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第一回
“候馆梅残,溪桥柳细。草薰风暖摇征辔。离愁渐远渐无穷,迢迢不断如春水。
寸寸柔肠,盈盈粉泪。楼高莫近危阑倚。平芜尽处是春山,行人更在春山外。”
青山碧水烟波微茫中,有人在一叶扁舟之上吟诵此首北宋欧阳修的《踏莎行》,音调叠宕却声线凄楚,绵绵延延似有悲怆之色,摇船的船夫看向坐在船头的蓝布衫青年道:“客官,前头丽岙在望,醒醒酒吧。”
男子约莫三十出头的年纪,面目英朗,只是形容随性,侧躺着身边拥住一个大酒坛子,听了船夫的话哈哈大笑了三声,举起酒坛仰头又灌了一大口,清酒入肠,他虽醉意熏熏,吟诵的声音却宏亮远宕、灵动清透,岙江两侧山明水秀,碧波荡漾中引出回响,别有一番诗意,陶醉一阵,他微眯着眼睛道:“船家,此处险山危水,可有强盗横行?”
船夫闻言笑道:“客官放心,我于岙江营生已逾二十载,从未遇上强人,丽岙地处偏僻,我等民风淳朴,无人做那杀头生意。”男子两颊虽有晕红,眼神却闪过一丝清明,嘴边笑容依旧道:“既如此,我可安心畅饮。”
船夫摇了摇头:“再有约莫一个时辰就到渡口,客官再喝下去,只怕上岸后辨不清东西南北呢。”男子只是不理,又再打开一坛新酒,顺手将适才倒光的空坛子扔下滔滔江水,他看似随手一掷,那酒坛子却平平稳稳地飞出去好远,“咚”地一声没入碧波,那船家只是看呆了。
“客官,这是什么戏法,却是没见过。”男子闻言笑得更加爽朗,只是这下一笑却与刚才不同,那笑声绵延不绝由弱渐强,于宁静的山林间激起回音,如是浩浩荡荡,逐渐连江水都被震得浮现涟漪,再笑两声,两岸树木簌簌发抖,落叶纷纷,笑声高耸入云,当真振聋发聩。
船夫起初并不以为意,随后被笑声引得心跳不止,到得后来实在顶受不住,将船桨放下两手堵住耳朵,惊喊道:“客官客官,这是怎么了,可快些莫笑了!”
江水之中涟漪越来越多,男子忽然笑声一止,神色骤变,连一丝醉意都无,喝了一声:“来得好!”足尖一点,从小舟前缘一跃而起,蓝衫两袖展开如展翅大鹏,翩然凌空,他在空中以迅捷无伦的“云步”踢纵,竟无下落之势。
呼啦啦江水中跃出四五个人来,全都身佩大刀向那男子砍去,船夫吓得脚都软了,男子人在空中唰地一掌拍落,其中两人刚刚跃起便复又被拍落水中,掌势之猛竟好似在江水上留下一个巨大的掌印,这两人被如此强劲的掌力击于水中,顿时头骨崩裂而死。
余下三人却未被吓退,其中一人嚷道:“秦易蓝!你拿着《天泓残剑谱》能逃到哪里去,打死我们,自然有其他人再来抢夺,你又能杀得了几个?快快束手就擒!”蓝衫男子秦易蓝身形缓缓下落衣袂飘扬,竟对这番叫骂毫不在意道:“杀的几个是几个,即便这剑谱迟早落于他人之手,却怎么亦轮不到你们!”
说到最后一句时,言辞冷厉,话音未落已然出手如电,他厌恶开口那人出言不逊,一指先就点那人要穴,那人武功不弱,提刀来砍,四人在船头斗开,船夫哆哆嗦嗦躲到了船尾,跟着小船摇来晃去,几人在船头纵跃腾挪,他便拿船桨努力维持小船平衡。寻思着今日真是倒霉,二十年来风平浪静,却怎么就惹上了江湖争斗,他的身家性命都在这条爱船上,叫他们弄坏了去可怎么好。
秦易蓝武功盖世,虽然手无寸铁,手中一套“神溟指”却使得出神入化,他双臂一振,两袖中鼓鼓劲风,内劲吹拂处水花飞溅,随即立即蒸化为水汽,他的轻功可于水汽中借力,便是被推落水中亦无落水之虞,谓之“云步”当之无愧。
这三人接了两招就已经冷汗直冒,他们一行六人,刚才于水中已经被秦易蓝以酒坛杀死一人,刚一现身就又损两人,秦易蓝在“长虹剑派”中虽然身居高位,但却不如“斩影”其余成员那般以武功名世,此次叛逃,江湖追杀者众,却迟迟未能抓获,这几人本来深感奇怪,如今一交手方知他武功之高深。
秦易蓝也不管他们心中是何想法,只专心相斗,他虽身处剑门却不以长剑为武器,精通的是剑门中少有人练的“神溟指”与“水芜掌法”,这两门功夫与“天泓剑”一样,均是秦姓的家传武学,而剑门中陆姓之人以剑法为武功之大流,加之与秦姓相轻,是以这几门功夫于武林上无甚名气。
虽无盛名在外,使出来威力却是无穷,秦易蓝指法奇准,勾戳点扫变化无穷,加之身法轻灵,间或又以雄劲的掌法辅助,他内力浑厚,便是被他衣袖边缘扫到都立时在皮肤上现出一道刮痕,三人再斗几招,都隐隐有了惧意,全无前冲之势。
秦易蓝面上不动声色,忽然停顿了一下,随即语气阴沉地道:“戏耍便到此为止吧!”他全身一振,内力徒长,便是站着不动这几人都感受到了劲风拂面,其中一人太过惊怕,哇哇大叫着向秦易蓝砍去,秦易蓝掌延一封,钢刀便应声而断,左指于同时点中此人咽喉,只是点穴,喉管却鲜血井喷,叫他立时毙命。
未待剩下两人做出反应,秦易蓝已然欺近身侧,他掌风随意一拂,又一人头壳崩裂,死状恐怖,倒在船沿。秦易蓝袖子一卷,这人未曾使用的钢刀就被他碾成碎片,他哂笑一声道:“罗明山铸造之物,也不过如此。”
他转手之间又杀掉两人,船夫看着血染船舷,心里不禁暗暗叫苦,五个刺客如今只剩下一人武功最高,却也已经伤势不轻,秦易蓝却不立刻杀他,悠闲地站定道:“看你们刀法,却是浮花帮的,想不到名门大派,竟也来觊觎他人的东西。”
这人左腿被秦易蓝适才的指风扫中已废,剧痛叫他汗如雨下,却仍咬牙道:“是盟主下令捉拿‘长虹剑派’叛徒秦易蓝,夺回残剑本,武林各大门派无不遵令,哼哼,秦易蓝你是插翅难逃。”秦易蓝脸色一变,随即冷笑道:“想不到我们自己剑派内的事情,却要劳动武林同仁,武林盟主倒是好用!”
这人虽然受伤甚重,骨气却有,不屑道:“秦易蓝背叛师门,忘恩负义,江湖中人人不齿,你便是武功再高,杀得尽天下英雄么?”秦易蓝听罢,忽然动了脾气道:“残剑谱本就是秦氏所有,何来忘恩负义之说?他陆姓的……”他忽然念头一转,与这人争辩又有何益?“你是将死之人,不必多言!”
说完他毫无留恋一掌拍碎这人的天灵盖,而后也不见他做什么动作,那几人的尸身已经一并被丢入碧涛之中,澄澈江水霎时染成一片血红。来去不过一盏茶的时间,秦易蓝举手间杀掉五人,船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见他明镜般的眼睛一转,看向自己,骇得几乎尿裤子:“客客客客官,我我、我不要你的船钱了,别杀我别杀我!!”
秦易蓝微微一笑,竟似刚才不是在杀人,而是捉了几条鱼而已,拿出一锭银子道:“哪里的话,坐船怎能不给船钱,船家,你将我妥妥地送上岸,我还要赔你修船钱呢。”船夫看一眼船头的血迹,抖声道:“不必不必不必……”秦易蓝见他实在害怕,也不强求,只问道:“倒有一件事还要向船家打听。”
船夫无有不从:“客官尽管说尽管说……”秦易蓝看向江水,若有所思道:“丽岙此处与西域相近,似乎有个村落名为‘木灵’的,据闻汉人与异族人在彼处混居,不知到了渡口,却要怎么走?”
若是往日有人打听木灵村,船夫定然以异样目光看人,但今日此人绝非凡人,船夫哪敢流露半点不敬之色,恭恭顺顺地道:“木灵村鲜少有人寻访,不过客官只管安心,等上了岸,小人、小人找纸笔给您一画便知!”
秦易蓝轻缓一笑:“那么有劳船家了。”停顿了一下,似乎不放心,又问道:“不知那木灵村状况怎样,是否富庶,汉人的生活如何?”见船夫犹豫不愿回答,秦易蓝温声道:“不必害怕,请如实告知。”船夫战战兢兢道:“那、那村中汉人大多是无家可归的流浪之人,寻常百姓是不去那边的。”
秦易蓝听完沉默了半饷,才道:“多谢。”言毕复又坐下与原先一般饮酒诵诗,那投入湖水中的血迹也早已散去,一切似乎全无二致,只不过此时船夫心里害怕,手中不自觉地加紧划桨,小舟便行驶地比原先快出许多。
引子 第一回
到得上岸,船家便忙不迭地将地图画好,毕恭毕敬地给秦易蓝奉上,却无论如何不敢要船钱,秦易蓝手一伸,银票已经放入船夫怀中,吓得他冷汗涔涔,这一下若是要他性命,他可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秦易蓝疏朗地一笑,转身便没入渡口人群之中,船夫取出银票一看,足足有一百两,心中大喜,想着今日却是因祸得福了。秦易蓝依着画中所示离开渡口,向西而去,丽岙方圆千里群山环绕,环境幽闭,各个村落以山相隔,彼此之间很难互通有无,秦易蓝行在山中,鸟鸣幽幽,山溪涓涓,安宁之中忽而心有所动,从怀中取出一柄短剑。
短剑极小,略有锈迹,他轻轻抚过有些斑驳的四个刻字“传世之荣”,心中稍感安慰,纳回怀里,他举目望一眼日头,起心要在日落前赶到木灵村,便展开轻功加紧奔行。他脚程极快,树林间闪过蓝影如同清风拂过,纵有树叶被他身形擦落,尚未落地,他人已去远。
他疾速纵跃,耳旁听着风声过耳,足足奔了一炷香时间,忽地发觉一丝异样,他耳力极佳,且性子警觉,又奔几下,心里便有定夺,骤然穿过一排松树时兜袖抓了一把松果在手,猛以“坠天花”暗器手法向后掷去。
跟踪者轻功甚高,连秦易蓝都无法笃定其藏身何处,只能以散花手法逼其现身,果然树林中绿影一闪,腾空而起,那衣衫与绿树同色,若非要闪避这来势汹汹的松果暗器,实难辨认其身形,但见她窈窕娉婷,鸢鹞般在空中飘飘荡荡,却是停立在了一棵高树的树叶之上,轻功之高当真匪夷所思。
绿裙当风摇曳,美不胜收,秦易蓝却是心中一凛,竭力不动声色道:“楚晶鸢,想不到居然是你,陆南雪不是有别的要务交予你么,短短几日,竟已然到了这里。”楚晶鸢双剑负背,面容秀丽却一派冰冷道:“盟主交代我来,我便来了,别的要务再重要,如何比得过一个你。”
楚晶鸢立于高树,两人其实相隔甚远,但因内力都高,竟可以如面对面相谈般轻易,虽然所用俱是问句,却无半点相询之意,不过各自陈出事实,秦易蓝闻后面露嘲讽之色道:“不过区区一个我而已,莫非‘斩影’七使都要惊动?”
楚晶鸢面色一变,知他早先已与另一位“斩影”成员袁杰交过手,并且伤人逃脱,她轻咬红唇道:“‘斩影’中的叛徒,自然由‘斩影’来做个了断,”她立于一叶之上,随着树叶晃动身子也轻摇款摆,缓缓抽出背后双剑,声调已然冷厉道:“何况,你难道不知么,自古以来,亡秦必楚!”
言毕她清啸一声,凌空而下长剑如虹,秦易蓝却为她的言语有一瞬的怔楞,往日和睦之时,“亡秦必楚”不过是二人拿各自姓氏开的玩笑,哪知如今一语成谶,他眼见楚晶鸢举剑刺来,来势甚急无半分犹疑,心中一恸,千钧一发之际闪身避开。
楚晶鸢见他闪避,心痛已定,怒气上扬道:“竟还要负隅顽抗?!你当真要与我交手?”秦易蓝神思有些恍惚道:“莫非我尚有第二条路可以走?当日出逃,便料得到会有今日,鸢儿,我可是回不去了。”
楚晶鸢闻言眼圈微红,略微一顿,愤而从手上脱下一个手镯,狠狠丢在地上道:“往事已矣,夫复何言!秦易蓝,我劝你自行了断,莫要让我动手!”秦易蓝看着那碧绿镯子一掷两半,想到自己当日送予楚晶鸢时的情景,他还曾称赞过它与她如何相衬,思及往事心里不免震动,嘴上却轻笑道:“陆南雪以为招你回来,我便会束手就擒,却也是难。”
“你……!”楚晶鸢悲愤交加,激动得浑身发颤,再度提剑而上,“斩影”七使三男四女,四女以陆门四种绝学:“落花”、“绝色”、“香露”、“飞燕”名之,楚晶鸢于轻功方面天赋异禀,加之刻苦修炼,是以陆门的轻功“飞燕”为名,剑术亦师承“长虹剑派”陆氏一脉,恩师陆剑文为她独创以双剑使出与她轻功相匹配的“青鸾剑法”,出师以来,江湖上鲜有敌手。
不过今日她的对手武功太高,加之她心思烦乱,剑法不纯,若在平时,早就九死一生,好在秦易蓝亦无心于战,两人虽说交手,却全无杀气,倒像走走形式,见招拆招,斗得一阵秦易蓝渐渐有些着急,情知剑派之人定然是在渡口找到那船上沾血的船家,才会寻到此处来,他脚程快,是以只有轻功绝顶的楚晶鸢先行追上,若再与楚晶鸢拖下去,她的同伴追及,自己恐怕更难脱身。
心思转动,秦易蓝便有所决定,说道:“本来陆南雪肯出此下策,招了你来,可见堂堂盟主对我亦已无计可施,我确是该束手就擒,只是我眼下却还有件要紧事必须去办,若是能完成,我便让你取我性命又有何妨。”说着一掌拍出,他知楚晶鸢轻功绝顶,此招她可借掌力远远飞开,只是逼退她,却不会伤她分毫。
“噗”地一声,掌力直中胸口,秦易蓝大骇失色道:“你你为何不躲?”楚晶鸢嘴角挂出一丝血渍,凄然一笑,右手挥出,长剑已刺入秦易蓝胁下,他惊痛交加,顾不得自己伤势,扶住楚晶鸢道:“你你适才有没有运功护体?”他知道自己掌力浑厚,虽只是逼退,却也使上了六七成功力,内功非楚晶鸢所长,这下中掌,不知伤情如何。
楚晶鸢看到他长剑入处血染衣衫,喷出一口血道:“我技不如你,便该受掌,还不快些逃走,等其他门人来杀你吗?!”秦易蓝伸手要搭她脉门:“让我瞧瞧伤势。”楚晶鸢一手甩开道:“你当初出逃之时,何曾顾虑过我,如今又来假惺惺!你走是不走,既是比你自己性命都要紧的事情,还不去做!”
她不知是因伤还是因为激动,声线发抖,秦易蓝见她别过脸去不愿看他,心中灰然,垂首道:“如此,你呆在此地不要乱动,等你师兄弟过来会合。”转头奔开两步,回首见她果然背对着他立在原地,肩膀抖动,似在饮泣,眼圈也不禁红了。
再奔几下,便觉有些乏力,想来伤口太深,血竟止不了,他禁不住停下喘息,又将伤口裹得紧了一些,取出地图,船夫绘纸已被他的血染红一半,他辨明方向,勉力快行,终究在日暮时分,看到了木灵村的房屋。
他见沿途果然都是些破败的草屋与砖屋,路上人烟稀少,便是见到一两个,亦是沿街而坐,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想到所寻之人便住在此处,他心中殷切更深,他失血过多已经有些头晕眼花,但情知时间不多,便拿出银两,向村民打听。
此处之人一见银子就双目发亮,也不管他问的是谁,便胡乱指路,若在往常,秦易蓝自然好生分辨真伪,但如今他连步履都有些踉跄,哪还有心思多想,走得几步,忽然头顶一下剧痛,好似被什么硬物击中,立刻昏了过去。
良久才醒转,神智一恢复他立即警醒,往怀中一探,果然钱袋被拿走了,暗怪自己受伤后做事太不谨慎,木灵村如此贫瘠,他却将财物外露,自然会遇上抢夺,好在那柄短剑尚在,它实在是太过老旧,一看便知不值一文,才未被拿走。
秦易蓝动了动身子,伤口似乎不再流血,他元气好了一些,便打量着周围,此时天已全黑,只能就着窗口微弱的星光和月光看清四周,看来这夺他钱财的强盗良心还不错,并没有将他扔在路上,而是挪到这间破砖屋里,他躺在杂草堆上歇了一会儿,便起身想走,忽然听到有人在说话。
一个少年的声音,似乎有些害怕道:“知香姐姐,那人身上都是血,眼看就要一命呜呼了,说不定是坏人,咱们还是别管他了。”女孩子的声音稳重略带犹豫道:“可是……只是给他些水喝,又不抢了我们的粮食,我看他不像坏人,多半是遇上强盗了。”
那少年似乎深信姐姐说的话,于是出言有些稚气而愤慨道:“也不知是什么强盗,将人伤成这样,抢了他的东西,却把人丢到咱们家来。”女孩子安慰他道:“咱们住在这里,旁人又不知道,平素咱们只是睡在草堆中,白日便出门干活,连个桌椅都没有,不知情的人自然以为此处是弃置的破屋。”
两人渐说声音渐近,想来是朝秦易蓝这房而来,他思量着这两个孩子在此处长大,肯定见惯流浪汉与疫病者于街边死去,却还有这样愿意助人的好心肠,心里不禁感动,有心想见见他们,便假装未醒,闭目躺着不动。
引子 第一回
秦易蓝凝神听得两个孩子已经走近身边,他失血之后精力差些,耳力也大不如前,否则何至于竟被毫无武功的村民偷袭而不知呢。他掀开眼睛打量两个孩子,那女孩子大概十四五岁,捧着个缺了口的瓦罐,大概便是要给他喝的水,穿着依稀可以辨认是紫色点缀小花的粗布衣服,因为太过破旧,几乎变成黑色,身形极为瘦削,光线太暗也看不清面目。
男孩子年纪与女孩子相仿,个头略微比她矮一点,身上衣服更加全是破洞,连左边袖子都被扯掉了一半,想来男孩子好动,与人玩耍或者打架之时,跌破了衣衫却又没有办法修补,只好将就着继续穿着,他看到秦易蓝睁眼,叫唤道:“姐姐、姐姐,你看这人醒了!”
女孩子听了也凑近向秦易蓝道:“大哥哥醒了?胜义你瞧,我说他救得活吧,”言下便有些欣喜,捧了那破瓦罐过来道:“大哥哥要不要喝点水,我们刚刚从井里打的,很干净的。”她见秦易蓝虽然浑身浴血,但究竟与平日所见的村民们气度不同,知道自己与弟弟形同乞丐,便有些害怕秦易蓝嫌弃。
秦易蓝但笑不语,接过来喝了一口才道:“多谢你小妹妹。”男孩子性格活泼,便劈里啪啦地说开了:“大哥哥你看起来有钱,怎么到这村子里来,这里的大人们可坏着,总是骗我们做很多事情,动不动就打骂,还常常赖账不给饭吃!——大哥哥你从哪里啊,等我长大了,非到别的村子去不可!”
秦易蓝微笑道:“莫非你从未离开过木灵村?”男孩子很是不平道:“那是自然,我就在这里出生的,我爸爸在我十岁时染了瘟疫过世了,妈妈为了离开这里,就找了别的地方的男人,不管我了!——听说她嫁了那些异族人,好像是图墨人,害的大家现在都看不起我!”
女孩子不满道:“张胜义,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妈妈,这些都是传言。”小男孩张胜义被姐姐责备了大感委屈,声音带着哭腔道:“哪里是我这样说,大家都是这样说的嘛!还总是丢我小石子,呜呜呜……”
女孩子似乎觉得说话重了,语气抚慰道:“好了,往后谁丢你小石子,姐姐去帮你报仇。”张胜义腮边还有泪珠,却又立即眉开眼笑道:“真的吗?”秦易蓝笑笑插嘴道:“小妹妹你和这小弟弟不是同个母亲?”
女孩子还未回答,张胜义就抢先道:“当然不是了,姐姐和姐姐的妈妈都是好人,我十岁时妈妈走了以后就跟着她们了,只可惜后来姐姐的妈妈也死了……”秦易蓝见女孩子面露悲伤之色,有些歉疚道:“十分抱歉,我不该提起的。”
女孩子振作了一下精神道:“大哥哥你肚子饿不饿,我们只有些番薯,你若是不嫌弃……”张胜义立即嚷道:“咦?姐姐你不是说,只给他点水喝嘛,番薯是我的啦……”秦易蓝见他一派天真,在人前都这般直言不讳,也不以为意,笑笑道:“还是给小弟弟吧。”
女孩子怨怼地瞪了张胜义一眼道:“大哥哥身体虚弱,你壮实如牛,便让一回病人都不行吗,这样不懂事。”张胜义却也不是完全蛮横,见姐姐都这样说了,虽然不高兴,但还是道:“那还是大哥哥吃吧,哼……我出去玩会儿!”
他虽然勉强自己将番薯让出来,但不忍亲眼看秦易蓝吃掉,性子又好动,便一阵风似的跑了出去,女孩子摇摇头道:“小弟让大哥哥见笑了。”秦易蓝就近观察这女孩子,见她面容依稀秀丽,只可惜面黄肌瘦、殊无神采,想是为着生活艰辛,不禁心下恻然。
女孩子将番薯递过来,秦易蓝拿起咬了一口,想起过往曾尝过多少人间珍馐美味,如今却觉如此粗糙毫无烹调的番薯这样香喷可口,不禁自嘲地一笑,问道:“小妹妹,你同小弟弟一样,也是从小在木灵村长大的么?”
小女孩点头道:“正是,”其实她也跟张胜义一样有些好奇,便问道:“大哥哥是从哪里来的,我从来没在这里见过像你这样的人。”秦易蓝却不回答,沉吟一下道:“既是在此处长大,却不知,你是否听说过一个叫做连碧芮的女子,住在这里也许多年了,我估摸,她大概,今年应该有四十岁了……”
这小女孩一听到秦易蓝说出人名,便全身大震道:“你你……认识我妈妈?”秦易蓝一个激灵,猛地坐起,牵动伤处,不断咳嗽,小女孩慌忙给他拍背,喘息一止,秦易蓝便迫不及待道:“你,是连碧芮的女儿,啊,你适才说,你母亲已经过世了……”
小女孩垂下眼眸道:“不错,她前年得病,也不知是怎样染上的,总是咳血,木灵村又没有像样的大夫,总是骗了钱财,随意开了几服药来,吃了总也不见好,这样缠绵了半年有余,便过世了……”秦易蓝见她一边说一边红了眼圈,想是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虽然母亲去世已逾一年,却还未将丧母之痛释怀。
秦易蓝长叹一声,问道:“那你母亲,可曾向你提起过父亲?”虽然他要寻之人已经过世,却找到了她的女儿,当真是黄天有眼,心里总归是欣喜多过失落,女孩子却摇摇头道:“妈妈她极少提及爸爸,只在小时候教我读书写字时提到过,说父亲是个落拓文人,考举又不中,最后郁郁而终。”
秦易蓝听了沉默不语,半饷才道:“小妹妹,还未曾请教你的名字。”小女孩道:“我姓秦,名知香,大哥哥。”秦易蓝伸手摸摸她的头道:“原来叫做秦知香,你不该叫我哥哥,还是叫叔叔吧。”秦知香看他年轻英俊,不过三十来岁,叫叔叔似乎嫌老了,虽不解其意,仍顺从道:“好的,叔叔。”
秦易蓝大感满意,只觉余生了无遗憾,从怀中十分郑重地取出那把破旧的短剑道:“知香,这个给你,原本要交到你母亲手上,如今只能交给你了。”秦知香接了,翻来倒去地看了一圈,又将短剑拔出,哪知剑鞘内短剑只有一截,竟是把断剑,锈迹斑斑。
“这把剑,只怕连树枝都砍不断吧……”秦知香每日劳作,便是些砍柴耕地的农活,是以看到利刃便联想到拿它砍柴,秦易蓝神情却极为严肃道:“这是你父亲的东西,我此行便是要将它交给你母亲,这把短剑极其重要,你要妥善保管,而且往后任何人向你询问,都不能说是我给你的,你只说是自己捡来的便好。”
秦知香虽然年纪幼小,但由于生计艰苦,是以十分早慧,听秦易蓝口吻严峻,便重重点头,将短剑放好道:“我知道了,叔叔。”至此,秦易蓝才算长出一口气。
张胜义从破屋里跑出,便像往常一样想往河边戏耍,木灵村只得这一条清溪,是以若有人私自捕鱼,会被村民们抓住打死,张胜义不敢下水去玩,只蹲在河边扯了几把青草,赶着岸边的蜻蜓玩儿。
正赶得有趣,忽然幽幽的一阵歌声传来,张胜义从没听过这么动听的声音,不禁痴痴然起来,竟然身不由己地随着歌声而去,这歌声似乎微弱,但却好似能径直钻进人的心窝里去,张胜义心痒难挠、越跑越快,可是跑了好久,那歌声却也并未变得大声一些,他找不到唱歌之人,自己却被引到了树林里,他左顾右盼,终于看到,远远的月光下,站着一个白衣人影。
张胜义起初一阵害怕,心道莫非是鬼怪,然而那白衣人儿飘飘扬扬,跟春天他瞧见的满树梨花似的,实在太过好看,他瞧得都呆了,忍不住又往那人影处迈了几步,看清面目,竟是个绝色女子,虽然一身素白,却面若芙蓉姣若春花,她双目灿若星辰,眼波流转,轻笑一声,张胜义眼睛一花,她居然已经站在他面前。
张胜义何曾见过这样神仙般的人物,瞧得眼睛发直竟忘了害怕,讷讷道:“姐姐是不是仙女下凡啊,还是我在做梦?”那女子咯咯一笑,更是娇媚动人:“小孩童胡言乱语,什么仙女下凡,我是人!”说着将手臂一举,张胜义便觉香风扑面,她笑道:“你瞧,我有影子的。”
张胜义哪还有空考虑她有没有影子呢,急巴巴地道:“姐姐住在哪里啊,我怎么从来没见过姐姐,像姐姐这样的仙女,应当无人不知才是……”那女子自知美名远播,只是江湖上若有成年男子敢这样讲话,恐怕命不久矣,但是张胜义不过是个孩童,出言天真,她反而觉得有些受用,答道:“我不住这里,只是来找人的。”
张胜义待要再相询,四周围却不知何时多了几个人,一个面容有些憔悴的绿衣女子道:“师姐,这孩子是……?”白衣女子淡淡道:“不关事,大概是适才被我歌声蛊惑而来的。”那绿衣女子有些担忧地看了看张胜义道:“师姐,此处有很多不懂武功的普通人,师姐歌声厉害,虽为召集我们,也不该乱用才是。”
白衣女子听了混不在意道:“多谢师妹提醒,我下次会注意的——你早先不是说,秦易蓝到了这个村子么,找到他了?”这时站在一边已久的一个中年人毕恭毕敬发话道:“在下‘龙吟剑派’掌门人胡吴镇,见过‘斩影’二使!”
白衣女子略一思索,笑道:“‘龙吟剑派’,我记起了,你们便是丽岙这一带的名门剑派嘛,此处你们最为熟悉,得胡掌门相助,秦易蓝还不手到擒来!”那绿衣女子闻言灰败的面色更加惨白,胡吴镇满面堆欢,唯唯应道:“这是自然这是自然,我‘龙吟剑派’地处偏远,能为盟主与两位‘斩影’使略尽绵力,实在荣幸之至。”
那白衣女子心里暗笑这龙吟剑派,名字取得唬人,在江湖上却只属末流,掌门人还这般善于阿谀奉承,若在往日,她便是瞧都懒得瞧胡吴镇一眼,此时却极有礼地笑道:“胡掌门客气了,这木灵村我是头一次来,不知秦易蓝会藏身何处呢?”
张胜义对白衣女子充满好感,听到此处便自告奋勇道:“我从小便在这里长大,姐姐要找寻什么人,我全都知道!”那白衣女子美目一转,又对张胜义咯咯笑道:“是这样么?那你今日可曾见过一个陌生男子,大约三十来岁,穿着蓝衣衫的,而且……”她看向绿衣女子一眼,接着道:“身上还被刺了一剑?”
张胜义见白衣女子的目光又回到自己身上,半边身子都酥了,恨不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见到见到,他就在我家呢!流了好多血,刚刚才醒。”此言一出,众人均大吃一惊,白衣女子秀美的脸上立现杀气,语气却仍是保持平常道:“哦?恐怕你是吹牛吧?”
张胜义见仙女不信自己,十分委屈道:“我怎么吹牛了?知香姐姐还拿了我的番薯给他吃呢,不信我这就带你们过去呀!”绿衣女子大急道:“师姐,小孩子话也做得信?”白衣女子星眸回转,目光如剑,让绿衣女子见了打了个颤,她冷冷笑道:“是否做得信,过去一见便知,纵然不是,我们又有何损失?”
张胜义想到仙女姐姐竟要到自己家来,顿时心花怒发,忙不迭地在跟前引路道:“姐姐、姐姐,走这边走这边……”白衣女子款款跟随,身后是胡吴镇和一众弟子,绿衣女子心中煎熬,稍一犹豫,也自跟上。
引子 第一回
吃了几口番薯,秦易蓝精神好了点,秦知香毕竟关心,便向他询问父亲的事情:“叔叔怎么认识我爸爸的?他长什么模样?他学问高不高?叔叔多告诉我些。”秦易蓝略一思量,笑答道:“他学问自然是高,我学习读书写字时,他还曾指点过我呢。”
秦知香听了很是高兴道:“当真?他指点你什么呢?”秦易蓝道:“小时候读经典,他便教导我读书的方法,需得分两步,第一步是将‘薄书读厚’,短短几页纸中所蓄之典故含义或微言大义触类旁通,如此你将一部书读完,所获却远远大于一部书。”
秦知香困惑道:“这样便已很不易了,怎么还有第二步?”秦易蓝笑道:“第二步便是将‘厚书读薄’,你将‘读厚’之后的书,全部学问都简单明了地变成你脑子里的所思所想,那么洋洋巨制的经典便只如一张纸一样薄了。“
秦知香听了大是佩服道:“原来如此,我爸爸真的有学问,”随即有些难过地道:“只可惜我从没见过他,不然他也能指点我读书了。”秦易蓝怔楞一瞬,温言道:“他一直都很记挂你跟你母亲,所以要将重要的东西交予你们。”
秦知香不解道:“那把断剑看起来全无用处,原来是爸爸重要之物?可我却看不出有何特别之处,或者是它特别老旧么?爸爸是个读书之人,怎会有武器在身?”秦易蓝心中犹豫,寻思连碧芮早已带着女儿远离武林纷争,秦知香虽是秦家后人,但不过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女孩,将来亦不会参与江湖争端,只需将宝剑交到她手上便好,不必多言,便道:“这是你爷爷传下来的家传之宝,你需妥善保管,切不可落于他人之手。”
“原来是这样……”秦知香暗想着这样破旧的断剑,便是送给别人,都无人想要吧,不过既然是家传之宝,自然意义非凡,霎时对短剑珍视了起来。两人正自聊着,忽然一阵幽幽的声音响起,却是一个十分动人的女子声音,不断重复道:“秦易蓝……你将《天泓残剑谱》藏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声音虽轻,却不知为何恍在耳际,才听两句,秦知香便觉昏昏沉沉起来,脑中什么念头都没有,只回荡着“天泓残剑谱”五字,站起来想跟随声音而去,秦易蓝心头一震,咬牙暗骂了一句:“这个魔女!”举手捂住秦知香的耳朵道:“知香,不要听!”
秦知香微微醒觉,茫然道:“叔叔,这是怎么了?”秦易蓝焦急道:“有坏人要来,不如叔叔带你离开木灵村吧?”他想秦知香留在此处也是受苦,虽说他这次假使能逃出生天亦是浪迹天涯,但总可找一户可靠的人家托付孤女,秦知香顿感意外道:“我要离开这里吗?可是,张胜义怎么办呢?”
秦易蓝很是着急:“如今没有时间去找他,你同我先走可好?或者改日你可再来寻他。”秦知香正犹豫着未能回答,却有一个娇柔的声音替她接道:“如此,敢情不好。”秦知香一回头,就见一个白衣女子已然亭亭玉立于眼前,破屋内灰墙蓬壁,不过点着一盏残灯,却因那女子站在室内,让断壁残垣都变得有如仙境一般。
她满头乌丝垂髫,黄晕烛火下白衣飘渺,桃李般的面容嘴边挂着浅浅的笑,秦知香看得目眩神迷,秦易蓝却心中悚动,便非要冼宝黎这样的绝世容颜习练陆门之秘功摄魂大法才可事半功倍,配得上“斩影”之“绝色”之名。
秦知香愣愣道:“姐姐便是适才说话之人吧,是在何时进屋子来的呢,我竟没有知觉。”冼宝黎咯咯笑道:“小妹妹放心,我却不是闯进你家门来偷东西的。”秦知香闻言顿觉羞赧,这样的屋子,哪有什么东西可以叫神仙一般的人瞧得上眼?
“只不过……”她美目转向秦易蓝道:“这个人,我却需有些计较才行。”她看到秦易蓝全身绷紧,便缓缓将双手藏于袖中道:“或者……在此杀了都行!”秦知香闻言大惊,冼宝黎长袖微动,便要拿出武器,忽然一人叫道:“师姐!”
秦易蓝正全神贯注于冼宝黎身上,听到这声呼唤全身一震,就见绿衫的楚晶鸢踉跄着进屋而来,立即跪下了:“求师姐手下留情,容他自行了断吧!”冼宝黎闻言重重冷笑一声:“想得倒美,不说出《天泓残剑谱》在何处,便是留个全尸都难!”
秦易蓝却也不示弱,笑道:“口出狂言,往日过招时,我何曾输给过你,如今我不过受伤流了点血,何以见得我就一定落败?”他偷眼看向楚晶鸢,见她面色苍白,说话真气不纯,想是内伤很重,连轻功都不可施展,心里大为恸疚。
秦知香呆在一边听着这几人对答,震惊得目瞪口呆,为何这帮人将人命随意挂在嘴上,又或者是她误解了他们的意思?正思量间,又有几人进得屋来,张胜义唤了一声“知香姐姐”,跑到了她身边来。
冼宝黎再不多言,手中寒光一闪,袖中软剑拔出,室内狭小,秦易蓝怕动手时伤及无辜,侧身闪避,跃起穿窗而出,冼宝黎立即追上,楚晶鸢与胡吴镇几人亦自跟上,秦知香拔腿便追,却被张胜义拉住道:“知香姐姐,这有什么好看的,我还没吃晚饭,肚子很饿呢。”
秦知香甩开他道:“那叔叔是我爸爸的朋友,还给我带了爸爸的东西来,我一定要去看看。”张胜义见秦知香毫不理会自己,只管出了门去,屋里又没有吃的,只好追着道:“那我也去啊,知香姐姐……”
木灵村房屋破败,空地很多,不易躲藏,秦易蓝稍一使上轻功,伤口复又流血,冼宝黎魔音如影随形,还需费神运功抵御,他未奔几下已被追及,无奈只得迎战。冼宝黎软剑如同灵蛇一般,既可使出剑法又可使出鞭法,变化繁复,秦易蓝只以“神溟指”与其周旋。
长虹剑派的“斩影”七使名动江湖,其中最出名的是陆东荀与冼宝黎,前者是因为武功,后者则因为美名,陆东荀不单止将陆门武学习练得出神入化,还博采众长精通天下武学,并自创剑法掌法,年纪轻轻已然是武学大师,武林中寻常高手甚至接不了他一招半式,人皆道陆东荀他日必成武学泰山北斗。
冼宝黎虽长相倾国倾城,却脾气古怪,不喜他人赞美她的容貌,尤其是年轻男子,哪怕流露出一丝半点倾慕之意,轻则挖其双目,重则丢了性命,她如此行径,虽是名门正派的高足,却暗地里被人议论邪气十足,便是她的武功亦带着几分诡异。
她师承长虹陆门,自该学剑,到得十来岁时却有奇遇,学到了异族的一种诡妙鞭法,两相习练之下,却又将二者结合,成了这独一无二属于冼宝黎的武功。
秦易蓝与冼宝黎对相互武功都十分了解,只是从未这般性命相搏,秦易蓝受伤后轻功不灵,身形受阻,冼宝黎便偏偏抓住这一点,以轻灵的身法变换方位出招,倏忽在左转眼在右,仅仅交换了十余招,秦易蓝渐觉体力不支。
冼宝黎有些得意道:“如何?是否还要逞强说今日能够赢我?”楚晶鸢赶到见此情景,面色惨白却不能发出一语,秦易蓝心头窜起火气,身法一变,改指为掌,他的“水芜掌法”威力雄浑,却极耗内力,实在不该是受伤之余的选择,但他知道今日不奋力一拼,是绝无活路,与其被这魔女杀死,还不如自己力竭而亡。
冼宝黎剑上传来重压,大为恼怒道:“当真冥顽不灵!”手腕抖动,软剑一卷,就去削秦易蓝的手掌,然而秦易蓝内力徒长压住剑锋,她竟卷不动,秦易蓝轻轻一笑,左掌掌力一翻,冼宝黎竟反被他吸走,她不过身不由己往前迈了一步便暗呼不妙,果然秦易蓝右掌悄无声息地拍到,她反应时已闪避不及,只能够出掌相对。
两人这对的一掌,俱是全力出击,秦易蓝知道若是一击不中再无机会,冼宝黎则知若不用上全部内劲,自己定被震碎心肺,这一下声响简直震耳欲聋,张胜义才刚跑到便掩住耳朵大叫了一声:“好响!”
冼宝黎被远远弹开,起身便呕出一滩血,抬眼见秦易蓝也坐倒在地,却不知伤势如何,这一下两败俱伤,她却亦没有力气再做打斗,若杀不了他可如何是好。秦易蓝胸口翻江倒海,气血上涌,也欲呕血,冼宝黎精通迷魂大法,内功是“斩影”四女中最强的,与她全力对掌,秦易蓝自然也受伤极重。
他尚在极力调匀呼吸,压下乱成一团的气息,猛然间胸前一冷,竟是一把剑当胸穿过,他低头看到剑上花纹,已经一片坦然,缓缓抬头,便见楚晶鸢泪容满面,握着剑柄看着他。
“易……易蓝……”她哽咽地说不了完整的句子,秦易蓝稍叹一声,颤抖着手轻抚她的脸颊道:“鸢儿莫哭……”楚晶鸢强自将抽泣忍住,却忍受得浑身颤抖,秦易蓝似乎松了口气,虚弱地道:“我便知你如此,才不愿见你将来在秦陆之间两难,你我有白头之约,若成婚之后再叫你面对师门与我,恐怕你更下不了手杀我……不如早做了断……”
楚晶鸢闻言泪水奔涌,只是摇头,秦易蓝微弱一笑,只觉浑身力气俱从伤口处流走,他抬眼依稀看到站在不远处已经全然惊呆的秦知香道:“只是我却还有一事相求,望你念在往日的情分,一定要帮我一次。”楚晶鸢言语不能,只好点头。
秦易蓝面露欣慰之色道:“那两个孩子,心肠极好,虽不过照顾了我几个时辰,我却不忍见他们流落在这满是乞儿饿殍之地,可否,烦你将他们妥为安置……”楚晶鸢不停拭泪,眼泪却越擦越多,呜呜地算是应承,秦易蓝最后瞧了一眼钉在自己身上的剑,喃喃道:“这是你的‘问花’双剑之一,死在其刃之下,也不错……”
冼宝黎拖着身子慢慢走近,见楚晶鸢抱着秦易蓝的尸身只是落泪,神情呆滞,出声问道:“搜搜他身上,有没有剑谱?”楚晶鸢听而不闻,冼宝黎微一皱眉,秦易蓝虽是死了,她还是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便道:“胡掌门,麻烦你去秦易蓝身上搜一搜。”
胡吴镇急忙领命,在秦易蓝身上摸索开来,楚晶鸢也不理,半饷胡吴镇才道:“回斩影使,这人身上什么都没有,连个钱袋都没带。”冼宝黎心思转动,回头看向秦知香道:“小妹妹,那个人之前一直同你在一起,他是否有什么东西,要交由你保管?”
秦知香刚刚才觉得秦易蓝亲切和蔼,还道自己从此多了个家人,转眼却又没了,正陷入震惊,听到冼宝黎问她,想起秦易蓝说过不可将断剑的事情告诉他人,便答道:“叔叔并未曾交给我什么。”冼宝黎向胡吴镇一打眼色,胡吴镇对一个女弟子道:“你去搜搜那孩子。”
“你做什么?!”秦知香惊怒交加,那女弟子会些武功,稍微用力秦知香便动弹不得,她从秦知香身上仅仅拿出几个铜板,以及那把铁锈短剑,这几样寒酸之物放在一起,倒是相衬之极,冼宝黎毫没怀疑那短剑不是秦知香之物,看也没看一眼道:“看来真是没有。”
胡吴镇道:“会不会藏到这孩子的家里了?”冼宝黎道:“你去搜搜。”秦知香虽觉愤怒,但知反抗亦无用,只能敢怒不敢言,张胜义却有些吃惊道:“怎地这个神仙姐姐这样蛮横不讲理呢?”
胡吴镇带人搜了半天依然一无所获,冼宝黎也没有办法,加之身上伤重,便打算先行撤退,楚晶鸢忽然道:“师姐,这两个孩子曾经救助秦易蓝,我已答应了他带他们离开此地,将他们妥善安置。”冼宝黎一听就来了怒气,然而很快心念一转,向胡吴镇笑道:“胡掌门,你不是抱怨门下人丁冷落么,那正好了,这两个孩子你便收入门中,好生照料,我看他们天资不错,他日或成大器呢。”
引子 第二回
秦知香只想再去瞧瞧秦易蓝,但他却转眼间便被楚晶鸢同冼宝黎带走了,秦知香赶上前去,见楚晶鸢泪痕未干精神不振,说道:“你们……将叔叔带去何处?”楚晶鸢心中悲痛无暇他顾,但见是秦易蓝嘱咐的少女,强打精神答道:“他虽从我门派叛逃,但到底是名门之后,所以尸身会带回祖坟安葬。”
秦知香想着秦易蓝的遗体不必受辱,略微安心,而见楚晶鸢似乎甚为难过,便觉无法怨怼她杀死秦易蓝,楚晶鸢抚了抚秦知香的头顶道:“我师姐既说将你托付于‘龙吟剑派’,从此便好生习武,总归会比你待在木灵村生计好些。”
她与秦知香不过首次见面,并无感情,况且此时她心情极为低落,只想寻个没人处大哭一场,略略交代秦知香几句,便不愿多言。胡吴镇虽则心中百般不愿意收留这两个乞丐一样的小孩,却不敢违拗冼宝黎的意思,冼宝黎看穿他的心思,笑道:“胡掌门,这两个孩子将来若是出了什么状况,你只管来找我们楚师妹,这便算是卖我们长虹剑派的人情了。”
胡吴镇哪敢异议,直呼“不敢当”。张胜义可算听明白了,极高兴地道:“姐姐,你让这个伯伯收养我们吗?那可太好了,我每天都求观音菩萨快些让我离开这村子呢。——莫非你就是观音菩萨?难怪看起来神仙一样。”冼宝黎不知为何,对小孩童的赞美毫不反感,咯咯咯笑个不住:“小娃子这样会说话,我都有点舍不得你了。”
张胜义道:“我也舍不得姐姐,不知姐姐如今要去哪里,不如带了我去吧?”冼宝黎自然不会答应,略一沉吟,从袖中取出一朵蚕豆般大小的小花,细看竟是纯金打造成的牡丹花,雕刻极为细致栩栩如生,她交给张胜义道:“这是姐姐的师门暗器,叫做‘落花’,我与另外三位‘斩影’女使各执不同花色,只需看到牡丹,便知是我冼宝黎,我虽不能带你同行,但你将来遇到麻烦,便可以此解围,也算答谢你领我找到秦易蓝。”
张胜义大为欢喜,极为宝贝地将之放好,胡吴镇在一边看得眼睛发直,他这个小小门派蜗居丽岙,对这些武林名宿虽然耳熟能详,但却鲜少有人能够见其真人,胡吴镇的师父,上代龙吟剑门的掌门,终其一生都只在武林大会之时极远极远望到长虹剑派掌门人一眼,却都能数十年以此自矜,而如今胡吴镇竟然不仅见到“斩影”中的三使,还目睹了他们的打斗,他已年过四十,但觉有生之年能等到这样一天,这辈子也算没白活。
胡吴镇极之羡慕地看了看张胜义放好金花暗器的口袋,思量着这个小子就要拜入他的师门,届时求他借自己看看,应当不妨事吧?交代完毕,楚晶鸢与冼宝黎已自离去,秦知香与张胜义便到家中收拾细软,与胡吴镇回龙吟剑派去。
见秦知香还将仅剩的几件破衣服收入包裹,张胜义不禁道:“知香姐姐,这些就不必收了吧,等咱们到了新家去,肯定会有新衣服的,咱们往后跟了师父师娘,还有师兄弟们,日子肯定不比现在。”语气间颇为欢欣。秦知香听了却默默然,半饷才道:“就算有人收养了我们,但也不该拿别人的东西心安理得,自己多准备些,总是好的。”
张胜义却不以为然,只是极兴奋地一人说个不停:“知香姐姐,你说那剑派里会是什么样子,会不会有米饭呀?我听人家说,米饭烧好以后是白生生香喷喷的,跟那黑乎乎的窝窝头不一样,我可从来没见过呢。”秦知香将包裹打紧结道:“何止有白米饭,还有很多好吃的,你想都想不到呢。”张胜义听了更加快活了:“真的吗,有什么好吃的?快些告诉我!”
秦知香顿了顿,继续道:“其实我也不晓得,我妈妈从前同我说,她呆在金陵之时,常常会吃一种叫‘珍珠糯花糕’的点心,还喝叫做‘雨前龙井’的茶,都是珍馐美味。”张胜义压根未曾听过“糕”与“茶”的称呼,虽听得云里雾里,却高兴得不得了道:“听上去便觉得味道很好,不知道我什么时候能尝一尝?”
秦知香听了微微一笑,虽然她心中隐隐有些不喜欢胡吴镇一行人,是以不大像张胜义这般兴奋,但也觉应当比留在木灵村好,便同他一起出屋,胡吴镇与三个弟子在门外候着,见了他们便道:“快些上车吧,在车上睡上一觉,便到剑派了。”张胜义头一回见到马车,瞪得眼珠子都要脱眶了道:“我真的可以上这个车吗?!”
张胜义一路上一直找秦知香讲话,虽然夜色已深,却还全无睡意,到了临晨才眯了一会儿,秦知香从晨曦中看出去,也不知已从木灵村翻过了几座山,她幼时虽同父母在金陵住过一段,但却毫无记忆,这便也算是头一回离开木灵村,看着清晨山雾中的陌生景象,不禁也心潮澎湃了起来。
龙吟剑派虽如今在武林各门派中份属末流,但没落却也是近二三十年的事情,龙吟剑派创派已有八十年之久,创派祖师郭浼宏当年一把龙吟剑叱咤江湖,虽比不上如今长虹剑派那般风光,却也相去不远,只是郭浼宏虽然于武学天分独到,但只有剑法是自创,内功轻功等等却学得芜杂,传到弟子时,第二代掌门虽得郭浼宏剑法真传,其余武功却已落于下乘,再到得胡吴镇的师父,龙吟剑派已经在北方混不下去,只得迁到这与西域相邻的丽岙,才算找到学徒,勉为生存。
如今胡吴镇门下正式弟子十三人,再加上一些零散的短期学徒,总共大约二十人左右,原本就已生计困难,如今却又收养两个光是吃饭不给学费的小孩子,胡吴镇心底里叫苦不迭,但是长虹剑派的斩影使冼宝黎开口,胡吴镇哪敢不从。
秦知香却不知这些典故,正迷迷糊糊地假寐,忽然马车“轰隆”一声,停了下来,胡吴镇气急败坏地下车哇哇大叫道:“是谁这么大胆,敢拦桩龙吟剑派’的马车?!”几个师兄弟也跟着跳下马车,秦知香怯怯地从窗口看出去,只见四五个精壮的汉子挡在路中,一脸怪笑道:“没想到是胡掌门,真是失敬失敬!”
胡吴镇一见这几人,刚才的气焰短了大半道:“原、原来是‘济仁帮’的人,你们师父没教过你们,要尊师重道吗?!”那几个汉子道:“当然当然,不过胡掌门作为长辈,也该体恤后辈才是,哥儿几个最近想到远处城镇上喝花酒,却正赶上囊中羞涩,胡掌门不会拒绝这点小小要求的吧?”
“岂有此理……”胡吴镇气得胡子都歪了,丽岙这一带,只得三个武林门派,除了龙吟剑派,还有“济仁帮”和“艮月帮”,三派相互争夺门徒,并有例行的比武大会切磋武艺,最近几年龙吟剑派越发势弱,愿投入龙吟剑派的弟子越来越少,便连“济仁帮”门下的无名小卒都敢欺上头来了。
胡吴镇身边高高瘦瘦的大弟子赵满志拔剑道:“你们太过无礼,光天化日之下居然做出拦路抢劫之事,我师父一定会告诉陈掌门的!”闻言五个汉子齐齐爆发出笑声:“寻常百姓我们倒还真不抢,就是知道胡掌门最近招了好些西域弟子,发了好大的财,才特意过来请求救济的!”他们言辞虽无不敬,语气却大为戏谑,赵满志听得大动肝火,呼了一声:“欺人太甚!”提剑就上前相斗。
胡吴镇虽也十分恼怒,却又害怕动武,慌忙道:“阿志阿志,别冲动!”胡吴镇弟子也是五人,顿时斗做一团,乒乒乓乓兵刃相交的声音把张胜义都弄醒了,揉着眼睛凑到秦知香边上也往外看,见外边这般热闹,以为到了剑派,这些人是在练剑,兴高采烈地一翻身下车去,秦知香大惊道:“胜义,别下去,危险啊!”
“济仁帮”处于丽岙东边一名为“横河渡”的地方,原本没有什么武学渊源,最开始是一些鱼龙混杂的武林中人纠合而成的乌合之众,但因为所学芜杂,反倒各种武功类别应有尽有,不若龙吟剑派只以剑为主、“艮月帮”以擒拿和掌法为主。济仁帮最近几年弟子人数大增,虽难出什么人才,但对付龙吟剑派却是绰绰有余,是以掌门陈述焕也愈发趾高气昂,不将胡吴镇和“艮月帮”的帮主放在眼里。
胡吴镇懂得审时度势,心里也是敢怒不敢言,这五个弟子是他门下的精英,这次为长虹剑派做事,当须小心谨慎。赵满志是大弟子自不必言,苏朝云是大师姐、王尚春武艺最高,吴素素与卢正行也均是自小便习练龙吟剑的门下好手,然而济仁帮这几人,虽则面上看似地痞流氓,却不是无故这般嚣张,武功竟也不弱,两边斗得难解难分。
胡吴镇却非常惧怕与济仁帮有何恩怨,只站在边上嚷嚷:“快罢手快罢手!莫要打了!”比武之时哪容得分神,吴素素听见师父的命令,第一个犹豫之下,被人一拳打翻在地。随即卢正行亦被撂倒,胡吴镇仍跳着脚道:“玉皇大帝呀,别再打了!”张胜义跑下来却还搞不清楚状况,笑道:“伯伯,这便要开始学武了吗?”
胡吴镇看到张胜义便觉闹心,正要训斥,张胜义话音刚落,腰带一紧,却被打倒吴素素那大汉拎了起来,嘿嘿笑道:“怎么还有小孩子?胡掌门看来收获不小啊,又收了新弟子,那越发该施舍我们些银两了,我们横河渡也生活不易呀!”张胜义被腰带勒住,非常难受,秦知香紧张万分,却吓得发不出声来。
张胜义胡乱挣扎,无奈力气敌不过人家,索性抓住他手腕狠咬一口,那大汉大吼一声,一巴掌将他打落在地,大骂道:“哪里来的小畜生!痛死爷爷我了!”张胜义在地下咕噜噜打了个滚,竟是不动了,身上亮闪闪地掉出个东西,那大汉眼睛大亮道:“有金子!”捡起一看,立即脸色大变:“这这黄金牡丹花是……斩影使!”
引子 第二回
此言一出,其余众人立即都住了手,秦知香见张胜义没了动静,急得通身冷汗,越过去推他:“胜义、胜义,醒醒!”探他鼻息尚自有气,只是晕了,她才放下心来,那几个汉子或是目瞪口呆,或是神色古怪,一回神全都凑到金花前七嘴八舌道:“真的假的?”“怎么可能呢?”“这小崽子什么来路?”
胡吴镇这下气也壮了、腰板也直了,挺起胸膛道:“哈,想不到你等眼力不错,这个孩子正是‘斩影使’冼宝黎交托给我,要拜在我门下嘱我好好栽培之人!哼,你们如今对他无礼,可小心我告诉‘斩影使’!”
几个大汉闻言将信将疑,虽不信胡吴镇这点本事,竟能得到斩影使的信任,但这金花却又千真万确,两下权衡,几个人立即换了副面孔,笑嘻嘻地将金花交回胡吴镇道:“胡掌门,真是失敬失敬,方才我们几个,只是与众师兄弟切磋切磋武艺,毫无恶意的……”
赵满志扶起摔倒在地的吴素素,听见这话重重地“哼”了一声,胡吴镇也不领情道:“适才你们可不是这么说的,分明想勒索我们交出钱财!”一个大汉口齿伶俐,谄媚道:“不敢不敢,胡掌门您武功高强,我们几个哪是您的对手,向您勒索要挟?莫说我们五个人,就是来五十个都敌不过您一招半式啊!”
胡吴镇面上神情虽还沉着,但嘴角却有些控制不了地往上牵了,这番恭维他实在受用已极,但仍装出严厉面色道:“下次绝不可再如此无礼,否则我就要找你们掌门计较!”几个大汉点头哈腰的撤退,虽有个别面露不甘之色,却还是被同伴拉走,胡吴镇低头瞅着手中这朵金花,当真精巧细致、价值□□,冼宝黎居然这么大方就给了这个小破孩。
半饷张胜义在马车中醒转,便见到一脸担忧的秦知香,语有责备地道:“适才那些是坏人,往后不可这么鲁莽乱闯了。”张胜义点点头,胡吴镇坐在他对面咳了一下,语气努力温和道:“胜义啊,往后你跟……你姐姐就是我门下弟子了。”他根本还叫不出秦知香的名字,“这个,冼宝黎给你的这朵金花,就由为师我暂为保管了。”
张胜义瞪大眼睛道:“神仙姐姐的金花,怎会跑去伯伯那里?”胡吴镇面有赧色道:“自今往后,要叫我师父,这金花太过贵重,在你身上,万一丢了就不好了,放在师父这里,才能妥当。”张胜义懵懵懂懂的,自然应允,秦知香却比他知人事些,加之见了今日胡吴镇的行事,虽作为晚辈不可诟病什么,却只觉得对这个师父难以亲近。
只是胡吴镇似乎暗暗心里对张胜义有愧,于是自此便对他格外关爱有加,而至于秦知香,他倒像当她这人不存在一般,秦知香自然不明白个中原委,她本来性子沉默淡泊,也不以为杵,只觉得张胜义能得到师父的喜爱也是好的。
胡吴镇弟子十三人,倒有八个是女孩儿,只有五个男孩子,如今加上秦知香和张胜义,便成了九女六男,他自然心里就爱惜男孩多些,加之张胜义有冼宝黎这个靠山,性子又活泼讨喜,于是一入门便对他很是关照,其他师兄弟妹见此情景,便也都愿与张胜义交好,以获师父欢心,只有秦知香不通世故,只是顾我。
惟有师母徐雅丹对秦知香一视同仁,入门第一天便见她衣衫破旧,将做与大师姐苏朝云的衣衫先给了她,笑道:“一时也没有合身的衣服,你先将就着穿了,等改日量了尺寸,再给你做新衣服。”秦知香抚着新衣大为感动。龙吟剑派的武馆破破旧旧,还有许多胡人出入,秦知香起初很是惊奇。
徐雅丹笑道:“此处与西域相近,时常有些异族之人愿来投师,你师父起初不纳,后来见他们言辞诚挚,便也愿意约略指点,只是他们呆得时日不长,少则半载,多则一年。所以你往后,也要学些他们的语言,有时师父太忙,师兄弟们也需负责指导异族人的武艺修习。”秦知香越发奇异,在木灵村时也听过那些图墨人或者云化人讲话,觉得呜呜哇哇的好生难听,她却也要去学着这样讲话吗?
秦知香与大师姐苏朝云同房,因为秦知香刚刚入门,武艺课程恐怕进度较慢,徐雅丹有此安排,便也是嘱意苏朝云能够给秦知香指点一二。秦知香认出苏朝云便是那在木灵村制住她搜她身的人,心里有些许芥蒂,哪知苏朝云好似浑然忘了这件事似的,十分热情地带她将武馆都转了一圈,还亲热地拉着她的手给她讲龙吟剑门的历史由来,还有各种江湖掌故。
“龙吟剑法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当年是武林一霸!”苏朝云讲得豪气干云,秦知香有些信心不足地道:“这么厉害的剑法,我真的能学吗?”苏朝云笑道:“当然能行了,师妹你这么聪明,肯定不是难事!”秦知香还是惴惴不安道:“是么,希望到时候师姐能为我指点些许,学习龙吟剑须要注意些什么?”
“没有什么注意的地方,只要努力练习就可有成,不必紧张。”苏朝云一再安慰,稍缓了秦知香的紧张之心,也觉这个师姐十分亲切亲近,之前搜身之事,她也是受师父之命,不得不行,便也放下了成见。秦知香性子很是内秀,虽然看似没什么情绪,总是淡漠,实则很喜欢他人主动接近、热情相待,仅仅相处半天,秦知香就觉得苏朝云是个极好相处之人。
…………………………
不觉大半年过去,秦知香每日练武,却觉得无甚进境,胡吴镇有许多弟子要传授,无暇顾及她的入门招数,待要去寻苏朝云问,苏朝云却似乎很忙,总是有胡吴镇交代的任务,除非夜晚休息,否则便不见人影,秦知香很是无奈,只得问她何时指点西域弟子,她想从旁听些,苏朝云却说西域弟子的进境与她不同,听了也是无益,不必浪费时间,还不如自己多加练习。秦知香无法,只能独自努力,但觉始终不得其法,学习墨图人的语言也毫无进展,不禁很是沮丧。
这大半年里她也甚少见到张胜义,一来男女弟子的住处分隔,二来他们连习武都不在一处,胡吴镇对张胜义青眼有加,似乎有意栽培,是以一直都给他单独授课,秦知香亦是从苏朝云处知晓,心里也为张胜义高兴。
这日秦知香正在小树林里练剑,正自懊恼老是使不好,忽一人喊着:“知香姐姐……”秦知香一回头,果见张胜义跑了过来,二人许久未见,秦知香笑逐颜开道:“怎么来了?”张胜义一身紫色新衣,很是得意道:“知香姐姐,你瞧,师父给我做的新衣服,你瞧着好看吗?”
秦知香见这紫衣布料光滑如丝,针线绵密更有金线刺绣,定然价值不菲,笑着点头道:“很好看啊,你出门了吗?”张胜义听秦知香称赞,更加高兴道:“是啊,我同师父师娘去了一趟城里,知香姐姐你不知道,那里的人都穿这样的衣衫,别提多好看了!还有很好吃的东西,进了一座高楼里,便有一桌子从来没见过的菜,又好看又好吃,还都有好听的名字,哎呀,只是眼下我都记不得了,——下回你也应该去啊!”
秦知香笑笑道:“师父师娘对你好,自然带你去,我功夫都没有练好,怎么还到外头去。”张胜义胸膛一挺道:“知香姐姐,你看你也不必练武了,女孩子把功夫练得那么好做什么,往后我成了武林高手,我会保护你的嘛!”秦知香有些好笑道:“武林高手,你却是哪里来的自信心?”
张胜义见秦知香不信,争强道:“这是真的,师父总是夸我进展神速呢,过几天咱们就要到丁岙去比武了,师父说我肯定能在三大门派的新弟子里得个好名次!”秦知香道:“真的吗?过两天要比武?”
张胜义奇道:“知香姐姐你还不知道啊,没人告诉你吗?你上回也见过那些‘济仁派’的弟子了,再加上丁岙那边还有一个门派叫‘艮月’的,咱们这三个门派,因为临得近,每年到了年底都会聚在一起切磋武艺的。”秦知香有些担忧道:“咱们都得去吗?”张胜义大笑道:“那当然还需选过了,师父说两天后咱们十五个弟子便做个考试,武功最高的五个人便去参加比武。”
张胜义言毕兴高采烈地跑走,秦知香想起过去他的衣服和饭菜都是她准备的,如今他是不再需要她了,心里不禁就有点闷闷然。回了房间见到苏朝云,秦知香道:“大师姐,原来两天后咱们门内便要比武考试,我好像这阵子毫无进境,实在担忧。”苏朝云很是意外道:“咦?你怎么知道的?——啊,其实,我一直都想告诉你,只是太忙,一时忘了,你别担心,你修习这么努力,只管尽自己所能便好。”
秦知香点头道:“也只能如此。”她个性并不争强好胜,只不过觉得既然师父收了她做弟子,自然应当努力修习,方不费他的一番心思,若是毫无进益,便觉得愧对他人而已。到了比武当天,武馆中将平日众弟子共同早课的大操场围成了一个擂台,全部弟子悉数到场,加上几个异族人,虽然不多,却也有二十人左右,一想到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展露剑法,秦知香不禁大为紧张。
胡吴镇在台上宣布:“众弟子抓阄决定对手,胜者可进入下一轮次,比武顺序按资历来排,入门最晚者先比,第一个,秦知香!”秦知香听见自己名字,心头一惊,走上前从麻袋中抓阄,心内暗暗祷祝,等到众弟子全部抓完,各自展开抽中的数字,秦知香的第一个对手居然就是苏朝云师姐,她心跳如鼓,苏朝云与她一同走进场中,却一直悄声鼓励她,让她心中很是感激。
引子 第二回
二人站在比武场中,众师兄弟围在周围,胡吴镇与徐雅丹坐于高位,秦知香见张胜义又是一身新衣,站在胡吴镇身边有说有笑,她情知自己必定落败,不禁心生凄凉之感,寻思不论怎样,总不能输得太过难堪,行过师门之礼,便举剑猛攻。
龙吟剑法走刚猛一路,其实并不十分适合女子修习,不过秦知香抱了勉力一拼的想法,倒是有些合了剑法的套路,其实这大半年来秦知香只堪堪将七十八路剑法记全,口诀并无融会贯通,加之无人指点,有些剑法姿势都不准确,如今只能按着死板的记忆将剑招使出来,苏朝云对龙吟剑法十分熟悉,秦知香只需做一个起手式,她便知秦知香要出哪一招,是以躲闪招架全不费力,只是秦知香拼得凶了,苏朝云竟无法立即取胜。
拆了两招,苏朝云不禁暗暗恼怒,本以为这个师妹单纯懵懂,与她过招能够威风取胜,在师父与众师兄弟面前大展神威,如今自己虽未被刺中,却一上场便连连倒退,与她设想完全不同,怒从心起,秦知香神韵粗糙的一招“龙跃深渊”,从她左胁刺来,她举剑一隔,左掌却来突袭。
秦知香尚未学过掌法,亦从未修习内功,半年来仅靠每日早课一点时间模仿师父演示的剑招,这下只觉苏朝云这一掌拂来,胸口气血翻腾,被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依靠本能躲过,苏朝云终于打乱秦知香的架势,立即提剑来攻,秦知香失了适才的勇劲,如何招架得住?未过两招便左右两袖各被撕破,露出满是补丁的里衣,极为狼狈,众男弟子都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张胜义跳出来大恼道:“大师姐,你打败知香姐姐便了,还要割破她衣服做什么?”苏朝云不以为然道:“比武讲究点到为止,我又没有伤及师妹,并没触犯规矩。”秦知香羞愤难当,感到众人嘲笑之声盈满双耳,只觉不堪其辱,红着眼眶便跑走了。
秦知香虽然从小生活穷困,却一直自力更生,何曾受过这种折辱,只身在山林里徘徊,山中清风拂面鸟鸣不止,她坐在溪边看流水潺潺,却良久仍愤懑不止,待要怨恨师姐,似乎又毫无道理,只能怪自己学艺不精,在比武时出丑,苏朝云也是手下留情,不然或者她一掌打来便能让自己受个重伤呢。
她心思稍定,在山上兜兜转转,想到没有替换的衣服,念及新衣还是师母缝制,大感心痛,还需将割破处好好缝补一番,而却又记挂着比武结果,但衣服这般模样,不能再叫他人看到,于是便偷偷摸摸地回比武场地去,却见大家都已散了。她躲在山石后面,却正好能听到苏朝云的声音在跟胡吴镇讲话。
“师父,您瞧那秦知香今日的模样,都入门大半年了,基本的剑招还耍成这般,我看她好吃懒做,无心向武,我与她同住一屋,最是知道她的品性,平日里就知道四处戏耍,我想指点她练功,她也是懒洋洋地不愿理会,墨图人的语言也学得乱七八糟,还不如不要列入师门,赶去做烧火丫头才是。”
这番话若非秦知香亲耳听到,根本不能相信出自苏朝云之口,她听得五内如坠冰窟,另一人的声音浑厚,她听得出来是二师兄王尚春:“师妹说的是,师父常说自从师门收养了两个孤儿,钱财便有些吃紧,如若秦师妹不是学武之才,还不如赶去做工,省的我师门武学所托非人。”
秦知香想起这半年来这二人时常同她有说有笑,心内寒心之极:“师兄师姐面上待我这样好,哪知背后竟然这样诋毁于我,往日我想要请教师姐武功招数,她总是推说有事,原来竟是根本不愿指点,我可真是太蠢了。”
胡吴镇听着苏朝云和王尚春之言,心中很是犹豫,便道:“才半年而已,还是再看看,她毕竟是在祖师画像前行过入门大礼的弟子,我也不可如此愚弄祖师。”三人又闲言几句,便一同离开操场。
秦知香听得心内又是委屈又是烦闷,不禁感叹自己身世飘零,留在此处也是招人讨厌,不如自己去了,虽是流浪,亦比这般寄人篱下遭人羞辱的好。她想着回去房中收拾细软,一想均是师母为自己置办之物,她不愿拿师门一针一线,便连行李都不收拾,往山林间跑了出去。本思量是否要向张胜义告知一声,但觉他如今深得师兄弟与师父喜爱,也根本不需要自己这个挂名姐姐,心中虽是凄然,却也觉得安心。
她一时冲动跑了出来,却未考虑要去哪里,丽岙村落之间被群山阻隔,她不辨方向,只是随意乱走,行了一阵,到处都是差不多景象,忽然有些害怕了起来,寻思若是迷路了,便是饿死山中都无人知晓,又或者遇上什么猛兽老虎,她虽学了一段时间武艺,却连师门给的那柄青钢剑都没带在身上,只怕到时成了野兽果腹之物,她年中刚满十五岁,毕竟年纪小,越想越害怕,微微好似听到有虎啸之声,便吓得跑了起来。
这山林中到处是乱石杂草,不比平地,她又不通轻功,疾奔之下被藤蔓勾到脚踝,便咕噜噜地一气从斜坡上滚了下去,她只觉全身不停撞在尖利岩石上,痛得头晕脑胀,眼见斜坡下面就是一个湖,她不会水性,无人救助,掉下去便必死无疑,勉力想要抓住沿路植物,却抓一株拔一株,咕咚一声,她清脆地落入了湖水之中。
带着水草香气的湖水立即呛入口鼻,她手脚乱舞,四周围全是水,没有一丝坚硬可凭借之物,她脑中一片空白,只是不停拍打,渐觉希望渺茫,一时又觉在人世间只得自己一人,便是死了亦无人挂怀,实在凄凉。
秦知香正万念俱灰,忽然听清啸一声,有人抓住她的胳膊,将她一把捞起,秦知香只觉身子极轻地略过湖面,腾云驾雾一般,随即被扔在岸边,她不停咳嗽,就看一个青影在树林间打了个转,随即停在她不远处。
她喘息着好过了一些,全身都湿嗒嗒,抬头见那人一身青袍身形挺拔颀长,而面目却叫她打了个颤,他满脸褶皱极为苍老,而且丑陋非常,她虽然有些害怕,但毕竟是救命恩人,见他武功高强,便鼓足勇气道:“多谢老前辈相救。”那青袍怪客一愣,便道:“哪里来的小孩子,一个人在山林里乱跑,还不快些回家去。”
秦知香正不知如何回答,有少年之声嚷道:“主人!!等等我!!”秦知香一回头,便见一个白衫的少年远远从斜坡低处跑了上来,这长斜坡原本就极为陡峭,而湖居于中间,那少年跑上来之处虽不及秦知香滚下来那段如此倾斜,寻常人却也需手脚并用才能爬上来,哪知那少年却健步如飞,奔跑如同平地,话音刚落,人已经跑到青袍怪客的面前。
那少年喘着气道:“主、主人,为何跑得这么快?”随即看到秦知香道:“咦?这个小女孩是何人?掉到水里了?住在附近吗?”秦知香正好奇他主仆二人,一被提起身世,又添难过,便默默不语,因为全身湿透,风吹来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青袍怪客见状,轻踱向前,走近了一掌置于她肩头,从他掌心传来暖流,她顿时觉得通体温暖,不消一会儿,衣服都干了。秦知香甚为感激,又再道谢,青袍怪客瞅了瞅她道:“小孩子莫非是跟家人闹了别扭,或者你认不得回去的路了?”
秦知香虽不愿答,但因为感激他,才勉强道:“我是龙吟剑派的弟子……”那白衫少年一听,又哇啦啦地说个不停:“龙吟剑派?这个门派居然还在啊,我还以为……”青袍怪客瞪了他一眼叫他立即闭了嘴,随即看到她身上衣服除了适才被尖石划破之处,竟还有剑伤,微一沉吟道:“是否在门中被人欺负?”
一言之下秦知香更是委屈,顾不得许多,便将苏朝云如何在背后诋毁她一事说了出来,白衫少年听得义愤填膺:“天底下居然有这么恶毒的女人,欺负孤女算什么英雄好汉?”青袍怪客也冷哼一声:“区区龙吟剑,还当自己是什么武功绝学呢,没什么了不起的,小孩子,你不必为此等小人伤心难过。”
秦知香很是吃惊道:“老前辈也会龙吟剑吗,不是只有本门中人才会使?难道你是龙吟剑派里的前辈,——可是师父却都不曾提起。”此言一出,青袍怪客倒还罢了,那白衫少年不依了:“小孩子胡言乱语,龙吟剑派不过是个末流门派,说主人是此派之人,它配得上我们么!”
秦知香觉得这白衫少年也不过十七八岁,大不了自己多少,却也学那青袍怪客叫自己“小孩子”,不禁有点不忿,但被训斥,自然是自己说错了什么,急忙道:“原来不是本门前辈,那莫非是‘济仁’还是‘艮月’的前辈么?”她看青袍怪客武功那么高,年纪又大,这一带的武功门派便只这三个,既不是本门之人,自然是另外二派之一了。
这下白衫少年也没了脾气,青袍怪客似乎微微一笑,但他笑容太过牵强,让人看得有些可怖,说道:“我并不是这附近之人。”秦知香更是奇怪,这一带贫瘠穷困,为何要特意到此处来呢,不过见青袍怪客似乎不愿多言,便不再强问。那青袍怪客看她周身破破烂烂的衣服道:“你适才说被师姐欺负,所以就跑了出来?怎地什么行李都没有。”
秦知香道:“我的行李都是师门之物,既然我要离去,自然不能拿走他们的东西。”那青袍怪客略一停顿,却道:“你可知江湖上对叛逃师门之人最为不齿,便像去岁江湖上那件大事,‘斩影’使秦易蓝叛逃长虹剑派一般,你虽不似他那样名动江湖,但即便是逃掉,往后也不可再投他门,更不可被旁人知晓,我劝你还是趁如今无人发觉,赶快返回师门。”
秦知香听他提起秦易蓝,心里很是震动,又听他劝她回去师门,却十分犹豫道:“可是,师门中人都不喜欢我,况且我武功确实毫无进益,浪费了师父一番心意……”“我呸!”那白衫少年又忍不住插嘴:“龙吟剑算什么东西,居然狗眼看人低,你快些带我去,我要去将他们打个落花流水!”
这话叫秦知香甚为为难,看着青袍怪客不知所措,青袍怪客终于出言告诫道:“云瑞不要再胡言乱语了,你要叫小孩子带着外人去自己师门捣乱吗?”
引子 第二回
正没开交间,秦知香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见主仆二人俱都看着她,她急忙敛容道:“我只是觉得这位小哥哥言辞急进,性子实在可爱有趣。”那叫瑞云的白衫少年立现羞赧之色,青袍怪客语调也带了笑意:“被小妹妹笑话了。”秦知香哑然道:“并不是笑话……”
青袍怪客手一背,语带思索道:“今日与小妹妹相见也是缘分,不如这样,你将你的剑法耍一遍让我看看,我给你指点一下。”这下大出秦知香意料之外,这老前辈武功看起来这般高强,竟会愿意指点自己。云瑞在边上听得早摩拳擦掌了:“小孩子,你可走运了,主人愿意指点,保管你武功突飞猛进,回去就打败你大师姐!”
秦知香这下已经学会不将云瑞的话当真,她自然是不信自己真能赢大师姐,但亦渴望高人指点,便折了根树枝,将这七十八路龙吟剑法依照记忆依次使出,这一使便是一炷香的时间,秦知香使得香汗淋漓,那青袍怪客却只是僵立看着,竟不发一语,秦知香不禁问道:“老前辈,怎么样?我是不是耍得太差了?”
那青袍怪客身形有些僵硬,但脸上表情却没什么变化,半饷才断断续续道:“你……你使的不算太差,只是只是……”秦知香很是担忧道:“只是如何?”云瑞插上道:“没只是什么,主人是太过震惊了,这世上还有这么华而不实、毫无用处的剑法!”秦知香大奇道:“怎么是毫无用处?我看师兄师姐使出来旁人就招架不住,肯定是我耍得不对,资质太差。”
云瑞又重重“呸”了一声,秦知香被吓了一跳,青袍怪客解释道:“龙吟剑八十年前或者还可纵横江湖,如今一看,只怕它这些后人没有抓到精髓,尽学些无用的花招,想来都是一些性格阿谀奉承、爱装表面功夫之人做了掌门人吧。”秦知香本来不觉什么,被他一说,便觉得有些道理,胡吴镇好似确实很爱面子。
“好了,你看好了。”那青袍怪客亦随手提了一只树枝,依照秦知香适才的演示再耍一遍,不过将剑招稍加改动,便立即劲风夹面,威力倍增,他将招式全部演练一遍,秦知香瞧得目瞪口呆道:“老前辈,原来你当真精通龙吟剑法!”青袍怪客一下顿住了,云瑞叫嚷道:“精通个屁!我主人只不过是你在耍时便想好了这些变化而已。”
秦知香觉得这主仆二人好生奇怪,云瑞竟能当着主人之面如此出口不逊,讷讷道:“诶?如此说来,老前辈只不过看我耍过一遍,便将全部七十八路剑招都记得了?”云瑞不屑道:“这有何出奇,又不是什么神妙剑法,我要是学了还嫌它碍我的脑子呢,要快些忘掉!”秦知香张了张口,实在难以置信,那青袍怪客道:“过目不忘不算什么本事,我有一个哥哥,那才真叫精通天下武学,若是他来指点,肯定不止如此。”
秦知香想着这青袍怪客年纪已经这样大,那他哥哥岂不是更加老,但他两人的记忆力却比她这个年轻人还好上百倍,不禁大为敬佩,青袍怪客提醒道:“你按我刚才的身法耍一遍,看看记得几成!”秦知香急忙领命,依言学了起来,一路下来,到了二十招左右已经没了形状,云瑞看得连连摇头:“小孩子你还差得远呢。”
秦知香被讥讽得面红耳赤,青袍怪客虽无表情,语气却丝毫没有不耐烦道:“小妹妹她没有武功根基,内功、轻功全都不懂,光凭记忆做到如此,已经十分不易,如何能跟你比?”云瑞万分吃惊道:“一点内功都不会?!居然有人这么学武功的?!”秦知香局促道:“是、是师父尚没有功夫传授,口诀是已经记住的。”
青袍怪客微微颔首:“这次我动作慢一些,你跟着我一道做,一定能叫你记得多些。”青袍怪客不厌其烦地一遍一遍重复,那云瑞早看得索然无味,直打哈欠,想着主人还真够热心的,捡到一个小孩子而已,用得着如此认真负责么,青袍怪客教到第三遍的时候,云瑞实在抵受不住,跳到树上去歇着去了。
秦知香自然知道云瑞的意思,心里大是过意不去:“对不起,老前辈,我实在太过愚钝,不值得您为我费心。”青袍怪客有些不以为然:“你为何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可算天资聪颖,你起步较晚,自然要多花精神,却不是因为你资质的问题。”生平第一次有人这般温言鼓励,秦知香感动至极,急忙学得越发卖力。
云瑞居高临下,百无聊赖,寻思着主人可真够不务正业的,到了这穷乡僻壤的丽岙来也已十多天了,人称“梼杌”的苍梧派的事情没见他认真去办,“天虹残剑谱”的事他也没理会过,就成日在这连绵群山里瞎晃荡,今日居然还收了个“徒弟”,教小孩子剑招这许久,虽说主人在家族里本就以游手好闲出名,但如此下去,可怎么回去复命呢?
见秦知香已能完整将剑招演练出来,青袍怪客问道:“如今你已将剑招记全,可否跟我说说,哪里是龙吟剑的‘剑眼’所在?”秦知香有些不解:“何为‘剑眼’?”青袍怪客道:“一套剑招纵然再如何纵横天下、精妙高深,亦是为人所创,是人所创,那么必定有其凭借,创造此招时这人见到了什么、遇到了何事、想到了何人,若是你明白这些,自然能得剑法的神韵。至于剑眼,自然是创作整个剑法契机,招与招之间不是完全独立,而是相互依存的,再复杂的剑术,若言神髓,只怕一两句可尽。”
秦知香听得半懂不懂,但觉此言与秦易蓝之前教导自己读书的方法约略相似,便道:“是否就同读书要将‘厚书读薄’一样呢?”青袍怪客似乎很是讶异,但表情却鲜少变化,问道:“此话是谁教你的?”秦知香不便说出秦易蓝的事情,便含糊道:“死去的长辈说的,我并不记得是谁。”
青袍怪客并无疑心,只问道:“既如此,你且说说‘龙吟剑’剑眼何在?”秦知香有些为难地看着手中树枝道:“我对剑法实在一窍不通,只是觉得,这剑法似乎攻击敌人很是明显,没有作伪,攻左便是攻左,攻右便是攻右……”
猛然地,青袍怪客哈哈大笑起来,山林间满是回响,震得正打盹的云瑞从树上掉了下来:“怎么回事?!主人,有敌人?!”秦知香见他大笑之际脸上表情竟仍无变化,大是惊异,青袍怪客笑毕道:“你还说自己资质驽钝,可却道出龙吟剑的剑眼了。”秦知香不明所以:“我方才所说,是龙吟剑的剑眼?”
青袍怪客道:“龙吟剑没有虚招,明白进攻,以刚烈见长,直来直往,是以功力要高,才可见威力,亦正因此,没有高深内功为基础,龙吟剑派便日渐衰弱了。”秦知香气馁道:“那可如何是好,我一点内功都不会。”青袍怪客语气神秘地道:“你既知这剑法如此单纯,若是自行加上些变化,自然可以轻松赢了本门中人。”
秦知香一愣,随即便明白他的意思,但觉若是这样做,似乎并不光明磊落,但也不便当面驳斥老前辈,便没有出声言语。云瑞见他们总算教完,催促道:“主人,天色不早了,咱们赶紧去投栈吧。”秦知香再度郑重道谢,云瑞对她很是不耐:“不必多礼,咱们是后会无期了,好生在师门自处,别再让人欺负了。”
晚间秦知香仍是靠着青袍怪客的指点才又找回武馆,思及这一日之内的变故,方知人生际遇之奇,早些时候在师门受辱,被人所叛,万念俱灰,几乎生无可恋,却又碰上奇人搭救,如今还将剑招学精,只可惜萍水相逢,只恨没有机会报答老前辈。
刚回房间苏朝云就满脸担忧地迎上来道:“知香,你可去哪里了,我找了你好久,今日比武时我不小心割破你的衣服,叫你丢丑,你是否气恼我了?”秦知香见她言辞间情真意切,不似作伪,然而一想起她背后在师父面前如何言说自己,顿时胃中一阵难受,她心里难过已极,却不是会发火的性子,只淡淡道:“并没有。”
苏朝云见她反应不同往日,心想她到底还有些气恼,便也不多纠缠,过几日自然就好。秦知香心思单纯,从未考虑过他人的险恶之心,如今知晓,即便不愿当面向苏朝云质问,亦难再装作与其融洽,而师门其他人与她说笑之时,她也难免心生芥蒂,有所怀疑,如此她在师门更形孤立,孑然一人。
倒只有张胜义巴巴地跑来关怀:“知香姐姐,我跟师母给你要了件新衣服,你快些换上吧。”他见秦知香与先前比武时衣服更加破烂,急切道:“知香姐姐,你是不是在山上摔倒了,有没有跌伤,叫大夫过来瞧瞧吧?!”说着就要跑走,秦知香拉住他道:“不必了,只是擦破一点,过两日就好了。”张胜义有些不满地撅嘴道:“知香姐姐,我怎么觉得进了师门以后,你都跟我生分了。”
秦知香苦笑了一声道:“哪里的话,你说你要做武林高手,自然要多些时间修习武艺,还像过去一样整天到处玩怎么行。”张胜义哈哈笑了起来道:“那是啊,知香姐姐你就等着吧,这次与‘济仁’还有‘艮月’的比试,我给你赢个优胜回来!”秦知香想他不过学武大半年,怎地就这般大言不惭,但她未曾见到张胜义的武功,猜想或者这个弟弟天赋异秉都说不定,点头道:“好啊。”
一年一度的三派比武,很快便要开始。
卷一,西戎和苍梧 第三回
三派每年例行的比武大会地点由三派轮流,艮月派所在丁岙距离丽岙虽不甚遥远,却因山势连绵,行进困难,龙吟派众人早晨寅时便需起身,虽参加比试者不过张胜义、苏朝云、王尚春、赵满志与卢正行五人,但胡吴镇为显门派声势浩大,每年均是举派前往。
秦知香见艮月派的武馆比自家门派看上去显赫许多,朱门金漆,很有华贵之气,想起青袍怪客曾说龙吟剑派是武林末流,心里便确信了。眼见弟子们都露出欣羡之色,胡吴镇心中有些别扭,,那艮月派的帮主名唤金奎,六十余岁的模样,鄂下一簇长须,精神矍铄,身后跟着四五个弟子,已在门前相迎,胡吴镇心情转而为喜,作揖道:“金掌门,别来无恙。”
金奎笑道:“胡掌门快请进,陈掌门也刚刚才到。”胡吴镇一听陈述焕较自己早到,暗暗欣喜,嘴上却道:“胡某姗姗来迟,实在因为路途遥远,还请金掌门见谅。”“哪里哪里,陈某也才刚到而已。”门内走出一个杏色麻衫的大胖子,胡吴镇一见脸色一变,勉强招呼道:“陈掌门,好久不见。”
秦知香猜想这胖子便是济仁帮的帮主陈述焕了,陈述焕形容亲密地与胡吴镇并肩而行道:“确实有段日子不见了,小弟听闻贵派近日风生水起,收了个了不得的弟子嘛!”胡吴镇略有尴尬地咳了一声道:“道听途说,陈掌门如何当真?”陈述焕见他不肯吐露,心下不屑,笑道:“听闻是长虹剑派‘斩影使’托付的,胡掌门不要藏私,快些引见一下,让我们开开眼界吧。”
金奎听见他们的对话,很是惊奇道:“‘斩影使’?胡掌门,这是怎么回事?”胡吴镇很是无奈,他原本指望着这件事能为自己面上增光,但如今张胜义武功稀松平常,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只得含糊道:“那个孩子这次并未随行,下次一定为两位介绍。”陈述焕的咪咪眼往胡吴镇身后一扫,便知龙吟派的弟子全数在此,要将这个孩子找出来,应该不难。
三掌门一并两派弟子一齐往艮月派的内堂走,进门之后便是极大的练武场,秦知香估摸着足有龙吟派的三倍大,如赵满志、苏朝云等人三年前来过倒还罢了,如张胜义这种新入门弟子,顿时看得目瞪口呆。过了练武场,还有花园,此时正是年底严冬,花园中一个大湖,尽皆冻成了厚冰,胡吴镇好似极有共鸣般道:“金掌门,这冬日一到,湖水结冰真是叫人头疼,再好的景致也没了,我派亦有类似一处,叫小弟十分为难。”
秦知香偷瞄大师兄赵满志一眼,想问本派中何时有一个湖了?其他众弟子却全都默默不语,张胜义则东张西望,压根没在听。金奎微微一笑道:“对此老夫的办法也蠢得很,实在不值得借鉴。”胡吴镇正幸灾乐祸此湖成冰,待问是什么蠢办法,忽听轰隆巨响,几个人影从湖中跃出,偌大的冰湖竟然裂成了无数块碎冰,一瞬而为,甚为壮观。金奎笑道:“湖水结冰,没有旁的法子,老夫只是叫弟子按时将冰块打碎而已,可不是蠢办法?”
这几个人影随即落在众人面前,一个个面上稚气未脱,果然是艮月派的弟子,这手功夫叫胡吴镇险些忘了合上嘴巴,看着四分五裂浮在湖面上的冰块碎渣,勉强维持表情道:“金、金掌门,贵派弟子、掌力惊人嘛!”陈述焕看着胡吴镇的表情心中大爽,金奎微笑道:“胡掌门客气了,雕虫小技,何足挂齿呢,如何与贵派‘龙吟剑’相比?”
胡吴镇呵呵干笑,赵满志和王尚春等人脸上也俱变色,面面相觑,秦知香心中大是佩服,仔细打量这三个艮月派的弟子,两男一女,均长得斯斯文文,比自己也长不了几岁,武艺却这般了得,金奎介绍道:“这个是我的大弟子,名叫杨奕世。”杨奕世个子高高,长相眉清目秀,穿着靛青的锦缎棉袄,十六七岁的样子,却已气度不凡,张胜义靠着秦知香道:“知香姐姐,你做什么盯着人家看?”
秦知香大窘,捂住他的嘴巴道:“你轻声点,如此失礼。”好在他们站在后排,也没人理会他们,陈述焕一直留心龙吟弟子,左看右看,只有吴素素、张胜义和秦知香三人过去从未见过,想来与斩影使有交情的弟子应是这三人之一。
大家相见已毕,金奎便引着众人前去住宿,秦知香虽仍与苏朝云同住一屋,但艮月派的房子却比她们自己的房间精致雅细许多,秦知香看得一时忘形,随手将行李放于案上,苏朝云道:“你的行李不要放在此处,这里我要放剑的。”秦知香回头一瞧,屋内便只有这一张案几,明明很大,即便苏朝云将剑放于之上,亦尚有空间放置两人的行李,但秦知香与她相住已久,知道她的脾气,便乖乖取了自己的行李放在自己床上。
这些日子因秦知香不与苏朝云亲近,苏朝云便不像过去那般惺惺作态,但仍不愿表露地太过露骨,解释一句道:“咱们既是剑士,自然该将剑摆到显眼处,又不是小女孩的闺房,放什么衣物。——你又没带剑,不然你的剑也该放在这里。”说着,将自己的行李堆到案上。
秦知香不想与她争辩,打开行李默默整理,将衣物取出,苏朝云忽然盯着她手中一件浅紫色真丝小马甲道:“这件衣服,哪里来的?!”秦知香奇怪她有此一问,实话答道:“师母临行前做的。”苏朝云道:“一定是师母糊涂搞错了,这块布料,明明便是我瞧中要做了衣服比武用的,你又不必比武,给了你也没用,快些还我!”
秦知香只觉她此举匪夷所思:“这是师母亲手交予我的,一定是师姐你弄错了。”“绝对没错,就是这件!”秦知香无奈,新年唯一的新衣便被苏朝云抢去。秦知香本对是否换新衣并无所谓,只是觉得师母一番心意,十分可惜,而苏朝云所作所为又令她难以理解,无法沟通。在龙吟派中时日越久,她越觉孤独,近些日子她甚至觉得在木灵村的日子,虽然艰苦,都比在剑派中快活些。
晚间苏朝云又不知去了何处,秦知香一个人呆在屋子里也是百无聊赖,艮月派武馆的院中精致美丽,虽然冷风刺骨,但她仍愿出门走走。她心下略有些闷闷不乐,出了门便是一阵冷风,虽没了马甲,好在披了件披风。冬日天黑得早,也看不清什么东西,远处隐隐有人声与灯火,她忍不住向那房子走去,悄悄从窗户往里看,便见极大的宴会厅里,灯火辉煌,觥筹交错,宴饮甚欢,三个掌门除外,张胜义与苏朝云等人也在,想是艮月派今日设宴为另两派掌门与弟子洗尘。
室内炭火甚旺,室外却冷风嗖嗖,秦知香徒然心生凄凉,却不知自己为何凄凉,她本就不是来比武之人,甚或她有时感觉苏朝云待她如同下人一般,她来到此处不过是做些跑腿打杂的事情,原不该去参与什么宴会的,但不知为何,亲眼见到,滋味总有些难受,她默默转身,想回房去。
“啊,你,是龙吟派的弟子吧?”秦知香回头一看,竟是今日在湖中破冰的那艮月派的大弟子杨奕世,他笑声朗朗道:“是不是来晚了?不要紧,宴会才刚刚开始呢,你快随我进去。”秦知香往回一缩,下意识将衣衫整理整齐道:“不必了,金掌门并未邀请我。”杨奕世一愣,随即笑道:“怎么会呢,我师父最是友善,即便他忘记邀请了,你只管进去,不碍事。”
秦知香见他言辞开朗,笑容让人见之忘忧,更是羡慕,却仍是摇头道:“不必了,我师姐,叫我去别处做事呢。”杨奕世听了好笑道:“此时黑灯瞎火的,有何事可做?你快些进来吧。”他天性喜爱热闹,不解秦知香为何总是躲闪避让。他如此和善可亲,秦知香便觉难以拒绝,但又害怕师父师姐,正煎熬间,苏朝云的声音道:“秦知香!你来这里做什么?居然在外面偷看!”
秦知香一下窘迫难当,答不出话来,见苏朝云走出房来,身上正穿了那紫色真丝马甲,头发也疏得乌黑油亮,脸上薄施粉黛,光彩照人,越发有些自惭形秽,低下头去。杨奕世笑道:“苏姑娘,宴会怎么不叫上贵师妹?”
苏朝云想要讨杨奕世的欢心,立刻收起了诘问的语气,和气道:“杨师兄你有所不知,我这师妹,有些懒散的毛病,回到房间便直喊着太累,倒头便睡,叫都叫不醒,我无奈之下只得自己来了。”杨奕世却不介怀道:“原来如此,好在来了,否则晚上岂不是要饿肚子?”
苏朝云一下哽住,秦知香莫名觉得有些好笑,苏朝云只道秦知香性软,绝不会当面拆穿自己,便接着道:“当然不会了,我早叫厨房给师妹留了饭菜,师妹还不去厨房看看?”说着便瞪住秦知香,杨奕世待要说话,秦知香主动道:“多谢师姐。”她本不欲赴宴,只是碍于杨奕世过于热忱,亦不愿与苏朝云多生事端,转头往回走,便听到苏朝云痴缠的声音道:“哎哟杨师兄咱们快些进去吧,金帮主都找你了……”
秦知香驻足一会儿又再回头,两人已经进了厅去,她身边依旧是冷风当胸,却好似比适才更加凄凉了,忍不住便向庭院深处走去,沿着湖边而行,近旁就有树丛灌木极深,此处离宴饮厅堂已远,万籁俱寂,只有清冷月光相伴,秦知香抵不住冷意,本是散步,却越走越快。忽地,隐隐约约听到灌木有“沙沙”之声,她心中一惊,以为是错觉,或是自己衣物擦出之声,停下细听,那“沙沙”之声却越来越响。
秦知香心头猛跳,连冷都忘记了,明明这下所有人都在宴饮,这灌木中却是什么东西?她极缓极缓地往声音处移动,“沙沙”之中竟好似还夹带人声,秦知香重重呼吸两口,拨开树丛,迎面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她吓得大叫了一声!
艮月派已经许久未曾如此热闹了,金奎今日心情极好,于是大开筵席,招待龙吟与济仁两派,大家兴致都极高,酒过三巡,陈述焕便故意挑起话题道:“如今这武林,可要算长虹剑派最为强盛壮大了,尤其是‘斩影七使’的名号,当真如雷贯耳、威震武林。”说着看向胡吴镇的反应,胡吴镇喝了几杯,红着脸眉头一皱道:“哼,斩影使了不起啊,我们这种小门小派,就是得仰人鼻息,他们那些大人物一来,我们就得伺候着,开什么玩笑!”
陈述焕见胡吴镇松口,待要再套话,金奎却接上道:“不错,我们便是留在这边陲,都难逃武林事端,两位帮主当然知道,如今武林,除开长虹剑派与斩影使两股势力外,北狄、南蛮、西戎、东夷四边,亦各有强派伺机而动,对中原武林霸主之位有所觊觎,我瞧长虹剑派这武林盟主,也不好当哟。”
陈述焕奇道:“金帮主消息灵通,斩影使本来隶属长虹剑派,小弟仅知他们近几年与掌门盟主及三位护法等权力中心疏离,原来如今已经完全脱离了吗?”金奎再饮一口,摇头道:“七位斩影使尽数出身长虹剑派,全然脱离如何可能?只不过秦易蓝之事乃是个契机,七位成员又各有各的心思,如今只能说与剑派若即若离吧,全然听命是断没有了。”
胡吴镇脑子五分清醒,问道:“秦易蓝已死,斩影使何时又有七位?”金奎道:“这个老夫就无从得知了,应当是从剑派中又选出一人了吧。”随即感叹道:“胡掌门所处之地与西戎异族更为接近,是以不知道,那人称‘梼杌’的苍梧派,近日于这一带常有活动,不知所为何事,老夫甚为忧心啊,所以亦想借此比武之机,与两位掌门商量对策。”
卷一,西戎和苍梧 第三回
“苍、苍梧派?!”胡吴镇大着舌头重复,酒醒了一半。陈述焕也很惊奇:“金帮主此话当真?吕见苍早被长虹剑派……不,应当说,那江湖上人称‘四凶’的四大门派均早被长虹剑派和中原武林联盟而赶出关外才是。”
金奎点头道:“不错,吕见苍自从五年前险些死在长虹剑派的三大护法之一庄语的剑下,便一直在这西边关外,与西戎少数民族部落争斗抢夺地盘,只是,这些未开化的西戎民族哪里是他的对手,这下他苍梧派缓过一口气来,时不时进关骚扰我们这些边陲小派,老夫可甚为头疼呀。”
胡吴镇胆战心惊道:“金……金帮主?难不成,您、您老已经跟那吕、吕见苍打过照面了?!”金奎摇摇头道:“那倒是没有,只是老夫门中一些弟子来言,说东边几个村中近日常受到一些身有武艺者骚扰,看模样不是异族人,但又不是我们三派之一的弟子,再将他们身手一描述,老夫猜测,应是苍梧派八/九不离十了。”
胡吴镇急得几乎五内俱焚,苍梧派若是在这一带活动,那么他这小小龙吟派可别想再混下去了,百年基业莫非就要毁在他胡吴镇的手里?!又发问道:“他、他们,就是苍梧派,进关来,到底所为何事?”金奎无奈地摇了摇头:“若是老夫知道,就好办了,所以才想与两位掌门商议,依老夫猜测,就目前而言,苍梧派想重新入主中原,与长虹剑派分庭抗礼,恐怕还不可能,但他们武功邪门,实在不得不防。”
陈述焕抚着下巴道:“‘四凶’确实厉害,虽说咱们的武林盟主算好了分别将他们赶去东南西北四处的关外,但年深日久,难保他们不相互串通,若是合计了一起回来,就算强盛如长虹剑派,只怕也要头疼了。”胡吴镇听得心胆俱裂,只想求陈述焕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他怕自己心痛旧疾又要发作了。
金奎思忖着道:“这个陈帮主有些过虑了,老夫知道那小丸山上的‘穷奇’云梦剑派,掌门范萦泽却是出身长虹剑派秦门的弟子,虽与长虹剑派作对,其实却不是什么歹人,绝不会与其他‘三凶’有何瓜葛或同流合污。”
陈述焕听了哈哈大笑,举箸击节道:“长虹派内的秦氏陆氏之争,还当真牵连了不少人么……我倒也听说了,秦易蓝叛逃时带走秦氏的秘籍剑谱,可是现在都还没找到哦,若是‘四凶’有什么异动,这找回剑谱之事,可真真是迫在眉睫了。”金奎点头同意,随即继续开怀畅饮。
胡吴镇可全没了喝酒的闲情雅致,从刚刚开始就汗流浃背,盘算着是否该连夜逃跑,可是又该逃去哪里呢?众弟子与三掌门坐得远,加上宴饮吵闹,也没听见他们说什么,张胜义左顾右盼,师父的脸色怎么青得跟那青铜九鼎似的,且不管这个,知香姐姐去哪里了?
秦知香眼见黑影扑了过来,随即脑袋上挨了好几下,她以手护头呼疼道:“别打了别打了!”黑暗中那人却只顾乱打,口中呼喊什么,没几下秦知香已经听清了,这人是个年轻女孩子,说的却是图墨人的语言,她对图墨人的语言虽学得不精,但大半年下来,还是能听懂较为简单的,急忙换了语言道:“别打了,我不是坏人!”
那女孩子明显一愣,秦知香毕竟学过武功,趁机将她手里的木棍夺了下来,这下这女孩子迎着月光,秦知香才看清她的样貌,这女孩子的发色与眼珠之色均极浅,肤色更不必说了,淡淡皎光之下,白得几乎透明一般,水泽莹润的大眼睛闪动着惊惧与戒备,荏弱仿佛一碰就碎似的,这小女孩不止美得动人心魄,更难的是叫人心生呵护怜悯之心,秦知香有几许内疚地将抢来的棍子还给她道:“对不住,吓到你了……”
女孩子也不接棍,受伤小鹿般蜷着,只盯着秦知香,秦知香有些不知所措地在她身旁坐下道:“你……你是图墨人哦,怎么跑到这里来的,迷路了?”秦知香见这女孩子衣衫发冠都沾满尘土泥巴,想来吃了不少苦,温言道:“你家在哪里,你说说看,兴许我知道呢。”秦知香思量着龙吟门派里有好些图墨人,也许能帮帮她。
一提到“家”这个字,小女孩大眼睛扑闪两下,晶莹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水光滢亮,楚楚动人之极,秦知香忙不迭地又安慰:“我、我说错话了?我的图墨话说得不好,说错了,你别生气……”小女孩擦擦眼睛,半饷才道:“我没有家。”秦知香愣住了,见她哭得伤心,也被触动了心事,眼睛酸起来道:“你模样这么可爱,肯定人人见了你都喜欢,怎么会没有家?”
小女孩使劲摇头道:“才没有人、喜欢我,全都是坏人。”随即两人的肚子全都“咕噜咕噜”起来,秦知香想起自己还没吃晚餐,而那小女孩哭声止了,满面通红地看着她,秦知香有些好笑道:“你也还没吃晚饭,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弄点吃的来。”见秦知香要起身,小女孩道:“不、不要,你不要理我,跟我扯上关系,不会有好事情的!”
秦知香疑惑道:“为什么?”小女孩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刚才情况危急,才奋起力气用棍子打人,其实她实在已经精疲力竭:“我、我会连累你的,有坏人要抓我,我得走了,我只是,肚子太饿了,所以看到有灯、有人家,忍不住走进来,我、我要走了……”秦知香拉住她道:“坏人?什么坏人,别担心,这里的人,武功都很好,不会让坏人乱来的。”
“武功?!”小女孩听到这两字似乎甚为害怕,拼命摇头道:“不行不行,陛下说了,坏人武功很好很好,我得快点逃!”说着踉跄着要走,秦知香听得一头雾水,她对于图墨语言的“陛下”这个词并听不懂,只以为她说的是一个人的名字,见小女孩手脚无力还执意要走,心下不忍,劝道:“好好,我不拦你,你只要等我一会儿,一小会儿就好,我去找些吃的给你,有了力气,你走也走得快些,好不好?”
言毕秦知香急急忙忙跑向厨房,此时厅中宴饮正自热烈,菜也已上齐,厨师厨娘和伙计们也在院子里摆了桌子聚在一起享用剩下的菜肴,秦知香一个人在厨房里翻翻找找,想看看有没有糕点馒头什么的比较容易携带。“啊,知香姐姐。”张胜义喜出望外道:“我一直在找你呢,原来你在这里!”
秦知香没空跟他多做分说,低头往厨房里找的篮子里放玉米,敷衍地应了一声道:“嗯。”张胜义有些无趣,随即摸出一只鸡腿举到秦知香面前献宝似的道:“你瞧,知香姐姐,我特意留给你的!我想你没来吃晚饭,肚子一定很饿……”还没等他说完,秦知香已经夺过鸡腿把它也放到了篮子里,转身往外跑。
张胜义没料到她动作那么快,叫道:“知香姐姐,你去哪里呀?!”秦知香跑得飞快,一溜没入夜色之中,张胜义赶忙跟上,一边嘀咕:“这是怎么了?”他轻功已经有些根基,但因为天色太暗,看不到秦知香的身影,便追不上,一路跑到湖边,偌大一个湖,他只得四处找寻。
秦知香回到原地,却不见那小女孩的踪影,急得顿足道:“怎地这么不听话!”想那小女孩脚步虚浮,走不了几步,若是晕倒了可如何是好,就着月色缓缓寻去,远处隐隐听到张胜义喊着“知香姐姐……”心里叹了口气,并不出声应他,只专心找寻那小女孩。
再走几步,秦知香心生疑惑,那小女孩已经没什么力气,又不懂武功,她不过离开一会儿,能走这么远吗?还是她找错方向呢?夜色憧憧,看不清草丛和树林,秦知香越走越担心,不会是出了什么意外,或者是叫什么人抓去了?如此可爱单纯的小女孩,到底是什么人想害她?
她正想着心思,不辨方向地走出去很久,忽听一阵响动,有人快速掠过草丛之上,只一瞬间,却被秦知香看到了,月光下一个黑影往高处而去,乱草丛生中秦知香看到远处围墙,便知跃出围墙就离开艮月派了,她心存那小女孩被人掳走的想法,拔足往黑影追去。她不通轻功,跑起来动静不小,那影子立时发觉,空中一个踢纵,竟借气流隔空将她踢倒。
她“哎哟”一声,扑倒在地,左膝剧痛,爬不起来,那黑影“咦”了一声,打了个圈,落在秦知香身边,秦知香吓得大气不敢出,身边之人居然蹲下来,声音在头顶响起:“摔着哪里了?让我瞧瞧。”秦知香不敢置信地弹起,瞪大眼睛,果然看到一张苍老丑陋的脸孔,惊奇道:“老、老前辈,您怎么……在这里?”
那青袍怪人今日却穿的是一身墨绿的长衫,并不答话,只说道:“左脚伸过来,——你早些出声,我也不至于伤了你,为何鬼鬼祟祟跟在我身后?”秦知香一动左脚就疼得厉害,她的左膝棉裤上破了一个洞,膝盖血淋淋的,那怪人将伤药撒在伤口上,秦知香疼得眼泪险些流出来,咬牙忍住道:“我、我哪有鬼鬼祟祟,我在找、找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那怪人手上一停,“什么样的小女孩,跟你关系很亲密?”秦知香摇首道:“不是呀,我刚刚才认识的,是一个图墨人小姑娘,应该走了很多路了吧,身上都是泥啊土的,肚子又饿得咕咕叫,我想去找些东西给她吃,哪知一回来她就不见了,她说有人要抓她,我担心她现在已经叫人给抓了。”说到此处,语气很是焦急。
那怪人沉吟了一下道:“你适才以为我是抓她的人?”秦知香有些不好意思道:“我、是……”那怪人道:“即便是,你追上来又能做什么?你跟这小姑娘不过萍水相逢,什么状况都没搞清楚,就要为了她送命了?”
秦知香一听“送命”,有些害怕道:“不会吧?可、可是……她说她孤苦无依、没有家人,我听了便很是不忍……”那怪人心知她是心有戚戚焉,又吓她道:“这世上的‘坏人’很多都不分青红皂白就杀人的,以后不可如此鲁莽。”秦知香心知他说得对,将头埋了起来。那怪人教训完毕,直起身子道:“既如此,我帮你找她好了。”
秦知香闻言大喜道:“真的吗,老前辈,您武功这样好,若是您肯帮忙,一定什么坏人都不怕了。”那怪人心里却另有一番心思,若那小女孩是他料想之人,那么她所说之“坏人”可是相当棘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