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楔子   春过了夏, 夏过了秋, 秋过了冬, 弹指间, 阿媚在黑海水牢里已经度过了几百个春秋。黑海水牢永不见天日, 能被关进来的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 好比如她隔壁的那一条恶龙, 犯了什么事她忘了,不过总归不是好事。
  
  恶龙是个话唠,因着离得近, 成日在她耳边唠叨。
  
  他说他叫培元,如果不是被天上那帮人阴了,莫说三十三重天, 连五界他都不会放在眼里。他说这话时, 龙尾轻微地摆动了一下,锁魂链咯吱咯吱地作响。
  
  阿媚看着他像是被耗子啃过一样的龙尾, 再瞅了眼龙鳞不复光亮的龙身, 以及断了一只犄角的龙头, 觉得有点可笑。
  
  她没有理他, 也不想理他。
  
  培元没有感受到她的嫌弃, 继续当一个身残志坚的话唠。
  
  “小女娃, 你怎么老不说话?总是我说,特没意思。你给我说说,你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情?让你龙爷爷高兴高兴?”
  
  阿媚冷冷地看他一眼:“干卿何事?”
  
  培元说:“你这说话做派怎么跟天上那群人似的, 玩什么文雅。瞧你这副模样, 非仙非魔,你是妖吧,现出原型让你龙爷爷瞧瞧。”
  
  “……是狐狸?”
  
  “……是乌鸡?”
  
  “……还是白莲花?”
  
  培元念叨了几天,几乎把五界里生长的事物都磨了一遍,阿媚往日里脾性再好也忍不住了,吼了他一句:“关你屁事!”
  
  “小女娃,做妖呢,最重要的是心平气和。我们都是进了黑海水牢的人,等于坐在同一条船上,好好联络感情才是真的。别这么凶,看你这么凶,果然是只黑熊妖吧?”
  
  阿媚被打入水牢的时候,身上法力所剩无几,如今不堪培元念叨,用仅剩最后一点的修为捏了道屏障,隔断周遭的一切声音。培元的嘴张张合合,她眼神放空,思绪渐渐飘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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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被打入黑海水牢的都是干了十恶不赦的事情,除了阿媚。
  
  几百年来,阿媚都觉得自己挺冤的。
  
  一来,她一直遵纪守法;二来,她从未干过伤天害理之事。
  
  不对。
  
  阿媚想了想,偷过酒应该不算吧?
  
  她头一回喝酒,喝的是人界的花雕,那味儿辛辣酸臭,像是喝尿。小时候调皮嘴馋,什么都想尝一尝,把人家珍藏辟邪圣物给喝了口,后来才知道是童子尿。
  
  其实她一点都不喜欢喝酒,真不爱,爱喝的人是她师父。
  
  她师父是个酒仙,无酒不欢。
  
  她酒量不好,陪着师父喝了那么多回,没几杯便开始飘飘欲仙。她从未见过师父喝醉,喝得再多也就是眼神多几分迷离。她最喜欢这个时刻,喝醉了便可以用肆无忌惮的眼神看他,再炙热再不可掩藏,都能归结为醉一场。
  
  阿媚跟别人提起自己师父的时候,总爱在师父面前加一个“我”字。
  
  她总说:“我师父如何如何,我师父怎么怎么……”恨不得让五界都知道师父是她的,只是她一个人的。
  
  “我师父”三个字,是她自己听过最美好的情话,每回一念,心底便柔上几分。
  
  然而她是徒,他是师,她拜他为师时,曾对着三十三重天立下誓言,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若有违背,魂飞魄散。
  
  以三十三重天为誓,便是此生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隐忍自己的情感,直到那一日芜衡仙君与其徒儿碧霜小仙犯下苟且之罪,违背了三十三重天的誓言,在广灵台上接受天罚,八十一道天雷加身,芜衡仙君褪仙骨堕入畜道,碧霜小仙化为一缕云烟随风而散。
  
  天雷过后的朝霞格外艳丽,仿若染了鲜血似的。
  
  也正是那一日,师父对她说:“阿媚,你不能当碧霜。”
  
  她心中一颤,惊慌得像是小鹿乱跳,下意识地想要否认,可是师父的眼神如明镜,她万般言语终究只能再三缄默。她低着头,写满了一脸的被识破心事后的窘迫和忐忑。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头顶响起一声轻叹。
  
  “我也不能当芜衡,阿媚,你明白吗?”
  
  她霍然抬头,师父往日里平静无波的眼神添了一分压抑。
  
  阿媚又惊又喜,然而过后却又悲又酸,她咬牙拼命点头,在知道对师父的情意之后,她早已明白她和师父之间只有两个选择,要么魂飞魄散,要么一生师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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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黑海水牢的禁锢之力终究太过强大,撑没一会屏障便支离破碎。培元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小女娃,你走什么神,好好听你龙爷爷说话,平日里想听我说话的人那可是跪我几百年都未必有这个机会。”
  
  阿媚扫他一眼,吐出两字。
  
  “聒噪。”
  
  培元高兴了,大笑:“这才对!来跟我吵架呀!”
  
  “脑子有问题。”
  
  “骂得好!再骂!”
  
  阿媚真觉得他脑子有问题,懒洋洋地瞥他一眼,缩在角落里不说话。培元歇斯底里地找骂,见阿媚不理他,又转了话题,他说:“小女娃你真不够意思,都几百年了,也不告诉你龙爷爷你因为什么进来的?我天天问呀问,你倒回我一句呀。”
  
  阿媚的唇瓣抿得紧紧的。
  
  水牢位于黑海之深,又冷又黑,刚进来那会她还未习惯,时常冷得浑身发抖,后来习惯了,倒也麻木了,这儿再冷再黑也抵不过心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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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从师父表明心意后,两人谁也没有点破,你来我往都是暗搓搓的,带着荡漾的甜蜜,比天池养出的仙桃还要甜。直到那一日,上古凶兽封印被破,人界涂炭生灵,天界连着派了几位天兵天将都葬于凶兽之腹。
  
  没有人晓得凶兽是什么来头,翻遍上古书卷,都没有一丝一毫的记载。
  
  天界人心惶惶。
  
  此时,她师父主动请缨斩杀凶兽。
  
  她知道师父一直很有抱负,他与仙界那些天生便有仙力的仙君不一样,他起初不过是芸芸众生里的平凡人,因天资过人,通了仙窍,勤勉修炼才得以飞升仙界。
  
  人界有三六九等,仙界自然也有。
  
  天之骄子不懂凡人修炼的艰辛,师父能在广阔仙界中占有一宫之位,即便他不曾说,可她知道里头付出的努力有多少。她一直都知道,师父不会甘心永远留在天界,当他的丹华仙君。
  
  他的最终抱负是在三十三重天之上。
  
  能斩杀凶兽,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唯一的一颗飞髓丹便是天帝的赏赐。师父修为已达大成之境,若想要再突破登上三十三重天,需借外力而行打开一道口子。
  
  她陪他已有百年,没有人比她更了解他,所以丹华仙君主动请缨之际,阿媚欣然陪同。当时,她想着若师父不敌,一起葬身凶兽之腹也算是另一种白头偕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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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凶兽恶战三天三夜,可依旧无法制服凶兽。
  
  双方休战时,阿媚已然精疲力尽。
  
  师徒二人寻了一处灵气充沛之地休整。阿媚再次睁眼时,师父仍在闭目调气。之前的一战,师父是主场,受的伤比她严重得多,瞧着他苍白的脸色,她很是心疼。
  
  阿媚悄悄离开。
  
  数十年前她曾来过此处,识得一位友人,唤作之凉,是个散仙,他唯一的爱好便是炼药。阿媚求来复元丹,喜滋滋地往回赶,未料却听得一道柔和嗓音响起。
  
  “璟流。”
  
  她眉头顿皱。
  
  又是那个死皮赖脸的曼珠!
  
  曼珠原先是花妖,得了师父指点方渡劫成仙,如今归在卯日星君手下。打从曼珠成仙后,阿媚的好日子便到头了,她隔三差五的有事没事总要来窜门,阿媚明着暗着赶了好几回,两人渐渐水火不容。现在听她喊着“璟流”两字,阿媚便恼火得很。
  
  璟流是师父尚未三花聚顶飞升仙界时的名字,知道的人不多,也不知那不要脸的曼珠从何得知,每每师父下凡办事,她逮着了便死劲地喊。
  
  阿媚正要现身,此时曼珠又说:“我有一法子,可助你斩杀凶兽。”
  
  步子骤然停下。
  
  师父清冷低沉的声音响起:“愿闻高见。”
  
  “凶兽无坚不摧,百毒不侵,然峚山之巅长有断肠草,若能取千年断肠草为引,凶兽毒发之际,璟流便能趁机斩杀凶兽,立下万世之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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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真是奇了,你龙爷爷活了上万年,竟看不破你的原身。”
  
  阿媚兀自哆嗦了下,抱紧双膝。
  
  她埋在膝上,声音微微颤抖。
  
  “……断肠草。”
  
  抱负与她,师父选择了前者。 正文 第一章   妖界近二十年来, 多了两条不成文规定。
  
  一是化成人形莫穿红衣, 二是见到红衣姑娘麻溜地跑。
  
  这第一条呢, 说起来也简单, 二十年前妖王出去历练, 带回一个懵懵懂懂的女孩儿, 说是他在外面养的女儿。妖王生性风流, 妖后早已没眼看,瞅着这个女孩儿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从此妖界上上下下都晓得他们多了个公主, 名字唤作阿媚。远远瞧着,浓眉大眼的,五官颇是精致, 原以为是个乖巧的, 岂料是个武力值爆表的,特爱找人打架, 尤其爱找穿红衣的, 久而久之, 妖界里头穿红衣裳在外头瞎晃的人便越来越少了。
  
  至于第二条, 解释起来也就一句话的事儿, 就是阿媚一出现, 绝对是要开始作妖了。
  
  “……快点跑!”
  
  “那位小祖宗又来了?”
  
  “唉,赶紧跑吧,小祖宗这几年修为进步神速, 待会打起来一不留神别把命都搭上了。”
  
  ……
  
  冷不丁的, 一抹青白人影出现在两人面前,玉折扇一挡,不疾不徐地问:“公主在哪?”声音温润如玉,端的是风度翩翩。那人结结巴巴地回:“蛤……蛤|蟆洞。”
  
  “多谢。”
  
  话音一落,清白人影便御剑离去,仿若一道星芒。
  
  “他是谁?怎么如此大胆?”
  
  “是青道谷的那一位之凉散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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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烈日灼灼,一身红衣的阿媚宛如火焰,她捏了法决,幻化出一张躺椅,好不自在地往上一躺,支起胳膊,撑着脑袋,悠哉游哉地堵在蛤|蟆洞口前。
  
  她嬉皮笑脸地说:“有本事就别出来呀!癞蛤|蟆,我跟你说,我这人没什么耐性,堵多一会了,指不定我会一把火烧了你的蛤|蟆洞。你一个小蛤|蟆昨日是吃了豹子胆吧,”她把玩着手腕上的金铃铛,叮咚叮咚脆脆地响着,她的笑容慢慢变冷,“说吧,你昨天用哪只眼睛看我洗澡了?我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我替你挖,二是你自己挖。”
  
  蛤|蟆洞内静默无声。
  
  就在此时,一个巴掌大的盒子咣当咣当地滚出,准确无比地停在阿媚脚边。她抬脚一踢,一阵烟雾霍然散开,呛得阿媚咳个不停。与此同时,洞内闪出一抹身影,阿媚怒道:“你大爷的!敢阴我!”
  
  幻化出的躺椅骤然消失,阿媚指尖上添了一簇火焰,轰隆隆,蛤|蟆洞顿时烧起熊熊大火,一抹艳影冲上云霄,紧追不舍。
  
  “你跑呀!你再跑呀!”
  
  “我傻了才不跑!”
  
  “敢偷看我洗澡,我定让你后悔八百辈子!”
  
  ……
  
  这蛤|蟆妖修炼了七八百年,到底是有些道行的,且狡猾得很,每每阿媚抓着衣袖了,一咕噜的又滑走了。不过蛤|蟆妖也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他说:“姑奶奶,你饶了我成不?我以后再也不看姑娘洗澡了。”
  
  阿媚说:“成呀,你告诉我你到底偷看过多少姑娘洗澡。”
  
  “没化成人形前算不算?”
  
  “不算。”
  
  “不多,还没一百个。”
  
  “哦……”
  
  指尖火焰倏然变大,化作一条火龙,在半空中把蛤|蟆妖烧出了原形,金钟般大的蛤|蟆浑身焦黑,隐隐有一股肉香,它四脚朝天地看着阿媚,眨巴着眼睛。
  
  阿媚淡淡地说:“我向来是一言九鼎的,你的眼睛我要了。”
  
  手起刀落,蛤|蟆妖又吐了口血,在地上奄奄一息。
  
  阿媚踢了一脚,它圆润地滚到池塘里。
  
  “你倒是好心,还留他一命。”之凉从树后晃出,瞧她面色微白,又道:“你也……不知分寸,不过是区区一蛤|蟆妖,用得着你耗损修为来动手么?何必较真?”
  
  阿媚踩碎两只眼珠子。
  
  “他罪不至死,我留他一命无伤大雅,何况……”她看向他,“较真有什么不好?”
  
  之凉说:“较真活得累。”
  
  “活得累不累不都一样是过日子,你这人眼里就只有炼药炼丹的,还说我活得累呢,你炼药几百年了不累么?”
  
  之凉笑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阿媚瞅他一眼,“不说这个,你怎么来妖界了?真难得,平日里我想找你,都得去青道谷,是不是缺什么材料?”她拍拍衣袖上的尘埃,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眼睛一亮,问:“莫非炼制了什么好东西给我?”
  
  之凉伸出手掌,一个巴掌大的朴素黑皮袋出现。
  
  “这是什么?”
  
  “乾坤袋,瞧着朴素,里面另有乾坤,能装得下你半个寝殿的东西。我偶然得之,正好你过几日便要离开妖界出去历练,且当赠别之礼。”
  
  阿媚一听,顿时爱不释手。
  
  “果然是宝贝,我本来还愁着要带什么出去呢。太谢谢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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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过几日,阿媚在妖界便待足二十年。
  
  每逢二十年便要下界历练,对此阿媚并不抗拒,反而相当期待。妖界虽好,但是如今能够出去历练,见识外头好玩的事物,她心里头便高兴。
  
  收拾细软的时候,因着有乾坤袋,她几乎把能带的都带上了,还有这些年她从她爹那儿搜刮来的宝器。
  
  阿媚有记忆的时候,人便已经在妖界里了,对于外头的人和事大多数也是从书里头看来的,好比如五界互不干涉,而仙界魔界势如水火等等之类的。
  
  阿媚离开妖界的那一日,妖王前来送行。
  
  瞧女儿活蹦乱跳的模样,他不由扶额,轻咳一声,说:“不能闯祸。”
  
  “知道了,我有分寸的,父王不必担心。”
  
  妖王又说:“要是闯大祸了,记得回家,别自己扛。”
  
  阿媚撇嘴说:“父王,你瞧我脸上就只写着闯祸两个字吗!你安心啦,别想些有的没的,我会好好的。历练完我就回来,再说这不有传音密符么?你若想我了,便跟传音密符说,我听得到的。父王日理万机,不用送我了。”
  
  她爽朗地一挥手,凌空一跳,红色身影瞬间便消失在半空。
  
  妖王看了看半空,轻叹一声。
  
  之凉不知何时出现,慢步走前,说道:“妖王果真一言九鼎。”
  
  妖王见到之凉,并不意外,身上气势却慢慢放出,不怒而威:“本王从不食言。”
  
  话是这么说,堂堂妖界之王此刻却心酸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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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十年前,他打遍妖界无敌手,志得气满,想着妖界已经征服了,准备下界玩玩。一日,酒喝多了,开始发酒疯,腾云驾雾到了黑海。
  
  那时脑子抽了,成为妖界无敌手,他总想挑战更厉害的,趁着酒意上来,破了水牢结界的一道裂缝。
  
  酒醒之时,他吓得浑身都是冷汗,足足十天十夜,用了半生修为补上裂缝。
  
  裂缝补好后,他身边出现了一道浅绿的光芒,带着水牢的气息。
  
  “你是何物!”
  
  光芒渐散,竟是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左右的人间女娃,她气息薄弱,瘦得不似人形。她望着苍穹,笑得似是自嘲,又似是绝望,她喃喃地说:“他竟然真的登上了三十三重天。”
  
  妖王随她望向苍穹,天边彩云翻滚,紫气氤氲,龙啸凤鸣,正是有人飞升成神的迹象。
  
  他接了句:“废话呢,五界都知道丹华仙君突破神境,登上三十三重天就是这几日的事情。”妖王回过神,打量着眼前的女娃,问:“你身上怎么有水牢的气息?跟我打一架吧。”
  
  她仿若未闻,化作一道惨淡的光。妖王追上,直到青道谷才见着女娃化为人形。青道谷有结界,散仙也算个半仙,跟妖界的结界始终不同,妖王为了修补裂缝废了半生修为,此时对于青道谷的结界也无能为力。
  
  又过了几日,妖王终于见到了女娃。
  
  她问他:“你要跟我打架?”
  
  “……是。”
  
  “你若输了,我能得到什么?”
  
  “我不会输。”
  
  阿媚道:“若你输了答应我一个要求。”
  
  妖王毫不犹豫地道:“成。”
  
  说这话时,妖王是胸有成竹的。他想跟她打一架,无非是看中她身上有水牢的气息。虽然没了半生修为,但眼前女娃看起来也没有特大的威胁。
  
  事实证明,妖王想太多了。
  
  二十招后,妖王惨败,答应了阿媚带她回妖界。
  
  阿媚向之凉伸出手:“给我。”
  
  “不后悔?”
  
  她惨淡一笑:“要我不恨,我做不到。可是恨了,我又能如何?”在黑海水牢里她已经尝遍了数百年的爱与恨,她已经没力气去做什么了。
  
  不如借之凉的孟婆水,将一切忘得一干二净。 正文 第二章   阿媚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过妖界, 听从外面历练回来的人说, 人间是个好物, 平民百姓与修仙者和平共处, 遍地繁华, 美酒美食随处都是。
  
  她对吃食的要求不高, 不过到底年纪尚小, 始终贪玩,遂没有多想便直接飞往人界。
  
  离开妖界前,她得了妖王的嘱咐, 到人界后记得收敛妖气。人界那儿有一群嗷嗷待哺的捉妖道士,当然,阿媚并没将这些道士放在眼里, 区区凡夫俗子, 还不配她堂堂妖界公主动手。
  
  到人界的长安城后,阿媚捏了个口诀, 收去浑身的妖气。
  
  她站在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像是一个小孩儿似的, 周遭的一切对于她而言, 都是极其新鲜的事物, 怎么瞧怎么好玩。她兴致勃勃地从街头吃到街尾, 摊档上的小玩意买了一大堆,抱了满怀。
  
  她本想塞进乾坤袋里的,可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 还是作罢。
  
  出来历练, 身上宝物太多,容易招惹小贼惦记,这个道理她还是懂的。她索性寻了一个无人的小巷,偷偷摸摸地把小玩意都塞了进去。
  
  她提溜着乾坤袋口子上的黑皮绳,转了一圈,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纤细白皙的五指往乾坤袋一拍,嘀咕着:“之凉果真有先见之明,这赠别之礼太得我心。”
  
  说完,她收起乾坤袋,往巷子外头走去。
  
  刚出巷子,便有一道身影迎面撞来,阿媚躲得快,身子一闪,未料却撞上了另外一人,额头结结实实地撞了个响,只听“哎呦”一声,阿媚定睛一看,地上躺了个年轻的姑娘,穿着鹅黄衣裙,因蒙着深色面纱,看不清容貌。
  
  鹅黄姑娘的额头被撞得又红又肿的。
  
  “师妹!”
  
  男子赶忙扶起地上的姑娘,“有没有伤到哪儿?”
  
  阿媚反应过来,也想着去扶那姑娘,男子出声阻止:“不必了。”
  
  阿媚说:“方才我并非有意,是……”话还没解释完,男子直接搀扶着姑娘匆匆离去。阿媚瞅着两人的背影,撇撇嘴,说:“不是你先撞上来的话,我也不会撞到……”
  
  话音一顿,五指在腰带上摸了摸,她面色骤变,有怒气氤氲。
  
  万万没有想到,她出来历练第一天,乾坤袋就被扒了,若搁在妖界里头,绝对能笑掉妖界众人大牙。
  
  “好呀,偷东西竟然敢偷到你姑奶奶身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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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媚知道人界的规矩,若此刻腾空飞行恐怕会招惹不必要的麻烦,她只好在闹市里穿梭,双腿狂奔。闹市人多,阿媚已经记不得自己吓停了多少马车,还有撞到了多少路人。
  
  她咬牙狂追,饱满圆润的额头已经冒出薄汗。
  
  倏然间,碰上一堵人墙。
  
  她眉眼也未抬,说了句“抱歉”,便直接绕过而行,岂料刚行一步,手腕便被一股力道紧紧地扣住。她当即一愣,回首抬眼望去,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张气度不凡的脸。
  
  是一个穿着紫袍子的男人。
  
  乌眸深邃,仿佛有云海翻滚,深不可测。
  
  他的双眼定在她的脸上,嘴唇轻抖,似是想说些什么。就在此时,阿媚打掉他的手,两道弯眉一蹙,说:“你要是哪儿撞伤了,在这儿等着,我追到小贼后再回来。”
  
  说罢,步伐一迈,又匆匆跑开。
  
  火红的背影宛若天边的落霞,炫丽而夺目,男子凝望了半晌,袖下的五指微微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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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了长安城后,人烟渐少,阿媚奔入树林,施法凌空而起。
  
  天地广阔,落霞纷飞,偶尔有大雁掠过,然而方圆十里之内半个人影也没有。那两个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小贼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她记得两个小贼是往这个方向跑的,可惜没有抓到。
  
  一想到乾坤袋被偷了,阿媚心里在滴血,不说乾坤袋价值几何,她这一趟出来历练的所有细软都装在乾坤袋里了。人界行走,没有钱财傍身,怎一个“惨”字了得。
  
  她咬咬牙,道:“不行,得找回来。”
  
  她刚刚亲眼见到他们跑进树林里的,树林不小,一时半会肯定出不去,此刻他们一定在树林里的某一处。阿媚重新落地,开始地毯式搜寻。
  
  然而,直到入夜,还是没见到两个小贼的人影。
  
  阿媚一手擎着火把,一手摸着肚子,小脸蛋苦兮兮的。在妖界里,她是威风赫赫的公主,想吃什么一开口马上有人弄来,如今她饿得肚子直叫,在树林里窜来窜去的,瞧见能跑的动物就嘴馋。
  
  阿媚想着要不要抓只兔子来烤。
  
  就在此时,一股浓郁的肉香味飘来,诱得阿媚五脏六腑都活了过来。她使劲地咽了口唾沫,循着味道而去。没走多远,便瞧见烧得旺盛的火堆上架了一只香滑流油的烤鸡。
  
  手腕粗的木棍不停地旋转。
  
  比火光还要耀眼的是指骨分明的手掌,阿媚的目光慢慢地转到手掌主人的脸上,认出是今个儿在闹市里撞到的男人。
  
  “饿不饿?”
  
  他忽道,声音低沉,字正腔圆。
  
  回答的是阿媚肚子的声音。
  
  她轻咳一声,不太好意思,摸了摸鼻子,有点窘迫地说:“我东西被人偷了,之前追贼心切,不小心撞到你了。”
  
  男人停止转动木棍,锋利的小刀一划,流油香喷喷的鸡腿出现在阿媚的眼前。
  
  “要吃吗?”
  
  阿媚如小鸡啄模式地点头。
  
  男人眼里浮起笑意,说:“吃吧。”
  
  阿媚接过鸡腿的时候,发现眼前男人的掌心里刀痕交错,完全看不清掌心的纹路,与他指骨分明的好看五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掌,同时又在烤鸡上熟练地划拉下一个翅膀。
  
  翅膀很快便被解决。
  
  男人动作十分豪爽,三下五除二就吃入肚里。他吃了两个鸡翅后,提着酒壶,灌了一大口后,直接用花袍子的袖口擦嘴,目光飘到阿媚身上。
  
  阿媚吃得慢。
  
  她捧着鸡腿,像是小松鼠似的一口一口地啃着骨头上的肉沫。
  
  注意到男人的目光,她重重一咳,笑了声:“鸡腿之恩,没齿难忘,我欠你一个人情。以后你要有什么困难,尽管找我,我能帮一定帮。”
  
  鸡骨头被啃得一干二净。
  
  她意犹未尽地瞥了眼烤鸡,仿佛心有灵犀一般,转眼间,男人便将剩下的鸡腿递给阿媚。
  
  他直勾勾地看着她。
  
  阿媚反应过来,“哎呀”一声,说:“忘记告诉你我的名字了,我唤作阿媚,明媚的媚。你以后若想找我……”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带,然而腰带上空无一物,她清清嗓子,说:“本来想给你一个信物的,不过我东西都被偷了。”
  
  一想到这事儿,阿媚心里就来气。
  
  人界里的人太猖狂了!竟然连她的东西都敢偷!千万别让她逮着了,不然她一定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她愤愤地咬了一口鸡腿肉,嚼在嘴里,两腮一鼓一鼓的。
  
  第二个鸡腿吃完,他仍旧直勾勾地看着她。这会,阿媚有点不自在了,她问:“你……你怎么老看着我?”
  
  “你长得像我的一个故人。”
  
  阿媚恍然,难怪在闹市上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她,“她是你的什么人?”
  
  “她……”微微一顿,他嗓音变得沙哑,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眨巴着眼睛:“嗯?”
  
  她的目光太过澄澈,写满了疑问和好奇,他心中微沉,终究是避开了她的眼睛,道:“我先前捡到了一块玉佩。”他的掌心里多了一块白玉,雕刻着繁复的花纹。
  
  她惊讶地道:“啊,是他们的东西!”
  
  今天她撞到那个鹅黄姑娘的时候,在她身上见到过这块玉佩。她捏住玉佩,五指收紧,“就是这块玉佩的主人偷了我的东西,当时还有另外一个人,他们一定是合伙的。”
  
  能在她眼皮底下逃掉的,定不是普通人。
  
  她仔细观察着玉佩。
  
  “此物甚新,看起来不像是寻常配饰,应该是刚买不久的,且此玉水头足,是块好玉。长安城能卖这样的玉佩的商铺屈指可数,你明日可以去询问一番,兴许能有什么线索。”
  
  听他侃侃而谈,阿媚不由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他生得气宇轩昂的,对长安城又如此熟悉,怎么看怎么像是大户人家里的贵公子。再瞧他穿着花里花俏的袍子,眼睛微微上挑,像是丹凤眼,又有点像是桃花眼,一股子说不出来的风流味。
  
  阿媚问:“你是长安城人氏?”
  
  他说:“不是,只是一介散修。”
  
  她愣了下,没想到竟然是个修仙者。他又道:“不过我在人间待的时间长,你若不嫌弃,明日我可以与你一起去商铺问问。”他的目光微微一深,又问:“你也是散修?”
  
  阿媚不愿暴露身份,只好说:“……是。”
  
  虽说五界各不相干,但因修仙者的存在,人界和仙界显然要密切一些,且自古以来妖魔都是秽物,不然就不会有那么多捉妖除魔之士了。
  
  所以她的身份是万万不能暴露。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
  
  他看着她,缓缓地说:“……璟流。” 正文 第三章   他说这话时, 目光紧紧地盯着她, 生怕会错过一丝一毫的表情。
  
  阿媚心里打鼓,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 她总觉得这个唤作璟流的散仙似乎总喜欢盯着她, 眼里是毫不避讳的打量。不过阿媚也没放在心上, 想着也许是自己太像他的故人, 所以爱盯不盯的,被恩人盯几眼又不用钱。
  
  她爽朗一笑,落落大方地说:“我记住你的名字了, 等我拿回的东西,我一定好好酬谢你。”
  
  “举手之劳而已。”
  
  璟流微微垂眼,语气里有几分显然易见的失望和黯然。
  
  阿媚以为他嫌弃她的东西, 拍胸口保证说:“你放心好了, 我的袋子里有不少好东西,皆是价值不菲的。只要我拿回来了, 里面的好东西你随便挑!”她搓搓手, 又笑说:“不过在这之前, 你……能不能先借我点钱?”
  
  来人界历练第一天, 真的把她妖界公主的脸都丢光了。
  
  她解释说:“夜……夜深了, 我……我也乏了, 想……想找一家客栈歇一歇……”
  
  阿媚有个毛病,一紧张说话就结巴。
  
  她生怕璟流误解,又补充一句:“我一定会还给你的!”
  
  她用力睁大眼睛, 一脸“我很真诚我没有说谎你一定要信我一定要借钱给我”的模样。璟流上下打量着她, 又跟先前一样,用奇怪的目光盯着她,不过这一回眼里却有一丝笑意。
  
  他说:“我那个故人,紧张的时候说话就会结结巴巴的。”
  
  阿媚打蛇随棍上,立马说:“简直是缘分呀!看在如此有缘的份上,你一定得借钱给我。”
  
  他挥袖灭了火,起身道:“走吧。”
  
  “去……去哪儿?”阿媚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他笑道:“找客栈。”
  
  .
  
  璟流在长安城最大的客栈里要了两间上房,两人分别的时候,璟流还贴心地问阿媚饿不饿,要是饿的话他让客栈里的小二送点吃食过去。
  
  阿媚真真觉得自己遇上大好人了。
  
  她说:“不用了,我不饿。”
  
  璟流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
  
  阿媚关上房门后,一屁股坐在床榻上。她打量着周遭,人界的客栈与妖界的区别不大,都有桌椅床榻,唯一不同的大概是家具的风格,妖界的色彩要鲜艳得多。
  
  倏然,脖子微热。
  
  阿媚当即设了个结界,随后才安心地掏出脖子上的项链。
  
  昏暗的夜色里,拇指大的东珠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她顿时一喜,之前差点儿就忘记了,传音密符她放进了项链里。幸好没随手搁在乾坤袋。她连忙倒了杯茶,喝了好几口,润了润嗓子后,才往传音密符注入法力。
  
  一道熟悉的低沉声音响起。
  
  “今天有没有闯祸?”
  
  阿媚翻了个白眼:“爹!我没有闯祸!我好着呢!我才出来历练第一天,爹你就别担心了。你看看妖界里有谁出来历练第一天,他爹就亟不可待地用传音密符了?”
  
  “你爹是在担心你闯祸!他界不比妖界,妖界你闯再大的祸,你爹都能替你担着。”
  
  听到熟悉的唠叨,她眉眼间的神色渐渐变得柔和,声音也软了下来:“爹,我知道了。”
  
  “今天做了什么?”
  
  想起那两个小贼,阿媚的语气一顿,轻快地说:“人界真好玩,我今天遇到了一个散修,他叫做璟流,人特别好,长得也好看。以后要是有机会,我带回妖界给你看看。”
  
  传音密符那边响起一声低笑,“阿媚,人心不可测,莫要太容易轻信他人。”
  
  东珠的光芒散去,重新垂落在脖间。
  
  .
  
  夜色朦胧,外边偶尔有打更人的声音响起。
  
  阿媚设了结界,也不怕有人闯进,在床榻上睡得格外沉。
  
  而此时,璟流站在房间的外面。
  
  他轻而易举地破了阿媚的结界,悄无声息地走入房间,来到床榻前。他垂首凝望着榻上的人,目光很是专注,仿佛在看失而复得的珍宝似的。
  
  他伸出手轻轻地抚摸她的脸。
  
  手指滑过脸颊,在熟悉的眉眼间游移,滑落至唇角时,她情不自禁地扬起一抹笑容,梦呓般地呢喃:“看什么看,没看过姑奶奶这么漂亮的人?”
  
  璟流不由莞尔。
  
  多年未见,他的徒儿性子依旧,以前还在仙界的时候,便时常说自己是仙界里最美的小仙,他不搭话,便使劲地缠他,能问上一整日“师父你说是不是”?
  
  她翻了个身子,侧脸压住他的手指。
  
  指尖传来的温度让他舍不得收回,他贪婪地看着她,连眼睛都不敢眨,生怕一眨眼,寂寞的夜色便会告诉他,一切不过是幻想。
  
  初登神界的那一日,前来祝贺的五界人士数不胜数,与他要好的灵安仙君喝得微醺,提起了她。
  
  “我好久没见到你的徒儿阿媚了,有几百年了吧……”
  
  他接上,没有任何停顿。
  
  “三百零一年。”
  
  有些数字已然刻在心中,清晰明了,生死轮回亦不能抹去,一旦提起,便会下意识地说出。三百二十一年的时光眨眼即逝,很多以前的回忆渐渐变得模糊,直到再次见到她,所有的过往又渐渐明晰。
  
  他曾经以为自己可以忘记的。
  
  到头来,不过是自欺欺人。
  
  他慢慢的,慢慢的,收回带着她余温的指尖,呼吸微颤,用气音说出的话温柔而沙哑,比外头的月色还要柔软。
  
  “忘记了也好,阿媚,我们重新再来。”
  
  .
  
  阿媚歇了一夜后,精神特别好。她昨夜想了想,真真觉得璟流是个大好人,被她撞到了也不计较,而且还给她烤鸡腿,付客栈的钱,跟那两个小贼一比,哦,不,压根不能比,不然都是侮辱了璟流。
  
  幸好乾坤袋下了禁制,好些东西修为不到根本取不出来。
  
  等乾坤袋拿回来了,一定要好好地答谢璟流。
  
  之凉以前老说她较真,她现在也不觉得较真有什么不好,人家对她好了,她一定十倍还回去,不然她总觉得内疚。同理,若人家对她使坏,她必定也要还回去的。
  
  不拖不欠,是她最理想的状态。
  
  她伸了个懒腰,准备出去找璟流,刚推开房门,就见着小二侯在外头,恭恭敬敬地点头哈腰,说道:“姑娘,小人受了您隔壁公子的嘱托,说是已经在下面备好了早饭。”
  
  阿媚点点头,道了声“谢”,跟随小二穿过廊道,下了楼梯,在转角处便见着了璟流。
  
  他今日换了件袍子。
  
  阿媚在妖界里也见过散修,修仙之人大多爱穿素色淡雅的衣裳,青白两色居多,墨发白衣的,浑身上下写着一个“仙”字。而璟流的穿衣风格显然大有不同,他穿着花里胡哨的锦袍,像是一只开屏孔雀,她穿红衣已经够艳了,他今日的红袍子比她还艳。得亏他长了张好脸,压得住身上的红。
  
  他向她招手。
  
  她扬开笑脸,大步上前。
  
  方桌上已经摆了四五道吃食,还冒着新鲜出炉的热气,他说:“我随便叫了几样,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此时,小二端了了一碗面上来。
  
  “客官,早饭上齐了,请慢用。”
  
  阿媚微微诧异,说:“你真是太客气了,我对吃的不挑剔。”
  
  他给她递了双筷子,又说:“这里的面食劲道十足,你尝尝,以前你……”轻轻一顿,改口又道:“我以前的故人尤其喜爱面食,时不时便要来人界尝一尝。”
  
  她夹了一筷子的面,吃进肚里后,笑了声,说:“这点我跟你的那一位故人肯定不一样,我在妖……”她猛地咳了几声:“我以前很少吃面,吃肉居多。”
  
  说来也奇怪,她原身是一株草,作为一株绿油油的草,吃起肉来一点也不含糊,且还喜欢配酒。
  
  也不记得她这习惯什么时候培养起来的。
  
  “……是吗?”他唇角有一抹苦涩,不过转眼间又恢复如初,他将面端到自己的前面,说:“你尝尝其他。”说着,暗自垂首吃面。
  
  在阿媚起筷的时候,又飞速地抬眼,不着痕迹地观察她用每一道吃食的表情。
  
  吃馒头的时候,她的鼻子皱了下;吃烙饼的时候,她微微睁大眼,吃多了两口。他瞧了瞧,烙饼里有鱼肉馅儿。吃了一个烙饼后,阿媚便放下筷子,喝了杯茶,不再进食,想来是吃饱了。
  
  璟流收回目光,默默地记下。 正文 第四章   吃过早饭后, 阿媚和璟流拿着玉佩找商铺询问。整整一个上午, 两人转了七八间商铺, 可惜都没有人认得这块玉佩。阿媚不禁有些沮丧, 她问:“长安城还有其他商铺吗?”
  
  璟流说:“东街的街尾还有一家, 唤作琳琅轩。”
  
  阿媚道:“走吧, 去瞧瞧, 我就不信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大不了再花个几日把长安城剩余的小商铺都问一遍!”她咬牙切齿地道:“想用我东西没这么容易!”
  
  璟流问:“你被偷了什么?”
  
  阿媚瞅他一眼,犹豫了会,还是告诉他了:“是……是乾坤袋。”话音一落, 璟流却摇摇头,无奈地说道:“你跟我才认识几天,就这么轻易地告诉我了。万一我是坏人见宝起心, 你该怎么办?”
  
  阿媚认真地道:“我觉得你不像坏人, 哪有坏人会这么说话?我相信你是个好人。”似是想起什么,她轻笑一声, 说:“不过你方才的语气真像我师父。”
  
  璟流浑身一僵, 声音不可控地颤抖起来。
  
  “你……”
  
  阿媚手里把玩着玉佩, 并未察觉到璟流的不妥, 她笑吟吟地说道:“我师父最喜欢念叨我了, 什么事该做, 什么事不该做。我喝酒他也要说,说什么姑娘家不能多喝酒。我穿红衣裳他也要说!说什么只有新娘子才会穿红衣裳。不过幸好他只是说说而已,每次说完他就忘记了。”
  
  她扭过头, 问:“啊对了, 你刚刚说什么来着?”
  
  他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尽量使得语调平和,然而话一出口,仍旧带了一丝自己都能闻得出来的醋味。
  
  “你有师父?”
  
  她语调轻快:“是呀,我师父虽然喜欢念叨我,但是我知道他对我好。我师父对我真的特别好,不说教我法术,平日里得了什么奇珍异宝总会想着我。有一回我闯祸了,跟人打架的时候不小心把人家皮给掀了,那人有点身份的,是师父耗损自己的修为帮他的皮给缝上了。要不然被我爹知道了,我爹肯定要罚我。”
  
  阿媚回妖界后不久,妖王给她找了个师父。
  
  她师父唤作明渊,居于妖界的散仙,至于师父的原身是什么,她这么多年了也问出来,也察觉不出,可见师父道行之高。
  
  忆起师父,阿媚的话匣子打了开来。
  
  “我师父是个散仙,喜欢穿白衣裳,不用探修为,只要看一眼就知道他是个仙,身上的仙风道骨之感明晃晃的,不知道多少人爱慕我师父身上的仙气呢。”
  
  她说得起劲,没注意到璟流的面色骤白。
  
  “你知道丹华神君吗?就是那一位千万年来飞升神界的神君大人。”
  
  “……知道。”
  
  阿媚笑嘻嘻地说:“二十年前,那位神君大人不是立了条规定么?说师徒可相亲可相近亦可相爱。自从那条规定一出,这五界里呀,不知成就了多少对师徒。我师父经常拿这事来打趣我,说我要再不听话,就把我变成他的小媳妇。”说到这儿,她撇了撇嘴,叹了声:“我师父就是个人精,摆明就是拿我当幌子,好将那些狂蜂浪蝶给挡住。”
  
  她忽然站住,指着不远处的牌匾。
  
  上面正写着“琳琅轩”三字。
  
  “璟流,我们到了。”她三步当两步地进去,直接找掌柜询问。璟流没有跟着上前,他愣在原地上,怔怔地看着阿媚的背影。有一回她喝得微醺,用炙热而灼热的目光肆无忌惮地看他,温软的手臂圈住他的腰。
  
  她仰着脖子,醉眼朦胧地说:“你是我师父,是阿媚的师父,我师父我师父师父我师父……”
  
  她说“我”字的时候,特别满足,好像只要说出来就能得到全世界。
  
  然而,如今她口里的“我师父”却另有其人,提起她的师父,她声音里止不住地兴奋和满足。然而提起“丹华神君”四字,却宛若陌生人。
  
  这般落差,让他心慌,更让他难受。
  
  “璟流!”
  
  蓦然,阿媚拿着玉佩兴冲冲地跑出来,用力往他肩上一拍,大笑道:“天无绝人之路!问到了!问到了!”两人皆着红衣,一个俊朗一个娇美,引得周遭百姓的瞩目。
  
  阿媚见状,拉着璟流的手往一边走去。
  
  直到走进一偏僻小巷后,她才松开他的手,岂料五指刚动,就被他紧紧地攥住。她登时一愣。好半晌,璟流才反应过来,不着痕迹地松开,问:“问到什么了?”
  
  阿媚说:“掌柜说玉佩是从他这儿买走的,买主是少阳派的弟子。你知道少阳派吗?”
  
  “少阳派与青崆,五锦,洞槐,长峨五大门派齐名,是修仙界里颇具盛名的修仙门派。那一日偷你乾坤袋的人,你可看清了模样?”
  
  阿媚咬牙道:“是一男一女,是一对师兄妹。女的带着面纱,男的带着斗笠,完全看不清相貌。难怪了,他们肯定是有备而来的!没想到堂堂修仙门派的弟子竟然还会有这般偷鸡摸狗的宵小之辈!”
  
  她气得牙痒痒的,跺脚道:“不行,我一定要去少阳派抓出那两个小贼!少阳派不还我一个公道,我誓不罢休!”
  
  “先莫急。”璟流微微沉吟,又道:“你认不出他们,也无证据,去了也无用。他们未必会信你。”
  
  阿媚觉得有道理。
  
  修仙门派高手众多,她虽然修为不浅,但是但凡修仙门派,总有几个镇派的高手,而且她还是妖,那些修仙人士与妖魔向来是势不两立的。她没有证据,贸然上去说他们弟子偷了她东西,易地而处,她自己也不信呀。
  
  “那……那怎么办?”
  
  璟流说:“夜探少阳派。”
  
  .
  
  入夜后,阿媚与璟流准备前往少阳派。不过在这之前,阿媚遇到了一个难题。她之前谎称自己是一介散修,散修飞行一般是御剑,她平日里妖界里哪用得着这么麻烦,捏个口诀便能腾云驾雾了。
  
  如今璟流跟在身边,她也不好暴露身份。
  
  “你的剑也被盗了?”
  
  阿媚连忙点头。
  
  璟流说道:“你和我同御一剑吧。”
  
  阿媚瞅了眼,想了想,答应了。少阳派位于南山之巅,距离长安城有数千里远。不过御剑飞行的话,也只是小半个时辰的功夫。
  
  修仙者与当朝皇帝有所约定,来了凡间便不能使用术法。
  
  璟流选择了长安城郊外的树林作为出发点,带上阿媚御剑飞向空中。今夜恰好十五,空中的月亮大如圆盘。阿媚立在剑上,身前是御剑的璟流。
  
  “御剑术讲究平稳,你飞得又快又稳的,想必修为不低。”
  
  璟流说:“你若害怕,可以抱住我。”
  
  阿媚不由笑道:“我才不会害怕。”区区御剑又怎么可能吓得着她?她又道:“我师父也曾带我御剑飞行,去的还是极北之地,底下是深寒之渊,我都没怕,更何况只是寻常的飞行。”
  
  长剑倏地停住。
  
  一个急刹,让阿媚险些摔落。
  
  “怎么了?”
  
  璟流道:“我的御剑术没你想象中那么好,还是抱紧我吧,我怕你掉下去。”
  
  阿媚只好顺从,伸出手,从璟流背后环住他的腰。
  
  接下来,璟流的御剑术时好时坏,一会高一会低的,让两人本来有点缝隙的身体渐渐紧密贴合。 正文 第五章   到少阳派后, 璟流的长剑入鞘, 挂在背后。
  
  两人今日都穿着鲜艳的衣裳, 如今来夜探少阳派, 自是不好这么光明正大, 怎么着也得有做偷鸡摸狗之辈的觉悟。所以两人都换了一身夜行衣, 临到少阳派的结界前, 才蒙上了面。
  
  “今夜风大,方才让你受累了。”
  
  阿媚认真地说:“嗯,是有点累, 你御剑术不过关。”
  
  璟流一副痛定思痛的模样,说道:“是我学艺不精。”说此话时,他不动声色地扬腕, 一道细微不可见的冲击力直击夜空, 天庭里的灵安宫内发出一声惨叫。
  
  灵安仙君捂着脸,“哎哟”了一声, 迭声道:“丹华忒无耻, 说好不打脸的。”
  
  一旁的灵童暗自腹诽:偷窥被正主抓个正着, 打脸已经是很好的待遇了好吗?不过腹诽归腹诽, 灵童还是相当尽忠职守的, 他劝说道:“仙君, 您这般窥探三十三重天的神君,不觉得有点……有点……不要脸吗?”
  
  灵安仙君拍手称道:“对,丹华忒不要脸, 学艺不精, 他堂堂一法力无边的丹华神君,竟然敢这么厚颜无耻地说出这样的话来!就该给那群崇拜他的小神小仙看看,瞧瞧他追徒儿的模样,也是没谁了。”
  
  灵童暗自叹道:仙君,您也没好到哪儿去好吗!
  
  灵安仙君不死心,往水月仙镜注入仙力。可惜被丹华神君下了禁制,仙镜中一片混沌,什么也看不着。他颇是惆怅地说:“刚刚就该小心点的……”
  
  灵童没眼看了,摇摇头,径直往外走去。
  
  .
  
  而此时,阿媚正在破少阳派的结界。
  
  少阳派守卫森严,时时刻刻都有结界防守。阿媚捏了个法决,指尖泛起微弱的红光。光芒逐渐加深,与无形的结界发生了碰撞,红光骤散,阿媚扭头招呼道:“成了,我们进去。”
  
  璟流随阿媚一道进入,赞扬道:“能悄无声息地破了少阳派的结界,瞧你年岁也不大,真是后生可畏。”
  
  阿媚瞥他一眼,说道:“你说得好像比我大很多似的。我若真说出来我的年纪,你恐怕还得叫我一声祖奶奶呢。”她还是一株草的时候,他估计还没进轮回道,跟她一个草妖比年纪,真是妖界的笑话。
  
  璟流含笑道:“你多大?”
  
  “说出来恐怕会吓着你。”
  
  “求你吓吓我。”
  
  阿媚自是不可能真的告诉他她有多大,这一说了,肯定得露馅,散修的年纪一般都不会太大。她开玩笑道:“我今年九千岁了,比东海王八的年龄还大。不过看在你与我萍水相逢的份上,又是我恩人,便让你跟我平辈相称好了。”
  
  说着,不给璟流答话的时间,她立马转移话题,说道:“嘘,前面有人。”
  
  她当即往后一躲,与璟流一同藏于红柱后面。
  
  此话,是阿媚随口说的。
  
  她怕璟流继续问下去,她这人除了较真之外,说话也不圆滑,往往被道行高的兜一圈,藏在心底的话就实诚地说出来了。过了会,她探出脑袋,眨巴着眼睛,说道:“哦,是我看错了,我们继续走吧。”
  
  先前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爬过少阳派的天梯,进入了少阳派的内部。此时,两人正位于一处后殿之外,月色下,隐约能看到远处有山石花草。
  
  她嗅了嗅,说道:“这儿应该是少阳派的炼丹房。”
  
  她与之凉颇有交情,去青道谷的次数不少,他这人就喜欢炼丹炼药的,身上常年一股子丹药味,因此这股味道特别熟悉。她仔细回想了下,那一日在长安城的小巷里,似乎也闻到了相同的味道。
  
  她说道:“那对师兄妹应该经常出入炼丹房,只要能在这儿守着,肯定能逮着他们。”
  
  璟流说:“也好,我们便在这里守株待兔。”
  
  阿媚道:“其实我一个人就可以了,你不必陪我……你告诉我怎么找你,等我拿回乾坤袋里我肯定去答谢你。”
  
  璟流说:“闲着也是闲着,你多个人也好照应。”
  
  如此一说,阿媚倒是不好拒绝了,毕竟是恩人。于是乎,璟流与阿媚在少阳派守株待兔了几日,第四日的时候,璟流还准备了美酒和吃食,两人对着白月光,不远处又是开得正值灿烂的花,应了那一句花前月下良辰美景。
  
  璟流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趁阿媚不注意设了个结界,免得有不相干的人来打扰。
  
  本来以他之能在少阳派找个乾坤袋,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不过乾坤袋找着后,他便想不出什么措词留在阿媚身边。所以索性陪着她,她想玩就让她玩。
  
  他乐意这么做。
  
  瞧瞧现在花前月下的,颇像当初在丹华殿师徒俩饮酒畅谈的情景。
  
  不过阿媚的脑子里显然不这么想,她就觉得在这儿逮兔子,有东西吃吃喝喝挺好的。她咬着烙饼,随口说道:“这烙饼的味道跟前几天在客栈里吃的一样。”
  
  璟流漫不经心地道:“我顺手买的。”
  
  话是这么说,见到她吃多了两口,他便打心底高兴。他递上一壶酒,阿媚接过喝了一口,正想说些什么,眼睛瞪圆了。她压低声音道:“逮着兔子了!”
  
  旋即一跃,下了屋顶,无声地跟上前面两道鬼鬼祟祟的身影。
  
  璟流挥开结界,立马跟上。
  
  .
  
  “师妹,你往哪边走?”
  
  “嘘,小声点,我们去迷雾之林。”
  
  唐皓逸登时扯住林小花的手臂,板脸说:“你疯了,晚上去迷雾之林你不要命了!”
  
  “不是有师兄在嘛,再说我带了师父给我的皓月结,迷雾之林也奈何不了我们。我们难得得了乾坤袋,师兄你就不好奇里面有什么吗?这几天抓心肝挠肺的,可是又怕里面有什么不得了的法宝。前天我悄悄打开的时候,感觉到里面有仙气,差点把几位长老引来了。没有迷雾之林的天然屏障挡着,我们得了这个宝贝也不敢乱打开。过阵子我们少阳派不是招新弟子吗?到时候大师兄肯定又要耀武扬威了,难道二师兄就甘心一辈子被大师兄压着?如果乾坤袋里面正好有助于修炼的丹药……”见唐皓逸仍然板着脸,她软下声音撒娇道:“二师兄!你去陪我去一趟迷雾之林,我保证不惹事生非!我们就打开乾坤袋瞧一瞧,看看里面到底有没有宝物?”
  
  她伸出一根嫩白的手指。
  
  “就一炷香的时间。”
  
  唐皓逸一直以来都拿这个小师妹没办法,每回她软着声音说话,他就只有投降的份。
  
  “看完立马出来。”
  
  “成交!”
  
  两人达成协议,利索地往迷雾之林走去,并没有发现身后跟了两道人影。璟流问:“你确定是他们?”阿媚毫不犹豫地道:“我认得他们的背影,就是他们,没有错。”
  
  见两人进了一处雾气弥漫的森林,她脚步微顿。
  
  夜色笼罩之下,十里开外的森林阴森可怖,有些过分的安静。阿媚闭眼感知,睁开眼时不由微怔:“这片森林不简单,我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力量。他们大半夜的进去这里做什么?”停了下,她又哂笑道:“肯定又不知道要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坏事!”
  
  璟流用神识探知这一片森林,倒没察觉出危险。
  
  他看着阿媚,问:“进不进?”进的话,他陪她玩。不进的话,他也奉陪。决定权在她手里。
  
  阿媚咬牙道:“当然进!没什么我不敢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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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森林迷雾重重。
  
  迷雾之林位于少阳派的后方,森林广阔,里面有层出不穷的妖物,不过因着少阳派的结界,倒也相安无事,且还让少阳派形成易守难攻的绝佳地理位置。
  
  唐皓逸与林小花轻车熟路地摸进,少阳派弟子时常会进入迷雾之林,寻找道行低浅的妖物来进行修炼。不过也仅仅限于迷雾之林的外层。
  
  唐皓逸和林小花也不敢走得太深入,行了一小会后便停了下来。
  
  林小花小心翼翼地打开乾坤袋,她紧张又期待地伸进一只手。
  
  唐皓逸问:“摸到什么了?”
  
  是一根华美的羽毛,五彩的颜色,即便在昏暗的夜色里,也仍然流动着熠熠生辉的华光。
  
  林小花惊艳地道:“真……漂亮。”
  
  唐皓逸却皱了下眉头,说:“师妹,你有没有觉得这根羽毛有点眼熟?像不像之前化真仙人提起过的幻兽之羽?”
  
  就在这一刹那,地动山摇! 正文 第六章   沉睡的鸟兽惊飞, 树丛晃动, 枝桠上的树叶扑簌扑簌地掉落。
  
  璟流伸手扶住阿媚, 阿媚摇首道:“我没事。”说着, 挣脱开璟流的手, 捏动法决, 微光笼罩, 任凭地晃,她自岿然不动。她眯着眼打量周遭,沉声道:“小心, 有一股力量朝我们而来。”
  
  话音未落,一道气流破空而来。
  
  璟流的眉头微不可见地蹙起。
  
  .
  
  阿媚登时变得警惕,不过她心底是半点也不害怕, 反而有几分兴奋。
  
  要晓得在妖界里, 短短二十年内,如今愿意跟她交手的妖屈指可数。她这性子估摸着遗传了她爹, 她还记得刚回妖界的那几年, 她爹有事没事就来跟她切磋。
  
  每回都是她输,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是她输了, 可她爹的眼神还是惆怅得很。后来听妖宫的奴仆说, 她爹以前很爱找人打架,妖界里的高手就没哪个没跟她爹交过手的,就这一点看来, 她绝对是亲生的。
  
  不过后来她爹迷上了炼丹, 跟之凉走得很近,倒也不怎么热衷跟人交手了。好一段时间,她都暗搓搓地怀疑她爹是不是个断袖,毕竟之凉生得眉清目秀的,而她爹又是个风流人物。
  
  她左右打量,又对身后的璟流道:“璟流,你跟着我,来者修为不浅,我们得小心应付。”
  
  璟流迟迟没有回应。
  
  她侧过头,身后空无一人,心中大惊,就在此时,一道极其刺眼的亮光袭来。待她的眼睛适应之后,她蓦然发现周遭早已变了个样,不是漆黑可怕的森林,而是阳光明媚仙气缭绕的山林。
  
  她诧异极了。
  
  “璟流?”她迭声唤了好几回,偌大的山林间并无人回应,只有蛙鸣鸟叫声。莫非少阳派的这片森林藏有乾坤?由不得她多想,步子已然迈开,探寻四周。
  
  “璟流……”
  
  “璟流……”
  
  依旧没人回她。约摸走了一刻钟的功夫,四周的景致并没有多少变化。唯一能感受得一清二楚的,是这山林间愈发浓密的灵气,越往里头走,气息便越浓厚,连最寻常的树木得灵气灌溉滋养,也得几分生气,再过些年月定能成灵。
  
  倏然间,阿媚停住脚步。
  
  二十步之外,有一颗参天大树,枝桠婆娑,冠盖如伞,端的是雄姿英发,而树荫下有一株断肠草,翠绿与黄花交错,微光莹莹,与大树相偎相依,不停地汲取天地灵气。
  
  阿媚着着实实愣住了。
  
  这株断肠草于她而言,太过熟悉,正是她的原身。
  
  她爹曾经告诉过她,回妖界之前,她曾在外界晃悠过,因意外喝了之凉的孟婆水,将过往忘得一干二净。她仔细瞧着自己,灵气虽然充沛,但修为不够,还不足以化成人形。
  
  她再打量四周的一切,只觉心底隐隐升起了一个熟悉感,这儿估摸是她以前的栖身之所。
  
  她顿觉古怪。
  
  倏然,有说话声响起,阿媚担心是少阳派的弟子,下意识地躲在一旁。只见不远处有两道人影渐行渐近,两人都是青色布袍,身后背着一个竹篓子,里面装满了药草。
  
  “晋兄有所不知,峚山上的药草比别的山头要好,入药的话功效也是事半功倍。”
  
  “这次多亏了闵弟,若无你,我也上不来。这峚山的药草是好,大家都知道,但是能够毫发不伤地进出的人也只有你一个了。”
  
  “晋兄不必客气,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父亲近来头疼发作得厉害,我再去采两株川芎便立马下山。”
  
  “啊,闵弟,你看看,那是不是断肠草?据说断肠草剧毒无比,我家中这几日老鼠多,正好采了毒老鼠。”
  
  阿媚探出半个脑袋,眼睛都瞪圆了。
  
  她堂堂一株断肠草,竟然用来毒老鼠!杀鸡焉用牛刀!这两个有眼不识珠的凡夫俗子!
  
  “喂!”
  
  两个男子仿若未闻,径直走前。
  
  “你们眼睛瞎了是不是!我是断肠草!竟然让我去毒老鼠!简直是羞辱我的一生!喂喂喂,你们别摘呀!听不懂草话是不是?啊啊啊,打住!打住!你们这是扼杀一株有天赋的仙草!”
  
  阿媚大喊大叫的,就差跳脚了,两个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
  
  此时,阿媚察觉到不对劲了,伸手在两人的眼前晃了晃,收回来时,两腮鼓起。
  
  “竟看不到我?怎么会这样?”
  
  然而,她来不及思考,其中一个男子已经准备辣手摧草,无情地握住了她纤细的腰身,相信只要微微用力,就能拔根而起。阿媚没眼看了,捂住眼睛。
  
  过了许久,她才渐渐松开五指。
  
  指缝间,是刺眼的白光,还有极其浓郁的仙气,以及一道低沉的嗓音,带着刚刚睡醒的沙哑,在半空中响起。
  
  “何人扰我安眠?”
  
  阿媚睁大了眼,都没看清白光包围中的人影,只能看到一抹华光溢彩的衣袍,从仙气看来,不用多想便知是一位仙界的上仙。两个凡夫俗子吓懵了,跪在地上讨饶。
  
  “这株断肠草本君一直惦记着,岂能让你们觊觎?速速下山去,以后不得再来。”
  
  “多……多谢仙人指点。”两人连忙磕头,竹篓子上的药草都颠出了大半,散落在地上,两个人看也没看一眼,屁滚尿流地落荒而逃。
  
  在阿媚的认知里,上仙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善人,以天下苍生为己任,倒是头一回见着说话这么不客气的上仙。她擦擦眼,想要看清楚上仙的容貌。
  
  白光依旧刺眼无比,她上前数步,而就在此时,手臂猛然一紧。
  
  她回过头,黑暗骤然降临,仙气缭绕的森林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少阳派的乌黑森林,还有璟流急切而又担心的脸庞。她回过神,问:“发……发生什么事了?”
  
  “幻兽侵入了你的魂识。”
  
  “幻……幻兽?”阿媚惊愕地道:“这里怎会有幻兽?”
  
  璟流道:“此地不宜久留,幻兽的出现惊动了少阳派一众,他们已经往这里赶来,走,我们离开再说。”长剑出鞘,两人化作一抹流光消失在天际。
  
  .
  
  两人重回客栈。
  
  阿媚拍拍胸口,心有余悸地说道:“没想到少阳派里竟然有幻兽!”幻兽不是一般的妖物,极其凶残,根据上古典籍记载,幻兽生于雪山之巅,虎头龙身凤尾,擅长幻术。
  
  璟流倒了杯茶温茶,递给阿媚,才说:“听闻几百年前,幻兽忽出雪山,少阳派掌门与几位长老倾力剿灭,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幻兽镇压在迷雾之林中。想必方才我们进入的森林就是少阳派的迷雾之林。”
  
  阿媚道:“璟流当真博学。”
  
  璟流看她,笑道:“饿不饿?饿的话叫小二做点吃的过来。还想吃烙饼吗?”
  
  她眉眼微动,笑意敛去几分,多了认真的神色,她招呼璟流坐下来,也给他倒了杯茶,才道:“璟流,我们认识好几日了吧?”
  
  “五天。”
  
  她说:“有些事情我觉得还是说清楚比较好,不管我与你的那一位故人有多像,她是她,我是我,你对我的好有多少因着故人,我不会计较,只是我从来不当任何人的替身,也不想扯上这种斩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她微微一笑,又道:“璟流,你不是散修吧。你的修为在我之上,不然你不可能比我还快从幻兽的控制中逃出。人界有句话,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你向我隐瞒,我觉得挺正常的,你也不用告诉我,各自有各自的身不由己。我还是那一句,不该有的感情就该趁早掐断,免得陷得深了,万劫不复。”
  
  话音一出,阿媚自己愣住了。
  
  末尾的那一句,她自然而然地就说了出来,仿佛自己说过无数遍似的,那么顺口,那么熟悉,明明是一句陌生到极致的话,可偏偏能够扯动她胸腔里的心弦。
  
  握住茶杯的修长五指渐渐僵住。
  
  短短五日就被她看出了端倪。果然是他太急切了吗?
  
  “没有替身之说。”他缓缓站起,又道:“今夜早点歇息,明早再去少阳派。”说着,不给阿媚任何说话的机会,亟不可待地离开房间。
  
  他是真怕了。
  
  那一个望他时眼里会有星辰的阿媚,那一个喝得微醺时满脸温柔的阿媚,好像……回不来了。
  
  如今的她冷静得可怕。
  
  阿媚进了黑海水牢后,他也不曾后悔过,那一日尽管非他所愿,可紧要关头他只能退一步曲线挽救。他先放手,登上三十三重天后再救出阿媚,从此两人厮守万年。
  
  之前没有后悔过,总觉得自己初心不变,她亦不会变。然而此时此刻,他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后悔的滋味。
  
  那一句“万劫不复”如同刀子剜心。 正文 第七章   阿媚有点头疼。
  
  对于感情一事, 阿媚特别敏感。在妖界里的时候, 虽说不少人对她退避三舍, 但妖界公主的名号以及一张好脸还是让许多妖界男儿前仆后继地送上来吃闭门羹。
  
  在妖界二十年, 她算了算, 起码每个月就有三四个妖对示爱表白, 还有疯狂者掏出内丹, 说即便不能与她在一起,死也要和她融为一体。当时她毫不客气地就把人打了个半残,然后把他五花大绑扔在猫妖群聚的山洞中, 对了,他是只鲤鱼妖。
  
  至此,疯狂的追求者才没那么嚣张了。
  
  其实, 阿媚也不明白, 妖界里也不乏优秀的,可她偏偏一个都看不上, 但凡哪个男子对她好一点, 她便心生排斥。师父说她自我防范意识太强, 说到底也就一句话, 胆小, 怕受伤。所以苗头一窜出, 立马狠心掐断。
  
  因着追求者众多,她拒绝别人起来也是信手拈来。
  
  阿媚摸摸自个儿的心。大概是因为璟流不是妖界的妖,所以这一回拒绝后才会心有愧疚, 方才他离去的背影, 她不经意地瞥了眼,溢出来的落寞显而易见。
  
  阿媚在榻上翻来覆去的,次日天还未亮便起来了。
  
  她轻手轻脚地离开客栈,一路上找人询问了一番,天色泛白的时候终于找到一家当铺。时辰尚早,当铺自然还没开。阿媚连着拍了几下门,硬是把当铺里的掌柜给吵醒了。
  
  掌柜睡眼朦胧地开门,见是一个小姑娘,脸色便不太好看。
  
  “不到时辰,我们不开门。去去去,到时辰再过来。”
  
  阿媚没什么耐性,瞧着天色越来越亮,见周围无人,索性一把拎起掌柜,“砰”的一声,直截了当地关上当铺的大门。一个小姑娘轻而易举地把自己拎起来了,这种阵仗他瞎了才会不知道眼前是个不能惹的,当即睡意全无,好吃好喝地招呼着。
  
  “姑……姑娘,您一大早光临是想当什么?”
  
  阿媚在妖界是做惯小霸王的,手臂一撑,双腿一抬,坐姿霸气慵懒,加上一身红裳,像是一团会灼伤人的火焰。她从耳垂摸下一对珍珠耳坠。她对金银珊瑚都不太感兴趣,一直对珍珠情有独钟,这对耳坠子她见第一眼的时候就爱不释手,一直戴着。
  
  珠子圆润光滑,是拜师那天师父送她的,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宝物,仅仅作装饰所用。
  
  “你估个价钱,不死当,给我留着,不日我双倍赎回。”
  
  掌柜估量了会,刚想开口,又被阿媚轻飘飘地看了眼:“我话先说在前头,莫要欺骗我,也别想算计我,按照市价来算。”
  
  掌柜抹了把汗,说:“小的哪敢骗姑娘您呀,姑娘您这对珍珠坠子看着有点来头,今日您又是我们的第一个客人,且当我们当铺替你保管,这个价。”
  
  他伸出五根手指。
  
  “五十两。”
  
  阿媚不懂人界的市价,她问:“云来客栈的上房一夜多少银钱?”
  
  掌柜道:“一两。”
  
  .
  
  璟流比阿媚起得还要早,三更时分,他就已经离开了云来客栈,飞往少阳派。
  
  昨夜在迷雾之林里,他嗅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幻兽已然被镇压,昨天断不可能贸然出现的。以他的修为自然是不怕区区一只幻兽,只是这只幻兽让他想起那一场他不想回忆的过往——上古凶兽。
  
  他虽封印了凶兽,将它封印在黑海水牢之内,但也仅仅是因为另辟蹊径而已。这么多年了,他在神殿也翻遍古籍仙册,始终不知它究竟是何物,而昨夜的幻兽身上,他竟有似曾相似的感觉。
  
  如今他已为神君,法力无边,若再与凶兽一战,他能有八分把握。
  
  迷雾之林的结界被加强,想来是少阳派一众连夜赶工的结果,璟流如入无人之地那般闲庭散步,轻而易举地进入迷雾之林。迷雾之林是天然屏障,再大的妖气也不会显山露水。
  
  他毫无压力地松开自身束缚,浓郁而又醇厚的神气由内而外散发,所经之处,妖魔鬼怪皆不敢现身,乖巧听话地躲在洞里,也有大胆之辈探出半个脑袋,打量着这一位三十三重天的丹华神君。
  
  跟迷雾之林八竿子打不着的丹华神君怎么会出现在此处?
  
  一个眼神飘来,偷窥的兔妖打了个寒颤,化成妖身一屁股往洞里钻。
  
  雪白的兔腿儿被拎到半空,兔妖浑身都在哆嗦,张嘴道:“神……神君……”璟流松手,兔子摔落在地,毛茸茸的耳朵颤抖着,身体缩成一个白色的雪球。
  
  神君的威压太大,容不得它不颤抖。
  
  “昨晚这里发生何事?”
  
  兔子结结巴巴地说道:“少……少阳派有……有两个弟子从乾坤袋里拿出……出了……幻兽之羽……唤……唤醒了幻兽大人……”
  
  璟流问:“幻兽之羽如今在何处?”
  
  兔子说:“昨夜被一只豹妖叼给幻兽大人了。”
  
  璟流陷入沉思。乾坤袋是阿媚的,里面的幻兽之羽也是阿媚的。从幻兽身上拔下的羽毛唯一的作用是不受幻术影响,阿媚又是从哪里得到的?
  
  开天辟地以来,幻兽只得一只,它也是几百年前才离开雪山之巅,之后便被镇压在此处,而几百年前阿媚还在黑海水牢里。
  
  璟流又问:“几百年来,有何人接近过幻兽?”
  
  “神……神君,我……我只有一百多年的修为。”
  
  见璟流皱起眉头,兔妖吓得又抖了几抖,红着眼睛说:“我……我……真……真的不知道。”璟流袍袖一挥,直接离开迷雾之林。
  
  兔妖跌坐在地松了口气。
  
  .
  
  四更刚过,天空呈现出鸦青的颜色,明月渐渐暗沉。
  
  一抹幽光瞬间即逝,落到一处宝塔之上。
  
  璟流轻挥袍袖,一面圆盘般大的镜花仙镜浮在半空,仙力注入,原本平静无波的镜面渐起涟漪,呈现出宫室的景象。一道声音慢悠悠地晃来。
  
  “神君半夜造访,真真让小仙的灵安殿蓬荜生辉呀。”
  
  话音落时,镜面内才渐渐显现出一张仙风道骨的脸,从半解的衣衫与慵懒的神色看来,显然是刚刚从榻上爬起来的。他半撑着脸,又道:“神君贵为三十三重天的神,此刻来访,定有至关重要的大事,小仙定当洗耳恭听,随时候命。”
  
  璟流嘴皮一翻,面无表情地道:“说人话。”
  
  “嘤嘤嘤你这个死没良心的,上次你怎么能打我的脸?外边多少小仙娥爱慕我的如花容颜!我不就看了一眼!就看了一眼!都没看得清你宝贝徒儿的脸!现在有事了就大半夜把我叫起来,你说!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
  
  璟流面色不改:“我从未把你当人看过。”
  
  “你……”
  
  “你本来就不是人。”
  
  “神君不要太过分了!”
  
  “……是仙。”
  
  灵安仙君心满意足,收起调侃的模样,懒洋洋地说:“丹华你说吧,想让我做什么。”璟流正色道:“我徒儿身上有妖气,我走不开,你且去妖界查一查。整整二十年,我竟然感觉不到她的半点气息,定是有人在她身上动了手脚。放眼五界,竟还有如此能耐的人,你暗中打听,切莫打草惊蛇。”
  
  灵安仙君摇头叹道:“以前常听你徒儿说我师父我师父,如今到你口里就我徒儿我徒儿的,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当年你……也罢,这事就搁在我身上,查出来我马上告诉你。”
  
  了了心头事一桩,璟流收回镜花仙镜,往长安城飞去。
  
  与灵安小叙一番,费了不少时间,回到客栈的时候街边的早市已经摆了起来,口碑好的几家摊档面前已是人头攒动,他疾步上楼,正要敲阿媚的房门时,气喘吁吁的小二按着双膝,粗粗地喘了几口气,说:“客官走得可真快。”
  
  璟流敛眉问:“何事?”
  
  小二从衣襟里摸出一个钱囊,说:“是跟公子一同住宿的红衣姑娘让小人交给公子的。”
  
  十两银子,一纸信笺。
  
  信笺上寥寥数句,言下之意不外乎是要与他两清,从此不拖不欠。
  
  小二瞧着眼前公子铁青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补了句:“姑娘还说,利息也算上了。”说罢,也不敢多加逗留,这位公子的脸色当真难看到了极点。
  
  廊道上只余璟流一人。
  
  信笺登时化为齑粉,五指渐渐收紧,垂在袖下。原以为昨夜心里已经够难受,如今方知不过是个开始。曾经亲密无间的师徒,现在陌生人三字已算是老天垂怜。
  
  她与他之间有朝一日竟能用上“两清”二字。 正文 第八章   阿媚把人情一还, 顿觉担子卸下, 浑身通透舒爽。她揣着剩下的盘缠, 直接往少阳派方向飞去。她没有直探少阳派, 而是在少阳派脚下的芙水镇找了家客栈落脚。
  
  乾坤袋一定得拿回来, 不过不急在一时。
  
  从昨夜夜探少阳派看来, 阿媚敢肯定两个小贼一定是取出了幻兽之羽, 才引得幻兽出现。幻兽之羽是师父送她的,她收拾细软的时候觉得也许哪一日能派上用场。
  
  盗取她乾坤袋的两个小贼颇为谨慎,估摸着是害怕乾坤袋里有什么认主的法器, 怕泄露了行踪才会在半夜三更去那一片迷雾弥漫的森林里。
  
  对于幻兽,她知道的并不多,只言半语都是从师父口中得知, 不过还有一点她可以肯定的是, 因为幻兽暴动,少阳派定会加严防范, 以后夜探少阳派没那么容易了。
  
  不过, 车到山前必有路。
  
  阿媚倒不是很忧心, 在客栈里歇了会, 便出去把芙水镇转了一圈。
  
  芙水镇与长安城大为不同, 因着在修仙门派脚下, 商铺也好摊档也罢,卖的大多是与修仙相关的物什,且来来往往的路人大多身后都背着一把剑。
  
  大抵是之前在长安城买了太多小玩意, 然而最后被偷了, 以至于现在阿媚对芙水镇的修仙物什都兴致寥寥。比起都城,芙水镇不大,阿媚走马观花地转了大半个时辰又回了客栈。
  
  客栈临江而建,窗子一推开,就正对着这儿的芙江,时常能在江上见到少阳派御剑的弟子。
  
  阿媚打着哈欠,推门而入。
  
  在外边晃悠了会,人山人海的,看得她头晕。诶,不对,等等!她记得她出去的时候关了窗子的!看着窗门大开,阿媚往后退了几步,确认了房门上的天字一号房后,又重新进屋。
  
  她嘀咕了几声:“莫非我记错了?”说着,便要去关窗子。
  
  未料刚行到窗边,“啪”的一下,一只软若无骨的手搭了上来,不等阿媚反应过来,一抹白色身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倒了阿媚。
  
  “我……我不是坏人,求求你帮我一个忙。”
  
  压在阿媚身上的是一个白衣姑娘,弯眉大眼脸圆圆的,说话的声音软糯软糯的,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几乎是她扑上来的瞬间,阿媚已经探了她的修为,确认修为颇低后,她方收回指尖的红光。
  
  阿媚在妖界与人打架时,有个喜好,长得毛绒绒的,或是有湿漉漉的眼神儿的,一般下不了狠手,不论男女雄雌。
  
  如今瞧着身上的白衣姑娘眼睛水汪汪的,生得很是可爱,一副懵懵懂懂的模样,警惕心也降低不少。
  
  “你先起来再说。”
  
  白衣姑娘爬起来,第一件事就是急急忙忙地关上窗子,还闭眼念决在窗子上加了一道防守。她靠着窗子,松了口气,对阿媚说道:“太谢谢你了!”语气里有几分激动,“姑娘你是个好人,你这么好心一定会有好报的!我叫蓝松,你叫什么?”
  
  “阿媚。”
  
  她倒了杯茶给蓝松,上下打量着她。
  
  大抵是修为甚低的缘故,不过是加了一道防守,她的面色便有些苍白。她捧着茶杯,兴许有几分紧张,手抖了抖,分了好几次才喝光了茶杯里的茶。
  
  “真的太谢谢你了,真的谢谢你,我……我……我真的谢谢你。”她语无伦次地说。
  
  阿媚又给她倒了杯茶。
  
  茶水入肚,她才渐渐没那么紧张,似是想到什么,她擦擦眼眶,说:“过几日少阳派不是要收新弟子吗?我千里迢迢来芙水镇就为了报名,怕被人抢先了,还提前半个月到。”
  
  听到“少阳派”三字,阿媚的眸色微闪。
  
  蓝松吸吸鼻子,又说道:“没想到一到芙水镇,就遇上一个瘟神。他一直跟踪我,我去哪儿他便去哪儿,我甩了七天也没有甩开他。幸好今天他不在状态,没追着我,我才赶紧地退了以前的客栈。我本来想着再找一家客栈的,没想到刚刚竟然在江上看见他了,所以……所以情急之下只好就近爬窗,想先避开再说,然后就……就遇上阿媚你了。”
  
  “他为何跟踪你?这几日有对你什么吗?”
  
  蓝松苦恼地说:“我不知道,他就是跟着我,一直跟着我,一直跟着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就远远地跟着我。起初我还以为是自己弄错了,可是后来我真发现我去哪儿他便跟到哪儿,真的不是巧合。”
  
  “嗯,我相信不是巧合。”
  
  蓝松眼睛骤亮,她感动地有泪花泛出:“阿媚你真是太好了,我跟了好多人说,都没人信我,都说是我多想了,说那个瘟神光鲜亮丽,又生得眉目俊朗,怎么看都像是我跟踪他。可我真的不是。”
  
  “他是不是穿着一件青袍子?”
  
  蓝松惊诧地瞪大眼:“你太厉害了!这也知道!”
  
  阿媚冷静地伸手一指:“你加的防守被他破了。”话音一落,有罡风扫来,阿媚单手拎起蓝松退后数步。罡风散去,桌椅翻了一地,房间里一片狼藉。
  
  一位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缓缓落地,他垂下的睫毛又长又密,看起来有几分忧郁的气质。
  
  蓝松颤抖着手,直指少年郎。
  
  “啊啊啊,就是他!他就是那个跟踪狂!”
  
  少年郎没有看蓝松,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阿媚,似乎带有几分紧张和期待,他说:“老虎和狐狸,你喜欢哪一个?”
  
  蓝松懵懵懂懂地说:“狐狸。”
  
  “没问你。”
  
  阿媚有点搞不清状况,随口说了句:“老虎吧。”几乎是同时,少年郎身上烟尘翻滚,“咻”的一下,一只毛茸茸的小老虎凭空现出,他挠着小爪子,摇摇晃晃地爬到阿媚的脚下。
  
  毛茸茸的小脑袋拱着她的脚面,小尾巴晃呀晃呀晃,一双湿漉漉的乌眼睛不停地眨巴着。
  
  “云川终于找到主人了。” 正文 第九章   阿媚拎起云川的后脖子, 一人一虎平视着。
  
  小老虎乖巧听话地看着阿媚, 那小小软软的爪子小心翼翼地扒拉着阿媚的指头, 拱着小脸又蹭了蹭, 时不时从喉咙冒出咕咕几声。
  
  她的心瞬间化了。
  
  她扶起打翻的桌椅, 把小老虎放在方桌上。蓝松不明所以, 目光愣愣地在一人一虎身上来回打转, 半晌才直了眼睛,抖着手指:“你你你你们认识?”
  
  阿媚问:“你叫云川?”
  
  小老虎如小鸡啄米式地点头,眼珠子乌溜溜湿漉漉的, 乖巧得让人心软。蓝松到底是小姑娘,对人畜无害的模样半点抵抗力也没有,登时也不害怕了, 搬了张椅子坐在阿媚的身边, 好奇地打量着云川。
  
  阿媚又问:“为什么叫我主人?我并不认识你。”
  
  小老虎委委屈屈地说:“主人忘了云川吗?”
  
  “我之前出了点意外,以前的事情都忘光了。”瞅着小老虎的黏糊劲儿, 阿媚又道:“过往之事于我而言并不重要, 我很珍惜现在的日子。不管以前发生了什么, 你如今是自由的。”
  
  小老虎的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不要!”他执着地道:“主人对云川有恩, 云川是来报恩的!我本来是一块灵玉, 是主人用修为滋养我多年, 我才能化成人身,主人跟我约定过的,待我能化成人形之时, 便变成主人喜欢的动物来见你。”
  
  阿媚的嘴角一抖, 难怪它把自己的喜好摸得这么准。
  
  “化成人形说话。”
  
  小老虎圆润的小脑袋在桌上滚了一圈,站不稳的小虎爪在方桌边沿踉跄了下,滚落在地,“砰”的一下,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睁着一双忽闪忽闪的澄澈眼睛坐在地上,他微微仰着头,长得过分的睫毛投下一片诱人的阴影。
  
  他怯生生地喊了句:“主人。”
  
  “不,等等。”她轻叩桌面,又说:“也就是说,之前我用修为滋养你了,如今你来报恩。可是我不需要你报恩呀,以前的事情我既然忘记了,那就当作没发生过吧。我瞧你底子不错,好好修炼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云川又露出一副委屈的模样。
  
  那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简直在挑战她的抵抗力。她深吸一口气,说道:“这样吧,你欠我恩情是吧?”云川使劲点头。阿媚道:“那么你帮个忙,且当作还我恩情了,以后你就不欠我什么了。”
  
  “云川曾对三十三重天起誓,此生定当为主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她被呛了声:“我以前真的仅仅用修为滋养你了?”云川这语气听着像是她曾经帮人家报了杀父之仇一样。
  
  “若无主人,便无今日的云川。请主人让云川留在您的身边。”他掰着手指头,说:“我很能干的,有敌人来了我可以断后;主人若是无聊,我还能为主人解闷,歌舞弦乐我都精通;我还懂得酿酒……”他忽然仰起头,用十分认真的语气说道:“主人若想双修,我还可以当鼎炉。”
  
  蓝松本来听得满脸感动的,一听到“双修”两字,脸蛋骤然变红。
  
  云川丝毫没有觉得哪儿不对劲,仿佛即便此时此刻阿媚让他脱光衣服来双修也是在所不辞的。
  
  阿媚抬袖抵在唇间,有点不自在地咳了两声。
  
  虽说妖界里追求者肿,但直接上来就说我要跟你以天为被以地为床来双修的妖,二十年来也找不出一个,而且眼前少年郎语气太过正经,她完全没有被调戏的感觉。
  
  “你……”
  
  仿佛怕她不信,他又说:“我研究过双修秘籍,知道那种姿势最佳……”他站起来,比划着动作,“比如这种……”
  
  蓝松羞得捂住眼睛。
  
  “还有这种……”
  
  “停停停!”阿媚急忙打断,饶是她脸皮再厚,跟一个素未相识的少年郎商讨双修姿势也委实……尴尬!她重重一咳,说道:“不必再提。”
  
  云川兴奋地道:“主人是愿意让我留在你身边了吗?”
  
  阿媚心想依照云川这般架势,估摸是赶不走了,妖对于报恩之事格外在乎,倒不如差使他做点事儿当作还恩,等恩情一还,他心结也了了,到死后再赶他走也不迟。再说,有个眉清目秀的少年郎当小跟班也是不错的。
  
  思及此,阿媚伸出三根手指,道:“留下来可以,但是我有一个要求,不要喊我主人。”
  
  “我应该喊什么?”
  
  她理所当然地道:“我叫阿媚,你喊我阿媚就成。”
  
  如此简单明了的两个字,搁在云川身上,他竟结结巴巴地好久了,老半天才喊出“阿……阿媚……”来,而且耳根子一瞬间就红了。
  
  “你脸红什么?”
  
  “我……我害羞……”
  
  蓝松噗嗤地笑了声,云川扫她一眼,眼刀子嗖嗖嗖的。云川修为比蓝松高,气势一放,吓得蓝松躲在阿媚身后。云川看向阿媚的时候,又变了张脸,眼刀子化成绕指柔,眼里的崇拜不要不要的。
  
  阿媚看在眼底,摇了摇头。
  
  忽然,她想起一事,又问道:“你为什么要跟踪蓝松?”蓝松也好奇,探出个头来。云川道:“我找了主……阿媚好多年,最近才感觉到你的气息,”伸手一指,“就在她身上。我想她一定知道你的行踪,所以才跟踪她。”
  
  他咧唇一笑。
  
  “果然我猜对了。”
  
  蓝松一脸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低头打量着自己,说道:“可是今天我是第一次见到阿媚呀,哪里有她的气息,我怎么感觉不到?”
  
  阿媚蹙眉道:“我没有感觉到。”
  
  云川道:“真的有,虽然很薄弱,但我真的感觉到了。不然今日我也找不到阿媚。”
  
  阿媚更觉得这是个巧合,蓝松身上哪儿有她的气息,她是半点也没感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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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少阳派乃五年招收一次新弟子,报名的地方就在芙水镇的盼仙亭。报名的时间只有两日,错过了便只能再等五年。少阳派是五大修仙门派之一,每次报名的人都是络绎不绝。
  
  不过不是每个人都能报名成功的,参与报名后,还得由少阳派负责招收弟子的钟林检测有无修仙资质,若无的话便能打道回府。
  
  报名的第一天,盼仙亭人山人海的,前来报名者众多,只不过能通过检测的人少,十人里头有一人便算不错了。
  
  钟林乃少阳派五长老的入室弟子,在少阳派与芙水镇内都颇有声望,有他坐镇,尽管在场人多,也没有人造次,皆秩序井然。两天一过,到最后一天的时候,报名的人相对而言少了许多。
  
  钟林坐在亭内乘凉,看着名册上的二十人,难免有些惆怅。
  
  能进少阳派当弟子的,自然不是有资质便行了,后面还有重重考核,能熬到最后的方能成为少阳派子弟。以往起码能送五十人去考核,今年没想到连一半都没凑够。
  
  要不等会放放水?
  
  钟林这般想着,又有人前来报名。他抬眼望去,一行三人,两个姑娘一个少年郎,少年郎黏糊着红衣姑娘,看起来像是一对姐弟,另外一个白衣姑娘弯眉大眼的,颇有朝气。
  
  钟林不是没见过全家报名的,因此也见怪不怪。他旁边的一个小童喝道:“一个一个来,都按照规矩排好队。”
  
  “伸出手。”钟林念法决,双指在蓝松掌心一点,闭目感应。资质尚平,也罢,凑个数吧。他睁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蓝松。”她欣喜地道,一把搂住阿媚的胳膊:“阿媚,我成功了!”
  
  小童执笔写下“蓝松”二字,随口搭了一句,说:“后面还有考核呢。”蓝松沉浸在欢喜里,没听到。小童又道:“下一个。”
  
  阿媚伸出手。
  
  钟林又闭目,这一回他有些诧异,眼睛随即睁开。这几日来报名的人,目前就属眼前的红衣姑娘资质最高了。阿媚见他盯着自己,心里头不由有些忐忑,为了报名她前几天闭关修炼了几日,彻底隐藏了身上的妖气和修为。
  
  “我过关了吗?”
  
  “名字!”
  
  “阿媚。”
  
  小童察言观色多了,立马从钟林的表情里看出了阿媚的与众不同,对阿媚笑了笑,将她名字写下。云川也学着阿媚那般隐藏了自个儿的道行,轻而易举地过了报名这一关。
  
  小童带着三人到一处客栈,里面都是这一次通过报名的人。
  
  三人一进去,立马引起瞩目。
  
  阿媚压根儿没将其他人放在眼里,径直往一张空桌子走去,刚坐下不久,忽有一道身影翩然而至。
  
  “真巧,又见到你了。”
  
  正是阿媚认为“两清”了的璟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