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温情 一   天有刚从厕所出来,手机就响了。   来电话的是和平。和平是他的侄子,和平的父亲和天有是兄弟。天有的辈份高,年龄却比和平小三岁。两人是同一年来的北京,天有会混,跟了个大老板跑了几年,现在也成了个小老板,在北京到处找一些小小的建修活,领着几个工人干,小日子过地还行。和平却没那本事,他胆子小,怕担事,考了个开塔吊的本儿,成天价在工地上那个高高在上、不停旋转的钢铁巨兽里,绷着眼竖着耳,观六路听八方地运送着钢筋水泥,一个月挣不了多少,除去生活费,也剩不下几个钱,他的日子过得很细,纸烟是数着根儿抽的。   天有把手机摁掉,扔在沙发上,自己倒了一杯白水,喝了几口。那手机却又一次响起来。   “嗯,啥事?”天有接起。   “达呀,你今年是回家过年呢还是在这儿过年?”那边和平低声下气地问。   “嗯,这我还没和你婶儿商量呢,你呢?”天有一听是这话,来劲了,抬抬屁股,坐到了书桌角上。   “嗯,我打算回家去过年.”和平在那边嗫嚅着,“你回的话咱几个就一块走,路上也好有个伴。”   “还有谁呀,北京不就咱俩吗?”天有问。   正在这时,天有老婆从卧室里出来,问他在和谁打电话。   “和平,和平。”天有摆摆手。   “他又有啥事?”天有老婆没好声气地问。   “他问回不回家。”天有压住话筒,压低声音说。   天有老婆听是这,翻翻白眼,进厕所舒服去了。   “喂,喂,”和平在电话那头听不见了声音,以为断了线。   “听着呢,你说还有谁来着?”天有接上话。   “我天生达从吉林回来了,在我这儿呢,他让我问问你看你回不回去。”和平说。   “哦?你天生达也回去呀?”天有将手机从左耳换到右耳,“是这,等我跟你婶商量一下再给你俩见话,你俩先等一下子。”他说着就把电话挂了,跑到厕所,推开门问:“咱们今年回不回去?天生也回去呢!”   “你就不能等我拉完?”天有老婆正表情抽搐地运气功,见他跑进来,生气了。   “好好好,”天有急忙蹑手蹑脚地退出来。   天有的老娘在老家。天有好几次打算将她接出来,老婆都嫌房子太小给拒绝了,实际上她不想和婆婆过。天有拗不过老婆,想想也是,北京的房子贵,外地人能买起的都不是像他这样的小人物,他现在的房子是租的,一厅一卧一厨一厕,一家四口人活动起来都很费力,更别说让老娘来了,再说,老娘是农村人,习惯了大院子,来到这儿憋在一间小屋中,可能也受不了。天有真的拗不过老婆,只能用这些话来骗自己。当然,他也是当儿子的,每到过年,看到各大车站人都疯了似的往家跑,他的心里也不好受,也想回家去,出来也十多年了,总共在老家过了三个年,而且每次都是在老婆扯破嗓子地大骂和老娘的啜泣声中仓促离开的。他想到这儿心里总不是个滋味,有几次也暗暗发恨,想离了算了,但一见老婆那张瓠子脸,就哆嗦地连话也说不全了,还离个屁呀。日子就这样地过着,只是到了年头节下,他的心就不由地往老家那边飘,他也知道和老婆商量不通,就在大年夜里悄悄地站在厕所的窗前(他家的厕所窗子朝西),偷偷地流上两股热泪,算是过了年了。   而今年,却正好有个机会。那就是天生要回家过年。   天生是天有的堂哥,他俩和和平的老爸,还有另外十个叫做天什么的,都是一个爷的后人。天生在吉林作吊篮租赁,他的老爸已过世,老妈和他哥天家过,家中留守着老婆孩子,每到过年,他是一定得回家里去的。给往年,他这会儿早已在家了,只是今年帐收不上来,有两个工地答应到年根给他结,他才一直等到现在,谁知最后还是没要着钱,反而误了回家的行程,闹得正好赶上春运。   天生让和平给天有打电话是有原因的,天生知道天有老婆是只母虎,但当哥的,路过北京,过年总得叫上当弟弟的吧!他也没想着天有答应,也就这么一说,落个人情而已。另外,他还有他的想法,那就是如果天有回家,顺便还可以坐坐天有的顺车,这是最重要的,他得试一下。   但天有却把这当成了一次机会。   天有想,要是把天生哥拉出来这么一说,说不定老婆就会答应让他回家,毕竟人都是要脸的嘛。如果真能这样,那么,既使全家不回去,至少他一个人可以回到老家,和老娘欢欢乐乐地过个年。他心里越想越美,激动地在房中走来走去,就像等候银行信贷主任招见般地等着他老婆从厕所出来。   好一会儿,才听见哗哗的冲水声,冲水声停了,天有老婆张彩娥慢慢地拉开门,扭了出来。天有急忙走过来,装作平静地问:“你看咱们回不回?天生哥还在那边等话呢。”   “哟,你急得很?不回家过年把你能憋死?”张彩娥没好声气,翻了他一眼,扭扭屁股进卧室去了。   天有的心突然沉沉的。   天有其实活地很累。他爹死的时候他十五岁,家里穷。那个时候还不兴到外面打工,农村人要想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惟一的出路就是考学。偏偏天有学习不好,初中的那点功课他死了活了搞不清楚。初三复读了两年,还是个不入流。没办法,只得辍学,跟着母亲在地里早起晚睡地侍弄庄稼,天有有四个姐姐,一个日子比一个日子过得恓惶,几个老达各有各的日月,过得都不容易,因此没人能帮得上他娘儿俩。天有侍弄庄稼也不行,念了十年的书,早被学校的老师们教得眼高手低,又懒又馋。因此,地里的活实际上是他娘一个人在做,当然日子也就好不起来。他又想着做生意,却没本钱,亲戚朋友借了个遍也没借来啥钱,到把亲戚朋友都给惊着了,再也不敢和他家来往了。后来到了九八年,有次他在街上碰见几个老同学,撺掇他到外面去创一创,他也心动,回来和家里一商量,他老娘死活不同意,几个老达也不同意,都说他娘守他这根独苗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他走了,家里谁来掌管?他又坚持要走,双方谁也不让步,没得法,几个老达一合计,给他成个家,再让他折腾去。于是他就稀里糊涂地成了家,娶了个一脸瓠子相、又肥又大的张彩娥。这张彩娥那可不是省油的灯,过门没几天,就嫌家里穷,*着天有到外面去给她赚钱。这和天有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兴高彩烈地来到北京,想在这遍地黄金的都市里给自己捡那么几块,也来个出人头地。但当他来到北京,一下车,瞪大眼去瞧,北京的地面上哪儿有黄金?原来撺掇他的同学说好来车站接他,这会儿却连个猴儿毛都不见,那个时候不像现在,人人都有手机,路边的报刊亭里到是有电话,但他没用过,也不知道往哪里打。他一个人背着个破包蹲在车站外的花园边上,直等到警察将他带回派出所。从派出所出来,他走在满眼都是陌生人的大街上,不知该怎么办,恰在这时,一个胖胖的男人从后面拉住他,问他能不能喝酒。他当时一惊,怕遇上坏人,但当那男人说完情况后他决心去一试。他们走进酒店,走进豪华的包厢,他看见里面几个人正在大声地猜拳行令。那胖子拉着他问另一个更胖的人:“你能不能喝过他?能不能?你要是能喝过他,今儿这桌饭我请了。能不能?”那个更胖的人看了看他,轻蔑地笑了笑:“就他?我喝不过他?你这不是埋汰我吗?”说着就拎起一瓶,高声叫道:“服务员,服务员,来开酒。”服务员飞快地跑过来,“砰”地一声开了,那更胖的人把瓶子递给他说:“你喝了这瓶我们再说,行不行?”他没敢做声,拿眼瞧那胖子。那胖子还未开口,那更胖的人又说:“怎么?怂了吧!”说罢,环视了一圈其他几个人,哈哈地笑开了。这笑声如刀子一般,刺着天有的心,他最恨别人瞧不起他。当年上学时老师同学也笑过他,他不服,死劲地复读了两年,但终究没有能争回面子,但那是读书,不是喝酒,这酒再难喝,能有念书那么难?更何况他在农村里喝过,只不过那酒瓶不如这个好看罢了,他想,这酒瓶都这么好看,那酒还能差到哪儿去?想到这儿,一拧身,一把接过了瓶子,仰起头,咕嘟咕嘟一阵猛灌。那更胖的人看他这样,和其他几个人一齐呆在那里,声都不敢吭了。他喝完酒,倒拿着空瓶,在那几个人眼前晃了一圈,问:“怎么样?是不是干了?”那几个人面面相觑,一时愣住了。……从酒店出来,他兜里揣着一百元钱和那个胖子给他写的一张条。北京的晚风吹着他,他并不感到冷,只是觉得胃难受的厉害,他跑到路边想吐,又怕被人罚款,就那么一口一口地将肚中之物又硬咽了回去,他踉踉跄跄,好不容易挨到桥下,看见有人睡在那里,就什么也不想,也睡下来。但胃里的酒精烧得他翻来覆去,最后实在是憋不住了,嘴一张,吐得昏天黑地。他现在还老是想那时的事,他觉得一个人要有胆,如果当时他没有那个胆,他怎么会认识关总?要不是认识了关总,他怎么会有今天?   但是,有今天又会怎么样?他还不照样干不了自己想干的事吗。 最后的温情 二   他点了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悠悠地吐出去,看那烟雾在空中四处飘散,烟雾是那么自由,而他呢?他算什么?   来北京第二年,天有在关总的照顾下赚了一点钱。天有好面子,爱显摆,回到村里这么一显摆,事来了。不要说同村几个小伙要跟他来北京干活,也不要说他二姐夫向他借钱,更不要提村里让他捐钱修庙了,单就他老婆张彩娥要跟他到北京去享福这一件事,就让他头疼得不得了。张彩娥说:“你在北京发了,有了钱了,你不带我去你带你哪个骚妈去?”天有说:“北京的房子贵,去了负担就重了,再说咱妈一个人在家,有个病啥的也没个人照顾。”“那你就和你妈过去,我跟了你这个驴日的有啥好处?”边说边闹,收拾东西回了娘家。天有的老娘数落他,让他去把媳妇接回来。倒不是说他老娘有多么喜欢这个儿媳妇,而是老人家知道农村媳妇贵,她这一生再没力气给天有娶了,就是这么一只母虎,和天有凑合去吧。所谓人穷志短,天有娘那时就是这样的心态。天有拗不过娘,到岳父家叫媳妇,岳父岳母把他堵在窑洞里骂了个狗血喷头,小舅子还扬言要放了他的血。天有自知不是对手,忍气吞声,作揖下话,总算把媳妇领了回来。那张彩娥头一次和天有交手就大获全胜,从此后不可一世,更不把天有和他娘放在眼里。天有没法,只得将她领到北京,租了个房子住下。这张彩娥别的本事没有,向城里人看齐却是强项,城里人穿啥,她要穿啥,城里人吃啥,她就吃啥,肥不拉几的身子,却偏偏喜欢描红抹绿,一个人糟践钱还不够,先是偷偷摸摸给娘家寄,被天有抓住,二人大吵,继而大打,天有不如她有力,敌她不过,被压在跨下,脸上被她抡起蒲扇般的巴掌左右扇了几十下,肿地跟个屁股似的。闹过之后,她索性放开了手脚,不再偷偷摸摸,给娘家寄钱就如买菜般随意。又过了一年,她给天有生了个儿子,正如她所说,天有要是对她好了,这儿子就是天有的,如果对她不好,这儿子还就是别人的了。天有是个爱孩子的人,张彩娥看出了天有这个弱点,只要她不顺心,就拿孩子说事,不是打就是骂,弄得天有神经都不正常了。关总看不下去,规劝了几句,张彩娥问关总:“这北京城里谁官最大?”关总说:“总书记最大。”张彩娥又问:“那么这北京城里谁官最小?”关总说:“街道办干事。”张彩娥说:“那人家这最大的官没找我,最小的官也没找我,你算个甚呀?敢来管老娘的事?”一句话把关总噎得气都上不来了。天有因此丢了工作。没有工作的天有只得另起炉灶,既当老板又当工人,好在他从关总那里学了不少,暗中又有几个朋友帮助,才勉强坚持了下来。张彩娥见日子不如以前那么随意了,也有所收敛,后来,她又生了个女儿,两个孩子磨着她,日子倒比以前安稳多了。只是她不愿意回家去,她要作城里人。天有想:她不回去就不回去呗,能怎么办?用天有老娘的话说,日子就是熬,什么叫熬,就是像熬中药一样,那味是苦的啊。天有理解力并不好,但这个他懂,不就是像电影电视上说的那个忍嘛,天有的墙上就挂着一个大大的“忍”字,天有对工人讲话时也经常用到这个字,他说:什么叫忍,就是心上面有一把滴着血的刀啊,你不顺心了,只要一想这个字,你就心气又顺了,心气顺了,干活就有精神了,活干好了,钱不就多了嘛。就为他的这句讲话,几个小工人把他佩服的不得了,逢人就说:我们老板,高材生,那话讲地,哎呀!……天有喜欢和工人们呆在一起,在这里,他有尊严。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还没来得急吐出来,卧室门“吱呀”一声,张彩娥又扭了出来,张口就来:“你就知道抽,看把你能抽死吗,憋屈你咋不到厕所里淌两泡猫尿去?”有一年三十晚上,天有在厕所哭时被张彩娥抓了个正着,因此她老是拿这话来噎他。天有气的一口烟没得吐,咳嗽地连气也喘不过了。张彩娥走过来,在他的脊背擂了几擂,他才算又“重获新生”。张彩娥说:“这下看好了,没有我,你都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这一次“死而复生”,让天有来了劲,他站起来,说:“今年你回不回去?你如果不回去你就在这儿过年,我要回老家过年。”说完后又觉得自己语气有点硬,就又补充了一句:“你不想带娃我就把娃领上回去,你看行不行?”张彩娥看了看他说:“行---,你说怎么就怎么,你是掌柜子嘛。”声意故意拖地很长,让人听着别扭。她说完后,又来了一句,“你回去可以,但不要开我的车。”天有急了,“我不开车我怎么回去?”张彩娥说:“那我不管,你坐导弹回去都行,只是不要开我的车。”说着坐在沙发上,打开电视,找了个后宫争斗剧,咬牙切齿地看了起来。   天有颓丧地坐了下来,不开车,不开车怎么回去?都这时候了,火车票那肯定卖完了,汽车票就更不用提了,坐飞机,那是从一个远方走向另一个远方,更别说这会儿也没票了。他明白这是张彩娥不要他回去故意拿这话来气他。   这边和平和天生也很着急。和平说,达,如果没法,咱俩就买辆二手摩托,像四川贵州人一样骑着回家。天生吓了一跳,说你疯了吗?那是南方,咱这是北方,骑回去,不把你冻死才怪。两人等不来天有的电话,一个跑到火车站,一个跑到汽车站,伸长了脖子,想看有没有漏网的黄牛,找了几圈,没有。倒是后边跟了两个像是警察的便衣,可能要把他作饵,钓那漏网的黄牛。和平很焦躁,他今年回不回去无所谓,钱已经打给家里了,但天生从吉林过来,非要拉着他回家,他心一热,把本来联系好的给工地看门的活也给辞了,现在又买不着票,心里很窝火。他在汽车站一无所获,就又想起二手摩托。便打算到二手车市去看看。他刚挤上一辆公交,把一元的票子投进投币筒,电话就响了。但这时车已开动,他站立不稳,只好挤到人堆里,找了个抓手的地方,才用另一只手拽出拴着绳的电话。天生在电话里说天有同意回家了,让他赶快回来准备。和平心里很难受,一元钱白掏了,还得往回跑一站路。   天有本来心已死,老婆不让他回,他能有什么办法?他也想买一辆二手摩托,骑回家去,但他有车,村里人都知道他有车,要是骑个摩托回去,村里人怎么看?他丢不起这人。天有爱面子。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张彩娥却发了话:“我今儿就满足你一回,让你回家。”天有以为自己神志不清了,一激凌,扭头问:“你说啥?”张彩娥白了他一眼说:“我说我今儿就满足你一回,让你回家。”天有激动疯了,抓住张彩娥的肥脸,使劲地在那厚厚的油层上亲了一口。   天有一边给天生打电话,一边收拾东西。两个在卧室里看喜羊羊的孩子跑出来,问他要到哪里去?天有蹲下来,两手抓着女儿的肩膀,轻声说:“爸爸要回老家去。你去不去?”女儿还没说话,儿子已经开了口:“哪个老家?就是有个老奶奶的老家么?”“别胡说,那是你亲奶奶。”天有急忙纠正。“我要去,”女儿说。天有指了指还在看宫斗剧的张彩娥,“你得问你妈,看她要不要你回去。”女儿一听是这样,走到张彩娥身边问:“妈妈,我要回老家,你要不要我去吗?”“一边呆着去。”张彩娥推开女儿,“你爸回去是看他妈,你回去看谁去?”   天有准备好了。说是准备,其实也没什么,他给自己带了一身换洗的内衣,再就是洗刷用品,总共装了两个塑料袋。至于礼物,他不想在这儿买,北京的物价比起他们农村的物价来,高的不仅仅是许多。他准备妥当,就要出门。   “现在就走?”张彩娥拿起遥控器,把电视音量往小调了些,头也不回地来了句。   “嗯,这会儿走回去都二十八晚上了。”他虽然这样说,脚步却不敢再向前跨一毫米了,定在那里,像被被高手点了穴一般,姿势不变。   “那你问没问我回不回去?”张彩娥关了电视,站起来,用手把卷起的后襟顺着屁股住下抹。   天有知道又走不成了,只得返身回来,将两个塑料袋放在沙发后。心里的愤闷如地壳内炽热的岩浆,直往上涌,但就是冲不出他那两片长着短毛的嘴唇。他哆哆嗦嗦,从口袋里拉出一根烟,噙在嘴里,两只手上上下下在身上搜寻着打火机。“怎么?你身上痒痒?”张彩娥揶揄他。他心里直想骂,但他不敢。他在身上摸索了半天,才说:“我找打火机。”   张彩娥才不管他高兴不高兴,这是个不知羞耻的女人,是个没教养的女人,是个愚蠢的女人。他把男人对她的忍让当作软弱,把男人的尊严无情地践踏在她的脚下,他认为世界上她最大,她最强,她不知道压力越大,反抗越强,她忽视了一个现实,那就是两个孩子都渐渐长大,她在天有心中的地位也已开始下降。一个人得意的时候你要想着失意。但一个愚蠢的人怎么会知道这些道理?   张彩娥懒洋洋地收拾着,似乎她并不想回去,天有有一刻心已死,知道今年过年肯定又是回不去了,但他又盼着能回去,盼着能和那些久违了的兄弟们坐在一起,喝个半醉,说说心里的话,让故乡寒冬的夜风把他这些年在外面和在老婆那里所受的创伤一一抚平,让故乡火热的土炕将他内心的孤独与凄凉从深深的心底蒸腾……他心里波澜汹涌,他坐卧不宁,离婚的欲望从来没有这样的强烈过。他一遍遍在心里算计:如果离了,孩子会怎么样,老人会怎么样,自己会怎么样,这些想法并不是现在才有,而是很多年前就一直存在的,这几年他一次次地计算,只是一年一年的计算结果都不同,他是个生意人,他会算,他把一切都能用成本和利润来加以分析,离婚,也不例外。   天有看着张彩娥慢腾腾地收拾,心里突然来了想法。他打开冰箱,找出菜蔬,拿进厨房,准备作饭。张彩娥收拾了一阵,不见了天有,问儿子你爸哪儿去了,儿子回答说他正在做饭。“做饭干什么?你不是要回老家吗?”她大声地喊叫。“今年不回去了。咱们一家在这儿过。”天有大声地说,虽然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有点气势。张彩娥有点发懵,多年来从没见过天有敢对自己说个不字,今年他还反了不成?她一把推开厨房门。天有正准备往锅中倒油,听见她进来,急忙回过头来,同时条件反射地往旁边一跳,油洒了一地。“你说你要回家,老娘收拾好了你又不回了,你还成了精了,你说,你回不回?”张彩娥大骂。“你不是说不回去嘛,你又没说要回去。我还以为你不回去了,就准备做饭。”天有故意装糊涂。“我在收拾东西你驴日的没看见?”“我还以为你要搞卫生嘛。”天有用软软的口气说。“好好好,你有种。”张彩娥转身出去。天有知道她要干嘛,赶紧放下油壶,飞快地跟了出来,一见,她果然又去打两个孩子。   两个孩子也收拾好了东西,站在沙发后,一见张彩娥气势汹汹地冲过来,女孩吓得直往男孩身后藏。男孩也有些胆怯,但他毕竟长大了。天有急忙喊叫:“你要干啥?你要干啥?建平、梅梅快过来。”两个孩子听他这样说,飞也似地从张彩娥身边掠过,躲在天有的身后,饶是这样,建平的肩上还是挨了张彩娥一拳。“把你刘家这些坏种,我叫你驴日上的都来欺侮我,看我今儿把你们这些一个个都能不能捏死?”张彩娥向天有扑了过来。天有心中一阵恐惧,但孩子在后边,他突然有了一种雌兽护仔的强悍。他撑住了。他直直地盯着张彩娥,面无表情。   张彩娥高高扬起的九阴白骨爪突然就停在了半空,她从天有的眼中看到了愤怒,看到了仇恨。但就那么一刹那。这一刹那过后,她还是毫不留情地在天有的脸上抓出了几条指印。天有没有躲避,也没有反抗,他的眼中没有泪水。两个孩子没有哭也没有动,父子三人在这一刻像是勇敢的殉难者,面对残暴,无声无息。张彩娥一招过后,扬起的熊掌犹豫着不敢再劈下来,因为她从来没想到过还有这么一刻。   …… 最后的温情 三   天有将车开出来,在大街上给天生打了个电话。   天生说:“你还快地很,准备好了没有?”天有说:“没什么准备的。你两个在哪呢?”   “在和平这儿呢。”天生刚说完天有就挂了电话,天有怕被警察逮住。(自从新交规出台后,天有在开车时打电话的次数少了许多,但这次只能在车上打了,其他地方都不行。)   天有从住处到和平那里得走近一个小时,当时正是下午四点多,路上的车一个接一个,像送葬的队伍,大家都慢腾腾地往前挪动。天有到和平那里时已经是晚上六点二十。天生和和平两人焦急地等着他,他们两个在接到天有的电话后就开始准备。天生的行李是从吉林那边带过来的,只是一个行李箱。和平的行李还没打包,他在军用品店里买了个大号迷彩袋,把要带回家的东西从床下翻出来:一个二手的学习机、一个二手的小电子琴、两身别人送他的小孩儿棉衣、几本新崭崭的儿童故事书(这是他去书店专门为两个女儿买的)、一个女式的毛帽。天生看着和平的这些行李,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生和和平同岁,两人都是属猪的。天生书念的不好,和天有的水平差不多,和平却不一样,和平是他们村子里第三位大学生,只不过专业不好,是关于保险什么的,和平大学毕业那年,正赶上保险业改革,一位市上保险公司的领导将他从省城招回来,亲自领着他到县城来报到,但县上的领导在送走了市上的领导后,对他说县上人员太多,把他分到了乡下一个保险所里去当保险推销员,他到了所里一看,所里有好几个保险推销员,而且都是招聘的无业人员,他问所长他这算是正式的还是招聘的,所长说现在哪还有正式的,你也是招聘的,他又问工资是多少,所长说是没有保底,全凭自己拉来的保单提成,他回去想了一夜,才发现自己稀里糊涂丢了十五年寒窗挣来的铁饭碗,他心不甘,想去市上问一问,但到了市上竟然不知道那位招他回来的领导叫什么,见了几个领导都说他作不了主,他就这么地又回到了家。后来他也想通了,当时什么都改革,打破铁饭碗的口号喊得整天响。他想,自己也到外面去创一回,看看自己到底怎么样。于是他拿着毕业证,身份证,又来到省城,下车时正是晚上十点左右,他深一脚浅一脚地从医学院后边的臭水沟趟过来,到了他医学院的同学那里后,发现自己的两个小包只剩一个,而且还是装了几个鸡蛋和油饼的小包。他惊惧万分,和同学两个拿着手电筒跑到那个臭水沟里折腾了半夜,除了捞上几只破鞋外,并没有其他的收获。他后来有没有到学校里去再补办一个毕业证,天生不知道。反正是他后来就在省城的街道里找了个送水的工作,干了两年多,又跑到北京考了个开塔吊的本儿,进了工地。那一年,天有也正好从老家来到了北京。他比天有大五岁,却比天有迟了一年才结婚,孩子也都还小,负担重得不得了。天生想起这些就有些心酸。比较起和平来,天生觉着自己过得还不错。天生初中没毕业就辍了学,回家后直接就进了工地,从小工干起,直到工长,后来又转行作起了吊篮租赁,虽然租金回收起来比较麻烦,但只要收回来,一年的收入也是相当可观。自己的孩子现在也大了,不像和平。天生有时候觉得要是当初和平没上大学,说不定现在干得比他要好的多,但命这个东西,有时候不信还不行。   天生看着和平收拾好了行李。两人就坐在屋子里等天有。窗外是淹没了一切的没完没了的车流声,而两人坐在那里却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心跳,这一刻,两个男人都在思念着远在故乡的亲人,都在计算着从北京到镇西县的距离。   天有终于来了。   天生和和平两人急忙提着行李,跑到天有的车跟前。天有已从车里下来,打开了后备箱,站在那里等他们。三人将行李装好。和平问:“我婶怎么没来?两个娃呢?”天有一边朝车里钻一边说:“她们不回去。”   三个人默默无言,混在永远也没有头的车流中走走停停。   天有的电话响了,天有拿起来看了一眼,又四下了看了看有没有交警或是摄像头后,才接起。   “怎么了?”他平淡地问。   “你把车开过来,我们三个也回去。”张彩娥在那头没好声气。   “你不是说不回去了吗?”   “我现在又想回去了,不行吗?”   天生听天有这样,问:“是弟妹?(本来在他们老家,天生得把天有的老婆叫限后,但天生这几年一直在外面混,学了新词)那咱们就过去接她去。”他知道天有两口子之间的事,但当哥的也不好说什么。   天有心里不痛快,他知道这是张彩娥在故意给他难看,但他得把面子挽回来。他把车靠边停了下来,取出钱夹,从里面抽出一千元来,给和平。   “达你这是干啥呢?”和平不要。   “你拿上,你听我说,上路后免不了要缴过路费,还得加油。你给我跑跑,也把我省了,另外,你婶儿那里也说地过去。”天有硬给和平塞。   “达你别这样,我坐了你的车,车钱一定会出,过路费还有加油钱,这个我出,你快把钱收起来,别这样。”   天生一看天有要这样,也有点生气。“兄弟,你快把你的钱收起来,路上的费用我出,你刚把你的车给咱开好就行,其它事你别*心。”说着一把把天有的钱给硬塞了回去。   天有一看这样,也只好收起来,他脸红红地说:“你看,你看,你俩这样,让我心里…”   天生说:“兄弟,你啥心我们都知道,咱们弟兄说咱们弟兄的话,至于弟妹那里,你不要太为难,你要想开一些。”说着伸手拍了拍天有的肩膀。   天有叹了一口气,重新发了车。   三个人折腾了大半天,又回到了天有的住处。   那时已是晚上九点多了。   张彩娥在屋子里还在看电视剧,两个孩子已在窗子上望了好些回,一见天有的车,立马从楼上跑了下来,钻进车里。天有则和天生两个上楼去提行李。   天生进了门,喊了声:“弟妹,你好啊。”   张彩娥一听是天生的声音,急忙站起来,脸上立马堆满了笑容。“你来了哥。”   “嗯啊,你收拾好了吗?看看该拿的是不是都已拿上了。”   “好了好了,没啥收拾的。哥你喝水不?”   “不了不了。就这两个包吗?我就往下搬了?”天生问。   “我搬吧哥。”张彩娥伸手拦他。   “你能搬个啥吗?让我来。”天生一边说一边提起两个箱子,往下走了。   张彩娥看着他走了,狠狠地挖了天有一眼。天有假装没看见,提了个包走出门,又喊了一声:“你看得把门都锁好。”   六个人终于离开了北京,在寒气*人的腊月二十七的晚上,在大多数家庭的大多数人都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演员们各逞所能的年关将至的时刻,这四个在外地谋生的农民工,向着心中那么一点还割舍不了的乡情,带着孩子,义无反顾地向前奔去。写到这里,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我们大多数人(尤其是生活在农村里的人)为什么总是放不下心中的那片故土?如果说要是想离开,总是会想出办法来的,但是,……其实我们还是不想离开,并不是……并不是我们在城市生活不下去。   天有将车开在国道上,他不想上高速,他害怕夜晚上高速,据说是因为夜晚在高速上行驶驾驶员更容易睡着,天有可不想发生这样的事,他是个很仔细的人。两个孩子说了一会儿话就睡着了,四个大人坐在车里各自想着心事,这样沉闷地走了两个多小时,天有感到有些闷,就打开了收音机,一时间,东北那帮哥们的搞笑话就在这小小的车箱里响了起来。   ……   “人家赵本山还是有本事啊,你看人家把他们的那个二人转还有他们那一伙人都弄发达了。”天生感叹道。   “谁说不是呢?咱们那里咋就出不了这么个人啊?”天有接上话。   “唉,快别说咱们那里的人了,不窝里斗已经算不错了,哪里还会拉攀别人?”和平也说。他的这句话让刚开始的谈话又中断了。几个人都有点愤闷。   “咱们这家族也算是大吧,就是大家不团结,才搞得一家日子不如一家。”   “唉,快别谈那些了,咱们弟兄十人,能谈得来的有几个?不就你我,北京你一个,吉林我一个,另外几个嘛,都有自己的工作,就是想干个啥事,大家也凑不到一起去,能咋办?”天生说这些的时候,心里有点酸楚。   “咱们家不是没有能人,但他就是不领咱们往一个摊子上丢。”天有说。 最后的温情 四   几个人回到村庄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半夜。冬夜的村庄早已进入甜甜的梦乡。几人在村口客气地分了手,各回各家。   和平拖着他的行李,一步步挪到了家门口。他从大门的缝隙里瞥见屋子里有一丝亮光,想必是盼望他归来的妻子在那里等着自己回来,心里不由地一热。他轻轻地敲了门,果然,妻子听见他的声音后飞快地从屋里跑出来,开了大门,把他迎进院。他小声地问:“娃子们呢?”“都睡了。”妻子一边悄声地说,一边去打开厨房的门,拉开了灯,一时间,幸福的灯光就从门和窗子里倾泄出来,洒在他久违的小院中,厨房里那隔别了好久的味道立即钻进他的鼻孔,他还闻见了炒土豆的香气。北方的人很讲究,从外面回来的人,如果是夜里,是不能直接去见孩子的,怕的是给孩子带来冲气,惹他们生病。和平怎么能不知道这些?因此先到厨房来。他的妻子轻快地放置好行李后,一边麻利地从锅中取出来早已做好的饭菜,放在地桌上,一边问:“你们怎么走了那么长时间?”   “路上堵了车,要不然下午就回来了。”   “天有达要车钱了没?”和平老婆急切地问。   “没有。”和平说着心里忽然有些难过,本来他想像着他们见了面,首先老婆要问的肯定不是这个,但是,他们两口子的日月已过到了这种锱铢必较的地步,想着真是寒心。   “天生达也没给天有达车钱?”和平老婆又问。   “没有,天有达不要。”和平在门后边的脸盆里洗了一把脸,用那条已经很旧了的毛由擦了手脸,在那张早已褪了漆的矮凳上坐下,一边说一边吃了一口老婆做的炒土豆。老婆做的饭菜本来很合口味,这一刻和平忽然却觉得有些苦涩。   “啧,啧,他那么有钱,就应该给天有达车钱,不像咱们。”和平老婆一边不住嘴地说,一边显出鄙夷的神色。   和平没有说话,悄悄地却又是困难地吞咽着饭菜,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在不自觉中,他老婆已经将他们归为贫穷的一族,而且不以自己的贫穷为耻,反而去笑话比自己家日月好的人的吝啬。他觉得他老婆的想法和他自己的想法差得很大。只是……   和平老婆仍然在那里兴奋却又恶毒地笑话着天生,完全没有注意到和平的沉默。   吃过饭,和平心不在焉发帮着他老婆收拾了碗筷,乘着他老婆收拾桌子的空儿轻轻地走到了两个女儿的小卧室。   他尽量小声地拉开灯,看到两个女儿睡地正香。和平的心在这一时变的平静,他在两个女儿的脸上分别轻轻地亲了一下,又把手缓缓地伸进被窝里摸了一下土炕的温度,最后为两个女儿小心地掖了掖被角,然后轻轻地关了灯,悄悄地带上门出来。村里远处有几声低沉的狗叫。和平知道那是天生回到了家。   他又到后院上了个厕所,就回到了客厅。   和北方农村人的客厅一样,和平家的客厅里也有一面大炕,在家的时候,和平就睡在这面大炕上。但是,和平一年的大多数时间在外面,所以他老婆就领着两个女儿睡在小卧室里。今天他回来了,他老婆早就将客厅的炕烧得热热的。   和平走到桌子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他尝了一下,感觉不是很烫,端起杯子刚要喝时,就见老婆端着一盆热汽腾腾的洗脚水进来,放在地上。   “你烫烫脚,我去看看两个娃儿。”   和平喝了几口水,就着这热热的水洗了脚,爬上炕,火炕的温度正好,舒服地让他有些痉挛,他看见床头柜上有本新买的农历,就拿过来翻了几页,感觉眼睛有些涩,想想两天一夜地行程,真地是累了。他把这本内容乱七八糟的农历扔到了床头柜上,侧过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这边和平是舒服了,那边天有却没这么幸运。   天有刚把车停好,他的老妈已经出来到大门外。天有眼睛一热。心想老妈肯定是在这刺骨的寒风中等了大半夜,而自己却由于在路上没有停,连一点礼物也没有给她买,这儿子当的。他赶紧过去叫了一声“妈”。他老妈见儿子回来了,欢喜地不知怎么好,连声说:“快进屋快进屋。”   “妈你稍等一下,两个娃子都回来了,正睡呢,来我去把他们给抱下来。”天有说。   “两个娃子都回来了?”老太太既惊讶又欢喜。几年都没见着孙子了,一听儿子这样说,就赶紧跑到车边,拉开车门,准备抱孩子。   “你慢点,看把娃给弄感冒了。”张彩娥恶声恶气地训斥道。   老太太没有料到张彩娥也会回来,一听她训斥,呆在车门边不知如何是好。   天有赶紧过来把母亲隔在一旁,连声说:“我来抱,我来抱,妈你给咱开门。”老太太见是这样,讪讪地向后退了去。   天有把两个孩子抱在肩上,跟在母亲身后,跑着进了屋子。   “快把娃放到炕上去,天儿冷。”老太太一连声地催促。天有将两个孩子平放到炕上,给脱了鞋,和衣躺下,拉过被子盖住。   “你去把你媳妇叫进来。我看她连车都没下。”老太太小声地对儿子说,生怕风把这话吹了出去。   “她一会儿就进来。”天有这样说,但他心里也没底。   “哎,你脸怎么了?”天有一转身,在昏黄的灯光下,脸上被张彩娥挠的几条指印清晰可见。老太太心疼儿子,问。   “没事,蹭到墙上了。”天有撒了个谎。   老太太嘴唇动了动,没再说什么,她明白儿子不愿说。她在心里悄悄地叹了一口气,为自己当年犯的错后悔不已。   他们在屋里提心掉胆地等了一会儿,不见张彩娥进来。   “你去叫她一下嘛,这大过年的,淘气叫庄里人笑话哩。”   “你别理她,她爱进来不进来。”天有劝母亲。   “那还是我去吧。”老太太见儿子不去,只好硬着头皮出门来到车边。   “彩娥,都到家了,你还坐在车里作啥?车里冷的很,别冻坏了身子。”她低声下气地说。   张彩娥没吭声。似乎她根本就不在车里。   “啊?彩娥,快进屋子里暖和暖和吧,外面怪冷的。”   “你去把刘天有给我叫出来。”张彩娥忽然命令道。   “叫他作啥?有啥事你进屋和他说嘛,这大半夜的。再说,他正看娃哩。”老太太小心地说。   “叫你叫你就叫么,哪来那么多废话?”张彩娥怒气冲冲地开骂了。   老太太见是如此,叹了一口气,泄气地转身进屋。   “你媳妇叫你来叫她呢,你这去好好说,把她哄进来,再不要淘气了。”老太太给儿子安顿说。   天有没吭声。他这时候能说什么?自己的媳妇自己都没办法,还得让老妈跟着受气,他心里很憋屈,但这种憋屈只能装在心里。小时候,上面还有父母亲罩着,现在,父亲早已经去世,母亲也已年老,就像是在外面一样,所有的担子都得自己扛着。扛吧,扛吧,谁叫自己是个男人呢?他忐忑不安地坐了一会儿,起身到外面,看看张彩娥到底要耍什么幺蛾子。   “我叫你你还怎么不出来?”张彩娥一见他拉开车门就骂开了。   “啥事?”天有本来还想说更多的话,但他在和张彩娥面对时总是不自觉地胆怯。   “去把娃给我抱出来,我要回我家去。”   “这么晚了到你家干什么?两个娃娃都睡了。”天有有些急。   “你走不走?你不走你呆着去,我要走。”张彩娥蛮横地说。   “你自己又不会开车,怎么去?”天有想以这个要挟她。   “哼,我不会开还不会砸吗?你不送我去看我不把你妈的这个烂X给你弄成个扁扁子。”张彩娥知道天有舍不得财,拿捏着他的要害。   天有真怕她这样做。   天有没办法,磨蹭了一会儿,说好吧,我送你。   他走进屋子给他老妈交待了几句,发了车,在这年关将至的二十九的后半夜,把老婆送到岳母家去了。   到得张彩娥娘家,汽车的声音引得一村子的狗狂叫不止,有几个胆大的狗干脆跑到汽车跟前,冲着他们呲牙咧嘴一通乱咬。   “你下吧,我还要回去的,两个娃娃还在家里呢?”天有无力地说。   “这么多的狗我怎么下?你先下去把狗打跑我再下。”张彩娥看着四面乱叫的狗有些胆怯。   “你们村子里的狗又不认得我,你下去他们肯定不咬你,你是他们村里的人么。”天有有些幸灾乐祸。   张彩娥知道他在恶心自己,但现在再跟着他回去肯定不行,下去吧,这狗怎么会认得自己?要是被咬上一口,那就惨了。她正没主意时,有个人拿着手电筒从她娘家走出来,照着他们的车大声问:“谁?”   张彩娥一听是自己弟弟的声音,顿时来了精神。急忙大声地回应:“我,我,小军,你快把那些狗打走。”   小军一听是姐的声音,折身进院*了个铁锹,一边恶狠狠地骂着,一边使劲去打那些狗。那些狗吃不住他的疯狂,纷纷四散奔逃。   张彩娥见狗都跑远了,才小心地从车里下来。小军走过来,不高兴地说:“你们怎么大半夜过来,弄得我连觉都睡不好。”   张彩娥没说啥,把她的两个箱子从车里拽出来,“砰”地一声关了车门,独自己进了她家。   小军见姐进去了,用手敲了敲车窗玻璃,说:“老板姐夫,你也进去坐坐?”   天有说:“不了不了,两个娃娃还在家呢,我得回去看他们。”   小军一听是这样,也没再说什么客气话,一转身进去了。天有看着他们都走了,便掉转车头,又回到了自己的家。 最后的温情 五   天有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爆竹声惊醒。他翻了个身,在炕上爬了一会儿,实在是太困了,几天的旅途劳累哪里是睡两三个小时就能消得了的。他侧身看了一眼两个娃娃,他们早起来跑了。   外面的爆竹又是一阵狂响,天有明白这是别人家在贴对联。他不敢再睡,赶紧起来,洗了把脸,跑到院中,听见两个娃娃在厨房里嚷着。他知道他们这会正吃着他们的奶奶给他们做的好吃的。他也到厨房里,掀起厚厚的门帘,果然,两个娃娃每人手里都拿了一大把油炸的面果,跟在他们奶奶的后面。   天有昨天没来得急买对联,这会儿也不可能买得到,他只能问他母亲:“妈,你买对子了吗?”   天有妈笑着说:“买了,我前个集上买了。你稍等一下,我打一点浆糊你就和两个娃娃去贴。”她一边说一边在锅里搅着她早已准备的浆糊。   天有坐在烧锅的小板凳上,吃着母亲给他的面果,等母亲把浆糊打好后,用一个碗舀了,跟在母亲身后,到柜里取出对联来。两个孩子争抢着要拿。他母亲急忙制止:“慢点慢点,扯烂了就没有了。”嘴里虽然这样说,对联还是给了两个小孩子。天有看见母亲的脸上满是笑容,心里也很快活。   “天有,你去拿个杌子来,要不够不着。”他母亲吩咐道。   天有应了一声,把浆糊碗交给了母亲,自己到屋里找了个杌子。   他们几个先从大门贴起。天有站在杌子上,在门樯上抹了些浆糊,又跳下来。两个孩子和他们的奶奶正把那副最宽的对联展开。   建平见有两张,犯了难,问:“爸,这先贴哪一张呀?”   天有说:“哪张都行。”   天有母亲急忙阻止:“别胡贴,人家说对联有上下,看贴反了让人笑话。”   天有笑着说:“哎哟妈,你快别管那些了,现在人谁来你家还先读对子呢!”一边说一边从建平手里拿过一张,就贴在了门樯上。贴完后,两个孩子在一边看着读:“春临大地百花开放,福至庭院喜气洋洋。”两人又争嚷了几下,又读道:“福至庭院喜气洋洋,春临大地百花开放。”建平说:“爸,你看这应该先读哪一句呢?”天有笑着说:“你想先读哪一句就先读那一句。”说完,把那春回大地的横批贴在门额上。   天有母亲看天有已把大门上的对联贴完了,就领着两个娃娃跑到灶前取来两支点燃的长香和一串短炮,让天有把长香插在大门的两角。天有接过来,正插时,两个孩子已经点着了短炮,于是,在“噼噼啪啪”的响声中,天有家的院子里充满了浓浓的火药香。   几个人有说有笑地贴完了客厅,偏房,牛房,谷仓的门联,最后贴厨房。天有想起父亲在世时,每次都要在厨房的门上贴上“五味生香”的横批,至于两副对联的内容,他却记不住了。那个时候一大家人,有说有笑,而现在,他想起这些年自己在外,姐姐们都已出嫁,母亲一个人贴对联时的冷清,不由地眼睛一热。他转身去看母亲,母亲和两个孩子正把对联展开。她慈祥地笑着,不住地吩咐两个孩子小心,别扯烂了对联。天有站在杌子上,一边抹浆糊,一边偷偷地抹了一把眼泪。   贴完对联已快九点钟了。冬天的太阳懒懒地升了起来,没有什么热气,但故乡的大年却热闹了起来,村口大场中的鼓声已经响起,天有的心也随着咚咚的鼓声而热了起来,他急切地想像儿时一样跑过去看看,但又想到明天要“出行”,到时候全村里的人都要来,今天就别去了吧。只是两个孩子一听到鼓声,早跑了。   天有老妈急忙对天有说:“天有,你去把娃儿看住,叫别和人家的娃淘气。”   天有笑笑说:“不会的,妈,这两个娃不费事。”   天有妈担心地说:“他们俩刚回来,生的很,害怕庄里那些娃娃惹他们。”   天有就安慰他妈说:“生啥呢,再生也是咱刘家岭的娃么,他们钻玩一会儿就熟了么。”   他母亲听他这样说,就没再言语,拍了拍刚才贴对联时沾在身上的浮土,转身进了厨房。   天有也跟着进了厨房,今年他得帮母亲一块做做饭。母亲见他进来,问:“你今早上想吃啥?”   天有说:“你做个啥我吃个啥。”一边说,一边坐在烧火的板凳上开始往灶火里填柴禾。   天有妈看着他忙,想想自己这几年一个人过的日子,心里一酸,那泪水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天有在忙,没注意到这些。天有妈悄悄拭去泪水。想想这大过年的,儿子独自带着孩子在这里,媳妇却跑到了娘家,一来她也不想见那个儿媳妇,儿子孙子一块儿过年,最好不过了,但是,这儿媳妇刚一回来,连车都没下,就直接去了娘家,庄里人不免要说些不着边的闲话,这对儿子的声誉不好,想到这里,她声音有些异样地说:“你饭吃了就到你岳父家里去,我这个给你准备些吃的,你带上,你去叫叫你媳妇,她要是回来,那敢情好,她要是不回来,你就把这些吃的留给她,总不要让旁人说咱的不是。”   天有听到他娘这样说,心里不高兴。他也想和他老娘好好过个年,没有张彩娥的搅和,这年或许过得能更好些。但母亲这样说,总不能让她不高兴。想了想说:“你别*心了娘,我一会儿还要到街上去买些东西,我这次回来的急,没买上什么礼当,也没买些菜。饭吃了我就上街去,顺便到我岳父家去一趟。”说到这里,他的心情有些沮丧,自己这些年受他岳父一家的气还不够吗?   天有妈听儿子这样说,也不好再说什么,她也理解儿子的苦楚,儿子这些年来受气百端,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和自己这把老骨头么?   这时,两个孩子愉快地笑着跑了进来。   建平兴奋地说:“那个打鼓的人太搞笑了。”   梅梅也兴奋地拉着天有的手央求说:“爸爸,你也给我买个鼓玩,行吗?”   天有笑着说:“行,只要我闺女高兴,怎么都行。”又忽地想起他们家里好像也曾有过一面小鼓,便问他母亲:“妈,我记得咱家里好像有个小鼓来,不知在没在?”   他母亲想了想,说:“怕是在柴房里那些杂物里面堆着吧,你领两个娃去找找看。”   天有放下手中的柴禾,领着两个孩子到了柴房。推开门,一股陈年腐旧的味道就散了开来。两个孩子吸着鼻子,不进来。他让他们在外面等,一个人走进去,看到墙上还挂着十多年前农村人用驴驮粪时用的驮筐,还有一些早已过了时的农具,一时就想起旧时的岁月,那些曾经的让他无奈又记忆深刻的人事,他在一堆破烂中翻捡,就像在破碎的过去中翻捡,每一件事都让他能回忆起很多。他翻捡了一会儿,还真的找到了一面小鼓。那小鼓的一面有个小洞,那是他小时玩时不小心弄的,另一面并没有破,他看看鼓圈,鼓圈也已漆色斑驳,好在也没有破损,他试着敲了一下,那小鼓发出沉闷的响声,似乎是从很远的过去传来的一般。屋外两个孩子听见了声响,也不顾那刺鼻的味道了,一拥而入,争抢着从那手中夺过那小鼓,跑到院中去了。   天有关了柴房的门,跟着来到院子。两个孩子一个拿着一根短擀面杖,一个拿着两根筷子,已在那小鼓上得得地敲开了。天有急忙制止。两个孩子不情愿地放下手中的东西。   天有说:“鼓不能这样敲,得做两根鼓槌。”就领着两个孩子到大门外的柴禾堆里找了根粗些的树枝,用锯子截了两个一样长的短棒,又用刀圆了棱,算是做了副简易的鼓槌。又把小鼓拿到灶火间,向着火烤热了,再敲时,那小鼓的声音就清脆了不少,只是听起来有漏气声,但这已经不错了。两个孩子欢天喜地,在院子中间围着小鼓一通乱打,引得邻家的孩子也跑了来。   正闹时,天有妈已做好了饭。(北方农村人,过年这一天早晨是炒菜镘头,晚上才是十几个大菜的年夜饭,当然,是少不了饺子的。)就掀起门帘来叫院子中的人一块吃,那几个邻家的小孩子听见他们的饭成了,一溜烟跑了,院中只剩下天有爷儿仨。   天有摇了摇头说:“这些孩子,真生分,我们小时候谁家有饭在谁家吃,现在这孩子,一叫吃饭全跑了。”   天有妈接过话说:“谁说不是呢?这全是大人们教的,现在这人和人之间是越来越生分了,不像以前。”   建平听他们两个这样说话,问:“为什么他们要在咱家吃饭,他们家没有做吗?”   天有听他这样问,一愣,不知怎么回答才好。 最后的温情 六   天有妈做的饭菜很丰盛。天有这几年有了钱,每年寄给他母亲的生活费也不少,天有妈人很节俭,从不乱花,每年过年却张罗地很丰盛,就是想着看天有能不能回来过年,虽然年年都是失望,但今年总算是等住了。几个人围坐在地桌边,建平一伸手就已抓来了一只鸡腿,仰起头来就要往嘴里塞。   天有妈急忙制止住他。   建平不悦地问:“奶奶,为什么不能吃?”   天有妈说:“我娃儿稍等会儿,等你爸出去泼撒了咱再吃。”   “那,啥叫‘泼撒’?”建平歪着小脑袋问。   “就是给死去的先人们放些吃的。”天有接过来回答他。   建平不解地问:“人死了还能再吃吗?”   天有见他这样问,心里一乐,敢情他是不懂这些。就解释说:“主要是为了表示对先人的纪念,懂了吗?”   建平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嘴里“哦”了一声。   天有接过他母亲用小碟在每样菜里抄了一点的“泼撒”,向门外走去。两个孩子也跟着他,都要看看什么是“泼撒”。   天有走到大门外的一处土堆旁,把那些“泼撒”恭敬地放在土堆上,又向着远方作了个揖,就好像是请在远处的先人们来享用一般。两个孩子见他一脸的严肃,都躲在他身后,不敢高声言语了。   往回走时,建平说:“这就是‘泼撒’,我还以为是要用力地撒在路上呢。”天有看着他俩,说:“将来我死了,到吃饭时,你俩谁还能想起我?”   两个孩子争相说他们都能想起。天有的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进了屋子,一家人吃了饭。两个孩子撂下碗筷玩去了。天有说要去街上,他母亲就给他装了一大包东西,并且再三叮嘱他一定要到他岳父家去一趟,他答应了。   他开车来到街上。年三十的街上似乎比平时更加热闹:街道两旁摆满了卖花炮的小摊,时不时地有小贩把点着的炮扔向空中作着广告;两条汽车的长龙从街这头一直接到看不见的那一头;空气中散发着火药味还有汽车刺鼻的尾气味,人们却都衣着光鲜,个个神采飞扬,一伙伙的小朋友手拉着手在汽车的长流中穿来穿去;差不多每个门市都播放着欢快的音乐,这些音乐合成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噪声,将整个街道撩拨地无比亢奋。   天有开着车,小心地在乡政府门口找了一点空间,将车停好,然后跑到一家写着“福平超市”的小卖部里买了些烟酒糖果,又到一家卖干果调料的门市里买了些袋装的熟肉。他向车里走去时,碰见了几个熟人,寒喧了几句。他没敢多逗留,开着车直奔他岳父家。一路上,他的心里反复地斗争:要不要去叫,要不要去叫?但是一直到车子停在他岳父家的大门口,他还决定不下来。   他在车里呆坐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无奈地下了车。   但是他岳父家里却没有人。他向旁边的邻居打听,才知道他们也上了街,置办年货去了。他想等吧,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不等吧,回去也不好向老妈说,另外总得把有些事情理顺才对。   他决定等一会儿。   闲着无事,他就和邻居家的大妈闲谈了起来。   “啧啧,张家有你这样的女婿可算是烧了高香了。”   “哪里,哪里。”   “这五间房不是你去年寄回来钱给修的嘛。”邻家大妈不知就里,指着张家的五间新房显摆。   天有心里一愣。   “还有今年你给你小舅子买了一辆带楼楼的三轮车,谁家的女婿有这么好?”邻家大妈羡慕地眼睛都发绿了。   天有心里一阵发紧。他把钱财看得很重。平日里张彩娥给她娘家给,他想那也就是个千把来块钱,没想到几年没回家,有些事他还真不知道。他决心再探探。   “当女婿的,这些都是应该的。”他强装着笑,应承着邻家大妈。   “你看你车里装的是给你岳父买的礼当吧,啧啧,今天早上,你媳妇从街上给你岳父拉回来一台冰箱,庄里人都跑来看。你可咋没一起来呀?”   天有听得心里直发紧,但脸上还是什么也没表示出来,淡淡地应承说:“我早上有点事,没来。”   正在这时,天有的电话响了,天有打开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是“刘正奎”。他对邻家大妈招了招手,回到车里才接了起来。   邻家大妈看他钻进了车里,也转身走了。   天有从岳父的村子里出来,另选了一条路回到了家。   天有妈见自己给儿子准备的礼当儿子又带了回来,悄悄地叹了口气。她这几年也活明白了,再加上常听别人说张彩娥给娘家买了这又买了那,还盖了房,她的心里也透透亮,知道天有和张彩娥的日子不会长久了,因此上,她从心里也不再希罕张彩娥了,只是看在两个孙子的份上,另外自己也老了,什么事情也不再想拿主意,一切都让天有自己去做主。她看儿子的脸色不好,就领了两个孙子到村里的小卖部逛去了,留下天有一个人在家里。   天有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心静了。他抬腕看看表,已是下午四点钟。他不见老娘回来,就自己开始收拾年饭。   他走进厨房,揭开笼盖,却看见老娘早已准备好了年饭,就只剩下往锅上一蒸了。他想打火上锅,又怕蒸的时间长了会变味,想了想,还是决定等他老娘回来后再做。于是一个人坐在灶火的小板凳上,想开了他和张彩娥的事…   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天有的老娘。她领着两个孙子来到小卖部,老远就看见小卖部门口挤了一堆人,嘁嘁吵吵。两个孩子见有热闹,抢着要去。天有妈拉不住,只得一边叮嘱一边紧跟着在后面跑。   到了小卖部门口,天有妈就听见他的侄子在里面正高声大气地说着话,她拔开人群,一看果然又是喝醉了的天明。   天明见天有妈来了,一把拉住,舌根发硬地说:“五妈,你今儿个怎么来了?侄子我有很长时间都没见你了,今儿个过年,我给您先磕个头,明早上再到你家里来给您拜年。”边说就跪下磕了起来。   天有妈知道他又喝多了,气得不得了,只能使劲把他往起来拉。但一个老人哪里能拉动一个壮小伙?她一看没法,就喊建平和梅梅两个来帮忙。但两个孩子一见这阵势,都怵在一旁,不敢前来。   旁边的人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不时地发出一阵阵地笑声。天有妈抬头一一看,见他们手里都端着一罐啤酒,知道又是他这个不争气的侄子给他们买的,但他们吃着他的,喝着他的,还看着他的笑话,连一个帮着把他扶回家的人也没有。想到这些,老人气得直想掉泪。   正撕扯时,人群外进来一人,是天生。   天生说:“五妈,你把两个娃娃领好,来我把我兄弟拉回去。”一边说一边把天明从后腰抱起,拖着嘴里胡说的天明往回走。后面看热闹的人还不满意地跟着走了一段路这才又回到了小卖部。   天有妈见天生把天明拉走了,看着这些跟着看热闹的看客们,本来还想买点东西,也没心情买了,拉了两个孩子又往回走。很快就又赶上了天生和天明。   天生见天有妈从后面赶上来,就扶着天明让他坐在路边歇歇。   天有妈问:“天生,你年货都买好了吗?今儿怎么没上街去?”   天生说:“我都买好了,五妈,我刚从街上回来,听兰兰说她大在小卖部这儿又喝醉了,就过来看一看。你这看他喝成个啥样子了。”   天有妈说:“有啥办法呢?他年年这个样子。”   天生叹了口气说:“那我兄弟不听劝么,有啥办法哩。”   两个人正说着,睡在路边的天明忽然说:“王菊香个老驴日的,我要和她离婚。”一边说一边挣扎着站起来,踉踉跄跄地在大路上走。这时正好有一辆车开过来,高声地打着喇叭从他身边开了过去。   天生和天有妈吓得半死。天生急忙跑过去把他拉到路旁。   天明一边嘴里含混不清地咒骂着他的老婆王菊香,一边使劲地想挣开天生的控制。天生只好牢牢地抓着他不放。   天有妈在一旁不住声地让天生把他抓得牢牢的。   建平和梅梅哪里见过这阵势,吓得紧紧靠着天有妈不敢作声。   一行人回到了村中,几个本家过来把天明扶回家去了 最后的温情 七   天有妈领着两个孩子回到了家中,见天有已经回来,就问:“你没去你岳父家么?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天有说:“去了,他们上街去了,我在街上又没碰上,我就先回来了。”   天有妈见他的表情有些奇怪,没再问什么,回屋去做饭。两个孩子跑到外面玩耍去了。   天有跟着进到厨房。他一边帮着他妈收拾饭菜,一边问:“妈,咱这里现在修一间房得要多少钱?”   天有妈说:“你问这干啥?咱们再又不修房子了。”   天有说:“我就随便问问,看咱们这里的造价高不高。”   天有妈用力地将蒸笼扣好,回过头来说:“大概得个八九千吧,可能还更高,现在人工贵得不得了,一个小工一天也得一百来块钱,想想前些年,一个人一天才十几块钱。”   天有听她这样说,想想他老婆张彩娥这些年真没少转他的钱。他辛辛苦苦起早贪黑地拼命,却为了他岳父家那帮没人性的。越想越气,手不由地一抖,一个盘子没拿住,掉到了地上,“哗啦”一声,摔得粉碎。   天有妈听他打碎了盘子,急忙过来,问:“怎么了?”见那盘子已破,就弯下身子去收拾。   天有也从焦躁中恢复,急忙推开他妈,“我来收拾,我来收拾。一把没抓住。”   第二章过年   天有和他娘把年夜饭摆上桌子。两个孩子见开饭了,一人找了一个小酒盅,把所有的菜各自夹了一些,吵嚷着跑到外面去,像模像样地做了“泼撒”。天有妈看得心里乐开了花,嘴里直说:“这两个娃儿,灵得很。”   天有又拿出来了一瓶酒,打开。天有妈从客房的柜顶上取下来一卷早已裁好的白纸,让天有印。天有接过纸来,虔诚地跪下,从钱夹里取出一张百元钞票,在白纸上铺开,用手掌慢慢地摩印,一反一正,从白纸的一边印向另一边。两个孩子好奇地看着。   印完了纸,天有妈又给他拿过来一碗掺和着醋的水。天有端着这些东西要出去,两个孩子也嚷嚷着要去。天有妈拉住梅梅,说:“梅梅不去,你和奶奶在家收拾,让你哥跟你爸去。”梅梅撅着嘴老大的不愿意。天有说:“梅梅你在家陪你奶奶,我和你哥两个去就行了。”梅梅这才不敢再坚持。   天有和建平两个端着这碗醋水,拿着一沓印好的纸钱,攥着几根香,拎着酒瓶,来到大门外。   天有先找了个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圈,又把一碗醋水沷开,就拉着建平在这个画就的圈里跪下来,他先拿出打火机,想把香点燃,但年三十的冷风呼呼地,他试了几次都不行,就只好先点着纸,再借着纸燃烧的火焰点着了香,用手刨了一堆土,把香插在上面,然后烧完了纸钱,拿起酒瓶向地上恭恭敬敬地倒了三个酒,拉着建平庄重地磕了个头。   建平一直跟着他做完这些,才问:“爸,这是什么呀?”   天有用手摸了摸他的头说:“这叫给先人烧纸。”   建平又问:“为什么要给先人烧纸呀?”   天有说:“是让先人们在阴间花的。”   “那为什么不要梅梅来呀?”   “这个嘛,只有咱们男人才有这个资格,梅梅是女孩子,她不参加这种仪式。”天有拉着建平的手,边走边说:“记住,你是咱们家的男子汉,将来的一切事都是你来做。这个家会不会被人看扁,全看你的了。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建平似懂非懂地答应了。他忽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肩上担着十分重要的责任,至于是什么,他小小的年纪自然是想不来的,只是觉着自己在这个家里是十分地重要,一切的一切,都要自己来。实际上,农村的孩子往往就是通过这些古老的仪式,才从父辈那里接过了责任的担子,使得他们在以后的成长过程中,时时不忘自己的使命。   进到屋里,天有妈和梅梅两人已经坐在饭桌前。建平也跑过去要坐到他奶奶旁边。   天有说:“建平,你先过来。”   建平听他爸这样说,犹犹豫豫地走过来,站在天有身边。   天有侧着头看着他说:“你还没有给你奶奶拜年呢。”   建平听天有这样说,不知该怎么做,站在那里愣住了。   天有妈听天有这样说,就劝他说:“算了,孩子才多大?”一边向建平召手,说:“建平,你过来,坐奶奶这里来。”但建平却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天有,没动。   天有拿过酒瓶,给他母亲斟了一杯酒,双手捧上,说:“妈,儿给你拜年了。”说完,就在饭桌前庄重地跪下,恭恭敬敬地磕了两个头。   梅梅悄悄问她奶奶道:“奶奶,我爸这是干什么呢?”   天有妈急忙阻止她:“别说话,小声。”   梅梅吐了一下舌头,不敢做声了。   天有磕过头,从钱夹里拿出几张钱来,双手捧给他母亲,说:“妈,这是给你的压岁钱。请您收下。”   天有妈欠起身,接过来,放在桌子上。   梅梅看着天有庄重的神态,再也不敢乱讲话。   天有做完这些,走过去坐在桌旁,对建平说:“建平,该你给你奶奶拜年了。”   建平听见天有说,不知道该怎么做。   天有妈看着他不知所措的样子,急忙说:“就像你爸刚才那样,磕个头。”   但建平却不会磕,只是简单地跪在了地上,头向下一低,就站了起来。   天有见他如此,就起身教他。   建平终于在天有的指导下学会了磕头。   天有妈见建平做完了,就赶紧说:“来,来,奶奶给你压岁钱。”说着,把天有给她的钱一分两半,发给了两个孩子。   “建平,你还得给我拜年哩,”天有看建平装好了钱,说。   建平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奶奶。   “给你爸磕个头吧!”天有妈慈爱地对建平说。   于是建平就学着刚才的样子,给天有也磕了两个头。   天有也拿出几张钱来,给他发了两张。   “爸爸偏心,只给哥哥,怎么给我不给。”梅梅撅着嘴,给她奶奶诉苦。   天有妈在她的头上摸了一把,说:“咋能不给你呢?”   天有听她这样说,就叫她:“梅梅,你出来,给你奶奶和我看个酒。”   梅梅听不懂什么叫“看酒”,就问天有妈:“奶奶,啥叫‘看酒’?”   天有妈说:“就是倒酒啊,傻孩子。”   梅梅“哦”了一声,跑过去拿起酒瓶给天有妈和天有倒了些酒。   天有这才给梅梅发了压岁钱。   拜年的仪式结束了。天有妈把两个孩子叫到她的身边坐好,从碟里夹了两片虚肉,喂到两个孩子的嘴里,慈爱地看着他们吃。   天有说:“以前一直没机会给孩子教这些,今年到是个机会,也得让他们学着些。”   天有妈一边给两个孩子夹菜一边说:“现在人家都不兴这个了,你还要给孩子们教。”   天有说:“这些才能让孩子知道他们的责任,城里的孩子缺的就是这个。有很多年轻人不但不知道养活老人,还尽向老人要东要西,那就是从小没给他教上样子。”   天有妈说:“你这样教将来他们就会养活你了?一个人一个秉性,一个人一个脾气,他长大不想养活你,你还能把他怎么样?”   天有说:“将来他怎么做那是他的事,现在没教就是我的不是了。”   天有妈说:“你想的都是对的,但是,”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   天有知道他妈想说什么,放下筷子,端起酒盅,对她说:“妈,咱喝酒,不想那些事。”   天有妈说:“你喝吧,我今年感到不太得劲,酒不大敢喝。”   天有听他妈这样说:“那你感觉是怎么个样子?过完年我带你到平凉去看看。”   天有妈说:“看啥呢,人老了,就这样。”   天有说:“咋能不看呢,有病早发现,人活一辈子,受那个罪干什么。”   天有妈想了想,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嚼了一会儿,说:“行,等年过完了,你领我到平凉去看看。我原来一直怕去看病麻烦,想着就这样一辈子算了,不过,有些时候,人还真不能怕麻烦。”   天有听他妈这样说,愣了一下,但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他妈给他带话呢。他心里忽然就觉得一阵暖。   自从天有的父亲去世之后,他很少有过这种暖意。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孤单的人,什么事都得自己扛,母亲似乎帮不到他。但从今天母亲的话中,他感到了原来自己的痛苦,母亲一直都是看在眼里的。   他倒了一杯酒,双手端着,恭恭敬敬地对母亲说:“妈,我听你的。”   天有妈知道儿子明白了自己的意思,就指着桌上被两个孩子糟蹋的七零八落的菜说:“你下着菜喝,少喝点。酒虽没骨头,但伤人呢。”   天有应了一声,仰起头,一口干了。   “爸,我们能不能看看电视,春晚都开始了,”建平嚷嚷着。   天有说:“行,你们看吧。”他自己也站起来,往火炉里加了些煤块,把炒锅架在火炉上,往锅里倒了些水,盖上锅盖。   天有妈说:“你看两个娃娃能吃多少,我可能吃不了几个,你就少下点。”   天有和他母亲一边说着话一边吃着菜,等待着锅里的水开。 最后的温情 八   忽然就听得大门一阵响,有些人在外面嚷嚷。   天有急忙跑出去看。   来的是天虎,还有和平和利娃。   “达,我天明大和我婶儿两个淘气哩,我婶跑出去不见了,你快来帮着找一找,”利娃一见他就说。   天有妈和两个孩子也跑了出来,天虎和和平分别问候了天有妈。   “那你们几个快去找一找。这大过年的,她跑出去一个人能到哪里去?”天有妈担心地问。   利娃说:“就说嘛,这大过年的,不知道她跑到了哪里,唉,我天明达那也是,年年都要和我婶儿淘一回气。”   天有说:“咱几个还是赶快去找找再说。”回过头来叮嘱他母亲看好两孩子,别让他们乱跑。一行人就出门到天明家去。   天有这几年在外面,还没有经过天明过年时和他老婆淘气,当然不知道这些亲们党家对于天明的讨厌。天明是个酒鬼,只要从单位回来,差不多天天喝醉,喝醉后就哭天喊地,寻死觅活,打骂老婆。他老爸老妈也没啥办法,只能任由他这样。等到酒一醒,就跪到院中,左一巴掌,右一耳光地抽自己的嘴巴,赌咒发誓说他再也不喝酒了,但没等两天,又醉得不省人事。众兄弟在家的差不多每年都要受他一回累,不是他自己不见了,就是他把老婆打跑了,众人也只好去找这个,去找那个。年年如此,几个妯娌就都不太乐意,谁愿意大过年的不在家呆着喝酒看电视却满村子乱跑?往往为这事闹得众兄弟家里都不和气。   到了天明家,一行人先是到了天明的父母处。   天有进门,见两个老人默默地坐在炕沿上,就上前说:“十达十妈。”他本来还想问候问候两个老人,但这时,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两个老人见了他,从炕沿上溜下来,天明妈低声说:“天有你也回来了?你吃饭了吗?”   天有说:“我吃了,十妈。我天明哥现在哪儿去了?”   天明妈说:“他刚都在院子里来,哎,这会儿咋听不见了?”她说着你快步出门来看。天有几个也跟着出到院中,但院子里却没有了天明。   天虎说:“又不知道他哪儿去了,是不是上了厕所?”跑到厕所一看没有。   天有说:“甭管他,他是咱刘家人,先找我嫂子。继承哪里去了?”   天有妈说:“他在窑里看电视呢。”   几个人说着就都出了院门。天明爸也想跟着去,天虎说:“十达你就不要去了,别我们没找着菊香,再找不着你了。”   天明爸听他说,就送到了大门口,站在那里。   天有他们上到塬边。大年三十的晚上,真的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远方村落里有红红的灯笼发出些红红的光,除了这几点光外,整个塬面上黑得啥也看不见。   天有说:“这我没拿手电,这么黑,咱几个怎么找?”   天虎嘿嘿一笑,说:“兄弟,你就拿了手电又能怎样?俗话说,‘一人藏,十人找,’你以为你拿个手电就能找着?要是那样,我们几个早都把手电拿上了。”   天有说:“你的意思咱们就这么一转,算完事了?”   天虎应声说:“那你说咱们还能怎么样?”   天有有些不高兴,弟兄们之间怎么能这样呢?   天虎听不见天有说话,知道天有生气了,便说:“得,兄弟,咱们几个还是回家去拿手电,十五分钟后还是这儿见。另外,天生他们几个已经去找了,利娃,你给你天生达打个电话,看他们找着没有?”   利娃应了一声,拿出手机开始拔号。   天有听他这样安排,说:“这不就对了嘛,咱们兄弟十人,你是老大,你就应该管到位么。”   天虎说:“兄弟,你别怪哥,这几年年年过年都是如此,我们在家的这几个都有些烦了,哥没处理好,你别怪。”   天有说:“哥你说啥哩,你为大,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你要带兄弟们下沟,我眼皮都不动一下,跟着你下。”   两人正说着,利娃已经打通了天生的电话,嘀咕了一会儿。利娃转过来说:“大子(小一辈对上一辈中排行老大的称呼),我天生达他们已经到了堡子,还没找到。”   天虎听利娃这样说,就对天有说:“兄弟,那咱们几个就先回家取手电,等会儿咱从这儿出发,朝孟塬这边找。”   几个人都又折回去,分头准备。   天有回到家。天有妈问他找到了没有,天有说没有。天有妈气得叹了一口气说:“他年年这样,不知道啥时候是个头。”   天有没吭声,拿了手电,对两个孩子说:“你两个听奶奶的话,看会儿电视,要睡就睡去。别淘气。”   两个孩子应了声,继续看他们的电视。   天有上到塬畔,天虎和和平也来了,利娃却没有来。天有说等等吧,天虎说利娃可能不来了,“他的孩子还小,家里离不开人的,这出来都好大一会儿了。”   正当他们刚要动身时,就听得一阵狗叫声从利娃家的方向传过来。   “我兄弟他来了,”和平说。   几个人沿着长长弯曲的土路向孟塬方向找。几只手电不时地往地埂和堆在地中的玉米杆垛上照,希望能找到王菊香。   和平小声地问:“要不要喊几声?”   天虎说:“别喊,一喊她再跑了,哪里去找?”   四个男人一会儿找开手电,停下来照一照,一会儿关了手电,默默地走一会儿,就这样走走停停,渐渐地,那刘家岭的狗吠声就远远地在后面了。   利娃有些急躁,“我天明达,年年害人,这人家都在过年,你看咱们这一家子在干啥?”   其他几个人都没言语。   和平想让大家心情好些,但不知道说什么。这时,四人正好走到芦苇坑。这芦苇坑,只不过是一块四五亩大的洼地而已,但这里的人都叫芦苇坑。西北的芦苇和山东河南的没法比。山东河南的芦苇长地茂盛,由于水份足,芦苇出落得秀气柔美,而西北的芦苇却粗糙许多。寒冬的芦苇坑,如牛糟蹋过的庄稼地,参差不齐,在手电光的照射下,更显阴森。芦苇坑在路南,路北是一块坟地,是党山村的老茔,党山村人口多,这老茔是埋地乱七八糟,有些家里有钱的都给老祖先立了碑,没钱的,就在清明时狠劲地往坟上添土,把个坟堆地又高又大,据说是谁家先人的坟长地大,谁家就会出大官,但直到现在,党山村除了出了几个村长之外,连个村主任都没出过,更别说出什么大官了。   正走着,天虎说:“人都说这块地硬得很,你们从这儿过的时候有没有什么感觉?”   天有看了一眼这黑黑的芦苇坑,答说:“有啥感觉,我过来过去晚上走了几回,都没遇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天虎说:“你还想遇见?那些东西最好别碰上。三爷在世时,有一回晚上从这里过,他害怕有东西,还专门抽了一锅烟。当走到坑中间时,那会儿路从这坑中间过,不像现在,是从边上绕,他听见有人在低声地哭,他吓地就跑,跑到坑边时,一阵沙土,铺天盖地,把他的鼻子嘴都填得满满的,要不是李世元押宝完了往回走正好碰上,他那一回就走起了。”   利娃说:“你别吓人,哪有那么玄。”   天虎说:“你没见过你三太爷,当然不知道这些事,我们当娃娃时,他整天就给我们讲这些。”   利娃说:“那李世元咋没被鬼追?鬼还怪地很,刚追我三太爷?”   天虎说:“那是李世元有准备。李世元常年耍赌,晚回家是常事,有一年,村里来了个老道,法术高地很,他跟前跟后,求了根红绫,出门时一直系在腰里,鬼一般是不敢近他身的。”   利娃说:“我一点都不信那妖狐鬼怪,如果说真有鬼,从古到今,不知道死了多少人,这塬上早都叫鬼站满了,哪里还能站下个人。”   天虎回过头来喝斥他:“你瓜娃娃不要胡说。前年前山你拐子爷显灵的事你忘了?你不是还到窑山间给取存折了吗?你咋能不信。”   听得他的喝斥,利娃不敢再作声。   天有觉得好奇,就问:“拐子达怎么显灵?你说说看。”   天虎说:“兄弟你是没见,我原来对这个鬼呀神呀都不太相信,那一次以后,我是相信了,确实有神鬼的。”   天有说:“你别卖关子,你快说说看是怎么一回事。”   天虎却并没有急着说,而是吩咐几个人拿手电在两边照看了一回。   但没有人。 最后的温情 九   天虎自言自语:“这咋还不见人影呢?”   和平也说:“就是么,咱们走了这么长时间了,这我婶儿咋还不见呢?”   年三十的夜风呼呼作响,那七长八短的芦苇杆被风一吹,哗哗啦啦,让人更觉阴森。   和平说:“我婶儿总不会藏到这坟碑子后吧?”   天虎说:“你婶儿还有那个胆?哎,你这一说还倒提醒了我,咱们几个快回头,她一个妇人家,怎么敢半夜到这芦苇坑来,咱们肯定是走超了。”   天有说:“咱们还是到这坟碑子后面看一下,都到了这儿了,也不在乎这一步半步的。”   利娃和和平听他这样说,就拿着手电到党山村的老茔地里,到那些高大的坟丘边去看。   天有和天虎走在后面,天有央求天虎:“大哥,你快说说拐子达显灵的事,我没在家,不知道。”   天虎说:“我给你说。前年,拐子达殁时,正巧有勤到安口拉碳去了,不在身边。”   他刚要往下说,忽听得和平一声叫:“婶子,你咋在这呢?”   天有和天虎急忙住了嘴,快步跑过去。   手电光下,王菊香像失魂的僵尸,瑟瑟地坐在一块坟碑下。   天有看着这个女人,她仅比天有大一岁,上初中时天有和她在一个班,只是由于他嫁了天明,天有才把她叫嫂子。现在,他的这位嫂子形容枯槁,穿着一件毛衣,两只胳膊抱着,似乎已快要被冻死,他瘦削的脸上有一道伤痕,暗黑色的血痂从眼睛下面一直延伸到嘴角。她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坐在那里。天虎跟过来,一看是这情况,默默地脱下他穿了十几年的羊皮袄,轻轻地披在她身上。   王菊香抬头看了一眼天虎,“大哥,”她忽然压抑而悲切地哭了起来。   利娃急忙去阻止她:“婶儿,别哭了,咱回家。”   天虎用手拉住利娃,“你别说,让你婶哭哭。”   王菊香终于止住了哭声。她站起来,从身上脱下天虎的皮袄,双手递向天虎,“大哥,你穿上,别再感冒了,你身体又不好。”   天虎推住她的手,轻声地说:“限后,你穿上,这大冷的天,你出来这么长时间,冻坏咋办?你不为自己想,你也要为继承想,家里人都在等你哩,十达十达急得不得了,继承也哭呢。”   他一说到继承,王菊香就又忍不住地啜泣,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瘦削的脸颊上流下,那黑色的血痂被泪水湮湿,浸染了她的半边脸。   天虎等她平静下来,又说:“他婶,咱这就回,噢,这都快十一点了,人家都在过年,咱也回家去过年,噢。”   “我,”王菊香哽咽地说不出话来,“我,”她顿了顿,用手捏了鼻涕,“我这不回去了,大哥,你们几个都费心地来了,我年年淘气,把……把……咱家里人都害了。”她说着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哭声让天有也觉得悲伤,他觉着自己的眼睛也湿湿的,就把头扭向另一边。远远的,有人在放着艳丽的烟花,一颗一颗,烟花在天空中爆开,把年三十漆黑寒冷的夜空照得有了些暖意。   他回过身来,看着王菊香,“嫂子,咱先回家,不为别的,就为了继承。”   王菊香抬起头来看着他,“兄弟,我这不回去了,你们几个回去,我在这儿静一静,想想事。”   “你想啥事哩,这大过年的,回家里不一样能想嘛,”天虎接过话。   “好哥哩,我把人活成这了,家不家的对我已经没多大意思了。”王菊香平淡地说出了这句话,却让这四个大老爷们感到心里一阵寒。   “嫂子,你听我一句劝,”天有说:“咱以后日子怎么过,也不在于这一时半会儿,咱先回家,先把这年过了,咱再想办法,以后路怎么走,得长远考虑,你说是不是?”   天有说这话其实是有自勉的成份在里面。王菊香的婚姻和他自己的婚姻有些相似,人其实都是一样的,没被*到一定的程度,当被*到一定的份上时,人都会选择其它的路,哪怕是再有放心不下的。   王菊香逐渐地止住了啜泣声,她听从了几人的劝,默默地跟在四人身后,回到了家中。   天明的家中现在是热闹了。一如往年,这时,一家族的人都到他家中来了,大人们坐在客房里,上年龄的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话,女人们则坐在一边听着。孩子们在院中跑来跑去,大一点的孩子们不时地点着一个个炮仗,小一点的孩子们就跟着看。上中学的小大人们挤在窑洞里,围着电视看春晚。   听见天虎他们回来,屋里的人都挤了出来,女人们拉着王菊香进了天明的屋子,高声大气地劝说着。孩子们仍然在院中跑着,似乎这就是过年的一部分。   天虎大声地问:“天明找到了没?”   他的这句话倒是提醒了全族的人,人们这才发现还有个醉鬼没找到。   于是天字辈的男人们就嚷着去找天明。手电筒的光柱晃来晃去,在刘家岭的山山峁峁上上上下下。   “找到了。”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于是天字辈的就闻声跑了过去。在刘家岭半山坡的一株小桃树跟前,天明用皮带把他自己和这棵小桃树紧紧地捆在一起,歪着头,高声地打着呼噜,睡地正香。   “他这是怎么绑上去的?”天虎问。   “还能怎么绑去?尿完尿后把他自己和桃树系到一块了么,”天成骂着说,“你这看他个熊样,还睡的美的很。你们几个把他弄下来,拉上回。”   天成是他们天字辈中的老二,脾气大,做事比天虎有魄力,刘氏家族中的大小事情,一般都是由他做主的。   几个小兄弟一听掌门人发了话,就七手八脚地把天明从树干上卸下来,连拉带搡地弄回了家。   天明被这么一折腾,再加上也睡了几个小时,酒也醒了一大半。被众人拉回家,他知道自己今年又闯了祸,就想故技重演,躺在院中又哭又闹,假装还醉着。大人小孩们围了一圈,不言不语地看着。   天虎看着他在院中表演累了,喊了一声:“十妈,你给我端一碗水来。”   天明妈听见天虎喊,不情愿地端了一碗水来,十分不放心地对天虎说:“虎儿,你唬吓唬吓他就对了,可不敢把他给吓坏。”   天虎说:“十妈,你这放心,你把天明惯了半辈子,到现在还护着,你就不怕继承将来没人管。”   天明妈还想说,天成从一边过来,把她拉到了一旁,语气不太好地说:“十妈,你还嫌天明害得咱家老小不够恓惶?再不把他治一治,以后这日子还怎么过?”   天明妈还想再嚷嚷几句,但天成她是惹不起的,嘟囔了几句,不敢再说啥了。   天虎端起碗,狠狠地喝了一大口,走到院中间,照着天明的脸猛地喷了一口,这年三十的冷水,让天明激淩淩地打了个冷颤。   天明没想到今天会有人治他,一时浑脾气又上来了,就抡起巴掌,照着自己的脸上一顿猛抽,一边抽一边像战争年代的烈士一样地喊着口号:“我不是个人呀,我这死了算了。”   天明妈看着儿子这样,心疼的不得了,边哭边喊道:“儿呀,你好好着吧,别把自己打坏了。千错万错都怪妈呀,是妈当时没给你选好媳妇呀。”她几次都要冲到院中去,但都被几个侄子给拉住了。   天成看着她这样,大声叫道:“住口,都怪你,不是你的话,这家能成这个样子?”一句话骂地天明妈不敢再作声了。   天虎一直在旁边看着,见天成镇住了天明妈,就直接走到天明跟前。   天明眼一睁,见天虎到了自己跟前,就哭喊地更大声了。   天虎在他前面站定,见他还是这个德行,抡起巴掌,狠狠地掴在天明的脸上,说:“你打地还不够响,我帮你。”   天明从来没想到过会有这回事。他愣了几秒钟,反应了过来。一跃而起,骂道:“刘天虎你个驴日的,你敢打老子?”   但他作梦都没想到,他一跃而起,还没贴到天虎跟前,天鹏和天家两个就已到了他面前,一人一只胳膊,把他死死地摁住了。   天虎怒道:“你说啥?你说谁是驴日的?我把你这个刘家的逆子,你看我今个怎么治你。”话还没说完,使劲地抡圆胳膊,又在天明的脸上来了两下子。   这两下子力道不小,打地天明眼冒金星。他这辈子当太子当惯了,哪受过这气,稍一定神,一边使劲想挣脱天鹏和天家的控制,一边抬起脚,向天虎的下身踢去。   天虎向后退了一下,天明没踢着。   天成见天明还敢打天虎,发飚了。他走过来,手一抬,把天虎拔到了一旁。   天明见天成过来,心虚了。他本来就是个银头蜡杆枪,平时见天虎不管事,也就不怕天虎,但天成他绝对是不敢惹的,一来天成是实际的族长,二来天成手里也有两下子,不要说一个天明,就是五个天明加一块,也不是天成的对手,更何况天成这人心狠手辣,平时不动你,动你几乎就要你的命。有一年,天成和朋友到银川去贩米,几个粮贩子想黑他,他一把一个,把几个粮贩子打成重伤,公安局为这事还关了他一年半。正因为如此,天明一见天成过来,知道事大了,自己这浑没犯成,搞不好今天要受皮肉苦。他的脑子转地快,就想服软,想跪下求饶。但被天鹏和天家两个架着,身子却跪不下去。他心想:完了,完了。   就在这时,天明妈挣开控制,冲到天成的脚下,从后面一把抱住天成的双腿,跪在地上。哭喊道:“他二哥,你这饶了他吧,你就看在我的老脸上,饶了他吧,他下次再也不敢了。天明,天明,快给你二哥说,‘你下次不敢了,你再也不喝酒了。’你快说啊。”   天明一听他妈这样说,就喊道:“二哥,你饶了我,都怪兄弟喝了点酒,才骂了大哥,你大人有大量,饶了兄弟,兄弟再也不敢了,兄弟再也不喝酒了。”   男人们还没说啥,有几个女人就帮着说情:“这饶了他对了,人喝醉了谁不犯个浑?”   天虎一见场面成这样了,心想如果再闹下去势必会不好收场,就劝天成:“兄弟,这对了,天明也认了错了,只要他以后好好过日子,再不喝酒,再不打媳妇,就行了。”   天成听天虎这样说,知道今天也就只能这样了,他虽然心不甘,毕竟天明的病没治彻底,以后肯定会复发,但就目前来看,再闹下去,天明妈肯定要出事,就只好作罢。他对天明说:“你给大哥道歉。”   天明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再不会受皮肉之苦了,急忙说:“大哥,我错了,我错了,兄弟再也不敢了,你们都是为我好,以后我改,从今往后,我要是再喝一口酒,就叫雷把我劈死。”实际上,连一月都没等下,他就又喝得烂醉如泥,只是再也没有一个刘家人来把他背回去了。   天成听他说了这话,就对院中所有人说:“你们大家今个都听到了,天明说他以后再也不喝酒了,他说话算不算话,我不管,我在这要说的是,如果以后他再喝酒,再打人,再像今天这样,谁也不要管他,谁要是管了,谁就别怪我刘天成睁眼不认人了。”   天明妈没想到会这样,抱着天成的腿愣住了。   天成继续说:“说咱们刘家家不大去,咱们老老少少要六十三口。但这几年,年年过年时都在十大家里,为啥?就是因为天明不争气,平时咱们各过各的日月,但紧要时,咱们还是一家人。本来今天咱们要把天明这个事要给办好,让他以后也好好过,但十妈和天明不太喜欢咱们管,那从今天起,天明的日月天明自己过,咱们就啥也不说了。明年过年,各家在各家里过。初一下午仍然在一块吃饭,你们都听清了么?”   院中人嗡哩嗡愣地回答说:“听见了。”   天成听人们说了,就撕开天明妈的手,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他人一看天成走了,也都呼儿喊女,回家去了。   院中人走了,只留下天明一家。   天明妈过来拉着天明看,“明你好着呢吧?天虎没把你打个好歹吧?”   天明爸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说了她几句:“你这看你,天明都三十几的人了,连两巴掌都挨不住?从小到大你一直惯,你这看看现在天明的日月,村里谁不笑话?你还惯。”   天明妈回过头来骂道:“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你当然心不疼。”   天明狠狠地推开他妈,气冲冲地走进了他的屋子。 最后的温情 十   王菊香已从挨打的屈辱与慌乱中恢复了。她乘着人们都在院中看收拾天明的当口中,洗了脸,把眼睛下碰在柜角的伤口用一个平时攒下的创可贴粘好了,又穿了棉衣,从柜子里取了一千元,和身份证一起装进衬衣口袋,还收拾了两片内衣,揣在棉衣的大口袋里,一动不动地坐在炕沿上,心里是无比的平静,她知道自己和天明的日月已经不可能再继续地下去,结婚十年,几乎年年都是这样,平时天明到煤矿去上班,她和两个老人还有孩子呆在家里,她一个人到田里种地,回来呆在自己的屋子里,虽然婆婆对自己不好,但只要自己不惹事,生活至少还是自在的,但每当天明回来,这种平静的生活就立刻波涛汹涌,原来是为了面子,后来是为了孩子,她都忍了,现在孩子也大了,自己的青春也逐渐地消逝,人一辈子,能有多少时日用来淘气?难道说世上就没有她王菊香自在的一寸土地?出走的决心已经下定,就等着天明进来这一打了。   天明气冲冲地进来,一个摆脚踢上了门,冲过来照着王菊香的头就是一拳,“我把你这个老嫖客日上的,你害得老子挨了打,看我今儿个不把你驴蹬下的卸成件件。”一边说,一边左右开弓,在王菊香的身上乱打。   王菊香一言不发,使劲地抱着头,尽量把身子踡起来,护住自己的要害,她感到麻木,疲倦。   天明爸掀开门跑进来,死劲地从后面拽住天明,“你有完没完?你要打就打我。”   天明一扬胳膊,天明爸就倒在一边。天明骂道:“你还别不相信我敢打你,不要看你是我爸,就是天王老子,我也敢打。你这么护着这个卖X的,是不是你俩个有啥关系。”   天明爸一听这话,气的一口气上不来,哆哆嗦嗦倒在柜和沙发的夹缝里,起不来了。   天明妈跑进来,拉着儿子的胳膊说:“明儿,别生气了,再生气小心气坏了身子,咱到妈屋走,噢。”边说边使劲拉着天明出了房。   天明一边往外走,一边还没完没了地骂着。   王菊香抬头一看,天明爸窝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管身上的疼痛,过来拉起他,“爸,你怎么样?”叫了半天不见动静,急忙掐着天明爸的人中,另一只手在他的背上使劲地拍了几下。   这几下把天明爸喉管里的那口痰给震了下去。   天明爸悠悠转醒,混浊的泪水从他布满皱纹的眼角流出,流过他苍老的脸颊。“菊香,我……”他惭愧地说不出话来。   “爸,你怎么样?要不要紧?”王菊香着急地问。   “爸没事,你怎么样?”   “我好着呢。”   “你好啥呢,你脸上那么长的伤口。”   王菊香下意识地摸了一下她脸上的伤疤,强挤着笑说:“我没事,就是蹭破点皮。”   天明爸叹了一口长气,“唉……你到我家来,吃了苦了。”   王菊香强忍着泪水,什么也没说。她把天明爸扶起来坐在沙发上,硬挤了一丝笑,说:“爸,我过去给你倒点水,你喝点。”   天明爸还没来得及说啥,王菊香已经掀门出去了。   天明爸歇了一会儿,还是不见王菊香,以为他们又闹开了,就挣扎着站起来,到院中,却只听见天明在房里一个人还在不断地骂着脏话,天明妈在一旁劝着。他掀开门进去,没看见王菊香,又到窑里一看,就只有继承一个人手里拿着个大苹果,目不转睛地在看电视。他问:“你妈没来?”继承等了一会儿才说:“没来。”   他又急忙跑过去问天明妈,天明妈也说没见。“是不是上厕所去了?”天明妈不高兴地说。   “那你去看一下嘛,”天明爸生气地说。   天明妈翻了一眼说:“看啥看,她厕所上了就回来了么,有啥看头。”根据以往的经验,王菊香被找回来后就不再出去了。   天明爸不满地说:“你去看一下能死你,她要再走了,再上哪儿找去?”   这么一说,天明妈才不情愿地到厕所去看了一眼,真的没有王菊香的影子。她跑到灶房里,也没有。心里这才有点慌。   “真不见了,他达,”天明妈进来急忙说。   “你这看,这看再到哪里找去?”天明爸气地嘴角直哆嗦。   “走了好,这下谁都不要再去找,她要是再回来,我把她个老叫驴日上的剁了喂狗。”天明放着狠话。   “好我的先人哩,你不说话能死啊?”天明爸就差给天明跪下了。   “他达,你快去叫几个后生给咱再找一找,看她又把哪搭去了。”天明妈给天明爸下命令。   天明爸看了她一眼,气得哆嗦,“你这下给说去,我再不去了。”   天明妈见老头子指不动,就一个人跑到门外,到了利娃家的崖背上,喊:“利娃,利娃,”   利娃家的电视声音很大,一家人的说笑声也能听得到,但屋子里的人却听不到外面的喊声。   天明妈没办法,就只好跑下去,到了利娃家门口,那蜷在狗窝里的老黄狗竖起耳朵,睁开半只眼看了她一眼,又闭上眼睛继续睡去了。天明妈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却不见狗来“汪汪”,就小心地推了利娃家的门,门没顶,一推就开了。   天明妈穿过院子,掀开利娃的房门。   利娃媳妇钻在被子里,搂着娃,睡着看电视。利娃端着一杯水,坐在沙发上。   一见天明妈,利娃两口子吃了一惊。   “十奶奶你怎么来了?”利娃急忙站起来问。   天明妈说:“好乖孙子,你婶儿又跑了么,奶奶这来麻烦你再叫几个人给我寻一寻。”   利娃媳妇接过话,“又怎么跑了,刚才找回来的。是不是我达又把她打了?”   天明妈急忙说:“没有没有,那个婊子谁知道啥骚病犯了,往年寻回来就再不出去,今年还成精了。”   利娃媳妇听她大过年地骂人,不高兴地说:“我达这酒也醒了,你就让他寻去了么。”   天明妈走到炕头跟前,靠在炕边眉开眼笑地说:“他找去了,我就怕他一个人找不着,好孙媳哩,你这就让利娃给你奶奶再找寻一找寻,噢。”   利娃媳妇不吭声了,利娃也不想去,在地上走来走去。   天明妈一见叫不动,急地不知道说啥好,就硬拉着利娃要出去。   利娃媳妇一见这情况,就说:“十奶奶你先上去,等利娃给娃再化点奶粉子就来了,你先去叫其他人。”   利娃也赶紧说他化了奶粉就来。   天明妈见是这样,只好说:“那你就快点,我再叫你天有达他们几个去。”   天明妈又跑到天有家。天有正在吃饺子。听见天明妈在门外喊,就出来开了门。   天明妈说:“天有,菊香又跑了,你快再帮着寻一寻。”   这时天有妈也从屋里面出来了,听见天明妈这样说,就问:“刚才不是寻回来嘛,怎么又跑了?”   天明妈筒着双手,如倒豆子一般地说:“谁说不是呢,不知道她今年是中了啥邪了,这刚回来,又跑了。”她更口不提天明又打她这一茬,只是要护着她的好儿子。   天有妈不高兴地说:“天有刚回来,饺子还没吃呢。要不你也进来吃些,我刚下的。”   天明妈不想进去,就说:“不了嫂子,你让天有先吃,他吃了再给我帮着找寻一下。”   天有也说:“十妈,你也进来吃点,我嫂子这再一跑,恐怕不像刚才一找就找着了,她这是伤了心了。”   天明妈听天有这样说,心里老大不高兴,但还是勉强地说:“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这话都先不说了,你先吃,我再去找找天生,让他也帮着找寻找寻。”一边说,一边黑着脸走了。   天有转身进来,端起饺子就吃。天有妈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叹了口气,“你慢点吃,别噎着。菊香那么好的媳妇,谁知道命却那么苦。”   天有不作声,他心里也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