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争吵   
  元康元年(公元前65年)的夏天。
  
  丞相府的丞相史赵义差点在长安城门外一口气顺不过来。
  
  上旬泰山、陈留郡一带有凤凰聚集,未央宫里又降下了甘霖,天子打算大赦天下。丞相魏相便派他去泰山、陈留郡查验。
  
  走了才一旬不到,他的夫人林氏便把家中没有生过孩子的小妾全都卖了。
  
  大奴赵成算着他的归程,巴巴地在城门外等他,一见他策马进了长安城,便先将这个消息给他汇报了。依赵成的经验,早点汇报可少挨些皮肉之苦,汇报地点选在城门外,家主还得讲点身份,不好当场责罚。等回了家,又有夫人林氏顶着。
  
  大汉朝的官吏家中不兴无故责打家奴,但真的打了也没地找理去。
  
  赵义捂住胸口,顺了顺气,这小妾们卖都卖了,怎么也得先回丞相府中把差事回了。他抽了马儿一鞭子,恹恹地朝丞相府行去。
  
  赵成松了口气,看样子家主是顾不上责罚他了。
  
  赵夫人林氏正带着女儿们跪坐在窗前学刺绣,窗外蝉鸣阵阵,此起彼伏,吵得人心烦。女儿娇娥盯着手上的帕子发呆,林氏恨铁不成钢地戳了她一指头。
  
  大汉朝的女子出嫁前都必修女工,纺线、纺纱、织布、织丝绸。好女子一日能纺出九两线,织出一匹纱或者半匹丝绸;小户人家女子若是心灵手巧,便能靠这个顶起家中日常嚼用,在翁姑面前也有地位。
  
  刺绣是女工中比较高级的一项,需要请专门的绣娘教授,一般人家的女子难以学到。
  
  林氏家中是开绣坊的,有着家传的绣艺。林氏锁绣在长安是挂了号的,林氏未嫁时曾经开创出晕色绣法,采用两、三色渐浓渐淡的同色系丝线进行配色,能绣出彩色水墨图的效果。她还能在襦裙的裙摆等处贴绢、贴羽毛、串线贴金,让人叫绝。
  
  当年赵义能娶到心灵手巧,貌美如花的林氏,的确是下了一番苦功。
  
  林氏生有二子一女,嫡女娇娥面白如玉,一双长长的凤眼,细细弯弯的蛾眉延伸至发鬓,红红的樱桃小口,巴掌大的瓜子脸,年方十一便已看出张开后姿色不凡。
  
  娇娥今日心不在刺绣上,用针总是会刺破手指,被母亲戳了这么一指头,她索性丢下练习的帕子,咬着嘴唇不说话。
  
  林氏瞪她一眼,二妹玉棠看了看嫡母,抿嘴笑笑:“看上去大姐像是没睡好。”
  
  娇娥并不搭话,起身赖进母亲怀里,抱着撒娇:“阿母,昨晚做了噩梦,醒来什么都不记得,只觉得心神不宁地,您抱抱我。”
  
  林氏笑着搂过她:“这么大了,还这么娇气。”
  
  娇娥“嗯嗯”两声,只是往林氏的身上黏糊,林氏很是受用女儿这般粘她,摸摸她的发顶,说:“怎么自从落水后便变得如此粘人了。”
  
  又恨声道:“这些小妾们,个个都不省心,要不是她们无事生非,在院子里打闹,怎么会连累的你掉下池子里去。早些卖了她们才是正经,阿母对你说,你可记住了,小妾们都是祸害。”
  
  玉棠听了,脸上闪过一丝气愤,她便是小妾生的。嫡母虽然对她尚可,但总把“小妾们都是祸害”挂在嘴上,让人听了很是不忿。
  
  娇娥窝在林氏怀里,只是想心事。
  
  自从落水着了风寒,她便经常做着同一个梦。
  
  开始时,她觉得只是一个噩梦罢了。到了后来,这梦越来越清晰,次数越来越频繁。她每晚都在梦中哭醒,每个细节都那么真实,已然不能只当作一个梦了。
  
  在这梦里,她的母亲被父亲以妒妇之名休弃。
  
  父亲续娶了同僚家中的归家妹妹,母亲也匆匆嫁到离长安较远的河内郡,她再没有见到过母亲。
  
  后母记恨他们是前妻所生,身份比庶子女要高些,对他们多加磋磨。父亲不喜欢他们兄妹三人,不敢管也不想管。
  
  可怜哥哥虽然读书甚佳,年纪轻轻就入了太学,却被家事拖累,一日日消瘦颓唐,没能在太学里通过选官的策试。表哥约他一起出去游学散心,路上出了事,两人下落不明。
  
  弟弟不知人心险恶,一步一步被后母教导的懦弱无能,而且内心对舅家怀怨,几乎断了往来。
  
  在这后宅之中,她更是后母案板上的鱼肉。因姿色上佳,先被贪财的后母许嫁给一家商户,还未过门,那商户的儿子便病死了。
  
  父亲嫌弃她留在家里不吉利,一直对她没有好脸色,后来父亲犯了事,在狱中服毒自杀。后母便一心想将她送给东平王做姬妾,二妹和三妹为此又嫉又恨,说了不少难听话。她战战兢兢的讨好后母,连小妾庶女都能爬在头上作威作福,只不过是为了将来能嫁个好人家,可到头来连个平常人家的正妻都做不得。
  
  临嫁之前,她到后母处请安,返回院子时突然肚痛,便在亭边坐下歇息,不知怎么就昏沉沉的没了意识,恍惚听人在耳边喊:“大娘子失足落水了。”
  
  “我没有失足”,她每次都这么喃喃着醒来,一身是汗。
  
  次数多了,她不愿再路过这个亭子,连看都不想看到。她想告诉母亲,却又不敢开口,只能一遍一遍的安慰自己,这是梦,梦里都是反的。
  
  “母亲……” 娇娥几经思量,还是想提醒一下母亲,今日父亲要回来了。
  
  在梦里,母亲一怒之下卖了小妾们,父亲回来后非常愤怒,两人激烈争执后,将母亲休弃。外出访友的舅舅回来后,曾上门来讨说法,说母亲曾经给翁姑守过三年孝,不能被休弃。但此时木已成舟,母亲被父亲以悍妒的罪名休弃,坏名声已经传了出去,在附近难以再嫁,出门就被指指点点。父亲兴高采烈得娶了后母,好强的母亲精神越发差,日子过得更加凄凉。舅舅只好匆匆将母亲远嫁到河内郡,她甚至没有来得及和弟弟去看母亲一眼,说几句体贴话。
  
  “母亲……”
  
  玉棠也在唤着林氏,让嫡母检查一下线是否拉的均匀。
  
  娇娥想起母亲为了教导这两个庶妹花了不少心血,却是个个都只是面上情。她们的女红好不好,在夫家受不受到翁姑的喜爱又关母亲何事。母亲日日在嘴边骂着小妾,却又对这些小妾没怎么样,还花心思教养着她们的孩子,真是吃力不讨好。
  
  在梦里,母亲被休后,二妹则和她生母黄姬一样幸灾乐祸,在背后看自己的笑话。三妹则日日和二妹在自个面前指桑骂槐的说“弃妇生的”来讨好后母。
  
  后母日日耍威风,面甜心苦,把庶子庶女的婚事拿捏在手里。那些在母亲面前骄纵的小妾却都老老实实的站着立规矩,每日侍候后母梳洗,端茶送水,半点不满都不敢有,深怕惹得后母不满,没有好日子过。
  
  庶女们还不如后母面前得脸的侍女们,经常费劲心机的巴结着。为了在后母手下讨生活,她也为后母身边的侍婢阿佳做了不少针线活,说了不少讨好的话。
  
  反正都是些欺善怕恶的贱人,给她们脸面做什么?娇娥已经越来越把梦当真了。
  
  娇娥腻在阿母怀里不起身,林氏纵容地笑了,说:“棠儿,你也休息会吧。”
  
  娇娥接着说:“二妹,你也绣得累了,先去园子里赏赏花,松快松快眼睛,我和阿母说些私话。要是实在没事做,便去和阿里把这知了粘了,叫的人心烦。”
  
  玉棠和林氏均觉得讶异。
  
  虽然不情不愿,玉棠还是施了个礼,嘟着嘴告退了。
  
  林氏奇怪地问:“娇娥,你以前从不对妹妹如此无礼,今日怎么……?”
  
  娇娥嘴角撇了撇,不屑地说:“阿母,她的生母是黄姬,我的生母是您。我是嫡女,又是姐姐,想和自己母亲私下说些话,也不能找个名目将她支出去吗?即使是弟弟,我这样做也没有什么,为何我对个庶女妹妹还要避讳多多?”
  
  她们都是白眼狼,都不念您的好,您走了她们就幸灾乐祸,踩我欺我,我没有这样的好妹妹们。娇娥在内心暗暗补充道。
  
  林氏听了更觉奇怪,娇娥素来柔顺,从不与人争长短,总说她们都是妹妹。有时连自己都看不下去,今日却转性的厉害。
  
  “阿母,我想问问……”。
  
  正说着,赵义已经回府,满头大汗地冲了进来,对着林氏大声喝道:“你这个妒妇,我要休了你”。
  
  侍女阿里来不及通报,歉意的看了看林氏。
  
  林氏和娇娥连忙站起迎接。林氏对于赵义如此这般的说法早已听惯了,竟是毫不在意,只是淡淡地问:“家主凭何休我?”
  
  边说便挥了挥手,示意侍女和娇娥都退下。
  
  “凭何?你还要问我凭何。七出里面你就占了“口舌”和“妒忌”两条,还不够吗?你容不下其他姬妾,对我没有好脸色,还敢顶嘴,怎么不能休。”
  
  赵义也不管女儿还在这里,咆哮出内心所想。
  
  娇娥的脸刷地白了,手脚冰凉,软软的倒在地上。这一切和梦里如此相同,不是梦!不是梦!难道真的躲不过吗?
   正文 劝服   “娥儿,你怎么了?”
  
  林氏顾不上赵义,急忙上前抱住女儿。
  
  娇娥睁大双眼,说不出话来,胸口和手脚都变的冰凉,喘不上来气。
  
  阿母在耳边不停的叫着,耳蜗里阵阵轰鸣,接着是阿父的脸凑了过来,她一下惊醒过来,喉头咯咯的响了几声。
  
  那些都不是梦,曾经真的发生过,那是她赵娇娥的前世。
  
  不能再这样可怜虫脚底泥一般的过一生,眼下最要紧的是不能再叫阿母被休回家去。前世就是从阿母被休开始,祸事连着一桩接着一桩,如果是阿母在主掌中馈,阿父也不会和那严家没完没了的有瓜葛,最后无奈在狱中服毒上奏,以证清白。
  
  林氏抱着女儿,哭的伤心,面上涕泪横流,头发散乱,很是狼狈。
  
  见妻子这般模样,赵义心下也有些恻然,软和了许多,接下来的话便有些说不出口。
  
  “阿父”,娇娥轻声唤道。
  
  慢慢的呼吸了几下,心情也逐渐平复,顾不上安慰母亲,一能说话,娇娥便向阿父急急解释:“阿父,阿母是为了娥儿才将姬妾们都卖了,她们无事吵闹,怎么劝都劝不住,还把我推下了池子,害我大病了一场。”
  
  说完,又轻轻咳了几下,接着道:“阿父,定是有人在您耳边说了阿母卖了姬妾,却没有告诉您为何而卖。家中后宅不宁总不是好名声,那日您不在家,她们打的一团乱,全然不顾严家二娘子在场。阿母也是怕日后被您的同僚得知,有损官声,便当着严夫人的面将姬妾们发落了。”
  
  前世后母经常用这些话来堵赵义的嘴,娇娥搬来用的很顺手。
  
  赵义想想,后宅不宁的名声确实会影响官途,在大汉朝做官,官声非常紧要。
  
  自武帝时期,大汉便开始推崇儒学,儒家认为,管不住家便管不住百姓。许多高官因为风评不佳被罢官的也不是少数,自个一心向上爬,定然不能被此拖累。
  
  “阿父,阿母为祖父祖母守过三年孝,您不能总把“休弃”二字挂在嘴边,传出去与礼不合,风评不好。”
  
  娇娥依旧软软地说,赵义的脸有点发红。
  
  林氏渐渐止住了哭声,看着女儿被吓成这个样子,一醒转来就在赵义面前解释。内心暖呼呼的,却也明白过来,此时不该斗气,应将此结解开。
  
  声音里有着压不住的气恼:“夫君的小妾个个都是心头好,我怎么敢欺负她们。只是我身为大妇,尚且纺织不断,家里的绣活都是我在做。她们倒穿金戴银,没事就争风吃醋,搞的后院鸡飞狗跳,那日竟不知为何,分成两拨打了起来。丁姬和黄姬倒是乖觉,只是在一旁看热闹,还时不时挑拨两句,让人家打的更欢。”
  
  “女儿那日穿过院子,去接严大人家的二娘子,却被推搡到池子里。若不是救的及时,你的女儿只怕已经没命见你了。这动静闹的如此之大,你的同僚怕是都知道了。我若还不将她们都发落了,这个大妇也没有脸面做了,日后你家宠妾灭妻、后宅不宁的名声若是传了出去,这丞相史还怎么做?”
  
  越想越气,林氏又加了句:“夫君一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就为了小妾们口口声声要休我,你的嫡亲女儿却是半点都没放在心上。人人都说父慈子孝,你为人父亲的也要先慈了再说。”
  
  听到后面觉得不太对味,娇娥连忙扯扯阿母的袖子,莫要火气又起来了,这样前面的话便没了效果。
  
  赵义脸上青白黑红,换了好几次颜色。过了半响,找出个话头:“女儿身体还需要静养,你好好照顾她罢,我先去换了衣服。”
  
  看着阿父有些尴尬的背影,娇娥的心情觉得好了许多,她笑眯眯地望着阿母,总算走对了一步,阿父和阿母都收敛了脾气,没有大闹。他们不会逞一时之气,闹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阿母狠狠地点了一下她的额头,她娇呼一声,用双手抱着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控诉地瞪着阿母。
  
  林氏又有些心疼,将她搂在怀里,轻声问道:“好孩子,这些话……你从哪里学来?”
  
  不由得林氏不生疑,娇娥落水之后有些过于反常,性情大变,说话也越来越有分寸,刚才说赵义的那些话,句句软中带硬,有理有据,让人不由得有些欣喜,也有些不安。
  
  睫毛轻轻地颤抖了一下,像是受惊的蝴蝶扑闪着翅膀,轻启红唇,娇娥有些犹豫地道:“ 我听大表哥和大哥读书,学了点来着,严家二娘子也经常偷学她阿母怎么说她阿父。就这样学会了,阿母不会怪我吧。”
  
  林氏有些心疼地将娇娥搂紧了些:“怎么会怪你呢?好娥儿,自打落水后,你整个人都不对劲了,阿母很担心你。”
  
  “你能为阿母着想,想出来那些话来说你父亲,阿母疼你还来不及呢。”
  
  这时娇娥的一颗心才放下,她幸福地闭上眼睛,往阿母的怀里又缩了缩,深深地吸了吸母亲身上的香粉味。这是母亲用秘方配置的香粉,荷花香中又有着淡淡的树木青草的味道。
  
  阿母的怀里永远是那么的温暖和安全,幸福满满的都要溢出来了,娇娥从来没有这么满足过。
  
  她想起梦里的情景,不由得开口劝阿母:“阿母,您也说了,家里的姬妾都穿金戴银,没事就争风吃醋,弄的家里鸡飞狗跳。这次只卖了没有生孩子的姬妾,可是丁姬和黄姬两个都是有孩子的,又一贯会在阿父面前伏低做小,挑拨离间。您为什么不管管他们?”
  
  林氏有些苦涩地张了张口,又闭上了。
  
  “阿母,当家大妇应当拿出大妇的威严来压制住小妾们,严夫人经常让家里的姬妾们立规矩,还给她们布下任务,让她们织布,完不成任务不给饭吃。”
  
  娇娥将上辈子后母曾经说过的话,转述给阿母听。
  
  “真的吗?严夫人每次都说她如何对小妾宽容,小妾们又如何懂规矩。”,林氏大惊失色,原来严夫人背地里是这个样子啊。
  
  怪不得听了严夫人的越是宽容,家中的小妾们越是不把自己放在心上。
  
  娇娥撇了撇嘴,严夫人,那个两面三刀的女人,压根没安好心吧。后母李梅是严夫人的堂妹,只怕严家自打李梅夫死归家后,早早就盯着林家谋划了。上辈子严大人把阿父拖下了水,进了牢狱,李梅还是一直向着严家的,只是严家最后也没有落下什么好来。这辈子一定要远离那些祸害,让阿母好好过日子。
  
  “阿母,您就是太实在了。严夫人在外面自然要这样摆高姿态了,我听说严大人在家,要去那个姬妾院子里睡,都是要由严夫人安排的。她说的那么好听,只是在外面给自个和严大人脸上贴金呢!您下次一定不要把家里的事情给她说,她一转身不知道怎么嚼舌头根子呢,一句实话都没有。”
  
  娇娥在阿母最关心的地方继续下着药,阿母就是最实心的一个人,相信人就一直相信,却也有一点最好,怀疑的人怎么都不会再信任。
  
  林氏坐在那里若有所思,过了片刻才反应过来,女儿说了些什么。一指头弹到娇娥的面上:“小娘子家家,说这些闲话做什么?”
  
  娇笑着扭了扭身子避开,娇娥也不再多言语,点到为止,不能说的太厉害了,让母亲生疑。本来阿母就为她这阵子的变化而心中忐忑,太过了就不好了。
  
  林氏和娇娥都不再说话。
  
  窗外的知了又开始没完没了地叫着,娇娥昨夜一夜难眠,又加上之前来了这么一出,身上软的一丝力气也无,竟在这“知了”、“知了”声中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有人将她轻轻地抱到榻上,一阵淡淡的荷香飘过来,额头上有人轻轻地吻了吻,恍惚间听到阿母在说话:“阿里,去多粘几只知了,油炸了给大人和小娘子添菜。”
  
  她的唇角满足地翘了翘,油炸知了,阿父当年最喜欢抱着她,和她一起抢着吃。
  
  那是许久许久之前的事了啊,阿父慢慢地不待见阿母,也不太喜欢亲近嫡子嫡女们了。到了后来,阿母再嫁,后母更是将他们当成眼中钉,肉中刺。阿父看着她的眼神也是淡淡的,没有感情。
  
  有后母就会有后爹,娇娥今生不要后母也不要后爹。
  
  娇娥昏昏沉沉地想着,翻了个身继续睡。
  
  她睡的很沉,弟弟赵广拉着表哥林天的手跳了进来也不知。
  
  赵广比娇娥小了近七岁,今年才五岁,还不懂得男女大了要避嫌。他牵着表哥来阿母的寝居,只为了显摆下阿母正在为他做着的新鞋。
  
  林天比娇娥年长三岁,在小学读书,知道表妹娇娥掉进水里,大病了一场,便一心想来看望。只是阿父出了远门,阿母和姑姑之间有些不愉快,两人一向不对盘,说几句话就会顶起来。他不敢向阿母提起要来看表妹,等了这段日子,才待到学堂休夏忙假,忙忙赶了来。
  
  赵广见了林天,便说个不停。这个年纪的小郎君们都喜欢和比自个大的兄长玩耍。兄长赵兴已经去了太学读书,在家里只有姐姐娇娥陪着,闷的慌。
  
  小家伙什么都想说一番,从抓了几只青蛙,到打了几只鸟,粘了几只知了,练了多少字,被阿母教训了几次,最后扯着林天来看阿母正在做的新鞋。
  
  听说娇娥好端端的,林天心下便松了口气,便也由着赵广拉着他到处走,只希望能瞧一眼表妹。却没想到,绕过屏风,便在床上瞧见了熟睡着的娇娥。 正文 大表哥   娇娥在梦里和弟弟捉迷藏,她一把抓住吃吃笑着的弟弟,在脑门上弹了一指头,笑着道:“看你往那儿躲。”
  
  接着她的脑门上也是一疼,弟弟也伸手给了她一指头。
  
  “哼!还有没有长幼之序了?”,她板起脸。
  
  脑门上又挨了一指头。
  
  娇娥有些不高兴了,虎着脸,弟弟扑过来抱着她撒娇,使劲摇晃着。
  
  “姐姐,醒醒,起来吃好吃的了。”,她睁开眼,弟弟正在摇着她,一脸贼笑。
  
  “嗯,你个小调皮捣蛋鬼。”,翻了个身,又要呼呼大睡。
  
  “小懒猪。”,随着一个戏谑地声音,她的额头上又挨了一指头。
  
  娇娥翻身坐起,爱这样做的,是大表哥林天。
  
  “大表哥,你真讨厌。”
  
  弟弟广哥在一旁笑嘻嘻地学着:“大表哥,你真讨厌。哈哈哈哈。”
  
  摸着额头,噘着小嘴,怒瞪着眼前小了好几岁的林天,娇娥的眼眶红了。
  
  前世表哥林天和哥哥一起出去游学,便再也不见踪迹。临别前,林天乘人不见,塞给她一柄小玉梳,笑着摸摸她的头,哄她道:“娇娥,等着大表哥回来给你过及笄礼。”
  
  她当时心里有些恼着林天,三妹说见过林天和严家二娘子在桃树下说话,严家二娘子又总是来找她闲聊,每次都含情脉脉地回味着林天又说了些什么,好似林天很喜欢严家二娘子一般。她一直心里吃味,但却不敢当着其他人表现出来。
  
  后母将内院管的像铁桶一般,说小娘子大了要知道廉耻,不准她到外院行一步,就连大哥也说是外男,不允许两人单独相见。反倒是后母的外甥女严家二娘子能时常找林天说话玩耍,林天有什么话要传给她,都得想方设法地带进来。
  
  林天哄她,她也不理,只是悄悄塞了个香包,上面绣了并蒂莲。林天的脸色亮了,笑嘻嘻地走了,便走还边挥手。
  
  那柄玉梳子,娇娥当宝贝一般悄悄收着,等着及笄礼那天,戴给表哥看。林天走后没几天,那玉梳子就不见了,找了很长时间也没有找到,再然后林天和哥哥都不见踪影,再也没有回来。
  
  娇娥一直责怪自己不小心,丢了林天留下的一点小念想。
  
  看见小了好几岁,还梳着总角头的林天站在面前,娇娥觉得很委屈,也很欣喜。委屈的是,表哥你和大哥到底去了那里,把娇娥丢下不管。欣喜的是,表哥就活生生地站在眼前,中间没有后母的礼教,也没有严家二娘子。
  
  鼻头一酸,娇娥的眼泪水就滴滴答答的掉下来。
  
  林天吓了一跳,这就被弹疼了吗?明明没有使什么劲。
  
  “表妹,是表哥不好,表妹别哭了,表哥把头让你好好弹几下好不好。”
  
  没有人哄着倒也罢了,哪些噩梦连连的夜晚,娇娥独自哭醒,都自我安慰只是个梦 。眼下有人哄了,娇娥越哭越大声,恨不得使劲地将前世的辛酸和委屈都哭出来。
  
  “哎呦。姑奶奶,别哭了好吗?你叫表哥干什么都可以,只是求你别哭了。若是叫姑姑知道了,还不得拿鸡毛掸子打得我满地跑啊。”
  
  娇娥听了,又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
  
  睁着一双泪眼,看着林天问:“此话当真,我说什么你就干什么?”
  
  那眼睛亮闪闪地,发着狡黠地光,林天觉得此刻他的心都被这明亮的眼吸了去,点点头道:“好表妹,表哥说话算话,若是不算话,就变个乌龟下池子里卧着。”
  
  “那你要给我准备及笄礼礼物。”
  
  “好办啊。”,林天松了一口气,接着又饶了饶发顶道:“只是妹妹,你才十一岁,还有好几年才及笄呢。”
  
  娇娥听了,噘着嘴,抹着泪,扭过身去。
  
  “表哥不是舍不得啊,只是觉得好远。”
  
  “那你每年都要为我准备一份礼物,直到及笄礼。”,娇娥骄横地道。
  
  “……”
  
  广哥突然叫道:“大表哥,我也要,你若是不给我,我便去告诉阿母,让她拿鸡毛掸子打你。”
  
  “你这个小东西,给你做个弹弓好了吧。”
  
  弹弓是广哥想了许久的东西,大哥不爱玩这些,阿父只会训斥调皮,有个弹弓是再好不过的。广哥咧着嘴笑了:“还是大表哥好,最知道广哥的心。”
  
  “哼。”,娇娥点了点头,撇嘴道:“求人做鞋的时候,就说阿母最知道广哥的心。求人帮你写字的时候,就说姐姐最知道广哥的心。”
  
  “哈哈。”
  
  看着俏皮的表妹和捣蛋的表弟,林天忍不住乐了。他心里暗想,表妹这番病好了,到比以前好看了些。就是变得爱哭了,一哭自个就心疼,恨不得什么都让表妹拿了去,只为哄得她开心。
  
  “表妹,你喜欢什么呢?”
  
  娇娥睐了一眼林天,不乐意地道:“没诚意,你不会想想我喜欢什么?说给你了,你才去做,那还叫礼物吗?”
  
  被这一眼睐的心里甜甜地,林天也不知道在表妹身边怎么了,虽然在表弟面前被说的很没脸,可好像被这么说说,心里也挺开心。
  
  广哥在一旁帮腔:“就是,没诚意。”
  
  “去你的,你这个小东西,就知道吃,不知道去帮阿里粘知了。”,林天推着广哥,想和娇娥单独说说话,当着小这么多岁的小郎君面前被表妹训,太没脸了。
  
  “一起去。”,赵广扭着小身子,噘着嘴,拽着大表哥往外走。
  
  看着苦恼不堪地林天,娇娥忍不住笑了,又收住笑脸,虎着脸道:“表哥就该帮着广哥粘知了,不然待会油炸了,不许和我抢着吃。”
  
  绕着脑袋,林天不情不愿地跟着广哥走了。
  
  娇娥这才放肆地“咯咯”笑了起来,今生真好,可以欺负大表哥,可以光明正大问大表哥讨礼物,不用担心后母那带针的一双眼,不用再为严家二娘子甜蜜的回味着林天的每一句话而内心苦闷不堪。
  
  这份好心情一直保持到了夕食时分。
  
  林氏忙里忙外地收拾了一场家宴,摆在正院大屋,却迟迟不见赵义来赴席。
  
  过了许久,菜都有些凉了,看着林氏越来越黑的脸色,大家都安份地跪坐在自个的小几前,不敢吱声。
  
  最后赵义总算是来了,但却没怎么动筷子,说是在黄姬那里进过食了。
  
  家主出了院门,回来之后不在正室大房这里用膳,反倒先去陪姬妾和姬妾的孩子。赵义明晃晃地宣泄着对林氏卖姬妾的不满,全然不顾妻子的娘家人也在这里。
  
  这是一点脸面都不给阿母留吗?娇娥眼中闪过一丝不满,她知道阿母要强,这样下去,只怕阿母会被逼提出和离,这和前世又有什么分别?
  
  端着一碟油炸知了,娇娥走到赵义的案几前,笑着对父亲道:“阿父,这是广哥和大表哥专门为你粘的知了,说阿父最爱吃。阿父过了这么久才回来,我们都想你了。”
  
  赵义的脸色缓了缓,随意地摸了摸娇娥的头道:“大娘子懂事了。”
  
  然后又貌似不经意地道:“二娘子那边怎么连双像样的布履都没有,你这个做姐姐的还是经常关心着妹妹们,不要厚此薄彼。”
  
  这是黄姬又在阿父面前下眼药了,赵义名义上是说娇娥不关心庶妹,实际上是在说林氏对姬妾们苛刻。
  
  娇娥在林氏即将拉开吵架的序幕之前,淡淡地道:“女儿知道了,只是前一阵子见到二妹穿着丝履,说是父亲专门应了黄姬的要求买的。可见二妹是不穿布履的,生为庶女穿的比嫡女都要高一等,传出去不晓得好不好?那日二妹还特特在严家二娘子面前显摆,到叫那严家瞧了笑话去。家里并不是穿不起,只是穿出去与身份不相配罢了。”
  
  赵义的脸又红了红,林氏眼中闪过一丝得意。
  
  “阿父,吃了这只知了吧。”,娇娥孝顺地夹了一只知了放在父亲面前的漆盘中,见父亲夹起,放入嘴中,又淡淡地道:“高祖时期,便规定了什么等级的人穿什么衣服,只是眼前大家都不太讲究罢了。阿父要讲官声,这嫡庶之分还是要讲一讲的。阿父慢用,这知了黄姬那边想来是没有的,阿母一向和善,姬妾们都可以向厨房点单配菜,月例也发的足,只要不贴补什么外人,想来也是够用的。这知了是广哥和大表哥的一片孝心,黄姬在厨房也点不来。”
  
  “好了,吃个知了罢了,那来那么多话。”,林氏看赵义咀嚼了知了半天,吞咽不下去,又忘了之前赵义的不妥之处,便偏向着夫君,轰着女儿下去。
  
  叹了口气,娇娥慢慢退回到自个的案几前,阿母总是这样一颗心都掏出来给阿父,喜怒哀乐都系在阿父身上,什么都为阿父想着。却不明白,像这样讨好着男人,他们在惊喜过后是习以为常,习以为常之后只会将一颗诚心当作是脚底泥来作践。
  
  前世娇娥一直在观察后母如何对付阿父,后母并不比阿母年轻多少,也不如阿母貌美能干,却能将阿父降服,后院里清理的干净。后来后母为了将她献到东平王府求富贵,专门请来离了宫的老嬷嬷,教了她一段时间。
  
  后宅这些事,娇娥懂得比林氏还要多。 正文 小妾   晚上,娇娥热的睡不着,也没有惊动旁人,自个跪坐在窗前,摇着蒲扇望月亮 。
  
  白日里父母的争执被化解了,父亲不再提起休妻之事。但看夕食上父亲的情形,只是将这口气咽下,迟早要一点一点地发泄出来,磋磨阿母。
  
  阿母是个性子要强的,只会和人针尖对麦芒地对着干,要谈如何整治姬妾、如何苛待,又一点下不了狠心。姬妾们早已经熟悉了阿母这脾气,不晓得借着这点在父亲那里点了多少眼药,一点一个准。再这样夹击下去,凭着阿母这暴脾气,只怕会自请下堂去。
  
  娇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论怎么样,她都要保住阿母,保住兄弟。
  
  她放下手中的扇子,端正跪好,对着月亮拜了三拜,不求长生不老,只求父母和睦。不求兄弟显贵,只求能各有所成。不求嫁入高门,只求与大表哥相知相守。
  
  同样的月光下,林天正趴在榻上“哎呦哎呦”地叫着,由着妹妹林玉瑶给他上药。阿母知道他去了赵家,心里不悦,找了件事,拿荆条把他抽打了一顿。
  
  弟弟林立在一旁看着,幸灾乐祸地说:“大哥,你老是去瞅表妹,惹得阿母一顿打,真是活该。”
  
  “表妹掉进水里,病了吗。我这做表哥的去看看又怎么,真不知道阿母怎么想的,都是亲戚。”,林天闷闷不乐地抱怨道。
  
  林玉瑶搽药的手上就使了劲,林天叫的更欢了。
  
  “哈哈,小妹生病了也没有见你这么放在心上,怪不得连小妹都不疼大哥了。”,林立见状更是高兴,小妹不围着大哥转了,就会只听自个的话了。
  
  林玉瑶才七岁,总是听阿母抱怨阿父心里只有姑姑家的孩子,早就对姑姑一家不满了。大哥林天就喜欢哄着表姐赵娇娥,林玉瑶觉得大哥也偏心,更加不喜欢表姐。
  
  听了二哥的话,林玉瑶更是生气,将药盒子搁在床头的小几上,撅着嘴说:“大哥为看表姐挨了打,就叫表姐给你搽药去。”
  
  林立只比林天小了两岁,有些懂事了,知道林天对表妹娇娥看的紧。只是这婚姻大事,都是父母做主。估计眼睛长到天上了的姑父不会同意,讨厌姑姑一家的阿母也不会同意。林立不忍心见大哥以后失望,总是不断地在林天面前提醒着。
  
  “阿母不喜欢姑姑一家,大哥你也是知道的。姑父也总是一副瞧不起商户的样子,你何苦去碰那个钉子。”,林立影影绰绰地劝。
  
  林天大叫一声,将头埋入被子里。他又何尝不知,阿母和姑姑一直不对盘,姑父也瞧不起自家是个开绣庄的商户。虽然阿母常说,就姑父那四百石的秩俸压根养不起一大家子人,都靠着姑姑的嫁妆在补贴,而姑姑的嫁妆里有绣庄一半的份子,没有林家都不晓得姑父吃什么,还这样瞧不起,那样瞧不上。
  
  可这也怪不得姑父,汉高/祖讨厌商人,下过《贱商令》,商贾不能做官的规矩直到武帝时期才破除。林家绣庄虽然绣技出色,但一直没有做大,也是因为没有依靠。姑父做了三百石的丞相少史之后,林家绣庄也才跟着做大,到了眼下,姑父已经是秩俸四百石的丞相史了,林家绣庄在长安城的名声也跟着大了起来。
  
  林天一心想好好读书,像表哥赵兴一般,年方十六就进入太学做博士官弟子,策试后就能选官。但他好似继承了林家的血统,读书上总是差一点,没有赵兴那般有灵气。
  
  每次去姑姑家,姑父总是爱理不理,虽然说不上嫌弃,但也绝不是对亲戚那般热络。即使能说服阿母接受娇娥,可是姑父会把嫡长女许给他吗?眼见娇娥越长越漂亮,林天有些坐不住了,生怕一个不小心,表妹便喜欢了别人去。
  
  清晨,娇娥醒来,便由着乳母夏婆子打扮自己,绾了两个环髻,系了藕荷色的丝带,穿着同色的纱质深衣,鬓角夹了朵当季的芍药,便到阿母那里请安。
  
  阿父又不在,想来昨夜里没有宿在阿母的屋子里。阿母的脸色蜡黄,眼圈有些发黑,面上难掩苦涩。
  
  娇娥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坐在阿母身边,等着看姬妾们怎么表演。昨夜她睡的晚,想了一宿如何收拾家里的后宅。但这些想法再怎么好,都需要阿母的配合,若是阿母一直这般任由家中小妾骑在头上,任由阿父揉捏,她再怎么做也是枉然。
  
  过了半刻的功夫,黄姬才带着二娘子玉棠来了,一进屋见赵义不在,便知道昨晚宿在了丁姬那里,心下便有些不乐。恹恹地请了安,便在一侧跪坐下。
  
  玉棠的两个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着,看着娇娥身上的纱衣,觉得好看,便也想要这么一件。一直以来,嫡姐都是个软和的,想要什么只要撒撒娇,说两句矮话,便能得手。玉棠笑着说:“姐姐这一身打扮真是清爽,看着真好看。”
  
  娇娥淡淡地道:“妹妹好眼光,这纱衣是母亲为我做的,若是喜欢,便让黄姬也为你做一身吧。昨晚上,阿父还说你连双布履都没有,想来黄姬是疏忽了你,也该为你添置几身了。”
  
  玉棠有些不高兴,嘀咕道:“就说了这么一句,就招惹来你这么一堆。”
  
  “大娘子今晨这是怎么了?就将你妹妹教训一通。若是爱惜妹妹,不妨将不穿的衣物让与你妹妹几件。”,黄姬有些不悦,这个软和好欺负的大娘子今晨是吃错药了,一开口就这么一大堆。
  娇娥两条蛾眉到立,提高声音喝道:“黄姬,你什么身份,这样给我说话?我身为赵家嫡长女,教育庶妹本就应当,若有不妥之处,自有母亲管教,你说说,你算什么身份?”
  
  黄姬有些语滞,但又不愿意承认自个的不是,便扭着头对着林氏说:“姐姐,你看大娘子说这话……”
  
  林氏心情不好,再加上昨日听娇娥说严夫人背地里怎么整治小妾,早觉得自个太傻。听得娇娥在身边呵斥黄姬,觉得句句有理,这些姬妾庶女们真都需要整治了。
  
  “大娘子说这话,句句有理,你觉得有什么不妥不成?”,林氏淡淡地道。
  
  黄姬将脸拉了下来,玉棠也不高兴。
  
  娇娥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道:“母亲又和你那门子的姐姐,你是小妾,阿母是当家主母,是夫人。”
  
  黄姬和玉棠两个脸上火辣辣地疼。
  
  这时三妹玉梨带着乳母、侍女过来给嫡母请安,并带了赵义和丁姬的话,道:“阿父说起的晚,便直接去丞相府了。阿母昨晚侍奉阿父辛劳,不来请早安了,这也是阿父说的。”
  
  黄姬听了,嘴微微一撇,丁姬年轻许多,身边还有个方才一岁多点的哥儿,很得赵义欢心。
  
  林氏脸色变得更加难看,娇娥也不做声,她知道父亲开始借着小妾们一巴掌一巴掌地打着阿母的脸面,也怨不得阿母在姬妾们面前抬不起头来,下不了狠手。
  
  看看阿母依旧光滑洁净的皮肤,靓丽的面容,比丁姬和黄姬的姿色不晓得高了多少,可偏偏选了条辛苦的路来讨父亲的欢心。
  
  黄姬看林氏脸色难看,那股子嫉妒之心又压了下去,方才林氏令她们没脸面,眼下三娘子就奉旨来打脸,真是妙啊。
  
  早间,林氏又强撑着要教娇娥和玉棠学绣花,娇娥前世做了不少针线活,自然不想再学,也不想母亲教玉棠和玉梨这两个白眼狼学,白瞎什么劲。
  
  她只说不舒服,扭着林氏到里间陪着。玉棠唤嫡母瞧针线,林氏也抽不出身来应,恨的玉棠用针在帕子上使劲戳着,像是在戳嫡姐。
  
  玉梨年纪还小,不用拿针线,坐了一坐便走了。玉棠一个人呆着也无趣,便也向嫡母告退,自个到花园里玩去了。
  
  等到她们都走了后,娇娥方搂着林氏说悄悄话:“阿母,你瞧咱们家,嫡庶不分,妻妾不分,阿父总说自己是书香门第,可这书香门第还不如舅舅家有规矩。再这样下去,阿父在官位上还能有什么指望?”
  
  这话倒不是危言耸听,算算日子,阿父和严延年两个丞相史中将有一人会被选中,升职为秩俸六百石的丞相征事。前世严延年便因为家中后宅安宁,没有什么不好的风评而胜出,此后官路顺畅,一直做到了秩俸二千石的河南郡太守。而父亲则一直踏步不前,处处受到李梅的掣肘,最后还要被严延年连累的丢了命。
  
  林氏听了心中一动,娇娥提的这个想法,可以说是为整治后宅提供了一条冠冕堂皇的理由。可是,怎么整治呢,林家家庭简单,林氏年幼时家里开着小小的绣纺,生意不大,但很说的过去,日子过得简单殷实,没有和小妾们打过交道。
  
  如何整治后宅,林氏一点经验也没有。自与赵义成婚后,便一心扑在了家里,起初两人恩爱甜蜜,到了后来,有了三个孩子,夫妻的感情日渐变淡。有了小妾们和庶子庶女们夹在中间,林氏的心里一直没有好受过。
  
  因出身商家,林氏接受的教育并不包括夫人们交际往来这一块,总是在圈子里落单,慢慢就有些不愿意出去交际的意思。只有严夫人不嫌弃,隔三岔五来拜访,时日久了,林氏是个心思简单的,便将严夫人当成了挚友。
  
  没料到这个挚友却总是在有意无意地误导着自个,林氏并不笨,从女儿的话中,捕捉到了严夫人在故意隐瞒的真相。
  
  突然之间,林氏发现,除了娇娥,这些事竟没有什么人能打个商量。 正文 真相   林氏问娇娥:“这后宅怎么整治,阿母并不知道,以前相信严夫人的,可……。”,林氏停下不说了,脸色发红,看了看娇娥。
  
  娇娥“噗嗤”一乐,娇娇地搂住阿母,糯糯地道:“阿母,对女儿也这么要面子。您但凡将这面子放下一半,软和点对阿父说话,父亲也不会只往小妾们那里去。”
  
  林氏面上觉得有些挂不住,又觉得女儿说的有理,这些话,日常也无人可以说。
  
  瞅瞅林氏的脸色,娇娥又道:“丁姬、黄姬长得也就是中人之姿,好吃懒做,捏酸呷醋。阿母若是打扮打扮岂不将她们比作脚底泥了,您一心操心玉棠和玉梨的针线女工,不过是为着她们好,尽着大妇的本分。她们可将您当嫡母了吗?日日帮着生母来给阿母添堵,你瞧瞧玉棠和玉梨那个张狂样儿。养成习惯,出了门子,外人还不是一样说阿母不会教导庶女,何苦受这夹心气来。”
  
  林氏低下头思虑半响,在娇娥的面上轻轻刮了两下,悻悻道:“你这小鬼头,以后莫要与那严家二娘子玩耍,瞧都学了些什么。”
  
  “我才不愿意与严若雪玩呢!”,娇娥想起前世受的那些窝囊气,忿忿地道:“天天和玉棠她们东拉西扯,不过就是想打听些隐私去,一看就没安好心,只有母亲把她们母女两个当个好的。”
  
  “她那个姐姐已经及笄了,还没有许配人家,不晓得想嫁给什么人。以前还日日打听着大哥,大哥才瞧不上呢。”
  
  娇娥嘟囔道。
  
  前世严家看上了能读书的大哥,几次三番要来说媒,可大哥没瞧上严家大娘子。因为母亲的缘故,大哥心里憋着气,没有通过太学的策试,严家立刻离着大哥远远地。
  
  “什么!”,林氏听了这话,紧张起来,大郎赵兴是赵家最能读书的苗子,比起当年的赵义都还要优秀几分。林氏可瞧不上严家大娘子那嚣张巴辣的劲儿,若是娶了这样的媳妇,以后的日子可真是难过。
  
  想着严夫人不断地在自个面前问起赵兴的婚事,又总说严大娘子这好那好。林氏是看着这孩子长大的,怎么会不知道,只当是母亲都喜欢在外说自个孩子的好话,没想到对方打着这份主意。
  
  “这可万万不能。”,林氏翻起身来,就想下榻。
  
  娇娥拽着阿母,唤道:“阿母,您要做什么去啊?问阿父还是问大哥啊,这没影子的事,着什么急呢。再说您这么一问,阿父万一反而动了心思怎么好?”
  
  林氏又坐下,转过头去,试探地问:“那你说该怎么办?”
  
  娇娥两只眼睛笑的弯弯地,像只小狐狸:“阿母,我说了办法,您可得依我一件事。”
  
  娇娥的法子非常简单,又非常好用。
  
  她叫林氏当着众人的面声称要沐浴斋戒,到名满长安的焦方士那里求卜,问问大郎赵兴的前程。
  沐浴斋戒自然是真的,求卜卦也是真的,但这话里还能夹带点其他的意思。
  
  林氏听了,点了娇娥一指头,这个女儿越来越精怪了。娇娥撇了撇嘴,前世后母请来的洛嬷嬷经常将这些宫里、后宅里的事当故事一样讲给她听,听得多了,自然也就会了。
  
  想到洛嬷嬷,娇娥有些黯然,前世曾想若是在东平王府立了脚跟,要为嬷嬷养老送终。虽然相处不足半年,但嬷嬷处处为她着想,像是对待亲孙女般。
  
  得了娇娥的主意,林氏的心情好了许多,对着女儿道:“说罢,你要做什么?”
  
  娇娥脸色认真了起来,盯着阿母的眼睛道:“阿母,这事可是大事,您可答应了就不能反悔。”
  
  “什么?”,林氏也认真起来,心下有些狐疑,娇娥能要的不过是小女孩子要得粉啊花啊之类的,还能要别的不成?
  
  “阿母,我昨晚一晚上没有睡好,觉得咱家得整治整治了。别的不提,阿父一心想升官,这样家宅不宁,风评不好,对阿父不利。家里像这样嫡庶不分、姬妾们不敬当家主母,以后哥哥娶妻、嫂子管家都是难事。可阿母和我都没有什么经验,阿父又是个不讲究的,自己还乱来呢。我们得找个能人来,要能说服阿父,能帮着阿母管家的,以后阿母带着这个人出去交际应酬,也能时时有人在一旁提点。”
  
  林氏觉得女儿越来越贴心了,说的话都说到心坎上去了。若是真有这么个能人,能帮着在夫人们的交际圈里立足也是一件好事。
  
  可到那里去找这个能人呢?
  
  娇娥看看火候已到,今儿说到大哥的婚事,阿父的官位,阿母便迫切起来。她抿着嘴笑道:“阿母,能人都是有脾气的,若是真的请的来,可要按照人家指点的做。若是不这样做,还要埋怨人家说的没效果,能人可是说走就走的,平白费了那精神和钱。”
  
  林氏点点头道:“女儿说的甚是,那绣庄里的绣娘子,本事大的也是要按自个的心意来绣花的,不愿听人瞎指点。”
  
  看来阿母不是笨拙,而是没有往这方面费过思量。娇娥的信心大增,又问:“阿母,请人是要花钱的,家里的钱够吗?”
  
  “家里有绣庄一半的份子贴补,你舅舅说今年生意又好了几成,母亲想的几个新绣样,都卖的很好。”,说道绣庄和刺绣,林氏的脸立刻亮了起来,眉飞色舞,分外自信。
  
  看着神采飞扬的阿母,娇娥心中一动,有一个想法在心中升起,但眼前提起还是为时过早。她忍了忍,继续问道:“那是母亲的嫁妆吗?”
  
  林氏点点头道:“母亲和哥哥疼惜我,将绣庄的份子给了一半做嫁妆。你阿父年少时家贫,学成后在丞相府中做小吏,秩俸不到百石,在长安居大不易,若没有这绣庄,怎么能撑得住。就是现在,丞相史的秩俸也不过四百石,这么大的庭院,家里这么多的开销,只靠你阿父的秩俸怎么够。”
  
  娇娥听了心中升起一阵愤恨。
  
  前世,父亲将母亲休弃,那么母亲绣庄一半的份额便落入到了后母李梅的手中。严延年往上爬送礼的钱有多少是从这绣庄中出的?舅舅最后被逼的卖了绣庄,远走他乡,那李梅和严延年到底起了多少作用。原来前世舅舅不是对外甥女不管不顾,而是已经被逼无奈。 李梅污蔑了她的母亲和舅舅,断绝了她和母家的来往,又教坏了她的弟弟,原来所图的是林氏绣庄。而父亲就在那里袖手旁观!前世的真相原来是这样!
  
  母亲和舅舅的辛劳经营,为严家做了这么大的垫脚石,如果说原先对严家有怨,那么眼下是深深的恨意。
  
  父亲又在其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是和那严家筹划好了来的这么一出?还是真的是偶尔为之?
  
  原先因父亲被严家牵连而生的怜惜之情,已经化为乌有。如果真的是父亲和那李梅早就勾结,借机将母亲休弃,那么又有什么可怜的?不过是和严家玩的一场狗咬狗的游戏。
  
  “娇娥……娇娥?”,耳边传来了阿母的声音。
  
  “哦?”,她回过神来:“阿母,我想的出了神。那岂不是说,阿母的嫁妆养着这些姬妾和庶子庶女们?父亲的秩俸交给阿母了吗?”
  
  林氏有些不开心:“你父亲要出去交际、应酬,再加上家里有着绣庄,日子宽裕,秩俸原来还交给我一半,现在都你父亲自个花费了。”
  
  “哼,我说阿父怎么这么大方给二妹买丝履呢。阿母,你的嫁妆不留给嫡子嫡女,都养了小妾和庶子庶女们了。阿父还好意思天天胡搅蛮缠,说你对姬妾们不宽和。”
  
  娇娥发现父亲的脸皮真的很厚,年少的时候靠阿母养家,尚能说声不得已。升官之后,连小妾和庶子庶女们都要靠阿母养着,还处处给阿母脸子瞧,再加上前世做出的事,她真不知道阿母瞧上了父亲什么。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林氏捂着娇娥的嘴:“大汉讲究孝道,你那些话太对你阿父不敬了,让人听了去,你还怎么立足。”
  
  哼,父亲不慈在先,我孝顺给谁看?娇娥心中明了前世的事情之后,对赵义的期望降到了最低点,这样的父亲要了又有什么用。
  
  “嗯,女儿知错了。”,娇娥认错的很快,至于心里怎么想又是另外一回事,干嘛惹得阿母不痛快。
  
  阿母前世受了那么多的苦,不晓得没有嫁妆,匆匆嫁人之后又是过得什么日子。娇娥心中升起一阵伤痛,更加怜惜阿母。
  
  她摇着阿母的手说:“那咱们眼下不缺钱,就请个能人回来吧。”
  
  “到哪里去找这样的能人来呢?”,林氏发愁道。
  
  娇娥笑着说:“严若雪上次说,宫中放出了一批上了岁数的嬷嬷,其中有个洛嬷嬷最是出名。她出生大家,但是因为武帝时期,家里犯了事,全家男的被流放,女的充作奴婢。洛嬷嬷入宫之后,伺候了好几任皇上喜欢的婕妤,她什么都会。严若雪说严家没钱,要不真想请了来家做教习嬷嬷。”
  
  看看林氏脸上动容,又说道: “严家请不起,我们赵家请的起,请了来可以教女儿琴棋书画,学学世家女的风度。再者也可以督促着母亲将后院理清,嬷嬷在宫中呆了那么久,什么难缠的人没有对付过?母亲带她出门应酬是再安妥不过的了。”
  
  林氏听了,感叹道:“真是可怜人呢,我们请她来家吧,为她养老也成,不差那一口饭。”
   正文 动刑   母女二人说的高兴,林氏又是个直爽的性子,想到便要去做,便计划着辅食过后,就按着娇娥说的位置去寻洛嬷嬷。
  
  娇娥乘热打铁:“择日不如撞日,只是今日去,总要备些礼去。”
  
  林氏板着指头,算着带什么去拜会,最后想再添一匹林家前次捎来的流云纱。这纱母亲一直没舍得裁剪,前世娇娥到见过李梅穿过一两回,颜色正红,衬得人皮肤亮白。母亲说要拿这匹纱去,娇娥觉得有点不妥。洛嬷嬷上了年纪,皮肤却保养的很好,平日里喜欢穿的是浅蓝色和紫色,偶尔喜欢穿玄色,只很少碰红色。
  
  没等娇娥说出意见,林氏已经翻开几个箱子来找,却怎么也找不见,就将阿里唤了来。
  
  “上次那匹流云纱搁到那里去了?”,林氏有些不高兴,这是今年夏初长安才流行起来的纱匹,价格很高,外面还经常卖断市。
  
  阿里看了看娇娥,又看了看林氏,绕着手指不敢应话。
  
  “就当着娇娥的面说吧,那纱放到那里去了?”,林氏觉得大女儿越发懂事,什么都可以商量。
  
  “大人……大人那日见了,便拿了去,说是丁姬一直想要一匹这样的纱料。”。阿里头上冒着汗。
  
  哐当一声,箱盖合上了,锁鼻上挂着的大铜锁激烈地晃动起来。
  
  “你胡说什么?那匹纱如此难得,阿母都舍不得做身衣服,准备拿来送人。那颜色是正红,一个小妾能穿吗?”,娇娥见母亲脸色灰败,连忙呵斥着阿里,又施了个眼色,叫阿里想法子拖延。
  
  可阿里也是个缺根筋的,执拗地道:“阿里也这样给大人说过,还被大人踹了一脚,只不许告诉夫人,若是夫人不问,就叫阿里当作没这回事。”
  
  林氏跪坐在席上,心头翻起一阵阵巨浪,请安时庶女玉梨带的话,女儿提及的嫁妆,赵义的所作所为,一件件一桩桩都涌上心头。
  
  到底在这个家里,谁是妻,谁是妾?她这样辛劳又是为了什么?
  
  娇娥见状,知道阿母不将这口气扳回来是不成的了,她长出一口气,心下做了决定,骂道:“阿里,你平日里也是个机灵的,为何这事犯了糊涂?夫人这里丢了几匹流云纱,还有些首饰,你带着几个侍女和护卫只管去找便是。”
  
  阿里愣了一下,又瞅了瞅林氏。林氏听了点点头,赌着气道:“你就按照大娘子说的做吧,不晓得还能搜出些什么来。”
  
  听了这话,阿里扭身便去了。
  
  不多时,跨院里便传来了哭闹声,咒骂声。
  
  娇娥搂住低落的母亲,想着今晚如何应对父亲的责罚,但无论如何,这口气先得出了去。
  
  阿里趾高气昂地带着流云纱回来了,随身携带的还有几样贵重首饰。丁姬劈头散发地跟在后面,一边骂一边哭。
  
  “你哭个什么劲?”,娇娥见了心下一阵厌烦,前世里这两个姬妾,欺软怕硬的逼走了母亲,在李梅面前战战兢兢地端茶送水,还联合起来踩她讨李梅欢心。
  
  丁姬还在抽噎,娇娥回过头去,对着阿里道:“再有人哭闹,甭管是谁,阿里你只管上去抽嘴巴子。”
  
  林氏的身子动了一动,娇娥将母亲按住,对着丁姬喝道:“家中死了人吗?你嚎成这样?”
  
  这那里是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该说的话,乳母夏婆子的脸抽了抽,林氏愣在一旁。
  
  丁姬的声音小些了,娇娥接着道:“夫人今日要拜贵客,箱子里少了匹流云纱和几样首饰。怀疑是被人偷了去,阿里到处去搜,原来是在你那里。丁姬你还有什么话讲?”
  
  “都是大人赏的,那几样首饰是大人这次出远门回来赠给丁姬的。”,丁姬依旧不舍,强自辩道。
  
  “很好,你也承认了这几样失物是从你那里搜出来的了。”,娇娥笑了笑,转过身去问:“母亲,家中姬妾盗窃该怎么惩罚?”
  
  “该杖责二十。情节严重者会被赶出府去。”,林氏脱口而出,又有些犹豫地看了看娇娥,又有些担心赵义回来该怎么收场。
  
  娇娥心中暗叹,母亲就是这般,雷声大雨点小,事情已经这样,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总是犹豫,怎么能够服众。
  
  她吩咐道:“阿里,你叫赵成带着人,到院子里来施杖刑。施完了刑,我们好去拜见贵客。”
  
  丁姬骂道:“大娘子,有你这样做小娘子的吗?叫人责打父亲的姬妾,大人回来了看怎么收拾你。”
  
  听了这话,娇娥哼了两声,淡淡道:“你还是操心你自己吧,卖身契还在我阿母手中,忘了自个是几贯钱买回来的就罢了,忘了当家主母是谁可是万万不能。”
  
  说完,就追了句:“阿里,待会叫院中奴婢们都来看施刑。”
  
  阿里笑着去了,丁姬若是不强辩几句还好,辩了这几句,罚的还重些。这下子被奴仆们看完了,还有什么脸面。
  
  丁姬还在那里咒骂不停,娇娥有些烦了,对着乳母夏婆子道:“还不给她塞块烂布,把嘴巴堵了。我一个未出阁的小娘子,这些烂污话怎么能听得,没得脏了耳朵。”
  
  夏婆子的脸又抽了抽,和几个侍女将丁姬按住,双手捆住,随意拿了块布子,塞进嘴里。
  
  “这就对了。”,娇娥点点头,“清净了不少。”
  
  林氏看由着女儿的性子,这事越闹越大,但又不好当众扫了女儿的面子,长叹了一声。
  
  娇娥笑着道:“母亲不必担心,这种偷窃之事,总的当众处罚过了,才好定案。”
  
  品了品这句话,夏婆子才明白过来自个奶大的娇娥打的什么主意。
  
  就是要将此事当众责罚,判成铁板上钉钉子。反正大人拿走东西,送给姬妾首饰,一样都没有告诉主母。主母怀疑这是盗窃也是正常,定了刑,又打了,大人还能怎么办呢?谁让大人将姬妾们捧的上了天,偷偷拿着主母的私房给妖精们。
  
  夏婆子笑着点点头,林氏也慢慢回过味来,只是从来没有责打过下人,还是有些不忍。
  
  娇娥捏了捏母亲的手,小声说:“母亲,现在可不能犯糊涂,就得一口咬定,否则阿父回来第一个发落的就是我。”
  
  听了这话,母性又被激起的林氏,挺了挺胸,点头道:“女儿说的甚是。”
  
  阿里的速度很快,不一会儿院子里便挤满了看热闹的仆从。丁姬被按在春凳上,赵成在一旁拿着板子就要开打。
  
  娇娥走上前来,笑嘻嘻地看着犹自挣扎的丁姬。
  
  丁姬的一双眼睛刻着仇恨,娇娥已经是死过一回,受过诸多折磨的人了,怎会在乎这个。她围着丁姬转了一圈,对着阿里点了点头。
  
  阿里走到丁姬面前,大声道:“夫人今日要去拜见贵客,准备礼物时方才发现,箱子里少了不少东西,刚得的一匹正红色的流云纱和几样首饰都不见了。阿里到处搜查,竟起了这贼赃在丁姬的屋子里。”
  
  顿了顿,阿里看了看众人的脸色,又道:“夫人是个仁慈的,念在丁姬为大人生了孩子,不打算见官,也没打算将此事报到里正那里,只打二十板子了事。若是以后还有人再敢犯这样的事,那就直接打死,或者卖出府去。”
  
  娇娥看着丁姬涨红的脸,笑嘻嘻地道:“那就动刑吧,只是动刑之前先脱了裙子。”
  
  赵成有些愣怔地看着大娘子,以为听错了。
  
  无辜地眨了眨眼,娇娥对着赵成道:“听说官府里打板子,都是扒了裤子打的。若不然,你轻轻地打在丁姬身上,我又看不出来。”
  
  丁姬直接昏了过去,被脱了裙子挨打,这是再大不过得羞辱。
  
  “你若是做,自有人做,你就陪着丁姬挨打吧,也好等我阿父回来告黑状。”,娇娥的脸一下子掉了下来。
  
  赵成身上的汗把衣服都浸透了,几个婆子上前将丁姬的裙子扒了下来。
  
  眼睛都不知道该往那里看了的赵成有些想哭,大人一定会嫌弃他的,但是大娘子就在眼前,正威胁着他就范。
  
  高高举起板子,闭上眼睛,赵成重重地打了起来。
  
  娇娥在一旁慢悠悠地数着,做惯奴才的赵成,自是会意,反而越打越快。丁姬的皮肉被打烂了,粘在板子上,林氏见了有些恶心,躲在屋里,只听着娇娥还没有数完。
  
  夏婆子在一旁陪着,却很高兴地道:“看那个妖精还那么张狂,大人这会才是有苦说不出呢。”
  
  林氏听了,心中一动,看样子这些憋闷气,自个视而不见。娘家带来的陪嫁们却看在眼里,见丁姬挨打,个个都觉得畅意。这样窝囊地过了这么些年,却还自认过得不错,今日还得靠女儿帮着出气。
  
  这个念头一动起来,林氏便下了决心,怎么也得将女儿口中推崇备至的洛嬷嬷请来家中。这样的日子,过得还有什么意思?
  
  娇娥笑嘻嘻地终于数完数,对着阿里道:“叫几个婆子来,抬到黄姬的院子里,她们姐妹情深,就拜托黄姬好好照顾丁姬了。”
  
  赵成的手都软了,这时才敢睁开眼睛。
  
  “阿母和我要出府去给丁姬求伤药,拜贵客,父亲回来了,你可知道怎么说了吗?”,娇娥的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地望着赵成。
  
  “大娘子,大奴明白,”赵成立刻应道。
   正文 洛嬷嬷   马车在乡间的小路上颠簸,扬起高高的灰尘,娇娥晃得骨头都快散了,辅食时吃进去的饭都快要晃了出来。
  
  林氏坐在一旁,紧锁眉头,不发一语,神色之间竟有些凄婉。
  
  娇娥并不像阿母那般忧心忡忡,今天当众下令责打了丁姬,心情分外愉快,觉得大正午的出门,也不那么酷热难耐了。
  
  要想摆布一个男子,首先得要了解他。这是洛嬷嬷前世教给她的话。
  
  她对于父亲的了解已经足够了,一向好面子的父亲自会选择一床锦被遮盖,再也不会提这件事。
  阿母就像是坚守着《上邪》中盟誓的女子,要等到冬雷震震夏雨雪,才会对父亲死心;而父亲却早已只见新人笑,看不见阿母的眼泪了。如果阿母能够真正了解阿父,便不会这般愁眉不展,一心付出,还要忍受这些折辱。娇娥希望洛嬷嬷能帮助阿母过得舒心。
  
  颠簸了近一个时辰,马车总算是停了。
  
  娇娥和阿母带着乳母夏婆子和阿里朝一户树荫深处的竹门人家走去。她未曾来过这里,只是听洛嬷嬷说起,当年出宫后在这里住了好长一段时间。算算时间,洛嬷嬷应当出宫不满半年,还住在这里。
  
  这户农家门前有两颗高大的榆树,院子用竹篱笆围了起来,牵牛花和各色小碎花朵的藤蔓攀爬在篱笆上。篱笆外围种了一圈蔷薇,此时正是花季,蔷薇开的红艳。竹门前还有干了的水渍印,显然是主人用来清洗路面,降温的。
  
  是个有情趣,会过日子的勤快主人家。林氏先有了三分喜欢。
  
  阿里走到竹门前,轻轻推了一推,发现院门没有拴住。她轻轻推开半掩的门,喊道:“请问主人在家吗?”
  
  等了片刻,并没有人出来应。
  
  阿里又喊道:“请问这里有位从宫里出来的洛嬷嬷吗?”
  
  这次有了动静,一个半老的婆子出来了,迎着阳光,半眯着眼睛,问:“是谁啊?”
  
  阿里答道:“我们是来拜访洛嬷嬷的。”
  
  “你们先进院子里来坐坐吧,外面日头大,等我进去问问洛嬷嬷此时是否方便见客。”
  
  众人进了院子,在郁郁葱葱的葡萄架下乘凉,看着串串挂着白霜的青葡萄,顿觉凉快不少。
  
  自武帝时期,张骞从西域带回了石榴、葡萄、核桃等的种苗,长安便风行种植葡萄。林氏一直嫌弃葡萄招虫子,没有种,家中孩子要吃葡萄都得到街上果铺里去买。如今见了这打理洁净的葡萄凉棚,不免有些心动。晚间若是在葡萄架下铺上席子,摆上案几,一家人团团围坐,乘凉吃瓜,该有多好。
  
  过了半刻,婆子又出来,歉意地道:“洛嬷嬷今日不方便见客,各位请回吧。”
  
  娇娥正在想法子,林氏已走上前,对着婆子深施一礼。
  
  婆子连忙避过一旁,脸涨的通红地道:“这位夫人,我是乡下人,不能受此大礼。洛嬷嬷已经发了话,还是请回吧。”
  
  在路上时,林氏就已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这位尚未谋面的高人了,听得不能见,顿时有些着急,眼泪涌了上来,再张口时声音有些哽咽:“这位妈妈,请带话给洛嬷嬷,帮人也是帮己。我和女儿在家中过得甚是艰难,听闻嬷嬷是个能干的,只是想请她来府中帮扶我们一把。”
  
  婆子支吾着,一双眼睛只往窗棂处瞟。
  
  娇娥见了便知有人在窗内看着她们,想起洛嬷嬷平生最是遗憾无儿无女,便笑道:“洛嬷嬷独居,也会寂寞。炎炎夏日,无处可去,不知嬷嬷如何打发时光?我母亲生有二子一女,哥哥好学,弟弟调皮。家中还有庶妹庶弟,很是热闹,玩玩闹闹便是一整日。洛嬷嬷何妨到我家小住个一年半载,日后再做长远打算。”
  
  “哈哈,这小妮子甚是有趣,请他们进来罢。”,屋内传出一个清朗的女声。
  
  母女二人互看一眼,心中狂喜,只要能见面,这事算是成一半了。
  
  夏婆子恭谨地将手中捧着的礼盒递给了婆子,婆子称了声谢,也不推脱,丝毫没有扭捏之气,便接了过来。
  
  林氏见了点点头。
  
  屋子外面挂着簸箕、竹帚、竹耙子、竹笠、蓑衣等物,看上去像是个耕种的农家,进得屋内,又别有一番天地。
  
  围着窗栏,一溜竹制的花木架子,夹着各色上了漆的陶罐,养着花草,有几样林氏勉强能认得出,俱是名贵,不由得暗暗咋舌。
  
  整个屋子里都是竹制的家具,看上去很是清凉。
  
  案几上摆放着竹丝编就的果盘,别出心裁地半搭着一方绣着蔷薇花的葛布巾,上面寥寥绣了几针,却将那花勾勒的生动。
  
  林氏素来爱绣艺,见了这个,不由得眼睛发亮,若不是怕失礼,便会将这布巾拿起来看了明白。
  
  娇娥点头赞叹,前世便知道洛嬷嬷是个博学雅致的人,见了这屋子方明白,洛嬷嬷前世教给她的不过是些皮毛。
  
  “小娘子,你点头做什么?”,一个穿着素纱禅衣的老妪踏着棠木圆头屐走了出来。林氏偷偷瞅了一眼,这素纱极轻,又透气,宽大的袍袖边用金银线交织着绣了祥云。
  
  三人叙完礼,围着案几,分了主客跪坐下。
  
  用手轻轻地摸着身下的柔软的苇席,瞅着四角压席的漆兽,娇娥笑答道:“我赞嬷嬷是个雅人,进了这屋子,方知道我原来是个俗物。”
  
  洛嬷嬷被奉承的很是高兴,年纪大了的老妪都喜欢嘴儿甜的小娘子。她眯着眼睛打量着面前的两个女子,两人都是瓜子脸,尾稍上翘的凤眼,长长弯弯的蛾眉,身材修长,真是好容貌。小娘子尚未张开,日后姿色定然更盛。
  
  林氏见这位嬷嬷,容貌气质均是上层,举手投足之间有着与众不同的风华,不由得感叹道,若是这样的嬷嬷能屈尊到赵家教导自个和女儿一番,该有多好。
  
  一时之间,三人竟然无话。
  
  婆子换了围裙巾,用布帕将头发包住,端着托盘,上来敬茶,方打破了这寂静。
  
  洛嬷嬷劝过茶之后,便问:“夫人,方才听你说和女儿在家中过得艰难,莫非是为了姬妾之事?”
  
  听了嬷嬷的直言,林氏脸上有些涨红,但还是在心里佩服不已。她将自家的情况,这几年的憋屈,都诉说了一遍。
  
  这么多年,林氏也不是不怨,只是都埋在心里,又一直骗着自个,不肯承认。眼下有个像母亲般年长妇人倾听,便一股脑地倒了出来。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林氏才发现,原来这一切是记在心里,怨恨着的,但却一直压抑着、忍耐着。
  
  洛嬷嬷手中捧着杯茶静静地听着,眼神像是落在林氏身上,又像是没有。
  
  终于絮叨完了,林氏又有些尴尬,娇娥抽出手巾,递给阿母拭泪,心下暗道,原来阿母心中竟是这样的苦。
  
  静了片刻,洛嬷嬷叹道:“这世上的女子陷入了男女之情,便大都是傻的。为了男子早起晚睡,辛苦劳作,孝敬翁姑,教养子女。可这男子却是天性三心二意,见了新人便忘了旧人,容貌尚未褪去,情爱便已转淡。”
  
  这些话句句落入了林氏的心中,年轻时和赵义一见钟情,便一心想嫁给对方,吃再多的苦也不怕,幸幸苦苦地投入建立了这个家。眼下……眼下生活富足了,住着大屋子,却天天受着气。最大的原因不就是赵义三心二意,娶了黄姬又娶了丁姬,还不算上自个前阵子发怒卖出去的小妾们。
  
  孤枕难眠时,林氏无数次自问,夫君赵义究竟爱那些女人什么?容貌出众、绣艺精湛,丰厚的嫁妆,这些赵义均不放在眼里。他只看见大妇对小妾、庶女们苛刻,没看见大妇的辛劳。出趟远门,记得给小妾和庶女们带礼物回来,却将大妇忘在脑后。回家只顾着轮着看望姬妾们,大妇的屋子里连一步都不愿意踏入。
  
  眼泪又忍不住流了下来,回忆过去的甜蜜只会让现在更心疼。一向好强,打落牙齿往肚里咽的林氏,今日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嬷嬷面前哭了第二回。
  
  待她哭完,洛嬷嬷方道:“夫人,你沦落到今日这般田地,却怨不得你的夫君,得怨你自己。”
  林氏睁大双眼,惊疑地看着对方。
  
  “你年少时沉溺于情爱之间,嫁了个并不匹配的丈夫,对方看中了你的家财和容貌,但却轻视你商户出身。你却浑然不觉,只是全心全意贴补对方,让你的夫君丝毫没有担当,靠你的嫁妆度日竟成了习惯。夫君富贵了,你又不会打理后宅,小妾、庶子庶女们都管不住,夫人们的交际往来也应付不来。”
  
  好强的林氏脸上有些挂不住,娇娥静静地握住了阿母的手。
  
  “年少恩爱甜蜜时,男人自然觉得你千好万好。当他觉得已经不再新鲜,便会开始挑剔你的缺点。你若是再不为自个和孩子们筹划,只怕日后更加艰难。”
  
  颤抖着嘴唇,林氏道:“他怎么能这样对我。我是他的结发之妻,为他生儿育女,为他付出了这么多。”
  
  洛嬷嬷眼中闪过一丝怜悯,但还是说出了真相:“世间本就对女子严苛,休弃妻子就有七种办法。你年少时没有擦亮双眼,找对人,若是嫁给商户或者农家大户,凭夫人的容貌,只怕会舒心如意。年长之时,又没有学会抓住夫君的心,让小妾们敬服。这些都没有做对,又没有学会借用世间礼法和舆论来立身,今后夫人的孩子该怎么办?女子不得丈夫的宠爱,孩子也会遭到厌弃。”
  
  林氏被这话打得身子瘫软下去,臀部重重地压在脚后跟上。
  
  “夫人很久没有修眉了,装扮也不是长安时下风行的,就连发髻也已经过时。夫人虽然天生丽质,但美人不打扮,看久了也不觉得美貌了。注重容貌也是女子该做的事。”
  
  娇娥睁大眼睛,笑着道:“阿母,快谢过嬷嬷,她愿意帮助我们了。”
  
  林氏方会过意来,伏在席上,求道:“嬷嬷教我。”
   正文 喝酒   当马蹄踩在长安城城道上时,娇娥出了一口长气,总算不用再受颠簸之苦了。
  
  林氏掀开帷帘,朝外望了望。
  
  娇娥没话找话道:“阿母,我们该给马车里配上几个厚垫子,洛嬷嬷一把年纪,坐这么颠簸的路来咱家,骨头都要散了。”
  
  “嗯。”,阿母并不回头。
  
  “ 阿母,还要去弄些冰盆,天气热,垫子厚,虽然不颠簸了,但是更燥热。”
  
  “嗯。”,阿母仍是不回头。
  
  娇娥皱了皱眉毛,洛嬷嬷答应了阿母,半旬之后来做教养嬷嬷。束脩要得不高不低,一年八百钱。阿母本应高兴才是,却一路上紧锁双眉,一语不发。
  
  洛嬷嬷对阿母的症结,开出了四个字的药方:无欲则刚。
  
  当时阿母愣了半晌,落下泪来,道:“怎能无欲?眼下我这般难过哭闹,为的也无非是如何挽回夫君的心。家中孩子尚幼,怎么能离得开父亲的爱护。娘家的绣纺又怎能不依靠夫君官职的庇护?”
  
  娇娥也觉得阿母这样爱父亲,怎么能做到“无欲”二字?
  
  “武帝时期的李夫人,美貌如天仙。通音律,擅歌舞,深得帝宠,却从不眷恋。她生病时,便用各种法子推托,不愿让武帝见到她的病容。直到临死时,都狠心没有让武帝见她一面,只求武帝善待她的家人和儿子。李夫人说:“以色事人者,色衰则爱驰。”。武帝念念不忘,为她做下了《李夫人赋》,将她的哥哥封了将军,对她的儿子厚爱有加。李夫人逝去多年,武帝还广求方士,只为能在梦中见李夫人一面。这便是“无欲”二字的体现了。”
  
  喝了口茶,洛嬷嬷继续道:“武帝的元后是他的表姐,陈阿娇。当年武帝立下誓言,要金屋藏娇,可最后整日撒娇痴闹的阿娇被打入冷宫,善解人意、歌妓出身的卫子夫做了皇后。后来卫皇后年老色衰,太子据被江充逼反,死在郊外,卫子夫便一根白绫自尽,免受折辱。”
  
  阿母的脸色变了又变,娇娥也觉得身上发冷,对男人的善变产生了恐惧。她不由得想到了大表哥林天,林天会不会像武帝一般,又或者像父亲?
  
  洛嬷嬷叹道:“这便是同一个男人了,这便是男人了。若是夫人对夫君做不到“无欲”二字,虽然不如冷宫中的女人那般凄惨,却也日子不会好过罢了。”
  
  看着母亲的背影,娇娥想,阿母能够做到对父亲无欲吗?
  
  林氏的阅历要比娇娥多,许多事情不是不懂,而是没有去想。年轻时的美好难以割舍,林氏总觉得如今的赵义只是忘了当年,总会有一天,赵义会回头,看得见自个一直在原地,在等他。
  
  可洛嬷嬷的话,打醒了林氏。
  
  出嫁前,母亲抱着自个抱怨,为什么要找个野心勃勃的读书人,又自我埋怨家贫耽搁了这么漂亮女儿 。林氏眼眶湿润了,母亲坚持要将绣纺的一半给自己当嫁妆,就是担心女儿被情爱迷惑到无路可走吧。可是,最终还是辜负了母亲的一片心,绣纺的收入大都贴补到了小妾和庶子庶女们身上,过得这般卑微,幸福吗?这是自个当年死活要嫁给赵义要的吗?
  
  女儿的话,洛嬷嬷的话,让林氏的心像烧滚的开水。
  
  马车直直朝着未央宫北阙的尚德里驰去,赵家便在此地居住,许多高官大族都居住在这一带,这里又被称之为“北阙甲第”。
  
  当年,这一带的宅院价格还不算很高,为了赵义日后的发展,林氏咬咬牙,买了下这所大宅,眼下已是有市无价。
  
  林氏不想现在就回府,也不想现在看见赵义这个人,便命马车转头上了横门大街,直直朝东市行去。
  
  武帝时期,大兴土木建设长安城,又下诏迁移世家大族和秩俸二千石以上的高官家族到长安居住,自此长安城变得异常繁华。
  
  居民日益增多,大都集中在城北,有一百六十个“闾里”。著名的“长安九市”则在城西北角上,由横门大街相隔,分成东市三市和西市六市。东市是商贾云集之地,西市则密布着各种作坊。
  
  “阿母?”,娇娥吃了一惊,看着林氏。
  
  林氏的嘴角扯出来一个微笑:“娥儿,许久没有出来逛逛了,不如今日在东市看看有无喜欢之物。要是有时间,我们母女再去西市看看。”
  
  赵义一直有千石之志,对妻子和孩子的要求也是要讲究身份,不能像市井人家一般,随意在东、西两市行走。林氏已是多年没有去绣纺看看,都是大哥叫人捎带绣样和份子钱。
  
  娇娥长这么大以来,还从来没有去过远近闻名的“长安九市”,倒是每每听乳母夏婆子念叨,想象过九市的繁华。
  
  她近近依着阿母,不再说话,阿母要做什么,陪着便是。
  
  还没有驰进东市的通道,便听到热闹的嘈杂之声,娇娥兴奋起来,双眼睁的老大,林氏看着她怜惜地笑了,摸了摸她的头。
  
  驰进市门,又进入了长长的通道,通道两边都是高达五重的木楼,里面全是陈列各类货物的商肆。看起来非常整齐,有序。最下层是堆放货物的店面,类同于家中存放粮食的仓房。
  
  娇娥的两只眼睛要忙不过来了,林氏指着高处的旗亭道:“这便是管理市井的官署了。看到挂着的那面大鼓了没有?击鼓开市,击鼓休市。”
  
  “这里的商贾都登记入册,有了市籍方能做生意,但也需要向官署缴纳市租。每个市都有市令,京兆尹还有专门管理市令的属官。”
  
  “你看这里有许多外地人,他们在这里采集货物后运回去买卖,每年来回数趟。有人专门卖臭鱼、卖豉酱都成了名满天下的富甲了。”
  
  一说到这些,林氏便满脸发光,眉飞色舞。
  
  娇娥奇怪地问:“阿母怎么知道的这般详细。”
  
  林氏的眼光此时正投向一旁的酒垆,那是一对小夫妻开的夫妻店。妻子眉清目秀,腰间系着围巾,头上包着布帕,一脸笑容地招待客人。丈夫则跑前跑后,给客人送酒,时不时地跑到妻子面前,让妻子帮忙搽搽汗。
  
  面上流露出一丝伤感,眼中带着羡慕,林氏道:“当年阿母在这里摆过绣摊,绣纺的生意太小,你阿父的开支大。这里来往的商人多,还有从丝绸之路过来的楼兰、库车等外族人,他们很喜欢中原的丝绸和刺绣,出的价格也很高。”
  
  林氏说着便有些哽咽,那时候赵义刚当官,大汉朝的官服一年就有五色,要按照不同的季节穿戴,还要注意搭配里衣。绣纺很小,哥哥娶了嫂子,也不算宽裕,林氏便每日在家中带着侍婢们织布,刺绣,到集市上来卖。
  
  那时候赵义捧着她的手,柔情蜜意地道:“我们真幸福,不必像卓文君和司马相如般私奔,能够体面地在一起。以后也会比他们幸福。”
  
  司马相如尚且为了卓文君的《白头吟》不再娶妾,赵义何曾看见过自个的哀求。
  
  娇娥瞅见阿母这般感伤,不由得越发恨起父亲,恨起严家来。
  
  林氏下了马车,阿里和夏婆子连忙从后面赶上来跟上。娇娥犹豫了片刻,也跟着下来了。前世遵守着那么多的条条框框,也没有一个好下场,如今到了东市,为何不开开眼界。
  
  娇娥随着林氏走进酒垆,找个个位置坐下。林氏点了几样小菜,要了壶只酿了一夜的薄酒,叫夏婆子和阿里也作陪喝起酒来。
  
  阿母今日转变的真快,娇娥也忍不住拿起了酒杯,喝了几杯之后,大家都有些兴奋起来。林氏又要了一壶佳酿,点了份鲤鱼脍,慢慢地品起来。
  
  几本浊酒下去,众人都面色娇红。尤其是林氏,正当盛年,喝了点酒,面颊上飞起红色,艳若桃李。
  
  酒垆里几个男客都看得直了眼,这家店小,极少女客前来喝酒,店中并没有设置屏风。林氏也不在乎,夏婆子和阿里几个酒量有些浅,开始时还记得挡在主母面前,不叫人窥了去,后面喝开心便忘了。
  
  “咱们多久没有在一起痛痛快快喝过酒了?”,林氏用手撑着脑袋问。
  
  夏婆子嗞嗞了几口,眯了眯眼睛,想了想道:“怕有两三年了吧?好似自从大人升了少史之后,便没这样喝过酒了。不是我说,大人还只是黄绶带呢,就摆起皂绶带的谱了”
  
  阿里摆着桌子道:“大人真是个养不熟的。这日子过得。来再给满上一杯。”
  
  “你们这几年跟着我都过的憋屈吧,嫂子也对我不满的很,说我当了官夫人便瞧不上娘家了。”,林氏苦恼地道。
  
  夏婆子一眯眼道:“那是她不知道你做官夫人的苦,赵家的翁姑都是难伺候的,当年夫人夜晚纺线,早上还得早早起来伺候阿姑梳洗,真是难熬。”
  
  “呵呵,”,林氏突然眉目开展地笑了,这笑容像一朵盛开的荷花,令人觉得美丽清雅。娇娥深深体会到了,作为成熟女人的美。母亲平日里隐藏的太深了。
  
  “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最后都去了小妾那里。今日,我们好好吃,等会去那上等的南方胭脂脂粉铺子,找个梳头娘子好好打扮一番。”
  
  “这才对啊,我的夫人。”,阿里一拍腿,对着店家喊:“再来一份鲤鱼脍,一份烤羊排。”
  
  娇娥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夏婆子一把将她拽过来:“大娘子,莫学你阿母,今天打那个妖精就打的很好。乳母喂你喝一杯。”
  
  晕头涨脑地陪着母亲喝完酒,陪着母亲去了脂粉店,陪着母亲重新梳了头,修了眉,洁了面。娇娥到了车上就倒在林氏的腿上,晕乎乎地晃倒家中,一路上总觉得少做件什么。
  
  “坏了,没有请郎中。”,娇娥一拍脑袋,坐了起来。
  
  注:汉朝官吏佩戴的绶带按照秩俸分为几种颜色:千石、六百石为皂(黑)绶带;四百、三百、二百为黄绶带;
  
  文官一年要更换五次官服,立春到立夏,穿青色;立夏到季夏穿红色,季夏到立秋前一十八日穿黄色,立秋穿白色,中衣的领子为黑色。立冬之日,引气于黑郊,然后穿绛色。 正文 是亦是非   
  溜下床,蹬上木屐,娇娥摇摇晃晃地便要去找阿母。
  
  夏婆子一把将她搂住道:“乖乖,你要去哪里?睡的迷迷瞪瞪的,别磕着了。”
  
  “乳母,今日忘了请郎中啊,阿父要为这个和阿母吵架怎么办?我得在旁边劝着。”,娇娥挣了挣。
  
  “夫人真是没有白疼你,快去睡吧,乖,大人没有和夫人吵。家里还有些散瘀活血的药,阿里已经拿给黄姬,命她先给丁姬抹着。明日再请了郎中来家。”
  
  娇娥又被扶到床榻上,夏婆子用热帕子给她搽净手脚,轻轻盖了床纱被,便下去了。
  
  今日来回颠簸的很累,娇娥一会便沉入了梦乡。
  
  在梦中,娇娥恍惚又回到了前世,林天问她:“表妹,你过的可好,表哥日日都在担心你。”
  
  她扑进林天怀里,哭道:“过得怎么会好,舅舅和母亲都不要我和弟弟了吗?娥儿日日熬夜做针线,熬的好难过,父亲和后母是一条心。”
  
  林天将她推开道:“表妹别这样,我要和严若雪成亲了,舅舅不是不管你,现在林家败了……。”
  
  严若雪突然冲过来,对着她便抽了两个耳光,骂道:“你这个狐狸精,竟然抢我的夫婿。”
  
  “大表哥是我的……。”,娇娥在梦里边哭边喊。
  
  “大娘子,快醒醒。”,夏婆子推着她,娇娥强睁开眼,眼角还带着泪。想着梦里那么的真,娇娥扁扁嘴就想嚎啕大哭一场。
  
  夏婆子低着头,忙着给她收拾衣物,一边还嘴里念叨着:“阿里过来传话,今日到夫人那里进朝食,大人也在。”
  
  想起昨天打了丁姬的事,娇娥心里一紧,将梦里的那些委屈丢到了脑后,忙问:“昨晚父亲在阿母那里歇的?”
  
  夏婆子含义颇深地笑着点了点头,娇娥心中疑惑,但又不好再继续打听。
  
  “父亲昨晚没有对阿母说什么吧?”,想了想,娇娥继续问道。
  
  “快收拾穿戴了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夏婆子催促着她穿衣梳妆。
  
  匆匆收拾过,娇娥便带着弟弟广哥一起去正院请安。这几年,父亲很少呆在正院,清晨请安一般只能见到母亲一个人。
  
  不知道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娇娥嘀咕着,进了厅堂。
  
  只见母亲气色很好,梳着梳头娘子教的新发式,眉眼弯弯,面色白皙,穿的颜色也颇为鲜亮。
  
  许久没有见母亲这般鲜亮过了,娇娥心下一松,却见到父亲坐在一旁,眼底下却是乌青,脸色也不好,竟像是一夜未睡好。
  
  上前请过安,父亲难得的问了几句,广哥像是老鼠见了猫一般,哼哼唧唧的躲在娇娥身后,不怎么答父亲的话。
  
  赵义的眉毛便皱了一皱,看了林氏一眼,却难得没有训斥广哥,只是说:“日后注意些。”
  
  姐弟两个心里都踹踹不安,林氏却是毫不在乎,催着阿里上了朝食。吃过后,便服侍着赵义换了官服,又道:“大人,晌午时分,我便去请了郎中来给丁姬瞧瞧。”
  
  赵义点点头:“夏天天热,伤口还是尽早处理了,免得化脓。”
  
  林氏应了,又道:“大人,这几日我都需要斋戒沐浴,好去为兴哥求卜,事关儿子的前程。大人若是没人侍候,不习惯,就去黄姬那里吧。”
  
  娇娥的手十指交错,揉个不停,阿母像是已经不在乎阿父去那里睡了?
  
  赵义也是一愣,脸色便有些不好,哼了一声:“难得你今儿如此大度。”
  
  “只要大人喜欢。”,林氏淡淡应着。
  
  娇娥和赵义都有些发愣,觉得听错了。
  
  这话从林氏的嘴里说出来怎么这么奇怪?赵义抬头望了望窗外,太阳并没有从西边出来。
  
  怎么像是被林氏扫地出门了呢?赵义有些不愉快,妇道人家小鸡肚肠,不就是拿了几样东西给小妾。人也打了,自个也没有追究了,她的气也该消了吧。怎么还将家主往外赶,这还有没有做大妇的风范了。
  
  一甩袖子,赵义就走了。
  
  父亲走后,娇娥就一直愣愣地瞧着阿母,像是要瞧出朵花来。林氏看着女儿的样子,噗嗤一笑,摸着女儿的脸道:“我以后只守着你们过便罢了。”
  
  原来阿母对父亲死了心。
  
  一面庆幸阿母可以少受些伤害了,一面又觉得有些不妥,但那里不妥,娇娥也说不出来。只希望洛嬷嬷快点来家,让阿母早些舒心过日。
  
  林氏是个气性强的,自然也爱钻钻牛角尖。昨日被打醒,竟是不愿意见赵义一眼,连呆在赵府都觉得憋屈。
  
  想着这么多年,付出了一切,换来的原来都是破铜烂铁。好在身边还有三个孩子,是留给她的无价之宝。林氏下定决心,以后只当没有赵义这个人,他爱做什么便做什么,以后就守着孩子过。等到广哥也大了,娶了媳妇,她便轮着到儿子家里去住。
  
  想着清晨的那个梦,娇娥心中很不舒服,陪着母亲说了会子话,瞅了个空子,找到了大奴赵成。
  
  赵成有些怕大娘子了,之前瞧着和夫人一样,是个软善可欺的。可大娘子一出招,便逼着自个扒了丁姬的裙子,打了许多板子,赵成再也没有办法不和大娘子站在一条线上。
  
  若是得罪了姬妾们,又得罪了大娘子,丁姬的下场未必不会落在自个身上。
  
  深谙为人奴婢之道的赵成懂得,做大奴的要能让家主信任,又要和内宅里能掌握奴婢死活的女主人站在一个战壕中。
  
  以前林氏不足轻重,从来不对奴才上刑,赵成自然选择站在了宠妾们这一边。眼下,大娘子轻轻一个手段,便让赵成瞧见了危机,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选择。
  
  “……你说父亲回府,听了丁姬被打伤,面色乌青?”,娇娥问着赵成。
  
  “……恨恨地说要罚赵成,好在运气好,夫人和大娘子回来了……”,赵成加油添醋地描绘着。
  
  “那黄姬又在父亲面前吐了什么粪?”
  
  这那里像是官宦人家小娘子该说的话,赵成腹诽着,但还是附和道:“她能吐什么象牙,说来说去都是那老一套,什么大妇苛刻,小妾难为啊。哭的像是自个挨了板子一样。其实把丁姬抬到她那里去的时候,她还在偷笑呢。”
  
  “呵呵……”
  
  赵成听了这笑声,觉得黄姬日后也堪忧。
  
  “父亲说什么?”
  
  “大人说,要以家规教训夫人和大娘子一番……可是,夫人喝的醉醺醺的回来了,大人见了,反而没有责罚,陪着说了些话。夫人醉了,脾气很大,将大人赶出寝居。大人不愿意去黄姬那里,便在隔间睡了……还是我去倒的洗脚水,阿里也喝多了,说不伺候大人了。”
  
  赵成也觉得昨晚的事情透着些怪异,大人怒气冲冲的,见到喝的面似桃花的夫人,突然就消了气。昨晚夫人闹成那样,大人居然也不觉得没脸,早晨还在正院里陪着夫人进了朝食。
  
  娇娥皱了皱眉毛,没有说话。
  
  难道这男子真的就像洛嬷嬷说的,千依百顺反而厌弃的快?欲情故纵才是正道?可听起来阿母并不是欲情故纵啊,难道说昨日父亲突然转了性。
  
  不管怎么说,父母二人没有为丁姬的事,产生了更大的矛盾就好。
  
  丁姬本以为家主会向主母讨个公道,醒来却听说赵义留宿在了主院。一口气差点没憋上来,还得忍着黄姬夹枪夹棒的讽刺,让女儿玉梨按点去给主母请安。
  
  黄姬带着玉棠和玉梨来请安,以为林氏会借机显摆一番,顺便给点颜色看看。
  
  可林氏打扮得面目一新,比平时瞧着可人了不少,话也不多说。只当着玉梨的面,叫阿里吩咐赵成拿了家里的帖子,去请个郎中为丁姬看伤。又声称要为长子林兴求卜,需要斋戒沐浴七日,在此期间,黄姬要好好伺候家主。
  
  主母这是转了性吗?黄姬觉得奇怪,正想说些什么,表示个态度,却被林氏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说这段日子内不必来正院请安,若有什么事,转告阿里便是。玉棠也不用再来学女工,林氏近日只见娇娥一人。
  
  玉棠心里有些不高兴,又不好表现出来,只得诺诺应了。
  
  赵家二娘子是个会打算的,像生母这般做姬妾,实在不可取。学了主母的针线,总有一门拿的出手的技艺在身,婚事都好谈些。
  
  可看林氏这不冷不热的样子,虽说只有七、八天的功夫,玉棠却觉得以后也难说了。
  
  正所谓眼不见心不烦,林氏这几日不见赵义和姬妾,眉目都变得柔和起来。每日就母女二人作伴,说说闲话,日子过得很是惬意。
  
  斋戒到了第三日,严夫人和严家二娘子来求见。由于两家走动的比较勤快,严夫人经常不递帖子就来了。照理说,这对主人家极是不敬。但林氏是个不讲究的,严夫人便经常如此,两家倒也习惯了。
  
  阿里过来通传,娇娥看了看阿母,有些犹豫。林氏笑着说:“娥儿,有话便说吧。”
  
  “阿母,我们甚少去严夫人家里拜会,每次去了都要准备礼物和拜帖。严夫人总是这般,空着手来便也罢了,连个帖子都不递,便直剌剌地闯进来,在主人家的厅堂里等着。这也太不符合规矩了,若是严夫人不懂规矩就也罢了,偏偏又总是在我们面前说规矩。”
  
  娇娥逮着机会便要在阿母面前上严家的眼药,只希望林氏远离那居心叵测的严夫人才好。
  
  “女儿说的是,礼尚往来,这句话,母亲以后还是会记得的。”,林氏也不做什么评论,只是对阿里道:“便说我和娇娥要为兴哥求卜,需要斋戒沐浴,没法见她们,日后递了帖子来吧。”
  
  阿里应了,转身欲走。
  
  娇娥又道:“阿里,你看着她们走,尤其是看着严家二娘子,是不是又和玉棠、玉梨套我家的闲话。”
  
  阿里站住,看看林氏,林氏点了点头,阿里方去了。
  
  “你这鬼丫头。”,林氏点了点娇娥的头。
  
  娇娥正色看着阿母:“阿母,防人之心不可无,她们总是打听我家的事,自家的事又瞒得紧紧。严夫人和严若雪那个都不是好打交道的人,若是无利可图,我才不信,他们还会这么三天两头的到访。”
  
  林氏一向手头是比较宽松的,严夫人经常来占些小便宜,严若雪也经常来搜刮些娇娥的物品。前世娇娥只觉严若雪和自个相好,便也不在意,乳母夏婆子提醒了她机会,也没有当回事。后来李梅掌了家,娇娥再也没什么好东西了,严若雪除了来她这里,炫耀一下和大表哥说了什么话之外,得了什么好物之外,便甚少来看她。
  
  阿里按照吩咐,将夫人的话带到。
  
  严夫人和严家二娘子得了个没趣,拉着脸,匆匆告辞走了。两人在赵家被这样对待,都觉得面上有些下不来。
  
  严若雪嘟着嘴道:“连娇娥都不出来见一面,本来还想问她要些绣花线和好料子回去,这下怎么好和姐姐讲。”
  
  严夫人瞪了女儿一眼,还在人家家里,就说着想问人家要东西。
  
  正要呵斥她闭嘴,却见黄姬迎面走来,两人随意聊了几句,严夫人一扫之前的郁郁,兴冲冲地拉了严若雪便走。
  
  阿里将这一切都告诉了娇娥。
  
  严夫人能兴奋什么,不外乎丁姬被打,赵家家主和主母失和。
  
  娇娥心中冷笑一声,难道李梅该出场了?按理还不是时候,现在严夫人应该还一心想着和赵家结儿女亲家,将严大娘子嫁进赵家。可是若是,父亲已经和李梅认识且两情相悦了呢?前世娇娥并不知道父亲和后母是如何相识,并娶进门的。
  
  想到这个可能,娇娥便想做点什么。 正文 占卜疑云   斋戒七天之后,娇娥和母亲一身素衣,前往焦方士家中求卜。
  
  阿里早早就提前约了日子,预订占卜一次二百钱。焦方士府邸坐落在横门大街上,离东市和西市都比较近。
  
  按说这样出名的方士应该住的比较偏僻清净,来往都是高官厚爵才是。可焦方士就喜欢在闹市附近居住,有时候兴致来了,还会去九市里为人免费占卜。
  
  此人因善于演算而名满长安,名下弟子无数,但均没有得到真传。据说,焦方士不像旁人那般必须用蓍草占卜,随手可得之物皆可算。
  
  阿里说起焦方士的趣事来,兴致勃勃。娇娥前世走投无路,不知大哥和表哥下落时,便想过去焦方士处占卜。等到筹够了钱时,焦方士却已搬迁回老家河内郡,据说算出自个死期将至,叶落回乡了。
  
  焦方士家门口排了长长的队,阿里拿着半块竹简,找到苍头报了号,一行人便被请入里园等候。
  
  进入高大宽阔的厅堂,娇娥环视四周,地上铺着平整的青砖,用红漆漆了一道,墙上没有像普通人家用白垩涂抹,而是用的蚌壳烧的粉。墙壁上按朝向分别画的是苍龙、朱雀、青龙、玄武。还有西王母、东王公、水神骑凤图、风伯等。屋顶上挂着玄色的丝帛,用金银线绣着阳乌、 金乌星宿、日月星宿图。
  
  母女二人大气都不敢出,静静地等着苍头来带她们去见焦方士。娇娥突然想起林天哄她开心时,讲过的笑话。
  
  传说焦方士去朋友家拜会,朋友用酒和肉干招待他。焦方士用筷子在桌子上转了几圈,算了算说:“甘蔗二十五片,能收一千五百三十六根。大芋头三十七亩,应收六百七十三石,家中有一千头牛,能生出二百头小牛犊,有一万只鸡,怎么就这样招待我。”。朋友有些羞惭,为自己辩解说:“你们来的太仓促,没有来的及准备。”,焦方士又将筷子在桌子上转了一圈,算道:“砧板上有一只蒸好的乳猪,碗柜里有荔枝、黄桃各一盘,这些都可以摆上来,不嫌弃。”
  
  所以,她足不出户,却也知道个有个名满长安的焦方士,有困扰之事,可以来求解。
  
  娇娥叹了口气,想想前世怎么这般懦弱。没有钱又何妨,若是豁得出去,跪在焦方士的家门前也可以求得一卦,又何必那般煎熬。
  
  足足等了半个时辰的功夫,前面来求卜的人方离去。那人低垂着头,怏怏不乐地拖着步子离开。
  林氏有些紧张,捏了娇娥的手,跟着苍头进了内室。
  
  内室不大,屋顶上开着天窗,光线均匀,亮堂堂地。一张玉质的案几,上面摆了竹简和笔,旁边放着融了墨粉的墨粉盒。
  
  苍头已经提醒过她们,一次只能求一件事。
  
  娇娥和林氏施了礼,便跪坐在席上,臀部轻轻地坐在脚跟上,双手放在膝上,眼睛平视着对面的老者。
  
  焦方士穿着玄色深衣,带着高高的玉冠,冠带是朱红色。他没有留胡子,面色润白,发色黑亮,一双眼睛如同点漆,风姿甚佳。
  
  林氏先求了长子林兴能否通过策试之事,接着按照要求,捏起了几只竹简。焦方士拿过竹简看了看,掐指算了算,方温声道:“夫人,令郎命中有劫,却又有人相助。化解之法为重阳节前后二十日内,不得外出。若是不得已,不得去人多的地方,不能见家人之外的女子。过了这劫,所求能成。”
  
  他看看面前的母女两,脸上带着兴味。
  
  林氏伏下身去,施了一礼,又问:“姻缘能卜一卦吗?”
  
  他笑着说:“夫人,这里的规矩便是一日只能求一卦,若要求两卦则需有缘人。我看这位小娘子,倒是个有缘的,可以求一卦试试。”
  
  娇娥眼中流露出困惑,她是很想为父亲和李梅的事卜一卦,又想为母亲、林家、表哥和自己都卜一卜。太多的不可知横在前方,娇娥很想知道,日后能怎么样,会怎么样。
  
  看着对方温和的笑眼,娇娥点了点头,谢过焦方士后,她默默念了念心中之事,伸手拿了几只竹简。
  焦方士拿过竹简,脸上流露出惊奇,掐指算了又算,一双黑亮的双眼盯着娇娥的面相看了看,道:“小娘子心中所求之事,有些凶险,但凶中有吉,处处存在变数,万事变化则吉。小娘子心存正直,劳心营谋可得,万事先难后易,日后有不解处,可在两年内再来占卜。”
  
  娇娥的身躯一下子软了下来,伏在地上,谢过焦方士。
  
  焦方士待母女二人出去之后,叹道:“改了命的元魂也可再活一回,前世究竟有多少冤魂聚合,方生出这样的怪事。”
  
  一路上,林氏和娇娥都心事重重,马车里静悄悄的。
  
  门房将大门拉开,马车慢慢进入府中,帷帐被风轻轻吹开,林氏和娇娥瞥见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大哥?”
  
  “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