  “师尊,一别三千年,别来无恙?”
  
   正文 千年浮屠   
  广胤的话轻飘飘的,仿佛没有一点重量,桃园中一阵风吹过来,氤氲着七眼泉的雾气,便带着那语声悠悠然然地飘远了。
  
  一边的灰驴八八悠闲地刨了刨地面,晃晃脑袋,鼻子里发出一串响声。
  
  弈樵眼睛睁大:“你说……什么?”
  
  曦和落在一旁桃花树上的目光微顿,缓缓地转向广胤的脸。
  
  天帝原本端起的威严架势顿时垮下了半边,望着自己儿子,再望望曦和,最后又看回自己儿子,咳了两声:“这个,胤儿啊,你何时做了尊神的……徒弟?”
  
  广胤一笑,见到曦和转过眼来,不慌不忙地对上她的视线,缓缓抬步行至她身前,抬起右手臂,将墨色的衣袖向上拉起,一枚紫色的浮屠印在皮肤上闪着淡淡的光。
  
  曦和凝视了他片刻,垂下眼,目光落在那枚浮屠印上。
  
  弈樵亦面色微正。
  
  曦和抬起手,指尖落在那浮屠印上方一点点靠近,再有半寸便触及皮肤,她却停住。
  
  即便在这个距离,她也能够感受到,那一股于灵魂深处契合的波动。
  
  果真是她亲手种下的浮屠印,而且尚十分年轻。
  
  曦和微微皱眉。
  
  她每万年下界一次,点化凡界之灵或有根骨的凡人,为其飞升铺平道路。这是她与第一任天帝定下的约定,数万年来始终如此。每收一个弟子,她便会在那人身上种下一枚浮屠印,可在危难时保其一命,并以此辨认其身份。
  
  如今天宫已有许多白日飞升的地仙正供着要职,但,在她的印象中,并没有广胤这个人。
  
  况且,天族太子生来仙胎,怎么会下界成了凡人?
  
  广胤见到曦和的神色,心中对于自己之前的猜测更加确定了几分:“师尊难道忘记了?”
  
  曦和抬眼看他:“我并不记得见过你。”
  
  一旁的天帝皱眉思忖,道:“我天族后裔在成年之前皆须封锁周身仙气,下界历一回劫,胤儿便是在三千年前下界的。若这浮屠印真乃尊神种下,恐怕,尊神便是在那时与胤儿偶遇的?”
  
  三千年……
  
  弈樵抬起头,捅了捅曦和:“不会真这么巧吧?三千年前,不正好是……”
  
  “正好是封神印松动的时候。”曦和接口道。
  
  天帝皱眉:“三千年前封神印松动,尊神受了重伤,此事难道与胤儿有关?”
  
  广胤放下袖子,定定地凝视着曦和。
  
  她摇摇头:“与他倒是没什么相干。”
  
  见到天帝和广胤皆皱眉,弈樵解释道:“三千年前她加固封神印,被魔气伤了真元,提前进入涅槃,在雪槠树中养了两千年才堪堪将养了回来,此番醒来不过千年,却将之前近万年的事情都给忘了个干净。”
  
  “原来如此。”天帝颔首,神色微喜,“看来胤儿果真是尊神的弟子无疑了。”
  
  弈樵一笑,拍了拍天帝的肩膀:“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这丫头虽然一把年纪了,但做事总不靠谱,谁知道她教出来的徒弟是什么样子。”他煞有介事地想了想,“你可记得那个管着轮回台的诸宁,是叫诸宁吧?整日无所事事,竟然将幽都的冥河水带到天上来给南斗北斗两位星君喝,还谎称是千年的琼浆玉液,闹得那二位整整三年起不了床,天河也就塌了整整三年,被你重重地罚了一笔,到现在还在轮回台修漆呢。还有那葛藤老君,上天也有万年了,却始终赖在元洞宫做仙籍笔录,打死都不肯升迁。虽说做事倒是挺可靠的,但总有点不思进取。更有……”
  
  “你说够了没有?”曦和见他口角生风愈发说上了兴致,微笑打断。
  
  弈樵见好就收:“说够了。”
  
  然则这番话已然在天帝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不由得在脑中将这位尊神的徒弟一个个都数过了一遍,猛然发觉果真大多数都如弈樵所说如此有能耐却又如此难伺候,颇有些担忧地看向自己的儿子,但见那一身正派随和的气度,又宽了宽心,自认为天族帝脉一向正统纯良,自家儿子虽然带兵出战时偶尔有些惊人举动,但与其说是出格倒不如说是让人看了很过瘾,所以应该是没问题的。
  
  转念一想,自家的太子成了尊神的徒弟,便又与尊神搭上了一条不浅的关系,这决计是百利而无一害,这样思量着,老天帝的心情又欣慰起来。
  
  曦和自然是不知道老天帝心中是怎么想的,她只是一直注意着广胤,发现后者的神色自知道她的身份后来来回回变了几变,虽然掩饰得很好,但都被她注意到了,此时的广胤虽然面上笑着,但那眼中却有几分复杂的神色,凭她数万年的阅历,一看便晓得这必然不是一个乖徒弟看师傅的眼神,问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说?”
  
  广胤沉默了片刻,道:“你……当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这诚然不是一个乖徒弟对师傅说话的口气,曦和看着他,诚恳地答道:“我确然半点都不记得你。”见到广胤的眼神黯淡下去,她又觉得似乎有些不妥,补充道,“不过只是人界几十年的光景,一眨眼便过去了。想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你日后见着我仍可以叫我一声师尊,这师徒情分既然在,我自然是要护着你一些。”
  
  广胤见她神色坦然,丝毫不像有所隐瞒,眸光黯了黯,沉默了片刻,扬起一个笑,道:“马上便要开宴了,我们几人在这殿外,里头便什么都做不成。还是先回去罢,也省得旁人好等。”
  
  天帝点点头:“不错,今日乃是为了胤儿成年设下的大宴,二位神尊随本君一同入宴,也算给我天族长一长脸。”
  
  诚然如天帝所言,曦和与弈樵前来赴宴,确实给天帝一家子长了很大的面子。
  
  当几人一同进入大殿之时,满殿的神仙列坐于两侧,座无虚席。天帝此时端出了一派威严敦厚的架势,坐于大殿上方正中央的金座上,右侧分别是曦和与弈樵,左侧则是广胤与其二儿子广澜。
  
  天宫的神仙一批一批地来,又一批一批地羽化,坐在下方的神仙们,极少有见过曦和的,此番都伸长了脖子向上看。
  
  天帝亲自给广胤行了加冠之礼,之后便是歌舞升平,酒宴欢飨。
  
  曦和坐在高位上,丝毫未觉得拘束,与弈樵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我丢失的那一串藤萝手链,你可有什么线索?”
  
  “半点线索都没有。”弈樵摇摇头,“都三千年了,谁知道被你丢到哪儿去了。不就是个手链么,你那儿那么多藤萝,再过个万年,又会结出一串精魄的,到时候再做一个不就好了。”
  
  “那手链是第一任天帝亲手为我打出的护身之物,随我涅槃数万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做出来的。”曦和道,“三千年而已,这等灵物怎会轻易消失。”
  
  “好罢,那便继续帮你找。”弈樵斜靠在椅背上,手里端着酒壶,仰脖往嘴里倒去,“对了,前阵子我去了趟鬼域,冥河的秽气似有涨动的迹象,渺祝可有来寻你?”
  
  “我将白笙身上的叶子摘了两大筐,已着青樱送去幽都了。”曦和道。
  
  “说到这个,我倒想起一桩事来。”弈樵来了兴致,“你可知道上个月,好像是上个月罢,婴勺那丫头将幽都镇阴的玉玺砸碎了,渺祝撵着她打了大半个幽都,可昨日我又在天界看见她了,似乎安然无恙悠闲得很,这事是怎么解决的?”
  
  曦和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那丫头知道自个儿打不过渺祝,迟早会被他扒一层皮下来,便跑来洛檀洲求我给她一颗藤萝种子,用这个赔给人家,就当是一笔勾销。”
  
  “你洛檀洲的藤萝种子可是难得的珍稀之物,比之幽都的镇阴玉玺分毫不差,你竟就这样给了她?”弈樵语气中有着愤愤不平,“我找你要了几千年,你却连根毛都没给我,你总不会白送给她罢?”顿了一顿,“你该不会当真白给她罢?”
  
  “白送?想得美。”曦和哼笑了一声,“她已经答应以身抵债,替下青樱的班,在我洛檀洲做两百年的园艺帮工,白纸黑字订立的契约,少一天都不行。”
  
  弈樵咂了咂嘴,甚是宽心地道:“嗯,这才对嘛。”想了想,又涎着脸凑过去,“那,要是我也将幽都的玉玺砸了,你是否会可怜可怜我,再给一枚种子?凭我们俩的交情,你看,是不是能将那两百年的劳役减为五十年?”
  
  曦和似笑非笑:“婴勺年纪小,打不过渺祝情有可原,我大可帮她一把,而你,要是还能被人家撵着满天乱窜,我或许会在他将你五花大绑投入冥河之后再为你清理后事。”
  
  弈樵嘴角抽了抽,挪得离她远了一些,醇香的酒液倒入口中,一面低声叹道:“女人心,海底针。天道不公,不公至斯啊。”
  
  曦和淡淡地笑了一声,随意地抬眼,却瞥见隔着天帝的左边,广胤正凝视着她。
  
  那目光深邃如海,眼底一片如夜空一般的黑,蕴藏着无数复杂交织的情感。
  
  曦和微怔。
  
  那种目光,分明没有半点犀利,却犹如闪电一般轻而易举地撕开神经纤维,刺入骨血。那一瞬间,她的魂魄仿佛都被紧紧地攫住。
  
  待她回过神来的时候,广胤已然收起了那种眼神,换上了一副温润悠然的神情,唇边衔着笑意,朝着她,远远举杯。
  
  她亦举杯,两樽杯盏在虚空中遥遥对碰示意,仿佛有“叮”的一声轻响。
  
  她仰头饮下,对面广胤注视着她,看着她仰起头,露出些微白玉一般纤细的脖颈,脑后紫藤萝的花瓣随着她的动作而飘动,盏中醇酒尽数流入口中。待她落盏,目光即将再一次对上,他才弯了弯唇角,抬头饮尽杯中酒。
  
  曦和望了他一眼,然后收回目光,轻轻转动着桌案上的夜光杯。
  
  一旁弈樵出声问道:“你当真不记得收过这样一个徒弟?”
  
  曦和摇头:“不仅不记得,就连他出现时,我甚至未曾感觉到他身上浮屠印的气息。”
  
  弈樵长长地“噢”了一声,望了望远处正与底下仙官应酬,风度得体的太子广胤,挑了挑眉:“那可真是怪事。”  
  
   正文 月夜觥筹   
  下方继续上着歌舞,天宫的一众仙娥皆是花容月貌能歌善舞,可见这一任天后选人的眼光有多么的不错。
  
  天帝其人早已借口不胜酒力离开了宴会,给众仙一个更为宽松的环境,而他的两个儿子皆已走到下面去与众仙者喝酒,更显出天族和乐融融的气氛来。
  
  底下有几名仙者凑在一块儿讨论了片刻,然后端着酒杯,顺着玉阶走上来,先后在曦和与弈樵面前规规矩矩地行了礼,当先的一个道:“弟子见过师尊,师尊安好。”
  
  弈樵喝了一口酒,懒懒地往后一靠。得,又是来给他们家尊神敬酒的,没他什么事儿了。
  
  青樱很得体地上前来给自家主子斟酒,待面前那几位一个一个地陈词完毕,曦和才举起酒杯,微微颔首表示礼貌。众人皆知,曦和之所以每万年下界一次,只是因为与第一任天帝之间的一个约定,她本人对这些弟子施与恩惠,让他们日后位列仙班。然则他们千百年如一日地在天宫供职,而尊神始终避世陵居于东海,对于他们并无太亲近的情分,众人敬了酒,便也都很识相地退下了。
  
  有了人开了头,其他人便也壮着胆子三三两两地借机上来与尊神敬酒,青樱还是头一回见到这么大的场面,看到那么多人陆陆续续地来给自家主子敬酒,心中激动难抑,屁颠屁颠地给曦和斟酒斟得不亦乐乎,以至于忽略了自家主子似是不经意间飞过来的数把眼刀。
  
  上来敬酒的仙官们一个个红光满面地下去,曦和却连半壶酒都没喝完。对于天宫中的神仙,她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交集,日后也不会有任何交集,若是偶遇,以她的性情连一个头都不会点,此番耐着性子与他们应酬,不过是给天帝一个面子。在这一点上,她还是有身为尊神的自觉的。
  
  弈樵在一旁拉着刚在轮回台刷完漆的诸宁喝酒,顺便全面地了解一下天宫最近的八卦,不时地瞧一瞧曦和这边的光景,那模样闲适得很。
  
  底下的曲子风格忽然变了变,由原本柔美舒缓的调子变成激昂热情的旋律,下方中央一群穿着黄色舞裙的仙娥围绕成一个圆圈,长长的舞袖飞出又收回,随着旋律的铿锵变化不断地变幻阵型,当曲子到达第一个□□时,圆圈的正中央凭空撒下大片的血红色花瓣,一名红衣女子出现,艳红的袖纱直通上方数丈,舞姿强韧有力,一颦一笑皆有金戈铁马之声。
  
  有仙者惊道:“啊,那是珑欢郡主!”
  
  “欸,果真是珑欢郡主!没想到郡主蛰居南荒,此番竟还能看见郡主的舞姿。”
  
  “这可都是承了太子殿下的面子啊。”
  
  “啧啧,这么多年过去了,珑欢郡主的武技仍旧堪称天宫第一呀。”
  
  “……”
  
  曦和向下瞧了一眼。
  
  这个珑欢,她倒还是听过的。依稀记得几百年前,婴勺那丫头在洛檀洲帮她修剪花草的时候提起过,天族有一位相当有个性的郡主,乃是当今天帝的四弟重葛神君的女儿。这位郡主自生下来便是一个美人胚子,长大了愈发美艳逼人,尤其是那舞技,堪称绝顶,只可惜脾气有些怪。早年天族无数年轻才俊上门提亲,都被她一扇子扇出了大门,后来某一日忽然失踪,重葛神君将整个天界翻了个底朝天都没找到她。后来机缘巧合,从南斗星君坐下的采莲童子口中得知,自家的宝贝女儿近来忽然上了南斗星君的婚媒簿子,这才晓得她一直待在南荒荣山之下,与玄蛇一族的少主私定了终身。
  
  幸而这位天族的老四并不是一个迂腐守旧的神仙,女儿在他面前犟了几回,他便也就准了,自此这珑欢郡主便待在了南荒,据说最近其夫婿继任玄蛇族长之位,她也顺理成章做了人家的王后。
  
  这么个有主见的郡主,此番还能见到她回天宫来献一场舞,看来果真是广胤的面子。
  
  曦和放下酒杯,见大多数神仙的注意力都被底下风华千面的珑欢郡主给吸引过去了,一时无人来敬酒,便佯装咳嗽了几声,对一边瞧着自己的诸宁道了一声“身体不适”,攀着青樱适时伸来的手臂站起身,从偏门离开。
  
  外头的空气比宫殿内要清新许多。此时天色已经暗下来,少了酒席上的觥筹交错,七眼泉的灵气弥漫在暗淡的天空中,带来一股股桃花的暗香。月色纯澈温良,桃林中的灵气凝结成一个又一个大大小小的光珠子,在夜间闪闪发亮,于林中轻快地跳跃穿梭。
  
  梵度天,诚然是三十三天中最美之地。
  
  曦和心中暗叹。
  
  她掠过横亘在眼前的七眼泉,脚尖落在泥土地面上,脚下有干枯的落叶和软嫩的落花。
  
  身后的青樱轻声问道:“主子,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她的脚步放慢,脸侧有伸长的花枝拂过,片刻后才道:“你很想回去?”
  
  青樱纠结了一会儿,道:“这里的桃花很好看,我本来是想多玩一会儿的,但灵气好像有点不够,脑袋晕晕的。”
  
  曦和一笑。青樱生于洛檀,长于洛檀,自小得洛檀洲中浓郁的灵气滋养,现在才万余岁,无法离开那里太久,这也是她鲜少带她出远门的原因。
  
  她回过头,抬起手来,指尖在青樱眉心轻轻一点,一层淡紫色的雾气笼罩在青樱的全身,然后缓缓地渗入她的身体。
  
  “可觉得好些了?”
  
  青樱睁开眼,张开双臂在原地转了一圈,笑起来:“主子真好,回去的时候记得叫我。”说完便一头钻进蟠桃林里没了人影。
  
  她微微一笑,转过身,踩着一地细碎的月光,缓步走在桃树的枝桠间,四周宁谧如水,七眼泉潺潺地流动着,她轻轻抬起手,一颗在枝桠上滚动的莹白光珠,调皮得像一个出生不久的孩子一般,在空气中盘旋了两圈,然后浮在了她的手心。
  
  “洛檀洲的紫藤萝乃是四海八荒至美之景,天宫与之相比,怕仍是差得远了。”身后有声音传来,她半侧过身子,回首只见那人踏月而来,一身墨色的锦衣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银色的龙纹在月光下泛着贵气的冷光。男子对上她的视线,淡淡一笑,道,“只是洛檀荒冷,即便尊神喜静,遥居东海之上,偶尔也未免觉得清寂罢?”
  
  “洛檀虽鲜少有人烟往来,但岛上仙灵不少,草木繁盛,半分谈不上荒冷。”曦和的手微微一抬,看着手心的光珠飞走,淡淡道,“想来太子殿下并未去过洛檀洲,因而才有此误解。”
  
  “此荒非彼荒,尊神怕是会错了我的意。”广胤一笑,缓缓上前几步,离她更近,“何况,我以为,我曾有幸去过洛檀洲。”
  
  曦和一哂。听他的意思,似乎是在凡界历劫之时去过洛檀洲,且不说他以当时区区凡人之躯决计无法接近洛檀千里之内,不论他是什么身份,她都是不可能轻易带外人入岛的。
  
  但此时此景却不好随便拂了他的面子,曦和随口问道:“你是如何去的?”
  
  “谁知道呢?”广胤随意地一笑,“或许是在梦里罢。”
  
  曦和看他一眼。
  
  此时此刻,这人的风貌与先前又有所不同,既非人前高位的太子殿下,亦非在桃林中巧遇时的彬彬有礼,虽然依旧的温润悠然,却平添了几分亲切与风流。
  
  看着倒并不讨厌。
  
  她自然发觉了他已不再称呼她为“师尊”,而是同旁人一般称她一句“尊神”,但这两个字从他的嘴里说出来,却并无旁人那般的尊敬与惶恐,反而轻飘飘的似是毫无重量,落在耳中如羽毛般挠得人有点痒,听上去就像是以“你我”相称。
  
  “你可是今日的主角儿,就这么从宴席上出走,恐怕有所不妥罢。”她出来的时候,宴会才刚进行到一半,她并未察觉到他尾随自己出来,也不知道这人是怎么甩掉那些对敬酒热衷得无以复加的神仙的。
  
  广胤却浑不在意。他从生下来便被天帝立为太子,自小见惯了各种场面,喝酒应酬也都是家常便饭,在这一点上,他比曦和要应对自如得多。
  
  “席上有二弟在,又有歌舞,他们不会无聊。”他道,“只是无意中发现尊神独自出来,担心尊神一人觉得寂寞,便出来与尊神聊一聊天。”
  
  眼见着话题又绕回了自己身上,曦和转过身,抬步向前走去,四两拨千斤:“那你想要聊什么,说就是了。”她可没有忘记此人在今日早些时候是如何冒犯她的,依据以往从长渊等人口中听说的关于天族太子的种种事迹,她已下定论,此人必然是一头披着羊皮的狼,纵然表面装得再怎么温文尔雅,骨子里都是很难对付的。
  
  广胤在她身后跟上来,注意到她的语气,只淡淡一笑,道:“尊神可喜欢下棋?”
  
  曦和凑在一朵开得正灿烂的桃花边轻嗅着,微微闭着眼睛:“你听谁说的?”
  
  “不是听说的。”广胤道,“在凡界之时,我常与尊神对弈,对尊神的习惯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
  
  夜间有风,吹得花枝微动,暗香扑鼻。
  
  曦和沉默了片刻,鼻端仍旧停在那桃花旁,问道:“你那时候同我很……”她斟酌了片刻,选了一个听起来较为恰当的词语,“亲近?”
  
  “很——”广胤微微停顿,曦和感到他似是笑了一下,又似是在强调着什么,“亲近。”
   正文 所谓亲近   
  曦和默了一默。
  
  在她现有的记忆中,有些固然已经很是久远,但她依稀记得,这数万年来,虽然自己培养了不少弟子,但却都只能算是点头之交,凡界的师徒一场不过区区数十年,对于神仙来说只是弹指一挥的时间,委实算不得什么深情厚谊。因此,对于像广胤现在所说的“亲近”,她一时并不能明白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光景。
  
  她思量了片刻,侧过头去问他:“那你说,是怎样的亲近?”
  
  广胤的嘴角弯起一个笑,并不是那种很过分的神色,笑容中藏着欢愉与隐秘,他伸出手,摊开掌心搁在她的面前。
  
  她低头看去。
  
  那是一串紫色的手链。
  
  曦和瞳孔微缩。
  
  那与紫藤萝如出一辙的颜色,淡紫之中带着隐约的荧白,在如水晶一般的精魄中流转。七颗精魄,每一颗都被打磨出了上千个截面,在那么小的一个表面形成无数个棱镜,微微转动,便折射出彩虹一般的光芒。精魄之间用一根细绳串起来,那是父神、母神和第一任天帝的须发所制。
  
  不必再进行辨认,只需一眼,她便知道这是她已经丢失了三千年的手链。
  
  她蓦地抬眼:“你从何处得来此物的?”问完之后又觉得这句话委实很蠢,这手链她数万年来一直戴在手上,就连涅槃都未曾丢下,六界之中能从她手里抢东西的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而在这之中必然不包括此时方满三万岁的广胤。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
  
  是她给他的。
  
  果然——
  
  “是你亲手给我的。”
  
  她哑口无言。
  
  凭经验来看,广胤必然没有撒谎,这手链确实是自己给他的。但自己为什么要给他呢?既然自己毫无印象,那么就说明此事发生在上一个万年广胤历劫期间。那时候广胤尚且是凡人之身,自己将这等神物交给他,实在没有任何道理。这件事委实太出乎意料,让她不得不重新评估起方才广胤意味深长地说出的那一个所谓“很亲近”,究竟是怎么样的一个亲近法。
  
  她就这样出着神,以至于广胤执起她的左手,将那手链套在她的手腕上的时候还没反应过来他在做什么。
  
  “你什么意思?”
  
  广胤低着头给她将手链戴上,一笑,道:“物归原主罢了。”
  
  曦和看着时隔三千年又回到自己手腕上的那种熟悉的触感,连广胤始终未放开她的手都未曾注意到。半晌,她将手链重新取下,搁在了广胤的手心。
  
  后者抬眸看她,目露疑惑。
  
  “我既然将它送给了你,便必然有我自己的道理。”她拨开横亘在二人之间的一棵花枝,道,“即便我忘记了那时候发生的事情,也不能抹去我做过的事。”
  
  广胤凝视着她。
  
  “它现在是你的,不过,你可得好好地保管。”曦和微微歪了歪脑袋,唇角勾起一抹笑,“我可未必有你想象的那么大方,若是你将它弄坏了或是弄丢了,我可不管你是什么天族太子,照样得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广胤挑了挑眉,旋即一笑,将手链收起:“那我就,却之不恭了。”他见她眉宇间似有倦意,眉头微动,“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
  
  曦和面色微僵,揉了揉眉心,一面转身一面道:“没什么,你先回去罢,我去找青樱了。”说着加快了脚步。
  
  突如其来的告辞让广胤在原地怔了片刻,他飞快走了几步跟上她,下一刻已经抓住她的手腕:“你怎么了?”
  
  曦和被他拉住,手上挣了挣,他却愈发握得紧,她回眸,神色极不好看:“放肆。”
  
  广胤分毫未动,英挺的眉宇微微皱起:“你可是有什么不适?”
  
  “我——”
  
  “主子!”不远处青樱的声音打断了二人的谈话,只见她从密密的桃枝中穿过来,到得近处,看见二人此时的情景不由得呆了一呆,然后飞快地蹿到曦和的身边,“主子主子,我算了算时辰好像快到了,你是不是……”
  
  声音戛然而止。
  
  深白的光晕从曦和的体内弥漫出来,将她整个人笼罩在其中,紧接着那光团由大变小,广胤明显感觉到那光晕带着温热,自己握在手中的玉腕变得更加纤细且低矮了一些。
  
  光团散去,再一次展露出小女孩的身体。
  
  广胤微微一怔,旋即失笑。
  
  曦和的手仍旧被他握在手里,这样看来简直就像是大人牵着自己的孩子,她仰起脸怒视:“你再笑!”
  
  广胤在她面前蹲下来,弯着眼角,放开她的手,转而在她的发顶摸了摸,脸上的表情几乎可以用“宠溺”二字来形容:“好,不笑。”
  
  曦和甩开他的手,咬牙:“青樱!”
  
  在一边不知所措的青樱连忙跑上来,弯着腰道:“主子是不是想回去了?”
  
  曦和拉住她的袖子,看着广胤:“太子殿下,今日叨扰许久,给殿下造成诸多不便,我这便告辞了。”说完立即转身,拖着青樱就往桃林外走去。
  
  在她未迈出第二步之前,广胤飞快地伸出手,墨色的袖袍绕至她的身前,仅凭一只手臂便将她的小身子整个地圈起来,拦住了她的脚步。
  
  “尊神莅临天宫,乃是天族之幸。”他轻声低笑,“若是尊神喜欢,日后还望常来天宫——”微微停顿,“小住。”
  
  腰间的手在她准备出手的前一刻松开,曦和回头冷冷地看他一眼,便带着青樱掠出了桃林。
  
  泉水潺潺,宫殿中仍有灯火歌舞,却丝毫未损静谧。
  
  二十九天美景依旧如画。
  
  广胤垂下眼,手中那一串藤萝精魄手链熠熠生辉。
  
  “就算你不记得我了,那也没关系。自己想要的必得自己去争取,这可是你教我的。”男子唇角弯起,眸中如星空一般闪着浩瀚的光,他的语声微微停顿,然后吐出两个字,“师尊。”
  
  而此时早已离开梵度天的曦和二人,自然是听不到他说的话。
  
  那一大一小两人升上了云头,下方是天界恢弘的景象。夜色这样好,淡淡的灰云缥缈,如水的月光下,天界各处的景象一览无遗。梵度天的灯火仍旧长明,其余几处的宫殿亦有亮光笼罩,云灯漂浮在空中,从云层里透出点点暖光。
  
  “咦?”青樱忽然发出惊异的声音,从云头向下看,“那儿的灯连成了片,不会是着火了罢?”
  
  曦和顺着她所指的地方向下看,果真瞧见在零星的灯火之中有一大片明晃晃的颜色,只是隔了太远,又有云雾遮挡,看不太清。
  
  “是二十八天。”云头上的风吹得头发并着衣衫乱飞,她随意地挪开眼,并未将之放在心上,然而下一刻却发现青樱已经远远地落在了自己后头,她回头道,“二十七天以上皆是天族居所,哪里那么容易着火。更何况即便真着火了,也就是一瓢水的事,天族哪有那么娇贵,要你瞎操心。”
  
  青樱瘪了瘪嘴,跟上自家主子,低声嗫嚅道:“就是因为不容易起火才稀奇呀。”
  
  曦和看了她一眼,未再理她。
  
  这一日对于她来说,委实算不得什么愉快的经历,不论那个广胤究竟多么优秀多么令人称道,但总归是得罪了她。没错,就是得罪。
  
  曦和晃了晃脑袋。罢了,也算是结束了,回到洛檀洲就什么都不必再想了。不就是多出来一个徒弟么,她的徒弟原本便不少,横竖她从前便与天族没有太多的往来,日后也不会变的多亲近。那个广胤,就算他以后继任天帝,她都不会再见了。
  
  她一面这样想着,一面加快速度离开天宫。一白一青两道流光掠过二十九天的上空,在黑夜中划出两道明亮的色彩,流向东海之滨,转瞬即逝。
  
  ****
  
  比之热闹的天宫,洛檀洲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安宁。
  
  曦和就着宫殿中处处萦绕的藤萝冷香,很快便睡着,一觉醒来,已经基本上将昨日发生的事情抛在了脑后。
  
  踮起脚来打开窗户,外面的阳光照射进屋子,暖暖地铺了一片。
  
  青樱推开门走进来,手里端了花瓶,里边插着新摘的野花。
  
  曦和听见外面隐约传来笑声,朝着室外的阳光揉了揉眼睛,问道:“婴勺来了?”
  
  “嗯。”青樱点点头,将花瓶摆在了窗台上,弯下身来给自家小主子整了整头上的紫藤萝,道,“一早便来了,还有弈樵上神,都在外头歇着呢。”
  
  曦和点了点头:“这么早来,必是来蹭饭的?他们可用了早膳?”
  
  “八成还没。”
  
  “那便送到园子里去,一块儿吃罢。”
  
  “是。”
  
  洛檀洲的灵气太盛,因此草木的种类一直很少。除了白笙和大片的紫藤萝,草地上也长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野花。所幸灵气浓郁也有一些好处,如雪兔之类自古以来便在洛檀洲上生活繁衍的走兽,经历灵气长时间的滋养,虽然无法化为人形,但从出生便已具备了灵智。因此岛上虽然并无其余神仙常住,却依旧富有生机,这也是先前她对广胤说洛檀并不荒冷的原因之一。
  
  园子里摆了石桌石凳,旁边有几支雪兔蹦来蹦去推着石头玩。曦和走出去第一眼看到的便是一男一女坐在石桌边,男子一身青衫,不紧不慢地一口一口吃着饭菜,女子穿着白金相间的裙子,手里捧着热乎乎的大肉包子,面前桌上有一只雪兔,她掰下一点包子皮凑到兔子毛茸茸的嘴边,后者向一旁撇开脑袋表示嫌弃,她想了想,自己吃掉上面的包子皮,然后将里面香喷喷油亮亮的肉露出来,再凑到它嘴边,小家伙立刻扒住她的手,生怕她拿走了似的,飞快张口朝着肉咬下去,却只咬了个空,只见那喂食者拎着肉包子在它头顶上转了一圈,然后送到自己的嘴边,一大口咬下去,再将剩下的送到它的面前,又只剩下了白白的皮。她满足地舔了一圈自己嘴上的油,冲着雪兔得意一笑。小家伙气得跳脚。
  
  曦和走过去。
  
  “你们倒是自在,我还没来便动了筷子。”
  
  弈樵笑道:“这不是饿极了么。”
  
  那和雪兔玩闹的婴勺此时也安静下来,规规矩矩地叫了一声“师父”。
  
  曦和看她一眼:“嗯。”
  
  她身为天族尊神,依据与天族的约定,每万年为他们在凡界提拔一名地仙,那些人无论亲疏远近,都称呼她一句“师尊”,而唯独婴勺始终称她为“师父”。
  
  婴勺并非天族之人,而是西南荒讹兽一族的小帝姬,兽王黎贺的小女儿。讹兽一族在六界之中的人缘都相当好,在走兽中的地位也十分之高。其生来形状似白虎,却并不如白虎那般威猛,以其体型来看,也就只有寻常老虎的三分之一大,喜欢捉弄人,却很讨人喜欢。
  
  按理来说,正常的讹兽皆是白皮红纹的,古籍中也有过记载,仅有极少的讹兽皮毛上能长出金色的纹路来,而这一般是有大福缘的。然而这一任的兽王黎贺不知是不是遇上祖宗显灵,两万年前在支离山祈福之后,竟真让他生出一只白皮金纹的小讹兽来,这便是婴勺。
  
  婴勺出世后,讹兽一族如获至宝,将这小祖宗当着宝贝供着,但日子久了,他们发现自家小殿下乃是个万年难得一遇的惹祸精,这般让她一直待在族中,长此以往,整个西南荒都会被她给掀个底朝天。于是英明的黎贺便思考起了女儿的教育问题,这一思考,便落在了曦和的头上。弈樵早年欠过黎贺的人情,此番黎贺来找他,他二话不说便答应帮他这个忙,于是在曦和耳边日日夜夜说这个婴勺多么的天赋异禀乃是可造之材,前者不堪其扰,最终还是答应了这桩事。
  
  于是婴勺便成了曦和名正言顺的弟子。
  
  而此时,这个名正言顺的弟子正就着雪兔洁白柔软的毛擦她那油腻腻的手。
  
  弈樵见曦和坐到凳子上来,那石桌的边缘便恰巧到了她的胸口,再见她探着身子去拿碗,觉得这画面乃是难得的有趣,张嘴问道:“你要不要让青樱帮你拿个高点儿的凳子?”
  
  曦和瞥他一眼,丝毫没有窘迫:“不要。”喝了些暖茶,道,“你们今日是结伴来的?”
  
  “我只是来串门,八八说想要吃你家的藤萝叶。”弈樵指了指不远处正仰着脑袋将那一小片藤萝啃得七零八落的灰驴八八,“只是恰巧碰上而已。”
  
  曦和看了那边一眼,眼角微微抽动,然后转向婴勺:“那你呢?可是来还藤萝种子的债,准备今日上工了?”
  
  婴勺揪着雪兔的两只耳朵,面上颇有为难之色:“师父知道我一向孝顺,若论我自个儿,自然也是想要今日便开始上工的,但眼下有些麻烦事,若是不解决这麻烦事,恐怕徒儿我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给师父尽孝啊。”
  
  “哦?”曦和心中已有了个七七八八,拿起盘子里的肉包子,道,“你可是又闯了什么祸?”
  
  婴勺赔笑道:“师父英明。”
  
  “说。”曦和撕开包子。
  
  “这个……”婴勺踌躇了片刻,耳朵被她揪在手里的雪兔扭来扭去,“师父昨日可是去天宫做客了?”
  
  “嗯。”在包子上咬了一口。
  
  “天宫昨日热闹得很,徒儿很少能见到那样的场面,因此也想去凑凑热闹。”
  
  “继续。”咽下一口包子。
  
  “但是,偶尔太热闹了,也会让人太过兴起,然后……”
  
  这回的停顿稍微有点长,曦和喝了口热茶道:“做什么如此扭捏,还像不像我的徒弟。”说着又咬了一口包子。
  
  婴勺扭捏了片刻,道:“那个……师父昨夜可曾注意到,天宫玉隆天的火光?”
  
  玉隆天,便是二十八天了。依她这么说,那时青樱看到的竟真是着火。
  
  心里忽然有了点不太好的预感,曦和抬起眼看向她,以目光示意她继续。
  
  “师父您老人家也知道,二十八天乃是天族太子以及几位太上神仙住的地方,昨日那一场大火其实有点大,将那天族太子的广晨宫的一大半都烧了个干净。”婴勺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抬起头看了师傅一眼,又低下去,声音变得细如蚊鸣,“其实昨夜放火的那人是、是……”她揪着手里的兔耳朵,鼓起勇气,看向自家师父的脸,掷地有声“是我。” 
  
   正文 火淹广晨   
  四周有片刻的寂静。
  
  青樱端着茶壶的手一抖,壶中的水溅出来不止一两滴。
  
  “噗”的一声,弈樵刚入口的热茶喷出去三尺远。
  
  唯独被婴勺抓在手里的雪兔依旧挣扎着,趁着她扭捏之际一举挣脱,飞快地蹦下了石桌。
  
  婴勺不住地瞄着曦和,不敢说话。
  
  方咬下的一口包子几乎哽在喉头,青樱赶忙给曦和递茶水,帮她顺了顺气。她花了好大力气才咽下去,喝了茶水又咳嗽了两声。
  
  听见婴勺闯祸的苗头之时,她原本并不觉得有什么厉害,但经这丫头一提点,她才想起来,昨夜瞧见那一大片光海之时,便想过若那当真是火,那么这火的声势该是何等的浩大。
  
  而今看来,果然不是一般的浩大。
  
  她面沉如水地将目光挪向婴勺:“你竟烧了天族太子的广晨宫?你拿什么烧了人家的广晨宫?”
  
  “卯日星君的火种……”
  
  “咔擦”一声,曦和手里的茶杯裂成数瓣。
  
  婴勺老实地噤声。
  
  曦和缓慢而深沉地吸了一口气。
  
  难怪她能将广晨宫烧去大半,原来是借了卯日星君的火种。卯日星君千万年如一日地掌管太阳升落,其府邸中的火种虽非至阳至烈,却决计是六界之中最难扑灭之火。那等如太阳一般长燃不灭的大火,一烧起来便是没完没了,也难怪凭天族那么大的本事,一时之间也难以将其浇灭,更何况,她还隐约记得,着火的时候,广胤还在梵度天与众位仙僚喝酒来的,估计等他回去的时候,那火已经将能烧的都烧光了。
  
  一旁的弈樵用袖子擦了擦嘴,道:“得,这回你在天族算是彻底红火了。得亏这一任天帝是个好说话的人,否则你现在还能好好坐在这里?”
  
  婴勺瘪了瘪嘴,哭丧着脸道:“天帝确实好说话,但那天族太子可不太好说话啊。”
  
  弈樵来了兴致:“怎么说?”
  
  婴勺道:“我原本是趁着天上的神仙们都在二十九天吃酒,无暇顾及下面的事,才去卯日那儿偷了一粒火种,还都用玉瓶好好地存着了,谁知道卯日那家伙不好好待在上面喝酒,居然提前回了府邸,发现少了火种之后立时便来追我,我当时正路过二十八天,逃跑的时候一阵风吹过来就把瓶盖掀掉了,我原本想要下去捡,谁晓得卯日风风火火奔来就要抢火种,我一个不小心就掉下去了。”
  
  曦和哼笑:“你自己捅了篓子,倒还怪到别人头上去?”
  
  婴勺道:“才不是这样的,师父自小教导我一人做事一人当,我看见火种掉下去就知道要闯祸了,连忙下去追,谁晓得那火种沾上了云层便开始燃烧,一路势不可挡地烧到了广晨宫去,我使尽浑身解数,弄得灰头土脸都没办法将其阻拦,我就只好在一旁待着等人来拿我。卯日下来一看也吓坏了,但他一向有的是放火的本事,灭火却无能为力,就陪着我一块儿等人来救火。”
  
  “然后呢?”曦和喝了口热茶,问道,“你不是说广胤不好说话么?那你又是怎么脱身的?”
  
  “外界不是一向传言天族太子为人公正严明,对他交口称赞的么?我好心好意在那里等他准备赔罪,就算是让我多做几年的苦工也行啊。谁知道他扑灭了火之后问了我的姓名,便说这一场大火不仅烧了大半个广晨宫,连着二皇子和几位仙伯的地盘也有所受损。此番我闯了这么大一个祸,仅凭我这个年纪还担不了什么事,让我回家找师父来说话。”婴勺悲愤道,“他也不就是个刚成年的小子么,我就比他小一万岁,用得着这样鄙视我,还让我找家长么!”
  
  二人总算知道了来龙去脉。
  
  弈樵问道:“如此说来那广胤倒是表现得很看不起你。”
  
  婴勺愤愤地点头,深觉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弈樵道:“虽然你觉得不舒服,不过那广胤恐怕也有他自己的考量。若是只冒犯了他一个人倒还好说话,只是你这一把火不仅烧了他的广晨宫,连着周边几位神仙的住所都遭了秧,他身为天族太子,在某些事情上必得有分寸。你昨晚烧的二十八天,今日朝会之后,估计全天宫的神仙都要知道了,你可晓得这会让他们天族损了多大的颜面?”顿了一顿,“对了,他可知道你是讹兽一族的小帝姬?”
  
  “我报了姓名之后他就知道了。”婴勺道,“若是寻常小祸,我编个名字也就混过去了,但也晓得此番事态严重,必得好好地担起这个责任来,就跟他讲了真名。”
  
  弈樵赞道:“嗯,这一点上倒还做得不错。”
  
  曦和冷眼看过去:“这还做的不错?”
  
  弈樵挑了挑眉,忽地恍然大悟:“啊,你这一说我算是明白了。四海八荒哪里有神仙不晓得西南荒的婴勺乃是你曦和的徒弟,她这么老老实实地报了姓名,广胤必然晓得她师父是你。”双眼发亮,“唔,看来他此番放了这丫头一马,竟还是冲着你来的?”
  
  曦和面色木然。
  
  婴勺闻言一扫方才的愤懑,兴致勃勃地凑过来:“你们说的冲着师傅来是什么意思啊?”
  
  弈樵奇道:“你不是一向八卦最灵通的么?怎么连今日天上最大的八卦都不知道?”
  
  婴勺道:“这不是一闯祸就来找师父帮忙了么,今天还没去打听。怎么了怎么了?师父和那天族太子怎么了?”
  
  弈樵道:“那说来可话长了,昨日你师父赴宴的时候啊,在蟠桃林里跟那广胤偶遇,原本那里景美人美,乃是一处邂逅的好地方,谁晓得那广胤胆儿忒肥了,竟然将你家师父……”
  
  曦和出言打断:“既然说来话长那就长话短说。”
  
  弈樵噎了一噎,故作正经地咳了两声,道:“简要来说,就是那广胤在凡界历劫时原是你师父三千年前带的一个弟子,只是广胤一直比较低调,回到天界之后一直没提起这事儿,而你师父又把之前的事情都忘了个干净,此番偶遇才晓得天族的太子殿下亦是他们尊神的一位高徒。”
  
  曦和点头,用神色表示事情经过就是这样。
  
  弈樵咂了咂嘴继续道:“现在这桩八卦在天宫那些神仙嘴里可是被传得沸沸扬扬形形□□,又说此番尊神来参加他们天族太子的成年礼,乃是对这个曾经忘记了的徒弟相当的看重啊。”
  
  曦和皮笑肉不笑:“难得看你如此津津乐道,看来这八卦正是出自你的嘴无疑了。”
  
  弈樵打了个哈哈。
  
  婴勺道:“意思就是说,那广胤实际上根本就没把我烧了他房子的事放在心上,原本便是想借此跟师父您亲近亲近?”
  
  “……”曦和瞪她一眼,“小孩子家不要乱说话。”
  
  婴勺:“……”她哪里又说错了什么话,都要这样用年龄来鄙视她!
  
  弈樵原本想要落在曦和发顶的手在遇到后者目光之后不着痕迹地转了个弯,落在了她的背上,给她顺了顺气,道:“这个广胤年纪轻轻的,脑子却很是好使,难怪声名如此之盛。”
  
  “因此我一向最是讨厌那种脑袋好使的神仙。”曦和道。
  
  弈樵大笑。
  
  婴勺在一边绞了绞手指,满脸期待地看着自家师父:“那……师父,你可要替徒儿去会一会那个脑袋好使的天族太子?”
  
  曦和沉吟片刻。
  
  弈樵斜了一眼婴勺,再看向曦和,道:“这件事儿吧,依我看,你最好去见一见那广胤。他不是说要你去说话才有分量么,其实说得也确实不错。这丫头此番的祸确实闯得挺大,她若要一个人担着,你就别想让她兑现那两百年的帮工活儿了,而你作为她的师父,她犯错你也有份,广胤让你出面,也算是情理之中。你就去见他一面,说几句好话,他还敢难为你不成?你跟在婴勺这丫头身后收拾烂摊子也不是头一回了,横竖不会少块肉。”
  
  婴勺小鸡啄米似的点头,表现出强烈的赞同。
  
  曦和默了一默。
  
  弈樵虽然对天上的八卦很是了解,但他也仅仅晓得昨日广胤将她当成孩子抱了一把让她吃了个哑巴亏,却并不晓得广胤同她说的那些话。
  
  那人不仅晓得她的喜好,言语之间还颇为亲近,举手投足之间都流露出一股自然而然的亲密,虽然并不算出格,但也足以让她感受到明显的不寻常。她原本想着这人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而故作姿态,但当他拿出那一串紫藤萝精魄所制成的手链时,她是彻底懵了。那手链是第一任天帝亲手为她打制,数万年来随她涅槃,始终护着她的元神,三千年前封神印松动之时,若非失了那手链,她的真元也不至于伤得那般严重。
  
  这手链虽然算不上对她有多重要,但到底是一直放在身上的东西,若非亲眼所见,她简直无法相信自己会将其授予他人。
  
  这么一来,她本能地感觉到这个广胤的出现乃是一桩麻烦事。
  
  她数万年来一直住在洛檀洲,清闲惯了,对于这等看上去便相当之麻烦的事想来是敬而远之。
  
  但又始终有那么一点好奇心在作祟——
  
  她和广胤之间,究竟曾经发生过什么事情。
  
  曦和咬了一口肉包,抬眼望了望婴勺可怜巴巴充满希冀的眼神,终于点了点头,口中含含糊糊地道:“罢了,就再帮你一回。”
  
  婴勺终于长舒一口气。
  
  等曦和用完早膳去看望白笙之后,弈樵见到婴勺那窃喜的面孔,挑了挑眉,小声问了一句:“广胤说让你找家长来,可有指明了是你师父?”
  
  婴勺弯起眼睛笑得春暖花开:“广胤说了,要么找老爹,要么找师父,我衡量了一番,觉得在脱一层皮和多做几年园丁之间,显然是做园丁比较划算。”
  
  弈樵望着前面不远处丝毫未察觉自己被诓了一道的幼小尊神,咂了咂嘴,叹道:“讹兽,果真是招惹不得啊。”
  
   正文 玉隆铃招   
  弈樵在洛檀洲混吃混喝了将近半个月,终于在婴勺拖着曦和前去天宫之时,被后者一脚踹出了东海。
  
  有婴勺在身边,曦和便将青樱留在了东海照顾已经上了年纪的白笙,带着自个儿的徒弟奔着南方的天宫去了。
  
  而就在她离开洛檀洲的下一刻,靠近岛屿的东海水面灵气乍然暴涨,原本缭绕的雾气不规则地流动起来,在广阔的水域上方形成巨大的漩涡,一道紫色的身影自西方疾速飞来,却与漩涡不期而遇,刹车不及,被狠狠地卷了进去。
  
  来者原本对于洛檀洲的路线轻车熟路,也晓得这种灵气的大规模流动在洛檀洲周围时有发生,不过此番稍稍狂暴了一些,而来人此番自身心情火急火燎,难免有些措手不及。若从远处看,便能瞧见那道紫色的身影被扯进风暴之后,周围又迅速兴起几道龙卷风一般的气旋朝着其方向靠近,一时间阵仗还有些骇人,而那道身影便再也没出来。
  
  然而,对于那带着婴勺瞬息已至万里之外的曦和,不论洛檀洲上发生什么事情,她都不会知晓了。
  
  天族太子成年之后也不过半个月,天上的喜气和八卦都还没散去,南天门的守卫便已经恢复了以往的威严雄壮。
  
  经过数万年的变迁,如今六界之中最为强盛的两界便是天界和魔界,用弈樵的话来说,便是后者在长渊的治下一直以来都秉承着一种很不要脸的作风,而对于前者,面子就是一切。
  
  这话虽然说得有点儿过了,但长渊的作风问题一向是六界众所周知的,而天族确实一直以来对面子这个东西都很重视,曦和以为,这也没什么不好,魔界因为有了长渊这样一个不要脸的君主变得强大,天界也因为有一贯好面子的传统而走到了如今的地位,都无可厚非。
  
  曦和每每瞧见天宫外面那堆站岗的守卫以及偶尔来往四处的巡逻兵,看着那些人手持长戟不苟言笑身材高大,都觉得这群人很给天界长面子,但同时也觉得只是面子而已。
  
  二人落在了南天门前。
  
  一名守卫上前来,见到是两名很年轻的姑娘,其中一个年轻得还没有他自己一半高,不由得愣了一愣。
  
  婴勺虽然并不算天界之人,但人缘却好到一个令人发指的地步,常常走亲访友出入天宫,因此天界守卫也都认得她,但对于出门在外永远都低调地收敛气泽的曦和,他们是无论如何都不认得的。
  
  那守卫正思索着天族哪位上神家中有了这么一个小娃娃,便听得婴勺道:“这位大哥,我今日上天来乃是为了半个月前烧了广晨宫的事来向太子殿下赔罪的,身边这位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对天宫一直很好奇,我便带她前来观摩观摩,还请大哥放行则个。”
  
  婴勺烧了二十八天的事情在天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上来赔罪自然是情理之中。那守卫点点头,又低下头来看那三头身的小姑娘,瞧那模样从来都没见过,却还有着天宫里的神仙难得的灵气,恍然道:“原来是弈樵上神的亲戚,那自然得放行。”
  
  于是婴勺便领着曦和大喇喇地穿过两侧的守卫,招了一片白云,直奔着二十八天去了。
  
  东海与天宫最大的区别便是云层。洛檀洲坐落于东海之上,因灵气极度浓郁而导致终年云雾缭绕,却并不是真的云,但天宫就不一样了。三十三重天,下面十二重天少云,如凡世一般有晴雨之变。云层基本上集中在十三至二十五天,有些地方云层厚得只要是腾云便伸手不见五指。而二十五天以上,云则越来越少,几乎日日晴朗,到了三十一天便如洛檀洲一般,有灵气凝结成雾,再加上乃是云层所无法触及之高,因此无云无雨,终年晴好。
  
  二人飞快地穿过厚厚的云层,云头上远远地能看见下方无上常融天的神仙陆陆续续从大殿中出来,应该是朝会散了。曦和与婴勺化作一道流光继续向上,眼前便浮现出一片残缺的宫殿轮廓。
  
  曦和眉头一跳。
  
  都半个月了,连轮廓都还没修回来,可见婴勺那一把火将这些宫殿烧得何等的干净。
  
  婴勺见曦和的面色不太好看,砸吧砸吧嘴,朝着下方东面一指,道:“师父,那就是广晨宫。”
  
  曦和道:“知道了。”
  
  广晨宫是这场大火中受损最严重的,大半宫殿都被烧光了,只要向下一瞟,是个神仙都能看出来哪个是广晨宫。
  
  她抬起头责备地看了婴勺一眼,然后朝着下方落了下去。
  
  二十八天乃是天族两位皇子以及几位仙伯居住之地,与众仙朝会的常融天相比,没有那些看守巡逻的守卫,而是一些负责打理宫室起居的模样姣好的仙娥,少了几分神姿威严,多了几分亲和睦然。这是曦和第一次来玉隆天,除却那被损毁的宫室,整体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纵然遭逢大难,但当时火势是从宫殿后方开始蔓延的,因此广晨宫的门面依旧是完好无损。
  
  她和婴勺落在了广晨宫的大门口,面前金银玉石镶嵌,大门敞开有迎客之意,檐角有九龙腾云之纹,尽显天族帝脉的尊贵大气。
  
  身后有几名端着玉壶糕点的仙娥路过,见到二人站在广晨宫门口,停下来见了礼,便继续做手上的事情。
  
  宫门大开毫不拘谨,对于访客并不盘问亦无过分礼遇,可见广晨宫平日里的客人也不少,看来这天族太子对下人教导得很不错,在天宫的人缘也是极好。
  
  曦和跨过门槛。
  
  眼前有园林绿意,花草假山点缀,修剪分布皆很齐整。脚下的石子路比大门略窄,虽然不像外头大路广阔,却并不显得狭隘,路边两侧有晶石勾勒,尊贵精致却并不显得过分奢华。
  
  婴勺咂了咂嘴:“不论看多少次,都觉得天族实在有钱。”
  
  曦和想了想,打量着四周,一笑:“确实很有钱。”
  
  卯日星君今日心情大抵很不错,日头挂在天上,阳光温暖却不灼人,明媚的日光洒在园中,色彩鲜艳分明。有风吹来,草木微动,头顶有叮铃铃的轻响,声音轻快而随意。
  
  曦和抬起头看向那门上挂着的风铃。
  
  金色的铃铛用朱红的喜结串起,铃铛芯是南荒特有的铜玉,下面用金线和紫藤萝的花瓣编织成流苏垂下,随着阵阵微风吹过,铜玉撞击着铃壁,发出清脆的声音,落在耳中犹如晶石在不经意间绽开,碎出一朵又一朵晶亮的花,余音飘摇,令人心神舒畅。
  
  婴勺往头顶望了望,那模样一看便是非常的喜欢:“这铃铛看着倒是颇用了些心思,不过,广胤他一个天族太子,还喜欢这种姑娘家喜欢的东西?”
  
  曦和将目光从那风铃上挪开,略略观察了一番周围的宫殿,发现每一座宫殿的檐角上都挂了一个这样的铃铛,微风拂过之时,泠泠的声音此起彼伏,却并不吵闹,犹如被手拨动的泉水,让整座园子都生动了起来。
  
  她的眼中浮起晶亮的光,弯了弯唇角:“确实很用心。”
  
  这时,迎面有两名仙娥走过来,在二人面前行了礼,她们是认得婴勺的,也没有询问曦和的身份,上前问了来意,便盈盈笑着给她们引路。曦和问起广胤眼下在何处,其中一名仙娥回答道:“太子殿下尚在朝会未归,请二位先行在偏殿休息,殿下半盏茶之后应该就回来了。”
  
  在两名仙娥的引路下,曦和与婴勺走进了广晨宫西边的一座偏殿。
  
  其中一名仙娥给她们斟了茶水,一面解释道:“婴勺殿下一把火将广晨宫的后花园连带着几座迎客的宫殿都烧了个干净,因此只能在此处招待二位,二位将就片刻,太子殿下很快便会回来了。”
  
  婴勺捧着茶水打了个哈哈。
  
  曦和未动茶点,目光四处打量着这宫殿,殿外的门口能够看见一小绺紫藤萝的金线流苏,她跳下了椅子,走到殿门口,问道:“天宫的紫藤萝不是只有玉清境才有么?你们太子竟用来镶铃铛,他一个体面神仙,怎的喜欢这样的小玩意儿?”
  
  一名仙娥道:“殿下下凡历劫之前,广晨宫里原本是没有这些铃铛的,而三千年前回天之后,便让我们取了西海的翎金、南荒的铜玉和玉清境的紫藤萝制成了这些风铃,说是夫人顶喜欢的,就让我们挂满了广晨宫。”
  
  曦和微微愣住。
  
  原本捧着茶水在喝的婴勺甚是没形象地将茶水一口喷出来,颤抖的声音中难掩发掘出巨大八卦的兴奋:“夫、夫人?你、你们太子成过亲了?”
  
   正文 曾有风月   
  婴勺一口水喷了三尺远,先前说话的仙娥连忙上前将地面擦干净。
  
  “是啊。”另一名仙娥接茬道,“这事儿天上少有神仙知道,也不曾有人问起。太子殿下确实尚未有婚配,但在凡间历劫时,殿下确实是成过亲的。”
  
  婴勺仍旧颤抖着,双目放光:“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从未听司命提起过?”
  
  站在门槛上的曦和道:“天族之人下凡历劫,命格素来不归司命来写,而是给他们留白一页,让他们自个儿来造。这段姻缘,恐怕便是广胤在凡间自个儿惹出来的桃花。”顿了一顿,又道,“他那样一个人,即便化作肉体凡胎,亦必然是极招桃花的。”
  
  两名仙娥听见她直呼广胤的姓名,微微一愣,其中一名想要出言阻止,却被另一人使了眼色拦下,也猜到她的身份恐怕不只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那么简单,言语间更小心了一些。于是接口道:“这位小殿下说得极是,我们殿下的命格确实是自己造的。”
  
  “那,你们可晓得他在凡间的那一段姻缘是同谁在一处?”婴勺继续追问道,“诚然如她所说,你们太子殿下生得如此风流,性情想来也很风流,必是一个相当招桃花的神仙,能与他共结连理,定然不是个普通女子罢?”
  
  那仙娥摇摇头,道:“殿下对有关夫人的事情从未提过,我们只晓得殿下在凡间有一桩姻缘,却并不晓得对方究竟是谁。”
  
  “是仙是人也不知道?”
  
  “不知道。”
  
  “唉。”婴勺长叹一声,语气中满是挖掘八卦只挖了一半的失望,“你们家太子上天来都还记着人家的喜好,三千年如一日地挂着这些小玩意儿,显然是情深似海,成个亲这么低调就算了,回天之后竟然还半句都不提,忒不解风情了。”
  
  曦和哂笑一声:“能三千年如一日地记着别人的喜好,那必是极解风情的,那女子想来亦是有福。如此看来广胤倒还是个长情之人,至于对那女子只字未提,恐也是在心里藏得深了,不愿意拿出来与旁人翻来覆去地讲,或是有他自己的苦衷罢。”说着一手攀着门框,站在门槛上踮起脚尖来,探手去碰那挂得高高的风铃。
  
  婴勺咂了咂嘴,对那两名仙娥道:“你们家太子也忒能耐了,这下一次凡便成了一桩姻缘,想我师傅都数万岁的人了,我一直心心念念何时能有个师爹,这还连跟毛都没见呢。”
  
  人人都晓得婴勺的师傅是谁,那两名仙娥自然也不例外,其中一人道:“尊神心系天下苍生,我们虽然在天宫当职,但要与尊神比起来,那就算是尘泥俗物了,尊神那般不沾俗世的神仙,又有万年一次的涅槃,那些风月之事恐怕都入不了她的眼呢。”
  
  婴勺偷笑着瞅了曦和一眼,假意咳了咳,道:“说得很有道理,很有道理。”
  
  听见那丫头当着自己的面开始编排自己,曦和也不恼,继续踮着脚去碰那个风铃,口中道:“你师傅虽然每万年涅槃一次,但好歹也是历经了数万年沧海桑田的神仙了,你眼下才多少岁,哪里都能晓得你师傅从前的事情?”
  
  婴勺眼睛亮了亮:“哦?看来师傅曾经还有过不为人知的情史?”
  
  曦和轻哼一声,并不看她,抬着眼睛望着头顶飘啊飘的风铃穗子,那微风一阵阵地吹过来,她踮起脚站在窄窄的门槛上,使劲儿伸直手去抓那紫藤萝的穗子,却只碰到一点点尖儿,又被风给吹跑了。
  
  身后传来轻微却稳健的脚步声,曦和并没有回头,只听得那声音转瞬已至极近之处,耳侧有一声温醇的轻笑:“情史?你可还有什么旁人不晓得的风月么?”
  
  曦和一惊,从那人出声她便立刻晓得来人是谁,脚下一滑,险些从门槛上摔下来,下一刻便有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牢牢地卡住她的腋下,再微微用力,将她向上抱起来,如此她的高度便足以够到那风铃上的挂绳,但此刻她已经将手放下来,目光从风铃上挪开。
  
  两名仙娥见此弯身行礼:“太子殿下。”
  
  广胤抱着曦和,不顾那方已经彻底呆滞的婴勺,见怀里的小姑娘板着脸转过头来盯着自己,微微一笑:“半个月不见,似乎又长大了一些。”将她一转,让她坐在自己的臂弯里,掂了掂手臂,“也重了些。”
  
  曦和沉默地坐在他怀里,看着眼前这个道貌岸然的天族太子。此人方下朝回来,头上还戴着紫金发冠,一身墨色的锦袍上绣着暗金色的龙纹,一身的贵气沉然,抱着她的动作神情皆无比自然,半点都没有将她当做尊神看的样子。
  
  广胤再一笑:“你是想要那铃铛?”抬起手将挂在门梁上的铃铛取下来,晃了晃,送在了她的面前。
  
  曦和皱了皱鼻子,目光从广胤的脸上挪到铃铛上,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过来,在手里轻轻摇了摇,发出一串清脆的响声。
  
  抬眼又看见广胤笑得无比舒心,她张口道:“放我下来。”
  
  广胤见她又板起个脸来,那模样颇为有趣,也没有再忤逆她的意思,微微俯身,将她放在了地上。
  
  婴勺这时候才颤颤巍巍地出声:“那个……太子殿下,你可晓得她是谁么?”
  
  广胤懒洋洋地一笑:“不是弈樵上神的外甥女么?”
  
  看他那个模样充满了揶揄,婴勺晓得这人必然在撒谎,心尖上颤了颤,又看向曦和:“师、师傅,您老人家心情可还好么?”
  
  曦和冷冷地扫了她一眼,又冷冷地看了广胤一眼,拿着风铃走回位子边,微微踮起脚将其搁在了茶桌上,无视一边被婴勺一句“师傅”而炸得魂飞天外的两名小仙娥,面色淡淡的:“你不是要来请罪的么?快些结束了,我们便回去。”
  
  婴勺连忙反应过来,晓得若继续纠结在这个问题上,她回去之后就不止是做两百年园丁那么简单了。清了清嗓子,来到跨过门槛的广胤面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礼,一脸的歉疚,道:“太子殿下,婴勺晓得自己闯下了大祸,不仅让天宫蒙受损失,而且伤了天族的脸面。殿下说了让婴勺回去请师傅来说话,婴勺今日便请了师傅来天宫,不论殿下要如何责罚,婴勺都不会有半句怨言。”
  
  广胤看她一眼,道:“责罚倒是不必了,你怎么说都不算我天族之人,本君也无权对你怎么样。只是小小年纪就能闯下这么大的祸,倒委实很是难得。若没有一个了不得的师傅,想来也并不能教出一个这般了不得的弟子。”
  
  转眼间话题又到了自家师傅身上,婴勺默默地噤声,心道:师傅这回可不是我不帮你,这广胤确实是冲着你来的啊。
  
  曦和挑了挑眉,道:“看来你是对我很有意见。”
  
  广胤道:“我亦曾是尊神的弟子,尊神教会我一身本事,于我有再造之恩,我又怎会对尊神有意见。”
  
  “那你说,婴勺这桩事需得如何了结?”
  
  “此事说大可大,说小可小,这位小王姬闯下的祸原本牵涉两族,但她的师父是我们天族的尊神,倘若尊神肯管这桩事,便可算是我们天族的私事。”广胤一笑,“天族好歹自洪荒伊始便存世至今,不会连修葺几座宫殿都觉得费力。何况,我听说小王姬还欠着尊神两百年的工期,若是耽误了那就有些不妙。”
  
  曦和跳上椅子坐着,看向广胤道:“那你想要我怎么管?”
  
  广胤道:“尊神自古陵居东海,鲜少踏足天宫,想来对我们三十三天并不太熟悉。如今尊神与天族来往密切,为了让尊神日后再天宫行走不出岔子,还望尊神能够在天宫小住一些时日,也算是同天族亲近一些,对尊神,对天界的神仙们,想来都是有好处的。”
  
  曦和觉得,这对她一点好处都没有。
  
  广胤继续道:“尊神也不必急着与天宫撇清关系,毕竟还是一家人,婴勺小王姬闯下了这等祸事,若要挑起两族不和,那便有些不妥,反之,若尊神肯将此事化为一桩家事,那便由我们自行解决。”
  
  曦和扬起头,目光淡淡的:“你在威胁我?”
  
  “我不过是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告诉尊神,让尊神能够尽早做出更好的决定。”
  
  曦和微微沉眉。
  
  这广胤一番话说来说去就是想要让她留在天宫,但她压根无法看出这对他有什么好处。虽然相处得不多,但从以往道听途说来看,广胤并不是个喜欢做无用之功的人,他每做一件事便必然有他的目的,像这样费尽唇舌来将她留在天界,她实在想不出这人究竟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些什么。或者他当着只是一时兴起,想要与她叙一叙往日的师徒情分?
  
  “将我留在天界,你能有什么好处?”
  
  见她似乎有些松口,广胤微微一笑,道:“尊神若肯赏脸,每日能够见到尊神,便是我所能得到的最大好处。”顿了一顿,“更何况,小王姬看上去也挺喜欢天宫的,尊神此番前来,并未带着你那小跟班,便由小王姬照顾着,就当是在天宫赏一赏洛檀洲没有的景色。”
  
  曦和坐在椅子上,脚尖轻轻摇晃着,手里把玩着铃铛上的金线藤萝穗子,良久,抬眼看向广胤:“我将住在何处?”
  
  广胤见她终于首肯,笑容加深了几分,微微上前两步,道:“若是尊神不嫌弃,便请下榻于广晨宫罢。”
  
   正文 祈殿长明   
  于是曦和与婴勺便在广晨宫住下了。
  
  二十八天的宫室不少,却座座都不太一样。那几位老一辈的仙伯,庭院大都建得规规矩矩,里面有些旨趣优雅的鱼塘鹤湖之类,很有些颐养天年的味道。然而如广胤广澜这两兄弟的风格则是大相径庭。
  
  二皇子广澜的名号,曦和是很早就听过的,此人比广胤也就小个千把岁,却与其兄长简直是两类人,堪称天界千万年才得一朵的奇葩。他住的临晨宫原本是好好的一间皇子宫殿,但被他改建过之后,那姿态何止是风流,简直风流得令人发指。宫中花草鸟兽多得跟弈樵的鹿吴山有得一拼,鱼塘乐坊戏台子搭得鳞次栉比,各种娱乐设施一应俱全,然则偏偏就是连一张好床都没有。天帝对这个二儿子很是头疼,耳提面命了数千年也不见他有半点改观,干脆放弃治疗由他去了。
  
  好在大儿子还很令人宽心。
  
  广晨宫虽然不是玉隆天最大的宫室,却决计是最为精致的。倒并不是女子那般的细巧,而是各个细节都处理得当,几乎没有半点瑕疵。精致尊贵,有天族一贯的威严气势,也有年轻人的朝气干练。也不知为何,曦和第一眼近距离看到广晨宫之时,便晓得这必然是广胤的住处,并非因为云头上所见的那些烧毁大半的宫室,而是一种看过一眼便生出的一种没由来的肯定,这块地方正是广胤的风格。
  
  她和婴勺住在了广晨宫西院的祈殿。
  
  半月前的一场大火将广晨宫烧得七零八落,所幸这祈殿尚完好无损。广胤一个大忙人,身上原本还有着一堆琐事需了,却还是亲自领着她们二人在那院落中安定下,然后才安然离去了。
  
  广晨宫中四处有铃,祈殿中亦不例外。
  
  她们二人在这里住下乃是临时决定,也没随身带什么东西,曦和原本思量着是不是要让婴勺回洛檀洲帮她带一些平日里惯用的东西来,但在进入西院之后,却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院落中同其他地方一样,有着假山流水并着些繁盛的花草,而推开祈殿的大门后,仅仅一眼,曦和便发觉,那殿中的格局与她洛檀宫相比,十分中有着七分相似。此处与广晨宫的其他地方相比,要更加清丽雅致些,算不得朴素却也分毫不奢华,院中有亭台,亭角和门口檐角挂着八只同她手中那只一模一样的风铃,殿中的摆设整整齐齐一应俱全,她在踏入殿门的那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洛檀宫。
  
  行至门口的婴勺亦惊讶:“咦,这是……”
  
  曦和的目光在殿中四周扫视了一圈,微微歪了歪脑袋。她很确定,在她的印象中,天族并无人踏入过她的住处,广胤绝不可能是从别人嘴里得知她宫中的模样。
  
  难道是弈樵?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又立刻被她否决。弈樵虽然八卦,但并不是那种嘴碎的神仙,绝不会轻易将她的隐私告诉旁人。
  
  脑中不由得想起半个月前那一晚,广胤笑着对她说出“很亲近”三个字时的场景,曦和跨过门槛的脚步微微一顿,然后走进了屋子。
  
  这个广胤,难道当真去过洛檀洲不成?
  
  “师傅,看来这个广胤是算准了您总有一日会住在他广晨宫。”婴勺四下打量着周围的布置,凑到曦和耳边道,“他如此针对您老人家,真是居心叵测,居心叵测啊。”
  
  曦和摸了摸手指上勾着的风铃,瞪了她一眼道:“还不是你闯的祸,否则他哪儿来的话柄。”
  
  婴勺吐了吐舌头。
  
  曦和在屋子里四处看了看,回身问那两个被广胤派来照应的小仙娥:“你们太子从前招待客人入住也是在此处么?”
  
  其中一名叫做宜曲的仙娥上前来行了个礼,解释道:“回尊神的话,从前太子殿下招待客人都是在后园的几处宫室,这祈殿是三千年前殿下回天之后新建成的,从未拿出来给其他的神仙住过。”
  
  婴勺摆弄着窗台上的花瓶,道:“既然从来不曾有人住过,为何殿中准备得这般齐备?像是随时都有人会来一般。”
  
  曦和看了她一眼。
  
  诚然如婴勺所言,她踏入殿中的那一刻,第一感觉不仅仅是熟悉,而是仿佛这寝殿便是为她而设,一直在等着她走进,或者换一个词也许能形容得更贴切,一直在等着她……回家。
  
  她摇了摇头。
  
  这座宫殿是广胤历劫回天之后建成的,听那宜曲所言,广胤对此处珍藏得颇为细致。区区一座院落是不会让她产生这等感受的,换言之,也许在等着她的,其实是建造它的人。
  
  另一名仙娥,叫宜袖的,走上来回答婴勺的话:“殿下只一直让我们打理这宫室,说总有一日会用到,却从未提起它的用处,如今让尊神在此处下榻,想来便是为了尊神的方便而建的了。”
  
  曦和在雕花的凳子上坐下,望着四周与洛檀宫七分相似的陈设,道:“那便替我向你们太子道谢,他做这些事,委实花了不少的心思。”
  
  那二人行礼:“那便请尊神与小殿下在此休憩,太子殿下说了,二位可在天宫随时随地观览,有什么需要,尽管吩咐我们便是。”
  
  曦和点头,便让她们出去了。
  
  二人便在这祈殿之中住下。西院很大,除了被广胤专门派来照顾她们的宜曲和宜袖,偶尔也有其他的仙娥出入,因此并不显得冷清。  
  
  广胤显然是个大忙人,在安置好她们之后,一整日都不见他人影。入夜,宜曲进来告诉婴勺她该住在偏殿,后者表达了一下对广胤如此不公平安排的愤怒,然后便乖乖地一个人抱着被子去偏殿睡了。
  
  曦和则在主殿后面的寝殿歇下,屋内熄了灯,窗外有淡淡的星光泻入,她原本已经脱了鞋袜爬进了被子里,正思量着明日可以去太清境上看看风景,却觉得房中似乎缺了什么东西。
  
  洛檀宫终年点着一盏长明灯,虽然光线微弱,却日夜不熄。倒并不是她怎么怕黑,只不过有时夜里醒来,总觉得身边有一点光亮会比较舒服。  
  
  二十七天以上不分四季,因此夜里的广晨宫也并不冷。曦和掀开被子跳下床,光着脚在一边的桌案上翻翻找找,然则这祈殿之中的灯烛都太过晃眼,而自己大老远跑来天宫也着实疲累,她折腾了一番也就不再纠结了,便随手一挥,一个微弱的白色光团便飘在了丈许外的桌案上方,然后钻进被子里,很快就沉沉睡去。
  
  睡梦之中,隐约感受到有人推门进来,门外有风吹动屋内的帘帐。房中的光线暗去,很快又重新亮起来。她感到似乎有人轻轻地触碰了自己的脸,然后模模糊糊地听见了“记起”“等你”之类的字样,之后又重归寂静。
  
  这一夜曦和睡得昏昏沉沉,第二日清晨醒来,恍恍惚惚记得昨夜仿佛有人进了房间,还以为是做梦。
  
  但这种想法在她看见不远处桌案上一盏燃尽的油灯后被打消了。
  
  即便不记得昨晚究竟谁进了她的房间,但她还是清楚地记得自己并未点灯的。
  
  她揉了揉眼睛,赤着脚跳下床,爬到凳子上将那已经燃尽的灯座拿到眼前。
  
  她依稀记得后来那灯烛亮起的光与洛檀宫中的长明灯很相近,只不过这是普通的油灯,个头很小,外面有一层褐色的琉璃罩子,比祈殿之中其他的灯烛要暗上不少,在夜里只能发出昏暗的光,并不刺眼。
  
  根据以往的经验,用脚趾头想都知道,这么了解她的人,除了广胤,这天宫里不会有第二个。
  
  曦和很快就清醒了。
  
  虽然广胤有时说话做事并不遂她的愿,但她并未在他的身上察觉到半点恶意。
  
  她虽然尚且不明白之前在凡界时,这位天族太子与自己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关系,也不明白他为何在暗地里做了这么多的事,不论是建宫殿还是送油灯,但她再蠢也好歹是活了数万年的神仙了,怎么也看得出来,他在对她好,他在关心她。
  
  这种关心与弈樵和长渊对她的关心却又有不同。那二人乃是数万年的挚友,对她的性情和作风了如指掌,只要她有所求,那二人二话不说必然妥帖地办好,也常常厚颜无耻地来求她帮忙或是蹭吃蹭喝,却从来不过问她的饮食起居。偶尔身体不适,那二人照样在她那儿该吃吃该喝喝,她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什么神仙不会生病,都是小事一桩。
  
  她独自居于洛檀洲,平日里有婴勺和青樱这些草木之灵帮衬着,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不如意,也不喜欢别人来指手画脚。而昨夜广胤的举动,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件事,若是放在青樱来做,倒还情有可原,但放在广胤的身上,在她眼里却变得微妙起来。
  
  曦和赤着脚跪在凳子上,一手拿着烛台,一手撑着下巴,就这样出神地想着,门外响起轻柔的叩门声,然后宜袖的声音传过来:
  
  “尊神可是起了?太子殿下让我们将早膳送来给尊神,搁在了前厅,请尊神更衣用膳。”
  
  曦和往门口看了一眼,放下了手中的烛台,跳下凳子,理了理身上的衣裳,对门口道:“就来。”
  
   正文 浮生日闲   
  曦和原本以为,这所谓的她们将早膳送至前厅,便是老老实实地将膳食送来等她来吃,但当她花了好半晌穿衣洗漱慢慢吞吞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时候,发现她们诚然是妥帖地将膳食搁好了,却另外附赠了一个人。
  
  她看着坐在桌边的广胤,神色很有些出乎意料:“你这么一大早来是做什么的?我看你父君的身体仍很硬朗,难道今日不要朝会么?”
  
  广胤一身墨色云锦长衫,坐在深红色雕花木凳上,一头如缎的乌发半数在头顶簪起,半数垂在凳子边缘,那姿态比他们先前两次见面都要闲适几分,听见她出来,转过眼,闲闲地开口:“朝会上神仙太多,偶尔也觉得眼晕,便偷一日闲,来你这儿坐坐。”
  
  曦和心道我压根不欢迎你来我这儿坐坐。
  
  在一边已经一个人默默开吃的婴勺从碗里抬起头来,道:“我知道,其实太子殿下您是想来看师傅的。”
  
  广胤口中是对着婴勺说话,却仍旧冲着从屏风后面转出来的曦和微笑:“很聪明。”
  
  广胤这张脸原本便生得极招桃花,此时又笑成那个样子确实让人很难把持,但曦和只觉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她又想起昨晚偷偷摸摸给她添灯的人十有八九就是广胤,心下有些尴尬,假意咳了两声,然后迈着步子走到桌边,双手并用地爬上椅子,广胤恰到好处地伸出手来在她手臂上托了一托,让她稳当地坐在了凳子上,然后亲手盛了花露和莲子炖的热羹,用玉做的勺子轻轻搅拌了两下,端到她的面前:“温度刚好,可以吃了。”
  
  婴勺僵硬且震惊地看着他。
  
  一边伺候的宜曲和宜袖亦僵硬且震惊地看着他。
  
  曦和避开广胤的目光,自认为此时对于他这种态度还不是特别地能够理解,因此对于他的关照也无法很心安理得,但为了避免多费口舌,也就拿了勺子吃了一点,然后问道:“昨夜你可是进了我的屋子?”
  
  婴勺僵硬得石化。
  
  广胤微微一笑:“我以为我已经很轻了。”
  
  曦和道:“我认床。”
  
  广胤举箸夹了糕点放在她面前的碟子里,慢条斯理地道:“我晓得你夜间睡觉要点灯,不能太暗也不能太亮。昨日你与这位小王姬突然到访,寝殿是原本便建好了的,但很多东西一时间都来不及准备,我回来之后想起这桩事,天宫又没有小的长明灯,便寻了一盏暗些的油灯来。”笑了笑,“后来可睡得安稳?”
  
  曦和点点头。她没问为何广胤忙完公事之后还会特地来西院遛跶一圈,亦没问除了添油灯他还做了什么其他的事,她看得出来,广胤对她的关心已经明显超越了一个徒弟对师傅的孝敬,而且并无任何做作之意,一切做来都行云流水很是自然,半分尴尬也无。
  
  她吃了些糕点,又喝了些羹汤,微微抬了眼,问道:“你一个天族太子,这些事原本不必由你来做,你费这么多工夫来……关照我,可是有什么目的?”
  
  广胤从容不迫:“先前你上天来时我便说了,每日能够与你相见,便是我最大的愿望。”
  
  曦和觉得此人说话忒不老实。她翻了翻眼皮,道:“你虽然年纪轻轻,但位高权重,也算是做过大事的神仙了,如此便是你最大的愿望,当心你父君批你胸无大志。”
  
  “尊神此言差矣,身为天族太子,不论是眼下的公事,还是日后继位的种种,那都只是将会做的事和必须做的事,却并不足以称得上是愿望。”广胤道,“如与尊神日夜相处这等须得求来的事情,那才是愿望。”
  
  曦和觉得自己的头皮麻了一麻。
  
  婴勺僵硬着嘴角,目光在广胤和自家师傅之间扫来扫去,最终还是闷头喝汤。
  
  广胤见曦和不再说话,淡淡一笑,也不再去招惹她,再给她添了些汤羹,又将糕点夹在她的碟子里,说什么这个是天后园子里采来的荷露,那个是二十九天的花蜜,对身体是如何如何的好,尤其适合她这样正在长身体的年纪。
  
  曦和则眼观鼻鼻观心,慢条斯理地将汤羹和糕点都吃完,然后慢条斯理地擦了嘴,抬头望了望天,看向广胤:“我看时辰也不早了,你一向是个大忙人,今日怎的还不走?”
  
  广胤道:“我在等你。”
  
  “这里你才是主人,不必讲究这些,你吃完了若有事就先走罢,我和婴勺在天宫随便逛逛,也不碍着你们的事。”
  
  “我确实有事,不过要等你一起。”广胤道,“天宫三十三天,怎么说也比洛檀洲要大上一些,唯恐尊神在观览之时出什么岔子,我以为,还是陪同尊神一道为好。”
  
  曦和嘴角抽了抽:“难道我还会迷路不成?”
  
  “你,”广胤看了她一眼,唇角弯起一抹笑,“年纪还小。”
  
  “……”
  
  “看来尊神是默许由我陪同了。”广胤微笑转向一边闷头吃羹的婴勺,“那,小王姬……”
  
  婴勺飞速抬起头来,豪放地一抬手,用袖子擦去了嘴边的一片汤渍,打着哈哈:“啊,我忽然想起来昨天和诸宁约好了去轮回台捏泥人的,天宫我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你们就两个人去逛吧哈哈哈哈。”
  
  曦和目光斜斜地刺向她,凉凉地问道:“你昨日不是同我上天来了么,何时跟诸宁约好了去轮回台?”
  
  于此同时又见对面的太子殿下的笑容更加温柔了一分,婴勺背后冷汗直冒,嘴角僵硬地扯着笑:“昨日我确实跟诸宁约好了,一定是师傅您老人家太忙了不记得了哈哈哈哈。”
  
  “既然如此,”广胤看向曦和,脸上的笑容愈发和煦,“那今日便由我来引尊神在天宫四处看看罢。”
  
  曦和不晓得广胤究竟对婴勺做了什么,但后者确实吃完饭就一溜烟奔去了轮回台,真的找诸宁捏泥人去了。祈殿里除了对广胤言听计从的宜曲宜袖二人,就只剩下了她和广胤。
  
  她从凳子上跳下来,仰着头看向他道:“你不是要做向导么?那你说,我们去哪儿?”
  
  广胤道:“二十九天你已经去过了,太清境上的紫藤萝开得正旺,但你洛檀洲一向是以紫藤萝著称于世的,想来对天宫这点儿风景看不上眼。”他站起身,“上面已经没什么好玩的了,若是尊神不嫌弃,我带你去下面,看一些有趣的东西。”
  
  曦和点点头:“那就走罢。”
  
  广胤顿了顿,低着头看她:“你就这样去?”
  
  曦和看了看自己,道:“只要你不说,谁知道我是你们的尊神?”
  
  广胤一笑:“说的也是。”
  
  于是二人便连个跟班也没带,穿过层云向着下方去了。
  
  二十一天上揲阮乐天,是南极长生大帝座下司命星君的住地。
  
  司命这个神仙,按说在天界算来位阶并不高,但只要有神仙遇上他便基本上是恭恭敬敬的。其实并非怕他这个人,而是不敢得罪他手中那一根笔杆子。那一本薄薄的命格簿子上,记载着数千位大大小小神仙以及千千万万凡人的命数,若是一个不小心将他得罪了,他大笔一挥在那簿子上记下一笔,日后恐怕就有得折腾。
  
  不过好在这一任的司命星君虽然性格有些怪癖,却并不是个公报私仇的仙。此人一向奉行“有仇不报非君子”,却都是在私底下解决,并不会因为旁人冒犯了他而坏了别人的命格,因此虽然偶尔有些小心眼,但在天界也十分令人敬重。
  
  曦和并未同这位司命星君打过交道,但听弈樵提过此人,晓得他乃是八千年前被南极长生大帝提拔上天来的新任仙官,油盐不进,睚眦必报,从不贪图奢华享受,因此整个二十一天都是类似凡界乡间的那种茅屋平房,在他手下做事的神仙都是自个儿种菜养鸡,弄得上揲阮乐天整个儿都散发出一种极端朴素却自立自强的味道。因此他刚上天来做事的时候,还有不少神仙问过究竟是不是他们尊神所教出来的弟子,可见此人特立独行到了一个什么地步。
  
  曦和则嗤之以鼻,觉得那些神仙的反应真是忒没见过世面。
  
  广胤带着她穿过云层慢悠悠地落在了二十一天。
  
  双脚触地的那一刻,曦和看着眼前的景色,感觉着脚下软绵绵的草地触感,微微点了点头:“世外桃源。”以此表示对这位司命星君审美观的赞赏。
  
  广胤在周边扫视了一圈,弯下身牵起她的手,一面向前迈开步子,一面道:“今日司命不在,我们在这儿能玩上一整天。”
  
  曦和微怔,被他拉得不由得向前走去。广胤身材挺拔,她得仰起头才能看到他的后脑勺,那拉着她的左手温热而有力,随随便便地便将她整只手都包裹了进去。广胤虽然一直口口声声叫她“尊神”,却始终将她当做孩子来对待,唯独此刻,他虽然还是这样走在前面牵着她的手,她却似乎感受到了一些不一样的东西。一股朦胧的情绪从心底涌起,她忽然不自觉地用小小的指头回握他的手,力道很轻,然而对二人来说,皆是不可忽视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