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章   承庆十二年, 冬。
  
  顾倾城从朝阳宫里出来的时候, 天上纷纷扬扬的下起了大雪, 想来要不了多久, 就能积上厚厚一层。她原是想直接回自己的寝宫的, 视线余光却扫见殿门前三层台阶上跪着一个人, 仅着一件单薄的浅绿色春裙, 用一根雕玉兰花檀木簪挽了个垂髻。低垂着头,看不清样貌如何。
  
  晋国的冬天算不得是最冷的,但也不至于一件春裙便能御寒。更何况, 此刻还飘起了大雪。
  
  顾倾城淡淡看了随行的宫人一眼,后者会意,转过身去问店门口值勤的宫女, “这是怎么了?”
  
  都说宰相门前三品官。朝阳宫为当朝皇后的寝宫, 便是门口洒扫的宫人,身份比起一般妃嫔身边得脸的宫女也要贵重一些。只是顾倾城却不是一般妃嫔。自入宫至今, 已有近十年的时间了, 却是一直盛宠不衰, 纵是尊贵如皇后, 对她也得退避三分。
  
  问话的宫人是顾倾城身边很得脸的一个奴才, 朝阳宫的宫女根本不敢有所隐瞒, 把情况如实说了一遍。
  
  原来这殿门前玉阶上跪着的女子,是当今皇上的第八子的生母,居于西宫纤羽阁的庄才人。今日跪在朝阳宫外, 是来求皇后下旨召御医替八皇子看诊的。
  
  顾倾城站在檐下, 淡漠的眼中映出庄才人在凌冽寒风中颤抖着,却依旧固执不肯离去的纤瘦身影。她虽很少过问这后宫中的事,但恰好是知道庄才人这个人的。或者说,这大晋后宫之中,就没有人不知道庄才人。
  
  庄才人名唤庄新兰,原是朝阳宫中负责洒扫的宫女,因意外被醉酒的皇上宠幸。当今皇上是个极其自傲的人,根本无法接受自己竟然宠幸了一个无才无貌的洒扫宫女的事实,原本是想让人直接处理掉的,哪知恰逢太后重病,从大觉寺的方丈手中求来的签上说不宜杀生,此事便暂且搁置了。
  
  太后这一病就是小一年的时间,期间又查出庄新兰竟是怀上了龙胎。皇上那时候已经有了四子三女,年长的已经七岁了,早没了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感。但到底是皇家血脉,不可能再随意处理掉。庄新兰因为这个孩子得以侥幸活了下来。
  
  庄才人怀胎十月,产下一子后,皇上敷衍的封了她个从六品才人。八皇子出生的第二个月,太后病重不治,于福宁宫中仙逝。新生的孩子,因为其母亲的缘故,在还未曾出生便遭了皇上的厌弃,而且又背上了克死太后的罪名,是以尽管庄新兰的位分不足以亲自教养孩子,这后宫之中却没有人愿意将之抱到膝下抚养。
  
  因无人过问,八皇子便在清冷的纤羽阁中生活了九年,期间虽然也生过几次重病,但到底熬了过来,可如今这一次却实在太过凶险,小小的孩童躺在床上,已经有两天滴水未进了,继续这样下去,等不到病死,就得先饿死了。
  
  庄才人走投无路,只得过来朝阳宫求皇后开恩。她在这儿已经跪了快两个时辰了,却没有人愿意去为她通传。或者,大家都心知肚明,即便通传也没什么用,用脚趾头想也知道,皇后娘娘怎么愿意冒着可能会得罪皇上的风险,去帮一个被厌弃的妃嫔和一个被忽视的皇子呢。
  
  顾倾城看着那道倔强的身影最终撑不出倒了下去,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说起来,她还得感谢那个孩子“克死”了太后呢,要知道太后生前曾发过誓,只要她还活着一天,顾倾城就休想踏进大晋后宫一步。
  
  在太后死后的第二年开春,皇上便将顾倾城迎入后宫,甫一入宫便封了正三品充仪,此后每过一年位份便会增长一级,进宫的第五年,已是位列淑妃,地位仅次于皇后。
  
  庄新兰跪在殿门前时无人过问,她这一昏过去,便有宫人上前去欲将其带下去。
  
  顾倾城便是在此时开了口:“永宁。”
  
  随行的宫人忙躬身应道:“奴才在。”
  
  “将庄才人送回纤羽阁去,另叫人拿了本宫的牌子去请李太医到纤羽阁走一趟。”话说及此,顿了顿,又道:“索性本宫今日无事,便随着一道去吧。”
  
  顾倾城交代完了之后,便坐上步辇走了,留下朝阳宫门口一脸惊恐的宫女侍卫。
  
  ——
  
  底下人将刚才的消息送上来的时候,皇后正在用午膳,闻言直接摔了手中的筷子。在一旁伺候着的刘嬷嬷忙伸出言安抚她,“娘娘你如今可是双身子的人,不说别的,就是为了肚子里的小皇子,你也不能动气!”
  
  皇后却是不听,又伸手将桌上的盛着糕点的瓷盘扫落了几个之后,才冷静了下来。“嬷嬷,你让本宫怎么能不动气,”她说,“若是旁人去触了这霉头,本宫哪里会在乎,可那个人偏偏是顾倾城!别说是偶尔一次发善心传召御医给一个遭厌弃的妃嫔看诊了,她便是直接抬举了冷宫之中的妃嫔,陛下也不会怪罪于她!”
  
  皇后越想越觉得心中怒气难平。这顾倾城简直就是她的克星,她这一生顺风顺水,从出生到出嫁就没愁过一件事,可是自从这个女人进宫之后,从前安稳舒心的日子便一去不复返。
  
  初时她还卯足了心思与她争陛下的宠爱,为此闹过不少笑话,后来被母亲教导,她是皇后,只需要大度端庄的坐稳这个位置,而不是像后宫之中其他女人一样去邀宠。她信了母亲的话,歇了争宠的心思,一心想着如何坐稳这个后位,让陛下放心将偌大的后宫交予她打理,可这个女人却是阴魂不散,一次次的的将她的权威踩在脚下,陛下却不曾罚过她一次!
  
  便是她如今有了身孕,被顾倾城当着几个妃嫔的面驳了面子,闹到陛下跟前去,陛下也没有说顾倾城半句不是!
  
  皇后至今也没能想明白,纵使顾倾城人如其名,长了一张颠倒众生的脸,可是这后宫之中最不缺的也是美人,陛下一时迷念她倒还说得过去,可是为何这么多年了,却始终不曾厌弃她?
  
  “娘娘,你不能这么想,”刘嬷嬷一边伸手在皇后背上轻抚为她顺气,一边说道:“顾淑妃纵然得宠,但她一无子嗣二无母族,孓然一身,待她容颜老去,陛下就会厌弃她了。那时候,还不是任由你搓扁揉圆。”
  
  刘嬷嬷这话说得很是在理,皇后却是沉默着不曾回应。因为她曾经也这么想过,待到顾倾城容颜老去失去恩宠的那一天,她一定要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是呢,她等了近十年,等得她自己的眼角都悄悄爬上了几丝细纹,顾倾城的容颜却还是如初见时一般艳丽。时光似是在她身上停驻,永不向前。
  
  “嬷嬷,你可还记得,本宫进宫时,她便是这幅模样,如今过了快十年了,她依旧是这幅样子,”皇后看着自己一双的一双手,白皙细腻依旧,却终究比不得少女时的娇嫩了,“你说,本宫这辈子真的能等到她失宠的那一天吗?”
  
  刘嬷嬷也不说话了。
  
  这宫中,就没有谁敢说自己一定能够等到顾倾城失宠的那一天。
  
  ——
  
  去往纤羽阁的这一路上,永宁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顾倾城最后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开口问他,“我记得你刚来我身边伺候的时候,我就说过,有何事不明白的,可以直接与我说。”
  
  顾倾城对待身边的人素来随和,甚至大多数时候都不会自称本宫,却很少有人敢对她不敬。问及原因,不仅是因为她正当宠,更因为她御下有方。只有真正在她身边伺候过的人才知道,一旦犯下大错,下场会有多凄惨。
  
  永宁望了一眼远处隐约能看到一个轮廓的纤羽阁后,才弓着身子对顾倾城说道:“奴才确是想不明白,娘娘为何会插手管这庄才人的事?”
  
  “这还真被你给问住了,”顾倾城单手托着下巴,思索了片刻才接着说道:“我近些日子夜里睡得都不安稳,宫中太医全请了个遍,也不见成效,这么做,大约是为了积福吧……”
  
  准确的说,她是从半个月前开始出状况的,每天夜里睡下之后,或是梦到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或是梦到一些陌生的人和事,且都是些杂乱无章的片段,根本拼凑不出一段完整的情节来。梦境总是会毫无规律的戛然而止,她便会随之从梦中惊醒,此后再无睡意。
  
  顾倾城给出的理由虽然听起来很虚幻,但永福却也找不到理由反驳,因为庄才人身上,真的没有什么值得别人去扶持算计的,不然她也不会在这个偏远破败的寝宫里一住就是十年,生生埋葬了女人最美好的年华。
  
   正文 第2章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 知道一个被皇上厌弃的妃嫔日子注定不会好过, 但是真正见到纤羽阁的时候, 顾倾城才知道, 她之前把现实想得太美好了。
  
  趋利避害捧高踩低, 人的劣根性在后宫这片天地里, 尤为明显。因为主子不得宠, 在这宫里当值注定不会有好的前途,而没了利益作为动力的之后,纤羽阁中的奴才, 有门路的早早便攀了别的高枝,没本事走只能留下来的,根本不会用心伺候, 态度随着时间的增长, 越发的敷衍,近两年来甚至有了奴大欺主的势头。
  
  顾倾城站在纤羽阁的院门前, 看着那几乎就要被堆积的落叶淹没掉的台阶, 以及紧闭着的早已褪去了原本的色彩的木门, 脸上表情颇有些微妙。
  
  “娘娘, 这……”永宁小心的凑上前来, 询问她的意思。
  
  顾倾城微微摇头, 抬脚踩过堆积的落叶,踏上门前还算干净的台阶,回过头来扫了永福一眼, 后者会意, 忙跟了上去,抬手准备敲门,却听得从门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庄新兰你终于舍得死回来了?连皇后娘娘面儿都没见着吧?早告诉过你了,别管那个扫把星了,他迟早有一天会拖累死你的!”
  
  女子的声音由远及近,最后那道话音落下的时候,伴随着“吱呀”的开门声,一个身着浅黄色冬裙的宫女出现在顾倾城的视线里。
  
  开门的宫女没想到这门外还站了人,被吓得不轻。因为纤羽阁地处偏僻,便是走错路也不会有人走到这地方来,是以宫女没成多想,以为是刚才还念叨着的人回来了,不仅没有背后说主子坏话被抓后的忐忑与恐惧,还准备张口一通乱骂。
  
  “大白天的站门口……”待看清楚来人之后,余下的话便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了。
  
  纤羽阁的宫女虽然没有见过顾倾城,但仅从那一身穿着打扮,也知道这位主儿绝对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心底不禁生出恐惧来,想也没想便“咚”的一声跪到了地上,额头在地板上磕得极响,最终吐出一连串求饶的话来,“娘娘恕罪!奴婢瞎了狗眼没看到是您!奴婢该死!
  
  顾倾城无意替庄才人教训下人,淡淡扫了一眼跪在地上不住磕头的宫女,道:“这里是庄才人的地儿,本宫可管不着。你起来带路,叫他们先将人安置下来,御医随后就到。”
  
  听到顾倾城的话,跪着的宫女心中的忐忑顿消。庄新兰虽然是纤羽阁的主子,但早已名存实亡,不然她之前也不敢唤着她的名字一通指责,决定权回到了庄新兰手里,她压根就不必害怕。
  
  “奴婢名唤春兰,”宫女麻溜的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上的枯叶后,对着庄新兰身后的永宁道:“公公,请这边走。”
  
  永宁却是不敢自作主张,低垂着眉眼,等主子发话。
  
  “你先跟过去,待安置好后,再来寻本宫。”顾倾城摆手,停顿片刻后又吩咐道:“再寻个人来给本宫带路,先去看看八皇子情况如何。”
  
  顾倾城话音才落下,便见墙角的杂草丛后探出一个小脑袋,一脸忐忑的表情望向这边。顾倾城不由得失笑,心想这小小的一方院子里却是有了众生百态的雏形,她朝那个小小的身影招了招手,后者犹豫了片刻才慢吞吞的挪了过来。
  
  “你们可是要去找八皇子?”小丫头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死死的盯着顾倾城,见她微微点头后,急忙补充道:“我可以带你们去!”
  
  这下倒是不用刻意去找人带路了。永宁一行人随着春兰去往庄新兰的屋子,顾倾城身边就留了两个伺候的宫女,跟着这个自己冒出来的小丫头,去寻八皇子。
  
  其实纤羽阁统共也就那么大点儿地方,两眼就都看完了,只是里面的房屋显得太过破烂,门前也都是杂草丛生,看起来哪一间都不像是住了人的样子。顾倾城没那么多心思自己去一间一间的找,才会叫人带路。
  
  绕过一间屋顶都快塌下来的房屋之后,前面带路的小丫头忽然撒腿就跑了起来,嘴里还念叨个不停,“平安你是自己爬起来的吗?平安你的病好了吗?平安你饿不饿啊?”
  
  顾倾城停下步子,远远望着前方那间破败不堪的屋子门口,那道瘦弱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之刮跑的身影,他一手扶着门框,借以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那双漂亮的眸子里,闪烁着让人心惊的光芒。
  
  这个孩子像极了他的母亲,固执,倔强,却又有不同的地方,相比她母亲的怯弱与隐藏的自卑,他的眼底掩藏着让人心惊的狠戾。这个孩子若能顺利长大成人,且手中握有权柄,那将会是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一生不醒的噩梦。
  
  ——
  
  御医们很快赶到了纤羽阁来,先去看过了庄才人之后,才来到八皇子的住所。而顾倾城之前指名要请的李太医也是这会儿才到,当然,不是因为他摆架子,而是因为年纪大了,腿脚比不得年轻人灵活。
  
  看着站在去往八皇子住所必经之路上的顾倾城,太医院的御医们着实是有些懵了。虽然是因为有人拿了芳华殿的牌子去太医院请人,他们才会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这偏僻到几乎没人识得路的纤羽阁来,但是却怎么也没想到,冲冠后宫的顾淑妃竟然屈尊纡贵亲自到这儿来。
  
  “下官见过淑妃娘娘,娘娘万福金安!”还是李太医首先反应过来,忙给顾倾城行礼。余下众人纷纷随礼。
  
  “李太医不必多礼,先去看看八皇子的情况如何吧。”顾倾城说话的同时,一旁的永宁忙凑过去扶住李太医,其余人等则没有理会。
  
  之前的小丫头将八皇子扶到了屋内,直到这会儿了,仍旧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御医们对这纤羽阁中的人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抓住小丫头的两只小细胳膊将人拧到一边后,纷纷凑上去给八皇子看诊。
  
  小丫头有些不服气,还想冲上去理论,却被永宁给拦下了,“你若不想他死,就别去捣乱。”小丫头这才安分下来。
  
  永宁望着那被几个御医团团围住的八皇子,不由得心生感叹。这是个彻底不得陛下喜爱的孩子,长至八岁了也不曾赐下名讳,重病至此也无人过问,若不是自家主子大发善心,也不知道熬不熬得过去。
  
  约莫过去了小半个时辰之后,御医们才结束了诊脉,然而一个两个的脸色却都不好看,其中一个人硬着头皮请了李太医去看诊,其余几人则围在旁边等待结果。
  
  李太医并未推迟,走上前伸手去摸八皇子的脉,紧接着他就明白方才这些人执意要他诊脉的原因了。八皇子的脉象再简单不过了,根本没有任何争议,因为这是将死之人才会有的脉象,且回天无术。他们不敢说出结论,不过是怕顾淑妃怪罪而已。
  
  李太医心下叹气,觉得这几个后辈到底还是太年轻了,虽然医术还过得去,识人的本事却差得太远了。顾淑妃跟庄才人根本没有什么交集,她入宫的时候,后者早已经被丢到了这纤羽阁中自生自灭,如今会伸手帮庄才人一把,想来也只是心血来潮罢了,哪里会因此找他们的麻烦呢。
  
  李太医放下八皇子的手,转过身来朝坐在一旁等结果的顾倾城说道:“望淑妃娘娘恕罪,八皇子这病拖得太久,臣等才疏学浅,已是无力回天。”
  
  对于这样的结果,顾倾城并不觉得意外,她初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就知道他已经是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了,不然也不会生出“他若是能顺利长大”这样的感叹。让御医们过来,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李太医的医术可是备受先帝赞誉的,不必妄自菲薄。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理,本宫自然因此迁怒你们。”顾倾城侧头看向永宁,“送李太医他们回去吧,接着再到芳华殿去,叫永福他们从本宫的私库里挑几样东西给今日到纤羽阁来的御医们送过去,算是本宫的一点心意。”
  
  顾淑妃出手素来大方,这一点御医们是知道的,再加上这次送出的东西出自她的私库,在场的御医们皆是心中欢喜,方才的忐忑早已消散无踪,纷纷朝着顾倾城行礼告退之后,跟着永宁离开了。
  
  方才还拥挤不堪的屋子里,在御医们离开之后,一下子又变回了最初的清冷。小丫头探头朝着门外张望了半天,直到众人的身影都看不见了才缩回脑袋。大约是因为顾倾城的态度一直很温和,她便直接忽略了她的存在,径直飞奔到八皇子床前,拉着他的手若无旁人的说起话来,“平安,他们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啊?我怎么听不懂呢?不过我看着他们最后都是笑着离开的,是不是证明你的病好了啊?”
  
  这一番话昭示了这小丫头的天真无知。
  
  顾倾城的视线自她身上掠过,落到了八皇子身上,身形瘦弱,脸色蜡黄的孩子,睁着一双漆黑的眸子与她对视,眼底满是对宿命的不甘。
  
  这样的眼神,莫名的让顾倾城觉得熟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 正文 第3章   顾倾城从纤羽阁出来的时候, 皇城内已经积了浅浅一层雪了。她抱着永宁给她准备好的暖手炉子, 坐着步辇回了芳华殿。这一路上, 她所经过的地方, 宫人们纷纷第一时间退开, 不知是敬她还是惧她。不过她不在乎, 因为这些人的态度如何, 根本不会影响到她的生活。
  
  芳华殿外,柳红柳绿两个宫女早已候在门前,待步辇放下来的时候, 一个撑着伞,一个拿了雪白的狐裘给她披上。
  
  屋内彻夜烧着银霜炭,厚重的帘子一放下, 便是再冷的时节, 也感觉不到一丝寒意。
  
  顾倾城进到内间换了一身浅紫色绣并蒂莲的齐胸襦裙出来,如墨青丝披散开来, 整个人懒懒的倚在软榻上, 吃着小厨房里才做出来的梅花糕, 一边同柳绿问话。
  
  “我出去这段时间, 可曾有人到我的芳华殿来闹事?”如今回到了自己的地盘, 顾倾城说话的语气更加随意了。左右她周围伺候的人都是信得过的, 有什么不好的话也传不到有心人耳朵里去。
  
  听得她这话,在一旁伺候着的几个人都不由得笑了起来。柳红换下了她手旁的梅花糕,递了一杯清茶给她, 嘴里打趣道:“娘娘你每次回来都会问这句, 别不是真想叫人家打上门来吧?若真是如此,那可真要叫你失望了,这后宫之中,就是皇后娘娘也不敢随意欺到芳华殿来。”
  
  “在本宫还没有彻底失宠的时候,她怎么会随意欺到这芳华殿来呢。本宫一无亲族二无子嗣,别说如今只是一个淑妃,就是爬到了皇贵妃的位子,除了给她添点堵以外,根本无法造成什么实质性的影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皇后,这个后宫的女主人,顾倾城提起她的时候,语气却是不能再平常,仿佛那只是一个寻常可见的人,“待陛下长眠之后,她还会有子嗣奉养,有家族扶持,而本宫却什么都没有。”
  
  顾倾城话说到最后,是越发的大逆不道了,竟然连当今皇上也编排上了,饶是早已习惯了她语出惊人的几个宫女,也给吓出了一身冷汗。
  
  柳绿忙找话转移了她的注意力,“后宫之中一早就传开了,说娘娘您竟然在朝阳宫外截了前去求情的庄才人,又抹了皇后的面子,暗地里都在猜测,皇后娘娘怕是气得掀了桌子呢。”
  
  顾倾城抿了口茶,不甚在意的说道:“那庄才人只穿了一身春裙,在朝阳宫外跪了差不多两个时辰,也不见有人去关心问候一句,本宫那时想着近日里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顺手救个人就当是行善积福,竟然就传出本宫截了人的流言,可见这群人是有多见不得本宫好。”
  
  听顾倾城这么一提起她近日里总是睡不安稳的事来,一干伺候的宫女又给愁上了。自半个月前开始,每天夜里都会惊醒,接着就再也睡不着,宫中的御医都请了一遍,安神的方子换了一种又一种,也不见有什么效果,顾倾城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反而是这些伺候她的宫女,一个个急得不行,成日里都想着这一件事,恨不得时光倒退将所有发生的事翻找一遍,好找出个缘由来。
  
  顾倾城像是没有骨头一般,软软的躺在软榻上,也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了之前纤羽阁中见过的那个孩子,她抬眼去看柳红,见对方眼神呆滞,明显是在发呆走神在想别的事,于是视线一转落到了柳绿身上,“柳绿,我问你个事儿。”
  
  “奴婢在呢,娘娘你说。”柳绿忙回道。
  
  “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八皇子啊?”不然怎么解释她之前为何会觉得他的眼神看起来莫名的熟悉呢。
  
  顾倾城别的都还好,就是对自己的记忆不怎么自信,因为她怎么也想不起入宫之前的事儿了。姓甚名谁,家在何方,家中是否还有别的亲眷,这些她都完全不记得了。就连顾倾城这个名字,也是入宫后,皇上替她取的,源自一首陈国民间广为流传的诗歌——
  
  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①
  
  柳红柳绿是顾倾城初入晋国皇宫的时候起就跟在她身边的,如今也快十年了,入宫之前的事她们不知道,但入宫之后的事,却是记得清清楚楚。
  
  “娘娘你怎么可能见过八皇子,这差不多十年的时间里,你甚至都很少踏足西宫,更不会去到纤羽阁那么偏僻的地方。而纤羽阁中的人,也没有机会见到你。”柳绿给她清清楚楚的分析了一下。
  
  顾倾城点头表示知道,不再执着于这个问题。柳绿见状松了一口气,因为顾倾城曾经有过死钻牛角尖的历史的。只是,她那口气刚落下,顾倾城就抛出了一个更为惊悚的问题来,她说,“柳绿,你说我去找个孩子来养如何?”
  
  柳绿给吓得一口气好半天没喘过来,都快直接给顾倾城跪下了,心想娘娘你这是把孩子当成什么了,吃的还是穿的或者戴的,只要一想就会有人给送来么?
  
  柳绿拒绝回答这个问题,顾倾城扁了扁嘴,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叫柳绿看得好笑,只得又找了别的事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娘娘你与其想这个不靠谱的问题,不如想想今晚要吃什么来得更实际一点儿。”
  
  吃,是顾倾城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每次在她思维钻进死胡同里出不来的时候,只要跟她提起吃的,十有八|九都能顺利的将她的注意力转移开。
  
  果然,提到晚膳,顾倾城一下子便将之前的问题给抛开了,侧躺在软榻上,手托着下巴思考起来,片刻之后做出了决定,“叫小厨房的人准备汤底与食材,本宫今晚要吃火锅!”
  
  听到这回答,柳绿当即便笑开了,显然她也是十分的赞同顾倾城的决定。说起火锅,这还是顾倾城的独创的吃法,在此之前,整个晋国也没有人尝试过这样的吃法。芳华殿里负责伺候顾倾城衣食住行的宫女太监们在首次尝试新吃法之后,无一例外都爱上了这个名为火锅的东西。特别是在寒冷的冬天里吃上一顿,胃里整个都是暖的,别提多舒服了。
  
  ——
  
  吃过火锅之后,顾倾城在屋里转悠了几圈,消消积食,又翻出前几日才让人找来的杂剧话本,读了几页之后,终于有了困意。
  
  她睡觉的时候不习惯屋子里还有别的人,就连外间值夜的人也不行,灯不能全部灭掉,床前必须要留有一盏,直到第二日天亮时分,才可撤去。
  
  柳青柳红照例侍弄好一切之后退了出去,轻轻合上了门。
  
  顾倾城枕着自制的软枕,拥着被子,望着床前那盏散发着微光的油灯,很快便沉睡了。
  
  毫不例外的,她又做梦了。
  
  依旧是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这一次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奇怪建筑,墙壁竟然可以清晰的映照出人影,异常平整的街道上,满是奇怪的铁盒子,既不见人抬也不见马拉,移动速度却是快得吓人,还有街上来来往往的行人,穿着真是有伤风化,一个比一个露得多……
  
  她漫无目的的在街上游荡着,来往的行人仿佛看不见她一般。
  
  她看着街边红色的灯亮起的时候,许多人都停住了脚步,再接着便看见从两个方向跑来的铁盒子撞在了一起,发出可怕的巨响。周围的人似乎被吓住了,尖叫声不绝于耳,还有一些人手里拿着一个奇怪的东西,对着事发现场比划个不停。
  
  出于好奇,她越过拥挤的人群,靠近那两个相撞的铁盒子,反正也没人看得见她,她索性蹲了下去,透过碎裂的琉璃往里看去,与一双瞪得极大,简直超出了人类极限的眼睛对上,视线余光里渐渐有鲜血流淌出来,汇集成一滩,看起来格外的触目惊心。
  
  看着那一双眼睛,她觉得整个人仿佛被冻住了一般,无法动弹,寒气从脚底蹿起,一瞬间游遍全身,仿佛下一秒就会将她的灵魂也冻住。
  
  “啊——”顾倾城惊叫着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拥着被子直喘气,背后整个被冷汗浸透了。微弱的灯光下,她视线余光恍惚看到有一道黑影立在她床前,吓得她搂着被子不住的往床角里缩去。
  
  “怎么,做噩梦了?”那道黑影随着她的动作,也凑了上来,直到距离她的身体差不多一尺距离的时候才停了下来,并伴随着低沉浑厚的嗓音。
  
  听着这个声音,顾倾城心中所有的的恐惧在一瞬间转化成了怒火,熊熊燃烧,她想也没想便照着那张近在咫尺的脸一巴掌甩了上去。
  
  “啪!”
  
  “宋鸿逸,你有病是吧,大晚上的站床边上吓人!” 正文 第4章   “是啊, 朕有病, 所以才找你来了。”顾倾城口中的宋鸿逸, 正是大晋朝如今的皇帝。他静立在床前, 身姿挺拔, 背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却听得出来他阴测测的语气。
  
  顾倾城胸腹中的腾腾怒火却还没有消散完, 打了一耳光还不够,又捞起床上的枕头朝床前的人砸去,“你给我滚!”
  
  宋鸿逸身为帝王, 虽然谈不上什么武艺高超,但也是自小就学起的防身武艺。刚才会被顾倾城扇那一巴掌,是因为疏忽没想到, 如今有了心理准备, 自然就不会再被她扔来的东西给砸到。他伸手将那枕头接住,而后随手扔到地上, 弯下腰欺身近前, 一手捉住顾倾城扬起的手, 另一只手挑起她的下巴, 冷笑道:“你以为朕是吃素的了, 被打了一次还一点防备都没有。”
  
  “你听不懂人话吗, 我叫你滚啊!”顾倾城伸了另一只手去狠狠将挑起她下巴的那只手打开。
  
  宋鸿逸不曾躲避,任由顾倾城的手打过来,发出“啪”的一声脆响。他冷笑着伸手去制住顾倾城的另一只手, 整个身体随之压了上去, 带着顾倾城的身体倒入柔软的被褥之中。他将顾倾城的双手拉过头顶,单手制住,另一只手掐住了她的下巴,逼着她与他对视。
  
  “不过几日没见,你的胆子越发的大了,不仅打了朕,还敢叫朕滚,”宋鸿逸望着身下这个面容绝美身材诱人的女人,微微眯了眯眼,“顾倾城,你真以为朕不会问你的罪吗?”
  
  顾倾城不仅没有害怕,甚至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讽刺的笑意,“宋鸿逸,你若是不那么恐惧生老病死,我就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跟你这么说话。”
  
  宋鸿逸听了这话,也不生气,目光流连于她微微开合的红唇,眼神渐渐显得炽热,“不只是朕,任何一个男人得到你,无论有没有权势,最终都会变成这种局面。无权者慕色,有权者惧生死,这世上有几个能不为名利所驱使?怪只怪你带来的诱惑太大,朕即使贵为天子,但到底只是一个凡人,终究会有抵御不了的诱|惑。”
  
  顾倾城心里清楚宋鸿逸这一番话暗指的意思,冷哼一声算是回应,之后便移开视线不与他对视,亦不再说话。
  
  宋鸿逸说着这番话的时候,视线从她的红唇上移开,落到纤细的脖颈之上,接着是漂亮的锁骨,他脑中便不由自主的浮现出缠绵时的画面,每当他的吻落到此处时,她便会压抑不住的呻|吟出声,听在耳中仿若天籁。顾倾城的亵衣因为方才的一番动作,此刻领口处有些凌乱,从宋鸿逸这个方向,刚好可以瞧见雪白亵衣之下,那一抹诱人的沟壑。
  
  “听说你近些日子来,夜里总是睡不安稳,宫中太医都请遍了也不见好?”宋鸿逸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处移开,看向她的脸,眼底的暗沉之色却越发的浓郁,声音也带了几分沙哑。
  
  顾倾城依旧是满脸讽刺的笑容,“不劳你操心,便是你死了,我也死不了。”
  
  “如此便好。朕也可以向你保证,等到朕死的那一天,定会下旨让你殉葬!”宋鸿逸一点也不计较她这大逆不道番话,他说着话,同时头缓缓低下去,吻上了她的锁骨。
  
  那是顾倾城身上最为敏感的地方,毫无准备的被宋鸿逸这么一碰,呻|吟之声便压抑不住脱口而出。
  
  一夜缠绵。直到天色快要亮起的时候,屋内云雨方歇。
  
  “顾倾城,你就是个专门诱|惑人妖精。”宋鸿逸修长的手指在她圆滑的肩上细细摩挲着,微带薄茧的指腹每一次触碰,都会带起一阵细微的酥|麻感觉。
  
  “说吧,这次又是怎么了?”顾倾城挪了挪身体,不叫他碰到。
  
  只是床上就那么大一点空间,再加上两人还盖着同一床被褥,顾倾城挪动的时候顺便就将被子给卷走了,如今又是寒冷的冬日,宋鸿逸就是没有别的心思,仅仅为了那床被褥,也不能叫她跑了。他长臂一伸,便连带着被子一起,将顾倾城搂进了怀中,灼热的呼吸自后方喷到她耳畔,“前几日在含光殿里同容妃闹得有些过了,染了风寒。”
  
  顾倾城怎么也没想到宋鸿逸竟然是因为这荒唐的理由染了病,唇畔的冷笑怎么也收不住,“宋鸿逸,你就这么作下去吧,迟早有一天你会死在女人身上的!”
  
  宋鸿逸闻言,搂着她身子的手强行将她转了个面向,面朝着他,“怎么,你吃醋了吗?”
  
  顾倾城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唇角的笑意不断放大,“你想太多了,我只是嫌你脏而已。”
  
  宋鸿逸听到这话,是真有些怒了,伸手掐上顾倾城的脖子,阴测测道:“顾倾城,你怎么有脸说这句话?这宫里的女人,除了你以外,有谁是侍奉过第二个男人的?”
  
  顾倾城伸过手去一根根将他掐在她脖子上的手指掰开,不甚在意的说:“我怎么就没脸说了?我不过是被两个男人睡过,你却是被无数个女人睡过,我们两比起来,谁好谁怀,再明白不过。怎么,你生气了?难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跟你说过你很脏这句话吗?若是真的不曾说过,那我再告诉你一遍,宋鸿逸,你很脏,每每想起你被无数个女人睡过之后又来碰我,我都会忍不住觉得恶心反胃!”
  
  顾倾城神色平静的与他对视,任由他的手再次掐上她的脖子,态度却越发的嚣张了,“宋鸿逸,你若真有本事,就现在掐死我。”
  
  听到这句话,宋鸿逸掐在顾倾城脖子上的手却再也使不上力气,最后只能徒劳的松开。他伸手将她搂紧,头埋在她颈间,过了许久才似感叹一般说道:“顾倾城,你没有心。这么多年了,无论朕对你再好,你始终不曾对朕有半分爱意。”
  
  顾倾城听了他这番话,却是直接笑出了声来,“宋鸿逸你错了,我正是因为有心,才不会爱上你。你或许不记得了,这宫里那些曾经爱过你的人,最终没一个有好下场,不是惨死就是被打入冷宫,或是在某个角落里日日伤心流泪。纵观古今,同样没有哪个爱上帝王的女人有好下场。”
  
  宋鸿逸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反驳,沉默了了片刻之后,忽然低下头去封住顾倾城的唇。这个女人或许真的是妖精所化,红唇诱人,说出的话却是句句戳人心窝。
  
  又是一番缠绵。
  
  天边微微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顾倾城仍在沉睡,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呼吸也比之前沉重了些许。宋鸿逸坐起身来,捡起床边的衣服一件件穿上,再看向床上时,顾倾城竟是已经睁开了眼睛,大约是还没睡醒,一双美眸中还带着几丝迷茫,却意外的让她整个人显得柔和了不少,看起来很是乖巧。
  
  “天色还早,你再睡会儿吧,这几日也不必到朝阳宫去请安了,朕等下会叫李奉祥去知会皇后一声的。”
  
  宋鸿逸说完便想准身离去,却被顾倾城叫住了。
  
  “你等等,”顾倾城的声音听起来有几分嘶哑,“我想要个孩子。”
  
  宋鸿逸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猛地转过身来,死死的盯着顾倾城,“你说什么?”
  
  顾倾城神色平静的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说,我想要个孩子。”
  
  原来方才听到那话真的不是他的幻觉,宋鸿逸一瞬间觉得惊喜不已,然而不过片刻,他的情绪却又低落下去,“不是朕不想给你一个孩子,你也知道的,这些年来,朕从来不曾给你赐下避孕的汤药。”
  
  顾倾城点点头,却一点不松口,“我知道,可是我还是想要个孩子,哪怕是别人的也无所谓!”
  
  不知为何,宋鸿逸忽然觉得有些不敢面对她,“这事容后再议,朕先去上朝了,晚点再来看你。”他留下这句话,便转身匆匆离去。
  
  顾倾城望着他略显慌乱的背影,唇角勾勒出一抹奇异的笑意来,只是最终敌不过席卷而来的困意,又陷入了沉睡之中。
  
  殿外,李奉祥瞧着宋鸿逸的身影走了出来,赶忙迎了上去,视线不经意间瞧着那还不曾消去的掌痕,饶是见惯了风浪,他也不由得心惊不已,心想我的个乖乖,这顾淑妃胆子未免也太肥了点儿,真当陛下是泥捏的了。
  
  然而他的心思还没转完,便听得宋鸿逸吩咐道:“等会儿你去朝阳宫里跟皇后说一声,淑妃这两日身体不适,不便去给她请安。”
  
  李奉祥几乎以为他的耳朵不好使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么惊悚的话呢,顾淑妃给了皇上一巴掌,皇上不仅没罚她,甚至还分外怜惜她。
  
  主仆俩一前一后出了芳华殿,待他们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门外后,柳红柳绿才锁上了殿门。往回走的时候,柳绿忍不住感叹道:“瞧着陛下这副神色奕奕病容全消的样子,娘娘定是又不好了。你可知道陛下近几日来,身体有何不适?”
  
  柳红叹了口,回道:“我之前与李公公交谈的时候问过了,说是不慎染了风寒。”
  
  柳绿点点头,“那今日得替娘娘准备些清淡点的吃食了,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弄,等她醒来的时候便送进去。”
  
  两人说着话,绕过前厅,往小厨房走去。 正文 第5章   顾倾城醒来的时候, 发现自己身处在一叶孤舟之上。她愣神了片刻之后, 便反应过来, 这又是做梦了。
  
  并且, 这一次的梦境终于有了变化。不再是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也不再是一些杂乱无章毫无头绪的片段, 她不再像是过客一样, 站在一旁观看别人的故事,而是真正接触到梦境里的世界。
  
  水面上笼罩着浓浓的白雾,百步开外就什么都看不清了。船上明明只有她一个人, 而她什么都没有做,船却自己在移动着。起初她还以为是水流的缘故,但仔细看过之后却发现不对, 船行进的方向根本不是顺流而下, 反而是在横渡。
  
  顾倾城总觉得这船上仿佛还有别的人在撑船,他或许年纪很小, 又或者是技术不够熟练, 以至于船行进的方向不时会被水流所左右, 接着又一点点艰难的引导回预定的轨迹。
  
  四周的雾气越发的浓郁, 船行进的速度也受到了影响, 本就不快的速度, 更显迟缓。
  
  小船在一片迷雾之中前行了不知多久,船身忽然猛的颤抖了一下,像是碰到什么东西, 之后便静止不动了。显然是靠岸了。
  
  顾倾城牵着裙角小心翼翼踏上岸。
  
  岸上浓雾依旧, 空气还略带潮湿,风迎面吹来,隐隐带了一股腥味。顾倾城猜测这大约是在海上的某个荒岛上。她还在陈国的时候,曾经在出海游玩时,无聊之际,与船家闲聊过。
  
  荒岛的地面崎岖不平,途中遍布荆与低矮的棘灌木丛,顾倾城穿着一身繁复的宫装,无疑是累赘,即便她一直牵着裙角也无济于事。她原是想停留在岸边的,然而冥冥之中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指引着她前进,去往一个未知的地方。
  
  在第三次被途中的灌木枝桠给绊了差点摔倒之后,顾倾城索性将裙摆整个卷了起来,露出下面单薄的亵裤,如今大约是初秋的时节,虽然有些冷,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
  
  顾倾城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无名的荒岛上走了有多久,心里却有个声音一直在说:不要停,继续走……是以,她虽然已经很疲惫了,却没有要停下步伐的意思。
  
  在被梦境折腾的第三天,她曾让人去请了李太医过来给她诊脉,安神的方子换了好几次也不见效果,后来李太医便与她说:“人们常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臣以为娘娘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情况,许是与从前经历过的一些事有关,娘娘不妨想想,近段时间里,是否遇到过什么特殊的人或事。”
  
  顾倾城当时并不在意,只是一笑置之。这晋国皇宫之中,大约只有宋鸿逸最了解她的情况,知道她根本没有十几岁之前的记忆。
  
  之前做的那些梦,或是太过光怪陆离,或是太过零散,不曾亲身经历,以至于她没有太多的感觉,可是这个海岛给她的感觉却很不一样,仿佛有什么重比性命的东西遗落在了这里。
  
  十多年来,顾倾城一直抱着一种得过且过的态度生活着。没有过去,对未来也没有什么念想,今日却将积攒了十多年的执着全用上了。
  
  岛上迷雾缭绕,十步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眼中只余一抹苍凉的白色。她从白色弥漫走到了夜色降临,期间一刻也不曾停留,却始终找不到目的地。疲惫的感觉如海浪一般,一阵阵涌来,她极力抵抗,却最终不敌,身体重重的摔倒在地上,眼帘再撑不住缓缓合上。在彻底失去意识之前,她隐约听到不远处仿佛承诺般的呢喃之声。
  
  “终我一生,只你一人……”
  
  ——
  
  “娘娘,娘娘……”
  
  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顾倾城艰难的撑开眼帘,视线由模糊转为清晰,只见柳绿的身影出现在头顶上方,一脸焦急的表情,正在不停的唤着她。
  
  “我没事。”顾倾城摇了摇头。
  
  见她终于睁开了眼,柳绿这才松了一口气,“娘娘你终于醒了,可把奴婢给吓得不轻!”她小心的伸过来将顾倾城扶了起来,又往她身后塞了个引枕,“如今已经快到午时了,奴婢先伺候你梳洗,完了便让人去厨房将一早熬好的粥拿过来,你先将就吃两口垫垫肚子,若是还想吃什么便与奴婢说,奴婢再吩咐人去做。”
  
  顾倾城无所谓的点点头,由着柳绿伺候着她换了一件水绿色的齐胸襦裙,净面之后,用玉簪挽了个简单的发髻。等她从里间出来的时候,柳红已经将粥给放到了桌上。
  
  大约是因为病了,顾倾城胃口很差,柳红拿来的粥她只喝了两口便再没了食欲。
  
  “撤下去吧。”她将勺子放下,淡淡吩咐道。
  
  在屋里伺候着的侍女便端上托盘退下了。
  
  顾倾城瞧着柳红柳绿一脸关切的表情,忍不住叹气道:“我没事,不过是又做梦了而已……”许是因为对之前那个梦境太过耿耿于怀,她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甚至于有些飘渺的感觉。
  
  “娘娘是又梦到了那个古怪的世界,还是那些陌生的人?”柳绿问道。
  
  顾倾城摇头,“这一次不一样。我梦到了一个荒岛,那上面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等着我去寻回。”
  
  柳红闻言,便出言打趣她,“娘娘你这么尊贵的身份,怎么会去到荒岛上呢。”既然人都没有到过荒岛上,又怎么可能会将重要的东西遗失在上面呢?
  
  顾倾城摇头,“我也不知道。”她禁不住又想起李太医说过的话,如今再回想起来,似乎又觉得有些道理,于是抬眼看向柳红柳绿,“你们可曾记得,我第一次做这个梦的那天或者之前几天,可是见过什么陌生人?”
  
  这个问题顾倾城并不是第一次问,柳红柳绿却不敢敷衍的回答,只是认真思索了一番之后,却依旧想不出什么头绪,最后只得摇头否定。
  
  顾倾城伸手扶住额头,微微叹气道:“算了,若是有什么早该想起了,又怎么会等到如今。是我强求了。”
  
  “娘娘!”过了片刻,柳绿忽然出声。
  
  “干什么一惊一乍的!”柳红被吓得不轻,横了柳绿一眼。
  
  “怎么了?”顾倾城抬起眼帘看过去。
  
  柳绿一脸激动的表情,“娘娘您最近的确没见过什么陌生人,但那段时却有人召了人进宫来。柳红你还记得吗,那段时间含光殿的容妃因为身体不适,同陛下求了个恩典,召了家里的姑娘进宫来陪她一段时间,具体是哪一房的姑娘我不清楚,只知道是由楚老夫人带着进来的,就是娘娘开始做这个奇怪的梦那天早晨,在娘娘去给皇后娘娘请安的时候,远远的见了一眼!”
  
  经柳绿这么一提醒,柳红也想了起来。“的确,那日咱们还悄悄说容妃娘娘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呢!”如果硬要说那段时间顾倾城见过什么陌生人的话,也就只有这一件事能勉强符合。
  
  “楚家吗……”顾倾城眯起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
  
  傍晚的时候,便有宫人到芳华殿来传消息,说皇上今夜翻了淑妃娘娘的牌子。
  
  这若是换了其余的宫妃,少不得在接到消息之后要一通忙活,争取将自己最完美的一面展现在皇上面前。然而顾倾城却一点不讲究。因为一无所求,所以她从来不会刻意去讨好谁,哪怕那个人是皇上。
  
  夜里的时候,宋鸿逸果然来了芳华殿。他来的时候,顾倾城正百无聊赖的侧躺在软榻上,有一页没一页翻看着民间话本。随行的小太监远远的便喊过了“皇上驾到”,可他走进门内时,顾倾城却仍旧是那副姿态,只是抬眼淡淡的看了他一眼,复又低下头去继续看书,根本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这样的戏码在芳华殿中再寻常不过,不只是当事人,便是那些伺候的下人,也早已见惯不怪。
  
  摒退所有伺候的人后,宋鸿逸走到了顾倾城身旁坐下,伸手将她整个人捞进了怀中,下巴搁在她的肩上。“怎么又在看这个?”他始终不懂,这些胡编乱造的故事有什么可看的。
  
  顾倾城淡淡的应声,“喜欢。今早你走的时候,我同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
  
  宋鸿逸其实一点也不想提起这个话题,但他心里清楚顾倾城是怎样的人,她轻易不会开口讨要什么东西,可一旦看上了什么,不得到就不会罢休。避而不谈根本行不通,那就只能硬着头皮面对了。
  
  宋鸿逸企图与顾倾城说道理,“朕不知道你为何忽然想要一个孩子,但是你也清楚,朕如今的子嗣,生母都还健在,且位分不低,又不曾犯下什么大错,朕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将孩子过继到你名下。”
  
  谁知却见顾倾城扭过头来看他,一脸似笑非笑的表情,“你似乎忘了什么,要我提醒你吗?”
  
  宋鸿逸皱眉,“朕忘了什么?”
  
  “就在昨天,我大发善心,拿了牌子去太医院去请李太医到西宫纤羽阁走了一趟。大概你也不记得那是地方了,我就直说吧,那里住的,是你第八个孩子的生母,你亲封的庄才人。”
  
  顾倾城的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宋鸿逸稍稍一想便记起来了,不过他记得的是他的第八个孩子,而不是什么庄才人。他身为帝王,后宫的女人不计其数,他哪里记得那么多,但是孩子却不一样。即使之前他是真的忘记了这个孩子的存在,但是一经人提醒,便会想起来。
  
  “那个孩子,差不多快十周岁了吧……”宋鸿逸眉头皱的更紧了,语气不怎么肯定。
  
  顾倾城淡淡扫了他一眼,“你都不清楚,我怎么知道。照你刚才的说辞,这个孩子生母位分很低,虽然不曾犯过大错,但也没什么背景,并且看前几日的情况,她甚至连照料好孩子的条件都不具备。那么,把那个孩子过继到我名下,应该不成问题吧。”
  
  宋鸿逸深深的看了顾倾城几眼,见她眼中的执着丝毫不见松动,最终只得叹气,“算了,你想要就给你吧。”仿佛那就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东西。
  
  顾倾城脸上这才终于露出了一个满意的笑容。   正文 第6章   宋鸿逸这天晚上没在芳华殿歇下, 而是去了含光殿。当然, 不是他不想留下, 而是被顾倾城赶走的。去到含光殿内, 看着身旁细心伺候着的容妃, 他的脑中却不受控制的想起了顾倾城, 想起了他说要在芳华殿留宿之后, 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他落荒而逃。
  
  ——“怎么, 陛下嫌命长了吗,竟然要跟我一个病人住在一起?”
  
  宋鸿逸才想起,她如今是病人, 这病的缘由还是因他而起。或者说, 他记得的就只有顾倾城或张扬或讽刺的表情,他甚至很少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她总是很擅长于伪装自己, 从不会向他示弱, 至今为止他一次也没有见过她脆弱的样子。
  
  顾倾城跟这个后宫里其他女人相比, 是不一样的。
  
  “陛下可是要歇下了?”见宋鸿逸目光迷离, 已然发了许久的呆, 容妃试探着问了一句。
  
  宋鸿逸这才回过神来, 见容妃眼中的殷切之情,不由得一笑,“歇下吧。”顾倾城再不一样又如何, 只要他还活着一天, 她就只能是他的妃子,为他所用。他身为帝王,坐拥着这片锦绣山河,后宫佳丽无数,又何必去在乎一个女人的想法。
  
  宋鸿逸弯下腰去打横将容妃抱起,往里间走去。
  
  ——
  
  第二天一早,顾倾城便唤了柳红柳绿进来,伺候她梳洗更衣,在用过早膳之后,便带着人去了西宫纤羽阁。
  
  一行人到达纤羽阁门口的时候,那里依旧是她第一次来时的模样。显然,即使是顾倾城才关照过此处,这里的下人却没把这当回事。或者说,正因为顾倾城的地位太过耀眼,以至于他们觉得一无是处的庄才人根本无法攀上她这棵大树,她是不会再到这个地方来的。这样一样,他们就自然而然的继续怠慢始终不得宠而且还得罪了皇后的庄才人。
  
  永宁得了示意,上前去敲门,敲了几下之后,便听得一个女子骂骂咧咧的声音由远及近,片刻之后伴随着“吱呀”的响声,一张有些眼熟的脸从门内探出来。
  
  顾倾城似笑非笑道:“看来庄才人的确是不会管束下人,再这样下去,本宫少不得要越俎代庖,替她立立规矩了。”
  
  门内的侍女探头出来,一见这阵仗就给吓懵了,心里当即便生出了不好的预感,再听得顾倾城这句话,顿时吓得“咚”一声跪到地上,嘴里直喊着“娘娘饶命”。这么短的时间内两次犯在这宫里最得宠的主儿身上,她除了饶命以外,已经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顾倾城也只是说说而已,她已经自扫门前雪多年了,自然不会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宫女破例。她带着人越过跪在地上直磕头的人,连眼神都不愿意施舍一个。
  
  因为之前来过,这次也就不再需要人带路。顾倾城先去了八皇子的居所。
  
  这次屋内只有八皇子一个人,那个天真的小丫头不知道跑哪儿玩去了。
  
  “你又来了。”很难想象,这样平静的语气,出自一个几岁的孩子。
  
  顾倾城淡淡扫了一眼跟进来伺候的人,示意他们先下去。待人都走光了,这间破落的屋内只剩下她与八皇子两个人之后,她才不紧不慢的走到床前,也不嫌弃上面因为洗过太多次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并且还打上了好几个补丁的褥子与被子,随意坐到了床边上。
  
  “是啊,我又来了。”顾倾城说道。
  
  “我记得御医之前说过,我已经病入膏肓,他们无力回天。”他睁着一双墨黑的眼眸,静静的看着顾倾城,“你为什么还要过来?”
  
  “自然是为了你。”顾倾城坦言道。
  
  八皇子听到这个回答,竟然笑了起来,“为了我?原来我身上还有利可图吗?”语气明显是在自嘲。虽然眼前这个女人根本没有必要骗他,可他怎么也没无法相信她的这套说辞。如果他的身上真的还有利可图,那么他怎么可能会在这个地方一待就是九年,期间无人提及。
  
  顾倾城摇头,“你是当今圣上的第八个孩子,你身上流着晋国皇室的血,这就是我所图的。”
  
  八皇子闻言,唇畔的笑容更讽刺了,“真是可笑,即便我贵为皇子,身上流着皇室的血,又有什么用呢,你应该很清楚,我直至今日,甚至连名字都没有!”
  
  顾倾城伸手去抚平他唇畔的笑容,“以后,你要笑,就开开心心的笑,不然,还是安安静静的就好。至于名字,很快就会有的。”
  
  以后?他还会有以后吗?他一个将死之人,哪里还有以后!
  
  八皇子想大声的吼出这些话,可是对上头顶上方那双平静的眼,他所有的话却再也说不出口。
  
  算了吧,这些话他自己心知肚明就好,说不说都无所谓了。
  
  两人都不再开口说话,屋内一时之间安静了下来。
  
  顾倾城坐在床边上,手轻轻的抚摸着八皇子的头,他的头发细细软软的,虽然看起来枯燥干黄,但摸起来手感意外的好。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倾城忽然开口说道:“曾几何时,我似乎也在什么地方见过这样的眼神……”她看着八皇子,眼神却显得迷离,仿佛在透过他看向别的事物。
  
  “你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清楚自己恨的是什么,你有目标。而我呢,没有过去,也不知道未来在何方,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摆布着我的人生,而我却什么也看不透。”
  
  顾倾城说完这话之后,沉默了许久之后,又继续说道:“你安心休息吧,明日我会来接你。”
  
  八皇子觉得自己大约是真的快要死了,不然怎么会听到这个女人说明天会来接他,而不是来看他呢?
  
  ——
  
  从八皇子的居所出来,顾倾城让永宁带路,去见庄才人。
  
  庄才人的居所比起八皇子的来甚至还要差一些,这一点在顾倾城的预料之中。同样比起八皇子的身体,她的也好不到哪里去。前几日在落雪纷飞时晕倒在朝阳宫外,她便染了风寒,因为这些年来身子亏得厉害,这一病差点没要了她得命。
  
  顾倾城带着人进到屋内时,她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见礼,被得了顾倾城示意的柳绿拦下了。不仅如此,柳绿还将她扶了起来,取过一旁的衣物叠好之后塞到了她背后,让她保持着靠坐在床上的姿势,之后一干伺候的人才纷纷退了出去。
  
  顾倾城不等庄才人说话便先开了口,“本宫今日过来是有事要告诉你。”
  
  庄才人这是第一次见到顾倾城,之前只是从那个经常讽刺咒骂她的宫女口中听过顾倾城乃是这后宫之中最为得宠的妃嫔,便是尊贵如皇后娘娘,也得退让三分。她原本是想去芳华殿向顾倾城道谢的,却被春兰指着鼻子骂她做白日梦,说顾淑妃根本不稀罕她的谢谢也没有时间见她。她躺在床上想了许久,最终不得不承认春兰说的话虽然难听,但却是占了道理的。
  
  谁想她都已经放弃了去芳华殿道谢的想法,顾倾城却亲自上门了,她肚子里有一箩筐感谢的话,到了这关口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之后却是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因为顾倾城的表情太过认真了,听完她的话,庄才人之前的想法瞬间消散,忽然变得有些惶恐,颤抖着开口问道:“娘娘有何、何事要与奴婢说?”
  
  顾倾城的话依旧直白,“本宫昨天夜里求得了陛下的同意,他答应将八皇子过继到我名下。”
  
  庄才人在这个比冷宫好不了多久的纤羽阁待了这么多年,儿子几乎成了支持她活下来的唯一动力,这会儿听到顾倾城的话,她像是挨了当头一棒,整个人都懵了,过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眼泪当即便流了下来,她也顾不得什么尊卑,直接伸手抓住顾倾城的衣摆,哀求道:“娘娘,奴婢求求你了,别把平安抢走,他就是奴婢的命啊,求求你了娘娘。”
  
  顾倾城不为所动,伸手去一根根掰开她的手指,提醒道:“你难道知道,太医已经说过,他时日无多了吗?”
  
  庄才人的确不知道这个消息。她在朝阳宫前昏倒之后,被顾倾城好心送了回来,御医替她诊过脉之后,又去了八皇子那边,甚至直到御医们都走了,她都没有清醒过来。而这纤羽阁中的下人也不知道这个消息。
  
  之前那个小丫头虽然听到了御医说的话,但她却什么也不懂。八皇子倒是知道情况,却选择瞒着庄才人。是以,她是真的不知道这个消息。
  
  相比起儿子会被人抢走,儿子命不久矣这个消息,对她的打击更大。她听完顾倾城的话,整个人都僵在了哪里,眼里满是惊恐。
  
  顾倾城没想到庄才人竟然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微微惊讶过后,又恢复平静的表情,继续说道:“他留在这里,除了死之外,没有第二条路。即使这样,你也要留下他吗?”
  
  庄才人觉得自己心仿佛在滴血。她怎么会舍得让视之如命的儿子死在这里呢?如果有选择,她宁愿将他送走 ,也不会想要看到他死去。可是太医已经下了诊断,说他时日无多。她根本就没有选择,无论怎样,儿子都难逃一死,唯一的区别只在于,如果过继到顾淑妃名下,他大约能在最后的日子里,享受到身为皇子该有的待遇。
  
  顾倾城大约看出了她眼底的挣扎,又道:“如果他成了我的儿子,我自然有办法让他活下去。”
  
  庄才人许是关心则乱,听了这话便认定顾倾城的动机不良,“你骗我!你伙同御医骗我!”
  
  顾倾城见她眼底一片疯狂之色,冷笑着退后几步,而后嘲讽道:“你忘了吗,以你的位分,根本不足以亲自抚养孩子。并且陛下已经答应了,本宫甚至不必征求你的意见,直接将人带走。你说,你有什么地方值得本宫大费周章的伙同御医来骗你呢?”
  
  顾倾城说的这些,庄才人都知道,只是她不愿意承认而已。她呆坐在床上,过了许久才艰难的做出了决定,“奴婢恳求娘娘日后能善待平安……”
  
  顾倾城点点头,“本宫自然会善待自己的孩子。”
  
  ——
  
  另一边,顾倾城之前见过的那个无知的小丫头忽然跌跌撞撞的跑进了八皇子的居所,趴在他床边一边喘着气一边说道:“平,平安,你马上就,就要有新的,新的娘了!”短短一句话,被她断断续续的说出来。
  
  八皇子听了只觉得好笑。
  
  小丫头继续说道:“你走的时,时候,能不能带我一,一起走?”
  
  走?他能走去哪里?地府吗?
  
  只是看着眼前这个天真无知的小丫头满脸期待的表情,不忍心叫他失望,八皇子最终点了点头。 正文 第7章   第二天一大早, 八皇子就被吵醒了。他在一向睡得很浅, 门外细碎的交谈声对于别人来说或许根本没有影响, 他却会被吵到。
  
  他醒来后只是安静的躺在床上。外面天色还未完全亮起, 睁开眼只能看到头顶上方梁柱模糊的轮廓。他听不清外面那些人在说什么, 只是觉得有些无法理解, 从他出生到现在, 纤羽阁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只除了那个女人来的那一次。
  
  八皇子的脑中不由自主的就想起了那张艳色倾城的脸,她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人, 也是……最好的人。尽管他心里明白,对她而言那只是顺手而为的小事,但她的确是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与冬梅之外, 唯一一个对他好的人。
  
  她昨日过来的时候说“你安心休息吧, 我明日会来接你。”
  
  他是不是可以奢想,这是她来接他了?
  
  八皇子就这么静静的躺在床上, 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 直到天色完全亮了起来。外面已经彻底安静下来了, 他挣扎着想要从床上爬起来, 推开门去亲眼见证幻想的破灭, 院子里颓败凄冷景象一如从前, 根本没有任何人会到这个地方来,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
  
  他这么想着,却是有心无力。前天他都还可以硬撑着从下床走出房门, 昨日就只能勉强撑起身体从床上坐起来, 今日却已经是连翻身都做不到了,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想着太医之前替他诊脉之后下得出的结论,再联系这样的身体变化,预示着什么不言而喻,他真的已经是时日无多了,也许等不到明天,他就会永远的闭上眼睛,再看不到初升的太阳,再也无法感知到这个世界的种种。
  
  他不甘心最终只得到这样的结局,手死死的撑着身下冷硬的床铺,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艰难的翻了个身。但他能做的,也仅限于此了。
  
  瘦弱的少年趴在床上,望向窗外的眼里满是对宿命的不甘。
  
  ——
  
  顾倾城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巳时初了。由柳红柳绿伺候着梳洗换装,又简单用过早点之后,才坐上步辇去了西宫纤羽阁。
  
  她昨夜又做梦了,依旧被困在那座孤岛之上,听着那个陌生的声音呢喃着许下一生的誓言。她用尽了所有的办法也无法突破那层迷雾,见到说话之人的容貌。
  
  她试着与那人交谈,话说出口后,直到莫名惊醒过来也不曾得到回复,那片浓稠的迷雾仿佛一道屏障,将孤岛隔成了两个世界,只是不知为何她能看到到另一个世界,对面的人却察觉不到她的存在。
  
  顾倾城披着雪白的狐裘,单手托着下巴坐在步辇里发呆,等她回过神来的时候,一行人已经到达纤羽阁前。
  
  气候越发的冷了。顾倾城扶着永宁的手臂下了步辇,拢了拢狐裘,又接过柳绿递过来的暖炉抱着,这才感觉暖和了一点。
  
  纤羽阁前早早就有十几号人候着了。顾倾城过来之前,已经先让柳绿遣了人过来伺候八皇子梳洗。纤羽阁中奴才便是被这个阵仗给吓着了,一个叫一个,用了好一会儿才把人给凑齐了,怀着忐忑的心情候在门前的。
  
  这还是几年来,纤羽阁中的奴才第一次全员到齐。
  
  顾倾城才从步辇上下来的时候,这群人便齐齐跪倒在地上,她淡淡扫了一眼,无所谓道:“起吧。”说罢就不再理会这群人,带着她的人踏入纤羽阁,径直朝着八皇子的居所走去。
  
  芳华殿的人是天不亮的时候就过来纤羽阁的,到达之后,按照事先安排好的分工,直接在纤羽阁外搭了临时的小厨房,将自带的食材厨具摆放好,开始做早点,其余人则捧着这两日连夜赶工做好衣物候在八皇子居所的门外,等着他醒来便前去伺候他梳洗。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一等就等了许久,直到天色完全亮起,甚至顾倾城都亲自过来,屋内还是没有任何动静。
  
  顾倾城调|教下人很有一套,这群人虽然心中疑惑,却不敢妄自猜测,因为这间屋子里的人从今天起,就是芳华殿中的第二位主子了。不管他曾经如何低微狼狈,从被过继到顾倾城名下的那一刻起,就再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了。
  
  顾倾城过来的时候,见院中站了许多人,便召了管事的人过来问,得知了情况之后,便让柳红柳绿分别拿上衣服端上洗漱用的东西,随着她进屋去。
  
  天已经亮了许久了,八皇子仍旧趴在床上,就连眼底不甘的情绪,都与之前一般无二。
  
  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的时候,他以为自己是自己听错了。那个人怎么会再来看他呢,他想。
  
  直到开门的“吱呀”声响起,他抬眼看见紧闭的门被从外面推开,屋内也亮堂了不少。他看见那个女人穿着一袭桃红色袄裙,披了一件雪白的狐裘,从门外走进来,一步步向着他走来。
  
  像是梦境一样。
  
  顾倾城走近床边,将趴在床上满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看着她的八皇子扶了起来,很自然的问道:“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八皇子总觉得这一幕不真实,下意识的回答,“天色还未亮起的时候。”
  
  顾倾城闻言想了想,便猜到了大概的原因,“是外面的人吵到你了?是我考虑不周,不曾想到你会这么浅眠。不过既然醒了,那就先起来洗漱更衣吧,等你用过了早点之后,我就带你回芳华殿。”
  
  顾倾城说完这话,也不用她再吩咐,柳红柳绿便捧着东西上前来,温柔小心的伺候着八皇子梳洗更衣,完了柳绿起身走出门去,片刻之后便端了一碗粥进来,一勺勺吹凉了再喂给八皇子。满满的一碗粥很快见底,柳绿问还要不要再盛一碗进来,八皇子摇摇头拒绝了。
  
  既然他拒绝了,柳绿也不再多言,将空碗拿了出去,再回来屋内候着等顾倾城吩咐。
  
  顾倾城原本想让八皇子自己跟着她走,却发现他已经没有力气走路了,屋内的三个人都是弱女子,八皇子虽然看起来瘦小,却也不是她们能抱着走的。顾倾城只得让柳绿去唤了永宁进来,让他抱着八皇子。
  
  直到被永宁抱着走出了屋子,踏着荒芜的小径一步步远离他的居所的时候,八皇子才终于确定了,这一切都是真实的,不是梦境。他被永宁小心的抱在怀中,视线往前看去,便能看到顾倾城的身形。红色的裙子雪白的狐裘,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你要,带我去哪里?”他的声音很虚弱,顾倾城却还是听到了。她停下前进的步伐,转过身来看向永宁怀中的八皇子,淡淡道:“先带你去跟庄才人道别,接着便直接回芳华殿。”
  
  为什么是庄才人而不是他的母亲?为什么要去离开纤羽阁去芳华殿?八皇子没有问出这两个问题,顾倾城却从他的眼里读了出来,她一步步走过来,在永宁面前站定,与他四目相对,而后缓缓道:“从今天开始,你就是我的孩子了,也是芳华殿的主子,与庄才人,与纤羽阁,于过去的一切,都不会再有任何联系。”
  
  原本觉得最不可能的猜测变成了事实,八皇子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就这么直愣愣的盯着顾倾城。
  
  “走吧。”顾倾城抬手轻柔的摸了一下他的头,便转身走了。
  
  一行人很快来到了庄才人的居所。
  
  顾倾城让永宁将八皇子抱到她面前来。这时候她脸上的表情很平静,说话的语气也很平静,“你有半个时辰的时间与过去道别,半个时辰之后,我会让永宁进去带你出来,随我一道回芳华殿。”
  
  “去吧。”顾倾城挥手示意永宁将他抱进去,自己则是头也不回的往纤羽阁外走。
  
  ——
  
  永宁将八皇子抱到庄才人的床上之后便告退了,屋内只剩下这母子俩。
  
  “平安,平安……”庄才人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伸手将八皇子搂进怀中,泣不成声,“平安,我的平安,我舍不得你,舍不得……”
  
  八皇子眼底也变得湿润,却到底没哭出来,他一手搂上庄才人的脖子,一手轻轻拍着她的背部,“娘,别哭,我很好,以后会更好。”他以为庄才人不知道他时日无多的真相,妄想用这样拙劣的谎言安抚她。
  
  庄才人闻言,将他搂得越发的紧了,“平安,不要想我,也不要恨我……”哪怕有一丁点的办法,她也舍不得将自己一手养大的孩子交到别人手中。而一旦妥协之后,她便会尽最大的努力替他铺路。
  
  ——
  
  半个时辰之后,永宁准时推开了房门,行过礼之后弯下腰去将八皇子抱了起来,叫他意外的是,这个孩子竟然不哭不闹,表情十分的平静,只是视线一直停留在庄才人身上,连看都不曾看他一眼。永宁抱着八皇子出了屋子,看不到庄才人了,他就看着那间屋子,等到连屋子都再看不见的时候,他便直接闭上了眼睛。
  
  永宁忽然就想通,自家主子为什么会挑中这个孩子了。
  
  出了纤羽阁的大门,永宁直接将八皇子抱到了顾倾城的步辇上,让他靠在顾倾城旁边。
  
  “走吧。”顾倾城淡淡道。
  
  步辇抬起来的时候有轻微的摇晃,垂下的轻纱也随之摆动,八皇子透过轻纱,看着纤羽阁的大门离他越来越远,当步辇拐过弯后,再也看不见了。
  
   正文 第8章   纤羽阁的大门已经彻底消失在转角处, 八皇子正准备收回视线, 却又隐约听到有人在叫着他的名字。
  
  “平安……平安……”
  
  这个世上只有两个人会叫他平安。一个是他的母亲, 另一个就是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丫头。这宫中的每一个孩子, 不论得不得宠爱, 名字都是由皇上亲自取的, 唯有他, 直至三岁都没有名字,他的母亲无奈之下,只得自己给他取了乳名。平安, 愿他平平安安。
  
  八皇子朝来路张望,果然见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跌跌撞撞的跟着跑来。许是因为跑得太急了,那个小小的身影脚下不稳, 重重的摔倒在地上。
  
  八皇子手撑着座位想要站起来, 然而久病虚弱的身体根本无法完成他所想的动作,反而使得他整个人倾倒在顾倾城身上。
  
  “停下。”顾倾城察觉到他的异样, 吩咐随行的人停下之后, 才侧过头去看他, “怎么了?”她自然也是听到了后方传来的声音, 却不会主动过问。
  
  八皇子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那是冬梅在叫我。”
  
  “所以呢?”顾倾城伸手扶了他一把。
  
  八皇子犹豫了一下, 又道:“我答应过她,要带她一起走的。”虽然他当时是觉得她在开玩笑才会答应她的,但承诺始终是承诺。庄才人是宫女出身, 本身没什么学识, 能教给孩子的,也只有一些基本的道理,其中就包含了言而有信。
  
  顾倾城伸手撩轻纱帷幔,对外面的永宁道:“去把人带过来。”
  
  “得令。”永宁应下,越过随行的人走回去将那个趴在地上抽泣的小女孩儿抱了过来,回复道:“娘娘,人带回来了。”因为小女孩儿一直在哭,他索性捂了她的嘴。
  
  对顾倾城而言,这只是一个不相关的人,她连眼神都懒得施舍一个,只平静的看着与她同坐的少年,“你答应过要带她一起走,是吗?”
  
  八皇子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问,但还是点了头,“嗯。”
  
  顾倾城抬起他的下巴,与他对视,“即使我说,我会因此生气,你也一样坚持要带她走吗?”
  
  八皇子闻言,脸上神色没什么变化,再次点头,“是。”
  
  顾倾城的反应,他在说出那个承诺的时候就已经想到了。虽然不知道眼前这个女人是什么位分,但能说得皇上同意将他过继到她膝下,必然是极受宠的。看她的样子这么年轻,将来必定会有自己的孩子,尽管想不通她为什么在明知道他已经活不了多久了还愿意收养他,但他很清楚自己的分量,大约也就是同这宫中妃嫔们豢养的宠物一般轻重,不过是个逗趣的玩意儿罢了。
  
  而宠物这种东西,若是听话还好说,若是不听话,被丢弃已经是最好的下场了。
  
  他知道自己的行为很不识趣,但他做不到违背自己许下承诺。他于物质上一无所有,不能再舍弃仅有的几样东西。
  
  顾倾城盯着他看了许久,瞧见他虽然忧心却始终坚持的眼神,无所谓道:“随你。”又对外面的永宁道:“把人带走,回去后去查查她的底,若是没问题的话,就放到芳华殿里随便安排个事,反正不缺这点吃的。”
  
  “走吧。”
  
  回去的这一路上,顾倾城都没再与八皇子说话,甚至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她的表情始终都是平静淡然的,让八皇子猜不出她的喜怒,是以一路上心情都十分的忐忑。
  
  ——
  
  顾倾城事先给八皇子安排好了伺候的人,他们从纤羽阁回来时候,这些人早已候在芳华殿门口。
  
  “把人带去收拾干净再带过来见我。”顾倾城扶着永宁的手下了步辇,淡淡的吩咐了一句之后,便带着人离开了。
  
  余下的人恭敬的应下,待顾倾城走后,便有一个内侍上前来对八皇子说了句“殿下,奴才得罪了”之后,弯下腰来将他抱起,一行人进了芳华殿的大门,朝着与顾倾城相反的方向走去。
  
  顾倾城领着人回到自己的寝宫内,这才松了口气。她不喜欢在冬日里出门,厚厚的衣裳总能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若是穿得少了,先不说会不会被冻得生病,首先丫鬟们便会拦着不让她出门。
  
  脱下狐裘,换下厚厚的袄裙,从内间出来的时候,柳绿已经沏好了热茶,待她坐下后奉上。
  
  顾倾城抿了一口茶后,便拿起了一旁的话本翻看,等她差不多快翻完一个故事的时候,宫人才将八皇子领了过来。
  
  “娘娘,八皇子带到了。”
  
  她闻言,抬起头去看。
  
  少年枯黄的头发用白玉发带规规矩矩的束起,肤色有些蜡黄,但好在五官生得极好,穿了一件玄色的夹袄,仅有领口袖口处用金线勾边,其余再无绣迹,踏着一双绣云纹的靴子。
  
  总的来说,还算是一个漂亮的孩子。
  
  顾倾城点点头,“抱他过来。”
  
  内侍依言将八皇子抱过来放到顾倾城身边,行过礼之后便退下了。
  
  “你们也下去吧。”顾倾城抬眼去看柳红柳绿,二人闻言躬身行礼,领着余下伺候的人一道出去了。偌大的屋子里便只剩下顾倾城与八皇子。
  
  顾倾城又捡起方才没能看完的的话本继续看,不曾理会八皇子。
  
  八皇子因为之前的事情,一时摸不准她的心情如何,也不敢贸然开口。瞧着顾倾城的注意力全放在手中的话本上,他渐渐胆子大了一些,偷偷抬眼看她。
  
  他年幼不懂事的时候,曾经一度瞒着母亲悄悄跑出纤羽阁,仗着记性好四处乱跑,没多久便将周遭的地形摸熟了。他渐渐不再满足于只在那一小片地方玩耍,开始往更远的地方跑。
  
  那时西宫里得宠的妃嫔有好几位,俱是姿容上乘才艺出众者,他远远见过许多次,那时便觉得惊为天人。如今想来,他那时只是被她们的盛装打扮背后所代表的富贵权势所惊艳,再加上又有了顾倾城作对比,只觉得不过尔尔。
  
  这个女人是他至今为止见过最为漂亮的人,五官没有一处不精致绝美,仿佛出自名家笔下,精心刻画之作,拥有人让人颠倒痴迷的魅力。他就这么看得痴了,许久才回过神来。
  
  顾倾城早已翻完了手中的话本,拿起旁边放着的点心,也不吃,只是单纯的拿在手里把玩。等到瞧见八皇子回过神来了,才将点心丢回碟子里。
  
  “看什么,看得入神了?”顾倾城问道。
  
  八皇子瞬间就有些无措,只觉得耳朵一下子有些热,忙低下头去,说话也支支吾吾的,“没、没看什么。”大约是觉得这样的回答有些难以让人信服,于是又顺口问道:“你看完书了吗?”
  
  这简直是废话,顾倾城手中的话本早被扔到一边去了。
  
  “嗯,看完了。”然而顾倾城却没有与他计较这些。“抬起头来,看着我。”她的声音淡淡的,却不容置疑。
  
  八皇子依言抬起头去看她。
  
  “以后跟我说话的时候,记得看着我。你低下头去的话,会让我觉得你是在心虚或者害怕什么,我不喜欢懦弱的孩子。”顾倾城的声音淡淡的,“我不会过问你的从前是怎样的,我只管你的以后,从你踏入这芳华殿的那一刻开始,你就是这里的第二个主子,你有权利使唤这里除了我身边的人以外的任何一个下人。”
  
  顾倾城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之前因为那个小丫头的事生气了,这会儿是刻意在冷落你?”
  
  八皇子犹豫了片刻,原本是想否认的,但看着顾倾城仿佛了然一切的眼睛,却怎么也开不了那个口,最终还是点了头。他心里的确是这么想的,因为一早便把自己定位在了逗趣的玩物的位置上,所以才会觉得他的行为会触怒了顾倾城,而顾倾城在那之后不再与他说话甚至连眼神都不愿意施舍给他的表现,更让他坚定了自己的判断。
  
  顾倾城见他真的点头了,不由得失笑,“你怎么会这么想?从你踏出纤羽阁那一刻开始,就与那个地方断绝了所有的联系,而从你踏入芳华殿的那一刻起,你就是这里的第二个主子,也就是我的孩子,我怎么会因为一个无足轻重的东西,而生自己孩子的气呢?”
  
  在顾倾城眼里,冬梅只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存在,尽管她与八皇子之间也没有什么感情,但他却是她决定要纳入羽翼之下的人,其分量绝不是随便一个人能比的。她不与他说话,不过是个性使然,她素来性子淡然,如非必要,她几乎不与人交谈,是以来到这晋国皇宫近十年的时间,却几乎没有朋友。
  
  “你与其他人不同,不必费心猜我的心思,无论有什么疑惑都可以直接问我。”顾倾城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庄才人有没有与你说过我的身份?”
  
  八皇子摇头。
  
  顾倾城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庄才人竟然没与他说这些,但也只是片刻而已,她的情绪便恢复正常,她也不会去猜庄才人的心思,这样的小事,对方不说,她自己说也就好了,“我叫顾倾城,宫里人大多称呼我为顾淑妃,大约是这宫里最得宠的妃嫔吧。”说到最后,她的语气有些感慨,“所以,你以后在人前不必谨言慎行,无论捅了多大的篓子我都可以给你担着。”
  
  这后宫之中大约也就只有顾倾城有底气说这样的话了,即便尊贵如皇后,因为她需要顾忌的东西太多了,也不敢放下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上很少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所以我给予你的一切,都是需要回报的。只是我如今什么都不缺,所以你暂时只需要听话就好了。”顾倾城从来都不是一味付出的人。
  
  八皇子听了她这一番话,却是整个人都呆住了。他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这个道理了,想要什么必须先付出一定的代价,可是如今他得到了这么多,所需要付出的东西却微不足道。
  
  听话。
  
  多简单的一个词。即便一无所有的时候,他同样需要遵守这一点,听母亲的话,听那些宫女内侍的话。这对他来说,再容易不过了。
  
  ——
  
  皇上将八皇子过继到顾淑妃名下的事,第二天便在后宫之中挂起了一阵不小的风浪。初时,大家还没反应过来八皇子是谁,还是有人联想到顾淑妃最近去了西宫纤羽阁才想起来,原来是那个从一出生就不被待见直至今日都没有名字的倒霉孩子。当然,没有谁敢明面上说八皇子是倒霉孩子,不仅因为他身上有着晋国皇室的血统,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如今已经过继到顾倾城名下。这后宫之中,基本上没人敢触顾倾城的霉头。
  
  也有人暗地里觉得顾倾城未免太把自己当回事了,仗着皇上宠了她多年,就什么事都敢干,要知道那孩子可是背着克死了太后的名声,而皇上又是重孝道的人。多少人暗地里幸灾乐祸,觉得顾倾城这一次要栽了。却忘了,当初太后才仙逝,第二年开春皇上便将顾倾城纳入后宫。
  
  第二日下了早朝之后,宋鸿逸便来了芳华殿。
  
  顾倾城与八皇子正在用午膳。她向来不待见宋鸿逸,只施舍了一个眼神给对方。倒是八皇子,呆滞了片刻之后,忙起身行礼。只是因为这些年来没有人教过他礼仪,是以动作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的。
  
  宋鸿逸见了,当即便皱起了眉头。
  
  顾倾城就不高兴了,“你皱什么眉,他不会是因为以前没学过,而我又没来得及教他。”
  
  宋鸿逸懒得与顾倾城争执,说了句“平身”之后便不再关注他,所谓眼不见心不烦。“你差人请朕过来有什么事?”他问道。
  
  顾倾城便直接道出了她的目的,“你从前是怎么想的我不关心,但他如今已经是我的孩子了,那么该有的就一样不能少。他不能只有八皇子一个称呼,还要有一个名字。”
  
  宋鸿逸的眉头再度皱起,刚想说什么,便被顾倾城打断了,“看你的样子就知道你没想过这个问题,还好我也没把希望寄托于你身上,你也别临时随便想个字来敷衍我,他的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宋承鄞。至于上玉牒的事,我希望能尽快办好。”
  
  宋鸿逸闻言,叹了口气。他早该清楚顾倾城的性子,说一不二,决不妥协,而他又离不开这个女人,
  也没什么能威胁她的存在。偏偏这个女人太知进退,总是恰好踏在他的底线之上,从不越一步。
  
  “朕知道了。”宋鸿逸平复了一下自己的情绪,见顾倾城那副淡然的模样,只觉得心里有一口恶气憋着,需要发泄,于是凑近了身体,一手捏起顾倾城的下巴,力道之重,瞬间便将她那处的肌肤掐得青紫,“顾倾城,你最好祈祷别有把柄落在我手里的一天,不然朕会让你知道,什么叫生不如死!”他留下这句威胁的话,便拂袖而去。
  
  顾倾城拿出随身携带的丝巾,使劲擦着方才被宋鸿逸碰过的下巴,全然不顾那处看起来触目惊心的青紫之色,甚至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过了许久,她才扔下手中的丝巾,转过头来看八皇子,“记住,从今往后,你就是宋承鄞了。我不想再听到任何人叫你平安。” 正文 第9章   八皇子刚懂事的时候, 还不知道的名字代表什么, 直到有一次无意间听到宫人们私下议论, 他才知道, 原来没有名字, 就代表皇上厌恶他甚至也许根本不承认他的身份, 所以尽管同样顶着皇子的头衔, 别人可以前呼后拥锦衣玉食,而他却只能住在破败偏远的院子里,吃不饱穿不暖, 甚至连伺候的宫人都比他过得好。
  
  他从前一直期待着,皇上某一天会想起他的存在,而后赐给他一个名字。从此那些宫女内侍不再敢欺负他们母子俩, 吃饱穿暖不在话下。只是, 时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过去了,他也始终没有等到那一天。从希望到失望再到绝望, 在这个过程里, 他也渐渐懂事, 知道有些事只能想想, 永远不会实现。
  
  然而, 这一刻, 从前遥不可及的梦想瞬息之间变成了现实。
  
  在他已经不再去想了的时候,却有个人给予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
  
  宋承鄞。
  
  瘦弱的少年呆呆的看着那个端坐在桌旁的女子,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而被看着的顾倾城却是神色恹恹, 她近来胃口本就极差, 这会儿被宋鸿逸这么一膈应,更是一点食欲都没有了,同宋承鄞说过话之后,便准备起身离开,所谓眼不见心不烦。只是还没等她站起身来,便听得一声响,坐在她旁边的宋承鄞已经不见了人影。
  
  顾倾城侧身去看,果然,宋承鄞整个人都摔倒在地上了,却还挣扎着似乎想往她这边爬。
  
  顾倾城便觉得有些好笑,站起身来弯下腰去将他扶了起来,“这是在做什么?”
  
  谁料这个却是借势扑倒在她怀中,一手瘦弱的手臂紧紧揽住她的脖子,用尽了全部的力气。顾倾城觉得有些莫名,刚想开口问话,却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顺着颈侧的肌肤滑入衣服内。
  
  宋承鄞点头,依旧揽着她的脖子不肯松手。顾倾城叹了口气,也随他去了。
  
  竟然……哭了吗?
  
  顾倾城神情有些怔然,片刻才恢复正常,原本到嘴边的话也都消散了,她伸手轻抚他的背部,“别哭了。”显然她不会安慰人,声音淡然依旧,却有着让人安心的魔力。
  
  午膳的时间被拉长了许多。直到宋承鄞终于体力不支不得不放开手的时候,顾倾城才唤了人进来将膳食撤了下去,又叫人把宋承鄞带下去收拾干净。她自己也折去了浴房。之前被宋鸿逸碰过之后恶心感不是一条丝巾就能擦去的,再加上后来宋承鄞埋头在她颈侧哭泣,滑落的泪珠也让她觉得不舒服。
  
  顾倾城在浴池里睡着了。
  
  她又梦到了那个光怪陆离的世界。
  
  那是一片辽阔的海滩,晴空万里无云,海浪卷着鱼虾贝壳涌上岸来,又悄然退去。
  
  她看到一群穿得有伤风化的人在海滩上嬉戏玩耍,男女老幼皆有,全然不顾及男女之大防。她穿着入浴时的那身白色对襟长裙走在这些人中间,他们看不见她,她自己却能感觉到海砂摩挲着脚掌那种真实的触觉。
  
  她拢着衣襟,有些失神的望着来往的人群,那些肆意张扬毫无顾忌的笑容,让她觉得无比的熟悉。也不知过了多久,身旁传来女孩的对话声,让她回过神来。
  
  “晚晚,你要走了吗?”
  
  “嗯。”
  
  “怎么不多留两天?”
  
  “阿泽说他父母从国外回来了,说要带我回去见他们。”
  
  “哇哦,你们居然来真的!而且还要去见父母!”
  
  “没有他也会有别人。与其到时候找一个不认识的结婚,我宁愿那个人是他,起码彼此熟悉。”
  
  她觉得其中一个声音听起来莫名的熟悉,她转过身去寻找声音的来源,却见到两个女孩远去的身影,她提着裙角想要追上去,然而彼此之间的距离却原来越来,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那两道身影消失在她视线范围之内。
  
  梦境戛然而止,顾倾城惊醒过来。
  
  白玉浴池中的水已经有些微凉了,她回想起之前的梦境,一时之间有些怅然。无名的荒岛,辽阔的海滩,在这两个地方她能真真切切的接触到梦境里的世界,尽管她每次想要探究说话之人的样貌之时,总是会被无形的存在所阻拦……
  
  “娘娘,可是要起身了?”许是听到了她方才弄出的动静,门外传来柳绿的声音。
  
  “嗯。”顾倾城淡淡回应道。
  
  柳红柳绿捧着衣服推门而入,将东西放下之后,拿起洁白柔软的布巾替顾倾城擦干了身上的水珠,而后一人替她更衣,一人拿起新的布巾替她绞干头发。这般忙活了许久之后,才收拾妥当了,柳绿又给顾倾城披上了一件火红的狐裘,这才回了寝宫。
  
  宋承鄞一早便被人抱了过去,此刻正靠坐在软榻上。
  
  顾倾城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替他理了理有些凌乱的衣襟,不经意的问道:“可曾识字?”
  
  她收养这个孩子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从向宋鸿逸提出到如今事情落定也不过两日的时间,她只来得及吩咐人连夜赶工替他做出了几身衣裳以及收拾出一间院子给他,至于他的过往,却是没时间让人去详查,是以只知道一些大致的消息,更详细的就不清楚了。
  
  宋承鄞摇头,声音有些低落,“不曾。”他的母亲庄才人只是宫女出生,又不曾得宠,本身的学识不足以教他,也没有能力将他送进国子监。
  
  顾倾城也只是问一下而已,完全没有别的意思,得到了答案,她便吩咐一旁伺候的柳绿去叫人将书案搬过来,又磨了墨铺了纸之后,她便将宋承鄞抱到身前,捉住他的右手,将吸饱了墨汁的狼毫交到他手中,之后又纠正了他执笔的姿势,才自后方握住他的手,带着他握笔在纸上书写。
  
  柳绿曾是书香世家的女子,于书法上也小有所成,她曾见过顾倾城的字,别具一格自成一派,明显不属于她所知道的任何流派。如今瞧着顾倾城手把手的教小主子写字,愣是将那风格独特的字体给写得扭曲变形,叫她都有些不忍心看了,默默转过头去。
  
  宋承鄞虽然不曾识字,却也分辨得出纸上字体的好坏,只觉得脸上发热,不经意间瞧见一旁柳绿的动作,更是羞愧不已,他伸过空闲的那只手去捉住顾倾城的手,“算,算了吧……”
  
  顾倾城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继续。”
  
  宋承鄞见她这般不容置喙的态度,忽然就想起了她提出的唯一一个要求——听话。他便不再去管别人的看法,咬着牙继续。
  
  许久之后,顾倾城觉得有些乏了,这才松开手。宋承鄞体弱,更是早已无力,顾倾城的手才松开,他便连着手中的狼毫一道摔在书案上,溅起墨汁点点。
  
  顾倾城唤来人将书案撤走,再将宋承鄞带下去休息。临走前,她伸手摸着他的头,凑到他耳边低语道:“记住,你欠我一条命。”说罢,便再也没看他一眼。
  
  宋承鄞的视线余光一直追逐着顾倾城的身影,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在她说过那话之后,他的力气好似在一点点慢慢恢复。 正文 第10章   那一夜之后, 宋承鄞有许久都不曾再见到顾倾城。
  
  因为知道他还不识字, 顾倾城原定将送他去国子监的一事便推后了, 当夜便定下了新计划。芳华殿中识字的下人不在少数, 却要数柳红柳绿最好, 只是这两人是贴身伺候顾倾城的, 不可能送到宋承鄞身边, 是以只能用一个折中的法子,让两人抽空轮流去教导他。
  
  宋承鄞的院子位于芳华殿的西侧,名为崇文轩, 院子后面是一片梅林,此时梅花开得正好。门前是一个小小的活水湖,种满了荷花, 盛夏时节风光美不胜收, 吹拂而过的风里都带了淡淡的清香,另有一道小小的石拱桥自湖面上横跨而过, 桥的尽头就是崇文轩的院门。
  
  崇文轩中伺候的人都认识柳绿, 纷纷向她问好之后, 便带着她来见宋承鄞。柳绿见到他的时候, 他正倚在窗边发呆。
  
  不过一夜而已, 他却几乎完全换了个人。之前还是一脸病容连站都站不起来的人, 如今已见不到丝毫病弱的痕迹,那般轻巧的倚在窗边,不用人扶着也站的很稳。
  
  许是跟在顾倾城身边的时间太长了, 柳绿多少受了些影响, 大多数时候脸上表情都是淡淡的,但又区别于顾倾城对待任何人都是一种纯粹的淡然,她的表情则会因为面对的人不同,会带有不同的情绪。
  
  而面对宋承鄞的时候,她的神态是恭敬而疏离的。
  
  “奴婢柳绿见过殿下。”柳绿站在门边请安。
  
  宋承鄞闻言回过神来,转过头来看了柳绿一眼,沉默了片刻才道:“起吧。”他的声音有些低哑,却意外的不带一点怯弱,完全不像是长期处于微末之人。
  
  柳绿稍有些意外的看了他一眼,又迅速的垂眸,“娘娘昨夜吩咐下来,让奴婢与柳红两人来为殿下开蒙,今日奴婢先过来了,明日就会是柳红过来。”
  
  宋承鄞点头表示知道,看了一眼屋内伺候的人,“你们都下去,”顿了下,又继续道,“把外面的人也叫走,全退到院子外去。”
  
  柳绿听到这话虽然有些惊讶,但始终低垂着头。待到伺候的人尽数退下,屋内只余下两人之后,宋承鄞才从窗边走过来,走到柳绿面前站定,“抬起头来看我。”
  
  柳绿依言抬起头来,“殿下有何吩咐?”
  
  宋承鄞微微仰起头与柳绿对视,“你不喜欢我。”他用的是陈述的语气,而不是疑问。
  
  柳绿眼底的惊讶一闪而逝,却没逃过宋承鄞的眼,“你不用辩解。虽然不知道你为什么会不喜欢我,但是如今的我也不能拿你怎样,将来也是如此,因为你是……她身边的人。”说道顾倾城的时候,他顿了一下,不知道该如何称呼,最终只用“她”来代替。
  
  他说得肯定不容辩驳,且这也是事实,柳绿索性不再解释,只是,宋承鄞对于顾倾城的称呼,却让她能认同,“殿下,恕奴婢多嘴,你应该称呼娘娘为母妃,而不是用“她”来代称,这是最基本的礼貌。”
  
  宋承鄞沉默了片刻后回道,“我知道了。今日要学什么,开始吧。”他说罢便走到书案前坐下。
  
  柳绿也不再多说,走过去拿起书案上一早准备好的书翻开来一一与他细说。
  
  两人从正午时分一直坐到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大片的天空。柳绿看着手中早已翻到最后一页的三字经,一时之间神情有些怔然。
  
  她之前以为给宋承鄞开蒙会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因为他的年龄已经过了开蒙的最好时间,却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本三字经,他只听她读了一遍,就能一字不落的背出来,跟着看了一遍,就能把每一个字都记下来。
  
  儿时的记忆已经太久远了,柳绿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当初跟着父亲学三字经的时候具体用了多久的时间,唯一可以肯定的事,速度远远及不上眼前这个孩子,甚至还差得很远……
  
  柳绿在俯在书案前呆坐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手脚利索的将手中的书籍放回原处之后,才站起身来告辞。在踏出房门的时候,她停了下来,回过头看宋承鄞,斟酌了片刻,还是将心中的话说了出来,“娘娘为殿下付出的东西太多了,只望殿下将来能记得娘娘的好,好生善待她……”说罢也不等宋承鄞回复,便转身离开了。
  
  有些事本不该是她们做下人的可以插嘴的,可是顾倾城是不一样的,她不仅仅是她的主子,更是她的救命恩人。当初她家破人亡,即将被卖入勾栏院的时候,是顾倾城将她们姐妹俩救出火坑的。
  
  柳绿不知道顾倾城为何愿意为了这个孩子付出这么多代价,但是她看不得这个孩子因为一无所知于是理所当然的享受着顾倾城的付出。当初在纤羽阁,李太医说出诊断结果的时候,她也是在场的。她不知道身患就连曾被先帝多加称赞的李太医都无力回天的病症是什么感觉,她却亲眼见到昨日依旧言笑晏晏行动自如的顾倾城,今早却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了,就连早膳都是她与柳红一口口喂给她的。
  
  一夜的时间很快过去。然而第二日宋承鄞直等到傍晚,柳红才姗姗迟来,且不是来教导他的,而是特意来知会他,说往后几日里她与柳绿都不会再过来,让他自己安排之后几日的时间。柳红说完便匆匆走了,只余下宋承鄞独自端坐在书案旁,直坐到明月高悬,伺候的下人才进来过问他是否要歇下了,他才沉默着点了头。
  
  宋承鄞不知其中原因,心中猜疑是不是因为柳绿说了什么才惹得顾倾城厌恶他,却不知道,顾倾城那边是出了大事,才一时顾不上他的。
  
  ——
  
  柳绿从崇文轩回去的当天晚上,顾倾城的病情就恶化了。中午她离开的时候,顾倾城还清醒着,她跟柳红两人伺候着她用膳食,她也能吞得下去,午后她照例遣退了所有伺候的人后独自在屋内小憩,可这一睡就再也没有醒过来,任凭柳红怎么唤都唤不醒。
  
  这种情况,已经很多年没有发生过了,她们上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还是在八年前皇上南巡遇上刺客的时候。
  
  柳红发现情况不对的时候,当即便遣散了屋外候着的下人,并吩咐下去,没有传召任何人不得靠近。柳红柳绿是贴身伺候顾倾城的侍女,她们的地位,就相当于外面那些人家家中的管家,说的话基本就等于主人的意思。
  
  柳红独自守在屋内,直等到天色完全暗了下来,也不见顾倾城醒来。
  
  柳绿回到芳华殿的时候,就发现气氛不太对,问过一旁伺候的人后,才知道柳红下令不许任何人靠近顾倾城的寝宫,没有人知道那边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柳绿心中顿时生出不好的预感,却还端着表情不让周遭的人看出个什么来,迈着寻常的步伐往顾倾城寝宫走去,待到确认周围没有人后,她才不顾一切的奔过去。
  
  跨进正房越过富贵牡丹绣屏,便见得柳红坐在顾倾城的床前,神色沉沉。
  
  “娘娘怎么了?”柳绿走进去查看情况,一边小声询问道。
  
  柳红摇摇头,低声道,“午后小憩之后就不曾醒来,一直昏睡到现在。”
  
  柳绿闻言身子一顿,而后继续走上前去,弯下腰伸手去探顾倾城的额头,这一探便发现她的体温比平日里要低上许多,再去探她的气息,也显得很是微弱。
  
  “传太医了吗?”柳绿收回手问道。
  
  柳红摇头,“娘娘许是知道自己的情况,在你走后不就便与我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我当时没能反应过来,等真的出事了才想起,娘娘的意思是,若是过了今夜她还不好,再去寻太医。”
  
  听了柳红的解释,柳绿便不再说话了。纵使再担心,她们也不会违背顾倾城的意思。
  
  两人便这般守在顾倾城床前守了一整晚。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顾倾城的情况却依旧不见好转,柳绿又耐着心思等了一会儿,直到天色完全亮了起来,这才起身在屋内拿了顾倾城的牌子,准备外出去请李太医过来,谁知才出得院门,便碰见永宁匆匆而来,神色竟然显得有几分慌张。
  
  “出什么事了?”柳绿问他。
  
  永宁在柳绿面前停下,不住的喘着气,“柳绿,不、不好了,西宫那边传、传来消息,说、说庄才人,去、去了!”
  
  柳绿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自觉的提高了嗓音问道,“你说什么?!”
  
  永宁稍微把气给喘顺了,又重复了一遍,“西宫那边刚才传来消息,说是庄才人去了!”
  
  柳绿听得这个消息,一时呆在了那里。满心想着的却是,自从那个孩子来了之后,这芳华殿真里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