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噩梦醒来迟   打辽东府进京城,拢共只有一条官道,这官道枝枝蔓蔓的,又延出几条路来,这都是当年老皇爷北阀修出来的运粮路,就算是过了上百年,仍是平坦坦的一条条大路,连荒草都难生,据说早些年沿着这条路往坡下走,还能捡到身着甲胄的尸骨,那骨头早辩不清模样,那甲胄也早看不清是辽人的,汉人的,辽东人心善,若是见着了,定不让那枯骨再受风尘,定要找个地方,浅浅的盖上一层黄土,埋了。
  这路上行路的、走镖的,赶车的、担柴的自有这条路,就没断过人。
  许樱在马车里头躺着,听见外面不断的人声,嘴角慢慢有了一丝的笑意,恍恍惚惚的竟忆起自己父丧后随母进京时的光景,那辰光自己年纪幼小,自幼养尊处优竟不知父已丧,自己又无亲生兄弟,此番孤女寡母进京会是何等光景,母亲是书香门第大家闺秀出身,自小倍受父母疼爱,嫁给父亲后又只在老宅伺候祖母不到一月,就随父亲赴了外任,父亲也无有通房妾室给她添堵,竟把她养得跟美人灯一般,经不起一点挫磨,只知道伤怀夫君早丧,对回大宅之后的日子全无半点成算。
  后来呢……
  许樱忆到此处,嘴巴里竟满是苦涩……
  “老太太,您忍忍,就快要到城里了,五爷就要来接您了……”
  五爷……许樱又忆起自己产子,怀抱婴孩时的情景,那一时一刻,竟觉得拿天下的珍宝来换,她都不换的,可转眼间娇儿便被抱走,一辈子没叫过自己一声娘,如今若非自己老迈不堪行将就木,他怕是连提都不会提接自己到身边侍奉的话吧。
  怪谁呢?怪她不该不肯听祖母的话嫁个傻子为妻,还是怪母亲生性软弱被谋夺了私房不说,连嫁妆都保不住,没几年就去了,留下她一介孤女少人教养?只能靠着尖酸刻薄挣脸面苦渡时光?眼见刀架在脖子上,仍旧不肯低头,抓住了那狠心的贼倒当成是救命的稻草一般,随那贼私奔而去,浑忘了聘为妻奔为妾,一辈子做人外室,连儿子都不能亲自抚育,倒教他认他人为母不认亲娘。
  她这一世倒是衣食无缺,回想起来竟没有抬起头来做人的一天,过得全都是不见天日的日子,如今这一声声老太太竟像是催命符一般,声声刺耳难听……
  她许樱大半辈子回想起来,竟像是一场梦一般,只不过人做的是美梦,她做的这是噩梦一场……
  如今好了,这梦要醒了,醒了……
  外面的婆子叫了两声老太太,见无人应,掀开帘子一看,里面的老太太盘腿而坐,闭目养神一般,婆子壮着胆子一推,老太太缓缓倒了下去,再没了气息。
  
   正文 回家路上(一)   “啊!”许樱一声尖叫,倒吓得在马车里小声说话的仆妇、丫环俱都一愣,却不知许樱睁眼瞧见她们,也是受惊不小。
  她伸手看看自己的手,不是枯枝般的苍老,而是小孩子白嫩嫩的小手,再看向跟前的丫环仆妇,竟都是父亲在辽东任职时的老人儿,这些人后来呢……像是雾一样的全散了吧?
  “栀子姐呢?栀子姐呢?”这些人的名姓,许樱谁都忆不起来,只记得一个要紧的名字,栀子姐呢?
  许樱的母亲许杨氏见女儿迷迷瞪瞪睡醒了一觉,像是被梦魇到了一般,也收拾起自己的伤心,搂着女儿哄了起来,“娘的心肝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梦里梦到了你栀子姐偷你的糖吃?”栀子是许杨氏的心腹陪嫁丫环,只因受了风寒吃了药,正在后面的马车里捂汗呢,这事儿许樱也是知道的。
  “停车!快停车!”许樱大声地喊道,“栀子姐不是风寒!快停车!”
  伺候许杨氏的老嬷嬷姓张,栀子正是她嫡亲的侄女,见许樱这么喊张嬷嬷眼皮就是一跳……“姑娘您这是梦魇着了……”
  “还是停车让姑娘看一眼栀子吧,姑娘看一眼许就安心了。”许杨氏的另一个陪嫁丫环百合说道。
  许樱瞧了一眼百合,这才忆起她的名字,“百合姐,你随我去见栀子姐。”
  百合看了许杨氏一眼,见许杨氏几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这才牵拍了拍车门,示意车夫停车,用兜帽盖住了头,牵着许樱的手下了马车,彼此许樱不过七岁,还是个小小女童,她心里又急得如火焚一般,顾不得许多,下了马车也不顾路上闲人多,只是往后车跑去,百合又顾着她,又顾着自己不要被轻薄之徒看去,踉踉呛呛差点跌倒,许樱到了后车,不等百合抱她上去,自己把着车辕子就往上面跳,倒把赶车的车把式吓了一跳,见她身量不高,虽一身华服却掩不住稚气,小小女孩一个,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抱了一下她,许樱这才没有跌倒。
  许樱现在想不起别的,就记得栀子,钻进马车,第一眼也只看见拥被躺在马车一角的栀子,她掀开被子,扯住栀子的手,指着栀子微凸的肚子“你是不是有孕了!”
  这一句话,车里的几个二等的丫环,车外的百合,连带着不放心跟过来的张嬷嬷都吓得再说不出话来。
  “是我爹的!”
  “姑娘!姑娘!您给奴婢留点脸吧!留点脸吧!”栀子一个未嫁的姑娘,未婚有孕本就无颜见人,眼见肚腹渐鼓,只得推说受了风寒整日在马车里抱着被子不肯见人,如今被许樱当面揭穿,一时间又羞又愧死的心都有了。
  “唉呀我的傻孩子!你怎么这傻!”张嬷嬷在外面听得真切,一时间真恨不得爬上马车,狠狠的打自己这个没出息的外甥女一顿,“这天大的事啊,怎么敢瞒到如今!”
  后面马车这么一闹,前面的许杨氏也听见了风声,许杨氏傻愣愣的,竟一时呆住了。
  她与夫君夫妻情深,就算她九死一生难产生下许樱之后再未有孕,夫君也不曾提过纳妾一事,无论是在京城还是在辽东,就没有不羡慕她的,只说两人是神仙眷侣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的,就连婆婆送去的通房,也是怎么送去的,又怎么被夫君送回去的,夫君早丧,她只觉得自己的魂灵儿也跟着下了葬一般。
  可她身边的丫鬟竟已有了孕,夫君在自己耳边说的那些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类的情话,竟似耳光一样打在自己脸上。
  他若是喜欢,他若是喜欢为何不告诉自己,她也不是不着急子嗣……虽说难免伤心一阵,还是会替夫君安排的。
  怎么就私下和自己的丫环有了那等事,怎么就让自己的丫环有孕了呢?她本也是大家闺秀,哪里就是那不容人的,夫君为未曾与自己提起,倒显得自己是个妒妇了?
  想一想之前那些海誓山盟,怎么就一夕之间成了笑话一场了呢?
  还是这孩子不是夫君的……
  不会……她自己管得后宅,栀子又是她的心腹,断断不会是别人……
  此时杨氏心中如打翻了五味瓶一般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许家二房出了这么大的事,连带接嫂子回大明府老宅的许家老六许昭龄都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早早寻了一家店家,包下整个上房,奉着嫂子一行人进了客房,许昭龄左思右想,站在嫂子门外只说了一句:“事关许家二房香火,如今二哥不在了,还请二嫂仔细问清情由,若是二哥还有一点血脉在,望二嫂念你们夫妻情深,替二哥了了这一桩心事……”许昭龄这言下之意,竟是暗暗怨怪许杨氏不容人,害得二哥只能暗地里将丫鬟收了房,丫鬟有孕了也不敢与当家主母说……
  这轻轻的几句话,像是刀子一样扎在许杨氏的心上,许杨氏这辈子也未曾受过如此委屈,当下便哭得不行……
  “六叔好生糊涂,如今我父亲去世,我又无有兄弟,眼见许家二房就要断了香烟,我母亲若知我父亲生前将栀子姐收了房,又怎会不查问清楚。”许樱紧紧握着母亲的手,隔着房门说道。
  许昭文听许樱如此一说,心中的不满也淡了许多,许家兄弟,长房大哥十二岁时出花没了,二哥如今又是早丧,加上许杨氏几次窜叨着二哥送回母亲送去的通房,善妒的名声早已经传扬开了,许昭龄是嫡出子,他虽刚娶妻,却也是大宅里长着的,不知不觉就把许杨氏当成那阴毒的妇人看待了。
  现在听许樱说得入情入理,听二嫂哭得凄惨,也觉自己莫非是错怪了二嫂?
  
  在梦里头大宅□□母看母亲不顺眼,罪状一就是善妒小性儿,害得父亲香烟断绝。
  祖母更是恨极了母亲,要知道许家□□母共有三子,祖母共生二子一女,庶出一子一女,偏偏最有出息的便是二十岁便中了进士的庶子——许昭业,也就是许樱的父亲,许昭业得了功名之后,放着祖母娘家的“低嫁”的高门嫡女不娶,娶了身为授业恩师之女的母亲,又言明了不纳妾,摆明了对祖母早年间宠爱嫡子轻忽庶子不满。
  如今许昭业早丧,祖母心里是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她这么多人不派,只派自己嫡出的六子来接寡嫂入京,怕也有想要摸清父亲这么多年积攒的家底的意思。
  要知道若非自己醒得早,揭穿了栀子姐,栀子在梦里可是又羞又愧不敢提及,再过两天赶上大雨滂沱道路难行,栀子所乘的马车倾覆,伤重流产,硬生生的在破庙里流下一个已经成了型的男胎,她自己挣扎了两天,也没了。
  到她死,也没人知道那孩子到底是不是父亲的,可这个影子却留在了大家伙的心里,六叔回去跟□□母、祖母回禀,祖母气得连骂了几声孽障,□□母说得更狠,只骂母亲克夫又克子,是个丧门星。
  上面的两重婆婆都如此,母亲又有善妒的名声,外祖家是一等一只知道闭门读书的人家,只肯让母亲守妇道守孝道,母亲与自己在老宅,哪有一天的好日子可过,她小时候不觉得,只恨栀子勾引父亲,大了无人依仗却想着,若是自己的弟弟活着……许家二房哪会是如此光景。
  许杨氏虽说被宠爱得美人灯一般,却不是个糊涂的,她早想到了若是栀子生下的是男孩,许家二房就有了香火,她也算是对得起夫君了,只是夫君什么时候与栀子相好,又为何未曾与自己提起,这孩子到底是不是夫君的,如今死无对证,栀子妾身未明,这真是一场糊涂官司。
  许樱要说心里十成的确定栀子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父亲的那是撒谎,她毕竟早不是黄口小儿了,若这孩子真是父亲的,父亲虽没了,母亲可还在,栀子绝口不提此事,必有隐情,可如今这情势,这孩子不管是不是父亲的,都要一口咬定了……只是看栀子的神情,她的七分把握却……不管了,一不做二不休,只当是从外面抱一个回来,让母亲有儿子傍身,只是如今又要累母亲吃苦了。
  她瞧着母亲惨白的脸色,心里面多了无数的怜意,可想想母亲后来的遭遇,又怨母亲太过软弱糊涂。
  “母亲,这事儿我早该跟您说,父亲去看松江水情前三日,因与上官吃酒吃得多了,未曾回房歇息,您让栀子姐送醒酒汤一事,您可还记得?”
  许杨氏点了点头,一算日子,又抬起头看女儿。
  “那一日女儿想念父亲,早早的去见父亲,却见栀子姐遮遮掩掩的自父亲的书房里出来,父亲见了我,也是尴尬……女儿年纪小,未曾多想,只问栀子姐可是昨晚忘了送醒酒汤,早晨匆忙来送,父亲抱着我就是笑,父亲说这事儿是我们父女之间的事,他看水情回来,自会与母亲说,让我替他瞒着,谁知道父亲去看水情,竟一去不回……”
  那一年松江大水,父亲身为通判,陪着巡河的上官去看水,谁想遇见了堤坝垮塌,父亲推开上官,自己却跌落水中不见踪影,过了十多日尸身才在百里之外被人寻到。
  因那尸身腐坏不堪,只余身上的物件和衣裳可供辩认,许杨氏擅自做了主,将尸身火化,她们这一路上,就是带着父亲的骨灰回大明府许家村,一是让父亲入祖坟,二是孤女寡母依着婆婆、太婆婆和宗族过活。
  
   正文 回家路上(二)   许昭业为官数载,任的都是实缺,官声虽清可也不是真的清如水,宦囊殷实得很,他又是庶子,嫡母在堂,不可能不存自己的小心思,除了明面上的俸禄送回京中,也就是逢年过节送些不值钱的节礼,过个一两个月又诌出借口从老家要钱,里外里等于一分钱都没往回拿,他们夫妻又和睦,许杨氏手里很是有一些家底,两夫妻愁得也无非是无子,可他与许杨氏都年轻,生育子女之事自可以慢慢来,却没想到忽逢此大难,许杨氏身边无儿子可依仗,守着这不小的私财,又得两重婆婆喜欢,简直是黄口小儿守着金山,等人来抢。
  许樱这一生的苦命,竟都由此而来……
  许樱黄梁梦醒,怎么能不又惊又惧,头一件事就是找到栀子,揭穿她有孕,二一件事就是编排这一段故事出来……
  这事不是她亲身经历,栀子是故去后,百合姐说与张嬷嬷听的,当时看见栀子遮遮掩掩自书房出来的是百合,不是她,当然也没有父亲说要与母亲说清楚这一段了。
  百合此时就站在许杨氏身后,听许樱诉说这些,惊疑不定地瞧着许樱,张张嘴又把话咽下了,百合是个有成算的,她知道姑娘说这一段是为了什么,若不为栀子肚子里的孩子正名,回到大明府许家老宅,怎么熄了那些想要争二房公产、私产的族人的心思?
  也难为了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的心思……
  “那你又是如何知道栀子有孕的?”许杨氏问女儿。
  许樱早就编好了一套故事,“我在车里作梦,梦见一个小童子跟我玩,喊我叫姐姐,他说他是观音菩萨驾下的善财童子,投生到咱们家,谁想到观音反悔了要让他走,他跟我有姐弟的缘份不肯走,让我千万的保住了他,说完就化成一道金光,钻到了睡着的栀子姐肚子里。”
  “阿弥陀佛……菩萨保佑……”许杨氏本就是信佛的,听见许樱这么一说,立刻就念起佛号来了,加上许樱说是夫君是醉后与栀子有了一夕春宵,也说了要看完水情再与自己说,心里对夫君的怨也消散了许多,反倒感念夫君到底留下了一点血脉,“快叫栀子来。”
  
  栀子抱着肚子坐在客房里,张嬷嬷坐在小角凳上一通的数落,“你个傻子啊,眼见得咸鱼翻生的机会,竟险些让你错过了,如今老爷没了,太太无子,你这孩子若是老爷的,早早的与太太说了,你就是太太的大功臣,这孩子就是金尊玉贵的大少爷!你就是那堂堂正正的姨奶奶,你倒好,咬紧了牙关就是不肯说,这一路颠簸真出了什么事,我看你有几个脑袋!”
  栀子坐在墙角依旧抱着被子不说话,老爷的……若这孩子是老爷的……
  张嬷嬷见她不说话,慢慢的也琢磨出不对来了,老爷如今没了,那是死无对证,许家后宅虽森严,可也不是皇宫内院,这男人可不止老爷一个,栀子年已二十,太太早就说过要打发她出门子,莫非……这孩子……
  张嬷嬷想到这里,扬手就打栀子,“你说话啊!说话啊!”
  “表姑!给我留点脸吧!留点脸吧!”
  “留什么脸!你可长点心眼吧!”张嬷嬷人老成精,心思转了几转就明白了,如今这孩子不管是不是老爷的种,他都是老爷的!他也必须是老爷的!许家老太太是什么样的人,张嬷嬷心里明镜似的,二房若有男丁这一房散不了,若是没有……光是许家的几个太太就能活吃了许杨氏,更不用说栀子是她的侄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若是说出这孩子不是老爷的,侄女这一辈子算是毁了!
  
  许杨氏看见的栀子已经是被张嬷嬷洗了无数遍脑,摸着肚子做着姨奶奶梦的栀子了,脸上虽有羞愧,却还带着几分掩不住的喜意。
  “太太……奴婢……奴婢……”
  许杨氏咽下心中酸涩,快走两步到了她跟前,“傻丫头,有这等事就算是我为着老爷的丧事伤心,你也该偷偷的禀了我。”
  “太太,婢子……婢子对不住太太……实在是老爷他……”
  “我知道,是他酒后无行唐突了你,他若是在我拼着跟他大吵一架,也要替你做主。”许杨氏拉着栀子的手说道,栀子本是她的陪嫁丫环,说是主仆,情分也同姐妹仿佛,自小一起长大的,若是许昭业在,没准儿还能有些嫉妒心思,此刻她想的是栀子平安生下孩子,她们“姐妹”也就有依靠了,“从今往后我们……”她姐妹相称的话还没出说口,就被许樱拦下了。
  “栀子姐替母亲生了孩子,我就有弟弟了是吧!”母亲终究单纯,不及她一辈子经多见广,不知见过多少人人前人后的嘴脸,此时是谁都不信的,栀子是母亲的陪嫁丫环,这一个“替”字,占得是最大的理,日后这孩子落了草,母亲抱去养……跟亲生的也是仿佛的,过于提拨抬举栀子却不是什么好事,别到最后前门据狼,后门又迎来了一只虎,许樱想到这里心疼了一下,想到自己那个无缘的儿子,。
  栀子也是乖觉的,立刻跪了下来,“奴婢这孩子,是太太的,是奴婢替太太生的!”
  许杨氏见女儿定定地瞅着自己,心里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遭逢父亡之难,女儿怎么似一夜间长大了似的?眼睛里一片死气沉沉,说话举止间竟如此早熟的防备人,如此早慧恐非什么好事……
  “既然这事儿已经出了,还是请大夫来给……”百合忽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自己昔日的姐妹了。
  “先叫姨娘吧,张嬷嬷你先给她开了脸,回了家禀明了婆婆,也就名正言顺了。”许杨氏说道,想想女儿都这般的为她着想,她再只顾感念亡夫,只会对不起女儿。
  许樱拉着母亲的手,她记忆里的母亲只会隐忍哭泣,如今指挥若定之姿只在父亲活着的时候见过,她当时年龄小,记忆不深,后来回想起来只当自己作梦,原来母亲也不是只会哭的……
  大夫来给栀子诊过脉,见这一行人都服着丧,栀子是妇人打扮,还以为是谁家的新寡,“这位奶奶有孕已然四月有余了,胎息还算稳固,只是连日来日夜忧思车马劳顿,需得将养些时日。”
  许樱本就不想太快回大宅,如今有了大夫的话,更不用她一个孩子说什么了,许杨氏隔着门跟许昭文一商量,许昭文也就点头答应了下来,要在这座叫兴隆镇的镇子上,休养三、五日。
  
  许家这一行人包了镇上客栈的一个跨院,因是居丧之家,也不好跟外人多往来,许昭龄打点车马极为利索妥贴,许樱蹲在门廊里想着自己的心事,瞧着六叔忙进忙出,心里也不是不感激。
  当初六叔虽对不满母亲善妒小性等等,但却是个耿直的,对她这个侄女也算不错,只是他经年不在家中,与自己并不亲近,祖母要把自己嫁给那个傻子,也只有六叔出来替她说了一句话,如今想想若是笼络住了六叔,让他多怜惜自己这个孤女,怕是好处比坏处多……
  想到这里,许樱站起身,亲自端了杯茶往许昭龄跟前走,“六叔!喝茶!”
  许昭龄原本心中烦闷,安置这一家老小,忙得一头得汗,又不得不想母亲唐氏派他来之前让他做的事……摸清二哥家底之类的事,岂是大丈夫所为?
  如今见侄女端着茶杯笑吟吟地给自己送茶,一颗心立时就软了,他也是快要当爹的人了,他走的时候家中妻子怀孕五个月,如今已经出门两个多月,算算家中妻子已然有孕七月有余……他只盼着能赶在妻子临盆前到家。
  “乖。”许昭文接过茶,拍了拍许樱的脑袋,“你母亲呢?”
  “我母亲还在陪着栀子姐。”
  “哦。”许昭龄心里对许杨氏还是有所不满的,他是在许家大宅长大的,虽说与妻子恩爱,却也觉得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本是平常,虽说二哥立誓了说不纳妾,可二嫂自生了女儿之后便未开怀,为子嗣计也该逼着二哥纳通房,最多不给名份就是了,如今却连身边的陪嫁丫鬟有了孕也要瞒她,由此可见二嫂在二哥的官邸何等的威风。
  “栀子姐可真傻,我爹喝醉酒味儿可大啦!要亲我我都不给他亲的!她去送醉酒汤,送完了就该逃出来,谁知道让我爹牵到手啦!有了小弟弟啦!”许樱童言童语地说道。
  许昭龄听她说牵到手就有小弟弟了,不由得失笑,弯腰捏了捏许樱的鼻子,“你是官家小姐,这浑话也是你说的?”原来是一夕春宵有的……后来他又听说了许樱编的那个故事,也就慢慢解开了心结。
  “什么是浑话?”
  “果然是个小丫头。”许昭龄一口饮进了茶水,把茶杯交到了伴着许樱的丫头手上。
  许樱自那天以后,就变成了许昭龄的小尾巴,整日的缠着六叔,要他讲故事,缠着他出门去给自己买童玩,许昭龄只觉得许樱可爱,又怎知这小丫头心里面装着一个历尽沧桑的老太太,一心想要替自己和母亲在许家找一个靠山,一来二去的便被许樱拢络住了,只觉得自己这个侄女贴心可爱,自己媳妇这一胎若是一举得男便好,生女若是如同侄女一般也是极为可心的。
   正文 回家路上(三)   许杨氏忙着照应栀子晚上回了房,只看见女儿双手抱膝坐在床上看外面下雨,“樱儿你这是被雷声吓到了?”
  许樱听她温言轻问,这才忆起自己小时候原是怕打雷的,母亲今晚回来的这么早,想来是惦记着她,“不怕了。”许樱摇了摇头,怜惜她怕打雷的人都不在了,她还怕什么?早不怕了。
  “唉。”许杨氏摸摸许樱的头发,“难为你了。”
  “娘,什么是难为啊?”许樱尤自扮着天真。
  “傻孩子。”许杨氏亲了亲她。
  “娘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栀子姐那边没事了吗?”
  “无什么事,只是她今日才说曾用棉布缠过肚腹,倒让我吓了一跳。”许杨氏轻描淡写的说道,她也知这些事不该和许樱一个六岁的孩童说,可看见女儿那一双老成的双眼又觉得无什么不可与女儿说的。
  许樱靠在母亲的肩头,真想跟母亲说,就咱们娘俩个,带着身上的银钱,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得了,可是想归想,这事儿却是不成的,她们孤儿寡母,若无人依傍,任天下之大怕是也无处容身。
  “娘,我爹许给我的赤金麒麟可是随着我爹一起下葬了?”许樱在这世上走过一遭,自是知道这人生在世,无钱财傍身何等凄苦,栀子的事了了,最要紧的就是父亲攒的家底了。
  “都给你收着呢。”许杨氏说道,“你是你爹的嫡亲女儿,短了谁的东西,也短不了你的。”
  许樱靠在娘的怀里冷笑,在许家她虽是正经的嫡出女儿,却因为母亲没能守住家财,只靠着嫁妆苦渡时光,母亲去后连嫁妆都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依着叔叔婶婶过活,连吃口饱饭都要被人折辱几句,高门大户名门望族,又真是什么积善人家吗?
  “我听爹说,大明府的祖母不是我亲祖母,我亲祖母呢?”
  许杨氏愣了愣,“你爹怎么连这话都跟你说了?”想想夫君生前,确实也是防着大明府老宅各房的……
  “咱们家穷,我爹只是六品官,回了老宅,姐妹们不会瞧不起咱们吧?”
  许杨氏又是一愣,穷,他们家怎么就穷了……虽非豪富,几千两银子的身家还是有的,只是……她原本没有多大的防备心,被女儿点醒之后,也不得不琢磨琢磨了……
  许昭业是庶子,她是庶子媳妇,虽未在大宅呆多少时日,看见的都是笑脸,可她也不是傻实心了,分辩不出好意歹意,婆婆之前想让夫君娶自己的娘家侄女这事,她也是知道的……
  许昭业是通判,夫妻两个在一起闲话,许昭业也加加减减的给她讲过一些案子,什么为分家产兄弟失和、寡妇无子被赶出家门等等她也是听过的,她只是觉得这些都是乡野村夫为争那几亩薄田才会生事,都是缺少教化的缘故,许家家大业大,书香门弟,名门望族,就算是因为她名下没有儿子会少分家产,她又不是没有私房、嫁妆,回老宅无非是求个依靠,如今栀子有孕,若是产下麟儿许家这一房也不算无有男丁,如今想想,莫不是她想左了?
  她正怔怔地出神,百合推开门进来了,她脱了蓑衣收了伞,不住地说着:“这雨好大啊。”
  “百合,我叫你去问六爷,咱们何时上路,二爷怎么说?”
  “回太太的话,六爷跟来投诉的往来客商打听了,说是出城十里官道上有一条路已经被雨水冲得翻浆了,陷进去了几辆车马,那怕是明个儿天就晴,也得等三、五日才能通行。”
  许杨氏此刻心正乱,一听说要在此地再呆三、五日也不着急,只是默念了一声佛:“幸亏咱们是困在这客栈之中,若是困在半路上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许樱听着母亲说话,回想上一世自己一行人被困在半路上,又赶上栀子受伤小产,十几个人满身一身泥水,可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吗?
  许杨氏说过这些话,每日里依旧照应着栀子,只是手里多了件活计,许樱趴在母亲的膝头,她自母丧后孤苦一世,此时只觉得能多闻母亲身上好闻的香味一刻,也是好的。
  到了临启程之前,许杨氏把新为女儿裁的衣裳给女儿披上,“这衣服倒有些做得大了……”
  许樱听许杨氏如是说,她又见许杨氏往里面塞了些东西,自是明白了……“是有些做大了,娘留着我大了再穿吧。”
  “好。”许杨氏笑道,召唤来百合,“去把姑娘的箱笼拿来。”
  百合站在屋外,只听她们母女说衣服做大了,也不以为意,小孩子的衣服做大一些也不稀奇。
  许杨氏亲自把这件衣服压在许樱的衣箱底下,“留着给樱儿长大以后穿。”
  “好。”许樱笑道,她们现在正在行路,前后左右都无认识的人,许杨氏藏在箱底的东西,原是在她的小金箱里,这东西六叔是见过的,要说里面是空的,谁也不信,可要是里面少了银票,六叔难道还污赖嫂子偷银子?
  别说许六爷不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的人也说不出个理字来。
  
  天光放晴,一行人重又上路,许杨氏把许樱交托给了百合,让栀子和张嬷嬷跟自己一起坐在大车里,她本以为许樱依赖母亲会哭闹不休,却不想许樱笑眯眯地牵着栀子的手,“栀子姐姐,要听娘的话哦。”
  闹得一行人哭笑不得,“不能叫姐姐了,叫张姨娘。”栀子本姓张,许杨氏这么一说,是正式替栀子正名了。
  “张姨娘。”许樱清清脆脆的叫了栀子一声张姨娘,众人又都赞许樱乖巧。
  却未曾见到许樱垂下双目时眼睛里的冷光,栀子死得早,前一世自己见到她时,都是她为奴为婢时的乖巧,如今肚子里怀着父亲的“儿子”,虽然面上乖巧依旧,可那眉目之间的傲然却是骗不了人的。
  栀子啊栀子啊,如果你是乖巧的,乖乖产子,我可保你一世荣华富贵,你若是有了旁的心思……料你一个婢妾也翻不出大天来,看我如何修理你!
  
  许樱坐在马车里,掀开车窗帘望向外边,只见道路上还是有一个大坑,马车只能行旁边窄窄的一段,许樱望向前车,淡淡一笑,原来自己陷进去过的坑,绝不会再陷进去第二次。
  
  这一行人晓行夜宿,虽说因有了孕妇行路还要更慢一些,总算是在九月初八到了大明府,在客栈里暂居一夜,明日城门开了,往西再走八十里,就到了许家村了。
  许家本是世代书香当地望族,历代很是出过几个官员,许樱的亲□□母董氏身上就背着四品的诰命,是有名的老封君,她所生的三个儿子,长子许国峰有举人的功名,曾在外任过一任县丞,只是官运实在是差一些,刚有些好转的迹象就丧了祖母,随父母亲回了原藉丁忧,再未曾起复。
  许国峰共有嫡子四个,嫡女二个,嫡女俱都已出嫁,嫡子们也都娶了亲,最有出息的次子许昭通两榜进士出身,正在京里任庶吉士,许昭通在许家大排行里,行的是三,与许昭业据说关系不错,只是他一直在外面做官,虽说官越做越大,许樱上一世却对他没什么印象,只是偶尔会觉得如果父亲没死,说不定也会像许昭通一样风光。
  大房余下的儿子虽说也有举人、秀才之类的功名,却都没有什么太大的出息。
  二房二爷许国定也就是许樱的亲祖父仕途上要比大哥顺遂得多,据说曾任过知府,谁知正要直上云宵的时候,卷进了两派人的争斗,虽说搏了个全身而退,却也是要回归乡野,再谋起复。
  许樱的父亲许昭业大排行是行二,却是许国定的庶长子,许国定在家里成了亲没住几日就带着青梅竹马的通房赴了外任,回来时带着的就是已经被抬成姨娘的通房和已经会说话了的庶长子,虽得了母亲董氏的几句斥责,许昭业这孩子却是真聪明,很得董氏的喜欢,如今已经是老太太当年还无子傍身的唐氏心里恨极了也无处发作。
  许家三房三爷许国荣就没什么可说的了,读书并不十分精通,儿女也平庸,可这平庸的一家子,留给许樱的并不是什么好的记忆。
  有了这些前因,又因为栀子有了身孕上许杨氏多少多了点底气,她也不再枯木死灰一般的样子了,翻过来掉过去的给女儿讲古,“你祖母吃过苦,虽说你父亲有出息,她后来高看了你父亲一眼,你在她跟前都要小心,要听话,莫要冲撞了她,惹她不高兴……”
  高看什么啊,许樱真是生气母亲太傻,若是她自己,面对着庶长子也就罢了,庶长子偏偏聪明伶俐极得长辈喜欢,长大后还中了两榜进士,把自己生的嫡子比到尘埃里去了,偏偏碍于婆婆、相公发作不得,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为了拢络庶长子连自己的娘家侄女都舍出去了,人家还不领情,听说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死了,简直作梦都要笑醒,父亲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宠爱妻子了一些,很多事根本没有跟母亲交待清楚,也没有让母亲对自己家里的那些事有足够的认识。
  想想自己上一世受得揉搓,许樱简直是恨不得当面骂母亲糊涂,对人没有防心。
  她却不知道许杨氏心里跟她一样明白,只是明白又如何?婆家没有说不要她,反倒派了小叔来接,她这种被三从四德教养长大的女子,除了乖顺的回老家,还能有什么法子?明知道婆婆张着狮子口要吞了她,她也得硬着头皮去啊,只能盼着婆婆能守着高门大户名门望族的体面,不至于太过为难她们母女。
  “百合,传令跟着咱们的人,都把口改了吧,要叫我二奶奶,叫姑娘四姑娘。”许樱在她这一辈里排行是四。
  “是。”
  “你叫张嬷嬷过来。”没过多大一会儿,张嬷嬷来了,有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自己的侄女有了这样的出息,张嬷嬷浑身上下都写着“高兴”二字。
  “给太太请安。”
  许杨氏点首示意她坐了,“我已经告诉下人改了称呼,只回到家里就要依着家里的规矩,叫我二奶奶吧。”
  “是。”张嬷嬷愣了愣,她最近也是喜得糊涂了,自己原来算得那些小算盘全都丢到了一边,如今眼看就要到“家”了,才重又捡了起来。
  “张嬷嬷,你是跟着我嫁到许家的,可是对许家的事也不是不知情……”
  “奴婢知道。”许杨氏的娘家虽非望族,也算是当地的老住户了,许家的根底还是清楚的,许杨氏嫁过去的时候,是因为许昭业保证了,成了亲就带妻子走,这才放心让许杨氏嫁过来的,如今许杨氏却要带着幼女,一个丫头肚子里不知是男是女的孩子在嫡母身边过活……张嬷嬷再傻也知道前途艰难,她原想的是到了许家村,就推说身子不好回家养老的,如今栀子怀孕,她却是走不了了。
  “许家规矩森严,我也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付,我把栀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就交托给你了,你千万要小心,她肚子里的哥儿,是咱们的命。”
  许樱这才隐约明白母亲的苦衷,上一世母亲不是真的一丁点本事也没有,而是如同人打叶子牌,手里的牌烂到了极处,又因栀子流产连“同情”这点优势都没了,这才两眼一闭任人搓磨。
  如今因栀子有孕,母亲手上的牌虽烂,却隐隐有了一线的生机,为了女儿也要撑着把这把牌打下去。
   正文 回家   张嬷嬷皱着眉头离了许杨氏的屋子,许樱也觉得憋得难受,不想在母亲跟前再扮天真,一个人出了屋,许杨氏示意许樱的奶娘梁嬷嬷跟着她也就不管了。
  许杨氏对月默念夫君,“二郎啊二郎,你好狠啊,留下我们孤儿寡母在这世上受苦,我若是无儿无女也就罢了,索性三尺白绫上了吊,随着你去了,可偏偏留下了樱儿这一点骨血,为妻的实在舍不得啊……只盼着回到许家,能得太婆婆的庇佑,栀子能一举得男,樱儿能平安长大,觅得佳婿,我就算是在九泉之下再见你,也对得起你了。”
  不说许杨氏这里苦思夫郎,只说许樱不愿理身后的奶娘,一个人背着手皱着眉老气横秋地在下了楼,见客栈楼下乱糟糟坐了好几桌人,更让她烦闷,想到客栈后面还有一个小院,转身从侧门到了客栈后院,这客栈后院的小院子里也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有一个破凉亭,种了几种简单的花草,算是有花园子,许樱坐在破凉亭里发呆。
  梁嬷嬷见她坐在了这儿,一看左右院子还算严实,客栈的老板娘正呆着一个做杂役的婆子在井边洗衣裳,并无旁人,也就放下心来。
  “四姑娘,你在这里好好的呆着,我去解个手,立马就回来。”
  许樱知道梁嬷嬷这是烟瘾犯了要找地方抽袋烟,摆摆手就让她走了。
  梁嬷嬷又拜托客栈老板娘照看许樱,这才走了。
  客栈的老板娘瞧着许樱小大人儿似的坐在凉亭里发呆,只是觉得好玩,看了两眼就跟杂役的婆子继续说闲话了:“要说我弟媳妇这一胎生得真凶险,那孩子竟是立着生的,脐带还绕了颈,幸亏请到了吴婶子,总算母子平安。”
  “要我说还是该着这孩子命大,人都说这样的孩子都是有福的。”
  “一个米铺人家的孩子,长大了会算帐就行了,能有什么福。”客栈老板娘说道,“不过这吴婶可真是厉害啊,听说府尊大人的太太要生孩子,都早早的请她过去。”
  “吴婶还不乐意呢,说是官字两张口,若是不出事还则罢了,若是出了事就是掉脑袋的事。”
  “也是。”
  许樱正在想自己的心事,忽然听见她们讲这事,猛地一拍大腿,她说她一直忘了什么大事,原来是这桩事!
  也不怪她忘了,当年她不过七岁,周岁才六岁,就算早慧也记不得许多事,再经过几十年的岁月,她能影影绰绰记得栀子的事都是因为这事对她的影响太大了,却忘了另一件影响极大的事。
  她闭目掐食一算……再回想平时跟着六叔的那些人的话,还好,应该来得及。
  想到这里,她立时蹦了起来,“我家的人来找我,就说我找六叔玩了。”
  许昭龄正在前面带着几个跟随自己的长随吃饭,心里面也在默默的算着,他走的时候妻子怀孕五个月,如今已经将近九个月了,应该是快临盆了……
  “六叔!六叔!”许昭龄一见许樱风风火火在大庭广众之下又喊又叫地跑过来,立刻放下了碗,“樱丫头,你这是怎么了?”
  他弯腰抱起许樱,“你吃没吃饭?六叔给你吃鸡腿。”
  “六叔,六婶是不是要生小弟弟了?”许樱抓着许昭龄的胳膊说道。
  “是啊。”许昭龄愣了愣,心想也许是二嫂告诉许樱的也就释怀了。
  “我客栈的老板娘说,大明府有一个能人,叫吴婶的,接生厉害得紧,咱们顺便把吴婶也捎回家吧。”
  许昭龄听她一说就笑了,这吴婶是当地不大不小的能人,许昭龄虽说久居许家村,吴婶的事还是听说过的,“你六婶生孩子,自然家里有预备好的收生婆,哪用得着请吴婶啊,隔了几十里的路,耽误人家生意。”
  “要请的要请的,听说府尊大人家里的太太要生孩子,都是要请了她在家里候着的。”
  许昭龄心中一动,他跟妻子梅氏夫妻情深,两人的头胎孩子他也是担心得很,被许樱这么一说也觉得有备无患……“可是……”
  “请吧!请吧!六叔!请她跟着去吧!”
  许昭龄身边的长随跟他的时日甚久,自是知道他的心思,见许樱这么说,也跟着敲起了边鼓,“六爷,请吴婶的银子虽贵,咱们家也不是没有,六奶奶能平安产子还则罢了,若是有什么……现从咱们家往城里跑来请吴婶……怕是就晚了,四姑娘说得对,有备无患啊……”
  “好,请吴婶!”
  
  第二天一大早,许昭龄就派人去请了吴婶,吴婶娘家本是开医馆的,因为女儿不能学医,就教了她一身学医的本事,嫁人生子之后,就开始在这府城中替人接生,一来二去有了名声,她懒得赚那些小钱,接生一个孩子,男孩三两女孩一两,平常百姓若不是产妇危机根本请不起她,有钱人家请她去往往是供奉着,得的赏钱比定出来的价还要高好几倍,只是这有钱人家终究有限,她比一般的收生婆要清闲得多。
  许家虽居住在许家村,可这大明府的人也是知道许家的,听说许家的六爷来请她,想一想最近也没有什么事,就跟着去了。
  于是这往许家村去的一行人里,又添了这么一个收生婆。
  
  许樱坐在马车里,闭目回忆着当年的事,六叔带着自己母女回家之后,不到十天六婶就生了,谁知道孩子生的时候是脚先出来的,又有脐带绕颈,六婶生了一天一夜硬是没生下来,活生生的憋死了,一尸两命。
  这件事也被迷信的□□母安到了母亲和自己身上,说母亲是丧门星,沾上没好事,厌恶又加深了不知道多少。
  本来祖母不是亲的,可□□母是亲的,有□□母在祖母还能有些顾及,□□母厌恶她们母女至此,祖母都不用出手,睁一眼闭一眼做个佛爷都能让她们母女被折磨死。
  如今她跟许昭龄好,更是觉得要救六婶一救,六叔不着家还不是因为六婶没了,他不喜欢祖母新给他找的继室,也没了求功名的心思,整日在外游山玩水,不爱回家。
  若是六婶还在,没准儿她们母女的境遇又能好一层。
  她的这些心思许杨氏和许昭龄都是不知道的,只觉得许樱好玩,是个热心的,听说了有好的收生婆,一定要让六叔带着,八成是客栈的老板娘和杂役说得吓人了,让这孩子以为生孩子有多可怕,难为了她小小的年纪,也知道对六叔知恩图报,连带着六婶都关心上了。
  他们这一行人到了许家村的时候已经是夕阳西下了,许昭龄一大早就打发了小子骑快马回家报信,却没想到回家的时候外面无一人迎接,别说许家旁枝大门紧闭,就算是许家大宅,一样是门户紧闭无声无息。
  许杨氏心中就是一沉,婆婆再不喜她,也不至于连庶长子的骨灰也不派人出来迎,嫡出幼子出远门回来也不理,难道……
  她正这么想着,就见角门被人推开,一个小厮哭着出来了,“六爷!六爷你可算回来了!六奶奶生了大半天了,孩子就是出不来……”
  
  许杨氏没等安置这一家人,就跟着跑到了六房所居的院子里,里里外外的人可不全都在六房呢嘛,只听里面隐隐传来惨叫声,丫鬟、婆子出来进去的,一盆一盆的血水往外端,许昭龄这个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拉着吴婶就往里面闯,“我回来了!我回来了!我把吴婶带来了!”
  唐氏正坐在椅子上念佛,女人生孩子生大半天不算是什么事,只不过自己的幼子不在家,儿媳又是头一胎,她这才过来守着,听收生婆说这孩子脚先出来了,这才知道害怕。
  这个时候再去大明府请吴婶已经晚了,快马加鞭不到天亮都请不回来……
  正这个时候听见六儿子往里面冲,还喊着什么把吴婶带回来了,唐氏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快!快让吴婶进去!”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几个人直接把吴婶推进了产房。
  许昭龄也想往里面冲,他四嫂董氏眼明手快地拉住了他,“你这是要往哪里去!”
  “我进去看看!”
  “女人生孩子,哪是你一个男人能看的!仔细太太捶你!”董氏身量不高,力气却不小,她这么一拉住许昭龄,许昭龄一时挣脱不开,又看看母亲的脸色,这才停住了。
  “母亲……我……”
  “去旁边站着吧!头一个孩子,男人都这样。”唐氏瞪了他一眼,眼光一扫就看见了跟在许昭龄身后的许杨氏和许樱,许杨氏生得好,虽说因为丈夫忽然去逝憔悴了许多,却依旧是眉目如画的样子,更添了些楚楚可怜的韵致,这模样男人见了喜欢,女人尤其是唐氏这样古板的女人,简直是讨厌到了极点,许杨氏手上牵的女孩子,长得倒是眉清目秀,只是一双眼睛黑洞洞得吓人,一直盯着她,看得唐氏身上一紧。
  她不知道的是,许樱一直盯着的是董氏——
  董氏所嫁的是许家四爷许昭文,许昭文学问上资质平平,也不善经营,勉强得了个秀才的功名,旁人觉得他也该停下了,他却执拗得很一心上进读书,几次考试不成就信起了怪力乱神,也不知道是哪个缺德的神棍,知道他从小被庶出的兄长压制的心病,说他本来是状元命,谁知道遇上了与他命运相克的许昭业,这才学业无所成不说,财运也不好,身体也不好,儿女命也不好,简直是各种不好都与许昭业有关。
  董氏虽说也识得几个字,对许昭文说的话不以为意,心里面对许昭业这一家子却也不喜欢,她又惯会看婆婆眼色行事,又是个贪心的,上一世折磨死许杨氏,董氏要居首功。
  许樱记忆里的四婶是凶神恶煞式的,却不知道年轻时的董氏看起来还算清秀端庄,拉着许昭龄时也是实心实意的不想六弟惹祸。
  想来这人都有两张脸,自己喜欢的人一张脸,自己厌恨的人一张脸。
  许樱瞧着董氏想着入谜了,却不成想自己也成了别人眼里的一根刺。
  唐氏刚想说谁家的孩子这般无礼,就听见外面有人通禀:“老太太来了!”
  这二房嫡次子媳妇产子,竟然把老封君给惊动了,里三圈外三圈的人立刻让开了一条道,唐氏站了起来去迎婆婆。
  “老太太,您怎么来了?”
  “我听说那孩子是立着生的?”老太太董氏拄着龙头拐杖,年虽已经近七旬,看起来还是精神健旺的样子,问这一句话竟带了几分质问的意思。
  “是。”唐氏说道,“不过也是那孩子命大,老六不知怎地路过府城的时候把吴婶给捎回来了,现在她已经进去了。”
  吴婶的名号董氏也是听说过的,垂目点了点头,“哦?”老太太一抬眼,果然看见了许昭龄,“既是如此,这孩子也算命大。”老太太人老了,可不糊涂,她孙子辈里最有出息的也就是许昭通和许昭业,许昭业因是庶长子不着儿媳待见,乃是她一手带大的,如今许昭业没了,老太太年龄大了最怕听丧事,也是伤心难过了许久。
  “昭业媳妇也回来了?”
  “给老祖宗请安。”许杨氏牵着许樱的手跪了下来。
  “嗯。”老太太点了点头,对着许杨氏伸出了胳膊,许杨氏快走了两步扶住了老太太,坐在了刚才唐氏坐的椅子上,“你寡妇失业的,又带着孩子,这一路上辛苦了。”
  许杨氏一听见老太太说得这句软呼话,眼泪立刻就掉了下来,“是媳妇命苦……”
  老太太听她这么一说,叹了一口气,也没说别的,她对许杨氏命苦这点,还是有点赞同的,还没等她继续说话,里面已经传来了一声不大不小的婴啼。
  一个婆子跑了出来,“恭喜老太太,恭喜太太,恭喜六爷,六奶奶生了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立刻乐了,双手合什念了声佛,“阿弥陀佛。”
  “恭喜老太太,恭喜老太太……”各种道喜的声音不绝于耳。
  “老祖宗你是神仙不成?”许樱的声音在这里面特别的突出,她这个时候顾不得许多了,许家上上下下若有一个人能成为她们母女的靠山,也就只有老太太了。
  老太太立时笑了,牵着许樱的手,“这是谁家的小闺女,长得真俊。”
  “这是昭业的闺女,叫樱儿的。”
  “嗯。”老太太点了点头,“是樱丫头……樱丫头,你说说你为什么说我是神仙?”
  “老祖宗未来的时候小弟弟就是不出来,老祖宗一来,小弟弟就出来拜神仙了。”许樱童言童语的说出这话,贴心贴肺的,马屁拍得正在痒处,又因为事发突然,许杨氏就站在老太太身后,并无半点提点许樱,更显得她这话说得发自肺腹,并非大人所教。
  老太太立刻就乐了,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好个伶俐的丫头!”她搂过许樱好一阵的喜欢,“老二家的,昭业媳妇住的院子收拾出来了没有?”
  “收拾出来了,还是原来昭业住的院子。”
  “嗯,这回昭龄媳妇生了,一片云彩都散了,你们远道而来都去安置了吧,明天我再找你们说话。”老太太年老体乏,强撑着说了这么半天的话已经累了,抬了抬手,许杨氏赶紧的扶了老太太,送老太太出了院子。
  唐氏一心想看嫡亲的孙子,对许杨氏母女暂时也没有脾气,见老太太走了,许杨氏还在门边上站着,不由得有些烦,“老太太让你们回去安置,就快回去安置吧,别回头老太太又说我不慈。”
  “是。”许杨氏福了一福,牵着许樱走了。
   正文 见老太太   许樱躺在自己的小床上,睁着眼睛透过月光看着自己的这间小屋,这小屋跟她上一世住的屋子没有什么不同,她在这间屋子里听母亲半夜啼哭听了整整三年,到后来母亲竟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当年她们回家,第一日老太太也是一样还算和善,变脸是听说半路上栀子姐流产之后的事,大变脸就是六婶一尸两命……
  老祖宗厌弃了她们母女,她们母女万劫不复就在眼前。
  如今六婶平安产子,栀子姐也还活着,应该是无事了吧……
  许樱却还是放不下心来。
  四婶董氏是老太太的亲侄孙女,要说全家最厌恶许昭业这一家人,除了太太就是四婶,老太太又信自己的亲侄孙女,许樱说一百句“佛见喜”的话,都抵不过四婶下一句舌,四婶煽风点火,太太面慈心狠,说起来这次怕是不比上一世好多少……
  许樱翻来覆去地想,生怕自己有所遗漏,又想着明天正式拜见老太太,要怎么样讨老太太的喜欢,要怎么样应付查探她们家底的太太,要怎么样与上一世交恶的姐妹们来往,要穿什么样的衣裳,是要笑还是哭,哭要怎么个哭法——
  一直到一切都有了章程,这才睡下。
  
  第二日许樱早早的起了床,许昭业在许家的这个小院子是他成亲的时候收拾出来的,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半厢房,因空旷得时日久了,连朝阳的正房都有一股霉味儿,唐氏的所谓叫人收拾出来了,就是刷了刷墙晾了几天,那闷了几年的潮气岂是晾两天就能晾好的。
  许樱昨晚由梁嬷嬷带着,在正房的西屋睡了,没等梁嬷嬷给她梳头穿衣,许樱自己就收拾好了,穿过堂屋直奔母亲睡的东屋。
  结果母亲却不在,屋子里的东西都已经收拾整齐了,凳子脚都擦了几遍的样子,地砖上的缝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把屋子收拾成这样,母亲多早就起来了——甚至是没有睡。
  百合见她在门口发呆,推了推她,“二奶奶在东厢房呢。”
  许樱往东厢房跑去,见母亲正在帮栀子挑衣服,栀子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肚子很大,只听母亲说:“这衣服是我怀樱儿的时候穿的,一直没舍得扔,你正好拿去穿。”
  “谢二奶奶。”栀子福了一福。
  “老太太是和善人,你不必怕她,只需要她问一句你答一句就是了,还是咱们商量好的,你是被二爷收过房的,二爷去了之后才发现有了身孕。”
  “是。”栀子说道。
  这话其实骗不了知道底细的人,不过是说出来好听罢了,现在都知道是二爷酒后无行收用了栀子,可这话好说不好听,不光对死人有碍,对未出世的孩子也有碍。
  “娘。”许樱跳过了门槛,上前牵了母亲的手,上下打量着栀子,栀子本来就是个清秀的丫鬟,如今有了身孕养得好,瓜子脸胖成了满月脸,要说姿色比母亲是差得远了,可并不丑,就是大着肚子还是姑娘打扮有点碍眼,许杨氏跟许樱大约是一个想法,“张嬷嬷,你帮栀子把头发盘起来吧。”
  “是。”
  他们这边正预备着呢,就听樵楼打了更鼓,到了该去见老太太的时候了。
  许杨氏牵着许樱的手,身后跟着已经做了妇人打扮的栀子,走出了自己的院子,这一条巷路窄窄的一条,只有几间门开着,往来的人都是一张张陌生的脸孔,瞧他们的表情多数是认得这一队身着素服的人的,可许杨氏和许樱都是两眼一抹黑谁也不认得。
  到了老太太的院子里,各屋的人已经到得差不多了,只听有人通禀,“业二奶奶来了。”
  老太太的正房虽说按照行制也是三间,左右却连着各三间的偏厦,屋宇也比许杨氏现在所居的小院开阔多少倍,儿女孙辈按着排行把屋子站得满满当当,许老太太董氏此时是儿孙满堂,重孙子都不知道抱了多少个了。
  听说业二奶奶来了,想起孙媳妇外加侄孙女董氏说的那些话,老太太昨天刚升起的慈悲心肠犯起了嘀咕,这业二奶奶也实在是命苦了些,许昭业也是不懂事,做到通判也没往家拿多少银子,虽说许家家大业大不差孤儿寡母那两双筷子,可若是带了一身的晦气回来却不是什么好事,更不用说唐氏自进门起就因为许昭业母子受了不少的委屈,她老太太人老了,不能把二儿媳妇得罪得太狠。
  她这么想着,脸上就带着三分的冷淡,许杨氏牵着许樱给老太太磕了头,“给老太太请安。”
  “起来吧。”老太太眼睛花了,远远的看见许杨氏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媳妇,穿着白绫绸掐蓝牙的夹袄,白绫绸裙子,肚子老大……“你身后这是谁啊。”
  “回老太太,这是二爷留下的一个通房,肚子里已经有了二爷的骨血。”
  许杨氏这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浪,人人都以为许昭业无子,他中举人时得的那些投田,他这些年当官攒的家业,早晚是同族亲眷的,左不过养着他的女儿到成年打发出门子,许杨氏一个寡妇就是多双筷子的事,谁想到竟然多了个有孕的通房。
  也不怪他们惊讶,许昭龄媳妇刚生了孩子,哪有心思去通报这一路上发生的事,这是许家的人第一次听说还有一个怀了孕的通房这回事。
  “哦?”不管别人怎么想,自己早逝的孙子有了后,老太太还是高兴的,“快领过来让我看看。”
  许杨氏松开许樱,亲自扶着栀子到了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拉着栀子的手打量着她的肚子,“好,好,肚子是尖的,是男孩,是男孩。”
  “孙媳妇也是这么看的,只是吃不准,还是老太太眼光毒。”许杨氏说道。
  “你年轻,哪有我见得多,我猜女人怀胎那是一猜一个准。”老太太说道,她又抬头问栀子,“多大啦?”
  栀子低着头答了,老太太不由得笑了,“嗯,好,好,你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就是你们二奶奶的大功臣。”
  “媳妇这些年求子就是无果,本以为真是命苦无后了,谁知道二爷去后这丫头竟然有孕了,想来也是天可怜我,不让我到老了无依无靠。”许杨氏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嗯。”许老太太拍了拍许杨氏的手背,心想这个苦命的孙媳妇确实没有苦命到底,好歹许昭业留下了个有孕的通房,“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守着孩子过吧。”
  “是。”
  “你寡妇失业的,又带着两孩子,处处都要钱,月例银子原是五两,我再给你加二两,就从我的私房出。”
  “多谢老太太体恤,二爷在时就常念叨老太太最是慈善,他自幼多承老太太的教诲,这才有了后来的前程……谁知未曾孝顺过老太太几天,他就去了,他这一去撇得我们好苦啊。”许杨氏一边说一边跪到老太太脚边哭了起来。
  栀子大着肚子也跪了下来,也跟着哭,老太太见不得这个,也留下了几滴眼泪。
  唐氏一见这阵式,也硬挤出了眼泪,“快别提那个狠心的贼,他去了倒叫我们夫妻白发人送黑发人……”一时间正房里哭声一片。
  许樱一边哭一边瞧着众人的表情,像是唐氏这样真心会演戏的毕竟不多,多数都是帕子捂了脸干嚎,也有真心实意哭的,比如陪在唐氏身后的刘嬷嬷……
  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当年她不知道的隐情?
  “好了,老太太身体要紧。”董氏一边擦掉不存在的眼泪一边扶着老太太说道,又端了一杯茶给老太太。
  许杨氏也慢慢收住哭声,只是在一旁跪着。
  老太太指着自己脚边的绣墩,“你坐吧,咱们娘们坐着说话。”
  许杨氏搭了个边坐了,老太太拉着她的手问了这些年的境况,“只听说昭业是落了水没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年开春的时候松江凌迅,江面上放起了冰排,堵得河道难通行,二爷本是通判,此事与他关联不大,怎奈上官辽东府知府于大人说了大小官员都要上堤看水情,昭业就跟着去了,谁知道那几日天气忽然热了,冰排化了不说,连堤坝都软了,大水一冲给冲垮了,昭业是个心善的,推开了于大人,自己却躲不开了,被大水给……”许杨氏一边说一边哭,“昭业出事之后,于大人说也自责得不得了,派人沿河寻找,找了十日才找着昭业……媳妇……媳妇还是靠着昭业的官服和身上的玉佩才认出他的……”
  “唉……”老太太听说了也是难过,许昭业不到三十已经是六品官了,他若还在,日后再升几级,这许家的门楣又要光辉好几倍,谁知道就这么早丧了。
  “见他尸身如此,媳妇一合计不能这样送回来,于大人也是这个意思,就擅自托了间庙,把他的尸首火化了,这次带回来的是骨灰,还请老太太作主操办他的丧事。”
  “这是应当的。”老太太点了点头,“老二媳妇,这事你跟老二商量着办。”
  “是。”唐氏应道。
  “还有一事。”许杨氏从袖子里拿出几张银票,“这一共是一千两的银票,昭业这些年做的都是小官,他为官又清正,勉强供一家人糊口罢了,于大人知道我们孤儿寡母艰难,我们临走的时候给了我一千两的银子,供我抚孤之用,如今我回了家,吃喝穿戴全靠家里供应,这一千两银子就当是昭业孝敬您和太太的。”
  唐氏一见这些银票眼睛就是一亮,老太太瞧了一眼,摆了摆手,“这是昭业拿命换来的银子,你们这一家子我们许家还是养得起的,你快把银票收起来吧,以后樱丫头嫁人,哥儿念书娶媳妇,都是要银子的。”
  “是。”许杨氏把银票收了起来,自此满府的人都知道昭二奶奶有钱,老太太却言明了这银子是给两个孩子留下的,他们看得见,摸不着。
  唐氏见了心里面又气又急,这老二一家子就是来克她的,如今因有老太太在,家里并未分家,虽说各房都有自己的小金库,明面上却谁也没有一千两银子这样的巨款,她惦记着收了许昭业这些年攒的家底,谁想到许杨氏还有这一招,倒叫她不好下手了。
  董氏瞧着许杨氏收起来的银票,更是硬生生抢过来的心都有了。
  许樱瞧着母亲,自己昨夜想的满腹智计竟然都没施展开来,原来母亲也不是真的毫无成算,想来上一世是真的没法子吧。
  她瞧着栀子的肚子,有这块肉和没这块肉,简直是天地之差。
  
   正文 利   他们见过了面,老太太年老体乏叫儿孙们都散了,唐氏又板着脸带着许杨氏和许樱去见了许国定。
  许国定此时年方五旬,胡子有一半还是黑的,瞧见儿媳妇和孙女也没有太多的话说,只是嘱咐唐氏:“老二家的寡妇失业的,不要薄待了她们母女。”
  “那是自然。”唐氏嘴上答得利索,心里却跟吃了只苍蝇似的难受,她这一辈子,自打嫁进许家,就跟许国定心尖似的青梅竹马的通房萱草斗,结果是节节败退,竟连庶长子都让萱草生出来了,若不是萱草命薄死得早,她八成要委屈半辈子,那个野种许昭业更是她命里的魔星,也不见怎么比旁人刻苦,读书就是比别人强,好不容易许昭业死了,又留下媳妇、女儿给她添堵。
  许杨氏知道,自己再怎么样婆婆都不会喜欢自己,索性也就躲了,给许国定磕完了头,就带着许樱回了自己的小院。
  头一件事就是去了栀子住的东厢房找张嬷嬷说话,“嬷嬷也是明白人,不用我多说,栀子肚子里这块肉,不知道坏了多少人的小算盘,如今咱们在旁人屋檐下过活,一纸一草都要旁人供应,嬷嬷可千万要小心。”
  张嬷嬷点了点头,“二奶奶,咱们院子里的小厨房……”
  “自是要立起来,虽说咱们在孝期要茹素,可也不能委屈了栀子肚子里的孩子,这通房怀孕自有定例,你自去领,他们若有克扣……”
  “奴婢的嗓门却是不小的。”张嬷嬷说道,有些事许杨氏这样美人灯似的奶奶做不得,她这样的婆子却是做得的。
  “也不能全用硬的。”许杨氏塞给张嬷嬷几块碎银子,“你拿这银子换几吊钱,若是不够再找我支取。”
  “是。”张嬷嬷笑眯眯地接过了许杨氏给她的碎银子,许杨氏的家底别人不知道,张嬷嬷实在是清楚得很,栀子啊是掉进福堆里了。
  许樱瞧着张嬷嬷,她知道张嬷嬷刁滑,上一世到了许家村见势不对就称病告老的就是她,如今嘛——
  母亲诱之以小利,又有栀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这两重的保证,张嬷嬷不但不会走,相反会甘心情愿效犬马之劳。
  许樱这一辈子不信情不信义,但她信利,这么大的利,张嬷嬷这人,许樱信了。
  
  许杨氏安置好了栀子,第二件事就是往各院送礼,虽说这些是扶灵回乡,他们远道而归却不能不送这房各院土仪,更不用说还上有长辈了。
  几大箱子的东西就这么送了出去,许杨氏又翻出了一根金条,交待给了百合交给他们从辽东带回来的管事许忠,“快马去府城找最好的金铺,换成一对状元及第的金裸子。”
  许樱在旁边看得糊涂,当年许杨氏一开始确实是有钱的,上门搜刮的人也多,更不用说这一房无子,私财没两年就被董氏搜刮空了,她这么大手笔的花钱,许樱两世里还是头一次看见,“娘……”
  “你六叔从辽东府千里迢迢把咱们接回山东,多大的情谊,你六婶这回又是头生子,礼再重些都是使得的。”
  原来许杨氏跟许樱想得一样,都是要拢络住许六,她却不能够玩许樱那套亲情牌了,一个是寡嫂一个是小叔子,瓜田李下最怕被人传闲话,走六奶奶那条路最稳妥了。
  许樱点点头,她现在才明白,不是母亲上一世没成算,而是上一世容不得她算,这一世母亲处境要比上一世好多了,也就多了算的余地。
  许杨氏又翻出一对虎头鞋,拿在手里比了比,“母亲可是要把这鞋送给六叔家的小弟弟?”许樱说道。
  许杨氏点了点头,她正想着要拿什么来藏金裸子,这大家族里送礼都有一定成例,她要是一开始送许六爷家的头生子礼重了,以后别人家生孩子她怎么办?
  虽说人人都知道许昭龄有从辽东接他们回辽东的情谊,可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许樱瞧那虎头鞋做得精致,母亲这一路上都是跟她在一起的,哪有空做鞋,心里明白这是母亲早就预备下要给未来的弟弟穿的,谁知道一直就未再开怀,如今父亲死了,这虎头鞋是再用不上了。
  “娘手艺真好,我瞧爷爷的脚比我爹的脚还要大,不知道娘给没给我爷爷做鞋。”许樱笑道,她不是上一世的小女孩了,今天看祖父的脸色就知道为什么祖母到最后都没敢太明火持仗的对付母亲,只一味的叫四婶董氏出手,原来祖父对父亲那是相当的宠爱重视,连带着对她们孤儿寡母也不差,六叔是要讨好的靠山,祖父更是啊,这个靠山可比年老体弱耳根子极软的太祖母要强多了。
  许杨氏摸摸许樱的头,许樱经过父亲早丧这样的打击,竟然长大得这么快,小小年纪心计竟如此的深,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许昭龄的媳妇梅氏是胶州梅家之女,要说胶州梅家很是出过几代英杰的,论门弟只在许家之上,不在许家之下,如今三房嫡出的女儿头胎生了个大胖小子,娘家的人自然是早早的就上了门,办完了洗三礼,梅氏的嫂子万氏在屋里陪着小姑子说话,也有看这许家重不重视小姑子这一胎的意思。
  “我瞧你们许家各房看起来是一团和气,背地里心计倒都挺重。”万氏是个极精明的妇人,瞧着送礼的几个妯娌互不相让的打着机锋,也看明白了。
  “她们倒与我都好。”梅氏说道,她产后失血,整个人都没什么精神,瞧着自己的儿子好,也没有力气抱。
  “你是嫡子的媳妇,你婆婆疼你,妹夫跟你也恩爱,她们自然是都与你好。”两人正说着,梅氏的丫鬟春娟捧着一双虎头鞋就进来了。
  “六奶奶,这鞋……”
  “这鞋怎么了?”
  春娟也不说什么,只是把鞋往梅氏跟前一放,手轻轻一掏,就掏出一个金裸子。
  “这是谁送的?”万氏拿了一个金裸子在手里掂量了一下,这一个金裸子足有五两重,底下写着状元及第,这礼也忒重了,她又伸手一掏,原来另一只鞋里还有一个一样大小的金裸子,这两个金裸子足足的是十两的金子。
  “是二奶奶。”春娟这么一说,梅氏和万氏就都明白了,这是八成是因为许二奶奶感念许昭龄一路上照顾之恩,想要借机还情。
  “你悄悄的把六爷叫来。”这事梅氏不敢擅自作主,只好找许昭龄。
  万氏又原样把金裸子放回鞋里了,“你们说的二奶奶就是死了的许二爷的遗孀?”
  “正是。”
  “当年她嫁进许家,也是一时的佳话,谁知道转眼间就守了寡,也是个苦命人。”
  “可不是,二爷身后又只留下了一个闺女,她又是庶子媳妇守寡,手里有金山都守不住,听说有个二爷留下的通房有了孕,也不知道是男是女能不能平安生下来。”梅氏也是大家子出身,又怎么不懂这内宅的争斗。
  “唉,她这么做也是为了在内宅找个能替她说句话的人。”万氏也感叹时事无常。
  两个人正说着,许昭龄就进屋了,“娘子找我,可是孩子有什么不好?”许昭龄经历了妻子产子之险,已成了惊弓之鸟。
  “孩子没事。”梅氏摇了摇头,把金裸子的事跟许昭龄说了,“六爷,您看这事该怎么办?”
  许昭龄瞧见那金裸子也是一惊,坐在床边叹了口气,“你这一胎生得险,有些事我没跟你说,你跟孩子能有这一条命在,倒也多亏了樱丫头……”他把许樱坚持要带着吴婶的事跟梅氏说了,“我本来就承二嫂的情,谁知道二嫂还送这么重的礼来。”
  梅氏只知道自己这一胎生得险,没想到这其中有这样的曲折,更觉得金裸子烫手了,“这金子咱们不能收,二嫂寡妇失业的够可怜的了。”
  “咱们不收倒要让二嫂伤心了,你且收着吧,找机会把这礼还回去就是了。”许昭龄说道,过了洗三礼父亲也好母亲也好,甚至是老祖宗都要找他问清楚这一路上的事,他捡着对许杨氏有利的说也就是了。
  
  其实这一路上发生了什么事,许国定和唐氏早就找跟着许昭龄的人问过话了,心里都有数,听许昭龄讲无非是想要核实一下,唐氏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盘算自然不能当着许国定的面说,但有一宗她是一定要问的:“那个通房怀的真是你二哥的孩子?”
  “我二哥是二月十九没的,那孩子现在六个多月,应该是没差的。”许昭龄说道。
  “未过了明路的通房,谁知道有没有跟人勾搭成奸,这日子赶得也太巧了……”唐氏说道,栀子死了她当然一口咬定孩子是许昭业的,给许杨氏安一个善妒不容人的罪名,栀子如今活着,她倒要质疑血缘了,这就是人嘴两张皮,怎么说怎么有理。
  “这事儿我也是不信的,樱丫头总不能撒谎吧?她不过是六、七岁的孩子……”许昭龄就把许樱讲的故事又讲了一遍,“二哥当时说看完水情就跟二嫂讲,前后日子这就对上了。”
  许国定听了连连点头,“嗯,老二媳妇是知书答礼的,这种大事她心里肯定有成算,昭业有了一点骨血在世上也是好事,夫人你可要好好照应着。”
  “是。”许国定在这里拍了板了,这孩子的合法性至少暂时不容质疑了,唐氏心里面再恨许国定偏心也得忍了,“那丫头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我孙子,如今解了心头的疑惑,我一定会好好照应的。”
  “还有昭业的丧事,外面的事不用你管,内宅的事你要办好,要请的人一定要请到了,昭业是为国捐躯的,虽说朝廷没有旌表,也要体面发丧。”
  “是。”唐氏心里就算吃了颗苍蝇,也得把这苍蝇咽下去。
  “还有媳妇身边的人,我瞧着单薄,樱丫头身边竟只有一个婆子,连个丫鬟都没有,我瞧着不像。”
  “是。”这事儿唐氏倒是不反对,许昭业她是知道的,自小就是个有心计的,要说这些年做官一文钱都没攒下那是骗人,不摸清许昭业的家底,她是寝食难安。
  许国定交待完这些事就走了,留下唐氏细婶许昭龄,“她到底带了多少银子?那几辆马车里都有什么?你二哥留下多少家业?你摸清了吗?”
  “二哥在辽东的时候官声不差,不是那些刮地皮的官员,他又年轻,上面又有上官盯着,人情来往冰炭两敬哪一样不得花钱,二嫂手里能有多少钱啊,再说我一个做小叔子的,总不能跟嫂子细掰扯钱的事吧。”许昭龄最不想听的就是母亲问这些事。
  “我就知道你是个没成算的,我这么算计还不是为了你们兄弟?早知道不如派你大哥去了。”唐氏私底下都是叫许四爷老大的。
  “他不是怕沾上秽气吗?”许昭龄翻了翻白眼,自己的那个哥哥实在是拿不出手,“母亲,你不用算计这些,你的凤冠霞披自有儿子给你赚。”许昭业考中两榜进士,自然是已经给唐氏赚了凤冠霞披,可唐氏披着庶子挣回来的凤冠霞披那滋味别提多难受了,更不用说许昭业还趁机把自己的母亲从姨娘给抬成了二房,简直是打唐氏的脸。
  “你就是嘴甜,你要是真有了出息,我这半辈子的苦也没算白受。”唐氏说道,“你要知道,咱们全家只有咱们你们兄弟和你们妹妹算是亲兄妹,别人都是外人,你这胳膊肘啊,不能往外拐。”
  “母亲,我二哥死都死了,我爹现在也好了,你这里有再多的仇,也该放下了。”
  “放下?我拿什么放下!我憋屈了半辈子,凭什么让我放下?”唐氏说道。
  “可你又能如何,二嫂现在是孤儿寡母,真出了什么事,你跟我父亲之间的情份……”
  “我有你们就够了,我要他的情份干什么!”唐氏恨声说道,“她风光的时候还没你呢,你不知道我的苦!我瞧着那许樱,硬生生像了她那个贱货奶奶,若是瞧着她得了好,我这辈子也心不安。”
  “母亲!”许昭龄身为儿子的,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劝了,这妻妻妾妾的就是一本烂帐,他虽觉男子三妻四妾没什么,父亲早年也确实宠妾灭妻太过了,如今虽然改了,可那根刺还在,母亲放不下也平常,他总不能去父亲面前举发母亲吧?只能暗地里护着二嫂母女,不让母亲得计,让父母亲老了老了再生嫌隙。
  “好了,我自有分寸。”唐氏说道。
  许昭龄告了罪走了。
  他前脚刚走,后脚唐氏身边的一个丫鬟就进了屋,“给太太请安。”
  “得喜,你弟弟怎么说?”摸清许杨氏家底这事,唐氏自不会只指望许昭龄一个人。
  “我弟弟说二奶奶有一个黑漆的小匣子从不离身,若有东西,就在那匣子里呢。”得喜说道。
  “嗯……”唐氏点了点头,“你妹子今年有十一了吧?”
  “回太太的话,整十一了。”
  “让她进府吧,我派给她一个好活。”
  “是。”
   正文 隐情   许樱趴在窗口,皱着眉头看着许杨氏在门口跟刘嬷嬷说着些什么,刘嬷嬷身后那个身量还未长全的小丫鬟低垂着头,许樱只需要看见那件眼熟的白底蓝花的小褂子就知道是春喜那个背主的刁奴来了。
  当年她性子单纯,见到春喜就喜欢的不得了,三言两语便被哄住了,等到母亲去后,春喜见她这里再没什么油水可捞就变了脸色,当着她的面说:“没有那个姑娘的命偏要摆姑娘的款,我劝姑娘还是要收敛言行,端人家的饭碗就要听人家的摆布。”
  被她打了一个耳光赶出去之后,满府的说她的坏话,这也就算了,反正上一世许樱为了护着母亲,骂过婆子损过婶子,早没什么好名声,最最让许樱不能忍的是春喜居然在外面说母亲不守妇道,在外面有相好的,气得许樱要找她理论,反倒被奚落了一通。
  左不过春喜也没什么好下场,据说被嫁到了某个地主家里当小妾,没几年就没了。
  这样一个人,许樱瞧见了怎么能不恨,当下就想立刻出屋子把春喜赶出去,可她已经不是那个不懂事的小女孩了,如今在大家族里住着,名声是最最紧关结要的,她不能为了这么个背主的刁奴落得个不懂事的娇蛮名声。
  她正这么想着,母亲已经送走了刘嬷嬷,留下了春喜和一个洒扫的婆子,许樱眼睛一转,蹦蹦跳跳地出了屋,“娘,这个姐姐是谁?”
  “这是太太赏给你的丫鬟,太太说你身边只有梁嬷嬷她瞧着不像。”许杨氏眉头微皱,她自是知道婆婆送这两个人来没安什么好心,可也不能把这些人推出去,她们在辽东时买的人多一半都没带回来,她身边现在只有两个丫鬟两个婆子,栀子成了姨娘,张嬷嬷照应她一个人还嫌人手不足,百合跟着她自己,梁嬷嬷是许樱的奶嬷嬷,再有就是赶车的常把式和他媳妇厨娘常嫂子,另一个就是许昭龄的心腹管事许忠了,可许忠再能干也只能管着外边的事。
  她本想办完丧事回家娘去一趟,让自己的娘家兄长帮着买几个身家清白的人使唤,却没想到婆婆居然这么“周到”,提前给她送来了人,倒让她不知道如何是好。
  许樱一派天真地牵起春喜的手:“这个姐姐好漂亮,我喜欢,姐姐可有名字?”
  “奴婢名□□喜。”春喜是个机灵的丫鬟,看见许樱这么喜欢自己,也就对自己的差事有了十分的把握,她自认为哄一个小丫头还是哄得住的。
  “春喜姐姐你是跟着我的吗?”
  “奴婢是太太赏给四姑娘的,当然是跟着四姑娘的。”
  许樱抬起头对许杨氏说道:“这个姐姐我喜欢,我留下了。”
  许杨氏也只得点点头,她身边要紧的东西多,栀子身边更是除了张嬷嬷她谁也不信,这丫鬟除了许樱身边,真没别的地方可呆,许杨氏按按额头,她本是个没心机不喜欢算计人的,结果自夫君去后,真是不得不步步小心处处算计,累心得很。
  到了晚上张嬷嬷又找她说了一件让许杨氏烦心的事:“太太,奴婢的娘家哥哥听说栀子有孕了想来看看,您看……”张嬷嬷嘴上说得恭敬,腰杆可是挺得直直的,张嬷嬷的娘家哥哥可不就是栀子的爹娘嘛,如今栀子有了孕,连带着她家里人都觉得自己翻身有望了。
  “栀子有孕,她家里爹娘惦记是自然的,他们要来就来吧。”许杨氏还能说什么,她又不是傻的,看不出张嬷嬷和栀子一日比一日不像奴婢,倒隐隐摆起主子的款了,可她生性软和不说,本来也有要依靠栀子肚子里那块肉的短处,明知道这样不对也得忍了。
  张嬷嬷刚出屋,就看见许樱抱着一个布娃娃站在门口看着她,“姑娘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睡啊?”
  “嬷嬷不是也没睡吗?”许樱笑笑,“我来找我娘。”外祖父和外祖母恩恩爱爱一辈子没有妾室通房,父亲又是专宠着母亲,母亲一辈子没跟妾室通房打过交道,怎么晓得那些见不得人的阴司算计,只是许樱现在并未把栀子放在眼里,她早预备了千条智计对付栀子。
  张嬷嬷只觉得浑身一冷,她人老成精,自是知道什么人惹得什么人惹不起,她跟太太说话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像是被什么人压住了似的,晃晃头瞧见的还是一派天真的四姑娘许樱。
  “奴婢告退了。”
  “嬷嬷慢走。”
  
  张家的人第二天一大早就上了门,给许杨氏磕了个头就一头钻进了栀子的屋里,说的都是庄户人的话,什么外孙、娘家撑腰之类的话,许樱在窗外听了一会儿就笑笑离开了,张家的人做了一辈子的佃户,靠着佃别人家的田地过活,全家没一个识字的,讲的道理那都不是道理,听都没有必要多听。
  春喜端着盆等着她,“姑娘快来洗脸,二奶奶说舅老爷早饭后就要来了。”春喜说的舅老爷,指的当然是许杨氏的兄长,杨家并非本地望族,一直到许杨氏的父亲中了举,才从普通农户变成了书香门第,许杨氏的父亲有举人的功名,兄长也是举人,只是都没有做官,父子俩个以开私塾为生,加上父子俩中举时的几百亩,生活富足小康。
  也只有许家这样的名门望族才会觉得杨氏根基浅薄,有些瞧不起,读书人最重风骨,杨家父子也不乐意到许家讨没趣,如果不是知道许昭业人品好,他们也不会把女儿嫁到许家,高攀这门亲事。
  谁知道许昭业人品好归好,却是个短命的,如今许杨氏守了寡,杨家人担心不已,得了许杨氏回来的信儿,杨家大哥把家里简单料理了一下就过来了。
  “来啦。”许樱洗了脸换了衣裳,跟着许杨氏一起用早饭,因为是在孝期,许杨氏带着许樱茹素,素菜包子、银耳莲子八宝粥、几样时鲜的小菜就是这娘俩的早饭了,许杨氏怜惜女儿幼小,又让人煎了蛋给许樱吃。
  食不言寝不语,娘俩吃饭本无什么动静,下面伺候的百合和春喜也规矩得很,默默布菜并无高声,谁知道常嫂子一脸为难地来了,“二奶奶。”
  “常嫂子进来说话。”许杨氏撩下了筷子。
  “回二奶奶的话,奴婢听二奶奶的吩咐,把栀子姑娘的早饭送到了她屋里,因她屋里有客,奴婢又多备了些,可张嬷嬷说不够……奴婢把锅底都刮干净了,连丫鬟们的份例都给出去了,张嬷嬷还来要……”
  许杨氏皱了皱眉,张家不过来了三个人来看栀子,怎么把五、六个人的饭都吃了,“许是乡下人饭量大。”春喜小声说道。
  “常嫂子你去后街买五十个烧饼、十碗豆腐脑回来。”许杨氏一时也没了法子,只得吩咐常嫂子去买饭。
  “是。”常嫂子领命刚想走,许樱叫住了她,“等等。”
  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如今他们正是用得着栀子的时候,像是许杨氏这样买烧饼豆腐脑,栀子的家人没见过世面不会觉得如何,栀子和张嬷嬷却会觉得脸上挂不住,许樱若非离开过大宅门,在外一个人顶门立户过过日子,也不知道这其中的曲折。
  “太太昨个儿不是送来些精米精面吗?劳烦常嫂子你多擀些面条吧,再拿肉臊子炒个卤,切几样小菜配着,既然是亲戚来了,就实在一些。”许樱说道,“娘,常嫂子忙不过来,你让百合姐也去帮把手吧。”既然要抬举,就索性把栀子抬举上天。
  许杨氏瞧了瞧女儿,“好,就依你。”手擀面配肉臊子,在山东就算是正经的舅爷来了,这样的早饭都不算失礼。
  
  大家庭,这边许杨氏让常嫂子煮面条炒肉臊子,眨眼间就有好几个人笑二房的业二奶奶对通房的家人太在意,无形中倒也吹散了一些栀子怀的孩子到底是不是许昭业的流言。
  许杨氏这般礼遇有孕通房,怕是真拿栀子肚子里的那块肉当成后半辈子的依靠了,大齐朝虽不拦着寡妇改嫁,早些年战事频频,甚至鼓励寡妇改嫁,像是许杨氏这种已经有了孩子的,却难改嫁。
  正经的舅爷杨纯孝是听着小厮耳语着自己妹子的处境,进的许家大宅,他这样的身份,自然是要先拜望过许国定,谢绝了许国定的留饭,直接到了妹子这里。
  初一进院,就见这小院被收拾得干净整洁,来往仆妇干净整齐,妹子站在院子里迎着他,虽是一身的素服精神却是不差的,身上的衣裳饰品也都齐全,杨纯孝这才松了口气,又将目光放在了妹子牵着的小女孩身上,见许樱眉目清秀乖巧可爱,心里面打定了的主意,又有些动摇。
  许樱上一世没见过几回自己的这个大舅舅,依稀记得舅舅科举屡试不第,灰心丧气又无颜回乡,做了同窗好友的师爷,一走就是十多年,如今一看果然是英伟男子,一双眼睛慈善得很,很多被埋没的记忆一下子涌上心头,上一世舅舅很喜欢她。
  “给舅舅请安。”许樱给杨纯孝磕了个头。
  “好,好孩子。”杨纯孝摸了摸她的头,解下腰间的荷包送给许樱,“这是你大舅母绣的,里面有小女孩喜欢的玩意儿,拿去玩吧。”
  “谢舅舅。”
  杨纯孝与妹妹进了堂屋,眼睛略微一瞟就看见了站在厢房门边向这边瞧的那几个农人,微皱了皱眉就转过脸不看了。
  杨纯孝与妹妹自有体己话要说,只拉着许樱的手问了年龄课业,就放许樱出去了,许樱拿了花绳要春喜跟着她一起翻花绳,却见春喜不停地往母亲屋里瞄。
  “姑娘,咱们玩抓羊拐吧。”
  “我又没有羊拐。”
  “奴婢记得常嫂子收了一些羊拐,奴婢去跟她要。”
  许樱不是小时候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了,知道春喜这是要寻个由头离了她,去听母亲的墙根。“我不玩羊拐,咱们翻花绳就行。”
  “这花绳旧了,奴婢有收了新的……”
  “这花绳哪里旧了……”许樱皱了皱眉,春喜这是怕母亲把私房往娘家夹带,心里面的厌烦快藏不住了,“好吧,你若是有好的就快去拿,我等你。”
  春喜见许樱跟着她到了堂屋,又搬了把凳子等在廊下,心里暗暗叫苦。
  小院子不大,奴婢们的下处在耳房,许樱往廊下一坐,她从回自己的住处再到回来,完全在许樱的眼皮子底下。
  她心里暗想,难道姑娘是个人小鬼大的?看出她的打算?可舅爷来了这么大的事,她若是没有听见他们说了些什么,太太回头饶不了她。
  眉头皱了皱——“哎哟,奴婢肚子疼!奴婢去解手。”
  许樱瞧着她尿遁的样子,暗骂上一世自己傻,春喜也不是什么精明人,不过是十一岁的毛丫头,那点心思好猜得很,可叹她上一世被骗得惨。
  
  “……你这庶子媳妇守寡难做,如今我见了樱儿也知道你的心思了,你若是不想走那一步便不走了,昭业是个好的,俊青也是好的啊,他等了你这些年一直未娶,他还说若是能把樱儿带走他把樱儿当亲闺女……”
  “哥哥可别再说这话了,漫说许家这样的人家断不会准我带樱儿走,就是让我们娘俩走,我也不能对不起二郎,我就为他守着了……”
  杨纯孝和许杨氏正小声说着话,忽听窗外一阵响动,杨纯孝扬声喊了一声:“谁?!”
   正文 送葬路上   春喜借了尿遁拐到了耳房后面的茅厕,听着外面没有动静,松了一口气,四姑娘太能粘人了,险些坏了她的好事,春喜整了整衣裳,从茅厕出来,刚走了两步就一脚踩空摔倒在地。
  “春喜姐姐,你摔疼了吗?”她趴在地上,刚想起来,就听见四姑娘的声音。
  “没……没……事……”春喜扶着墙爬了起来,摸摸膝盖,不光是膝盖破了,连裤子都划出了一个口子。
  “呀,你伤得不轻啊,我前几日就听百合说厕所过道的砖松了,会摔到人,没想到把你摔着了。”许樱扶了春喜一下。
  “嗯……嗯……奴婢没事,谢姑娘关心。”
  “去歇着吧,再换条裤子,今天有外客,你这样让人看见不好。”许樱双手背在背后,像是小大人似地说道。
  “是。”春喜知道今天自己是不可能听墙根成功了,只能摸着受伤的腿走了。
  厕所就在屋后,许樱目送春喜走了,眼睛转了转,绕到母亲屋子的后窗,拿了几块砖垫着脚,捅破窗户纸往里面看,母亲正跟舅舅小声说着话。
  “……你这庶子媳妇守寡难做,如今我见了樱儿也知道你的心思了,你若是不想走那一步便不走了,昭业是个好的,俊青也是好的啊,他等了你这些年一直未娶,他还说若是能把樱儿带走他把樱儿当亲闺女……”
  “哥哥可别再说这话了,漫说许家这样的人家断不会准我带樱儿走,就是让我们娘俩走,我也不能对不起二郎,我就为他守着了……”
  俊青!这个名字像是炸雷一样的在许樱耳边炸响,她像是再也听不到旁的声音一样,脚下一滑狠狠摔倒在地上……
  
  “我二叔会替咱们做主的。”
  “就为了你,我二叔狠狠把我打了一顿,他说是让我求娶你,不是让我拐带你的,他跟我娘吵了一架,翻脸不再登我家的门了。”
  “我二叔说既然不能明媒正娶就不要把你领回家受气,为这事儿我现在是两头受气。”
  “我二叔想带着咱们俩个出去做生意。”
  “我二叔喜欢小五……”
  “我二叔对小五比对自己亲儿子还好,连带着我都受了不少的提携……”
  “我怎么觉得我二叔更向着你啊。”
  “我二叔……”
  如今连俊青没什么名气,二十年后连俊青是大齐朝响当当的红顶商人,手下一百多家票号,他写张纸片都能当一千两银子花……
  不……这世上叫俊青的人也不止连俊青一个,许是……
  可是跟父亲是同门,又认识母亲的,只有这么一个俊青……
  说起来自己真的处境凄凉是连二叔去世之后的事吧,他去世之前,就算是自己年老色衰,那贱人都未曾翻脸,连家中后娶的正房太太都退出了一射之地……
  她就这么傻乎乎的被骗了一辈子!
  一辈子啊!!
  
  许杨氏见女儿在梦中不停地留眼泪,也坐在床边留下泪来,她摸着女儿磕破的额头心里面暗自后悔,改嫁这事,若非是自己的长兄提及,若是旁人她怕是立刻要将来人赶了出去,因为是自己家的大哥,她不但要听还要好言婉拒,谁想到竟伤了女儿。
  她这一辈子,有许昭业这人疼着宠着就够了,再求太多是要遭天谴的。
  “娘,俊青是谁?”许樱睁开了眼,看着母亲的眼睛问道。
  “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
  “娘,你改嫁了吧。”她知道一个女人没有男人在这世上有多苦。
  “许樱!你父亲还没下葬呢!你怎能口出这不孝之言!”许杨氏当场就冷了脸。
  “娘!你当我小什么都不懂吗?爹不是太太亲生的,太太瞧着我的眼神都是恨恨的,更不用说瞧您了,就算如今栀子姐有了孕,可万一生下来也是个女孩呢?您就是手中无钱也就罢了,您手里偏偏有些银子,为了得这些银子那些恶人也要摆布死你啊。”
  “啪!”许杨氏抬手就给了许樱一个耳光,“再不要让我听你说这些混帐话!”她以为女儿是怕她改嫁留下她一个人在许家,没想到女儿竟口口声声的劝她改嫁。
  “娘!”
  “我看你是摔得糊涂了!”许杨氏抚袖而去。
  许樱躺在床上瞧着母亲的背影默默流泪。
  上一世母亲也是断然拒绝了连俊青吧,结果委委屈屈被众人欺凌,死后还因为这事被春喜泼脏水说母亲在外面有相好的。
  若真的有相好的就好了,也不至于……
  这世上的人啊,怎么就不给母亲这样至美至纯的人活路呢,父亲啊父亲,你怎么去得那么早!
  许樱这个时候又恨自己,怎么就梦醒得晚了呢,若是醒得早一些,她就算是拼死也不会让父亲去看什么水情,大不了得罪上官丢官罢职,他们一家三口总归是好好的在一起。
  别说一个连俊青,拿十个连俊青也换不回一个许昭业啊。
  许樱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上辈子的那些人、事、物,又浮光掠影一样的在眼前晃过了一轮,恍恍忽忽似梦似真,自己醒后的那些事,难道是大梦一场?梦醒后她还是那个已经老迈不堪去投靠儿子的“老太太”?
  许樱挣扎着醒过来,天已经黑透了,春喜抱着腿坐在床脚踏上打着嗑睡。
  “姑娘醒了。”
  许樱点了点头,张嘴想要喝水却发不出声音,只能指指桌上的茶壶。
  “姑娘可是要喝水?”春喜站了起来,给她倒了一杯水,“姑娘您这一觉啊,睡得可真久,舅老爷来看了你几次都没醒,大夫给您开了药,还是奴婢们硬灌下去的呢,二奶奶直说要守着您,好不容易被奴婢们劝走了。”
  许樱喝了水,茶水虽是温吞的却好下咽,喝完了她的噪子好了很多,她原来怎么没觉得春喜是个话多的人呢,“我睡了多久了?”
  “有几个时辰了,大夫说姑娘年纪小,跟着大人走了那么远的路,家里又有丧事,许是憋住火了,开了好些清热的药呢。”
  许樱点了点头,听说了连俊青的事她更恨的是自己吧,她一直忍不住想,如果没有她,是不是母亲就跟着连俊青走了,再不回许家,就算是在娘家守寡,也好过在许家如履薄冰……
  原来不知不觉间,她竟欠了母亲那么多吗?
  她越这么想越觉得自己生而无用,就连再活这一遭也是无用的了,不如就死在回程的马车上算了,她去了,母亲还有活路。
  她本来死前就心如死灰一般,如今经过救活栀子好不容攒出来的再活一回的心气儿也磨没了。
  瞧着春喜竟然厌恨的力气都没了,要说厌恨,她约么只厌恨自己吧,上辈子已然够糊涂无用,怎么让她这糊涂无用的人再活一回呢。
  春喜瞧着许樱怔怔的出神,竟有一些害怕,忙寻个由头出去了,正好遇见披着衣服来看女儿的许杨氏。
  “二奶奶。”
  “我听见有人话说,姑娘可是醒了?”
  “姑娘醒了。”
  “你也守了半宿了,去歇着吧。”许杨氏挥挥手让春喜走,自己进了许樱的屋子。
  “娘,若是没我,你是不是就跟着大舅舅走了?”许樱小声问母亲。
  “傻孩子!若是没你,我就随你父亲去了!好过在这世上孤苦伶仃!”许杨氏搂着许樱说道。
  “娘!”许樱靠在许杨氏怀里哭了起来。
  
  漫天的纸钱飞舞,许樱披麻戴孝坐在马车里晃晃当当的向前,这就是真的送走父亲了,虽说已经隔了几十年,许樱还是觉得心里被掏空了似的难受,许杨氏楼着女儿,也是一言不发。
  许樱早忘了父亲的葬礼有多风光,两榜进士、六品通判,英年早逝,来吊唁的同窗亲朋不知道有多少,就连县令大人也亲临,可是许樱原来的记忆里最深的明明就是四叔和五叔为了争让谁家的儿子扛灵幡的事大吵了一架。
  她跪在灵前,看着两个大人动手,被吓得哇哇大哭,结果挨了太太一耳光。
  “娘,谁扛灵幡呢。”
  “你六叔。”许杨氏说道,她没想到许昭龄竟如此的兄弟情深,肯替许昭业扛灵幡。
  “哦。”许樱不说话了,上一世六叔的妻儿俱丧,自是没有心思去管那许多的事情,如今栀子有孕,六叔只不过是替侄子扛灵幡,倒省了好些的口舌。
  “二奶奶,二爷的几位同窗好友,说要见一见二奶奶和二爷的遗孤。”许忠说道。
  “太太知道吗?”
  “太太已经准了。”
  许杨氏看了眼许樱点了点头,“请。”
  
  许樱在母亲的怀里向外看,第一眼看见的就是连俊青,他比她记忆里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年轻了好几岁,头发乌黑发亮,束在四方平安巾里,眉目俊秀斯文,一身白衣素服,身长玉立,站在几个父亲的同窗好友中分外的显眼。
  这是许樱第一次看见年轻时的连俊青,说来奇怪,上一世的时候连俊青在干什么呢,他怎么没来呢?或者是来了太太没让他见母亲和自己?或者是来了她却忘了?
  别人都是叫母亲嫂嫂或弟妹,只有连俊青叫的是:“世妹,一向可好?”他声音里带着几分的沙哑,想必杨纯孝已经把许杨氏断然拒绝改嫁的事告诉他了。
  “身未亡,心已亡,谈不上一个好字。”许杨氏表情淡淡的说道。
  “就算为了孩子,也许师妹善自珍重才是。”
  “多谢连世兄惦记。”
  连俊青叹了口气,把一个荷包交到了百合手里,“送走了昭业兄我就要进京赶考了,若有什么事,请传信到连府,为兄愿赴犬马之劳。”
  “多谢世兄了,小妇人安守妇道为夫守寡,许家是名门望族积善之家,怕是没什么事要麻烦连世兄。”
  许樱听母亲这么说完,眼睛就紧盯着连俊青,只见连俊青的脸色变了变,向后退了两步,深深一辑,转身走了。
  走吧!走吧!你们姓连的这一次要离我远一点!
   正文 不速之客   
  办完了许昭业的丧事,转眼间就是中秋佳节,因只丧了个晚辈,许家只是未曾挂红灯罢了,各府饮宴依旧欢腾,只有许杨氏的小院子冷冷清清,许杨氏和许樱两人守着两杯清茶就算是过节了。
  “娘,那个连叔叔……”
  “他和你父亲一样,都是你外祖的学生。”许杨氏说道,“他们本是同窗好友,学业上也是不分伯仲的,那一年他们一同中了举人,又一同赴京赶考……”
  “你和他……”
  “我总共只见过他两、三面罢了,我跟你父亲成婚两年以后,他才跟我说了实话,当年他们俩个一起在你外祖父家里遇上了我,心里都起了想要求亲的心思……”说到这里时许杨氏脸红了红,“他们也知道了对方的心思,就定了个君子之约,谁先中进士,谁去提亲,谁也不许因为这件事记恨对方。”
  许樱点了点头,先中进士的是父亲……“连叔叔真的一直未娶?”
  “据你舅舅说,他跟家里说不中进士不娶妻,他们连家是经商的,虽然买过闲职也算改换了门庭,终究是商人之家,好不容易有了他这么个会读书有功名的,自然就是宠着了,他说什么是什么,就由着他了。”许杨氏云淡风轻地说道,她跟连俊青之间没有什么不能与外人道的。
  许樱靠在母亲的怀里,上辈子她还小,不懂母亲的这些心事,母亲也从未讲过跟父亲之间的事,只说父亲好,对她们母女好,嫁了这个的夫郎那怕是年少守寡也是甘心的,却不知母亲年少时也是如花似玉待嫁少女,父亲是顶顶好的人,连俊青也是一时俊杰啊。
  而这些若非她知道了,母亲是死都不会说吧。
  “娘,太太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们?”
  “太太不讨厌咱们,她要是讨厌……”许杨氏瞧着女儿黑白分明的眼睛,叹了口气,不继续说了,“你还小,总之太太也是苦命人,如今咱们母女回来了,关门闭户过自己的日子就是了。”
  许樱打了个哈欠,“娘,我困了,回去睡了。”母亲就是这样善良的一个人,总是体谅别人的难处,从不想自己的难处,她以为只要关闭门户过自己的日子,太太自然就会放过她们母女,却不想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
  她心里担心着许杨氏,却不知许杨氏也担心着她,女儿早慧非福,更不用说她警惕心如此的强,竟像被狠狠伤过的人一样,小孩子应该无忧无虑的才好。
  昭业活着的时候,樱丫头除了吃睡就是玩,哪里有这许多的心思。
  
  第二日一大早,许家母女的这座小院就来了不速之客,许家大奶奶闻氏与四奶奶董氏并五奶奶江氏一起来了。
  许杨氏命百合倒茶,董氏里里外外的打量着这小院,这院子是她命人收拾出来的,原先有什么她最清楚,桌椅板凳倒是不缺的,再说别的可就真没有了,如今许杨氏一住,茶具是上等紫砂的,多宝格上的摆件是上等的,墙上挂的画看落款是本朝名家的,这椅垫和开着门的卧房不是绫罗就是绸缎,虽说在许家不是顶顶好的,也算是中等的,再看看许杨氏身上半新不旧的石青对襟褂子,头上的白绒花,虽是一身孝服,却难掩上佳姿色。
  当初许杨氏初嫁入许家,可是把一家子的媳妇都比得跟鱼眼珠子似的,难怪许昭业不要太太娘家的嫡亲侄女,一心要娶她。
  董氏摸了摸手上明晃晃的赤金镯子,嘴角扯出一丝笑意,“早就该来看看嫂嫂了,只是嫂嫂在居丧倒不好轻易打扰,如今二哥入土为安了,嫂嫂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了。”
  “我一个妇道人家,出不得门,做不得事,二爷的丧事全靠兄弟们帮着料理,内宅也全靠妯娌们支应,这才没让亲眷们挑理,我在这里谢谢你们了。”许杨氏站了起来,对着三个人深施一礼。
  闻氏站了起来伸手虚扶她一把,“这可使不得。”她本是被董氏拉来的,她与董氏久做妯娌知是知道董氏的心思,她却自认是长子长孙媳,懒得掺和,唯有坐壁上观罢了。
  三个人又拉着许樱,亲亲热热的说了几句长得好俊啊之类的闲话,就开始直奔主题了。
  “听说嫂嫂这里有位有孕的通房?上次你引着她去老太太那里,我离得远看得不清楚,不如领来让我瞧瞧,也让我看看这必定是男孩的肚子是什么样的。”江氏说道,要说许杨氏这屋子里的布置刺了谁的眼,那一定是江氏,许家虽说未分家,各房一样是有穷有富,三房说不得,是最穷的。
  许国荣资质平平,文不成武不就,偏偏是个爱玩的也是个会玩的,年轻的时候飞鹰走狗,到老了玩鸽子,哪样都是烧钱的。
  三太太苗氏管不住自己的男人,年轻时为了讨好丈夫倒舍出了大半的嫁妆来,老了想明白了变成了舍命不舍财的,两口子关起门来吵架,多半是为了钱。
  这样的人家娶媳妇比起门第自然是更重嫁妆,偏偏许国荣的四个嫡出子,没有一个是读书的材料,要说精致的淘气倒是一个比一个灵,江氏当初只听说许家是名门望族,嫁进来才知道满不是那么回事。
  不到一年的功夫倒有一半的嫁妆被哄去填了窟隆,她也只得学了婆婆,紧守着银子,死不松口。
  如今见许杨氏一个守寡的,家底倒似比她还厚三分,心里自是不是滋味。
  要说董氏拉着闻氏来,无非是拉大旗做虎皮,借着长子长孙媳的名头,拉着江氏来,倒真的是强援一个。
  许樱上辈子不少吃她们俩个的亏,一见她们来了,就冷笑个不停,又听说她们要去请栀子,微微一笑,“伯娘婶子在这里坐,我这就带张姨娘过来。”
  三个奶奶互视一眼,许昭业所谓的不纳妾到死了到底是没守住,男人,哪有不偷腥的。
  过了一会儿许樱领着已经做妇人打扮的栀子过来了,栀子未穿见客的衣裳,只是一身的白衣素服,头上戴着一根银瓒子,再配上她大大的肚子,显得楚楚可怜的。
  “瞧这可怜见儿的,快坐下,这肚子得有六、七个月了吧?”江氏拉着栀子的手,引着她坐到自己旁边的椅子上,一边问一边去摸栀子的肚子。
  栀子直觉的想躲,许杨氏微微摇了摇头,江氏的手实实在在地摸到了栀子的肚子上,此时是初秋,穿的衣裳都薄,这么一摸连栀子肚子里孩子的胎动怕是都摸到了。
  “这肚子果然是尖的,老太太的眼睛就是毒。”江氏笑道。
  “可不是,瞧这肚子的大小,竟跟我怀我家元凯七八个月时大小仿佛……”董氏笑道。
  “弟妹到底是会看,确实是七个月了,栀子这一胎怀得凶险,又跟着我们天南地北的折腾,我还以为要比别人的肚子小,回来补养了些时日,竟是不小了。”许杨氏说道。
  “二弟妹到底是有福的,她这一胎若是生了儿子,你也就有后了。”闻氏过来打圆场,她看得明白,董氏和江氏就是过来探虚实的,如今肚子也摸了,月份也打听了,她们还想做什么?
  “可不是,这女人怀孕啊,可经不起折腾,我当初怀我那个混帐魔星的时候,是找朱大夫看的,若不是他妙手回春替我正了胎位,我那一胎生得怕是要比六弟妹还凶险。”董氏说道。
  “哦?若是如此不如替四嫂找一找那朱大夫,她远道而归,两眼一抹黑,也不知道哪个大夫是妇科圣手,这一胎实在紧关结要,不能出一点差错……”江氏接了董氏的话茬,开始自说自话起来。
  许杨氏没料到这两个人竟然如果光明正大的说这些事,倒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了。
  “既是如此,两位婶婶就请那位大夫替张姨娘瞧瞧吧!”许樱笑道。
  “嗯,瞧瞧吧。”许杨氏点了点头,事到如今也只有见招拆招了。
  
  朱大夫看起来确实是一副名医的模样,仙风道骨的,穿着藏青的直缀,头戴秀才帽,看起来是个有功名的,望闻切问了一番之后,还有话讲,“这位姨娘怀胎七月有余,此胎还算稳健,只是……”朱大夫眯着眼睛捻了捻胡子,“只怕怀胎之初不知自己有孕,做了些活计也吃了些寒凉之物,要养,否则孩子生下来易生病。”
  栀子低下了头,许杨氏按了按栀子的手,“大夫说得对,她年纪小不懂事,请大夫给出个方子吧。”
  朱大夫提笔写了个方子,许樱没等别人伸手,先把方子拿到了手里,用眼睛一扫这方子心里面就有了计较,“娘,这大夫写得字我都不认识。”
  许杨氏笑了笑,大夫写方子鲜有写字不龙飞凤舞让人瞧不清的,别说许樱一个刚念完千字文的小姑娘,再大些怕也认不得许多。
  当下付了诊金,请张嬷嬷送大夫出去。
  这边董氏她们还有话讲,“哎呀栀子你怎么如此的不小心,竟吃了寒凉之物……”董氏一边说还一边拿眼睛瞄许杨氏,这明里说的是栀子暗里说的是许杨氏。
  栀子自知理亏低下了头,“我们奶奶不知道我有孕了。”
  “弟妹,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栀子既是服侍过二弟的,二弟去后你就该好好的找大夫探看,毕竟这通房为的是开枝展叶。”闻氏端起了大嫂的架子。
  “是,是我当初糊涂了。”许杨氏把这罪过担了过来。
  江氏从许樱手里拿了方子,“我娘家是开药铺的,这方子上的药我家尽有,如今这药铺行里也是龙蛇混杂,你们只管拿这方子去我家的药铺取药就是了,保管货真价实。”
  “如此就有劳五弟妹了。”
  “自家人,有什么可劳烦的。”江氏又摸了摸栀子的肚子,“你这肚子可是你们家奶奶的命,要好好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