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无意   
  大周成业四年。
  
  农历二月,虽已是仲春,然地处北方的燕州城一早一晚还颇笼着几分春寒,不过郑府里有些爱悄的丫头已经悄悄脱下略显臃肿的棉衣,换上轻薄的春裳。好在此刻已接近午时,金盘正照,风儿也柔和不少,那些咬牙硬挺的丫头们终于暗暗舒展身段,绽出一个自认为最得体好看的笑来。
  
  日光里,龚嬷嬷穿着酱色暗纹的褙子端着手走在去往厨房的青石路上,过往的婆子、丫头们见了无不或恭敬或谄媚的笑着打招呼:“龚妈妈,这是往厨房去呀?还劳您亲自来了……”
  
  龚嬷嬷微昂着头,期间偶尔扯下嘴角算是回应,直至进了厨房的院子方顿住脚步,园中两个正挪着菜缸的婆子见了她忙停手见礼,龚嬷嬷受了礼也不言语只立在院子中央轻咳了声:“刘蒙家的,老太太的午饭可准备得当了?”
  
  厨房里忙跑出来一个系着蓝花围裙的婆子,一面腆着脸笑一面快步走至龚嬷嬷跟前:“哟,怎么是嬷嬷亲自来了,都好了,正要让人送过去呢。”
  
  龚嬷嬷搭了她一眼,抽出帕子扇了扇面前并不存在的烟尘,眼瞅着里面又出来了一个二十六七岁,模样颇齐整的媳妇子,这才对着那媳妇开口:“好了便差人送来,今儿早上老太太起得早,这会子有些乏了,吃罢午饭要歇午觉的。”
  
  刘蒙媳妇答应一声,也不管龚嬷嬷板着的一张脸,过来就挽了龚嬷嬷的手:“正巧是嬷嬷亲自来了,我这心里正拿不准呢,前儿个得嬷嬷提点说老太太想吃“白鱼汁唇”,今儿特意让厨房做了这道菜。只是嬷嬷也知道,这白鱼汁唇是地道的闽地菜,咱们这些厨娘都是北方的,也只是听说过具体的却没真吃过,又让人专去打听了做法,也不知做的对不对。嬷嬷您见多识广必是尝过的,还请先帮着把把关,咱们这菜才敢上桌呢!”
  
  龚嬷嬷瞅着刘蒙家的笑了笑,不好说她实际上也没吃过,便跟着她进了厨房,嘴上道:“就你想得周全!”心里却想这邓昆家的倒真是小心,这丁点儿的事也要将她拉上,若不是真谨慎就是真难缠了,龚嬷嬷想到她每月“孝敬”给自己的银钱,心里突然有一瞬间的不舒服。
  
  不过这也就是一闪念的事儿她们已进了厨房,龚嬷嬷在专有的一张方桌上一一看过去:荤菜是明虾玉菜、脆皮五香鸡和藕肉莲蓬,时鲜的素菜有马头兰炒春笋、呛拌豆苗、蚕豆滑菇,芙蓉莲子,还另有四样精致小酱菜,主食有米饭、胡麻饼、金枣糕、肉松小锅贴,还有一窝蟹粉羹,一旁单另放着的,正是她点的“白鱼汁唇”,一边的厨娘已经用小碗单盛了给龚嬷嬷鉴尝。
  
  这菜的主料是鱼唇,又加了精选的大排,后期用砂锅小火细细煨了一个多时辰,上面撒的少许腊肉丁儿色泽鲜艳、红白分明,瘦肉咸鲜有嚼劲,肥肉香而不腻,而鱼唇更是香滑软糯,汤汁奶白绵绸。
  
  一入口,龚嬷嬷便觉其味甘美醇,回味无穷,不禁在心里赞了赞,又见卖相极好,想来老太太见了就是瞧着这模样也会尝上一口,因便淡淡点头:“还过得去,老太太若喜欢会记得你们这份心的。”
  
  几人忙道不敢,龚嬷嬷也不多停,让刘蒙家的叫了两个丫头来将饭食装盒,好跟了她往老太太那里去。
  
  刘蒙媳妇吩咐丫头们仔细装好,自己则拉着龚嬷嬷站到一旁,轻声道:“今儿一早得了只鸭子,不是什么稀罕物就是娘们儿几个的一份心,我早早吩咐人炖上了,一会子连带这菜一并给您送屋去。”
  
  龚嬷嬷目视着前方,听了这话眼都没眨一下,直到看着俩个丫头摆装妥当她才若有似无的嗯了一声:“你们有心了。”
  
  说罢,率先出了屋,刚走到院门正碰见了二夫人那边来取午饭的于嬷嬷,二人眼神一搭,于嬷嬷只来得及问了声好便忙让了路,之后便陆续有各房的人来取午饭,过了好半晌厨房的院子才安静下来。
  
  先头那婆子便拽了刘蒙媳妇说话:“你方才也太小心了些,这搁在龚嬷嬷心里八成要觉得咱们不知好歹,芝麻大点儿的事都要拉上她,多信不过似的,回头心里再存个疙瘩在老太太跟前儿随便使个绊儿,咱这好容易挣来的差事不就.....你知道厨房这一块有多少人巴巴地盯着呢!”
  
  刘蒙媳妇眨了眨眼,声音微微拔高:“婶子这话不对,老太太的事哪有小事!我们自得万分谨慎才是。”
  
  那婆子忙忙在她胳膊上虚拧一下,骂道:“作死呀,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刘蒙媳妇就撇了撇嘴,四下扫了一眼冷笑道:“婶子真当那道菜是老太太点名的呀?我暗下里问过三夫人了,三夫人压根儿就没听说。我估摸着八成是龚嬷嬷自己想在太太跟前讨巧呢,这才想出这道菜来,今儿老太太若喜欢,自然是她的心思她的功劳,老太太若不喜欢一并都推到我们身上就是了!我今儿就是想告诉她趁早别动那心思,她跟咱们呐都是都是连在一处的,要想扒得清先想想咱们每月孝敬她的“好处”再说!”
  
  那婆子被她说的连连点头,不禁打趣起来:“怪道三夫人无论如何定要将你弄进来,果然不是个善茬儿!”顿了顿却还是软音儿劝说:“不过她如今正是老太太跟前儿的红人,打前几年起又管着老太太院子里的事,该敬着的时候还是要敬着的。咱们这回将二房那边的人顶了出去,那边正气儿不顺呢。三夫人眼下怀着身子,可不能让她太操心。”
  
  “我有分寸的,婶子放心吧”,邓昆媳妇敛了神色笑说,停了一会儿又亲自上前将小灶上煨着的一个沙窝端下来:“好了,估摸着三夫人这会子也用完饭了,正好喝些这米露汤消消食。这两天一直念着这口,婶子快送去吧,不可假手他人了。”
  
  “都说酸儿辣女,三夫人这胎定是个哥儿!”那婆子一面将手用力擦了两把一面高兴地说。
  
  刘蒙媳妇“啧”了一声,那婆子忙轻拍自己的脸:“少说话、少说话,我这就去”,说罢满脸笑容的往三房院子去了。
  
  却说龚嬷嬷这边领着丫头进了老太太王氏的松菊堂,远远就听到屋子里传出的阵阵笑语声,她瞅了眼打帘的小丫鬟,看她无声的伸了三个指头便知晓是三夫人在里面,龚嬷嬷便让丫头们往西梢间去摆饭,自己则整衣进了东间。
  
  东梢间朝南的大炕上,正做着身穿黛色如意纹锦缎大衫的王氏,虽然已四十有六,但自其白皙的皮肤和浓密的头发可看出其保养的极好。
  
  炕边紧挨着她立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少女,着窄袖浅粉短襦、鹅黄半臂,束粉蓝色海棠花高腰襦裙,俏丽雅致,正是养在王氏身边的嫡长孙女郑明珠。
  
  一旁的圈椅上坐着位二十多岁的少妇,体格丰腴,微微隆起的小腹显示着她正身怀麟儿,此刻正拿了帕子掩着嘴笑。
  
  龚嬷嬷轻手轻脚的进了屋便也见礼:“三夫人来了。”
  
  王氏见她进来便招手笑道:“你快看看这馋嘴儿的猴儿,不早不晚,我这的饭菜一要上桌,她闻着味就来了。今儿不要摆她的饭,要她在一旁馋着才好。”
  
  三夫人便作势站起来蹭到王氏跟前耍赖:“那媳妇可不管,反正要是没的吃,我便赖在母亲这里不走了,谁让我总是吃着母亲这里的饭香呢!”
  
  几人说笑的功夫龚嬷嬷已伺候王氏下炕穿鞋,王氏便一手拉着三夫人一手由郑明珠扶着往西稍间用午饭。
  
  那道白鱼汁唇果然得了王氏喜欢,竟比平日多吃了大半碗饭,龚嬷嬷看着放下心来。饭罢,三夫人抚着肚子笑:“我就说母亲这里的饭菜香,您看我都吃撑了,今儿真是沾了母亲的福,解了回闽南菜的馋。”
  
  “你们快听听这没良心的,巴巴地跑来蹭饭吃完还要怪饭太香撑了她,这不是过河拆桥是什么。”王氏点着她的头佯骂道。
  
  三夫人只管抿着嘴笑,一副亲昵模样。
  
  王氏又转头看着龚嬷嬷,语气有点感慨:“是你想出了这菜吧,好似是我多久前提过一嘴,自己都忘了,难为你还记在心上。”
  
  龚嬷嬷还没答话,就听见三夫人的声音:“这么体贴周到的心思,除了龚嬷嬷可没旁人了。儿媳惭愧的很,虽见入了春母亲食欲有些不振,可心里干着急,最多也只知道吩咐厨房仔细再仔细,却不知变着法的想些母亲爱吃的菜……”,说着不安的绞了绞帕子。
  
  老太太拍拍她的手:“你如今是双身子的人,顾好你自己个儿就是了,你还一日两三趟的陪我来说话,你的孝心我都知道的。”
  
  龚嬷嬷暗暗瞄了三夫人一眼在一旁低声顺话:“今儿这菜奴婢也只是那么一想,也是厨娘得力,听说昨儿就试验了,想来记着三夫人的嘱咐,味道错一丁点儿也不能马虎,因此到今儿才敢上桌。”
  
  厨房的人是新换上来的,这王氏也知道,前阵子三夫人刚怀身子,挑嘴挑的厉害,总是吃不下什么东西,有天厨房的人不仔细三夫人还吃坏了肚子,偏厨房的人还扯皮,三老爷心疼的跟什么似的,跑到老太太跟前念了半日的经,老太太心疼儿子,也心疼三夫人肚子里的小孙儿,一气之下命将厨房的人都换了一茬这才罢了。
  
  此刻听到龚嬷嬷如此说便道:“她们也有心,回头都赏。”
  
  龚嬷嬷答应着就感到三夫人笑盈盈看了她一眼,让她意外的是这眼神中没有她以为的讽刺或警告,满满的竟都是和善和笑意。
  
  龚嬷嬷心下一动,突地感觉三夫人此举隐隐有着拉拢之意。
  
  亲自伺候着老太太歇了午觉之后龚嬷嬷才回到自己的住处用午饭,桌上果然有着一小锅老鸭汤还有方才剩下的鱼唇,龚嬷嬷挑了挑眉,由小丫头伺候着用了午饭,之后将小丫头打发出去,一个人静静地歪在自老太太房里淘换下来的半旧藤椅上养神。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门帘一打,小丫头进来轻声道:“嬷嬷,二夫人院里的于嬷嬷来了,说是想跟您讨几幅鞋样子。”
  
  龚嬷嬷的针线功夫一顶一的好是全府皆知的事,她撩开眼皮往外扫了一眼:“让她进来吧。”
  
  须臾,先前在厨房院门口同她打过一个照面的于嬷嬷便挎着个小篮进屋了,小篮用青布盖着,微微露出一角,可见里面彩色的针线。
  
  “打扰您午歇了”,于嬷嬷轻声道。
  
  龚嬷嬷坐起身,于嬷嬷忙将小篮往桌上一放,往外环顾了一眼便上前扶她微微冲着篮子仰首:“您点点。”
  
  一层针线之下,用麻布围起的小篮里静放着一方小木盒,龚嬷嬷上前打开,二十两银子,一文不少,她便轻轻将盒子盖上。只听于嬷嬷又道:“过阵子二老爷要往山东去一趟,有意要带上长兴去见识见识呢。”
  
  龚嬷嬷眉目一展,长兴是她的大儿子,如今在外院当差,管着车马调配,二老爷若是有意提拔那自然是好事,当下勾出个笑来:“替我谢谢二夫人的情儿,我记下了。”
  
  于嬷嬷一笑:“瞧您说的,这也是长兴自己长进,再说,咱们来日方长的,不说这个。”
  
  龚嬷嬷也便不再说,眼见她神色中略微有些闪烁,便问:“可是还有事?”
  
  于嬷嬷搓了搓手,有点不自然的答道:“方才过来的时候,走得急,和打院前过的庆婆子撞了个结实……。”
  
  龚嬷嬷眉心一皱,指了指挎篮:“她瞅见里面的东西了?”
  
  于嬷嬷摆摆手,但声音有点没底气:“应该没有,她撞到我时我拼命护着来着。”
  
  龚嬷嬷闻言立即眼神凌厉的瞪了她一眼。
  
  ——平常的几样破针线有什么可护的!?除非里面有啥见不得人的东西……那庆婆子就算什么都没看见也不免会起疑!这于嬷嬷估计也是事后回过神来觉醒自己当时的不妥,这会子来找自己拿主意了。
  
  龚嬷嬷沉吟了一下,实际上,在她的心里根本没把这庆婆子当颗葱。
  
  这庆婆子是长房七姑娘的奶娘,为人绵软懦弱,最是怕事。
  
  龚嬷嬷料定她九成九是不敢把她自己都没弄清楚的事往外说,就即便是偷偷跟她的小主子说了,那七姑娘一个五岁的小孩子懂个什么!更遑论七姑娘自前些天病情好转之后就傻呆呆的,比以前更加不受老太太待见了。
  
  不过这想法在她脑袋里转了一圈,她旋即想到了另外一件事,于是她板着脸对于嬷嬷道:“那庆婆子又不傻,心里定是要起疑的,你先让人暗里看着,有什么动静再报于我。”
  
  顿了一顿,她低低叹口气,自言自语似的说:“再有个把月就到清明了。”
  
   正文 正主   
  于嬷嬷心里一灵性,听懂了这话的意思。 
  
  清明时节长房的两位少爷定是要回来的,想来有的闹呢,那会儿想在庆婆子身上寻个错处,怕是根本不用她们动手。
  
  “那咱们……”于嬷嬷迟疑着,想听个准话儿。
  
  龚嬷嬷垂着眼皮没看她,语气有点儿冷淡:“做人情的事我向来不爱往前凑,但躲不过的能搭把手还是得搭,毕竟事情都是有来才有往嘛。”
  
  正是这个理儿!
  
  于嬷嬷心中一定,又说了几句话,见龚嬷嬷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应两声,她自己也不便多留便即告辞去了。
  
  龚嬷嬷眯着眼睛咳了一声,心中自有一番盘算。
  
  照理说,大姑娘郑明珠与两位少爷还有七姑娘郑明玥同是长房的嫡出子女,应是相亲相爱才对,实际上也确实相亲相爱,只不过是前面三人,却与七姑娘没甚关系。
  
  只因这三人才是一母同胞,而七姑娘是后娶进门的邓氏所生。
  
  其实仅是如此也没什么,原配早逝娶继室进门原是常情,孩子们与继母之间一时不能相亲也是惯有的,不过这个问题在长房这里尤其严重就是了。
  
  纵然有这样那样的缘由,但龚嬷嬷今儿个敢提点于嬷嬷那一句,归根结底在于她深深明白一件事:老太太不喜邓氏。
  
  原因他们这些府里的老人自然都知底。
  
  郑府里除了老太爷、老太太外共有三房,以前长房的大老爷郑佑诚是最得老太太心的,他娶的原配夫人小王氏是老太太自娘家千挑万选出来的,这小王氏也争气,进门第二年就给大老爷生了一对龙凤胎,就是如今的大姑娘郑明珠和二少爷郑泽昭和,之后又生了四少爷郑泽瑞,真真把老太太喜得眉眼开花。
  
  只可惜福满生亏,四少爷瑞哥儿出生后小王氏便隐隐现了气血不足之症,拖了大半年光景终是回天无力,撒手而去。
  
  老太太悲痛过一阵子后,决定从娘家那些新茬儿的女孩子里再选一个出来,一来好拿捏,二来总归是血亲,进了门也不至于亏待了小王氏留下来的三个孩子。王氏自己一心想的好好的,谁知一向可心的大儿子却举了反对牌,郑佑诚沉默着不同意王氏的安排,并且已然自己看好了一门婚事。
  
  儿子主意正也就罢了,王氏忖度着若他看上的是哪个名门闺秀也还尚可,结果一问之下不过是个富贾人家的女子,托着先帝大开恩科的福,其族里出了个秀才,前年这女子的哥哥不知烧对了哪路香,竟中了举子,邓氏一门便觉自己也可堪称书香门第了!
  
  王氏出身名门世族,虽现今早已不复当时之势,但打心底里看不上这等毫无底蕴的人家,自是不许,但一向少言的儿子却对她游说了两个多时辰。
  
  这不但没能劝成反将王氏气个够呛,觉得儿子如今真是大了,竟对自己也忤逆起来,气的闹了三天绝食。郑佑诚便在王氏院子里连跪了三日,但对婚事却是硬不松口,最后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说动了老太爷,老太爷一锤定音的将婚事给定了下来。
  
  王氏气的差点没吐血,自此,娘俩的心结便种下了。
  
  邓氏进门后,王氏没少给她立规矩、穿小鞋,这邓氏也是个刚硬性子,因此婆媳间的摩擦自然也没少了,直到后来邓氏怀了郑明玥之后才稍稍好了些。
  
  按说邓氏进门后便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他们也理应养在邓氏房里。但老太太却以邓氏没养育过孩子照料不周全为由将三个孩子养在了自己跟前儿,当然,王氏说这话的语气完全不是商量,而是告知。
  
  是时二少爷昭哥儿已快虚七岁,到了开蒙的年纪,老太爷没有单另往府里请西席,而是坚持将他送到了大儒范先生处,老太太也是知晓范大儒的名号的,并不是什么学生都肯收,昭哥儿能入他的眼确是幸事,因此虽心疼却也让他去了,今年过完年瑞哥儿与二房的慕哥儿也到了年龄,便随着哥哥一同去范先生处听教,不过能不能进了书院怕是得到清明之后才知晓。
  
  想到这几位哥儿都要回来,龚嬷嬷的整个人的精神都为之一震。
  
  老太太不喜邓氏自然也怎么不待见七姑娘,更因怕大姑娘郑明珠念及自身伤心,故而平日里从不多看一眼、多问一句,今儿这事退一万步的说她真告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怕还不能信呢!
  
  念及此,龚嬷嬷嘴角微翘,瞅一眼香钟燃的差不多了,脚步轻快地往前院正房去伺候老太太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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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两刻钟前,两位嬷嬷嘴里所说的七姑娘郑明玥却正对着一碗八宝疙瘩汤露出满足的表情。
  
  “姑娘,您还吃呀,这已经是第三碗了……”站在一旁伺候的红兰拖着长音儿道。
  
  郑明玥偏头幽怨的看她一眼,然后,坚定的又送了一勺子进嘴。
  
  吃东西有助于缓解穿越后的不良情绪,苏浅第一百四十一次的这般告诉自己。
  
  果然,又是一碗见底之后,她舒服地打了一个小饱嗝,感觉全身都暖和起来,看一眼被她扫荡过的小餐桌,苏浅觉得自己做得不错,将浪费减至了最低,于是她在另一个小丫头青楸的搀扶下,蹬着两条小短腿下了椅子准备爬到床上去挺尸。
  
  呃……貌似吃得有点多,大脑供血不足,困劲儿上来了,吃饱喝足好睡觉这句话说得真是太对了。
  
  “姑娘!”红兰叫魂儿一般的声音在她身后委屈的想起:“您就不能走上几圈再歇午觉嘛……”,您看看您那小肚子都撑成什么样儿了哟!
  
  这一个多月以来,她家姑娘的胃口好的出奇,也不挑食了,也不爱闹脾气了,每天除了吃就是睡,再就是对着窗外还没发芽的海棠树发呆,偶尔还会发出一声不符合她年纪的叹息……哎哟哟,这病明显是还没好彻底呀,药可不能停!红兰决定等会儿她娘回来就跟她好好说说这事。
  
  小丫鬟这里满腹的愁绪,殊不知她的小主子也好不了多少。
  
  郑明玥摸着自己撑的圆滚滚的小肚皮,心中涌起一阵悲愤。
  
  你知道一个吃货被饿死时的心情么?
  ——那简直是一种羞辱。
  
  想起这个她就不禁想蹦起三尺高,然后指天大骂:你丫真当谁都想穿越啊?
  
  呜呜呜……
  
  作为一个在国考的道路上奔驰了三年并且终于成功考进自己理想机关的人来说,这个时候让她穿了……呵呵,人生他真的是很奇怪啊!!
  
  好吧,这事也不能全怪老天爷,其实一开始苏浅对于国考根本没什么心思,她现在一样上班挣钱,为嘛偏要考神马公务员?光是看看那报考人数她都觉得头疼。
  
  可是老妈每天在耳边念叨说什么公务员才是最适合女孩子的工作,又稳定又正经,听得苏浅一个激灵跳起来反问老母上:“娘哎,俺的翻译工作咋不正经了?”
  
  母上大人在此事上面没有拿出充分有力的论据,最后只好动用了绝招:“考公务员和相亲,二选一!”
  
  苏浅的气势立即降了八度:“好吧,我、我选第一条,条件是亲娘啊你不要再拿第二条说事了。”
  
  亲娘立即露出一个伤心万分表情,苏浅只好举着双手一头扎入了国考大军。
  
  第一年她纯属跑龙套,没考上系属正常,可第二年依旧榜上无名苏浅那脸皮就有点发红,这同时强烈地刺激了她羸弱的征服心理,于是苏姑娘撸起袖子准备大干一场。
  
  真不信你那个邪了!
  
  不过这个时候她碰到了人生中第一朵桃花,当小伙子红着脸跟她告白的时候苏浅觉得她家母上大人真是太低估自己闺女的魅力了,咱还用得着相亲么?有送上门的啊!
  
  不过三个月后送上门的不止只有帅小伙一枚,还附送大红请柬一张。
  
  苏浅顿时有点蒙:“那个……我这段时间有、有点忙……。”
  
  小伙子一副心痛万分的表情看着她:“苏浅,你也别伤心。实话跟你说吧,跟你表白那天我跟另外一个女生也说了同样的话,不过她第二天就答应了我,我也曾经非常非常的纠结,真的。但我家里人觉得她是公务员,工作好,人也不错……所以我不得不忍痛做出这个决定希望你能理解并祝福我们。跟我一样好的男人虽然少,但也还是有的,你别难过,如果实在忘不了我,大不了以后……。”
  
  妈蛋!苏浅终于忍无可忍抄起桌上一缸子水冲他泼过去,什么玩意儿!
  
  这件事对于苏浅的刺激虽然不甚严重但也不能忽略不计,于是这之后苏老太太便常常看见顶着一头稻草手捧公务员指定教材的女儿游荡,对此,苏老太太表示,爱情催人奋进呐。
  
  似乎是应了那句“情场失意职场得意”的话,苏浅第三次终于自千军万马中杀将出来,她顿时有种出了口恶气的感觉。
  
  作为庆祝,无比放松的苏浅决定奖励自己一次国外游,再然后,在那个“天涯之国”,她悲催的遭遇到了地震……
  
  如果她立时丧身在这场地震中也就罢了,可她命大的活了下来,这本是不幸中的万幸,可后面万分之一的不幸却又发生在了她身上——救援队员太忙,没有发现她。
  
  苏浅欲哭无泪,坚持了不知几个日夜后哑了嗓子的她又渴又饿、又渴又饿、又渴又饿……于是最后,她被饿死了。
  
  羞辱啊,这是对于一个吃货最后的羞辱。
  
  而此刻,变成了小胖丫儿的苏浅回想自己那短暂的前生她只想说: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国考过了,人却没了。
   正文 亲疏   
  明玥脑子里迷迷糊糊跟电影快进似的,也没睡实,眯了一会儿便醒了,睁眼瞅着帐顶发呆,眼角余光透过帐子看见有人影晃动,她爬起来问:“是奶娘回来了么?”
  
  稍过了片刻才听见外面的人答应了一声,紧接着有小丫头帮她打起了帐子,红兰嘟着嘴跟庆嬷嬷来到床前,庆嬷嬷遣了小丫头,自己亲手拧了块热帕子,一面轻轻给明玥敷着脸一面道:“把姑娘吵醒了吧。”
  
  明玥圆圆的小身子靠在奶娘怀里,小脑袋摇晃着:“不是,我刚刚梦见了糖醋丸子,正要吃就看见红兰使劲儿瞪着我,我一吓,就醒了。”
  
  庆嬷嬷不禁“噗嗤”一下笑出声来,红兰却是直跺脚,委屈的叫道:“姑娘,您竟会欺负我。”转而又向着庆嬷嬷叫冤:“娘,你不知道今儿午饭时姑娘吃了三碗八宝疙瘩汤!四个豆沙包,这还不算大半碟的鸡丝、脆笋、酱黄瓜......”
  
  红兰是庆嬷嬷的大女儿,又比郑明玥长了几岁,性子也爽利,眼下稳坐贴身丫头一职,所以平日里跟小主子说话要随意一些,用她自己的话说“姑娘是她看着长大的哩”,七姑娘出生的时候她都已经是四岁的大孩子了呢。
  
  明玥听她这样说也不觉得如何,反而有些得意的朝着奶娘眨了眨眼睛,庆嬷嬷将帕子递给红兰,疼爱的摸着明玥的头:“老话说的好,能吃是福,善吃是智。咱们姑娘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些才能长得高长得好啊。”
  
  明玥大力点头,表示赞同,当然她最赞同的还是那句“能吃是福”。
  
  红兰却表示很忧伤,她瞅瞅明玥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又看看她挺翘的小鼻子,怎么看怎么是个一等一的美人胚子,可再往下瞧见那胖乎乎的小胳膊和圆滚滚的小身子,她又咧了咧嘴,若是还照目前这个吃法吃下去……她蓦然有一种在自己的服侍下天鹅即将变肥鹅的负罪感。
  
  忧伤,真是太忧伤了。
  
  一旁的庆嬷嬷还在搂着明玥继续说话:“咱们玥姐儿呀只要健健康康的长大,以后再嫁得一个好人家,不劳心费力,和和美美的,奶娘就放心啦。”
  
  这大概是天下父母们最平实的愿望,不过,明玥眨巴着大眼睛,心里想奶娘你对一个五六岁的孩子说什么嫁人的话真的确定她能听懂么?倒是对红兰说能□□作用。
  
  偏头一看红兰果然微微脸红,于是明玥打算装一把无知,但她装的颇为心虚,所以说出来的话有些磕巴:“嫁、嫁人是什、什么啊?有好吃的吗?”
  
  听庆嬷嬷“哎呦”笑了一声,明玥赶紧转移了话题:“奶娘见着大亮哥哥了罢,东西他吃了么?喜欢么?”
  
  大亮就是那个被明玥抢了亲娘奶水的倒霉娃,比明月大不了几天,昨儿明玥站在镜子前看见自己白白胖胖的模样,便无端生出几丝歉疚来,于是寻摸来不少好吃的叫庆嬷嬷带回去,抚平一下大亮奶水被抢的小创伤。
  
  “承姑娘惦记着,那皮小子好得很!姑娘赏的东西他哪里有不喜欢的,高兴地撒了欢儿啦。”
  
  “喜欢就好”,明玥的小愧疚淡去,便又眯上眼睛昏昏欲睡,听见庆嬷嬷在身后有些犹豫的声音:“姑娘,今儿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么?要是有......我便打发人去老太太那报一声,老太太向来疼惜姑娘们,定会免了这几日的请安。”
  
  明玥听得模模糊糊,不由坐起来转身看向奶娘:“啊……啊?”
  
  庆嬷嬷似有点心不在焉,与明玥对看了一会儿才要说话,却听见一直静立一旁的邱养娘轻咳了一声,明玥和庆嬷嬷不由自主的都朝她看过去,邱养娘目光无澜,坦坦然的朝她们看了回来。
  
  对视半晌,明玥和庆嬷嬷败下阵来,各自转回了目光,庆嬷嬷低着头却不再提方才的话,明玥也清醒过来。
  
  邱养娘这才上前两步,淡淡的说到:
  
  “姑娘若是哪里不适,当让人去请了大夫来,大夫看过自会有人报于老太太。只是几日前大夫才来,断定姑娘已全然好了,当然偶有头疼脑热倒也马虎不得,但若只是姑娘睡得迷糊了,——那醒醒便好。回头叫人嗤笑这院子里的下人一惊一乍,病迷不分还是小事,若被人歪成姑娘有心装病不去请安那便是罪过了,我们如何受罚都当得,可夫人和姑娘可担不得这“不重孝道”的名头。”
  
  邱养娘这一番话说的冷冷清清,庆嬷嬷却听得直冒汗。她原不是个胆子大的,方才在龚嬷嬷院门前撞上于嬷嬷时,虽不知晓这二人之间有着什么暗里往来,但看于嬷嬷当时的神色也明白这一撞绝非好事。
  
  她想起龚嬷嬷平时的手段,一时心乱如麻,又不敢找人胡乱商量,这才想不若姑娘找个借口这些日子不去请安,这样就不必碰上龚嬷嬷,过几日她瞅着没什么动静,兴许就把这事给忘了。过些日子,等夫人回来了,又再说吧,其他的,她倒真没想。
  
  这会子叫邱养娘这么一说,她惊吓之余倒灵性了一下,中午才刚刚有这事,晚上七姑娘就不去请安,这不是此地无银么?先前是忧虑自己,如此怕是要把七姑娘也算计上了。
  
  老太太一向不怎么待见她们这院的人,若教龚嬷嬷再架个火儿……她一想邱养娘的话,脸都有点白了。
  
  而邱养娘则没再看她,认真的转向郑明玥:“姑娘,你身上可有哪里不舒服?”
  
  郑明玥怔怔的摇了摇头。
  
  邱养娘并非是府里的下人,而是她娘亲专门请来的教养嬷嬷,前阵子临走时邓氏千叮万嘱要明玥听邱养娘的话,并且让其管着郑明玥房里的大小事情,郑明玥那会还糊涂着,正巴不得呢。
  
  不过因着之前明玥屋子里的事大都是庆嬷嬷管着,后来红兰进了府,支使起小丫头来比她娘还利索,所以邱养娘来时她颇有些不忿来着,邱养娘也不在意,很多事找到她她便说了句,点到为止,找不上她她就冷眼旁观,红兰一度觉得她是个摆设。
  
  今儿这几句话是很重的了,红兰被唬了一跳,看看自己娘亲神色惶恐,她张了张嘴,却也没敢出声。
  
  邱养娘探身将明玥扶下床:“姑娘既然醒了,便到院子里透透气,等下开始描红吧。”
  
  明玥点点头,她虽然也觉得邱养娘有时貌似不太敬业,但在给她讲规矩和督促描红上确是一丝不苟,她自己也不敢怠慢,乖乖的下了床。
  
  “奶娘用过饭了了么?”明玥见庆嬷嬷仍有些愣神,便问了一句。
  
  “啊……我……”,庆嬷嬷明显没有听到明玥问的是什么,在红兰又重复了一遍后才答:“还没,一时给忘了。”
  
  “那奶娘先去吃饭吧”,明玥觉得这会儿气氛有些不对,便想私下再问庆嬷嬷,况且饿肚子是件很痛苦的事。
  
  庆嬷嬷答应着,神色还是有些不定,邱养娘睨了她一眼:“嬷嬷今儿一早天不亮就出了门,来回折腾了这大半日也乏了,便先去用了饭也歇一歇,姑娘跟前有我,晚上请安我同姑娘一并去。”
  
  庆嬷嬷肩膀一松,随即又有点儿被人窥见心思的窘迫,答应一声下去了。
  
  因此在中午经过这么莫名其妙的一番后,明玥晚上去松菊堂请安甚至有点紧张,她侧头看一眼领着她的邱养娘仍旧是平常姿态又略略心安,最后她想自病好后在老太太这里也请了好几次安了,没人多理她这个泡,就又放松下来,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眼神就有点发直,于是导致她看起来比平时更加呆愣啦。
  
  明玥进屋时已经有人先到了,她便晃着小短腿挨个问安:“祖母好,三叔、三婶娘好,大姐姐好,六姐姐好。”
  
  大姐姐喊的是与她同父异母的郑明珠,这姑娘据说比二少爷昭哥儿早一刻落地,在小王氏离世前是长房里最受疼宠的嫡长女,当然如今也备受老太太疼,但亲娘不在她心里始终有几分黯然。端端正正坐在王氏身边,听见明玥问好她也只是静静看了一眼,没甚表情。
  
  六姐姐是三房嫡女郑明霞,只比明玥大了两个月,先前正依偎在老太太身边撒娇,此刻见郑明玥来了便小脸严肃的招呼她:“上前来。”
  
  明玥见老太太也瞅了她一眼便乖乖挪到炕前,郑明霞伸手在她手腕处圈了一下,然后惊呼:“呀,你的手腕能比我胖两圈!你快少吃些吧,撑的衣服都不好看了!你得像我一样,不然我以后还怎么带你玩啊,别人家的小姐们要笑的!”
  
  郑明霞排行老六,上面一堆哥哥姐姐,长期处于被教育的一方,如今有了郑明玥,让她终于也可以摆摆教育别人的谱儿了,所以气势很足。
  
  明玥默默看一眼她那比自己还粗的小胖腿,呆呆地答:“哦。”
  
  “生了场病,倒是变听话了些。”郑明霞有些诧异的嘟囔。
  
  “……哦。”
  
  “除了‘哦’你不会说点儿别的呀?笨!明天别穿嫩黄色啦,不好看,穿蓝色吧,显着瘦点。”
  
  “嗯……哦。”
  
  “你……”郑明霞觉得自己在对牛弹琴,心里很不顺,气的要跳脚,三夫人便在一旁道:“明霞,不许欺负你七妹妹。”
  
  郑明霞立即一扭身钻进了老太太怀里,无比委屈的洒出了小泪花:“祖母……”。
  
  明玥傻眼的看着她,心说刚刚被你训的那个不是我么?
  
  王氏一边拍着六孙女一边对明玥道:“春日里饮食要克制些,也不要贪睡。”
  
  明玥站的规规矩矩:“哦,知道了,祖母。”
  
  刚被郑明霞一说,听明玥又答了声“哦”,王氏也觉得浑身都不得劲起来,便也不再理她,转脸同三老爷、三夫人说起话,正这时,门帘一挑,二夫人领着三姑娘郑明薇进来了。
  
   正文 糖人   
  “我来晚了”,二夫人边走边笑。
  
  “正是这个时辰,不算晚”,王氏温言说着。
  
  “二嫂是个大忙人,晚一点也是为了正事儿,不像我干闲干闲的,成日腻在母亲这里,都快把母亲絮叨烦了。”三夫人摸着肚子笑的像朵迎春花。
  
  二夫人如今管家,俗务是不少,听了这话就过来拉三夫人的手:“看你说的,我倒是指望你能帮帮我,可倒得敢开那个口呀,你如今的身子是咱们娘的心尖尖,我也是知道这时候的辛苦,可万不敢求你。娘,您说是不是?”
  
  王氏微微一乐:“怎么就娶了你们两个伶牙俐齿的,绕来绕去合着都在我身上呢。”
  
  二人也不说话,只都在她跟前抿嘴笑了一气。
  
  王氏便又问:“老二呢?”
  
  “他与同僚们有应酬,叫我跟您说一声,晚上怕是要晚些,不敢打搅您休息,明一早儿过来。”
  
  王氏点点头,便又朝着郑明薇招手:“三丫头,到祖母这里来。”
  
  郑明薇清清丽丽一张小脸,只是面色苍白,身形纤瘦,多走几步路便是一口气上不来就要厥过去的样子。
  
  明玥知道这是个瓷器一般的人儿,挨不得碰不得,于是很小心地退回到自己的座位坐好,期间她看着三姐细细的胳膊头一次感觉自己吃得可能确实多了点儿,不过下一瞬她又想自己现在还是个小屁孩,等以后长个子了自然就会变瘦,为此那刚刚冒头的“少吃一点”的想法又被彻底打压下去。
  
  二夫人眼波流转,在大姑娘郑明珠身上顿了顿,咳了一声就转头笑眯眯的问明月:“哟,七丫头今儿个怎么换人啦?这位就是大嫂特地给你请的教养嬷嬷吧?”
  
  邱养娘并没有吱声,低眉敛目的冲着二夫人福了福。
  
  明玥却是小脸微红,她有些笨拙的下了凳子,两只小胖手绞在一起显示出了她的紧张:
  
   “二、二婶娘,怎么我没有带奶娘您也能看出我偷偷吃了糖人儿呀?我叫她带两、两只,她却只给了带了一小只,所以我不许她跟着我!可这样也被您看出来了么?二婶娘好腻害!”说着她不禁用帕子悄悄擦了下嘴角,像是生怕沾了糖没擦净,然后又怯生生的看着老太太。
  
  她这话一出三老爷率先“噗嗤”一下笑出声来,边笑便问:“明玥吃的糖人是个什么样儿的?”
  
  “是头牛,还吹出了两只大犄角呢。”
  
  “哈哈,看来小明玥最近没有好好吃饭呀,饿的都能吞下一头牛啦。”
  
  “……”。
  
  先前众人都只是掩嘴低笑,三老爷这样一逗除了王氏外所有人都咯咯笑出了声。王氏自己出身名门,他们郑家也是有名的世族,是以于规矩上王氏极严,也不喜孩子们吃糖人儿一类的市井顽童才吃的东西。
  
  但这只是王氏各人喜好,并非是什么了不得的家规,且众人瞧着明玥心虚害怕的模样实在可乐,便都付之一笑,在这笑声当中,二夫人轻飘飘略了龚嬷嬷一眼,是个安心的眼神。
  
  王氏方才正满身不舒服,听了这话板脸冲了明玥:“你也知这事是不该的,明儿起便在房里好好想明白,等过了五、六日,你决意不碰那些东西了再来与我说。”
  
  “是,谢谢祖母不罚”,明玥显得很有些难过。
  
  郑明珠和郑明霞都皱眉看她一眼,显然非常嫌弃,倒是郑明薇对她笑了笑。
  
  说了会儿话王氏便乏了,将她们都打发回去休息,明玥临走前觉得有人在看她,便朝着目光之处寻去,却是龚嬷嬷。
  
  她忽然神来似的,用上了邱养娘的法子,茫然而困惑的直直就看了过去,片刻龚嬷嬷果然微微一笑,先行转开了目光,心里对自己的判断力十分满意:瞧着七姑娘这神情,确实是什么也不知道的。
  
  ——也是的,碰上这么一个只知道吃的主子,任谁也不敢乱说,因为说了和没说一样,还徒惹麻烦。
  
  于是在龚嬷嬷的自得中,明玥迈着小短腿决定回去将余下的一个糖人也偷偷吃掉。
  
  她走的欢快,并没有发现牵着她的邱养娘若有所思的神情。
  
  今儿二夫人这话问得好,邱养娘想,——七姑娘也回得好。
  
  邱养娘并非是寻常人家里出来的,在那个出过三任皇后的欧阳世家里她什么没见过,更遑论后来还在宫中教习过新人,与察言观色一道早已是她的一种本能。
  
  中午庆嬷嬷一进屋她就瞧着那神情不对,后来又有那番话,邱养娘心里就有了底,她这段时日以来早将庆嬷嬷脾性看了个通透,料想一时也问不出个明白话,又看她忌惮着老太太这边,——庆嬷嬷还没那个资格惹到老太太跟前,约么就是管事的龚嬷嬷了。
  
  她心里清明,可来松菊堂前却没有嘱咐明玥半句。
  
  二夫人那话问的相当随意,并且怎么听重点都是在邱养娘身上,但郑明玥的答话却半个字也没有提她,而二夫人之后竟也没再问,甚至没再多看邱养娘一眼,显然郑明玥的某句话或者某种态度已经让她安了心。
  
  ——这就有点儿意思了。
  
  想起郑明玥方才的模样,邱养娘不禁又看了她一眼,自打进到郑府,见了郑明玥后,她就发现这个小丫头似乎只对两件事感兴趣:吃和睡,一副安天命的模样,没有丁点儿聪慧的苗头。
  
  在邱养娘看来这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若是长大之后还能一直对这两件事感兴趣那还真是心宽有福之人,世家小姐她见得多了,骄纵者有之、端庄者有之、聪慧着更有之,但能真正心宽明白善待自己的却不多见。
  
  邱养娘并不喜欢太聪慧的,她见过太多聪明反被聪明误的例子;她也不喜太笨的,一句话说三遍还转不过弯儿来,她想教都没法子教。
  
  到她的眼里,女子还是愚一点儿的好,只要偶尔聪明那么一下,而这聪明刚刚好能保护得了自己就够了,再多,反而要自寻烦恼。
  
  是以,明玥今晚的表现……你若说她说的是假话吧,那也不尽然,——她确实偷偷吃了糖人;可要说她全是因着这个那也不对,庆嬷嬷可不是只给她带了一个,她也不是因为这事生了庆嬷嬷的气。
  
  可她就那样回了二夫人,既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情急和羞怯都真实自然,并且因此可以心安理得猫在房里,不去请安了。
  
  邱养娘看着眼皮已经开始打架的小胖丫头,心想,这丫头……还算太笨。
  
  不过尽管如此,邱养娘也察觉到明玥隐隐的总有点儿逃避意味,按说她也是这长房里堂堂正正的嫡出小姐,不必总差那么一丝底气。
  
  在心里揣度片刻后,她幽幽出了口气,人与人之间是讲求个缘法的,本来她已经给自己置办好了养老的地方,不料她那唯一的侄子在外惹了事,当日急迫,是邓环娘的哥哥伸了援手,自己今日会在郑府,除了邓环娘出高价的三请四请之外,大部分是因着要还这个人情。
  
  有了这份人情,七姑娘又合了她的性子,这也便是缘法之一吧。
  
  她心里主意已定,便对着庆嬷嬷和红兰道:“你们去睡吧,今儿我陪着姑娘,日后也是同你们一起值夜。”
  
  红兰和庆嬷嬷都是一楞,连明玥也使劲儿睁大了眼睛,邱养娘没再说什么多余的话,面上却是温和起来。
  
  明玥受宠若惊之余困意也消了一大半,歪在床上听着邱养娘讲了半天故事之后她才明白,人家这是觉出了她的消极态度,给她慢慢做心里辅导来了。
  
  呃.....这其实也不能怪她,小时候深受“毒苹果”的影响,一直对继母不待见,如今知道自己的亲娘是别人的继母,她心里总是有点别扭。
  
  加上这一两个月邓氏不在她身边,还没亲近起来。
  
  不过邱养娘的故事讲得生动有趣,明玥听着听着也就入了心。
  
  她们这边夜半未眠,另一处也正在喁喁私语。
  
  二老爷郑佑礼回府时已是二更天,洗去了微微的酒气,二夫人林氏又伺候着喝了一碗醒酒汤,夫妻二人便闲闲的说着话。
  
  林氏说了几件日间小事,便话头一转冷哼了声:“母亲对明珠那丫头也忒偏心了些。”
  
  二老爷仰躺在床上,手臂搭在额头,闻言便含糊道:“明珠不一样,几岁就没了……”他的本意是说郑明珠没了亲娘,又打小养在老太太那里,老太太自然要多疼一些,不过林氏打断了他的话:“有什么不一样的,都是嫡亲的孙女,咱们明薇还身子弱呢,更要人疼!就今儿明珠手上的那串珊瑚手钏我原也是见过一回的,那么好的东西我原想等明薇订了亲老太太填妆时我厚着脸讨上一讨,谁成想转眼就戴到了明珠手上……。”
  
  她说到这里心中愈发不平,忽又触到了自己的伤心事,声音竟哽咽起来:“若是咱们第一个孩儿顺顺利利产下来……如今也跟明珠一般大了,现今想来也只能自己关在屋里暗自伤怀,咱们的孩子……终究是不能同大房和三房比的……”
  
  二老爷先前听到她说起那未能出世的孩子也正暗暗嗟叹,然而听到最后一句却蓦然变了脸色,——他是庶出,纵然后来改记在嫡母名下,吃穿用度都与大老爷、三老爷一样,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是多么的小心翼翼。
  
  皱眉坐起,他似乎又看见了亲娘在自己眼前倒下的一瞬。
  
  “好端端的,你又提这做什么!”
  
  林氏瞧见丈夫的神色,一时倒停了话儿,心里也暗怪自己一时嘴快戳到了丈夫的痛处,连忙深吸一口气将那哽咽压了下去,又慢慢依偎到他身边:“不论如何,我同你总是在一起的,咱们有薇姐儿,慕哥儿,别人不疼,咱们疼他们就是了,一样热热闹闹的过日子。”
  
  二老爷神色缓和一些,搂着林氏的肩膀轻轻叹了口气,林氏有心要他高兴,便把刚才的话压下不提,只道:“慕哥儿也快回来啦,前些天看阿禄捎回的家信,字虽不多,但条理清楚,工工整整呢,阿禄说先生对慕哥儿很喜欢,定是能留在那里跟着范先生求学的。”
  
  顿了顿又有些幸灾乐祸的说:“反而瑞哥儿生淘生淘的,听说范先生的花瓶都叫他打了俩,约么着够呛,怕是要被赶回来呢。”
  
  二老爷也终于稍稍轻松起来:“瑞哥儿那孩子打小就是个淘气的,慕哥儿天资虽不能说顶聪慧,但胜在勤奋,是个好孩子。”
  
  这话本是林氏起得头,但听到丈夫这样说她又冒了些微酸气,似嗔似娇的探过脸去:“慕哥儿好,我们薇姐儿就不好啦?”
  
  “好,都好,他俩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疼”,二老爷一面说,一面抱着林氏拉下了帐子。
  
   正文 少年   
  梨花风起正清明,游子寻春半出城。
  
  古人对于祖先是异常敬重的,因此这时的清明节还不止是冬至后的第一百零八天,而是其十日前及八日后都属清明节期,便连朝廷的官员也都放假五日以便其回乡祭祖、扫墓。
  
  明玥一觉醒来发现草绿了,风柔了,院子里的海棠花也蹦出新芽,深深呼出一口气她觉得身心舒畅。
  
  庆嬷嬷一面帮她整着嫩绿色半臂衫的衣领,一面絮絮的叮嘱:“今儿几位哥儿要回来了,午饭定是都要在老太太那用的,姑娘见了四少爷可不要拌嘴,有什么事且都先让一让,左右夫人和老爷再有六、七日也都到家了。”
  
  明玥微微垂着头,早知道了她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今儿到家,——大姑娘郑明珠昨儿一整天都在东跨院盯着人打扫收拾,连嬷嬷更是扯着嗓子吆喝,搞得明玥都觉得自己也应该撸起袖子去搬上两张桌子才对,事实上,为了表达她的欢迎诚意她也带了两个丫头前去表示自己也可以出人出力,但才进门口就被郑明珠身边的连嬷嬷截住了,然后她叽里咕噜的说了一大堆,大意是:快走吧,你别来添乱就是好的啦。
  
  明玥身为人家的妹妹,好意必须要表,表完之后人家接不接受那她也就不管了,是以蘑菇了一会儿她很痛快地就带着两个丫头滚蛋了。
  
  眼下听了庆嬷嬷的话,她伸开两只胖胳膊以便奶娘给她抚平衣服上的褶皱,随口答了声:“嗯。”
  
  红兰在一旁见她家姑娘没了下文,不禁诧异的嘟囔:“往日里姑娘总要问‘明明是我比他小,为何要我让他?’今儿竟然没提这话!”
  
  说完她忽然想到邱养娘在一边,不禁吐了吐舌头,她虽然年纪不大,但也能隐隐感到这十多日来院子里的规矩似乎越来越严了,姑娘屋子里伺候的四个二等丫头都被换了俩,实际说起来犯的也都不是什么大错,无非是梳头发的时候姑娘皱了下眉或是在院子里嚼嚼舌头,原来庆嬷嬷都是训斥她们几句也就罢了,但邱养娘板着一张四平八稳的脸,只道:“你既然做不好自己本分的事,那就换人来吧。”
  
  ——而她家姑娘眨着一双懵懂的大眼,默许了。
  
  毫无征兆而又有理有据的换过两个丫头后,果然没人再需要她多训斥了,当然红兰这会儿也没心思训斥别人,她年纪小,还说不出邱养娘这种“掺沙子”的手段,但心里也是有感觉的,觉着自己说话做事也要多思量思量了,是以这话一脱口她还有点惴惴。
  
  邱养娘并没有看红兰,她认为姑娘家是要有一点儿活泛气的,这样才够生动,因此她不但没说话,还忍笑一般的看着明玥。
  
  明玥觉得自己的自己的情商受到了他们的高度“轻视”,她需要给自己“正正名”,于是她将两只肉爪子交叠放在腹部,端着肩膀淑女范十足的轻哼了一声:“奶娘的这些话说过多少遍了,我早记在心里啦。再说,养娘教过,我已经是个大孩子,才不要计较那些孩子间的小事。”
  
  她肉嘟嘟的小脸绷着,声音奶声奶气,偏架势端的十足,庆嬷嬷没忍住笑出了声,帘子旁的两个小丫头也低着头使劲抿嘴。
  
  红兰在一旁内心激动:老天开眼了,姑娘听劝了。
  
  明玥吃了早饭,又站在院子里那颗海棠树下从上到下看了几遍,——这是她含蓄的眼保健操。
  
  说到这个,明玥就有一种揣着别人不懂的秘密偷偷窃喜的小心理。
  
  实际一开始她只是站在树下仰头发呆而已,然而丫头们好奇也随着她一起仰头看,看了半天,发现鸟也没有一个,但她们不甘心,于是仰头继续跟着看,等明玥发呆完了,才发现出现了一院子的丫头婆子都跟着自己仰头看天的奇景,她一时起了恶作剧的心思,便仰头再低头,再仰头、再低头……院子一时无声,众人动作神同步……后来明玥实在忍不住,跑回屋子里抱着枕头死命笑了一气,众人莫名其妙,——明玥靠着这个恶作剧带来的窃喜感度过了刚刚穿越过来的小半个月。
  
  后来她又看了几次,丫头们虽明知道天上、树上毛儿都木有,但不时地还是会忍不住偷偷看上几眼。
  
  而明玥在这个过程中得到了另外一种收获,——眼保健操,兼治颈椎病,一举两得,省时省力!
  
  作为前世天天对着电脑的近视一族来说,明玥决心:保护眼睛,从娃娃做起。
  
  是以她三五不时便会站在树下来回看上几次,次数多了,丫鬟们虽然困惑却也习以为常了,后来红兰终于忍不住问出了一干人等的心声:“姑娘,你到底在看什么呀?”
  
  明玥回头一笑:“看人生。”
  
  众丫鬟:“……好深层哦。”
  
  看完人生的明玥同学如常的过了一上午,下午快到未时正有小丫头跑进来报:“姑娘啊,三位少爷到啦!大姑娘已经往老太太那去了。”
  
  明玥自一团墨迹的纸张中抬起头:“已经到了老太太那了?”
  
  小丫头憨头憨脑,答得倒是清楚:“没呐,先往老太爷那去了,估摸过一会儿才到老太太院子。”
  
  明玥撂了手下炕,收拾整齐,又听庆嬷嬷将早上的话叨叨了一遍,也往松菊堂而去。
  
  ——二夫人惦念慕哥儿小小年纪头回离家,等不及他回自己院子请安,午饭后便去了老太太房里;郑明珠上午又往大房的东跨院去了一趟,确定再无任何不妥了也神采飞扬的等着两个亲弟弟进家门;明玥这个‘亲’妹妹虽不得人心,面却是要露的,这是郑家最基本的礼规。
  
  明玥自觉这一路走的挺快,但奈何腿太短,霸拽霸拽快两刻钟才进了松菊堂的门,绕过前院的石刻五福献寿屏风,她抬眼就看见前方正过小石桥的三位少爷。
  
  他们应该是依据年龄依次排列,身高也正符合了这个顺序。
  
  约么是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领头的小少年脚下顿了顿,侧身望向明玥的方向。
  
  阳光洒在他的脸上,使得他的眼睛眯了眯,唇角勾着,湖蓝的衣摆在春风中微微一漾,显得很是柔和。
  
  他后面跟着的是个七、八岁的小胖子,再下来是个娃娃脸的男孩。
  
  明玥怔了怔,觉得他是在微笑,心想这个哥哥还挺面善,便忙轻提小裙摆往前小跑几步,依着顺序喊道:“二哥哥、四哥哥、五哥哥好,一路辛苦啦。”
  
  二哥哥看了她两眼,没说话。
  
  四哥哥冲她使劲儿呲了呲牙。
  
  五哥哥羞涩一笑:“七妹妹。”
  
  明玥嘿嘿两声,知道自己把人认对了,便默默跟着他们进了正房。
  
  见了王氏,三个孩子恭恭敬敬问好:“祖母,孙儿们这一路教您老人家惦念了。”
  
  王氏微微颔首:“去见过祖父了吗?”
  
  “是”,男孩们异口同声的答道,稍稍一顿,郑泽昭才又道:“只是孙儿们一身风尘,不敢在祖父处停留太久,等晚些梳洗过再行去请安。”
  
  王氏听了这才渐渐露出笑意,往前略欠了下身:“都往前来,给祖母好好看看。”
  
  三个男孩一起往前行了几步,王氏的目光自他们身上一一扫过,便对着目光同样在他们身上的郑明珠和二夫人道:“昭哥儿又高了些,瑞哥儿晒黑了,慕哥儿比离家时要瘦,这两个孩子都是头回离家求学,估么是念家啦。”
  
  瑞哥儿便咧嘴嘿嘿笑了:“想祖母。”
  
  慕哥儿不太好意思的低了低头:“想祖父祖母还有父亲母亲,孙儿没出息了。”
  
  二夫人和郑明薇一听眼圈要红,王氏便摸了摸慕哥儿的头:“你二哥哥十一岁了,也一样要思念家里,这是人之常情,说明您们并非是那些重利轻离别之人,这不丢人。”
  
  郑泽慕偏头看看二哥郑泽昭,轻轻一笑,露出满口的小白牙。
  
  龚嬷嬷在一旁看这娘几个先还一心高兴,一转眼倒感叹起来了,忙笑道:“看老太太说的,咱们郑府里出来的哥儿,那个不是一等一的品行,左右这下回来也能留近半个月呢,总也解一解几位小爷的思家之苦。”
  
  二夫人也乐了:“是呢,这几个孩子才回来,半个月后啊保管昭哥儿更高上一截,瑞哥儿白白胖胖,慕哥儿结结实实的。再说,往范先生那去的都是他们这般的年纪,在一处作伴,想来比在家里还热闹。”
  
  王氏已然缓过劲儿,跟着笑了笑,让他们都坐了才问向老四郑泽瑞和老五郑泽慕:“你们两个在范先生那里如何?”
  
  郑泽慕刚要说话,便见郑泽瑞死劲儿同他挤眼睛,他一顿,只答道:“范先生很好,管教我们也十分严格。”
  
  郑泽瑞闻言悄悄挑了挑眉,眼角余光看见明玥似乎正在看他,便恶狠狠瞪了她几眼,直把明玥瞪得莫名其妙。
  
  王氏点点头正要就着范先生说几句,三夫人董氏领着郑明霞进屋来了。
  
  孩子们一番见礼,董氏舌头生花把三人挨个夸了一遍,然后又说:“我步子慢,倒把明霞急得够呛,一个劲儿的催着要过来看哥哥们。”
  
  “你在屋子里歇着就是,做什么还要跟着孩子跑这一趟,回头叫这几个猴儿去看你便是。”
  
  三夫人微笑不语,只挺着肚子挪到王氏跟前:“知道娘心疼我,索性就不折腾了,直接在这蹭过晚饭去。”
  
  王氏佯装瞪她一眼,转过头来又要继续方才的话题,看到昭哥儿隐忍的咳了两声,想到这几个孩子还没梳洗休息呢。
  
  郑明珠也瞧见了,便暗暗看了龚嬷嬷一眼,然后问昭哥儿:“可是一路呛了风沙,嗓子又不好了?”
  
  郑泽昭淡淡一笑:“不碍事。”
  
  看见老太太也是关心的神色,龚嬷嬷忙道:“光顾着说话,倒忘了几位哥儿进府就直奔过来了,这还风尘仆仆的,老太太再是疼他们,也先允他们回去洗漱一番吧,估计都快土打牙啦!。”
  
  王氏也意识到了这事,只一挥手:“一个个都成了脏猴儿了,先回去梳洗过再来,晚饭都在这里用。”
  
  二夫人早就想跟慕哥儿单独说说话,听王氏一说赶忙都应是离去,在门口郑泽瑞对着慕哥儿又是一番挤眉弄眼。
  
  明玥也跟着郑明珠、郑泽昭一行人往外走,心里默默:原来方才郑泽昭并未对着她微笑,只是他天生唇角微翘,在不是特别严肃的时候,都像是在微笑。
   正文 意外   
  “小苹果头儿,你老跟着我们做什么?”走了一段路郑泽瑞忽地转身恶声恶气地问。
  
  明玥完全不觉得他这个“小什么头儿”是在叫自己,遂对着手指继续往前走。
  
  郑泽瑞见她竟然不理,怒冲冲的上前几步抬手就推了明玥一把:“我问你话呢!小苹果头儿!”
  
  他比明玥大三岁,个子也窜的高,又是个有力气的小胖子,这一下直把明玥推了个趔些,蹬蹬后退两步,明玥差点没一屁股坐地上。
  
  ——你个熊孩子!明玥在心里头骂。
  
  在邱养娘的搀扶下站稳,她默默劝自己不要和熊孩子计较,心里不气,但是小脸却板起来:“我有名有姓,四哥哥若不愿称我一声七妹妹,叫名字也好,但那个什么萝卜头儿我不觉得是在叫我。”
  
  郑泽瑞“嘿”了一声,心想这死丫头今儿竟然没跟自己动手!他自动忽略掉了前面的话,只指着明玥嫩绿的半臂衫嘲笑:“什么萝卜,有你这么圆的萝卜吗?你再看看你衣服这色,不是个溜圆的青苹果是什么?小苹果头儿!”
  
  明玥磨磨牙,知道他这是找茬了,便不接他这话:“四哥赶了大半日的路,快去歇歇吧,这园子前些天新修来着,四哥若是觉得路不对,我在前头领着你,反正咱们顺路。”——才不是跟着你们。
  
  郑泽瑞一看没有气到明玥,心里更恼,伸手就要去揪明玥头上的两个小鬏,明玥这回躲的快,没让他得手。
  
  郑泽瑞恼羞成怒,心说今儿非得把这丫头的两个小鬏揪掉不可!
  
  明玥气喘吁吁的躲着,眼角余光瞥见郑明珠和郑泽昭两人的冷眼旁观心里就一沉,这姐弟三人是有多讨厌她呀!
  
  郑泽昭似乎是注意到了明玥的目光,他面无表情的刚要说话,听见身后响起一个柔柔的声音:“昭哥儿,瑞哥儿,可算到家了。”
  
  这个声音成功的让郑泽瑞停了下来,他跑过去,挺亲昵的叫道:“柳姨娘。”
  
  明玥也认得这个杨柳扶风一样的美人儿,是她老爹唯一的一个妾室,之前她病着的时候这位美人还在她的床前垂泪来着。
  
  不过,这并不能说明她老爹是个爱妻人士,他老爹之所以只有这一个妾,大抵还要归功于先帝那位“悍妒”的欧阳皇后。
  
  先皇与先皇后恩爱有加,也就由着这位皇后妒性大发,曾几何时,后宫一度只有皇后一人,那些因各种原因而被困于深宫的沉鱼落雁们,都是皇后气不顺之时的出气筒,大多终其一生连皇上的面都没见过。
  
  而欧阳皇后不但管着皇帝的龙床,连大臣们的床也时不时的要操心一下,若是知道了哪个臣子家里新纳了妾,必定要在皇帝面前诋毁一番,其对妾室之子更是厌恶,是以当时一众官夫人们无不对皇后娘娘坚定力挺,而如老太太、小王氏等都属于这一票的受益者。
  
  这柳氏原就是小王氏身边的通房丫头,却也熬了好几年,在小王氏觉得自己快不行之时才抬了妾,至今也并无所出。
  
  明玥看着她,倒也不意外,毕竟是小王氏的人,这三个孩子她几乎都抱过哄过。
  
  柳氏的眼神比春风还温暖:“知道两位哥儿今儿到家,早早备了你们最爱吃的东西,在东跨院等了一阵儿不见你们回来,我也坐不住,索性顺路慢慢寻了来。”
  
  郑泽昭很有分寸的笑了笑,继续发扬他并不多话的风格。
  
  郑泽瑞过来一拽明玥:“我有东西要送你,你也一起过来吧。”
  
  明玥才不信他会送自己什么好东西,奈何她力气挣不过八岁的郑泽瑞,只好不情愿的跟的磕磕绊绊。
  
  然后明玥收到了熊孩子送她的见面礼,——一根长长的,干瘪了的蚯蚓。
  
  明玥最怕这种软软的东西,吓得当即嚎了一嗓子,郑泽瑞整人成功,笑了个前仰后合,并且告诉她:“我还带了很多礼物要送你呐,你等着吧。”
  
  他说话非常算数,在接下来的三天里明玥依次收到了以下礼物:一根老鼠尾巴、干了的小蛇皮,以及一包鸟屎........
  
  明玥虽然表面还算淡定,但内心十分炸毛,非常想把那小子抓过来狠揍一顿,但对比一下武力值,她只好又默默放弃........
  
  于是这天郑明霞过来的时候,看着明玥郁闷的神情还以为她几天没吃饱饭。   
  
  “你陪我去荡秋千,我送你红豆饼吃。”她如此诱惑明玥。
  
  明玥伸伸胳膊蹬蹬腿有气无力的看着她,就是不吱声,郑明霞嘟着小脸狠了狠心:“外加一盘金枣糕!我娘说了,金枣对女人最好啦,我舍得吧?看我对你多好!”
  
  明玥:“......”
  
  她知道郑明霞的脾气,再不答应这丫头就要急了,眼瞅着有快到了每日的“礼物时刻”,匆匆喝完剩下的两口甜汤,她挽了郑明霞的胖手臂:“六姐姐说话算话呀。”
  
  郑明霞找到了玩伴很高兴:“当然,我从来不赖皮。”
  
  一入春,就有下人在西边的园子里早早的扎好了秋千,园子由一条明渠分隔,前面是一片绿草地,是男孩子们蹴鞠的场所;后面由几条小径分成桃花林、杏花林,再往后还有两个小亭子,这几乎就是小主子们的玩耍专场。
  
  ——秋千就扎在稀疏的杏花林里。
  
  今年天暖,杏花已然开了不少,香气一阵阵飘来,明玥站在那里终于知道明霞是真的叫自己来陪她玩的,——只是陪着,那丫头自己坐在秋千上一直不下来,后面两个小丫头加上红兰一起推她,她还要喊叫明玥:“你也来帮忙呀,她们三个推的一点儿都不高。”
  
  明玥装模作样的推了一把,她就喊:“用点儿力呀,一会儿我推你。”明玥不相信她的“一会儿”,所以推的仍旧敷衍。
  
  正气吁吁的要出汗,不远处又晃过来俩人,一见郑明霞就道:“下来,让我坐会儿。”
  
  郑明霞不愿意:“这个秋千荡不起来,一点儿都不好玩,四哥你去玩别的吧。”
  
  郑泽瑞才不听她的:“你下来,我有法子让它荡的高高的。”
  
  郑明霞有点怕他,迟迟疑疑的下了秋千,郑泽瑞一眼看见了她后面的明玥,立即呲牙:“小苹果头儿,你也跑这来了,收了我送你的东西了么?”
  
  明玥扭头不理他,他也不管,自顾的坐在秋千上荡了两下:“嗯,是有点低,不好玩。”
  
  说罢他也不支使人,自己弯腰将秋千上的板子往上推了些,然后在板下的两根绳处各打了一个大结,使得板子升高了不少,然后他坐上去:“这下好多了。”
  
  郑明霞瞧他荡的又高又远,不禁眼馋:“四哥哥,你让我也试试。”
  
  郑泽瑞眼风一扫,看见明玥站的理他远远的,就叫:“小苹果头儿,你要不要玩儿?”
  
  他本来是等着明玥眼巴巴的点头,然后他就会说:“就不让你玩!”之后再让郑明霞上来的,结果明玥看着他直接摇头:“让六姐姐去吧,我怕高。”
  
  哈!郑泽瑞最高兴看见她害怕的样子,听到她这话反是无论如何也要她坐上来了,郑明霞不乐意,他还唬着帮明玥说道:“刚才都是她推你了,这会儿你这个当姐姐的不该让让妹妹?”
  
  郑明霞立即拿出当姐姐的架势,将明玥按在了秋千上。
  
  明玥实际上也不怎么怕高,只是怕郑泽瑞使坏,先还配合的大叫几声,后来觉得荡得挺好玩,喊叫声也就没那么真心了,郑泽瑞在后头推的一头大汗,慢慢也感到这丫头才不怕高,是耍着他玩呢,于是他推完最后一下决定不推了,让这小苹果头儿来推他!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明玥尖锐的大叫了一声,然后他就看见断了一根绳子的秋千孤零零地荡了回来,而明玥那一团,已经瞬间朝前方飞了出去。
  
   正文 哥哥   
  肩膀猛地一疼,明玥知道自己是结结实实的着了地,眼睛紧闭着,她一动也不想动了。
  
  远处的郑泽瑞和郑明霞都呆住了,在红兰惊天动地的喊了一嗓子“姑娘”之后他们才神魂归位。
  
  慌慌乱乱地跑过去,看见明玥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郑明霞“哇”的一下哭了出来,颤着声的哽咽:“她、她不会被....摔死了吧?哎呀,这、这....”
  
  郑泽瑞也白了脸,他是讨厌明玥,时不时就想恶整她一下,但完全没有想象到此刻的意外,他心里咚咚咚跳得快上不来气一样,脚下却生了钉子似的半步也动不了,红兰跪在那里奓着手,想碰又不敢碰,冷汗和眼泪混在一起啪啪往下掉,明霞和几个丫头吓得只会在一边嚎叫,郑泽瑞烦躁又不安,怒吼:“哭什么哭!都给我闭嘴!”然后随便指了个丫头:“你,快去叫人来!”
  
  他的话刚吼完,有人在他肩膀上轻拍了一记:“让人先去请大夫”,然后径自上前蹲在了明玥身旁,郑泽瑞听见这声音微微出了口气,强自稳定心神总算脚下动了动,他六神无主的唤了声:“二哥......。”
  
  郑泽昭抬手在明玥的鼻端试了试,这才抬眼看向自己的弟弟:“有气儿呢,估计是摔晕了。”说完,又低声总结了一句:“肉厚,果然禁摔。”
  
  明玥趴在地上,身体无一处不疼,偏意识还清醒着。听了他这话,真想跳起来捶这几个崽子一顿。
  
  被秋千甩出去的一瞬她根本来不及思考,只本能的抓住了一只杏树杈,好在这些杏树时年尚短,并不甚高,否则她真是连树枝都没的挂,生生要被拍在地上!
  
  可数枝不够粗壮,又被明玥猛然袭击,登时摇摇欲坠,明玥伸腿想攀到树干上,奈何腿太短,够不到.....只能顺着树枝往下滑,当时一瞬只顾惊恐,这会儿摔下来之后才开始感到手掌和胳膊上火辣辣的疼,想来都被划破了皮。闭着眼睛听见周遭的说话声和哭声,感觉自己和她们不在一个世界似的。
  
  红兰想去扶她,但看明玥一点儿动静也没有,也不敢冒然上手,只一边擦眼泪一边低声询问:“姑娘,姑娘,您能动么?”
  
  明玥咬牙哼了一声。
  
  红兰一急,也顾不得平日里的成见了,带着哭腔问郑泽昭:“二少爷,这可怎么办呀?大夫什么什么时候能来?我们姑娘身上疼,她动不了呀!”说完,才忽然反应过来:“我回去找邱养娘和嬷嬷来,先把姑娘抱回去再说,这样不会来不及吧?”
  
  今儿跟着他们几个的,都是一水的□□岁的小丫头,根本没人抱得动明玥,况且又是这么个受伤的情形,这会子谁敢上手呀?
  
  郑泽昭半蹲在一旁,瞥了眼明玥灰扑扑的小脸,又看了看她泛着血迹的双手,然后抬头狠瞪了郑泽瑞一眼,如同做通了一番思想斗争似的出了口气,转而蹲身缓缓抱起了明玥。
  
  在他们到来之前,他一直在杏林里闲读,离着他们也不过几颗杏树的距离,方才的情形正看的一清二楚。
  
  他微微托起明玥,便看到她眉头一皱,长长的睫毛的颤了颤,蚊子哼哼似的□□:“疼.....。”
  
  郑泽昭方才已检查过地面,都是草坪,并没有石子一类,又看明玥半趴在地上那个别扭样子,估计是肩膀先着了地,撞错环儿了......
  
  他只好吩咐红兰:“给你们姑娘扶着,一会儿大夫来还有得疼呢。”
  
  红兰只好又折回来,郑泽瑞张了张嘴,终是没说出个啥,亦步亦趋的跟在哥哥身后。
  
  郑明霞不知又突然哪里不高兴,哇哇两声扭身跑了。
  
  明玥知道是二哥伸了援手,虽然他也才十一岁,但手臂很有力,走得稳稳当当,可鉴于郑泽瑞的不良记录,她很怀疑这个二哥会不会突然把她扔出去,是以,她用那只尚好的手臂暗暗抓住了他一面袖子。
  
  刚出了园子,郑明珠身边的丫头秋阳急匆匆迎面而来,她显然被眼前的情况惊了一下:“这、这是怎么的啦?”
  
  “没事”,郑泽瑞没好气的答了声:“你怎么跑到这来了?”
  
  秋阳眼神不善的盯了明玥和红兰一眼,语气也是发急:“大姑娘也不知怎么了,先前还好好的,午休后正陪着老太太说话,忽地就浑身不对劲儿起来,又是吐又是起红疹......这会子大夫才来了,眼下都在老太太那呢!老太太要我来请二位少爷,本还是要去寻七姑娘的,说是有话要问呢,这下.......”。
  
  郑泽昭脸色一沉:“大姑娘要不要紧?”
  
  秋阳眼圈微红:“这个奴婢也说不好,您去了就知道了。”
  
  虽说郑明珠比郑泽昭早落地了一刻,但郑泽昭心里是把她当妹妹的,尤其是小王氏走后,他更觉得自己是长兄,要照顾好弟弟和妹妹,是以听秋阳一说,也赶紧往老太太的松菊堂去,他步子加大,红兰还在一旁扶着明玥的胳膊,见此只好半走半跑。
  
  明玥心里茫茫然的,直觉不太好,可是胳膊又疼,也顾不上那许多,只能一路由郑泽昭抱着进了松菊堂。
  
  一进正屋,就听见连嬷嬷在那边哭边诉:“老太太,您可得给我们姑娘做主啊!我们姑娘命苦,夫人走的时候她才四岁!还不晓得事,夜夜里哭着找娘亲啊,那真是瞧得人肠子都断了。七岁的时候出水痘,烧的直说胡话,人家的孩子都是七、八天就好,她愣是被折腾了大半个月呀!去岁染了风寒,直在床上躺了多些日子?要不是老太太的福泽深,庇护着我们姑娘,只怕....只怕....老太太,大姑娘长到这么大,不易啊!”
  
  老太太本就心疼的跟什么似的,连嬷嬷说的这桩桩件件更是拨了她心头刺,她登时支使龚嬷嬷:“去看看那丫头怎么还没来!”
  
  话音儿没落,郑泽昭抱着半晕的明玥进来了,身后还跟着郑泽瑞。
  
  王氏显然也没料到这个场面,看看昭哥儿,她先是奇异他怎么会抱着明玥?后来才注意到明玥狼狈的样子和身上的伤。
  
   正文 定案   
  “大姐姐......”,明玥双手缠着纱布,满头冷汗的对着同坐在里间榻上的郑明珠咧嘴傻笑。
  
  郑明珠并不比她好多少,剧烈的呕吐和腹痛折腾的她已虚弱无力,身上少有的几处露出来的地方——脖颈、手背、腕子处都有着明显的红包。大夫给配了外敷止痒的药,方才秋阳服侍着擦了,此刻药一沁,更显得她白净的皮肤好一块赖一块。
  
  一屋子又酸又苦的药味中,郑明珠目光如霜的看着明玥,带着毫不避讳的讨厌。
  
  明玥知道一时也说不清,只好摇了摇猪蹄手,示意她听外间的问话。
  
  王氏满腔的心疼尚在,本正是要将明玥提溜来问话,却冷不防昭哥儿抱了明玥而来,半死不活的样子倒把她吓了一跳。折腾一番,该开药的开药,该包扎的包扎,这会子大夫一走,王氏心头一窜一窜的搓火,劈头先将郑明珠身边的人训斥了一通:
  
  “大丫头有许多东西是吃不得的!打娘胎里出来便是如此,你们贴身伺候了这些年,竟还如此不仔细?!今儿叫你们姑娘难受成这模样,明儿是不是要没了命了?!”
  
  连嬷嬷和丫鬟春雨跪在地上,面色十分惶恐:
  
  “老太太教训的是,是奴婢们不够经心。今儿晌午姑娘喝的甜汤是七姑娘屋里的庆嬷嬷特地送来的,说是给昭哥儿和瑞哥儿送过去了醪糟蛋花汤,知道咱们姑娘沾不得蛋清,特地换了莲子汤。奴婢听她是知道大姑娘的忌口的,便放了心,而我们姑娘瞧是七姑娘送的,心里十分的高兴,比平日多喝了半碗,还吩咐奴婢明个儿叫厨房加一份七姑娘爱吃的米糕送过去,谁成想过了不到小半个时辰姑娘身上就难受起来.......老太太,都是奴婢们的错,大姑娘是个实诚良善的性子,别人对她好一分她都当十分来看,从来没防没备的,奴婢们今儿是看姑娘高兴,便也没提前试上一试,是奴婢的疏忽,老太太罚奴婢吧,奴婢对不起先前大夫人的嘱托啊......。”说罢,竟又哭了起来。
  
  这话说的不地道,明玥在里间听得明白,心下不由嘀咕,——她真要使坏也不能明晃晃的在自己的送的东西里动手脚啊,这不是伸着脸让人家打嘛。
  
  不过反过来一想,这做法在别人眼里,却正好符合了一个五六岁的、骄纵的、不够心机却想害人的孩子的做派。
  
  明玥暗叹一口气,听外面继续有人说道:“老太太,玥姐儿可是一番好意啊!前个儿昭哥儿和瑞哥儿给玥姐儿送了两道菜来,玥姐儿觉得哥哥们关怀妹妹,妹妹自然也要敬爱哥哥姐姐,今儿早上问了一圈,知道两位哥儿喜欢喝醪糟,大姑娘爱喝莲子汤,特地让奴婢去厨房加了菜,还嘱咐千万照哥哥姐姐的口味来。老太太若是不信,可叫了厨房的人来问,七姑娘纵使再不懂事,可也知道血脉至亲呀!怎么可能犯这个糊涂?”
  
  ——这是庆嬷嬷的声音,明玥听出来了,心说嬷嬷你总算说了两句关键话。
  
  这个血脉至亲不只是在说明玥的想法,更是在提醒王氏和郑明珠,七姑娘也是姓郑的呀,即便不是一个母亲,但爹却还是同一个的。
  
  明玥心里有些怅然,不禁扭头看了郑明珠一眼,虽然知道话语苍白,但她还是诚挚的低声说:“大姐姐,我没有。尽管你不稀罕我这个妹妹,但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郑明珠紧紧抿唇,不置一词。
  
  外间里王氏盯了下面跪着的三人一眼,端起茶盏喝了口茶。龚嬷嬷在旁边一直瞧着她的神情,此时就上前半步:“自然是要问的,在老太太这里,自不会冤派了谁,也不会妄纵了谁。”
  
  说罢,传了厨房管事的刘蒙媳妇进来回话。
  
  刘蒙媳妇一直侯在外面,出了这样的事,情知厨房上下自然撇不开,她早将与此事沾边的人仔仔细细询问了一通,又将话来来回回在脑子里过了三五遍,此刻就说的很是清楚明了:
  
  “回老太太的话,前个儿两位哥加了两道菜送给七姑娘,今儿中午想必是礼尚往来七姑娘的确是加了两道甜汤,也嘱咐过是醪糟蛋花汤是给两位少爷的,莲子甜汤是给大姑娘的,要千万注意。两位少爷不喜太甜,八分糖刚刚好,蛋花要嫩嫩的,不能遮了醪糟本身的酒酿味道;大姑娘是有忌口的,不能沾的东西那绝对是丁点儿都不能有,咱们厨房有个丫头叫小桃子,也是碰不得鸡蛋一类的东西,大姑娘的吃食为了保险起见,几乎都是要她先试过一回的,今儿中午也一样,她试过了好好的才装了盒,当时庆嬷嬷也在呢,对不对?”
  
  庆婆子此时一心要证明那汤是好的,闻言立即点头:“对对,小桃子试过的。”
  
  刘蒙媳妇便不说话了,——她一番话已经把厨房摘得清清白白,还顺便说了下主子的细微喜好,以示自己兢兢业业,这就够了,一句多余的不用再说。至于两位哥儿送给七姑娘的菜有无特别吩咐,她自然压下不提,当没听过一样。
  
  明玥在里间听了倒是微微讶异,她原想这事来势汹汹,和厨房那边定然也是套好了话儿要把罪名安在她头上的,可如今刘蒙媳妇的一番话倒算是实事求是,隐隐还有点把她也摘出来的意思,明玥有点不懂了。
  
  而随即她又想起刘蒙媳妇说的那两道菜来,立时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了。
  
  当然,想起那两道菜来的不禁有她,还有外面坐着的两位少爷,郑泽瑞前个儿加了一道老虎菜送给明玥,他自然是存了整人的心思,交代厨房死命放醋,酸倒她的牙!——他自己不爱吃酸的,自然认为明玥也不爱吃,所以想象来得极致就是把明玥的牙酸倒了。
  
  于是他坏笑着同自己的哥哥说了这个好主意,并且问:“我这法子是不是好极了?你要不要也给加一道啊,权当是疼爱妹妹啦。”
  
  郑泽昭一边答好极了,一边又头也不抬的补了句:“那我就加一道炸青虫吧。”
  
  郑泽瑞不明所以:“炸青虫又脆又嫩很好吃啊,做什么要给那丫头?”
  
  见郑泽昭不答,他也只好自顾自的去吩咐了。
  
  厨房的人得了这位小爷的令,知道这是孩子间掐架斗气,便好言好语的应承了,但回头却没真敢往老虎菜里死命放醋,只正常的加了这两道菜给送去了。她们想的是郑明玥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等亲娘回来八成要颠三倒四的告状,介时两位哥一推四五六,左右不是什么大事,但厨房的人没得要落一顿数落,所以她们没敢听这位小爷的令。
  
  因此这两道菜上桌时,老虎菜并没能酸倒明玥的牙,反倒是炸青虫让明玥一天都没吃下去饭。
  
  但是郑泽瑞只以为自己得逞了,偷着乐了好一阵,这下想起来却是有点心虚,又因着方才他把明玥自秋千上摔了出去,不安之下他犹犹豫豫的站起来道:“七妹妹送的醪糟我也喝了,我没事。”
  
  话音儿一落,郑泽昭便看了他一眼,——郑泽瑞心虚,想着明玥受了他的整想必要还回来,是以硬是忍着没喝,反是郑泽昭喝了两碗,不过.....确实没事。
  
  王氏看着他倒有点不明白,于是郑泽瑞补充道:“我前几天......吓她来着,她要.......也是找我,犯不着让大姐姐不舒服。”
  
  王氏听明白了他的话,心说你这几日吓得那丫头哇哇哭我都睁只眼闭只眼的,你自己还在这有脸说?瞪了他一眼沉声道:“你坐下。”
  
  郑泽瑞把话说完了,也不觉得有什么,坐的很坦然。
  
  王氏垂着眼睛静了片刻,屋里的人喘气都是小心翼翼的,不过庆婆子安心了不少,觉得终于把她家姑娘摘清楚了,她还感激的朝郑泽瑞投去了一眼,然而还没等她正过脸来,王氏手中的茶碗忽然夹着劲风猛然朝她砸过来,同时厉喝:“你这不知死活的东西!”
  
  庆嬷嬷不敢躲,结结实实被砸了这一下,热水更是泼了她满头满脸,她赶忙俯下身去。
  
  里间的明玥本来正跟郑明珠说“四哥哥是个磊落的人”,话说半截乍然听到这么一声,两人同时吓了了激灵,红兰更是腿一软,满脸惊慌。
  
  龚嬷嬷忙过来给老太太拍背,边拍边劝:“老太太息怒,里面可病着俩呢,您得当心身子。再说,也未必就是有意的,兴许只是路上不小心,将醪糟汤洒进了莲子汤里也未可知啊。”
  
  王氏冷哼了一声,没说话。
  
  庆婆子倒叫这一声给哼的明白过来——既与明玥无关,厨房有没有错处,那么能犯错的,就只有自己送汤的这一路了。
  
  明白过来之后她却忽然不慌了,左右姑娘无事了,她来之前本就想了实在不行她就当这个替罪羊的,眼下老太太把错都归到她身上也没什么,这事总要有一个人来背,自己就自己吧。
  
  王氏并未停顿太久,漠然的声音很快在她头顶上响起:“你蓄意也好无意也罢,单是大姑娘今儿受这番折腾便是打死你也不为过了,如今看在你总是七丫头奶娘的份上,饶了你一命,发卖出去吧。”
  
  “谢老太太。”庆婆子觉得自己的声音也是木的。
  
  里间的红兰听了这话拔腿就要往过跑,邱养娘拽住她:“冲撞了老太太你也想要被发卖出去!”
  
  “姑娘......”红兰音儿都颤了。
  
  明玥也急,刚才身上还疼得不行现在也没什么感觉了,只是头上又渗出了一层薄汗。
  
  她心里打鼓,不由看向邱养娘,邱养娘当着郑明珠的面不好说什么,只能轻轻摇了摇头,同时她的眼神陡然让明玥意识到了一件事——她前前后后想一下,发现这事情自己不过是个大大的幌子,极有可能根本冲的就是庆嬷嬷。
  
  这个想法不禁让她一阵泄气,可是她依然迈腿朝外走:“不行,我得去求祖母,这事不对。”
  
  邱养娘一面拉着明玥一面拉着红兰,正是前思后想,却听见外间又传来丫鬟稍稍明亮的声音:“老太太,大老爷和夫人回来了,已经进了二门了,正往松菊堂来呢。” 正文 娘亲   
  大老爷郑佑诚和夫人邓氏一路风尘仆仆,显然是没有料想一进门是这么个情形。
  
  王氏由着先前几人跪在地上,既不叫起也不叫避,大有点“回来得正好,你们看怎么办”的意思。
  
  见了礼,问过安,大老爷郑佑诚想来是十分熟知自己老娘的套路,因而坐得分外视若无睹,而邓环娘却是个急脾气,一眼瞥见下面跪着的庆嬷嬷她心里就突突地跳起来,又看昭哥儿、瑞哥儿都在,却没见明玥,心下惦念不已,跟坐在一排钉子上似的难耐。
  
  王氏八风不动,语气倒算温和:“怎么提早到了?原以为要明晚或后个儿上午呢。”
  
  大老爷三十岁上下,高鼻梁浓眉毛,声音很是有磁性:“原是要顺路要去葛世叔家拜访一趟,耽搁大半日光景,没成想他家小公子病了,葛世叔怕在路上耽误工夫,便自带了大夫提前启程回荥阳了,留了信叫儿子带给父亲,又说代问母亲好。我遂也没做停留,加紧赶路,便提前一日到家了。”
  
  王氏微微一笑:“那是个粉雕玉琢的女孩儿,如今还是小公子、小公子的称呼,足见日后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
  
  郑佑诚随着王氏一笑,并不做评论。
  
  王氏眼波略在昭哥儿、瑞哥儿身上一扫,却是稍稍动了点心思。
  
  郑家和葛家都出自荥阳,可说的上是世交,郑佑诚口中的“葛世叔”实际比她家老太爷小了足有七、八岁,今年大约还不满四十,前几年中年得女,又是嫡出,疼得宝贝疙瘩一般,偏这女孩上头的几个嫡出的都是哥哥,是以打小有样学样,爱做个男娃打扮,家里人哄着她也都笑称“小公子”。
  
  这孩子年纪上能比明霞明玥大一两岁,瑞哥儿还小,配给昭哥倒不失为一桩好姻缘,只是这辈分.......
  
  王氏心下分了个神,不急不缓,邓环娘可是心急火燎,她容貌本就极是艳丽,经了这一路颠簸,略显憔悴,可更叫人怜惜,偏王氏就见不得她这模样,眼瞅着她要起身说话,王氏做好了要拿此事讪她脸的准备。
  
  不过邓环娘还未出声,一抹浓重的药味飘进屋内,紧随的是两道同时响起的声音:“明珠/明玥给父亲、母亲问安。”
  
  邓环娘立即侧身,一眼叼住了暗暗疼得咧嘴的明玥,一看之下,女儿满头是汗,额角也青了一大片,手掌和胳膊还缠着纱布,脚下似乎也站不太稳当.....邓环娘吸了一口凉气,立时心都要疼碎了!
  
  也顾不得说话啦,她忙忙两步走到明玥身前,蹲身把女儿搂进怀里,也不敢使劲,声音都有点不稳:“这是怎么啦?”
  
  明玥此时对眼前的娘亲还存有一点生疏感,但邓氏发自内心的心疼让她感到亲切,她伏在邓氏的肩膀,小声说道:“大姐姐也病啦。”
  
  邓环娘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郑明珠还在边上,克制着松开明玥,她起身握了握郑明珠的手,感到手掌有些热,又看郑明珠也是苍白着一张脸,忙问:“明珠可是受了风?身上有些热,可看了大夫吃了药不曾?”
  
  郑明珠不着痕迹的抽回双手,有礼而又平淡的答道:“多谢母亲关怀,大夫来看过,也吃过药了,这会儿倒没大碍。”
  
  邓氏习惯了她这不冷不热的态度,也不以为意,只目光看向自己的丈夫。
  
  郑佑诚瞧了两个女儿的模样也是一惊,有郑明珠的时候他还不到二十岁,正年轻,不懂得疼孩子,况且当时正逢一事实在分不出精力,后来小王氏没了,他娶了邓环娘,心里也知道这三个孩子恐是暗地里有些怨他的,可是他没法同孩子讲,因此王氏要将明珠养在跟前时,他看明珠愿意,自己也就同意了。到后来有了明玥的时候他才正八经的觉出了一个做父亲的心,对着两个女儿,他心一软,语调轻了不少:“这怎么两个一块都病了?”
  
  他问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答不出什么,他便转头看向自己母亲,王氏横他一眼,却是不言语,他只好皱着眉头又看向龚嬷嬷。
  
  龚嬷嬷倒是带着笑意,答得也简单:“几日前昭哥儿、瑞哥儿回来了,给七姑娘带了礼物,七姑娘心里也想着哥哥姐姐,就按着她们喜好各自送了份甜汤,不成想庆婆子送汤的路上不留神,将给两位哥儿的醪糟蛋花汤撒进了大姑娘的莲子汤里,差点要了大姑娘的命。”
  
  她语调平平,听着很是不偏不倚,说完就垂手站回王氏身边,眼睛都不再多抬一下。
  
  邓环娘听在心里却是气,听龚嬷嬷这番说法明显是已经定了案的,她不在,明玥一个孩子懂什么?不定怎么让人家唬弄!龚嬷嬷说“差点要了郑明珠的命”,但明玥是怎么伤的怎么就只字未提?
  
  她是个急脾气,心里不痛快脸上也就带出来了,可情知老太太这边说不出什么来,只好沉着脸对着一直跪在一旁庆嬷嬷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庆嬷嬷你说清楚!大姑娘碰不得鸡蛋一类的吃食这你又不是不晓得,第一天进府么?怎么还能犯这样的大错?”
  
  邓环娘语气凛冽,实则是给庆嬷嬷一个机会,指望着她能说出点什么,自己也好将事情再翻上一翻。
  
  实话上讲,她根本不信郑明珠会喝明玥送去的东西!可是郑明珠也犯不上把自己折磨成这样来诬陷明玥或庆嬷嬷,因为这除了让邓环娘脸上不好看之外,于郑明珠是没任何实际好处的,尤其在她如今一年长似一年的时候,犯不上戳邓环娘的眼啊!
  
  邓氏的心思转得快,底下的庆婆子却是个糊涂的,她一心想着此事不要牵累到七姑娘,先前老太太说把她发卖的时候她心里还有些怕,这会儿瞧见夫人回来了她心里倒是宽了,她知道夫人娘家的路子宽得很,她就是被卖了转天也能让邓家人再买回去。
  
  是以她满心都是希望这事快快过去,再不被人提及也就罢了,况且她现在也的确是说不清啊,所以邓氏这样一问,她立时就答:“夫人,的确是奴婢不小心,在一个食盒里装着,奴婢当时走得急.....奴婢知错了,要打要罚全听老太太和夫人的。”
  
  邓环娘一听,气得一口气噎在喉咙,半天没说上来话。
  
  龚嬷嬷垂头站在那里,心中却是暗暗冷笑了,早就知道你是个扶不上墙的懦弱性子!
  
  邓氏怒意横生之际,却见邱养娘朝她微微摇了摇头。
  
  她对邱养娘是十分信任的,情知此事大概另有牵扯,但在老太太这恐难翻身了,弄不好还要把明玥也扯进来,她不由深吸一口气,压下怒意,只道:“没用的东西,今儿是明珠福大命大,倘使真有个什么,岂是打罚你能换来的!”
  
  庆嬷嬷嘴里一连声的“知错”,邓环娘环视了一圈,最后目光定在王氏身上:“依母亲看,是要如何罚得当?”
  
  说着她又似笑非笑的瞟了郑明珠一眼,心想我倒要看看你这丫头是什么心思,不想郑明珠也正看她,不但看了她,还讽刺的看了看明玥,似乎觉得明玥和邓环娘联手在作戏。
  
  邓环娘微楞,看郑明珠这神情,难不成她还真喝了明玥送的汤,而那汤还真有问题?
  
  这时只听王氏恨道:“这般奴婢还留着作甚,打死了也算给别人提个醒儿。”
  
  庆婆子浑身一抖,邓环娘心里也是一咯噔,不过她并不着慌,心里明白王氏这是看见自己气又大了,想到这,她倒是笑了:
  
  “娘说的是,这可不是小事,是当严惩的。不过这总归是我院子里的人,明珠也是她的主子,今儿又遭了这一通大罪,倒得要让她心里痛快了才成。
  
  如今明珠也十一了,管教下人一事上也一向也赏罚分明。
  
  今儿就让她来说,若是明珠也觉得该棍棒打死的,那就拖出去打,左右她心里舒坦了,明珠都病成了这般样子,我做母亲的虽心疼但无奈分不了她的苦楚,就将庆婆子交了她处置,母亲看,如何?”
  
   正文 闷气   
  她说了这些话,然王氏听进心里的也就只有一句“明珠今年也十一了”,——姑娘家,打这个年纪开始就要慢慢琢磨婚事了。
  
  当然,王氏自认对郑明珠的婚事可以完全做主,邓环娘根本没什么置喙的余地。但此事打从挑选人家到郑明珠真正嫁过去不是今儿一说明日立马能完的事,这中间七七八八的颇是繁琐,总不能事事要她这个老太太腆着老脸出面,那不好看,———总还是得邓氏这个做母亲的。
  
  她想到这,便没有驳邓环娘的话,若有所思的看向了郑明珠。
  
  郑明珠由大丫鬟秋阳搀扶着,很会意地接收到了祖母的眼神,——方才在里间,她已经听见祖母的底线是要将庆嬷嬷发卖出去,有了方才的几句交锋,邓氏和老太太恰都在她这里找个台阶下。
  
  作势侧身看了庆嬷嬷一眼,她虚弱的叹出一口,眼风下意识的瞄了瞄郑泽昭,昭哥儿呛了口水,正微微低头闷声咳嗽,于是郑明珠转过身来答道:“祖母和母亲抬爱,那明珠就大着胆子说上一说,若是处置的不当了,母亲再指正。
  
  祖母她老人家今儿是着了大急,眼瞅着我和七妹妹都是这番模样心里难免上火,我这身子倒不打紧,但就单论使得祖母如此担心劳神,那别说庆嬷嬷该拖出去杖打,就是明珠也该挨祖母一巴掌的。”
  
  说到这她见父亲与邓环娘都肃了脸色,又听昭哥儿已经停了咳嗽,才喘了两口气接下去:“只是庆嬷嬷毕竟是七妹妹的乳娘,我与七妹妹是嫡亲的姐妹,今儿这事咱们知根知节的都没什么,但外边丫头嘴碎,不定把长房里埋汰成什么样。但不罚又未免没规矩,不然日后一个赛一个的粗心大意,那可就是明珠的罪过了。
  
  依我看,庆嬷嬷还是直接打发出去的好,一则,不违了规矩,是个醒示;二则,人既打发出去了,那此事也就到此为止,省得日后再有谁拿着说三说四。
  
  再者,我身边的人虽不算大错,但总是惊着了七妹妹,也该罚一月的月钱长长记性。
  
  我与七妹妹到如今未能在祖母与母亲跟前尽尽孝道,反惹出这一番叫人平白操心,说起来已是大大的不孝了。
  
  所以,还请祖母和母亲看在我与七妹妹人小福浅的份上饶庆嬷嬷一命吧,这样也不致使阿玥她对我落了什么嫌隙,阿玥,你说是不是?”
  
  明玥由邱养娘牵着就站在离她不远处,心里头虽估摸着郑明珠不会说将庆嬷嬷打死的话,但一口气仍随着忽上忽下,及至听到最后,心里浑然不是滋味起来。
  
  她先前是要出来跟王氏求情的,求王氏不要发卖了庆嬷嬷,可这话如今在郑明珠嘴里一转,正反都被她说圆了,还将王氏也搬了出来,如此......明玥就要跟着她求王氏打发了庆嬷嬷!因为保命要紧。
  
  明玥觉得喉咙如堵了一团棉花,难受的很,邱养娘见势悄悄在她手肘处托了一把,明玥便哽着一口气出了声:“大姐姐说的对,是奶娘犯了错,明玥又怎么会对大姐姐生、生嫌隙,明玥不懂事,一切都听祖母的。”
  
  王氏听她答得还算顺畅,便把她捎带着说了一下:“就知道你们姐俩个心肠软,七丫头与她主仆一场,是有情分的。”随即看向邓环娘,显然是同意了郑明珠的话。
  
  邓环娘倒是不打磕:“我之前说了,犯了错就该罚,都听明珠的,她说打发出去便打发出去,明儿一早就找人来。”
  
  明玥看母亲神色沉静,一颗翻来覆去的心倒是安了安。
  
  至此王氏的心里才痛快了些,即刻还是明儿早的倒不计较了,左右儿子是才进门总要喘口气,此事算是完了,她便攆起人来:“我这也见过了,先回去收拾收拾吧,这一身的尘土气。”
  
  邓环娘早坐不住了,本还想问问明玥的伤,如今也算了,先回了自个院子再说。
  
  她与郑佑诚起身,昭哥儿跟瑞哥儿自然也要跟着走,郑明珠还虚弱着,便留在王氏这里,刚一迈步,听见郑泽瑞迟疑的声音:“母亲.....七妹妹身上的伤.....是我不小心.....。”
  
  他话未说完明玥便扯着邓环娘的袖子道:“不怪四哥哥,是我非要他推我玩的。”
  
  邓环娘一闭眼,她就猜着跑不出这几个孩子,可是能说什么呢?瑞哥儿若是她亲生的,她大约会将他抓过来打一顿屁股,然后告诉他不许再淘气!可如今作为一个继母,她得掌握好分寸,于是她只好拉着瑞哥儿让他看了看明玥手上的纱布,然后说:“那以后瑞哥儿留心些,明玥也不要胡乱淘气。”
  
  瑞哥儿对着明玥暗暗呲牙,明玥就笑着戳了他一下,秋千的事明玥认为郑泽瑞不是有意的,因为他见到明玥时显然并不知她在园子里,眼下都已经这样了,再追究又有什么用呢?
  
  况且瑞哥儿方才还帮她说话了,虽然有心虚的成分在,但明玥记这个情儿,因而这熊孩子之前的“劣迹”全部可以抹去,并且形象越来越可亲了。
  
  大老爷看他俩这样倒是一乐,他俯身抱起明玥,然后在郑泽瑞的小肩膀上轻轻一拍:“你的淘气等过两天一块算总账。”
  
  郑泽瑞转头对着昭哥儿咧嘴,昭哥儿知道他担心范先生的书信已然到达,便安抚地摇了摇头,示意没事。
  
  郑明珠看着伏在父亲肩上的明玥却是隐隐冷笑:小小年纪,倒也学会了假惺惺!
  
  出了王氏正房,明玥惊奇地发现廊下还等着两人,一个明玥认识,是柳姨娘,另一个.....明玥看她低眉敛目的跟在娘亲后面,不由地想——看来又要多一个姨娘啦。
  
  回到自己的萱华阁,邓环娘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一进府王氏就给了她这么一出,真是疲累,但是她不能歇,吩咐丫鬟先伺候大老爷沐浴更衣,她转身进了明玥的东厢房。
  
  抱着一身伤的明玥,她直直掉下泪来:“邱养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邱养娘心里虽有猜测,却不能乱说,微微一福身:“夫人,七姑娘受伤是个意外,怪我老婆子没有看护好,夫人理当责罚。而大姑娘的事,恐还是得庆嬷嬷才说得明白。”
  
  邓环娘在王氏那里都被庆嬷嬷气死了,此刻也没好脸:“庆嬷嬷,你给我说实话!”
  
  庆嬷嬷今儿一天一直在这事上打转,脑袋快成了浆糊:“奴婢去取汤的时候厨房里是有人先试过的,并没有什么差池,可大姑娘喝了就不好了,奴婢也不知道是不是在送汤的路上洒进醪糟了......奴婢只想着万不能牵累的姑娘,索性就承认了自己不小心。”
  
  “你这个糊涂的!”邓环娘都不知说什么好了,红兰也在一帮又是心疼又是气。
  
  邱养娘上前半步,叹道:“嬷嬷你到此刻还没想明白,今儿这事原本冲的就不是姑娘,而是你。”
  
  “我?”庆嬷嬷想不出为何冲了自己一个下人。
  
  邱养娘摇头,直接道:“嬷嬷还不如瑞哥儿明白。打两位哥儿回来,瑞哥儿同姑娘间的玩玩闹闹还少了?
  
  中午送汤瑞哥儿那也有一份,并且同昭哥儿一块,真要是冲着姑娘,当是这两位哥儿有事。一来姑娘可说姑娘这脾气闹得正,二来两位哥儿的份量......别说老太太,就是老太爷来了也饶不了人。
  
  可见兜着一圈不过是借力打力,你和大姑娘才是其中人。”
  
  看庆嬷嬷一脸愕然,她又问:“嬷嬷这阵子可开罪了谁?”
  
  庆嬷嬷想了想却是摇头。
  
  邱养娘看邓氏一眼,也没工夫跟庆嬷嬷细拉扯,一会儿前院的婆子就会过来带人,庆嬷嬷今晚还是要被关起来的,明儿一早就发卖,于是她便直接问:
  
  “大半个月前,嬷嬷家去一趟,下午回来时便心不在焉,我问过嬷嬷可是有什么事,但嬷嬷三番五次都含糊过去,今儿成了这般被动局面,还不肯说么?”
  
  庆嬷嬷垂头默了默,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却又犹豫着自语:“那都大半个月了呀......再说后来也没见她们提,我想着都过去了。”
  
  邱养娘蹙了蹙眉,红兰却在一旁急得跺脚:“娘,到底有什么事你倒是说呀!夫人就在这,你还有什么不能说、不敢说的?咱们不惹事是对,但有了事咱也不能怕事儿啊!”
  
  庆嬷嬷看着红兰,一颗心惊了透,同时又觉得庆幸,这碰上的是自己,要是红兰,那可如何是好?
  
  她不曾想若换做红兰,一早把这事同明玥和邱养娘说了,她们有了防备,总不至于像今儿这么被动。
  
  听明白邱养娘的话,庆嬷嬷却愈发觉得这事不能说了,——本来就只是有个影儿的事,一旦对夫人说了,夫人再去找龚嬷嬷和于嬷嬷查问,那这事还有个完?她只盼着红兰和七姑娘安安生生的长大,她没邱养娘那么大的心性。
  
  因此她决意把这话烂到肚子里,只说:“也没什么,不过是那日顶撞了龚嬷嬷一句,不成想她记到如今了.....奴婢惹的祸奴婢自己个担,只是日后不能在伺候夫人和姑娘了,姑娘要好好的。”
  
  邓环娘看她倒这会仍像是没说实话,真真有心让她被发卖了算了!可看看红兰又是叹气,正这个时候,丫鬟青楸进来报:“外院的嬷嬷来带人了。”
  
  邓环娘摆摆手:“罢了,你今晚就熬发一夜,我这不派人给你送东西了,一应进嘴的东西不论吃喝,你都别用。
  
  我等下差人不停脚地往娘家赶,这郑府的大门你日后是再也进不来了,我娘那边让人把你买回去放到跟前也不合适,先到下边庄子上呆两年吧,左右过了清明我们也要随老爷去上任的,只是可怜了红兰这两年就见不上你了。
  
  不过等老爷回来守选时,也还是能见的,她的性子比你利飒,你倒不必太担心。”
  
  ——这已经是最好的安排了。
  
  庆嬷嬷行了个大礼,红兰也红着眼圈磕了个头,明玥咬着嘴唇却也只能嘱咐奶娘“保重身子”。
  
  邓环娘和明玥都没有露面,只让邱养娘把人带出去,又以明玥的名义打赏了两个婆子,也顾不上再与邱养娘多说其他,赶紧不停脚地回了正房自己沐浴梳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