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眉间砂 出云庭   云庭里的流连花正开得绚烂, 淡淡的水青色铺天盖地, 迷了人眼。
  
  云音坐在屋顶上, 支着脑袋等绿衣回来。天边霞光无限, 夕阳的余晖将整个云庭晕上了一抹暖色, 明明是冷漠无比的云庭, 却在这一刻, 仿佛一切都变得柔软了起来。云音的脸上带着笑意,眼里光华流转,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玫红色的火球, 等着它消失不见。
  
  绿衣说了,最迟等到夕阳落下,她一定会回来。绿衣从来没有骗过她。
  
  而现在, 夕阳马上就要落下了……
  
  云音不知道这是自己第几次等绿衣回来了。她在云庭最有盼头的事情, 便是盼着绿衣回来。
  
  这个跟她差不多仙龄的鹊仙是个真真正正的鹊仙,日日忙着下凡给凡人驱烦报喜、排忧解难, 每一次回来, 都会给她讲述各种凡间的见闻, 或悲或喜, 都是她从来不曾经历过的。绿衣偶尔也会给她带一些凡间的小玩意, 她见着喜欢了, 便使了仙法变出一大堆一模一样的来,后来发现也许世间万物果真都是以稀为贵,没有了珍贵之感, 仿佛一切都变得毫无意义。于是她再也不用仙术变幻什么, 只盼着绿衣能给她多带一些不同的物什回来。
  
  这一次绿衣要帮她带的,是凡间的染料。听绿衣说,这种东西十分神奇,只要将一匹白布融进去泡上一泡,便能染出各种颜色来。云音问她,“若是泡进去的东西不是白的,也可以染成别的颜色吗?”
  
  绿衣信誓旦旦地点了点头,宽慰她道,“你放心,我听染坊的人说,只要泡进去时不是黑色,就一定能染出与原来不同的颜色。”
  
  绿衣从来没有骗过云音,云音相信她。
  
  夕阳渐渐落下,云霞也渐渐散去,而绿衣却依旧没有出现。云音眨了眨眼睛,不过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便抬眸笑了起来。她摇身一变,化作了真身,打算飞下屋檐。可不过是刚刚张开翅膀,她便觉得腋下一痛。
  
  许是支着下巴这个姿势保持得太久,现在突然行动起来,闪着筋骨了。她并不担心,只是悠闲地站在原处稍作休息。她方才看了一下自己的腋下,自己暗羽依旧鲜红似血,与之前并无二致。可是她知道,等绿衣回来,一切就要不同了,她也将拥有一枚藏青色的暗羽,再也不用受这“与众不同”之累。
  
  每只喜鹊修得仙体之后,都会长出一支暗羽,此暗羽与心脉相连,于凡人来说,有起死回生之效。不过,若非鹊仙情愿相赐,这些暗羽,也便与普通鸟羽无异。
  
  而云音身上的这支红羽,便是她成仙之时修得的暗羽。
  
  每个鹊仙都有一支暗羽,这本无甚稀奇,只是云音的这支暗羽,与其他鹊仙的暗羽相比,着实是有些不同。
  
  在云庭修行的这些鹊仙,无论品级高低,也无论道行深浅,都有一支藏青色的暗羽,藏于翼下,若不刻意显摆,实难为旁人所察觉。而云音的,虽也生于翼下,却是妖冶异常、鲜红欲滴。绿衣曾一本正经地指着她这暗羽跟她说,这样的色泽,就像是用鲜红的血液浸泡过似的。此番形容不仅不详而且极为恐怖,云音向来嗤之以鼻。
  
  但是她看了看自己的暗羽,又不由自主地相信绿衣的这番比喻。这支暗羽羽轴深沉暗红,仿似体内的血脉,羽枝鲜红欲滴,正如喷薄飞溅出的猩红血液。任是谁看到了这样的暗羽,恐怕都要与鲜血扯上点联系。
  
  听云庭一庭之主鹊皇的意思,云音在修炼途中曾遭遇了一场天灾。那场天灾十分离奇,寒冬腊月里,人间竟下起了血雨。那场血雨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把本就萧索的人间整得生灵涂炭。天有异象,万物遭殃,彼时的她还是一只小喜鹊,没什么法力护体,生了一场大病,从此命格大变,竟修得了红羽。
  
  鹊皇所言句句在理,可是云音却总觉得哪里有些怪怪的。她闭门思索近一年,终有一天醍醐灌顶,突然找到问题所在来——若鹊皇所言尽实,那么在修炼途中遭遇此天灾的喜鹊,必然不止她一个,却为何只有她一人得此命格?
  
  此问题一出,鹊皇立即就给出了解释——当年所有未成仙的喜鹊,都在此天灾中殒命,只她一人幸免。
  
  她想想跟自己看起来差不多大的甲乙丙丁还有绿衣,心中不免狐疑,张了张口,准备刨根问底地问下去。
  
  却见鹊皇板起了脸。
  
  她还是硬着头皮开口说了句,“可是……”
  
  话刚出口,就见鹊皇一眼飞刀射过来,语调冰凉,透着些阴阳怪气,“怎么,你在质疑本鹊皇?”
  
  “云音不敢。”她急忙摆了摆手,把嘴巴闭上。
  
  云音偷偷地瞧了瞧鹊皇,仔细掂量了掂量鹊皇的话。鹊皇的话虽有瑕疵,倒也的确是解释得通。便是她不相信鹊皇,又能怎么样呢?她连自己是何日出生、何时得道成仙的都不知道,好像从她有意识开始,得到的解释就是鹊皇这般说辞,若是不信,就再也没什么可以相信的了。
  
  她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那场离奇的天灾没有夺去她的性命,却夺走了她此前所有的记忆。鹊皇说,以失去记忆为代价换回来一条命,她该谢天谢地。绿衣也说,在那么多喜鹊中脱颖而出、唯一幸免,实在是上天优待。可她却总还是觉得不甘心。
  
  不是不甘心自己所失去的记忆,而是不甘心,就因为自己这之红羽与众不同,她便要永远被禁锢在这云庭,永远不能像其他鹊仙那样,到凡间为愁苦之人排忧解难、驱烦送喜。这是身为鹊仙最为神圣的职责,在其位而不谋其政,到底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
  
  可是……云音苦笑了一声,活动了活动翅膀,飞下了屋檐。她日日都有练习飞行,却没有一次能够成功的,云庭里所有的鹊仙都能够以仙体飞檐走壁、行动自如,只她一个鹊仙不行,便是她怎么勤加练习,还是得化作真身才能勉强飞起来,一化作真身便要扑腾翅膀,一扑腾翅膀,那枚鲜红的暗羽便暴露出来了。
  
  这也是为什么鹊皇不允许她下凡报喜的原因,鹊皇总说她身上的这支红羽为六界罕见,若是下凡去救济别人,怕是还没来得及救人家,就早已被捉了去。毕竟,云音的这支暗羽虽然长得甚是诡异,于凡人而言,却依旧有起死回生之效。
  
  云音想了想自己在云庭的这三百多年,再想想自己未来的悠悠岁月,不禁便有些怔忡。若是所有的鹊仙都不得下界,她也便没什么好憧憬期待的,但若是所有与自己一样的鹊仙都下了界,唯独自己不能,那下界一事便会成为她心里的一枚刺,日日刺她,让她不得安生。
  
  绿衣看她愁眉紧锁,自告奋勇要给她出谋划策,说自己曾经给一个染坊的小娘子报过喜,听那小娘子的意思,他们家的染料便是黑色都能染成别的色,更何况是红色。绿衣胸有成竹,说待她从小娘子那里学了技艺,拿了染料,回来便能将她的红羽染成青色。
  
  却是为何,绿衣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正是担忧,云音忽听绿衣娇娇软软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些笑意,“可巧你已化为真身,把翅膀抬起来别动,我便可以直接染了。”
  
  云音顾不得问她为何耽搁,赶紧依言照做。可是任是绿衣尝试了各种颜色,她腋下的那支红羽却仿佛是什么百色不侵之体,任是她如何浸染,都无法将那红色改变分毫,非但没能去处红色,反而让那醴红之色更加鲜艳欲滴了些。绿衣怕再折腾下去,她的暗羽真能滴出血来,只好赶紧收了手。
  
  天色早已暗了,却由于头顶上那轮皓月当空,照得周围宛若白昼,也照得云音心里一片明镜。
  
  “其实,去给凡人报喜,与会不会飞并没有什么关系,对吗?”云音化作人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手足无措的绿衣,“在凡人面前,其实并不需要飞的,你说是吗?”
  
  绿衣不知道她此言何意,只是点了点头,“是。”
  
  “可惜鹊皇不这么觉得。”云音叹气。
  
  那天晚上,云音靠着绿衣的肩膀,看了一晚上的月亮。
  
  染料不行,法术无用,灭了它又狠不下心,云音走投无路,只好乖乖地听鹊皇的话,每日在宫里唱唱小曲,闲着没事就编绦子玩。渐渐地,绿衣的箱子已经被她装满,她看着手里面精致的绦子,心思一转,还是决定再试一次能不能送给别的仙娥。可是那些个仙娥依旧对她避如蛇蝎,偶尔有一两个接过她的绦子的,脸上的神色也分明极不情愿。
  
  她想,也许她知道为什么。
  
  她的歌喉越来越好,歌声越来越动听,那些个百灵鸟看她的眼神愈发不善,她心里愧疚,这种感觉,与鸠占鹊巢好像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她总不能因为自己无法得偿所愿,就去横刀夺爱。
  
  她终于鼓起勇气,去找鹊皇请命。她说,世间万物,都该各司其职、各归其位,方才能万事和顺,井然有序,祥和有礼……
  
  她还没来得及把自己从各处搜罗来的正义之词细说彻底,就被鹊皇凉凉地扫了一眼,鹊皇说,“云音,你能不能直奔主题?”
  
  于是她装模作样地向鹊皇作了一个揖,义正言辞道,“云音以为,是喜鹊,就该到人间去给人报喜,不该在这儿哼哼唧唧,跟百灵鸟抢饭碗。”
  
  “能者为上,没什么抢饭碗不抢饭碗的。”
  
  云音张了张口,还没有出声,就见鹊皇瞥了她一眼,语调鄙夷,“怎么?在云庭,你们难道还会没有饭吃?”
  
  于是云音只好怏怏地把嘴巴闭上,蔫蔫道:“不会……”
  
  “不过,你说的也有理。”
  
  云音一听有戏,喜滋滋地把头抬起,满眼期待地看向鹊皇。却见鹊皇缓缓地喝了一口茶,慢悠悠道:“你要是真不想唱……嗯,哼哼唧唧,倒也可以做点别的。”
  
  云音大喜,对着鹊皇长拜下去,清脆地喊了声:“鹊皇明鉴!”
  
  “我这里正好缺个粗使丫头,你若闲着没事,到我的院子里扫扫庭院浇浇花。我的居处正在建一片竹林,你过去监管着。”
  
  “鹊……鹊皇?”
  
  “怎么?嫌少?如果这些还不够的话,我的居处有间屋子,经久未居,大概,有两千年没有打扫过了。你去打扫干净了,以后做茶室也好。”
  
  “鹊皇,我……”
  
  “我现在要去到苍山找桐老下棋,你退下吧!”
  
  云音抬头看着鹊皇那张看不出年龄的英俊面庞,欲言又止,终于欲哭无泪地转身退了出去。
  
  退至门口,突然听到鹊皇说:“等一下!”
  
  云音闻声大喜,回头的时候,颇是有些喜形于色,“鹊皇您也觉得这样不好对不对?”
  
  “记得,不能用仙法。本鹊皇不喜欢仙法变出来的东西。”
  
  云音神色一僵,只是看着鹊皇万年不变的冰山脸,还是低眉顺眼地回了句:“是。”
  
  自此,云音到鹊皇的居处,打了三个月的杂。
  
  自此,各路鸟雀看她的眼神,又那么诡异了几分。
  
  眼看着比她资历还小的鹊仙都纷纷下凡帮人排忧解难去了,云音心痒难耐,终于心一横,决定找个绝佳时机偷溜下去。
  
  那日风和日丽,她给绿衣留了封信,收拾了一些细软,给守门的麻雀小精送了几颗玉露丹,又唱了一曲迷魂曲迷晕了他们,心满意足地下凡了!
  
  她早已从绿衣那里知道了许多人间的消息。
  
  她知道醉仙楼的桂花糕要一两银子一块,街上的小贩却只卖五文钱。她知道千香居的糕点做得最好、一品楼的烤鸭味道最鲜、靓衣坊的衣裳最为精致好看。
  
  所以在她一路扶贫济弱劳累半天之后,特地去靓衣坊买了一身红艳艳的衣裳,一个人坐在一品楼的雅间里,慢悠悠地品着小酒,看着外面人来人往,歌舞升平。
  
  老板说,这是上好的桂花酿,入口醇厚,暗香盈口。
  
  她吃着杏仁酥和黄金鸭,不时浅酌几口。美酒顺着食道慢慢滑下去,浑身都暖融融的。她觉得惬意极了。
  
  生而为鹊嘛,在为别人带来喜悦快乐的同时,也得学会自己行乐才是。所谓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大概,说的便是这番道理。
  
  暖酒入喉,云音甚是欢喜,闭上眼便用神识去搜寻周围的怨气。
  
  隔壁雅间里的气息呈赤红色,怒火太盛。
  
  左前方十米开外有股强烈的蓝色气息,积怨已久。
  
  右后方百米之内有股淡淡的白色气息,无欲无求。
  
  前方百米开外,有股蓝紫色的气息,绵软悠长,却又时断时续,似是哀绝痛绝。
  
  前方一里左右……
  
  云音将神识集中于此处,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女童,头上插着一根草,正要卖身葬父。
  
  云音忽地睁开双眼,眼波流转,叹道:“便是你罢。”
  
  良辰美景奈何天,美酒佳肴作伴,真是想好好享受一番。不过来日方长,云音也不急于这一时,只又浅酌了一口桂花酿,便打算起身离开。
  
  这桂花酿……听老板的意思,后劲极小,简直可以当水喝。可她不过是浅酌了几口,怎么就就已经双眼迷离、烂醉如泥,晕晕乎乎地不知身在何处了呢?
  
  “卖身葬父!”她突然打了个机灵,强撑着站起身子,伸出右手食指往四周指了指,嘟囔道,“那……那个小女孩,是在……哪……哪个方向来着?”
  
  话音刚落,便倒了下去……
   (一)眉间砂 沐家庄   苏堤春晓, 樱花初绽。
  
  万年不变的冰山脸终于变了, 剑眉上挑, 目光幽深, 说话的时候, 脸上带着种近乎扭曲的笑, 出言如五雷轰顶, 字字诛心,“云音,你可知罪?!”
  
  云音从来没见过鹊皇这个样子, 吓得缩了缩身子,拢了拢袖子,嗫嚅着, “云音……云音……”
  
  鹊皇冷笑一声, 大喝道,“拿鞭子!”
  
  云音一惊, 双眼猛地一瞪, 醒了。
  
  绿纱窗, 红纱帐, 雕花床, 一室香。云音支起身子, 拍了拍胸口,长吁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只是个梦而已。
  
  惊魂甫定, 她这才看到, 这间典雅的居室里,有几个人正瞪大了眼睛在瞧她。
  
  与她目光相接,几个丫头慌慌张张地跑出去,跑出去的路上,还有一人撞倒了一个凳子。
  
  那个样子,怎么……就那么像,看到了什么惊世骇俗的……嗯,怪物?
  
  云音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从床上爬起,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还好还好,还是人身,还是那一件红衣,自己的红羽也还在身上。
  
  她刚刚长吁一口气,却忽而想到了什么,蹬上鞋子就去照镜子。
  
  她在镜前细细地看了看自己的脸,白皙的皮肤,光洁的额头,还算精致的五官,墨染般的头发凌乱地散在肩头,还挺像个人啊!
  
  可是……云音摸了摸头顶,这一堆羽毛是什么时候长出来的?
  
  她看外间无人进来,赶紧利落地捏了一个诀,把头顶的羽毛变了回去。头上的那堆羽毛才刚消失不见,她便听外间传来了声音,“姑娘醒了?”
  
  于是她赶紧伸手理了理头发,端端正正地坐下。她张了张口,想知道这是何地、自己为何在此,却又不知该如何问出口……
  
  这……她无奈地低下头来,慌乱地抠了抠手指,心里哀叹,溜出来之前,怎就忘了问一问绿衣,人间都有什么样的礼仪规矩,见到陌生人的时候,该如何寒暄问好?
  
  她正琢磨着,外面的人就已经走到眼前来了。她慌乱地“嗯”了一声,正微笑着,欲要抬头向人家道一声,“叨扰了。”却在抬头的那一瞬忽而愣在那里。
  
  眼前女子身着一席绯红石榴裙,头顶一朵朝云近香髻,明眸皓齿、螓首蛾眉,两弯柳叶眉,一双含露目,眉间一粒朱砂,端的是一派风流,娇俏无比。
  
  女子站在门口,外间的春光柔和地淌在她的身上,那一袭的红衣隐隐约约发着光,算不上是流光溢彩,却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她的眉间影影绰绰地笼着一抹轻愁,一双水光潋滟的眸子却仿佛是含着笑,欢脱与愁苦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融在一人身上,明明十分怪异,却又仿似浑然天成。
  
  云音目不转睛地看着女子,心里暗叹——原来人间的凡人,生得这么美……
  
  绯衣女子不自觉低头看了看自己周身,凝眉问云音:“可是有何不妥?”
  
  云音如梦初醒,忙站起身来,一本正经地拢了拢袖子,俯首作了个揖道:“是云音失礼了。”
  
  “姑娘不用拘礼,请坐吧!”绯衣女子对云音嫣然一笑,右臂往外间的桌椅方向一让,示意她坐到那边去,又向自己的丫头吩咐:“去把早膳端来。”
  
  云音看着绯衣女子,见她举止行动之间,无处不透着曼妙雅致,正是绿衣常道的“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还是忍不住赞叹了句:“您可真美……”
  
  绯衣女子显是早已听惯了这样的赞叹,倒也没有扭捏,只是微微抿嘴笑了笑,轻道,“不过皮囊罢了,姑娘见笑了。”
  
  奈何云音初到人间,尚还不晓得凡人惯于谦虚与客套,听绯衣女子这样说,唯恐人家把她的由衷赞美当成了故意取笑,急忙辩解道:“不不不,您真是我在人间见过的最美的女子!虽然,我也才刚来人间不久,也没见过几个人间的女子,但……”
  
  云音说着,看着绯衣女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怪异,突然意识到失言,便微掩了掩口,转口道:“咳咳,那个……不知云音这是在哪儿?”
  
  “这是沐家庄,我未婚夫沐钰是这沐家庄的主人。昨日看姑娘在一品楼独自小酌,后来沉醉不醒,我与我未婚夫看你孤身一人,怕你受人欺辱,所以自作主张将你带了回来。还望姑娘不要介意……”
  
  “不会不会,”云音闻言,赶紧摆了摆手,又对着绯衣女子由衷笑道,“还得多谢二位收留之恩。”
  
  “姑娘客气了,姑娘若是不嫌弃的话,在这里安心住下便是,”绯衣女子唇畔的弧度甚为柔和,眸中却碎着星星点点的明媚光亮,没来由地让云音觉得喜欢。她素手微提,示意云音用些茶水,接着道,“不知姑娘这是从哪里来?又要到往何处去?”
  
  云音喝了一口茶,琢磨了半天,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着绯衣女子探究的眼神,终于还是支支吾吾地开了口,“我……我刚从家里,嗯……逃跑出来,眼下,也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绯衣女子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好意思道:“是我唐突了,姑娘若是还没想好去哪里,不妨就在这里住下。只是……”
  
  绯衣女子说着,突然顿住,眉心微蹙,似在琢磨说辞,又似在犹豫什么。云音看她良久无话,便低下头来细细品了口茶,慢慢等她说下去。
  
  却听绯衣女子突然开口:“方才,姑娘可是说,刚来人间……没多久?”
  
  云音一口茶刚要咽下去,呛着了……
  
  忍不住一阵咳嗽之后,她终于吞吞吐吐地开口:“咳咳,是……是这样的,云音自幼生在云山。我们那儿的人管我们的家乡叫云庭,出了家乡,所有的地方都叫‘人间’。我也是最近才刚出的云山,所以……”
  
  说完这段话,云音的掌心已经出了一层薄汗。她又想起适才丫头们看她的眼神,不觉便有些脊背发凉。可别被鹊皇给说中了,还没给人报喜呢,就先给自己报丧了……
  
  云音啊云音,出师未捷身先死事小,只是这么快就死,也忒惨了些吧!
  
  她正兀自忐忑不安,就听绯衣女子道:“原来如此。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我虽也在山上呆过,只是这‘云庭’、‘人间’的说法,倒是第一次听说。”
  
  云音只当她不信,急忙把腰板挺得直直的,一本正经道:“这沐家庄,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绯衣女子似是怔了一下,忽而笑道,“这沐家庄不过是小庄一个,姑娘不曾听过,也实属正常。”
  
  “我……”
  
  绯衣女子却不等她说下去,便宽慰她道,“姑娘不必多虑,女孩子家只身在外,谨慎些是好事。你放心,我并无恶意。只是昨夜见你也穿着这样的红衣,觉得亲切而已,自作主张将你带回来,虽是出于好意,到底也是唐突。”
  
  “没有没有。”云音急忙摆手,语罢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好执起杯盏抿了口茶水。低眉瞥见自己的衣服,又瞧了瞧绯衣女子,不由便心里一滞。
  
  怪不得方才总觉得哪里怪怪的,原来……原来她们两个的衣服竟一模一样!
  
  云音瞠目咋舌,却还来不及发表一声感叹,就听外间丫头来报,说是御剑山庄少庄主和其夫人来访,沐庄主遣人来邀绯衣女子前往前厅会客。
  
  绯衣女子朝她微微颔首,歉意一笑,起身道:“既如此,我便失陪了。姑娘若不嫌弃,在此住下便是,庄内的桃花开得正好,姑娘若是闷了,待会儿用完早膳可让丫头们陪你四处走走。”
  
  云音点头应下。
  
  绯衣女子走后,她也顾不得想自己的这一身红衣,便遣退了一干侍女,关了门,动用神识来搜寻昨日那个卖身葬父的少女。
  
  可是她动用了神识,也没有搜寻出昨日看到的那个女孩。倒是沐家庄里,似有着一股积久未散的怨气,充斥在庄里的每一个角落。
  
  怨气之外,还有一股奇怪的气息,似爱、似嗔、似喜。
  
  云音凝神屏息,循着这一缕气息探去,穿过长廊,越过桃林,最后,到沐家庄会客的前厅戛然而止。
  
  前厅里,绯衣女子与白衣少年并排而坐,正与席下的一对夫妇相谈甚欢。
  
  距离太远,云音无法用神识看清他们的容貌,只是那一红一白的人影,怎么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她睁开双眼,叹了一口气,抿了一口茶。
  
  难道真如鹊皇所说,人生在世,喜乐有限,愁苦无边?怎么随便到了一户人家,竟然就遇到了这样大的愁与怨?!只不知道这股奇怪的气息,到底是从他们四人中谁的身上散发出来的。
  
  不过也好,倒省得她四处奔波,到处觅愁了。
  
  云音伸了个懒腰,既如此,不如就在这里住下,来日方长,她总能把这个愁苦之人找出来,而后竭尽所能,让他喜悦,让他无忧,也让自己能名副其实、堂堂正正地做一个鹊仙。
  
  倒是现下无事,也不知该做些什么好。云音将壶里的茶喝尽了,这才突然想起,绯衣女子方才说,庄内有一处桃花林,正是花开如云锦、落红满地芳。左右无事,不如这就去看看,也不知道人间的桃花,与云庭里种的那几棵仙桃,是不是一样的……
  
  云音这样想着,便哼着小曲,喜滋滋地出门去了。
  
  却没有注意到,在她的身后,有一个绿裳丫头急匆匆地跟了过去。
   (一)眉间砂 桃花林   花开如云锦、落红满地芳, 桃花林果真很美。但是云音一点都不开心。
  
  她自由散漫惯了, 突然时时刻刻都有个人跟着, 便觉得行动受缚, 浑身上下都难受得要命。
  
  最重要的是, 她看那桃花开得着实是美艳, 就忍不住想爬上枝头去“一亲芳泽”。这人间的桃树柔柔弱弱, 她若想上去久待,必然要变回真身。
  
  可是那丫头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就连变出根羽毛, 她都不敢……
  
  别没给人家带来喜事,倒直接吓出病了。
  
  她好说歹说,那个丫头却丝毫无动于衷。逼急了, 那个丫头就会后退三步, 扮出一脸苦相道,“奴婢也是奉命行事, 请姑娘大人大量, 不要为难小的。”
  
  云音最怕的就是为难别人。她是鹊仙, 是来济世救难的, 不能给人痛苦, 让人难堪。
  
  于是她也便真的不再为难了。
  
  于是乎, 云音在那个绿裳丫头的陪伴下,甘苦参半地游走了大半个沐家庄。
  
  那天晚上,明月皎皎, 几颗星星随意地散在空中, 忽明忽暗。偶有一阵微风浮动,枝杈摇曳,暗香盈盈。
  
  云音趁着那个绿裳丫头出恭的间隙,变作真身,扑腾着翅膀飞到了那片桃林,寻了个好看的枝头,落了上去。
  
  明月、别枝、喜鹊,清风、桃花、寂夜。
  
  人间,真的很美呢!
  
  沐家庄,真的很大呢!
  
  云音看够了风景,哼完了一曲歌,便欲要化为人身,慢慢散步回去。
  
  却突然听到身下的人声。
  
  “红芙,看得出尹庄主待碧梧很好。他俩真心相爱,如今有情人得成眷属,也是一桩美事。你就莫要担心了。”
  
  “我……我没有担心,我只有碧梧这一个妹妹,自然希望她能幸福。只是她从小娇生惯养,对于世俗人情懂得实在太少……我就怕我们不在她身边的时候,她会受人欺负。”
  
  “我知道,你素来对尹庄主怀有敌意,不过尹庄主虽算不得正直仗义、侠肝义胆,却也是个痴情人,自然会把碧梧捧在掌心,不会让她受任何委屈。更何况,凭着我们‘天下第一庄’的名号和盟主之女的身份,任是谁,也得让她三分。”
  
  听到“天下第一庄”这几个字之后,云音终于忍不住循声望去。那白衣男子长身玉立,说话间,正抬手抚落了一片落于绯衣女子鬓角的桃花。
  
  绯衣女子将头微微扬起,目光闪烁,薄唇微启,“可是,我听说,尹老夫人性子泼辣,极难相处。”
  
  “原来是在担心这个……”白衣男子笑了,“传言不可尽信。尹老夫人的确性子不大好,却也绝不是什么胡搅蛮缠、无事生非之人。先母在世的时候与她相交甚好,若你实在放心不下,改日我陪你到御剑山庄走一趟,无论如何,尹老夫人定然会给我一分薄面……”
  
  “我……”
  
  “红芙,你到底在顾虑什么?”白衣男子伸手抚了抚绯衣女子的眉头,“你最近眉头皱的越来越频繁了……你放心,有我沐钰在的一天,就绝不会让人欺负你俩!”
  
  云音抬了抬脚,她似乎从空气中嗅到了某种气息,哀绝、痛绝。
  
  她使劲嗅了一嗅,突然发现了什么,赶紧扑腾着翅膀往低处的枝头飞去。
  
  却听到男子惊喜的叫声:“红芙你看!有喜鹊!”
  
  绯衣女子猛地抬头,错愕地看着云音,却一点喜悦的样子都没有。她眸中星光闪闪,软语低喃:“是啊,是一只喜鹊……”
  
  “你曾经说过,如果在月圆之日看到了喜鹊,就在下个月圆之日与我完婚。你……还记得吗?”
  
  绯衣女子点了点头,“记得。”
  
  “你……反悔了?”
  
  “没有。”
  
  男子伸手,拇指摩搓着绯衣女子的脸,语带犹豫:“那你为什么……哭了?”
  
  云音这才看到,女子净白如瓷的脸颊上,分明有泪光闪闪。
  
  只听她说:“我……我是太高兴了……这是,喜极而泣……”
  
  云音看着他们抱在一起,正想高歌一曲,却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睛一闭,心都皱成了一团。
  
  只是因为看到了一只喜鹊,就要办喜事了。这喜悦,来的也太容易了吧!
  
  她把脚一跺,震落了几片桃花。花瓣纷纷扬扬,正簌簌地落在依偎着的他们身上。白衣似雪,红衣若血。
  
  这场景太美,简直让人无法直视!云音越看越生气,便扑腾着翅膀,愤愤地飞走了。
  
  虽然这只喜鹊就是云音,但云音毕竟是苦苦修行了这么多年才得道成仙的,如果做的事还是普通喜鹊便办得了的,未免也太大材小用了……而这样的大材小用,委实是太屈辱了!
  
  我可是鹊仙啊!鹊仙!鹊仙啊!
  
  云音越想越觉得屈辱,一边咆哮着,一边飞回去了。
  
  她随意落在一个屋檐上,看四下无人,便摇身变作了人身。
  
  既然这么快就把喜事带到了,还呆在这儿做什么呢?云音凝神屏息,继续用神识去寻哀怨之气,橘色之气、紫色之气、蓝色之气、黑色之气……
  
  夜色太浓,各种气息交织相错,看得她头晕眼花,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
  
  正是托腮摇头叹气,忽听下面有人在喊:“云音姑娘,您怎么上这儿来了?害得我好找。”
  
  云音低头,是那个服侍她的绿裳小姑娘。
  
  “快下来吧!这是我们小姐的房间,闲杂人等不让过来的……”
  
  云音一听,只当一不小心又闯入了什么禁地,为避免人误会,赶紧站起身来解释道:“我……我不是故意来这里的,我在花园里迷路了,又不知道怎么走回去,就……啊!”
  
  云音脚下一滑,身子一歪,就要往下面摔去,她心里一急,也顾不得有凡人在下面瞧着,就要变回真身去。
  
  留得青山在,才能有柴烧。总不能在这里把自己摔成残废……
  
  却在电闪雷鸣间,被一个男子拦腰抱住。
  
  月色朦胧,更深露中,天旋地转,生死攸关。云音终归没有变回真身去,她看着抱着自己的男子的脸,鬓若刀裁,眉如墨画,眸似古谭,面若秋月,与绯衣女子也实当是绝配了。
  
  双脚着地,她从男子怀里挣出,拱了拱手,不好意思地笑笑,“多谢沐庄主救命之恩。”
  
  男子的目光从房顶转移到云音身上,只道:“房顶多藓,姑娘多小心。”
  
  “嗯,”云音点点头,看着男子探究的眼神,又揪了揪衣角,解释道:“对不起,我不是……”
  
  许是看出了云音的局促,绯衣女子笑了笑,走上前来牵着云音的手,满含歉意道:“姑娘初到庄上,是我们怠慢了。不知道这一日如何?饭菜可还可口?下人们可有招待不周?”
  
  云音连忙摇了摇头,“一切都很好!多谢二位的盛情款待。”
  
  “姑娘不必客气,庄里人多事杂,难免有所疏漏,姑娘若是有什么需要,但提无妨。”绯衣女子脸上带着笑,可眼里却并不如先前与云音在一起时那般明媚。
  
  云音却是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只是听他们一口一个“姑娘”地喊,着实是别扭地紧,便开口道,“那……那我就提了……”
  
  “但说无妨。”
  
  “我来自云庭,大家都叫我云音。你们能不能不要老是‘姑娘’、‘姑娘’地叫我,我听着别扭……”
  
  白衣男子豪爽一笑,朝云音拱了拱手,道:“原来是云音姑娘。”
  
  云音脸一红,还未来得及反应,就听绯衣女子开口问道:“不知云音姑娘芳龄几何?”
  
  云音懵了。成仙之前的记忆全不记得了,但是自有记忆以来,也已经活了三百多年了……只是这个数字说出去,会不会把他们吓死?
  
  云音愣了半晌,终于开口道:“我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醒来之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何年何月生的……”
  
  绯衣女子与白衣男子目光相对,又将目光转到云音身上来,牵着云音的手道:“对不起,是我唐突了。不过看妹妹的样子,应该比我小,不如就与我姐妹相称,你说好不好?”
  
  云音看着绯衣女子那情真意切的样子,强忍住心里的尴尬,扯了扯嘴角,喊了声,“红芙姐姐。”
  
  三人聊了片刻,云音看月上中天,终于清了清嗓子,拱手告辞,“在贵庄叨扰多时,云音深感愧疚,明日一早,云音便要告辞了。”
  
  沐钰看了一眼上官红芙,向云音笑道:“云音姑娘若是无事,大可多在敝庄住些时日,一个月后,沐某与红芙大婚,云音姑娘到时候喝杯喜酒再走也不迟。”
  
  “就是因为你们要成亲了我才……”云音顿了顿,突然问道,“等等,你说,你们什么时候成亲?”
  
  “一个月后,月圆之时,便是我们成亲之日。姑娘既然到了我们沐家庄,也便是有缘之人,不如多待几日……”
   (一)眉间砂 鹊仙喜   云音在沐家庄住下。
  
  倒不是真为了留下来讨杯喜酒喝, 只是沐钰的神色太过喜悦, 而上官红芙的样子太过纠结, 她总觉得这婚事没那么简单。
  
  离婚期还有整整一月, 保不准会出什么茬子。
  
  云音在沐家庄呆了两天, 不管是从下人们的谈论中耳闻的, 还是自己所目睹的, 都证明上官红芙与沐钰二人,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上官红芙与沐钰二人, 虽尚未完婚,但行动处事却早已与寻常夫妻无异。上官红芙会在鸡鸣拂晓之际,为沐钰洗手作羹汤, 沐钰会在月朗星稀的夜里, 教上官红芙舞剑弄曲。
  
  让沐家庄的丫头们看了,半是羡慕, 半是嫉妒。
  
  让云音看了, 甚是欢喜。
  
  无论如何, 此桩婚事的促成, 也有自己的一点功劳。这样的郎才女貌, 天赐良缘, 就该这么喜气洋洋、一直幸福下去才好。
  
  只是为何,每每云音动用神识时,总会发现, 这表面上喜气洋洋、张灯结彩的沐家庄, 其实正被一股哀极、悲极、几乎毁天灭地的绝望之气笼罩着?
  
  而这绝望之气,若是云音的判断没错,竟是从上官红芙身上散发出来的。
  
  源源不断,铺天盖地。
  
  云音胡思乱想了一通之后,终于在四下无人之时问上官红芙:“红芙姐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上官红芙低眉浅笑,“人生在世,谁还没几个烦心之事呢?”
  
  云音暗忖一番,道:“若是信得过云音,不如红芙姐姐说出来,云音也好帮你。”
  
  上官红芙却是摇头笑了,“这件事,没人帮得了我。”
  
  “若我不是人呢?”
  
  “嗯?”
  
  云音敛了敛眉,又看向上官红芙道:“不知姐姐可相信,这世上有神仙?”
  
  上官红芙怔了一下,突然笑了,“虽说凡事信则有,不信则无。但是见都没见过的东西,要怎么去相信呢?”
  
  “那……若是,”云音吞了吞口水,道,“若是你见到了呢?”
  
  “若是见到了……”上官红芙看看云音怔了半晌,突然如梦初醒,哆嗦着嘴唇道,“莫不是……莫不是……”
  
  云音从怀里拿出一片羽毛来,摊开上官红芙的右手,将羽毛放在她的掌心。
  
  上官红芙愣了,“这是……妹妹的头饰?”
  
  “不是。”云音心一横,一鼓作气把要说的全说了出来,语速还前所未有的快。
  
  她说:“红芙姐姐,我就不跟你绕弯子了,实话跟你说了吧!我不是人,我是鹊仙,就是喜鹊修成的仙。我从云庭偷溜出来,是想尽一个鹊仙应尽的责任,帮助凡人排忧解难,化悲为喜。”
  
  “云……云音妹妹……”上官红芙面色发白,说话的时候,舌头都有些抖。
  
  云音却不给她缓和的机会,拉着她的手道:“我此番遛下凡来,一路上也行了不少善事,报了不少喜事,却都是些简单的。阴差阳错被红芙姐姐带到沐家庄来,不期然竟在庄里察觉出一股悲极哀极的气息来。”
  
  上官红芙面色苍白,分明是水光潋滟的眸子,此刻却格外黯淡无神。云音见状,忙紧了紧握着上官红芙的手,宽慰她道:“红芙姐姐,云音不知道你经历了些什么,又是因为什么郁结于心,但只要你说出来,云音便是不能立即帮你解决,至少也能帮你想些法子。”
  
  说了这么多,上官红芙却是没有丝毫反应,半晌才抿了口茶,强自笑道:“妹妹这是逗姐姐乐呢,妹妹好端端的,怎么会是……”
  
  云音急了,恨不得立即变成一只喜鹊证明自己,却又怕会吓到上官红芙,只好作罢。
  
  她沉思片刻,突然灵光一闪,指了指窗外道:“红芙姐姐,你一定还记得,三日前,你曾与沐庄主在桃花林里见到了一只喜鹊?”
  
  “你是说……”上官红芙怔怔地看着云音,手中的茶盏脱落,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她说话的时候,目光落在云音身上,眼神却有些空洞。只听她道:“你就是那晚那一只喜鹊?”
  
  “嗯,”云音使劲将头点了三点,看着上官红芙这颇有些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喜事临门,红芙姐姐本该高兴才是,却是为何一直郁郁寡欢?莫不是……红芙姐姐并不想与沐庄主成亲?”
  
  上官红芙当即反驳道:“妹妹说笑了,我从小便盼着嫁给他,又怎么会不愿跟他成亲?”
  
  云音不解:“那却是为何……”
  
  上官红芙在唇畔淡出一抹笑来,“妹妹既不是凡人,想必也不懂我们凡人的想法。你可知我们有句话,叫做‘近乡情更怯’?”
  
  那日风和日丽,阳光斜斜地洒进屋里,照着上官红芙苍白的脸庞,凄美中又带着些苍凉。
  
  上官红芙不让云音为她排忧解难,云音也不好强人所难,一边在沐家庄住下,一边顺着自己的神识去外面给别人报喜。等她再次变回喜鹊一路高歌着飞回沐家庄,沐家庄里的那片桃林,已经是落红满地。
  
  云音掐了掐手指,算来,她在外面已呆了七天有余。加上在庄里的那几日,差不多已有半个月。
  
  也就是说,还有半个月,上官红芙便要与沐庄主成婚了。云音不知上官红芙所说的“近乡情更怯”是什么意思,只再次动用了神识去查看沐家庄里的气息。
  
  这一查不得了,沐家庄里愁云惨淡,几乎没有一丝欢喜的气息。
  
  可是庄里张灯结彩,分明还是她离开时的样子。
  
  云音唬了一跳,忙进了沐家庄。她脚步轻盈,所到之处奴仆众多,大家七嘴八舌有的没的瞎议论一番,她边得到了不少消息。
  
  沐钰病了,听说,病得还不轻。
  
  上官红芙访了许多名医,却都无济于事。
  
  所有的郎中给沐钰诊过脉后,皆说沐钰脉象平和,并无病症。可是看沐钰的那个样子,怎么都不像是无病之人。
  
  沐家庄上下忧心忡忡,总觉得沐钰这病生得蹊跷、来得古怪,怕是有什么不祥之事就要发生。
  
  他们还担心,以沐钰这个身子,撑不过十五。
  
  云音皱了皱眉头。
  
  十五……十五月亮十六圆,次日,便是沐庄主与红芙姐姐的大喜之日。
  
  于是云音伸手抓住了一个面带忧思的丫头,问她:“你刚才说,庄主病了,是怎么回事?”
  
  那个丫头并不识得云音,只是在这种特殊时候突然被人抓着了手臂,委实是吓了一跳。
  
  后来回过神来,见云音一席红衣似火,跟未来庄主夫人有那么几分相似,那个丫头更是差点被吓得魂归天外。她战战兢兢地把“奴婢知错,”、“不该在背后议论庄中秘事”、“庄主洪福齐天”之类的话反反复复说了好几遍,却一点都没有回答云音的问题。
  
  云音无奈地抽了抽嘴角,回房去了。
  
  后来她才知道,沐钰已在病榻缠绵了五天,前两天只是四肢无力,后来开始茶饭不思,再后来,竟然开始咳血。
  
  按照凡人们的经验,人一咳血,也便离死期不远了。
  
  云音不知道凡间的这种经验是否真的可信,只是既然被她撞见,她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更何况,自她偷溜下凡的第一天起,上官红芙姐姐与沐钰一直待她不薄,凡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她身为鹊仙,总不能忘恩负义……
  
  当天晚上,云音便找到了上官红芙,说他们鹊仙,有许多帮人度过难关的法子。只要人还活着,管他什么“药石无效”,鹊仙总能想到办法救他。
  
  云音握着上官红芙的手,眸光闪闪,言笑晏晏,“红芙姐姐放心,云音定能治好沐庄主,让你们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云音以为,听完她的话后,上官红芙一定会很开心。
  
  可是当她一脸嘚瑟地讲完,上官红芙脸上的表情,却只有震惊与……惊恐。
  
  云音愣了,“红芙姐姐?云音能救沐庄主,你……不开心么?”
  
  “怎么会?”上官红芙反手牵着云音,恍惚一笑,道,“只是这几日听惯了大夫们的……突然听到有法子治好他,有些难以置信。”
  
  云音闻言,得意地朝上官红芙笑了笑,仿佛急于证明自己般,拉了拉上官红芙道,“不如姐姐现在就带我去瞧瞧沐庄主?”
  
  却见上官红芙神色一僵,“可是,云……云音妹妹,你今天才刚回来,定也累了,怎么好意思麻烦你……”
  
  “我不累,”云音笑了,“红芙姐姐忘了,云音可是鹊仙!”
  
  “可是……”上官红芙顿了顿,“天色已晚,恐怕多有不便,还是明日再看吧!”
  
  “红芙姐姐……”云音的笑容凝结在脸上,眉头不自觉地皱在了一起,“我听下人们说,沐庄主的病情很险。救人如救火,我虽是鹊仙,却也赛不过时间,万一耽搁了……”
  
  上官红芙怔怔地看着云音,终于点了点头。
   (一)眉间砂 十日枯   云音去看沐钰的时候, 窗外正有几只杜宇在悲啼。那声嘶力竭的声音, 在漆黑的夜里, 分外悲壮, 又分外凄凉。
  
  云音没有想到的是, 在她主动想要耗损仙力帮沐钰找出症结所在时, 会被沐钰拒绝。
  
  那日, 红芙陪云音到了沐钰房里,遣退了左右后就站在她身旁,目光幽幽地落在窗外, 漆黑的眼眸与夜色交织在一起,再也没有分开。
  
  云音看着面色苍白、气若游丝的沐钰,原来的兴高采烈便在刹那间灰飞烟灭。原来, 这就是凡人的将死之态, 如木偶一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面色枯黄, 颧骨突出, 两只大得可怕的眼睛, 虽然依旧目光柔和, 却再不复以往的奕奕神采。
  
  云音郑重其事地将自己的身份长话短说了一通, 便迫不及待地拿出了自己的旋复镜, 要动用神识为沐钰查看病因。
  
  却见沐钰挣扎着支起身子,喊了声:“红芙。”
  
  沐钰的声音很轻,但是云音分明看到, 上官红芙的身子十分明显地抖了抖。那个样子, 如果云音没有猜错的话,分明是被吓到了。
  
  上官红芙转过头来,本就是漆黑的眸子,此刻却格外的幽深,唇上虽抹了胭脂,却丝毫盖不住它本身毫无血色的样子。她微蹙着眉头看着沐庄主,薄唇微颤,分明十分惊恐。沐钰久久地凝视着上官红芙,突然在唇畔展出一个笑来,柔声道:“你别怕。”
  
  一直处于眩晕状态的云音终于明白过来,轻轻地拍了拍上官红芙的肩膀,笑道:“红芙姐姐莫要担心,虽然我的确不怎么懂得人间的医术,但我们鹊仙有的是法力和法宝,至少,一定能找到沐庄主的病源所在,并为沐庄主找到治病之药……”
  
  云音的话还没说完,便听到沐钰喊了一声:“云音姑娘。”
  
  云音转头看他,“沐庄主也不相信云音么?”
  
  就见沐钰摇了摇头,笑道:“云音姑娘如此记挂沐某,是沐某的福气。只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沐某这身子,就……不劳烦云音姑娘费心了。”
  
  云音愣了。
  
  要知道,鹊仙虽得人形,却并无人心,要让一个鹊仙主动帮凡人化解一切苦难,并不容易。
  
  而将这种白给的便宜拒之门外的,据绿衣她们所说,并不多见。
  
  云音满腔的热血都被沐钰那句气若悬丝的拒绝给冻结成了冰块。她不甘心地又劝说了几次,却都被沐钰或委婉或直接地拒绝了。
  
  她想想上官红芙的表现,再看看沐钰坚持不肯医治的样子,终于认清了两个事实:第一,她云音,刚到人间,就遇上了两个怪人;第二,她的第一桩生意,怕是要泡汤了。
  
  云音只知道,给凡间的愁苦之人带来欢喜,是每个鹊仙的使命。却没想到,原来她所以为的欢喜,在凡人面前,却是强人所难。
  
  她怏怏地出了沐钰的房间,站在枝头唱了一夜的歌。
  
  第二天一早,云音便敲响了上官红芙的房门,要向她告辞,到别的地方走走,了解了解人心。
  
  人心……真是一门很深的学问,要做好这门功课,云音觉得,她还需要再下很多很多的功夫。
  
  只是那天早上,上官红芙并不在房里。
  
  丫头们说,沐钰生病以来,胃口一日比一日差,只有上官红芙亲手煲的汤他还能勉强喝一点。
  
  云音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去了厨房。
  
  上官红芙果真在给沐钰汤,那双纤纤素手,正在仔仔细细地搅拌着那锅汤。文火煮汤,雾气腾腾,把红芙袅袅婷婷的身影,遮得朦朦胧胧。
  
  云音蹦蹦跳跳地跑到上官红芙身边,笑道:“红芙姐姐,怪不得沐庄主除了你做的汤,什么都吃不下,原来你特意加了东西呀!”
  
  红芙猛地一震,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
  
  “好香啊!”云音凑过来使劲一嗅,脸上,顿时便开了一朵花,“红芙姐姐,你这加的是什么调料啊,怎么这么香呢!”
  
  “就……就是一些寻常见的调味品,”上官红芙继续手上的动作,笑道,“云音妹妹若是喜欢,赶明儿,姐姐做给你吃。”
  
  云音闻着厨房里的各种饭菜香,一时,竟忘了前来告辞的事。
  
  中午的时候,红芙果真给云音送了汤来。不过是寻常的翡翠白玉鸡蛋汤,外面随便一家酒楼也都有卖,只不知道为什么,沐钰会独爱她做的。
  
  云音满怀期待地尝了一口,味道确实不错,但跟一品楼的相比,似乎,还差得远。
  
  上官红芙在云音喝汤的时候,突然说了句:“算上今天,沐钰……已经病了八天了。”
  
  她的声音很弱,几乎微不可闻。
  
  云音想,这么微弱的声音,应该是在自言自语。便也不作搭理,继续埋头喝她的汤。
  
  又上官听红芙继续道:“只差两天了……”
  
  云音闻言,眼珠子骨碌碌一转,沐庄主与红芙姐姐的婚事在下月十六,距离今日还有小半个月,这两天……云音好奇地将头抬起,问了句:“什么只差两天了?”
  
  上官红芙没有回答云音的话,只是自顾自地踱步到窗边,看着窗外,不知道在沉思些什么。
  
  云音自是不知她在想些什么,只是皱了皱眉头,起身走到上官红芙身边俯身作了一个揖,道:“红芙姐姐,既然沐庄主不让云音帮忙,云音就不在庄里叨扰了……”
  
  红芙神色一紧,道:“你要走?”
  
  云音笑了,“正是。”
  
  “不是说好等喝了喜酒再走……”
  
  “还是不了,”云音说着,笑容便凝结在了脸上,她一脸迷惘地看着上官红芙,喃喃道,“红芙姐姐,我初来人间,不懂得世道人心。我一直以为,我的到来,是给你们增添喜气的,但是我今早动用神识来查看各种气息时,竟发现,沐家庄现在的阴沉之气比我初来之时还要多……”
  
  上官红芙身子一震,微不可见地后退了脚步。
  
  云音看着她那苍凉而透着决绝的脸,试探道:“红芙姐姐,我以为,促成你和沐庄主的婚事,是件喜事,其实,并不是的,对不对?我以为,如果能治好了沐庄主的病,成就了你们的姻缘,你们会很开心。但其实,你们……并不需要,对不对?”
  
  云音说罢,见上官红芙依旧苍白着脸,没有什么言语,便学着凡人的样子,双手抱拳,正色道:“红芙姐姐,你们保重,云音这就告辞了。那个……青山常在,绿水长流,我们后会有期!”
  
  上官红芙的脸依旧毫无血色,只是突然间多了几许慌乱。她的眉头紧锁,瞳孔突然变得极大,云音还没反应过来,她便“扑通”一声跪倒在了云音脚下。
  
  云音惊了,“红……红芙姐姐?”
  
  “云音妹妹,不,鹊仙大人!”上官红芙抬头看着她,目光哀戚,“你能不能先不要走,我,我一个人害怕……”
  
  云音愣了,这偌大的沐家庄,这么多的小厮丫头,还有翩翩如玉的沐庄主,上官红芙怎么会是一个人?
  
  难道……
  
  “你……”云音吞了吞口水,“是怕沐庄主死?”
  
  红芙一怔,低下头去,抬手擦了擦脸颊。地面上,有两滴水渍,正晕开成花。
  
  少顷,上官红芙使劲将头点了点,那种力度,好像是急于证明给云音看似的。如墨长发上的碧色珠花,晃得云音眼花。
  
  “可是,”云音伸手把上官红芙扶起,“沐庄主不肯医治,我们鹊仙,从不强人所难。”
  
  ……
  
  云音最终还是留下了。
  
  因为后来,上官红芙从怀里掏出了云音给她的鹊羽,说,红芙心中愁苦,或许,这几日,会需要云音给她帮忙。
  
  以一只鹊羽为凭,达成交易,的确,是鹊仙送喜时的规矩。
  
  上官红芙走后,云音开了神识。沐家庄阴云笼罩,有一缕深沉到绝望的墨蓝色气息,正源源不断地从上官红芙房中传来。
  
  云音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的一片翠竹,百思不得其解。
  
  丫头们还在外面张贴着彩纸,那大红色的灯笼高高悬起,在阳光的照射下,美得不可思议。
  
  只是这一派欢乐祥和、喜气洋洋的景象,与沐家庄的这片挥之不去的阴郁之气,委实是有些格格不入。
  
  次日晚上,在云音正对着自己的旋复镜长吁短叹之时,上官红芙来了。
  
  刚一来,便“扑通一声”跪下了。
  
  云音急忙俯身去扶她,她却坚持着不愿起来,只定定地看着云音,一字一顿道:“鹊仙大人,您可知道‘十日枯’?”
  
  云音先纠正了上官红芙对她的称呼,继而摇头道:“‘十日枯’?可是什么茶酒?好喝吗?”
  
  “‘十日枯’,是一种毒、药,”上官红芙道,“沐钰所中之毒,便是‘十日枯’。”
  
  云音看着上官红芙那认真的表情,突然转过弯来,“噢,我知道了!你们找不到解药对不对?放心,我……”
  
  云音正想说,她可以通过旋复镜查出解药所在何处,却听上官红芙抢道:“我有解药。”
  
  “哦……”云音长吁一口气,转眼看到上官红芙眸中那极为深沉的哀愁,心里不由为之一恸。她想了想这几日看到沐钰时的样子,不解道, “那为何……不给沐庄主服下?”
  
  “此毒之所以叫做‘十日枯’,是因为,只有连续服上十日,方才有效。若有人连续服上了十日,便是华佗在世,也难回天。可是,若中途中断了的话,之前累积的毒素,便会慢慢地从中毒者身上排出,渐渐地,身体恢复康健,与常人无异。”
  
  云音突然想起前日午时上官红芙说的“只差两天”,原来,是说十日枯的时限。
  
  云音心里一惊,昨日红芙姐姐说,沐庄主已经病了八天,加上今日,便已是九天,只再差一天……
  
  细思极恐,云音拉起上官红芙就往外走,“那还不赶紧给沐庄主服解药?!过了明日,你就算是想求我救他,我也无能为力了……”
  
  云音不过匆匆迈了两步,便觉得臂上突然一疼。她微皱着眉头,低眉往下看去,只见红芙修长白皙的手正牢牢地抓着她的手臂,因为太过用力,手背上的关节狠狠凸起,似乎只要再稍微用点力就能将皮肤撑破开来。她正想问一下怎么了,便听到上官红芙匆匆开口:“他今日没有服药。”
  
  上官红芙的语速很快,云音暗自回味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她说了什么,不禁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因为,”上官红芙垂下眸子,低声道,“沐钰所中的‘十日枯’,便是我下的。”
  
  “你?”
  
  云音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便见上官红芙十分凄凉地笑了笑,说话的时候,目光凄迷,泪盈于眶。
  
  她说:“我来求你,也不是求你救他,而是求你,帮我杀他。” (一)眉间砂 断舍离   上官红芙来找云音, 不是让云音救沐钰, 而是让云音杀他。
  
  云音懵了, 鹊仙从不杀人。
  
  更何况……云音挠了挠头, 在云音出门游荡的这几天, 她也有所耳闻, 上官红芙与沐钰这对神仙眷侣, 羡煞了旁人。
  
  江湖中人大都在期盼着他们的婚事。男是武林第一少侠,女为江湖第一美女。当真是天造一对,地设一双。
  
  却是为何, 她……竟要杀他?
  
  云音柔肠百结,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知从何问起, 只好义正言辞地说了句, “我们鹊仙,是要济世救难的, 绝不会做此等伤天害理之事!”
  
  上官红芙冷笑一声, “灭门之仇, 不共戴天。鹊仙大人, 难道为父报仇, 也算是伤天害理?”
  
  云音傻了, “你是说,沐庄主他……杀了你父亲?”
  
  “不……”
  
  上官红芙突然定定地望着窗外,眼神有些迷离, 再没了言语。夜色极为浓重, 却浓重不过她的眼眸。云音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明白,原来红芙看的不是窗外,而是在透过窗外,看她看不到的远方。
  
  不是就好……云音望着窗外的夜色,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上官红芙在她耳畔道,“他的父亲害了我全家。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所以,”云音很久之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给他吃了‘十日枯’?”
  
  “不错,”上官红芙笑道,“‘十日枯’无色无味,混入汤菜中,压根不可能被人察觉。中毒之后,虽然渐渐地会四肢无力、茶饭不思,脉息上,却查探不出任何不妥。”
  
  云音吞了吞口水,惊恐道,“那日你在翡翠白玉鸡蛋汤中加的白色粉末……”
  
  “是‘十日枯’,每天早上,我都会给他做翡翠白玉鸡蛋汤,这是他最喜欢的汤,是他……最喜欢我做给他的汤。沐家庄上下早已把我当女主人看待,根本不可能怀疑到我。所以……”上官红芙说着,看了眼云音,笑道,“不过你放心,那日给你送的翡翠白玉鸡蛋汤是我另做的,没有加‘十日枯’。”
  
  云音听红芙说完,早已是瞠目结舌,忍不住问道,“既然你做得如此顺利,为什么还要我帮你杀他?”
  
  “因为我……下不了手。”上官红芙说着,突然便痛哭出声,“我告诉自己,只要杀了他,一切就了结了。我的家人可以含笑九泉,我的义父再不用因为我的无能而失望。我死后,也有脸面去和我的家人团聚……可是,怎么办?我下不了手,我真的下不了手!”
  
  “我好恨啊,我恨这样懦弱无能的自己,我恨这样心慈手软的自己。我设计接近沐钰,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拿他的人头,给我们慕容家上百余人口祭坟。可是现在,时机到了,我却……我却无论如何,都下不了手……十日枯我已经给他服了八日,只差两天,一切就结束了。可是,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却怎么都不敢下手了……”
  
  “也许,你不是不敢,只是舍不得,”云音想着传闻中沐钰与上官红芙的种种情深,叹息一声,轻轻地拍了拍上官红芙的肩膀,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绢子递给她,轻声道,“你爱上他了,对不对?”
  
  上官红芙却没有回答云音的问题,只是擦了擦自己脸上的泪,指着自己的眉间对云音道,“你有没有注意到,我的眉间,有一枚朱砂?我的名字叫作红芙,我一年四季,都只着红衣。”
  
  云音没有做声,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示意上官红芙继续说下去。
  
  而后她便看到,红芙的脸上骤然出现了一抹极为嘲讽的笑。
  
  “可是,其实,我原本并不喜欢红色。”红芙抬手摸了摸眉间的那枚朱砂,解释道,“这枚朱砂,是我八岁那年,义父找人刻上去的。而红芙这个名字,是我八岁那年,义父给我改的。真正的红芙,早在十多年前,就死了。”
  
  那一晚,云音彻夜未眠。上官红芙在云音房里,为求云音帮她,把她从小到大所经历的一切,悉数讲给了云音听。
  
  次日,拂晓时分,云音终于叹息一声,暗自捏了捏拳,轻声道,“好,我帮你。”
  
  上官红芙大喜,双手合抱在胸前,就要开口道谢。
  
  却被云音握住了手。上官红芙心里一惊,抬头看她,就见云音笑了,“可是,我说过了,我们鹊仙,只办喜事,不办丧事。我虽答应帮你,却不能帮你杀他。”
  
  上官红芙面色顿时变得惨白,忽而又恢复了正常,她看着云音笃定的眼神,开口试探道,“鹊仙神通广大,定然还有其他办法。”
  
  云音放开她的手,将旋复镜拿出,嘴里不知念了些什么诀。旋复镜中蓦然出现了一片芳草地,幽幽山谷中,有一处小茅屋。
  
  “你之所以下不了手,是因为对沐庄主用情已深。所以,只要你将这段回忆抹去,便再也没什么顾虑了。”云音看着上官红芙疑惑的表情,缓缓开口解释,“这是晴川谷,这里的小茅屋,是谷神医的居处。你到晴川谷去,找谷神医要一味药,等回来之后自行服下,便可忘记沐庄主与你的这段过往。”
  
  “忘……忘记?”上官红芙浑身一震,目光支离破碎地洒在旋复镜中的那间小茅屋上。云音分明看到,她的手在颤抖。
  
  “你放心,谷神医的药,只会让你忘了对沐庄主的情爱而已,其他的事情,你依然会记得……”
  
  “你是说……”上官红芙咬了咬唇,顿了好久才继续说道,“只忘记对他的情与爱,却记得……与他的仇与怨。是吗?”
  
  云音点了点头。窗外的阳光不知何时已透过窗子洒了进来,调皮地落在桌脚,居室里花香袭人,暖意融融。可是云音分明看到,上官红芙的额上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看着上官红芙如临大敌的样子,云音伸出手去,握了握她的手,只觉触手冰凉。
  
  云音看了一眼旋复镜,又看了一眼上官红芙,终于开口问道,“你……舍不得吗?”
  
  良久,她听到上官红芙的声音,“怎么会?如此……最好了。”
  
  云音没有吱声,只是加重了手上的力度,想要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上官红芙。
  
  上官红芙转过头来,对着云音莞尔一笑,问道,“那味药叫什么名字?”
  
  上官红芙的转变有些快,云音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觉得那抹笑容如此耀眼,像雪后初霁、雨后初晴,灿烂得不成样子。
  
  良久,她回过神来,说了三个字,“断舍离”。
  
  上官红芙走了,去的是晴川谷,寻的是断舍离。云音不知道她是怎样跟沐钰说的,只见她一脸决绝地从沐钰房中出来,朝着云音盈盈一拜,便翻身骑上一匹青骢马,从张灯结彩的沐家庄绝尘而去。
  
  彼时正值四月,沐家庄的木棉花正开得绚烂,远远望去,像是燃烧的火焰,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
  
  沐钰的病渐渐地好了起来。上官红芙走后的第三天,他便开始提着剑在后院里恍若无人地狂舞,从斜晖脉脉,舞到寂月皎皎。
  
  而后,他便收起剑来,在一片木棉树下站定,抬起头来,去看天上的那弯上弦月。他的身体尚未完全恢复,舞剑的时候又着实耗费了许多体力,刚停下的时候,他的胸膛还在剧烈地起伏,呼吸也还尚且不能平稳。然而他看向月亮的目光,却如当初云音在桃花林初见他时那样,一样的温润如玉,一样的温柔似水。
  
  只是那个时候,他的身边有一个绯衣女子,倾国倾城,与他并肩而立。而此时,却只有一片木棉,红得触目惊心。
  
  他依旧身着一身月白长袍,恍如月宫里的谪仙。长身玉立在月华之下,不知怎的,平白让云音觉得,他比月亮都还要寂寥。
  
  沐钰舞剑的时候,云音正化作了真身藏在木棉花后。偶尔碰落一只木棉花,就会在他的剑下,成为落红无数。
  
  云音看着那一袭白衣万点红,不禁感慨万千。她以前从未见过沐钰舞剑,只是听下人们说过,以前傍晚的时候,沐钰经常会在后院教未来庄主夫人舞剑。下人们说,他们庄主的剑术,天下一绝。
  
  只是这样的一绝,要不了多久,可能就要消失了……
  
  云音沉浸在自己的感慨叹息之中,久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她听到身下传来的叹息,“你说,她还会回来吗?”
  
  云音一惊,低下头来。夜色渐浓,更深露重,沐钰与那弯下弦月对影二人,分明一动未动。
  
  云音琢磨过那声询问是否来自于沐钰之后,又想了一下是否需要她来作答,最后,她动了动爪子,对着月亮清了清嗓子,正要开口,却突然意识到,自己此时身为一只喜鹊,根本无法说人话……
  
  她郁闷地在枝头跳了两跳,寻思着,要不要突然变个人身,从树上跳下来。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变身,就见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动了动,提着剑走开了。
  
  隐约中,她仿佛听到了一个声音,声音非常弱,像是恋人之间的耳语呢喃,亏得夜色太过寂寥,云音才隐隐约约听到了一些。
  
  那个声音,好像说的是——应该……会回来的吧!沐钰,沐……
  
  慕容雪?
   (一)眉间砂 忘了去   上官红芙这一去, 就是七日。
  
  她回来的时候, 沐家庄后院里的木棉花正纷纷地往下坠落。巴掌大的花, 整朵整朵地往下坠, 争先恐后, 前仆后继, 颇是壮观。
  
  云音捡了两朵落花, 放在房里,用从云庭里带来的琼液涂抹均匀了,放在通风的窗口, 打算晾干之后放到自己的日月囊中,带回云庭去。
  
  她开了神识,发现虽然沐家庄上下依旧各色气息流窜, 来自上官红芙房里的幽怨郁结之气, 却是少得多了。
  
  两日后,便是上官红芙与沐钰的婚期, 届时, 各大门派的掌门都会前来观礼祝贺。云音想, 到那时, 沐家庄一定会热闹非凡, 只是不知道到时候, 上官红芙会作何选择。
  
  云音叹了一口气,关上房门,出去找小喜鹊们去了。无论如何, 在他俩大喜之日, 多些喜鹊添添喜气,也是好的。
  
  云音路过庄里的碧湖畔时,上官红芙与沐钰二人正在湖边漫步。碧湖之水甚是清澈,倒映着他俩的身影,一红一白一碧绿,甚是好看。
  
  云音身子一闪,躲到了身旁的假山后,悄悄地开了神识,来查探上官红芙身上的气息。
  
  一粉一橙两道气息,正从上官红芙与沐钰身上源源不断地传来。
  
  云音一惊,这粉色的气息如此纯净,难道谷神医真的如自己所想,帮助上官红芙解开了心结,让她放下那段仇恨了?
  
  云音早查过,谷神医的断舍离与寻常的绝情丹大不相同。绝情丹虽也能让人断情绝爱,再见时,却会恍如陌路,断不可能记得对方分毫。而谷神医炼制的断舍离,却能在让人忘记情爱的同时,拥有着自己对对方其他的记忆。
  
  断舍离,是人间最为委婉的毒|药,让人忘掉别人的好,只记得别人的坏。而这个别人,不是别人,是自己曾经最爱之人。
  
  云音当时之所以会让上官红芙去寻谷神医,是因为她知道,谷神医心肠极好,像断舍离这般残忍的药,向来不会轻易施与别人。云音原想,让上官红芙去找谷神医,谷神医知道她的来意之后,断不会轻易就把断舍离给她,无论如何,总会想个办法,换个药来解开她的心结。况且,在上官红芙走之前,云音分明叮嘱过她,让她与谷神医细说明白事情的始末,也许,谷神医那里,有比断舍离更适合她的药。
  
  看来,这两个人,都不负众……额,不负鹊仙之望啊!
  
  如此甚好,冤冤相报何时了,不如忘却。平平安安地成个亲,和和美美地过日子,从今以后,恩爱两不疑,白首不分离,名副其实地做一对人们口中的神仙眷侣,多么吉祥多喜,幸福美满。
  
  云音这样想着,便从假山之后走出,满面春风地要向二人贺喜。
  
  “沐……”云音走上前去,一大堆的祝贺之词已涌到嘴边,却又被活生生地咽了下去。
  
  因为上官红芙已经回头,对着她嫣然一笑,“云音妹妹,你也在这里散步吗?”
  
  云音点了点头,还未来得及开口,就见沐钰走上前来,朝着云音长身一拜,笑道,“多谢云音姑娘的救命之恩!”
  
  云音嘴角一抽,“救……救命之恩?”
  
  沐钰看着呆若木鸡的云音,牵着上官红芙的手,笑道,“若不是云音姑娘指点红芙去了一趟晴川谷,帮沐某寻医问药,沐某此时,想必,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云音看着沐庄主看向上官红芙时宠溺得能滴出水的眼神,觉得有些晕乎,上官红芙明明说,沐钰中的是“十日枯”,服用了八日,后来便会自己慢慢康复。
  
  而且,上官红芙离开的那些时日,沐钰也的确是自己痊愈的呀!还在木棉花盛放的时候沐浴在月色里舞剑来着,哪里是红拂去晴川谷给他寻医问药后才……
  
  云音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越想越不明所以,她一脸狐疑地看看沐钰,又看看上官红芙,见他俩一副坦坦荡荡又浓情蜜意的样子,终于装模作样地拱了拱手,笑道,“沐庄主客气了,沐庄主大病得愈,是沐庄主吉人天相,云音不敢居功。过两日就是二位大喜之日,也算是双喜临门了。云音在此祝二位伉俪情深,白头到老……”
  
  一番客套之后,云音终于耐不住性子了,便寻了个理由,把上官红芙给带回了房里。
  
  一进门,云音看四下无人,便把房门关上,问上官红芙道,“红芙姐姐,你可还记得,五年前的元宵灯会上,你曾将自己的一支碧玉发钗遗落在了西子河边,后来,碧玉发钗被人捡去,交还与你。你可还记得,此人是谁?”
  
  上官红芙抬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碧玉发簪,眉眼弯弯地看着云音,言语间尽是掩不住的娇羞与喜悦,她薄唇轻启,轻声道:“自然记得。”
  
  “是谁?”
  
  “沐钰啊,”上官红芙脱口而道,语罢,突然绯红了双颊,向云音嗔道,“云音妹妹取笑我呢!”
  
  “哪里哪里,”云音搪塞着,看着上官红芙这小女儿态,实在不像有假,看来,谷神医果真没有给她断舍离,不过……云音想了想,觉得为保险起见,还是再试探一下为好,便转口道,“之前居武林四大家之首的慕容家,一夕之间被赶尽杀绝,此事,不知红芙姐姐知道与否?”
  
  上官红芙神色一凛,“自然知道。”
  
  “那……”云音看着她骤变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道,“红芙姐姐可知道,是谁下的如此毒手?”
  
  “自然也……”上官红芙说着,突然额间青筋跳起,眉宇间,尽是说不尽的惊恐与无助。她双手抱着头,再开口时甚是语无伦次,“慕容家……慕容家的灭门惨案……那年下着大雪,我跟红芙在……我不是红芙,我是……我是慕容……慕容……”
  
  上官红芙断断续续地说着,云音看她情况实在不妙,便在犹豫着要不要把她弄晕过去。却在犹豫之间,看着红芙两眼一翻,就要向后仰躺下去。
  
  云音慌忙伸手一拦,她的力气虽然不大,但要想将这娉娉婷婷的上官红芙扶稳却并非难事。只是没料到的是,她的手才将将碰到红芙的衣角,就因为不小心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脚下一崴,身子一斜,竟直愣愣地压在了上官红芙身上。
  
  云音甚至听到了上官红芙的头撞上地板时发出的沉重声响。
  
  她手忙脚乱地从红芙身上爬起,连声道歉。上官红芙却面色潮红,双目紧阖,眉头紧锁,显然已经彻底晕了过去。
  
  上官红芙醒来之后,神色恍惚,分明不记得之前所发生之事了。
  
  云音大松一口气,如此甚好。
  
  上官红芙却从床上起身,“扑通”一下又跪在了云音面前,云音大惊失色,忙伸手去扶,“红芙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鹊仙大人,您的大恩大德,红芙没齿难忘。”
  
  云音懵了,这一个一个的都莫名其妙地向自己道谢,可是,这大恩大德,却是从何说起啊!
  
  许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上官红芙缓缓站起身来,握着云音的手,解释道,“多亏妹妹的指点。我……没有吃断舍离,谷神医给我的,是‘忘了去’。”
  
  “忘了去?”云音疑问。
  
  “断舍离,斩的是情丝,断的是情|事。而忘了去,忘的是仇,了的是怨。”上官红芙把头上的碧玉钗摘下,放在手心,再开口的时候,言语间,分明满含着笑意,“我想过了,过去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与其怀着恨意,郁郁终生,与他阴阳两隔,不如,记得这份情,与他琴瑟相和,仗剑天涯……”
  
  云音看着上官红芙掌心的碧玉发钗,素手碧钗,在阳光下,极尽柔和。原来如此,红芙饮的是“忘了去”,不是“断舍离”。与其毁灭一切,她更宁愿抓住幸福。
  
  云音喜笑颜开,由衷道,“红芙姐姐能这样想,自然是最好。云音真为你们高兴,只是……”
  
  云音皱了皱眉头,“只是,红芙姐姐,既然饮了‘忘了去’,你……还记得……你们之间的……”
  
  云音吞吞吐吐了许久,还是没有把一句话说完整。之前刨根问底还没问到底,就把上官红芙问晕了过去,这一次,无论如何,不能自挖墙脚,万一把本已忘怀的那段记忆给上官红芙勾起了,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云音一直专注于自己的措辞,所以并没有看到上官红芙的神色,已经在瞬息之间变了几变。
  
  只在恍惚中听到上官红芙笑道,“他对我那么好,我自然全都记得。不知云音妹妹说的是……”
  
  看来是不记得了!云音心下一喜,忙摇头否认,“没……没什么,我就是觉得有些奇怪,凡人的婚事不都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湖儿女虽然不拘小节,但是婚姻大事毕竟不是儿戏,红芙姐姐与沐庄主两情相悦,最是让人钦羡,可是你们对于婚事的决定却……嗯,似乎有些惊世骇俗……”
  
  红芙嘴角微勾,眸光明灭不定,只是静静地听云音讲着,一点主动接话的意思都没有。云音无奈,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讲下去,“云音初到人间,见识短浅,无意冒犯红芙姐姐,我只是好奇,你们当初怎么会订下这样的约定——如果在月圆之夜见到喜鹊的话,就在下一个月圆之夜成婚?喜鹊对于你们来说,可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不知妹妹可否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一)眉间砂 雪化芙   云音从上官红芙口中知道的, 可远不止这个约定。
  
  上官红芙初见沐钰的时候, 她才八岁。那个时候, 她还叫做慕容雪, 不叫上官红芙。
  
  那年中秋, 爹爹和娘亲带着她和弟弟到义父家去做客。她的义父复姓上官, 是人人称颂的武林豪杰, 也是落霞庄的庄主。义父的两个女儿,一个与她同岁,名唤上官红芙, 另一个,与她弟弟同岁,自出生起就与她弟弟订了娃娃亲, 名唤, 上官碧梧。
  
  那年中秋之夜,天上有着很调皮的乌云, 没完没了的飞来飞去, 将那轮银盘似的月亮遮遮掩掩, 并乐此不彼。
  
  这样的月色, 宜吟诗作对, 宜舞刀弄剑, 宜做游戏。
  
  忽明忽暗的月光下,慕容雪正带着弟弟与上官红芙她们玩捉迷藏的游戏。
  
  那日的慕容雪着了一身白衣,在夜幕中, 根本无从藏匿。不管找的地方有多么隐秘, 每一次,都是最先被发现的那个。
  
  后来,她索性学乖了,不再挖空心思找地方藏了。上官府的花园很大,上官红芙对这个花园的每一个角落都比她熟悉,再怎么挖空心思,也不过是白费心机。
  
  而后,她便遇上了他。
  
  那日的他,也着的是一身白衣,站在漆黑的夜幕下,一样的色彩鲜明,一样的无从藏匿。
  
  那一轮的游戏中,她蹲在一丛白菊下面,菊花淡淡的清香随风飘过鼻端,十分的沁人心脾。
  
  她听到上官红芙得意的笑,“哈哈,雪儿啊雪儿,你以为躲在白菊下面,我就看不到你了?快出来吧!当心被蛇咬了去!我记得我们这片花园里有一条很大的青花蛇,我前两天还看见了呢!就在这片菊花丛里。”
  
  她心里害怕,就要直起身来,却被一人按住了肩膀,她心里蓦地一惊,便听到他如水击碧瓷般的声音,“嘘——别怕,她骗你呢!”
  
  于是她便果真停下了动作,屏气凝神,转头去看身旁的人。
  
  乌云恰好遮住了月亮,她只看到自己身边有个模糊的白影。
  
  待到云开见月明,身边的人却已直起身来挡在了她的面前,笑道:“红芙妹妹,你可是又长高了不少呀!”
  
  然后她便听到上官红芙的一声惊叫:“沐钰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爹来找上官叔叔商议要事,我就跟来了。你这是在?”依旧是水击碧瓷般的声音,听得躲在后面的慕容雪,没来由地有些心慌。
  
  “捉迷藏啊!”上官红芙笑道,“你可有见到一个身着白衣的小女孩?年纪跟我一样大小。”
  
  慕容雪心里一惊,就听到少年笃定的声音,“没有。”
  
  “奇怪,这次藏哪儿去了?”
  
  “红芙妹妹,”少年笑道,“今夜月色正好,不如,我们一起去赏月?”
  
  慕容雪一直以为,这个被上官红芙换作“沐钰哥哥”的少年,是在帮她拖延时间。只是她左等右等,看着天边的乌云与月亮兜兜转转躲藏了好几回,却还等不到上官红芙来找她。
  
  她在菊花下蹲得太久,双腿都有些麻木了。有几只蚊虫,正不知疲倦地围着她载歌载舞。
  
  她一瘸一拐地走出那片菊花丛,又寻寻觅觅地走出了花园,也没有见到上官红芙与弟弟的影子。
  
  她急了,匆忙跑回正堂。
  
  不料竟在奔跑的路上,就那么看到了上官红芙与她的沐钰哥哥。二人正坐在廊里,说说笑笑地看月亮。
  
  天边的月亮像檐下昏黄的灯火,仿佛随时都会坠落。一如,慕容雪彼时的心。
  
  这是他俩的第一次相遇,那一年,慕容雪八岁,他十一岁。
  
  他转眼忘了慕容雪,慕容雪,却将他记在了心里。
  
  再相见,已是六年以后。慕容雪十四岁,而他十七岁。他依旧白衣似雪,慕容雪却再不是慕容雪,她换了个名字,叫做上官红芙,就是那个娇笑着叫他“沐钰哥哥”的上官红芙。
  
  尽管彼时,他俩再不曾以“哥哥”、“妹妹”相称。
  
  他依旧当她为以前的“红芙妹妹”,而她,却视他为杀父仇人。
  
  那年初遇之后,慕容雪再没见过那个白衣少年。她的爹爹是江湖上的四大豪侠之首,她的娘亲温婉贤淑,她的弟弟小她两岁,很是机灵可爱。平日里,爹爹会教她练武,娘亲会教她读书,而她的弟弟,会在她无聊的时候给她逗趣,会在惹爹爹生气的时候,怯怯地躲在她的身后。她日日沉浸在这样的温暖和睦之中,很是喜欢这样的岁月。
  
  却没料到,这一切,竟都在当年的一个雪天土崩瓦解。
  
  那一天,是慕容雪八岁的生辰。慕容雪穿上了娘亲新给她做的衣裳。细腻的绸子、精致的针脚、别具一格的样式,穿在身上,宛若天上的小仙子。
  
  爹爹送了她一把精致的小匕首,要她用来防身。那是她有生之年拥有的第一把兵器,她给它取名“雪隐”。
  
  义父一家四口到了的时候,已是接近晌午。两家人围在一起用了午膳,很是其乐融融。
  
  午膳之后,慕容雪得了娘亲的应允,携上陈年的菊花酒和娘亲亲手做的桂花糕,与上官红芙一起到了□□院。在那里,她和上官红芙坐在四角亭中,学着大人们的样子,品着小酒,看那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上官红芙一袭红衣似火,慕容雪一身白衣赛雪。再那样粉妆玉砌的琉璃世界里,煞是好看。
  
  慕容雪抿了一口菊花酒,看着上官红芙眉间的那颗朱砂痣,笑得眉眼弯弯,“雪似梅花,梅花似雪。你若是换上一身白衣,我们俩都可以作成一首诗了。”
  
  红芙看着慕容雪那言语间不乏捉弄的样子,啐了她一口,很是鄙夷地白了她一眼,嗔道:“你才是梅花!”
  
  嘴上虽这么说,上官红芙瞧了瞧亭外的白雪红梅,再看看慕容雪身上的白衣,眼珠子一转,就嚷着要与慕容雪换衣服穿。
  
  慕容雪不喜欢红衣,嫌它张扬、妖艳、不够尊重。
  
  但实在是拗不过上官红芙,便也只好换了。
  
  前几日接连下了好几日的雪,白莹莹的苍茫大地,与冬日里枯枝朽木的苍凉景象相比,着实是让人心里欢喜。上官红芙穿着慕容雪的新衣站在雪地里,跳来跳去的甚是得意。忽而,她停下来,趁着慕容雪不备抓起一把雪就往她身上砸,美其名曰,“既是慕容雪,就该以雪为衣,才不算徒得虚名。”
  
  慕容雪自然不服,抓起雪来就要回击。她俩年纪虽小,到底也跟着父母学过些功夫,出手的力气也便比寻常孩子要大些。那些松软的雪球打在身上,会散作细碎的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到地上。
  
  红衣白雪,正是人间好风光。欢声笑语,正是人生无忧时。
  
  万想不到白茫茫的大地突然间会变得鲜血淋漓,突然闯入的蒙面人招招狠厉,寒光闪闪的长剑瞬时就没入了那身白衣,殷红的血晕染开来,像是一顿妖冶非常的花……
  
  再醒来的时候,慕容雪已躺在上官红芙的床上。
  
  义母泪眼婆娑,伸手将她揽在怀里,口里喃喃,“芙儿,芙儿,不怕,你还有我们……”
  
  义父的左臂吊在胸前,透过雪白的绸布隐隐能看到一抹殷红的血迹。他显然已是恨极,额上青筋暴起,右手紧攥成拳,那只完好的右臂仿佛用尽了全力,“通”的一声一拳砸在了墙壁上,刹那间,仿佛整间居室都开始地动山摇。他咬牙切齿,愤愤出声:“此仇不报,我上官清云枉为人!”
  
  慕容雪突然想起来,上官红芙死了,郁郁的鲜血染红了那件白衣,染红了,那片晶莹剔透的琉璃世界。
  
  她在义母怀里喃喃出声,“义母,我是雪儿,不是芙儿……”
  
  却听到义父斩钉截铁地开口:“不,从今日起,你就是上官红芙。而慕容雪,已于昨日惨死。”
  
  慕容雪只觉得头疼欲裂,全然听不懂他们在讲些什么。
  
  她发烧了……
  
  昏昏沉沉之中,她恍惚听到,义父在说什么杀兄之恨,灭门之仇。她听到,慕容家上下一百余口,皆在一日之内被屠。而带人屠杀之人,是武林四大豪侠之一,沐衾苍。
  
  她听到义母在她身旁念叨,说什么上官红芙是因她而死,所以她必须替上官红芙好好活着。
  
  她听到义父在跟她说:“雪儿,你要记得,你的灭门仇人,在沐家庄,他是沐家庄庄主,沐衾苍。你要坚强一点,快点醒来,慕容兄在天之灵,会保佑你有朝一日,为他们报仇雪恨!”
  
  慕容雪这一病就是数日,待醒来,冬日都快过去了。
  
  她瞪大了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床帏,许久都没有动。
  
  上官红芙死了,是因她而死。那些恶人冲进来后之所以全冲着上官红芙而去,原来,是因为她俩换了衣裳,他们以为,那个白衣少女才是慕容家大小姐——慕容雪。
  
  慕容家除了自己,都死了,死在自己生辰那日……
  
  她坐起身来,怔怔地看着身旁的义父义母,一字一句道:“好,我答应你们,从今日起,我就是上官红芙。”
  
  义父一脸宽慰地看着她,道:“那慕容雪?”
  
  “慕容雪,死在她八岁的生辰,”她双目赤红,说话的时候,浑身都在发抖,她的每一个字都说得很艰难,却又十分清晰。她说:“是与慕容家上上下下,一起被沐家庄害死的。”
  
  上官清云抬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哀声叹息:“好孩子,不是义父不让你做慕容雪,沐衾苍心狠手辣,若是知道你还活着,怕是……”
  
  慕容雪点了点头,轻道:“孩儿知道,义父是为我好……”
  
  她的病刚好,就开始出去练功。爹爹教她的游龙剑法,她虽没有学会,却早已将十八式记在了心里。她想,她总得自己琢磨着,把这套剑法传下去。
  
  只是她刚练出了一式,就被上官清云喝止了。上官清云轻抚着她的头顶,说话的时候却是声色俱厉。他说,既然选择了做上官红芙,就要把慕容家的这些武功全给忘了。不然被旁人看见了,总会起疑心。
  
  她面上应着,乖乖地学习上官清云教授的武功。只是那游龙剑法的一招一式,却在脑海里愈发清晰起来。她心痒难耐,总想趁着上官清云不在的时候练几招,却在第一次偷练的时候就被上官清云察觉,并因此被打了一顿掌心。
  
  末了,上官清云看着她那通红的掌心,吩咐人拿了药来,一边小心翼翼地给她上药,一边忍不住悲痛出声:“芙儿,不是为父狠心。慕容家只剩你一根独苗,你要是出了什么三长两短,为父可怎么跟九泉之下的慕容兄交代……”
  
  自此,她再也不敢练这套游龙剑法。
  
  她日日勤练武功。上官清云却说,要做好上官红芙,光是习得一身上官家的功夫,还远远不够。
  
  于是,她的眉间多了一枚朱砂。朱砂娇俏,鲜红欲滴,显得整个人愈加的风流婉转。
  
  但只有她自己才知道,那枚朱砂植上去的时候,是怎样一种撕心裂肺地疼……
   (一)眉间砂 美人谋   昔日白雪化红装, 却为明日一朝殇。
  
  慕容雪之所以改名换姓, 又偏要变得与上官红芙如出一辙不可, 除因愧对上官红芙, 除为躲避杀戮, 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那个白衣赛雪的少年, 那个自己的灭门仇人之子, 与死去的上官红芙,交往十分密切。
  
  听上官清云的意思,沐衾苍曾与他说过, 沐钰若要娶亲,必要是上官红芙无疑。
  
  两家虽未定亲,却早已定下了人。何况上官红芙与沐钰自小感情深厚, 虽年纪尚幼, 尚未到谈婚论嫁之时,但想必到时候水到渠成、果熟蒂落, 采纳嫁娶, 定是你情我愿、恩爱不疑。
  
  慕容雪想了想自己八岁那年初遇沐钰的那个月夜, 朦胧的月色里, 那个白衣少年温润如玉, 红衣少女娇音妙语, 看起来,确实是一对金童玉女。
  
  她看着上官清云意味深长的样子,二话没说, 就换上了上官红芙的红衣, 从此,再也没换过其他的颜色。
  
  彼时的慕容雪不过十岁而已,却也晓得,以自己慕容雪的身份,要想报仇雪恨,无异于以卵击石,家仇未报,却必定会落一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而普天之下,再没有哪一个身份更容易接近沐钰的了。
  
  硬攻不得,便只能智取。从前青梅笑竹马,而今美人谋白衣。竹马还是那个竹马,美人,却再不是那个美人。
  
  上官清云把慕容雪送进了山里,专门请来了嬷嬷教她各种女红礼仪。上官夫人在山里陪着她,流萤飞舞的夜里,会教她吹笛跳舞。慕容雪一身的武艺,除了最初在上官府的时候是从上官清云那里学的,其他的,全部是上官夫人教的。隔月月初,上官清云会来山里检查她的功课。做得不好的时候,上官清云会板着一张脸,疾言厉色地骂她。从慕容一家与上官一家的深厚交情,到慕容一家的灭门惨案,直讲得慕容雪面红耳赤、立誓要好好练功。
  
  训斥过后,上官清云亦会一脸的哀痛,悲痛万分地拍拍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芙儿啊,不是为父逼你。慕容家没落之后,沐家庄就成了武林之首,为父虽有心替兄报仇,却也是有心无力……”
  
  慕容雪不等他说完,便抬袖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扬声道:“爹爹放心,芙儿一定好好练功,绝不再让上官一家失望,绝不再让慕容一家蒙羞!”
  
  慕容雪说到做到。与上官夫人一起在山里的岁月里,她每日闻鸡起舞,囊萤映雪,每日都把各项功课做得好好的。
  
  只是她毕竟年幼,体质又不是很好,想要在短时间内做好这一切,实在是有些艰难。
  
  有一次月末,她想着上官清云次日就要来看她了,不由便比以往更加用功了一些。她每日都很努力,却总难让上官清云满意。她想着,无论如何,这一次,她不能再让他失望。
  
  那一夜,她练功练到很晚。那时已是夏天,林子里蚊虫成群,她就站在林子里,跳舞、站桩、打坐、练剑。
  
  她正练得大汗淋漓,天上突然便下起了雨。她知道,如若在这种时候淋了雨,势必对身体不利。只是她一想着不能让上官清云失望,就怎么也无法停止自己的动作。
  
  劈、斩、截、撩、挑、勾、刺,出剑要果断,迅猛而有力,将浑身之力集于手臂,对准……
  
  雨越下越大,打在树叶上,在漆黑的夜里说不出的诡异。她的衣服早已湿透,此刻正湿淋淋地紧贴在身上,行动的时候,雨水就顺着自己的动作四处流窜,难受至极。那乌黑的鬓发也早已湿透,带着雨水的重量,压在头上,她只觉得如负千斤。手上的木剑也愈发重了起来,渐渐地,她已经提不起来了……
  
  她无力地跪倒在地上,右手执剑,强撑着身体。夜色愈发浓重,她的眼前也是乌黑一片。她终于觉出不对劲来,挣扎着,就要回家。可是刚一站起身来,便眼前一黑,倒了下去。
  
  雨,依旧肆无忌惮地砸在地上,没完没了。
  
  再醒来的时候,她依旧是躺在床上,上官夫人依旧坐在床边一脸爱怜地看着她,上官清云依旧立于床帏不远处,满脸的无奈与愤怒。
  
  恍惚中,她只以为自己还是八岁,还刚刚与自己的父母吃过午膳,陪弟弟下了一盘棋。慕容雪与上官红芙都还好好活着,谁也不用借用谁的名字,了此余生。
  
  可是慕容山庄上下都不在了,上官红芙也死了。只她活着,还不能活成自己。
  
  而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坐在沐家庄里享受江湖中人的尊敬爱戴。她这么努力,却还是不能让义父满意。灭门之仇深似海,她却依旧手无缚鸡之力。
  
  慕容雪闭上眼睛,只希望一切都是噩梦而已,一觉醒来,一切都会好起来。
  
  上官夫人却在这个时候伸手碰了碰她的额头,“芙儿?怎么样?头还疼吗?”
  
  这个声音恍若幼时娘亲的声音,慕容雪一时情难自禁,挣扎着起来就扑到上官夫人怀里,哭着喊了声:“娘——”
  
  那个声音,带着十足的委屈与悲伤。
  
  上官夫人轻柔地拍着她的背,语带诱哄:“乖芙儿,不哭,练不好我们就不练了,用不着这么拼命,我们不报仇了,好好活着就好……”
  
  慕容雪还沉浸在她上官夫人温暖的怀抱里,尚未反应过来上官夫人的话,就听上官清云厉声喝道:“妇人之仁!灭门之仇深似海,难道就这样撒手不管了?慕容兄在天之灵,看到你们这样该有多生气?!”
  
  慕容雪唬了一跳,急忙从上官夫人怀里爬起,怯生生地看向上官清云。上官清云看着她这懦弱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说话的时候更是不留情面:“慕容山庄上上下下百余口人,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惨死,唯一活下来的人却是懦弱不堪,连报仇的心都没有!亏得当初芙儿救你一命,倒是白救了一场。可怜我芙儿死得冤枉……”话至此处,不免面色悲戚,大抵是又想起了当日之事,一时悲愤难当,又是一拳砸在了墙壁上,哀愤道,“恨只恨沐衾苍现在势力太强,不然老弟自会为你们报仇,何苦逼迫孩子……眼下报仇无路,孩子又贪生怕死,老弟也是……”
  
  说到最后,竟是无话,只是无奈似的一下一下地砸着墙壁。那一句“贪生怕死”便随着沉闷的撞击声传进了慕容雪的耳朵里,震得她心里一阵痉挛。
  
  “我没有!”她双手环抱着自己的腿,瑟缩着躲到了床角,一边拼命地摇着头,一边一个劲地重复着,“我没有!我没有……”
  
  “你说什么呢!”上官夫人看着在床角瑟瑟发抖的慕容雪,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上官清云身边,拉着他的袖子嗔道,“芙儿现在正病着,好好养病是要紧的,有什么话,等以后再说吧!”
  
  上官清云果真停了手,叹了口气,正要出去,却突然回头冷冷地看了一眼慕容雪,语调没有一丝波澜:“像你这样的懦夫,不配做慕容兄的女儿。”
  
  语罢,他拂了拂袖子,大步流星地走开了,留下慕容雪在床角瑟缩着抱着自己,只觉如坠冰窖。
  
  上官夫人呆立了半晌,又慢慢踱步到慕容雪的床边,低声劝道:“芙儿啊,你爹也是为你好,他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你不要往心里去……”
  
  慕容雪却依旧在不停地摇着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懦夫,我没有贪生怕死!我也想为慕容家报仇,我在很努力地练功,每项功课我都再努力做好,只是……只是……”
  
  上官夫人看她这个状态实在不行,只好脱了鞋上床去,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抚她。
  
  最后实在没办法,上官夫人只好一掌将她劈晕,怜惜地将她放倒在床上,这才叹了口气出门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上官清云也在床边。见她醒来,早已收起了之前横眉怒目的样子,慈眉善目地看着她道:“芙儿啊,是爹爹不好,说错话了。你是我们的好女儿,努力、听话。爹爹是看你太过急于求成,怕你伤了自己的身体,这才生气。爹爹知错了,跟你道歉,你不要跟爹爹计较,好不好?”
  
  慕容雪见上官清云只口不提慕容家复仇之事,只觉他依然觉得自己贪生怕死,不配做慕容家的女儿,当即摇头道:“芙儿不敢生爹爹的气,也从不敢把复仇之事当作儿戏。芙儿做得不好,以后定当加倍努力,绝对不让爹爹失望!”
  
  自此之后,慕容雪更是发奋。她从上官清云那里拿了一张沐家庄的地图过来,还将沐衾苍的画像挂在床头,日日警醒自己,要拿他的项上人头,告慰父母的在天之灵。
  
  她的剑法渐渐好了起来,上官夫人教的舞,也学得有模有样的了。
  
  烹茶、绣花……虽不能做得炉火纯青,却也足够应付沐钰了。
  
  只差一点,她尚未学会以红芙的姿态,来应对这个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于上官红芙而言,这是她青梅竹马、宠她疼她的少年,她喜爱他,与他一起时,该是满心欢喜、分外娇羞;而于慕容雪来说,这却是自己忍辱负重多年的罪魁祸首,她恨他入骨,与他在一起时,恨不得食他的肉、饮他的血。
  
  于是她花了将近一年的功夫来训练自己的演技。如何掩饰自己的情绪、如何不露声色的表里不一、如何让自己,真真正正的变成上官红芙……
  
  在她觉得自己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可以去接近沐钰的时候,江湖上却传来传闻,说是沐衾苍死了。
   (一)眉间砂 再相逢   沐衾苍死了, 慕容雪的心里却没有感到一丝的欢喜。自己日夜煎熬要手刃的敌人, 就这样轻易的死了, 那她这今年的改名换姓、忍辱负重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迷惘了, 日日对着山里的空竹发呆。直至上官清云在她耳旁叹息:“芙儿, 慕容山庄百余条人命, 你就这么算了吗?沐衾苍死了, 可沐家庄还在……”
  
  她如梦初醒,又开始努力地模仿上官红芙,努力练舞, 也努力练武。
  
  约莫两个月后,江湖上又传来消息,上官清云做了武林盟主。
  
  慕容雪久居深山, 并不知道外面的天翻地覆是如何发生的。只是一想到上官清云做了盟主, 她便有些欣喜若狂——慕容家的灭门之仇,报仇有望了。
  
  可是当她回到落霞庄, 找到上官清云, 上官清云却满是歉意地跟她说, 慕容家的惨案时隔已久, 又缺乏证据, 纵然他是武林盟主, 也不能平白无故地号召武林各派,去剿灭沐家庄。
  
  更何况,上官清云刚坐上武林盟主的位子, 根基不稳, 实在是无法大动干戈。
  
  上官清云把“雪隐”递给慕容雪,说,去吧,芙儿,这么多年了,你也该到他身边去了。
  
  慕容雪知道,上官清云把她送到山里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么一天。
  
  她拿出绢子,仔细地擦拭着那把“雪隐”,匕首出鞘,寒光闪闪,不久之后,她就要把它刺进沐钰的胸口,以血祭“雪”,为慕容家上下报仇雪恨。
  
  那年,她十四岁,红衣似火,轻纱覆面,一枚朱砂立于眉间,风流婉转,极尽动人。
  
  那年上元,月亮分外的圆。她与碧梧一起看过了花灯,猜过了灯谜,将将在西子湖畔把各自的河灯放下,将双手置于嘴边,闭上双眼许愿。
  
  忽听后面水击碧瓷般的声音传来,“敢问姑娘,这支碧簪,可是姑娘落下的?”
  
  慕容雪心里一惊,猛地睁开眼睛,那双如水的眸子,正与西子湖水一样波光闪闪、忽明忽暗。
  
  良久,她稳了稳心神,缓缓地站起身来,转过头去。
  
  她依旧绯衣胜火,轻纱覆面,眸光闪闪,朱砂俏然。而他,依旧白衣如雪,腰间一把佩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只是,他再不是君子,而是她……不共戴天的灭门仇人。
  
  慕容雪正想开口,就见白衣男子神色惊疑,语带惊喜,“你是……红芙妹妹?”
  
  慕容雪知道,此时,她应该娇俏地喊他一声“沐钰哥哥”。这声“沐钰哥哥”,她不知已在私底下念了多少回,每次都模仿着红芙那娇俏的语调,娇软而透着喜悦的声音,有时候,连自己都会沉溺进去。只是当他真正的站在自己面前,她却觉得舌头突然变得粗重了许多,怎么都无法喊出声来。
  
  这可是他的灭门仇人,她将他千刀万剐尤嫌不够,怎能虚与委蛇地唤他“哥哥”?!
  
  可是自己忍辱负重多年,为的,不就是这么一天?
  
  慕容雪敛了敛心绪,努力眉眼弯弯地看他。红芙是那样活泼的性子,红芙与他一起时,总是那样喜悦的样子。一步错,就会步步错,千万不能在刚开始就露出马脚。
  
  “沐……”她暗自捏了捏拳头,说话的时候,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带着欢喜,却连“沐钰哥哥”都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碧梧打断了。
  
  “沐钰哥哥,你怎么会在这里?!”
  
  她循声望去,见碧梧正提着河灯,站在三步开外看他们。
  
  沐钰朗声一笑,摇了摇手中的碧簪,问道,“碧梧妹妹,我在湖畔捡了一支碧簪,你来看看,是不是你落下的?”
  
  “这个呀,这个是姐姐的,”碧梧走近一瞧,看了看沐钰,又看了看慕容雪,笑得颇是意味深长,“沐钰哥哥快还给姐姐吧!这是她上次生辰时,我娘亲送她的,她宝贝得很呢!”
  
  慕容雪娇嗔了碧梧一声,问道,“一眨眼就不见了,上哪儿去了?”
  
  “哎,我还没来得及许愿,河灯就灭了,只好重新去买了两个,”碧梧把手上的河灯递给慕容雪,满脸的沮丧,“姐姐,这个给你,待会儿我们再去放一次!我一定要好好许一个愿望。”
  
  慕容雪接过河灯,笑着应了一声,点了点头。回头的时候,却见沐钰正一脸探究地看着她,她心里发慌,唯恐被他瞧出什么破绽来,便硬着头皮喊了句:“沐钰……哥哥。”
  
  这一喊,沐钰的眉头便舒展了开来,恍若点漆的眸子里,满满的都是笑意,“果真是红芙妹妹!自慕容山庄出事以来,上官伯父就说,你受到了惊吓,得了大病,要到山里去调养调养身子。没想到这一调养就是六年。红芙妹妹什么时候下的山?身子可大好了?多年不见,怎的,不认得我了?”
  
  “哪有……”慕容雪微微低了低头,看在沐钰眼里,只当她是在害羞。
  
  沐钰也没有取笑她,也没有刁难她,只是接过了她手中的河灯,笑着往河边走去,“不是要放河灯吗?我来帮你们,保证这一次不会再灭!”
  
  ……
  
  那一晚,慕容雪在沐钰的注视下,默默地把之前许过的愿望又许了一遍。自沐衾苍死后,她每次都只会许这一个愿望——早日手刃沐钰,为慕容山庄上下报仇雪恨。
  
  当然,这些,沐钰并不知道。
  
  那一晚,放完河灯之后,慕容雪与沐钰在西子湖畔聊了许久。许是为了弥补时间带来的疏远,沐钰与她讲了许多幼时的事情,她只是默默地听着,有的时候附和两句,或是一笑而过。那些幼时的故事,是属于沐钰和上官红芙的过往,她慕容雪,从不曾参与过。
  
  只是听沐钰讲这些事情的时候,慕容雪便明白,自己扮作上官红芙,着实是自己的洪福。以上官红芙的身份取得沐钰的信任,常伴他的身边,实在是太简单。
  
  分别之前,慕容雪仰头看着沐钰的脸,笑道,“沐钰哥哥,我刚从山里出来,什么都不懂,爹爹太忙,也没有时间教我、陪我,以后,我能跟着你一起闯荡江湖吗?”
  
  “自然可以,不过江湖险恶,总不如家里安全。”
  
  “没关系,我也会武功!在山里的这几年,我娘教了我很多功夫,我的功夫很好的,虽然未必比得过你,但是应付江湖上的那些……”慕容雪说着,抬眼看到沐杨饶有兴趣的眼神,一时便羞红了脸。她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变得很轻很轻,“更何况,我……我想和你一起闯荡江湖……”
  
  那晚皓月当空,夜空中,依稀散落着几颗星星。杨柳树下,沐钰微微抬手,将那支碧簪插在了慕容雪的发间。
  
  红衣女子轻纱覆面,眉间一枚朱砂,目光流转,娇俏可人。
  
  他答应了她,要带她一起闯荡,而她,从那一晚起,便真正地从慕容雪,变成了上官红芙。
  
  自此,世上再没有慕容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