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废后   “皇后失德,不可以承天命。其上玺绶,罢退居长门宫。”   太监尖细的声音响起,用一种阴阳顿挫的口吻将皇帝的诏书颁布下来,跪在朝阳宫中的侍女们,各个紧紧低着头,身上颤抖,茫然无措。   身为当事人的娇月比任何人都要沉静,独自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画眼,对待太监传达的旨意恍若未闻。   韩悫废后之心不是一天两天,毕竟她看见了他所有的软弱不堪,自卑如他,在面对自己之际,就会想起那些被欺压的记忆,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他是个靠着女人,方才坐上帝位之人。   她讽刺一笑,黛眉开娇横远岫,绿鬓淳浓染春烟。因为出身的缘由,眉宇间带着一抹骄矜,与滔天权势养出的富贵,纵然只穿着正红色的常服,仍旧靓丽的让人不敢直视。   魏女娥缓缓降低目光,只见那长裙上细致的针脚绣出大片的牡丹,几颗鸽子蛋大小的珍珠分别镶嵌在花蕊上,阳光下熠熠生辉,刺的眼睛疼,连这心里也冒酸水,却仍旧保持体贴温柔的微笑:“娇月姐姐,陛下说了,搬去长门宫后,一切待遇仍旧,你自幼娇惯,委屈不得,以后的日子还长,我定会仔细拂照你的。”   娇月将掺着鸩毒的胭脂均匀的抹在唇上,由着它抹杀自己余下的生命,然后站起转身,裙摆缓缓地扫过地面,犹如一朵朵摊开的浪花。目光平静的毫无波澜,扫过魏女娥之际,露出一抹讥讽的笑容,“娇月?娇月也是你配叫的?”   尤记母亲带着六岁的她入宫,先帝询问闺名,母亲笑盈盈道:“因怕受不得富贵,养不住,便一直未取名,不如请陛下赐名。”   先帝并未推辞,笑道:“皎若秋月笼银烟,灼若芙蕖出渌波,不若便叫皎月吧。”   一旁的太皇太后听罢,摇头道:“皎,有‘好似’的意思,我的外孙女本就是那天上的明珠美月,哪里用像。便叫娇月吧,她合该一辈子骄傲下去。”   先皇取名,太皇太后赐名,何等的荣耀,魏女娥,的确不配。   两个人两句话的功夫,战火已经升级,哪怕是代传皇帝旨意的太监,都盯着脚尖,一句话也不敢说,何况其他人,一时间静谧无声,连呼吸都刻意的压低。   魏女娥站在殿门口,逆光而站,光线达不到娇嫩的面容上,添了几分昏暗。她面色如云山雾罩,不见喜怒,只有那精心描绘的远山眉轻轻一挑,徐徐道:“忘了告诉你,侯爷去世之际,你家兄长在孝期作乐,悔恨之余自尽了。”   她是最卑贱的宫女,却渐渐成为最高贵的女人,而昔日要被自己仰望的人,却已经跌落谷底,都不用自己在仍下去几块石头,就死的不能再死。   她很满意这个结局,于是居高临下,目光怜悯,兔死狐悲。   原本淡然的程娇月眼中忽然涌起无限的风暴,高声中夹杂着不敢置信,亦或者不愿相信:“他说过不会对我兄长动手!”   魏女娥微微一笑,嘲讽道:“陛下也说过,若得阿娇,金屋藏之。”   可惜,一个都不作数。   什么骄傲,什么华贵,通通作古。她程娇月不过就是个被负心人抛弃的可怜虫,父亲被一手害死,兄长死还要扣上一个可笑的帽子。   好疼,她用尽心血养了一条狗,最后变成狼吃了自己,吃了自己所有的亲人。   可她永远不会示弱,就算是疼的直不起腰,她也蔑视的望着眼前的女子:“你既然记得这么清楚,可记得下一句?利令智昏,鼠目寸光,你不过如此。”   魏女娥面色不改,用一种惋惜的口吻,不动声色的刺破人心:“鼠目寸光不假,眼下我能看见的,也只有我那孩子了。不过你要是看见大皇子,想必也能明白我的慈母心。那孩子生的白白嫩嫩,眉宇间有七分像陛下,若是你没被下了绝育的药,有孩子,大约也是如此了。”   程娇月瞳孔放大,她没有问是谁给自己下药,因为心知肚明,所以深吸了一口气。   韩悫,好狠的心。   八年,她因为生不出孩子,喝了多少碗汤药,仿佛是血里头都是那苦涩的味道,这嘴唇一张一合,都是充满腐朽味的汤药味,熏的她站不住,眼前恍惚,语调却是轻快无比:“我落井你都不忘下石,便没谁像你这般熨烫仔细,不愧是最会钻营主子心意的宫女出身。”   魏女娥恼羞成怒,如水的眼眸中显露出冰冷的意味,声音却一如既往的轻柔:“是什么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笑到最后的人是谁。”   娇月怜悯的看着她,真是愚蠢的女人,“我至少知道我因何而败,你却不知你因何而起。”   若说韩悫是因宠爱而立魏女娥为后,不如说他需要一个只能仰视他,依附他,顺从他,来满足他高高在上心里的女人。   她的眼中满是嘲弄。   “程氏,你若在不接旨,便是抗旨不尊。”魏女娥袖下的手抖了抖,原本戏弄的心情消散的干净,胜利者和失败者的对话,不该是这样。她平静了心绪,然后不紧不慢道:“哪怕你昔日高高在上,现在也卑微入骨。接旨吧,现在的你承受不起抗旨不尊的罪名。”   程娇月看都不看她一眼,随意的坐在一张梨花木四角榻上,她实在站不住了,甚至连做正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若无骨的靠着引枕,懒懒散散说:“这么多年,也不差这一回了。”   风轻云淡,不以为然,那副样子深深的刺痛了魏女娥的心,冰冷的凉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忍不住质问道:“废后弃妇无子寡居,你还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故作姿态?”   程娇月感受到体内的毒素在慢慢蔓延,连指尖都有些颤抖,不由得一笑:“果然还是出身低微了,我现在就来告诉你,什么叫资格!我到死都是皇后,而你是继后,继室在正妻牌位前,持妾礼。我虽然被废尚且能保住性命,只是我不要而已,而你若被厌弃,保的住性命么?”说罢,呕出一口血,殷红的鲜血落在衣摆上绣着的牡丹花,红艳夺目。 正文 第二章 重生   她十三岁与他订下婚约,当了十三年的皇后,期间挡过三次刀,喝过一杯毒酒,在皇祖母要废他帝位之际,以命劝阻,保全帝位,却从不伸手干政,将后宫打理井井有条,却终究无用。   毕竟他没心,又怎么会真心待自己呢?   程娇月缓缓地闭上眼睛,就在闭上眼的那一刻,她隐约看见一抹明黄色的衣决翩翩而来,不由得一笑,眉目灿若流霞,转瞬即逝,最终仍旧是一片黑暗。   恍惚间,似乎听见一个稚嫩的声音在说:娇月姐姐这般漂亮,悫儿想要铸一个金屋,把姐姐藏起来,谁都不给看。   可叹,这金丝雀的笼子从来关不住她,囚禁自己的,只有曾经为他跳动过的那颗心。   现在停了。   “娇月姐姐这般漂亮,悫儿想要铸一个金屋,把姐姐藏起来,谁都不给看。”   跪坐在毛毡上的小孩十分认真,似乎是为了增加可信度,板着白嫩嫩的小脸蛋,十分严肃,只是婴儿肥还未褪下,反倒显得玉雪可爱。稚嫩严肃的样子,说着天真的话,当真是天真烂漫。   数名婢女掩嘴轻笑,坐在上首的贵妇也被他逗乐了,笑弯眼眉,满头珠翠,随之晃动,华贵而耀眼,一身碧霞云纹联珠对孔雀纹锦衣,上有蛟龙出海纹样,昭示着她便是仪比诸侯王的大长公主。   没缓过神的程娇月还来不及惊讶如此年轻的母亲,就听大长公主笑盈盈道:“悫儿有心了,即是如此,姑姑将阿娇许配予你可好?”   “好呀好呀,那娇月姐姐便能一直和我玩了。”   韩悫惊喜一笑,走到娇月面前握住她的手,抬头仰望,粉琢玉雕,唇红齿白,眸中好似蕴藏着一片星辰大海,璀璨夺目,小小年纪,便露出了倾城之姿。   这一幕是如此的熟悉,就像是一根刺深深的扎进心底,程娇月眼瞳收缩,下意识的一抽手,倒退一步,眼中闪烁着防备之色。   这般举动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她一一扫过在场之人,心如擂鼓,她袖下的手狠狠掐了自己一下,很痛,而眼前的景色如初,阳光铺面打在脸上,温热的温度感动的让人落泪。她脱口而出:“三皇子不喜欢我,为何还要跟我一起玩?”   十三岁那一年是个转折点,母亲为保尊贵地位,要与皇子联姻,而她常常往宫中进献美人,这一举动触怒了大皇子的生母,挹翠夫人。结亲不成反结怨,而惠妃恰在此时示好,母亲便要自己和韩悫联姻,话语间的试探,便是噩梦的开始。   “我自然是喜欢娇月姐姐的啊。”韩悫懵懂的眨着眼睛,捏住程娇月衣袖的一角,无辜可怜道:“我最喜欢娇月姐姐了,希望能永远和姐姐在一起。”   娇月强忍住拨开他手的冲动,冲着他微微一笑,“既然三皇子喜欢我,为何要将我藏起来,我若是喜欢一件东西,恨不得昭告天下,以防止被人拿去。”   韩悫没料到有此一问,他如今年幼,远做不到后来的巧言善词,一切不按着预期发展的时候,下意识的便像母亲看去。   惠妃陪坐在大长公主身边,低眉顺目的泡茶,粉白色的袖口露出白嫩的手腕,轻轻一压,淡青色的茶水流淌进白釉茶杯之中,然后亲自奉给大长公主,温和道:“小孩子家家,最是自私,见着什么好的都想藏起来,却忘了人不是物品,藏不得。叫翁主见笑了。”   后宫之中皇嗣四人,独惠妃生育一子一女,单凭这点,就不容小觑,娇月慎重的望了她一眼,平心静气的回答道:“三皇子是孩子,孩子自然天真烂漫,太后娘娘与宫中诸位长辈喜爱还来不及呢,哪里有见笑一说。”话锋一转,又道:“正所谓三岁看到老,三皇子偏爱将东西藏起来,本就是一种不自信的表现,三皇子既然是我皇家血脉,自然要行的端端正正,大方稳妥,切末要在说一些小家子气的话了。”   场面一静,任谁都听出了,程娇月以一种决绝不留余地的方式,回绝了这一门亲事。   大长公主已经有了不悦之色,但断没有因为外人训斥自己女儿的道理,所以她成功的压制住那一丝的不满,缓缓道:“你不也是孩子么,我见你悫儿玩闹的很是开怀。”   从前是青梅竹马,在加上同气连枝,如今她不扑杀此獠便是好事了。娇月想起鸩酒的苦涩,对着韩悫笑了笑,然后才恭敬道:“从前没有正经八百的读书,如今不一样了。皇祖母说,读了圣贤书,便要有大人的稳妥样子,还说要儿臣去给祖母好好读读论语诗经来听呢。”   因程娇月像极了太后夭折的幼女,所以一直备受宠爱,随口一句想读书,太后便弄了个程蟜的男儿身份,由着她时不时的去上书房旁听,如此恩宠,便是惠妃之女清河公主都没有。   现在屡次提及太后,任谁都明白意思,惠妃眸光偏冷,心中生怨,但她家世微薄,擅长隐忍,所以面上不现,柔声道:“太后静心念佛,不让我们做小辈的打扰,我却不敢不尽孝道,曾叫人收集了两本话本,用来打发时间,劳烦翁主带着清河送去,也叫人读读,给太后娘娘解闷,可好?”   联姻,连的是利益,没了小辈在,大人便可直接将利益摆在桌面上来,所以惠妃选择支开程娇月。   娇月一刻都不想在这里呆着,一听闻,便欣然点头。   惠妃微笑着吩咐人去请清河公主,不一会人便款步姗姗而来,青烟紫绣游鳞拖地长裙行不露足,十分的端庄,而垂鬟分肖髻被三根碧玉瓒凤钗固定住,燕尾乖巧的垂于肩上,又透着一丝婉约,一一见礼。   娇月垂眸含笑,掩去眼底的恨意,起身还了礼。   宫中这一代,只有她和清河两个女孩,因此常常做比较,而最常得到的评论就是,翁主比公主更像是皇族子弟。清河面上不在意,心底却是积压怒气,在韩悫登基之后便彻底爆发,一边离间帝后感情,一边用美色吸引韩悫前去公主府,沉迷酒色。魏女娥便是搭上了清河公主的大船,一路顺畅,踩着她的身骨,成为了后宫之主。 正文 第三章 针锋相对   韩悫还在娇月身边,他意识到这个与事先安排好的不同,眉头一蹙,拉着娇月的衣角,可怜巴巴道:“姐姐不陪我玩了么?”   娇月不动声色的推开他的手,淡淡道:“三皇子已经在东宫读书了,为何还不以学业为主?小心被太傅念叨。我还要去给皇祖母请安,就先告辞了。”   清河端庄的站在一边,手握着书,书被捏出了褶皱。   正值秋月,天气发凉,上午下午的温差更大,寒风拂过,带着刺骨的凉意,两个娇贵的女子甫一出来,便皆皱了眉毛。   清河的贴身婢女知草一见便回去取披风,而守在门外的宫女巧儿见自家主子出来了,立即拿出早早准备好的白毛织锦如意纹披风迎了过来:“给公主请安,给翁主请安。”   娇月目不转睛的看着她,只觉得昔日故人一日重逢,心里叫嚣着的恨,简直压不下来。她推开巧儿靠近自己的手,微微一笑,唇齿间流露出一抹冷冽,偏偏眼眸熠熠生辉,看起来格外的明媚,又故意话里有话道:“公主还在这,且比我还小一岁,自然是先紧着公主,偏你眼里只有我,竟忘了尊卑。”说罢,她快速看了一眼,将清河眼中来不及掩饰下去的讽刺尽收眼底,心中有了数。   巧儿本是宫中挹翠夫人的婢女,因有几分姿色,被百般欺侮,自己看不下去,便要了过来,因此还得罪了挹翠夫人。却不想这人竟然和清河勾结,将写着魏女娥生辰八字的小人放入朝阳宫,陷害自己用巫蛊之术害人。   如今思来,只怕这人就是清河放在挹翠夫人跟前的细作,阴差阳错,到了自己跟前,足足十年的时间都尊着细作的本分害自己。   娇月垂眸,眼中发冷,既然十年不能感化她,就用一夕的时间毁了吧。   一边的巧儿不知道娇月千回百转的心思,只是懊恼眼前的局面,她听出娇月话里是在打压清河,一时不得接话,手中的披风给谁都不是,十分尴尬。   最终还是清河淡淡道:“不用了,我不喜欢穿别人穿过的衣服。”   骄傲的公主,自是不会穿别人的衣服,清河骄傲,和娇月一般。   夕阳的余晖会洒大地,紫禁城仿佛被镀了一层金辉,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发光,美丽的不真切,但终究一个玻璃囚笼。后宫里所有的女子,便是这其中的点缀,包括看似尊贵的公主殿下。   “翁主怎么东张西望的,不怕叫皇祖母久等了么?”与和婉的人相比,清河的话中夹杂着刺,讽刺意味十足。   娇月浑然不在意,微微一笑,回答道:“清河公主有话本子送皇祖母,我却什么都没准备,只好左右望望,见有没有什么开的艳丽之花,也好借花献佛。”   清河瞥了她一眼,皮笑肉不笑:“翁主的嘴好生伶俐,哪怕没什么准备,便是这一句借花献佛便能将皇祖母哄的乐不可支了,不过有一点较为惋惜,这都秋季了,能有什么好花?”   娇月随意的扫过道路两边装点宫闱的秋菊,淡淡道:“各花入各眼,我说好的花,自然就是绝好的。”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位者的喜好,足以成为一桩风流趋势。   清河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娇月一眼:“花无百日好,秋日尚且容得下她,冬日能么?”   太后已经到了知天命之龄,即便是想要护娇月无忧,亦是有心无力,比作是即将凋零的秋季并不为过,但一想到真正疼爱自己的人,是那个陪伴自己不久的老人,她便一痛,更听不得清河的话,面色沉静如水:“天塌下来,还有个子高的人顶着,何况春困冬藏四季轮回,乃命中注定,随缘即可。”   清河脚步一顿,这是在嘲弄自己上蹿下跳?不由得一冷,“翁主素来站的高,若是跌落,不怕摔疼了么?”   娇月眸中泛过光芒,淡漠无比:“公主怎么就知道我会跌倒呢?我从未出生时,就注定低你一等,可这么多年,还不是这么过来了。”   清河立即回道:“原来翁主也清楚,就凭你的身份,原是不该这么和我说话。”   太后的宠爱,才是敢这么对话的底气。   若是没了给宠爱的人,或是没了这份宠爱,哪还有这样的对话。   娇月轻笑,仿佛听见了一个笑话,目光扫过路边的枫叶,微风拂过,青枫叶赤天雨霜,落在眼中,却好似一片殷弘的鲜血,轻轻嗅了嗅,竟真的闻到了一股腥味。   她像是在回答,又像是在自问:“霜染枫叶红,这枫叶可是为谁而红么?”   “她为自己而红,却终究为冬而败。”清河微微抬高下颚,纤纤十指相握放在小腹处,端庄而又冷漠,如同月光挥洒,有光亮而无温度。   “公主错了。”娇月的目光一瞬间凌厉了起来,两人相对而视,一字一句道:“她开是为了自己,同样为自己而败。秋盛冬藏,原本就是非人力所能控制的,一切皆是她的生存轨迹罢了,若有人想要去改变什么,无非就是两个字,笑话。”   清河的目光越发不善,微微一挑眼眉:“难道翁主就愿意这么跟随时季而变么?我倒不知,翁主还是这么淡泊名利之人。莫不是随着太傅读书,没学到智慧,反倒学了一些酸儒想法,却忘了,功成名就的人才有资格说淡泊名利。错过了,只盼着日后别有什么遗憾。”   娇月漫不经心:“遗憾又是值得惋惜的错,若是没有错过,就没有惋惜,只剩下错了。”   清河面色铁青,若论口舌,十个她也不是娇月的对手。   就在这时,忽听一声道:“娇月妹妹?”然后便见一翩翩美少年,转侧绮靡,顾盼便妍。   长身玉立,有七尺高,一身玄色长衫,前衣襟上绣二龙戏珠纹样,一针一线,精湛无比。而脚下踩着一双青缎粉底小朝靴,靴底被羊绒包裹后,走路无声,款款而来,好似谪仙落世。 正文 第四章 食物中毒   此人正是大皇子韩恕,他满是惊喜,暖暖一笑:“我终于找到你了。”   清河公主脸色一沉,冷笑道:“原来这就是翁主的好去处。”她草草的给韩恕见了礼,转身便走了。   娇月蹙着眉,前世她与韩恕并不熟悉,只因其人轻佻,加上挹翠夫人对自己冷嘲热讽,于是与之为敌。今生没了那胡闹一般的仇怨,在看他故作无害,只觉得鸡皮疙瘩要起来了,行了礼,便要告退。   韩恕懵懂的问:“妹妹怎么见了我就要走?”   程娇月冷淡道:“大皇子目的达到了,臣女自然不能多留。”说罢,便离开。   故意那般亲热,无非就是为了让清河误会,这深宫里,没一个省油的灯。   韩恕对于对方的直接,不以为然的耸了耸肩,目送着人走远,这才勾起一抹无害的笑意,往与她相反的方向走去。   两个人渐行渐远。   紫禁城的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翁主,咱们不去给太后娘娘请安了么?”一直跟在身后的巧儿询问道。   程娇月看了她一眼,就那淡淡的一眼,巧儿浑身发冷,咽了口唾沫,解释道:“奴婢就是问问,如今挹翠夫人与大长公主不睦,不肯让大皇子与之联姻,而二皇子不堪重用,也就剩下三皇子能联合,翁主这般惹怒清河公主,会不会坏了大长公主的安排?”   “没想到你知道的还不少。”娇月不冷不淡的说了句,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喃喃道:“我若记得没错,挹翠夫人偏爱香山雏凤,秋季是菊花开的正好的时候,我也去御花园瞧瞧。”   这一年的菊花开的极好,暗暗淡淡紫,融融冶冶黄,少不得多引人驻足。娇月远远便看见一个女子一身铁锈红宫装,在这偏冷的季节里,热烈的如同一把火焰。   宫中正红只有皇后能穿,便是这种颜色偏深的锈红也只有四妃能穿,挹翠夫人平日里恩宠多,生了儿子又争气,才敢越规矩,皇帝碍着大皇子,纵然不喜也没发作,挹翠夫人便以为是皇帝的放纵,越发的得意,愚蠢的让人忍不住叹息。   娇月走进,只见她仍旧风韵犹存,杏面桃腮,娇嫩丰盈,那双眼睛微微一挑,凌厉之气便涌了上来,鲜红的嘴唇一张一合,声音略带戏谑:“这不是翁主么?听闻那惠妃邀了去用膳,怎么还有空来赏花?莫不是惠妃那的东西,留不住翁主?”   惠妃留人的目的,是后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便是那儿女亲,她用这轻佻的语气说出来,便带着一丝侮辱。   娇月微微一笑:“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哪的景色好,便去哪里,不都这般么?”   这个人人,自然也包括皇帝陛下,哪个妃嫔年轻貌美,自然要多宠幸一些,而这就是挹翠夫人不愿意看见的。   她和大长公主之所以不对付,就是因为大长公主常常进献一些美人进宫,挹翠夫人一心恋着皇帝,哪里容许有人跟她分宠。   大长公主也很委屈,天生的皇家子弟,利益为重,一直都觉得成亲结婚的对象,就是能带来利益的工具,什么情爱,那都是虚的。   两方谁都不能理解对方,于是一来二去就生了龌龊。   挹翠夫人动了怒,一双似水丹凤眼凌厉的挑起,“这满园子的花开富贵,还不如翁主的舌灿莲花来的让人陶醉。”   娇月仿佛听不懂她言语里的讽刺,敛眉一笑:“娘娘喜欢就好。”   这一团力,犹如打在了棉花上,挹翠夫人哪里甘心,忽然见她身边畏畏缩缩的身影有几分眼熟,当下冷笑:“这个贱蹄子素来偷奸耍滑,到了翁主那,可还尽心?”   娇月不卑不亢的答道:“夫人跟前的婢女,自然都是极好的。”   挹翠夫人上前几步,捏住了巧儿的脸,她手上戴着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稍微一用力,便在巧儿的脸上划出一道红痕,却仍不解气,皮笑肉不笑道:“呦,跟着翁主倒是精贵了许,本宫不过碰碰你,瞧瞧着脸蛋红的我见犹怜,若是不小心坑着碰着,定是要毁了一张脸的,那又该是多可怜呢。”   巧儿吓坏了,不停的看向娇月,意图求助,但却见娇月蹙眉,脸色苍白,身形晃了晃。她为了摆脱挹翠夫人,惊呼道:“翁主!”   众人这才看见,娇月光洁的螓首上布满了汗珠,挹翠夫人虽然不在乎她的死活,但在乎皇帝的看法——一直都很宠爱娇月,于是心中升起了几分慎重,也顾不得巧儿,询问道:“翁主怎么了?可要本宫传唤太医?”   娇月摆了摆手,虚弱道:“不必了,我知道是什么问题,刚刚在惠妃娘娘那吃了些螃蟹,因我最近咳嗽的厉害,又拿蜂蜜润了润喉,结果忘了螃蟹蜂蜜不能同食,这才有些难受,亏的食用不多。但这样子,也没办法再宫里走动了,还劳烦夫人帮我和母亲说上一声,我难受,先回去歇了。”   她说的时候脸色发白,身形不稳,倒不像是装假,挹翠夫人犹疑:“这吃错了东西当真这般厉害?”   巧儿为了摆脱挹翠夫人,巴不得自家小姐病的越厉害,见娇月难受的说不出话,立刻道:“是了,听闻吃错东西还会死人呢。”   挹翠夫人听见死人二字,眼睛一暗,继而忽然发威:“好你个奴婢,怎么照顾你家翁主的,要我说真该乱棍打死,还是从本宫这出去的人,真是丢了本宫的脸面,看本宫怎么教训你!”   巧儿一怔,她又没进去侍奉,怎么知道会出这样的事?   挹翠夫人想要将人扣下,无非就是一个借口,骄矜道:“本宫先让人送翁主出宫,这奴婢就好生调教几日,在送回翁主?”   说是询问,倒不如是说陈述。   娇月的目的就是将人留在着,如何不应允。   只是戏还是要做,于是面上犹豫,嘴唇发颤,一看就是痛的厉害,自然争执不起,胡乱的便点了点头,虚弱道:“此人侍奉我尽心尽力,还请夫人手下领情。”   挹翠夫人勾起嘴角,眼眸幽暗道:“翁主的人,本宫自会尽心款待。”   每个人心中都有药,利用不当,就成了毒。利用得当,便毒死他人。   长安宫中。   四下静谧,挹翠夫人靠在榻上,闭眼凝神。巧儿跪在地上,如坠冰窖,脑中不断的胡思乱想着那些刑法,忽听她幽幽的问:“吃食相冲,真的会死人?” 正文 第五章 气势凌人   殿宇嵯峨,宫墙高耸,从那地方出来的一架马车渐行渐远,慢慢,这宫墙成了一道背景。   娇月端坐其中,再没了先前的痛苦之色,无声的对着虚空,露出一个微笑。   大长公主府原是先帝爷潜龙之地,因疼爱长女,便给其住所,陆续翻修三次,越发的富丽堂皇。   娇月再回故土,只觉得无比熟悉,她轻车熟路的往东边走去,远远看见自己小楼屋顶的绿琉璃瓦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那脊吻兽抬首高望,似乎在迫切的期盼着主人的到来。   就在这时,忽听有人在争执。   “你个小蹄子,又在偷懒,明个我就叫翁主将你赶出去算了!”   听着有几分耳熟,在往前走,就见一个衣着华丽的婆子手伸进茴香的衣服里,捏着肉转了一大圈,疼的茴香眼泪汪汪。   她是娇月的贴身婢女,五岁进府给娇月做玩伴,但不够聪慧,为娇月不喜,但直到死,都是忠心耿耿。   娇月不由喊了声:“住手。”   这一声惊了那边的人,这才看着了婆子的正脸,是大长公主的奶娘赵氏。   元朝以孝治国,奶娘有哺育之恩,论人情物理,也当泣血三年,仅次嫡母。   这赵氏仗着辈分高,目中无人,几次甚至拿乔说平溪侯爷的不是,娇月早就不满,这次见她如此对茴香,更是直接沉下了脸,呵斥道:“怎么回事?”   赵氏放开了茴香,但脸有些挂不住,故意询问道:“翁主回来了,怎么不见大长公主?”   她不但不回答,还反问主子,根本是仗着身份欺主。这样的事情也不是一次两次,赵氏很是不以为然,殊不知,这次的程娇月,和以往的截然不同。   她眸光偏冷,询问道:“嬷嬷是想让母亲来处理这件事情么?”   “翁主年岁不小了,应该懂事,不过就是教训婢子这点小事,哪里值得打扰大长公主?”赵氏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随即流露出几分不悦,而更多的是自傲,她确信就是大长公主,也不会把她怎么样。   “我怎么不清楚,这大长公主府是嬷嬷在当家,值不值得都要你来判断。”娇月示意茴香起来,一字一句道:“嬷嬷还是谨遵本分吧,别生出一些无妄之灾。”   在这府内,就是大长公主都没这么和她说过话,赵氏自然而然的生出怒气:“翁主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过就是见着这奴婢偷懒,帮着翁主教训一下。翁主还是个小孩子,不懂这其中的事情,想当初奴婢带大大长公主,多少次因为奴才的疏忽造成危险,这一心为翁主,怎么就不领情啊!”她说到最后,俨然哭嚎了起来。   乳娘等于半个嫡母,何况这还是乳祖母,若是传出去不敬之言,会糟了女子的名声,赵氏料定这一点,没有丝毫的害怕,就这么哭了起来,引得好多路过的下人偷偷张望,只等着娇月来陪不是。   一旁的茴香有些害怕,拉了拉娇月的衣角,“大长公主知道了,会说翁主的。”   娇月示意她无事,这种依附的畸形关系,没拆穿时亲密无间,拆穿了便支离破碎,没什么好担心的。看的透彻,所以平淡:“你有个小儿子,在给我哥哥书童,性格偏乖张,若是惹了什么大人物,担当的起么?”   赵氏的哭声戛然而止,娇月接着道:“若是在推搡中丧命了怎么办?”   “你威胁我!”赵氏瞪大了眼睛,就是那位侯爷,也不敢这么和自己说话啊!   她点头,诚恳道:“对,我威胁你,谁叫你是母亲的奶娘,却不是我的。”这样的小人物,连始终计谋的价值都没有,如同一块看起来好看的瓷器,实际上一摔就碎了。父亲不愿意计较,是因为对方不配,自己却还是愿意抽出时间,计较一番的。   赵氏第一次见着开口便是威胁人的闺阁少女,呆愣了一下,冷笑道:“翁主,你这是在忤逆长辈,纵然不顾忌自己的名誉,也为大长公主府考虑考虑……”   “我的长辈在宫里。”娇月直接打断:“我想弄死你,太容易了,蚂蚁想绊倒大象,就是一个笑话。”   赵氏面红耳赤,多少年了,她就像个老封君一样被敬着,如今居然被一个小辈威胁,她不甘心道:“很好,我会原封不动的把这些话转告给大长公主。”   “好啊!”娇月眼中闪过杀意,平静道:“你说出一个字,我就掰断你儿子一跟手指,我倒是想知道,母亲能护着到何时?”   她说完,转身就走,在绝对的权利面前,赵氏就是个跳梁小丑,一个笑话。   还在原地的赵氏,眼中闪过一丝畏惧。   狠的怕不要命的,刚刚程娇月的眼神,明明白白写着,言出必行。   翁主,何曾变成这副性子了?   茴香也很疑惑,以往的翁主顾忌着大长公主,从不和赵嬷嬷发生争执,屡次退让的,这次难道是为了自己?她感动道:“奴婢皮糙肉厚,不碍事的。”   “你是我的奴才,哪里轮得到另一个奴才来训斥?”娇月柔和的安慰了一句,然后吩咐道:“你去给我请府里的大夫来,我有些不舒服。在吩咐人快速的将廊下的摆设重新换一边,要看起来和以前截然不同,快去。”   既然做戏,自然是要做全套了。   茴香见娇月眉头紧蹙,不敢再耽搁,快步跑了出去。   娇月松了口气,自顾自的回了屋内,躺在外间的榻上,目光扫过雕龙画凤、金碧辉煌的房舍,精湛的摆设,只觉得恍若隔世。   这才是她的家,尚且完好无缺。   她攥紧了拳头,眼中是滔天的恨意,既然老天眷顾,多给了她一次机会,重新活了下来,暗暗道绝不能再步前尘。   东风进来时,看见的便是这一幕。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不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他按捺住跳动的心,微笑着道:“大小姐。”   程父乃是平溪侯,良友居多,一般母系那边的亲近人唤娇月翁主,父系则唤大小姐,分明的很。   娇月一听声音,便知道来人是谁,抬起头嫣然一笑。 正文 第六章 只是作戏   父亲有一故交,厌倦朝堂后,钻研医术,住在公主府中,唤作安先生,安先生有一弟子,唤作东风,与娇月是青梅竹马,因未出徒,所以至今也还未单独为人诊治过病。   东风徐徐走了进来,鹅蛋脸,含笑眼,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一身窄袖紧身的绕襟深衣,白玉带系出纤腰,袖口与衣裙皆是宽大,绣着镶边竹纹,翠绿猗猗,隐约可见里衣的绿色领口,当真是水佩风裳,仪态风流。   他拿起早就备好的茶水,如玉的指尖摩擦着杯口,微笑道:“师父说,若你看见是我来了,定会问为何是我,为何你没问?”   若是从前,娇月自会问,但重生后,她的阅历早就不是那个小女孩,自然明白安先生的意思。   若是大病,便不会出宫,自然有御医诊治。若是小病,还要找府内的大夫,那便是做戏。   正直如安先生,自然深恶痛绝,挥挥手便把徒弟打发来了。   她狡黠一笑:“因为我不问你,你自然就会问我了。”   东风摇头失笑,拿起手边的药箱,将一个手指大小的玉葫芦推给了娇月,柔声道:“你常在宫中行走,难免有遇见麻烦的时候,若是想避开,吃一粒便可,太医查不出来,只会禀报你思虑过重,引起晕厥。”说罢,眨了眨眼睛,一副顽皮的样子。   他体会到自己的难处,娇月感动,笑开怀:“东风哥哥帮了我大忙,我也不能吝啬,回头叫父亲写一直推荐书,去和我兄长一并读书可好?”她想了想,补充了一句:就只是读书,偷偷的读书。”   远郊学院,非王亲贵族不可读。   可东风的才智比起兄长不止一筹,若是浪费,实在是太可惜了。   “人各有命,我做大夫挺好的。”东风一顿,摇了摇头,玩笑道:“我是石头,到哪里都不会发光。”   他的顾虑是什么,娇月清楚,无非是顾忌安先生的态度,十六岁的他曾叫着要出仕读书,气的安先生三日下不来床,重病垂危,自那之后,他便烧掉所有诗书,专心医道。所以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道:“东风哥哥即便是要闲云野鹤,我也希望,这是你喜欢的生活。人活着,从不是为了别人。”   娇月是对他说的,也是对自己说得。   东风微微一笑,夹杂着些许无奈:“哪怕抛掉出身的原因,我也未必比得过别人。可惜我十六岁之后,才费尽力气想明白了这些事情,但对解决一点儿帮助也没有。”   娇月叹息,将他送走后,让茴香进来。   茴香一进来,看见的就是一张阴沉的脸,娇月沉声训斥道:“为何东风进来,无人通禀,还让我二人单独在房间了?”   茴香一怔,“奴婢心想,主子跟东大夫肯定有话要说,所以……”   “别去琢磨我的想法,你要是清楚,我就不是你的主子了,守好本分。”程娇月脸色不好:“女儿家的清誉最重要,我如今已经十三岁了,就这么光天化日的独处,叫外人知道了,要怎么编排我?”   站的越高,路就越窄,一个不慎就会跌落。小心翼翼,总不会错。   茴香没想到这么严重,连忙认错,“奴婢知错,再不会了。”心中暗道,翁主怎么忽然变得这般吓人。   她仰头,翁主逆光而站,容颜依旧,只是浑身的灵气似乎被抽光,取而代之的是心思沉重,一下子好似长大了好几岁。她鼻头一酸,今日进宫,到底经历了什么??   这也是大长公主想问的,她原本在与惠妃说话,忽然有人进来禀报,翁主难受,回府休息,而这人竟是挹翠夫人的人,她下意识便联想了许多,急匆匆的回了府邸。   自从娇月七岁以后,便搬到了梅御楼,大长公主踏进的次数十指数的过来,但见院内的布置和当初有了差别,这才有了岁月如梭的感觉。原本要兴师问罪,却生生染上了一丝惆怅,在看女儿亭亭玉立,生出了几分感慨,也就放缓了口气:“你素来乖巧……”   娇月知道下一句话,顺势接口道:“但今日之事,恕女儿不敢苟同。母亲要的是表面的美好,哪怕它是假的。可在我看来,假的就是假的,假的就是丑陋。”   大长公主高居上首,手摆弄着青瓷茶杯,闻言重重的“哦”了一声,抬起的眼眉:“你这是要责怪我的不是?”   “女儿不敢,只是母亲可还记得,梁王因何被皇上厌弃?”她跪下,低眉顺目。   当初大皇子病重,二皇子愚钝,梁王试图操控二皇子为太子,为自己所用,皇上当时虽然没说什么,但大皇子挺了过来之后,皇上才开始为此事大怒,而后看在太后面上原谅梁王,却也渐渐疏远。   大长公主重重的一撂茶杯,里面碧绿色的茶水漾出几许,“若你要说的是这些,那便不用说了,梁王窥视帝位,我却没有。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我们府中上下,你如何能将我与那梁王相比?”   程家现在看起来位极人臣,实际上却只是一时的恩宠罢了,若皇帝百年归老,叫大长公主仰人鼻息,那还不如去死。   娇月脑中飞速旋转,嘴上却有条不紊提出问题:“梁王与皇上一母同胞,尚且如此,更单薄的血脉关系又如何?母亲费尽心力的扶持,但帝王羽翼丰满,外戚如何自处?纵观历史,外戚又是何种下场?惠妃昔日与一表哥相好,后为进宫,斩断情缘,如此狠心的人,可会惦念母亲的恩情?”   大长公主第一次正视娇月,不知何时,被宠坏了的女儿,竟开始关心了这些事情,还知道的纹丝不差,她颔首:“你说的我都想过,可你想过么?挹翠夫人无容忍肚量,睚眦必报,有朝一日,大皇子登基,我们又将置于何地?”   娇月露出一个微笑:“不出半个月,宫中会有一件大事,母亲在那之后,在考虑女儿的话如何?” 正文 第七章 三棋全赢   大长公主犹疑不定,深深的看了一眼娇月:“娇月,我快不认识你了。”   娇月笑笑:“我是母亲的亲生女儿,母亲怎么会说出不认识的话呢?只是,月儿与母亲所想的一样,只不过是想尽力保护我们的家罢了。”   她心口有道疤,韩悫亲手划伤,昭示着她是那个费尽心力扶持帝王,最终被废弃、家破人亡的程娇月。自然会变,只是,她的心从来都和大长公主一样,守护这个家,只不过,方法不同罢了。   大长公主静静的凝视了她一会,转身走了出去。   ……   整整半个月,都在重复做一个梦。   韩悫还是个孩童,杏眼明仁,一派天真,拉着娇月的手要玩华容道,好不容易通关了,他忽然长大了,笑着拿出一瓶鸩毒,含情脉脉道:姐姐,你素来宠着悫儿,便把这鸩毒喝了吧!   娇月突然睁开眼,全身冷汗淋漓,捻金银丝线滑丝锦都要被沾湿,有些沉重,她下意识推开。   被子的“梭梭”声被守在外边的茴香听见,这半个月她早就习惯了自家翁主时不时的惊醒,立刻走过来,轻手轻脚的掀开了彩绣樱桃果子茜红连珠缣丝帐,见娇月抱膝坐在沉香木阔床上,双眼无神,脸色苍白,刘海被汗水打湿,一绺一绺贴在额头上,单薄的可怜。   茴香快步回去倒了杯茶水,奉给她,然后询问道:“翁主可是做噩梦了?”   娇月低头瞧着自己身上胭脂色绡绣海棠中衣好一会儿,缓了过来。皇后的衣服,是正红色,而非小女儿爱用的嫣红。   她还活着。   温水下肚,总算定了神,她问道:“什么时候了?”   茴香看了看屋内竖着的沙漏,回禀道:“是卯时一刻。”顿了顿,又道:“刚刚大长公主身前的韵女过来了,只留下了一句话,愿你所愿。”   娇月眼眸一亮,熠熠生辉,她知道改变自己的人生的第一步达到了。   挹翠夫人对韩悫出手了。   她故意暗示挹翠夫人吃食相冲会害死人,这是第一步棋;巧儿是清河的人,势必会把消息传出去,这是第二步棋;惠妃利用一番,在倒打一耙,这是第三步棋。   这局棋,她赢了。   茴香见自家翁主高兴,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跟着欢喜,脚步轻快的吩咐人打了盆水,端进来,给娇月擦了擦身上。   起身之后,她换上一身云霏妆花缎织彩百花飞蝶锦衣,坐在梳妆镜前描眉画眼,本就雪白的肌肤又敷了一层薄薄的粉,长眉入鬓而翠,嘴唇红润而艳,一双眼睛在黛笔的描绘下,格外的灵动勾人,如此精致而华贵的打扮,并非一个闺阁女子能压住,但穿在娇月身上,就好似天生应该如此。   毕竟做了十多年的皇后,威严气魄,总归是最不少的。   她满意的看着镜中的自己,起身吩咐道:“我要进宫,你去安排一下。”   茴香低声到了声是,快步退下安排,心中扑哧扑哧直跳,只觉得刚才娇月竟比大长公主还要压人。   马车嗒嗒一路,这一路上她都闭目冥思,想接下来的动作,算每一句话,哪一个意外,直到马车停下,茴香掀开帘子,低声道:“翁主,外头的禁军好似比平日里要多上一些。”   娇月望着那朱墙高瓦,心道自然。挹翠夫人乃是楚族世家之人,倘若她谋害皇子是世家指使,那么很有可能就又是一种腥风血雨,皇族自然需要谨慎。   有太后钦赐的令牌,侍卫没多为难便放行,一路上宫女太监们各个低头小心,似乎感知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迫。   娇月恍若未觉,雍容雅步,湘纹飘逸,直到慈宁宫前,户门紧闭,守着的是总管太监高升。娇月松了口气,后宫无皇后,这等谋害皇子的大案,势必要由太后出面,又见高升守门,那就更不用说了。   而高升一见来人,心里便犯苦,却也不得不拦住,愁眉苦脸道:“翁主,不是奴才不放您进去,只是这里头有大事,太后娘娘吩咐,谁都不许进去。”   娇月往里探了一眼,似笑非笑道:“这宫里还有本翁主去不得的地方?”   一声质问,不高不低,却在似笑非笑间,夹杂着一抹狠厉。当初韩悫冷落坤宁宫,她就是靠着这一身的气魄与狠辣,管制住那群得宠妃嫔。   高升倒吸了一口气,心道这位主子可是得了太后青睐的,若是得罪了,随随便便一个罪名,就直接把自己扣死,于是陪笑道:“自然没有,翁主请。”   殿内。   皇帝太后高居上首一脸凝重,清河公主陪坐尽是愤恨,挹翠夫人和一个小宫女跪在地下呜咽出声,太医令立在一边,表情各异,唯一相同的就是当她进去之后,齐刷刷的看了过来。   娇月一惊,但还是挨个行礼,似乎有些不懂眼前的场面。   清河一见她脸色更加不好,高声道:“小高子,不是说了殿内重事,外人不可进么?”   外人不许进,是为了给挹翠夫人留个脸面,更是给大皇子与楚家的颜面。   太后瞥了清河一眼,回护道:“娇月不是外人。来,月儿,到哀家身边来。”   娇月一脸迷惑,但还是乖巧的走了过去,坐在绣凳上。   清河公主气煞,但眼下有更重要的事情,她指着跪在地上的宫女道:“谋害皇族,罪责三族,你若不想为主谋背黑锅,就速速交代!”   那宫女果然是个“老实的”,立刻哆哆嗦嗦将事情全说了,原来是挹翠夫人扣下她家里人,威胁着要她给三皇子弄了吃食相冲的食物,因吃了约有半个月,才显露出来。   紧接着太医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禀报道:“老臣给三皇子把脉了,的确是吃食相冲引起的。”   挹翠夫人暗恨这帮人收了她的钱,却半点事不挡,全都说了出来,只得咬牙说冤枉,可这话任谁听了都不信,饶是她自己也面色灰白。 正文 第八章 打蛇打七寸   打蛇打七寸,清河深谙此道,沉声道:“夫人动手之际,可曾想过大皇兄,你害的可是他的弟弟啊,日后叫世人如何看待大皇兄?”   挹翠夫人一惊,叩首哭道:“臣妾死不足惜,请皇上不要迁怒大皇子啊!他什么都不知道!”   清河见势头好,眨了眨眼睛,眼泪顺势落了下来,哀求道:“父皇,如今三弟还在病床之上,儿臣想像母妃一样去陪着,儿臣害怕以后没机会。”她说罢,嘤嘤的啜泣了起来。   娇月冷眼旁观,琢磨着时机快到了。   皇帝脸色复杂,眼中带着血丝,很显然,他非常心疼小儿子,昨晚没睡好,声音也有些沙哑:“楚氏,胆大妄为,竟然以羊肉与竹笋这种相克的食物同食,谋害皇子,其罪当诛……”   随着他的每一句话,清河公主渐渐露出平复之意,而挹翠夫人越发的绝望,就在这个时候,忽然又人出声:“且慢。”   众人寻声看去,想谁这么大胆,然后一怔。   大长公主与挹翠夫人不睦,是公开的秘密,而打断话的人,却是娇月。   她要落井下石么?这是所有人心中的问题。   娇月当然不是,她起身行礼道:“娇月放肆了,但兹事体大,容不得娇月不说。”   皇帝揉了揉额头,沉声道:“难道你还知道什么?”   娇月露出犹豫的神情,沉默良久,跪地行了个大礼,然后抬首,眼泪汪汪道:“都是娇月的错,还请太后娘娘,皇帝陛下处罚娇月吧。”   场面一愣,谁也没想到。她开始徐徐将和挹翠夫人见面的事情一一道出,末了道:“今日娇月进宫,为了是向挹翠夫人要回巧儿,但不想撞见这事,也庆幸撞见了,只因若非娇儿吃食相冲从而难受,挹翠夫人也不会想到这种法子。”   她几句话,便将自己为何进宫交代清楚,以防止以后有人拿出来做文章。   皇帝见她那张苍白,滚满了泪珠的脸,最后一丝不悦也烟消云散,反而有些怜悯,毕竟是平白担惊受怕了。   太后听罢也是叹息:“好孩子,快起来,这金簪在人头上是个好的饰品,可同样也能化花了人脸,只看主人家怎么用,这个毒妇狠心害哀家的孙子,那是她的错,与你有什么干系?桂嬷嬷,去把人给哀家扶起来。”   桂嬷嬷依言行事,但娇月仍旧惶恐,欲言又止,最终一咬牙,道:“挹翠夫人已经被臣女害了,所以想请皇帝舅舅彻查,还她一个清白,不然,娇月实在心里难安。”   清河公主一听,警铃大作,立刻道:“翁主这是什么话,现如今,人证物证俱全,且挹翠夫人已经认罪了,即便是翁主为了大皇兄脸面好看,也该想想三弟如今受的苦啊。现在应该是惩罚罪妃,而不是节外生枝!”   娇月心中冷笑,巴不得韩悫一病不起,直接去了,跟她有什么关系?但面上仍旧一副委屈的样子:“娇月若是公主的话,必然会有偏,但眼下都是表兄弟,臣女怎么可能呢?”   这话看似辩解,实际上指清河才是会有失偏颇的人。   清河换上歉疚地表情,暗有所指:“我一想到弟弟在病床上,生死不知,心里着急的慌,若是言语不妥当,还请翁主不要见怪,只是平白无故的,翁主非要把罪名往自己身上揽,实在容不得清河不多想。”   娇月岂会给她往自己身上扣帽子的机会,立即道:“公主误会了,是臣女家中有一大夫,因是昔日的国子监祭酒,幼时的学业便是他启蒙,也跟着学了些许医术,所以一听,便起了疑惑,先前太医说的确是吃食相冲引起的,但却没说要吃多久。三皇子如今是一个孩子,每顿饭哪怕按着大人的计量,也至少吃一个月,何况他是隔三差五吃,怎么可能半个月就发病了呢?”   这一席话宛若炸雷,刹那间便翻天覆地。   挹翠夫人看到希望,也算她还有几分智商,立即流下泪来往皇帝跟前跪行了几步,高声道:“皇上,臣妾好嫉妒,眼见陛下心疼惠妃多过臣妾,便起了心思,所以才用这种法子,只盼着三皇子能生病,吸引惠妃的注意力,叫她不能与臣妾争宠。却听闻皇子病重,还以为是臣妾没把握好度,自责不已,甘愿抵命,不想,这或许是有人给臣妾设的圈套啊!皇上,请皇上明鉴。”   皇帝显然想到了什么,阴晴不定,而太后身为后宫女眷,想到的更多,她眼眸发暗,面色云山雾罩,不辩喜怒,沉声道:“来人,拿着我的令牌,去太医院叫赵太医去给三皇子把脉,再把惠妃带过来。”   这赵太医原本是太医令,但年岁已高,但他是一直跟着太后的老人,于是便退居二线,平日里就给太后把把脉,太后对他一直深信不疑。   如今太后指名是他,明显就是对此事起疑了。   “慢着,如今三弟服用药后已经睡了,经不起折腾。”清河慌了,她们为了做戏,是真的叫韩悫吃了些不该吃的东西,也能把脉出来,但绝不置于伤害身体,何况致命。先前人人都说他是受害者,请了被自己收买的太医把脉,亦是无人察觉到,却不想程娇月竟然忽然出来捣乱。   桂嬷嬷停下脚步,看向太后,太后眼皮子都不抬,娇月坐在一边,轻声道:“赵太医是医生,总比清河公主清楚怎么侍弄病人,你还是坐下,听听结果吧。”   清河张了张嘴,最终不甘的闭上,毕竟没人吱声,就是默认了娇月的话。   她凌厉的眸子扫过娇月,两人遥遥对视,视线在空气中发出刺啦的火花,仿佛都要将对方灼伤一般。   不一会儿,赵太医和惠妃姗姗来迟,赵太医则在太后的严声询问下,微微沉思了一下,这才委婉的说,“三皇子洪福齐天,静养五六天便好了。”   峰回路转,谁也没想到。 正文 第九章 以小博大   惠妃隐约知道了什么,眼中含泪道:“我儿没事就好,我在佛堂前祈求,只要我儿平安,甘愿用二十年的寿命交换,当真是菩萨显灵了。”   挹翠夫人终于有了扬眉吐气的机会,冷冷一笑:“惠妃只要什么都不做,三皇子自会平安。”   娇月心道她蠢,自己身上还背着罪责呢,这不是跳出来给人责打么?   果然,皇帝随手拿过一个茶杯,直直的从挹翠夫人身边掠过,摔在地上,瓷杯四散,随便蹦的哪都是,吓得一屋人缩脖子。   皇帝眼中闪过猩红的杀意,一字一句道:“将这个宫女拖下去,严刑拷打。”   底下的太医尽量将自己的存在感减到最小,心道谋害皇子是重罪,可千万不能牵连全家啊!同时对于惹出这些是非的惠妃,恨入骨髓。   那宫女哭着喊着被拖了出去,纵然被捂住嘴,也还是不时有闷哼声传出来,那皮肉被棍棒殴打的声音叫在殿里面的人听着便生寒。一个弱女子,如何抵的住这样的刑法,很快宫女便招了,大总管大步进来在皇帝耳边禀报,皇帝脸色铁青。   太医令见状,瑟瑟发抖,只以为那宫女是惠妃的人,没了再死撑着的必要,大呼一声,皇上饶命,然后一五一十的交代了。   是惠妃指示的。   明知道挹翠夫人要给皇子下毒,却还是装作不知道,然后毒发,在设计挹翠夫人。太医令哭着道:“卑职的家人被控制住了,卑职也没办法,只求一死,不要牵连卑职的家人那。”   惠妃尖叫:“你血口喷人,我岂会对我自己的骨肉动手,那是我怀胎十个月生下的血肉啊!”她跪地,往前蹭了蹭,含泪道:“臣妾承认,的确叫他往重了说。您也知道,挹翠夫人仗着恩宠,素来跋扈,臣妾心里藏着一口气,更何况她竟然对悫儿下手,臣妾如何还能忍啊!”   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皇帝脸色稍缓,太医令见状,同样跪地,深叩首,颤颤道:“皇上,您若不信,大可去卑职家中查看,卑职不敢在撒谎,只求保住我那七十岁的老母,十岁的幼子啊!”   他如今得罪了惠妃,若是叫其有翻身的余地,那定然死无葬身之地。   眼下争的,是命啊!   “来人,去赵家查探一番。”皇帝捏紧了凳子便的木扶手,都要掰掉了。   侍卫依言退下,探查回来的结果,将决定在场人的命运。   良久之后,铁靴敲打地面,如同一阵擂鼓,震的人心头发颤,在所有人的注目之下,侍卫拱手禀报道:“确实有人守着赵家,但那群人极为狡猾,见卑职,便迅速逃跑了。”   最后一声擂鼓落下。   皇帝深吸一口气,算是缓住了心绪,恨声道:“以小博大,你把朕的孩子当什么了!惠妃,你好狠毒的心啊!”   自己宠幸的两个女人,都是什么人啊!这是蛇蝎啊!   惠妃不敢置信,连声道:“不可能!”她只是用钱财收买了太医而已。   早年便家道中落,在外的弟弟英年早逝,再无亲人,哪还有什么能力控制宫外人?   她自然是不能,但娇月能,早早的就算到如此,所以找了一群市井无赖,在赵家门口转悠,一旦见到什么气势威严的人就立刻逃走。别的不说,逃跑到是真的一把好手,即便是被抓住,也可以推到惠妃身上。   惠妃要倒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清河公主脑袋乱哄哄,尖锐的手指甲狠狠的抠近手心,都要抠出血了,终于下定决心,凄然的喊道:“那是我的亲生母亲,怎么可能会害我弟弟呢,我分明见着,是母妃生的弟弟啊!母妃,你告诉我!”   弃车保帅。娇月冷眼看清河绝望的样子,没想到她短时间内就想好了对策,轻易的抛弃生母,决绝的叫人害怕。   不过有些东西,并非说断就能断。   惠妃苦笑,显然比清河明白这个道理。更明白自己被算计了,看透大势已去,无力回天,吐出一口浊气,无力的跪在了地上,哀戚道:“陛下,这些人先咬定挹翠夫人,陷害不成,又咬上臣妾,而恰好,挹翠夫人与臣妾都是皇子的生母,这个人的目的好生深沉啊!臣妾不敢为自己辩解,只求皇上明察,别让宵小之辈钻了空子,离间了父子之心。”   她到底是个聪明人,自古皇帝多疑,所以她特意将局势由后宫争斗,改为储君,乃至朝堂争斗,毕竟皇上就三个皇子,二皇子还是个不成器的,一下子牵扯进去两个皇子,能不慎重么?   但天子一怒,伏尸百万,皇帝就算心中有疑惑,也还是在重怒之下,降下责罚:“挹翠夫人不堪为夫人,降为嫔,惠妃无慈母心,降为贵人,禁足宫中,非召见不可外出,三皇子暂时交给太后教养。”   皇帝心身疲惫,跟太后告了个罪便离开了,其余的几人也陆陆续续的退下,娇月则被太后留下,她老人家叹息道:“这次最难受的还是皇上。”   皇帝不是为了挹翠夫人愚蠢而愤怒,不是为了惠妃的残忍而愤怒,而是因为他的孩子受到了伤害才这般愤怒,那般的重责,何尝不是在杀鸡儆猴。   娇月清楚的明白,这一次,没有赢家,都是输家。至于自己,不在局中,哪有输赢之分。   她温顺的低头:“皇上舅舅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很快就会想开的。”   太后点头,祖孙二人说了会儿话,忽然听外高升唱礼道:“大皇子到——”   然后就见大皇子走了进来,他酷似其母,容貌艳丽,纤妍洁白,一双妖娆的梨花眼如让人雾里看花,凌厉中夹杂着妩媚,而长眉入鬓,又多了几抹英气,种种揉捏在一起,竟是不知如何形容方好。   面容艳丽的有几分轻佻,人却很是规矩,老老实实的请安,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又冲着娇月露齿一笑,人畜无害:“娇月妹妹。” 正文 第十章 自知之明   程娇月只觉得背后一凉,面上不显露,行礼道:“大皇子安。”   韩恕脸若桃红,羞涩一笑:“妹妹无需多礼,唤我堂哥就是了。若非妹妹,我母妃只怕要蒙受冤屈呢,听闻妹妹今日进宫是要要回那巧儿,索性我就送来了,一是感激,二是不让妹妹麻烦。”   太后年纪大了,就爱看一些兄友弟恭的戏码,见他二人和善,笑盈盈道:“原来如此,娇月,你也别辜负了恕儿的好意,随着去吧。”   娇月心中一百个不情愿,但想着巧儿还有用处,便欠了欠身,告退了。   二人出了皇宫,并肩而行,两人跟前的小厮婢女都在三步开外,这样的距离就好似两人在独自悠然漫步,有几分神仙眷侣的风采。   凉风拂过,衣决随风,鬓角的一缕青丝飘起,韩恕伸手捏住,拂青丝而落下,忽然乍起一抹宛若三月春风的笑颜:“娇月妹妹利用我母妃,可达到了目的?”   然后自顾自的答道:“应该很顺利,没有意外,毕竟这个计谋并不复杂,只要确定每个人的性格以及行事作风便可。”   “大皇子说什么?娇月不懂。”   程娇月诧异的问了一句,步履轻盈,珊珊作响,不见一丝慌乱。   她这计谋虽然不算高深,但也算的上隐蔽,最重要的是轻易将自己摘了出去,一点证据都没留下,对方即便猜到了什么,也无用。   韩恕叹了口气,眼眸流动,含情脉脉:“妹妹不懂没关系,我懂就行。所以想告诫妹妹一句,若是在敢打我母妃的主意,我就去跪请父皇娶你为妻,然后叫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斜倚熏笼坐到明’。”   这话对于一个未出阁的女儿已经是极为的轻佻与不尊重。   若是十三岁的娇月听见,会先羞红了脸,然后恶言相向,而眼下是重生的娇月,于是便省略了羞赧,淡淡道:“风大,莫要闪着了舌头。”   跟人说人话,跟鬼说鬼话,若是有人愿意撕开和平的伪装,刀剑相向,她自然奉陪到底。   人人都道后宫皇子三人,却忘了,皇帝还在。他还在,就还会有皇子。   谁说储君,一定是这三个皇子之一呢?   韩恕没想到对方竟然听的不痛不痒,微微有些诧异,随后嫣然一笑,飞雾流烟:“能得娇月妹妹关心,便是伤了舌头也是值得的。韩悫因妹妹躺在病床上,却听不见一句关怀,可见还是我来的重要一些不是么?”   明明是讽刺,却硬生生曲解成关怀,然后反过来讽刺自己。   娇月觉得有意思,勾起嘴角,眼中却无笑意:“我是担当不起叫大皇子闪了舌头的罪名。我难道逼着大皇子说话了么?我拿着毒药逼着三皇子吃的了么?我威逼了挹翠夫人和惠妃做恶事了么?别什么香的臭的都往我身上栽,大皇子读书,可学了《邓析子》?‘恶言不出口,恶声不入耳’,莫没读心里去?这口口声声给我扣帽子,大皇子是想逼死我么?”   一连几个问句,直叫人哑口无言。   韩恕定眸望她,不知何时,那个小豆丁长成了一朵带刺的玫瑰,明眸皓齿,柔桡轻曼,嘴皮子也厉害,但说的都是实话。自己不过是迁怒,顺便试探,却因为好玩,又生出了一些逗弄的心思,故作疑惑道:“香的臭的都往里扔,那不是御膳房的泔水桶么?”   程娇月一挑眉,仔细打量着他:“殿下果然见多识广,不过若论起奇遇来,还是我略胜一筹,这会走会笑会说话的泔水桶,我还是头一次见到。外头干净,里头尽是些乌七八糟的坏水。”   韩恕笑的很灿烂,这么多年了,他还是第一次被人说是一个装着坏水的垃圾桶。   他身后的小厮平安有些肝疼,阳光灿烂大劲了,就是火了,这么烈的火,可怜做小厮,定要被烧的尸骨无存。   其实韩恕并没有生气,只是纳闷自己的魅力下降了么?   得到的结果是,天塌地陷,他都是最绝色。这般想着,他微微有些怜悯娇月:年纪轻轻眼睛就瞎了,难怪看不见自己的优秀。   一个补脑自己的优秀,一个筹划接下来的步骤,竟然安静了下来,在没什么交谈,堪称奇迹,可也能叫平安在心里多念好几声无量天尊了。   这种压抑的和平是宝贵而短暂的,宫门口,马车前,守卫后,韩恕恍然大悟道:“忘了跟妹妹说,因这婢女不诚实,我用了些法子,叫她开口来着,结果伤的有些重,就先送回去了,你说这一路上车马颠簸,她会不会难以撑到程府呢?我猜,她还有些用途,如今用不上了,妹妹会生气么?”   他还是一脸玩味,眼中却是万古不化的寒冰,这次被算计的结果是母亲险些丧命,就算程娇月的话挽回了局面,最终还是被厌弃降为嫔,连带着他在父皇那的都受到排斥,所以总该收回些利息。   韩恕觉得自己没做错。   但娇月很不高兴,她只是给了一个选择而已,挹翠夫人如何选择,与她何干?   记得父亲说过一句话:若有人叫你为难,无需亲自动手回击,只需要让他落入一个两难的境地。娇月深以为然,然后上前一步,低声在韩恕耳畔道:“惠妃昔日未进宫,曾与一表哥亲近,那人名唤陈昌盛,至今未娶妻,在朱雀门口做守卫,与三皇子如今的样子,竟有几分相似。”   趁她病,要她命,惠贵人如今就是那被打伤的野狼,不仅记仇且难缠,若是让她“养好伤”后患无穷。   所以娇月在设计她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接下来的步骤,有什么比不安于室,通奸生子更能让皇帝震怒的罪名呢?   挹翠夫人被降为嫔,失宠堪忧,急需洗脱谋害皇嗣的罪名,大皇子一定不会拒绝。有他代替自己动手,连那最后一丝力气都省略了。   “你想利用我?我倒是很好奇,三弟到底哪里得罪你了,竟然要连番受苦难。”韩恕眯了眯眸子,有些算计人的动作,偏他做的丰神如玉,湛然若神。   饶是娇月也忍不住退后一步,垂眸道:“大皇子说笑了,做还是不做,全在大皇子一念之间,与娇月有何干系?若是没什么事,臣女就告退了。”   “有事。”韩恕笑笑,伸手抽出娇月发髻间的玉簪,只见青丝如瀑布般散落,喃喃道:“这温润如玉的玉簪,什么时候学会伤人了?”   娇月转身上车,一气呵成,半点犹豫停滞都没有。   马车一路走远,韩恕却站在原地,神色不定,不知在思考着什么。   良久,他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往回走。   平安抵不住好奇心,追问道:“殿下,您为何要骗翁主你伤了巧儿?”   韩恕眉目一挑,唇角微翘,“我为何不骗她?”他手一松,玉簪摔在地上,断裂成了两半。   阳光下,拉出两个长长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