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大唐弃妇
仲春时节,天气转暖,正是赏春游园的好时候。适逢盛世,上至王公贵族,下及平民百姓,皆以游赏为风尚,哪里愿意错过这般春日好风景。大江南北、城郭内外,早已是一片摩肩擦踵、衣冠如织的景象了。
自古皆繁华之地的东都洛阳当然也不例外,不仅洛水附近车马如龙、帷帐林立,又因城郊山川丘陵交错,人们纷纷驱车踏春登山访景。那些藏于山中的寺观,也不复幽然宁静,各类香客频频拜访,寺观之内皆是游者如云。
由前朝世族捐建的长秋寺尽管并不是洛阳名寺,但因是座尼寺,也迎来了不少官宦女眷。焚香祝祷之后,香客们也会在寺中盘亘片刻,赏景游玩。前头寺中的玩闹笑声隐隐约约传到庙宇后头,却丝毫没有冲淡正走在竹林小径上的几人身上的沉郁气氛。
在前面引路的婢女年纪约十四五岁,步伐快而稳,行走间大家气度尽显。走在她身后的男子约二十来岁,眉头紧皱,脸色沉郁,仿佛心中压着什么重担。而落在最后的两个婢女年近双十,举止却略有些轻浮。两人互相使着眼色,目光里尽是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竹林深处,掩映着几间精舍。院落虽小,却样样齐全、处处精致。精舍外头,守着位十七八岁的婢女。眼见着这一行人来了,她难掩惊喜之意,向着男子行礼,低声问候:“郎君可算是来了。”
年轻男子往精舍里看了一眼,问道:“九娘近来如何?”
听出他询问中的关心之意,这婢女的眼睛立时便红了,摇首道:“郎君延请的医者来瞧过之后,给娘子开了药方,气色已好转了些。但自从娘子醒来,便已有月余不曾开口说话了。奴等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幸得郎君终于来探望娘子了……”
年轻男子的眉头微微一动,道:“你们都下去罢,我去看看她。”
“是。”四个婢女都退到了院落中间,却是两两各自站着,丝毫没有许久未见略作寒暄之意。
精舍面阔三间,宽敞明亮。男子进了精舍内,环视一遭,见各色摆设还算齐全,暗暗地松了口气。他也没有心思仔细打量,径直往右转去了东屋。跨入屋内,便见一扇绣着曼荼罗的立屏风后,半掩着水色纱罗垂帐的矮足床。待他绕过屏风,那半躺在床上、靠着隐囊的人便直勾勾地看了过来,惊了他一跳。
那是一位年约二十许的少妇,五官秀丽,面容却一片青白,毫无血色,显是正在病中。她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盯着他看,反应异常淡漠。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木然的眼神,衬上垂落下来的如云乌发,竟让人不由得生出森森寒意。
年轻男子站在床边,看着她的模样,眼中终于流露出了痛色:“九娘……”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轻轻地按在她拢着被衾的柔荑之上,半途中却紧紧握成了拳头,收了回去:“我忘不了……”他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怒火也隐约透了出来,甚至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我忘不了那日的屈辱!”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起来,从袖子里取出一张细白麻纸,放在床前的矮几上,语速异常快:“九娘,我不能再见你了。只要一看到你,便会想到那一日。你我夫妻缘分虽已尽,但那件事于你我皆为大耻,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任何消息流出去。今日回去之后,我便会修书一封让人送去长安王家,请妻兄过来见证此事。”
少妇平静地望着他,仿佛根本不曾感觉到他的情绪起伏,又或者,他的情绪起伏早已与她无关似的。事实上,她也根本听不懂他那又快又急的一长串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好不容易从死后穿越的惊吓中回过神,她终于接受了自己将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一个陌生的朝代、一群陌生的人中间重新活一次的事实。但是,摆在她面前最严峻的问题,就是听不太懂这个时期的语言。
刚过来的那几天,她便从婢女穿的高胸长裙上判断出,这大概是隋唐时期。于是,心里总算也更安稳了一点。语言不通确实是一个大问题,但说来说去,这到底也是汉语。虽然古汉语发音不一样,不过,听得多了,渐渐习惯了,语速较慢的一些日常对话也就慢慢能听懂了。
醒来已经有将近四十天了,她仍然处于学习与了解的阶段。言语不通,又换了个躯壳,她不敢也不能开口说话,更不能流露出什么奇怪的情绪,以免两位贴身婢女发现什么。而这具身体刚刚大病过一场,接着就悬梁自尽,才让她这个异世的灵魂得以附身重生。她就算是每天不言不语、面无表情,两个婢女也只当她遭逢这些事情之后性情大变,什么都没有怀疑,仅是时不时趁她“睡着”悄悄相对垂泪而已。
通过她的观察,以及婢女们的只言片语,她大概推测出了关于这具身体的身份、境遇等的片段信息。
首先,这具身体大概生在一个条件相当不错的王姓官宦家庭。屋里的摆设精巧漂亮,件件都堪称是艺术品,连两位女婢的举止也像是后世的大家闺秀一般优雅、礼节周到。其次,她可能被安置在了离家很远的偏僻地方。直到这个年轻男子进来为止,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探过病。然后,她大概可能已婚,眼前这个男人似乎应该就是她的丈夫,不然不会举止称呼都带着一种奇异的亲昵感。他叫她“九娘”,那她应该就是姓王行九。若是没有闺名,名字应该就是王九娘了。
而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头戴翘脚幞头、身穿圆领长袍、脚踏长靴,下颌上略蓄了短须。这样典型的形容装扮,终于让她能够断定,这个时代应该就是唐朝没错了。
说起来,这男子五官端正、身量修长,光从外貌来看,也是个不错的丈夫人选。但是——现在是她的丈夫,也许以后很快就不是了。从他的表情举止,以及她好不容易提取出的关键词就能够推断,他绝对不是单纯为了探病而来的,更不是为了接她回家养病而来的。而那张细白麻纸,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放妻书”?或者是“休书”?
两个婢女一直在她面前念叨着要给郎君送信,就是给他送信吧?结果,传说中的郎君来了,还没说上几句话,就直接向着一个重病未愈的虚弱女子,甩出了一封“休书”?
这具躯体的状况非常差,先前几乎是从濒死的边缘被救回来,养了一个多月也不过堪堪好了些。虽然她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但想必现在也是满脸病容、虚弱不堪吧?这个男人把重病的妻子丢在偏僻角落里不闻不问,一来就给休书,难不成看不出她现在的病况?或者说看见了也没有一点怜惜之情?
不,他看起来好像很痛苦,似乎也有那么一点舍不得——
难道,是这个当妻子的犯了什么大错?所以才被安置到了这种地方,又从来没有人来探视过?但是,两个贴身的婢女在这几十天里,好像从来没有提起过类似的话题。她们是不知情,还是知情却不想当着她的面说?
她垂下眼睫,心里有些乱了。
不知道前身曾经做过什么事,除了被休妻之外,还会受到什么惩罚,让她顿生忐忑。
而作为她的丈夫的年轻男子望着她,发现她仍然没有任何反应时,有些失落又有些释然:“你安心养病。身体养好之后,再动身回长安不迟。”顿了顿,他又低声道:“九娘,待妻兄赶到后,我再过来。”
说罢,他便旋腫离开了。
正当两位男女主人俱在精舍内时,院子里的四个婢女也打破了沉寂。
率先说话的却不是举止有度的两个婢女,而是年轻男子带来的两个年长婢女。她们一脸嘲笑地看向女主人身边的两个贴身婢子,一人道:“瞧瞧她们,事到如今还装模作样的,以为自己是什么人物呢!”
另一人接道:“都说不愧是大家出身的,连婢女都与别家不同。不过,大家出身又如何?还不是被郎君厌弃了?”
“是啊,平日里就端着架子瞧不起咱们。现在都流落到这荒郊野外的尼寺里来了,还以为自己同以前一样呢!”
年纪较幼的女婢脸色微微一变,难掩气恼:“你们——”
但年纪稍长的女婢立即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也只能按捺下恼怒,红着眼睛低声道:“丹娘,她们不是在说我们,是在指桑骂槐呢!这样欺主的奴婢,往日里我们何曾见过。若是在家里,早便被驱赶出去了。哼,果然是——”
“住口,青娘。”名唤丹娘的女婢喝止了她,“郎君和娘子还在里头呢,何必与她们争执起来,平白让郎君不快。”
但,那两个婢女并没有因为她们的让步而放过她们。
“瞧瞧她们那样,还真以为郎君是来把娘子接回去的么?”
“嘻嘻,是啊!你不知道,郎君来之前,可是在书房里待了许久呢!奴亲眼见他写了满满的一张纸,揣在身上带来了。”
“咦,那张纸上写了什么?”
“奴又不识字,怎会知道?”
丹娘和青娘怔了怔,均脸色剧变。她们因为担心娘子的病情,最近不断地给郎君送信,希望郎君消气之后便能过来探一探娘子,也好安一安娘子的心。却没想到,都过了两三个月,郎君竟仍然不能放下那件事。
“丹娘!怎么办?”青娘几乎要哭出声来了,满面无措。
丹娘定了定神,听见精舍内传来的脚步声,立刻迎了上去:“郎君怎么这么快便出来了?娘子心绪不稳,郎君若能多坐片刻,她不知该有多欢喜呢!”
年轻男子看了她一眼,并没有接过她的话头,而是直接道:“我已经将放妻书给了九娘,回头就给长安去信。你们二人是她的贴身婢子,仔细照料好她。她从王家带来的婢仆,我会陆续遣过来。多些人,热闹一些,说不得她的精神也会好一些。”
说罢,他便急匆匆地往外走去,竟像是连一时半刻都不愿意在此处多待了。
“郎君——”丹娘和青娘又惊又恐,顾不得仪态,提起裙角便追了上去。
“郎君请止步!”
“郎君,娘子并没有做错什么!”
“郎君!”
她们一直追到了竹林外,男主人也没有任何犹疑或回头的意思,径自匆匆去了。而路边也多了些到长秋寺来赏景进香的女眷,略有些好奇的视线纷纷投了过来。
两位婢女失魂落魄地站在原地,心知娘子归宗之事已经成了定局。丹娘想到精舍内不知该有多伤心的女主人,又猛地转过身,提裙跑了回去。青娘踉踉跄跄地跟在她身后。两人和男主人带来的两个得意洋洋的婢女错身而过,却完全无视了她们的挑衅,急急地奔回了竹林深处的小院落。
正文 第二章 放妻之后
精舍内,满脸病容的少妇听着院落里的动静,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年轻男子分明对妻子仍有情意,句句吩咐都颇为细心,不过,休妻的决心也异常坚定、无可更改。从他和两个婢女的反应里,她觉得,这对夫妻之间大概产生了什么敏感的误会。妻子并没什么明显的过错,但做丈夫的实在忘不掉也忍不得,才这么狠心地给出了“休书”。
说到敏感的误会,大概就是红杏出墙之类的事了吧。前身的那场重病和悬梁自尽,或许就是出于这个缘故。少妇有些心不在焉地想着。幸好她穿到了唐朝,若是换了明清两代,大概就只剩下沉塘的下场了。
事情的真相到底是怎么回事,她非常想知道。如果对此事一无所知,恐怕会给她往后的生活埋下隐患。但是,这种事也不可能贸然去询问两个婢女,只能等学会说话以后,再慢慢旁敲侧击了。而这对性格向来较为直率、从来就不适应那些弯弯绕绕的她来说,简直就是件无比艰难的任务。
王九娘的视线挪到了矮几上,探出身,拿起那张细白麻纸,仔细地看了起来。
虽然她在书法上没什么造诣,但幸好这位“前夫”写的是楷书,即使是笔画复杂的繁体字,也大致能认得出来。这个时代根本没什么标点符号,断句完全靠猜,她只能艰难地联系着上下文,勉强提取了一些重要的词句。
这男子确实对妻子手下留情了,写的并不是措辞严厉的休书,而是放妻书。内容大致是性格不合,夫妻关系不协调,所以放妻离开,各寻幸福。其中还提到了妆匣、资财之类的事情,她看不太懂,索性也就不再琢磨了。
正当她想把细白麻纸放回去的时候,丹娘和青娘急匆匆地奔了进来。
王九娘还是头一次见到两位素来举止有度的婢女这样惊慌失措,手里的细白麻纸竟一时不知该不该继续放下去,同时也极力控制住自己的表情。
丹娘望见那张细白麻纸,又看了看她,猛地扑到床边,跪坐下来,俯身哭道:“娘子,以前的事情便都忘了罢!郎君既然不愿信娘子,便是缘分尽了!只望娘子念及家中郎主、娘子,别再自伤了!”
王九娘结合她的神态语气,以及能听懂的只言片语,大致理解了她的护主之意。她又看了一眼那封放妻书,忍不住抬手抚了抚自己的颈部。直到现在,她都清清楚楚地记得刚醒过来那会儿,颈上火辣辣的疼痛。头部稍稍一动,便会牵扯到伤处,疼得她成天浑浑噩噩,完全无法思考。后来,喉咙更是肿得几乎连药汤都咽不下去,几度高烧濒死。她不知道前身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选择了悬梁,又忍受了多大的痛苦才逝去。但是,换了是她,绝不会因为离婚就想不开。
且不说唐朝是个对女性多有优容的时代,仅是这次来之不易的重生奇遇,就够让她无比珍惜自己的性命了。
青娘见她抚着颈上仍未消解的青紫瘀伤,似是若有所感,也跟着跪下来抹泪哭泣:“娘子可别再轻贱自己的性命了!那天瞧见娘子悬在屋里,奴简直就要吓死了!且娘子可放心些,郎君道会去信长安,七郎说不得马上便来了。有七郎为九娘子做主,事情说不定便会有什么转机。”说话之间,她便带出了女主人未嫁时的称呼。
捕捉到了关键信息的王九娘终于知道,她可能还有个排行第七的兄长,住在长安,过些天就会赶来探望她。父母俱全,又有个哥哥,离婚之后多少也能得到些照顾。只是,她“性情大变”,他们是否会接受?思索之间,她也便错过了丹娘怒视青娘的那一幕。
“会有什么转机!难不成你方才没见郎君离去匆匆的模样么?”
“丹娘不是也一直希望郎君把娘子接回去,重新和好?”
“那是先前。事到如今,郎君既然已经下定了决心,九娘又何必再留恋他们张家?而且,九娘在他们家也过得不如意,区区女婢竟然都敢欺主,目无尊卑……”丹娘目露决然之意,顿了顿,又小心翼翼道,“九娘,那放妻书不看也罢,奴且收起来,如何?”
王九娘瞥了她一眼,将那张细白麻纸递给她,又半躺了下来。
她这样的反应,已是比今日之前的毫无动静好了不少。丹娘和青娘对视一眼,又是意外又是高兴。二人也不再为放妻之事争执,一个忙着把放妻书放进匣子里保存好,一个上前给主人掖了掖被子。
王九娘看她们忙忙碌碌,心里对她们这些天的照顾也颇觉感激。虽然她们是前身的婢女,照料她也算是本职工作,但尽心或是不尽心,她皆能明白地感觉得到。不论前身曾经做过什么不靠谱的事,单只看她身边能有这种忠婢,就应该也是位不错的大家闺秀了。她或许性格太过刚烈,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和对此事的不满,才愤而自尽;或许性格略有些软弱,承受不住丈夫对她的误会以及声誉毁灭的压力,万念俱灰才自尽。不管如何,红颜薄命,真是可惜了。
“九娘——还是唤九娘习惯些。”青娘破涕为笑,殷殷道,“这两日九娘的脸色眼见着好了不少,将窗户支开些,也好教九娘瞧瞧外头的春景,如何?”
丹娘转过头,仔仔细细打量了主人一番,颔首道:“确是如此。”主人今日并没有因郎君匆匆来去给了这封放妻书而失色,她心中却更是担忧了。一则九娘与郎君向来琴瑟和鸣,郎君此番却如此决绝,她希冀破灭,只会更加伤心。二则情绪若外露还可,若分毫不露,焉知九娘又下定了什么决心?有前番悬梁自尽之事在,唯恐她又想不开了。
她将窗户支起,让外头的日光斜斜洒了进来。透过那一扇窗,便可见精舍外头,幽幽竹林随风婆娑舞动。那长秋尼寺宝殿的一角屋檐,也若隐若现。
王九娘定定地望着窗外,感受着微凉的春风带来的竹林清香,一时间,内心隐藏着的重重心事也都暂且放下了。
见她仿佛被窗外美景吸引住了,神情略松快了一些,丹娘便轻轻拉着青娘退出了东屋。
“从今日起,我们轮流陪伴九娘,绝不能令她身边少了人。”她低声嘱咐着,“郎君如此无情,九娘心里许是有什么念头也未可知。不论如何,药汤、饮食均不能断了,从前那些事情也不必再提。”
青娘踌躇了一会儿:“可是,九娘之前……”
丹娘打断了她:“那时九娘不准我们向郎君提及此事,我们自是听九娘的。但待到七郎来时,势必全盘托出,也好教七郎定夺此事。七郎知道事情始末,才更好缓缓开解九娘。”
青娘听得连连点头,想了想,又吞吞吐吐地问:“九娘出了这般大事,郎君一怒之下发卖了黛娘。在这尼寺里,九娘又……奴担心,七郎该不会迁怒我们,将我们打杀了,或者发卖了罢?”
丹娘双目微冷:“别再提黛娘那背主的贱婢!”她咬紧牙齿,勉强才咽下满腹的愤懑,声音更低了:“我们忠心为主,与黛娘怎么可能一样?七郎素来宽仁,绝不会因此怪罪我们。大罚虽不可能,小惩却也难免。毕竟九娘出了事,我们既是贴身女婢,多少有失察疏忽之错。”
“奴明白了。”青娘松了口气。
丹娘瞧了瞧外头的天色,接着道:“奴去熬药,准备夕食。你且去九娘身边,好好陪她说说话。”
青娘拿起前两日她折的一枝桃花,笑道:“也教九娘看看它,兴许心情好些。”
丹娘赞许地颔首,便去了位于精舍院外的简易厨房中。而青娘轻步回到东屋,将那枝泰半盛放的桃花插在瓶中,搁在床前的矮几上:“九娘看这桃花,开得可好?若是身体好些,便可去这竹林旁边的那一小片桃林中赏玩了。说起来,这长秋寺唯一能赏的春景,也就是那片桃林了。”
王九娘瞥向那枝桃花,见那整枝上开了十余朵花,灼灼艳丽、柔嫩可爱,心里越看越是喜欢。而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女站在桃花边,真应了那句人面桃花相映红之语,更显得俏丽灵动。
青娘年纪尚幼,悲喜忧怒更形于色,眼下也笑得格外灿烂,叽叽咕咕地说起了这些时日她在附近转悠时的所见所闻。
王九娘看似面无表情地听着,实则从她的话中得知了不少事。譬如她们眼下所在的精舍,是属于一座名为长秋寺的尼寺所有。这尼寺处在洛阳城郊,并不如何出名,只有那片桃花林尚可称道。但因唐人皆好游玩,又笃信佛教,所以不少品阶较低的官家女眷都纷纷来此上香。这些时日,青娘远远瞧见了不少眼熟的女婢,唯恐她们认出,传出什么流言蜚语,便再也不敢随意踏出竹林了。
“听闻郎君对外称是娘子染病,送到尼寺祈福安养。但若真是祈福安养,洛阳城中有竹林尼寺、正觉尼寺、明悬尼寺,哪个不比这长秋寺好多了?真遇上那些官家娘子,就什么都说不清楚了。”
听了个大概的王九娘联系起了那件关乎她未来生活的桃色事件,心中不免叹息。或许,自从她那“前夫”将她送到了这里,便注定了王九娘的结局了。这里既然是座尼寺,等她身体好些,也入乡随俗,去上上香吧。既谢过诸天神佛给了她这份奇缘,也能为那缕不知归于何处的芳魂祝祷一番。
丹娘端着药碗进来时,青娘连忙收声不语了。
看王九娘似乎正在听她说话,注意力也转移了不少,丹娘便当作什么也未曾听见:“夕食奴准备了紫米粥、鹅肉羹、人参益气汤、鸡子,前头尼寺还送来了七宝五味粥、菘菜豆腐汤、天花毕罗。在夕食之前,九娘还是先饮了药汤罢。”
青娘将一张小食案放在床上,低声道:“到了这尼寺,九娘也跟着茹素了,一连多少天都不见什么荤腥,身体如何能好得起来?”
“胡说,鸡子和鹅肉便不是荤腥么?而且,九娘眼下身体尚虚,食不得过于荤腥之物。”丹娘瞥了她一眼,将药汤奉上。她刚想像往常一样,一勺一勺喂王九娘饮药汤。王九娘却径自拿起汤匙,自己饮尽了这碗苦药汤。
两位女婢对视一眼,皆有些欣喜。不论如何,主人总算不再像个木头人似的毫无反应了。或许,是她们想得岔了,今日郎君那封放妻书,说不定反倒刺激得九娘想开了。照此下去,在七郎到之前,九娘也许便能养得好起来了。到了那时,她们作为贴身婢女,也算是能够向主家交待了。
正文 第三章 长秋尼寺
转眼之间,十几日便过去了。
这些时日里,张家陆陆续续送来了不少人,男女老幼齐全。他们都是王九娘自王家带来的陪嫁奴婢,据说是母亲李氏精挑细选的,个个都非常忠心。先前九娘被送来长秋寺时实在太突然,因此只带了丹娘与青娘两个贴身女婢,颇有些凄惨之意。如今各色人等皆渐渐到齐,多少恢复了之前呼奴唤婢的风光,令两个婢女不胜唏嘘。不过,由于九娘尚在病中,丹娘令他们在院子里跪拜行礼便罢了。又因精舍院落太小,装不下这许多人,她选了两个小丫头并一个善庖厨的老妪,便将其他人遣到山脚下,赁了农家院子暂且住了下来。
王九娘也并不关注此事,她在床上躺了四十余日,自觉越躺越虚、骨头都快要散架了,于是坚持每天勉强下地走几步。尽管两个忠心护主的婢女都忧心忡忡,劝她安心在床上多躺两日,但她不言不语、一意孤行,气色也越来越好,她们便也不再多言了。于是,她每日早中晚都坚持走上一走,直到微微出汗才罢休。
唐人素来以矫健丰腴为美,并不青睐身体娇弱无力的女子。王九娘病得久了,自是格外渴望拥有健康的身体,暗地里也制定了运动计划。第一阶段的目标,便是希望自己能在这长秋寺里好好地走一走、逛一逛,赏赏晚春的风景。最好能在她那便宜兄长王七郎到达之前,就完成这个目标。长安离洛阳仅有八百余里,不紧不慢行走也才十日,快马加鞭两三日即到,留给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时近暮春,阳光愈发明媚。那浅金色的日光照在人身上,亦是暖熏熏的,格外舒适。
王九娘在精舍院落里来回走了几圈,便站在门扉处,对着外头苍翠幽静的竹林出起神来。困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将近两个月,就算是再不爱动弹的人,恐怕也厌烦了。她如今比任何一个人都想踏出这片静谧幽篁。
“说起来,刚过谷雨不久,正是赏牡丹的好时候。”青娘陪在她身侧,小心地搀扶着他,笑道,“洛阳哪里都不比长安好,唯独这种牡丹、赏牡丹的风气,竟比长安还热闹些。说起来,最近都没什么女眷来这长秋寺上香赏景了,可不是都涌到各处寺观、园子里去赏牡丹了?”
王九娘自是从未见过这盛世大唐的都城长安与东都洛阳。听着这少女流露出一派天子脚下京畿人士的骄傲自豪,心中也觉得颇为有趣。而唐人对牡丹的狂热爱好,她早先也曾闻名已久,却因并未到过洛阳,而无缘万千人涌来赏牡丹的盛况。
当然,于她而言,无论是洛阳还是长安都离她眼下的生活有些远了。现下,若能去外头那长秋尼寺走一走,她便已经无比满足了。想了想,她自忖近来体力尚可,举步便迈出了门扉。
“九娘?”青娘一边搀着她循着竹林小径往前走,一边低声劝了起来,“九娘身子刚好些,也不急在这一时。竹林幽森,若是吹了风、受了寒,又该如何是好?”说着,她心里便开始后悔自己不该提到牡丹之事。
王九娘却只是瞥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她的步速极慢,单只是看这片除了苍翠挺拔之外更无其他景致的竹林,也看得格外仔细。往常日夜听着的簌簌竹涛,如今身在其中又颇觉不同。起伏摇动的竹枝,只露出半截的竹笋,皆是充满了勃勃的生命力。而病弱的她,也仿佛受到感染一般,渐渐觉得精神多了。
几百步后,竹林已到了尽头,王九娘也出了一身薄汗,仍然坚持前行。青娘苦着脸相扶,回头望见□□岁的小丫头春娘,连忙使了个眼色,让她去找丹娘。紧紧跟着她们的春娘犹豫了一会儿,转身快步走回精舍报信去了。
终于来到竹林外,眼前便是长秋寺的角门了。王九娘靠在青娘身上略休息了一会儿,有些好奇地打量着丈余高的院墙里露出的宝殿庑顶,那飞翘的檐头衬着碧空,显得格外潇洒。每个时代的建筑皆有其特点,她虽然不懂这些,但能看到风格俊逸的唐时庙宇,亦是一种幸事。
“九娘可是累了?不若回去罢?”青娘额角也微微出了汗,神情更是有些紧张起来。
王九娘左右顾盼,终于发现青娘曾经提及的桃林。山中桃花比城中开得略迟,但如今花期也将过了,灼灼其华、落英缤纷的景象已是见不到了,反倒只有些残花留在枝头。她有些遗憾地又看了几眼,才走向尼寺的角门。
“九娘……”青娘压低声音,“若是遇见什么人……”
王九娘面上没有任何反应,心里却不免笑了。这青娘,说如今大家都去看牡丹的不就是她么?长秋寺里没什么人,可不正是游览的好时机?也不必担心被曾经来往过的官家女眷认出。何况,她并不在意那些外在名声。离婚之事迟早会传遍,这在唐朝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情,顶多也就给其他人在茶余饭后提供些谈资罢了。
甫越过角门,眼前便豁然开朗。
长秋尼寺比不得洛阳城中那些声名遐迩的大尼寺,前后只有两进。前头院落中屹立着供佛像的宝殿,也算有些气势恢宏。宝殿左右各有钟楼、鼓楼一座,却是颇为小巧。至于后头院落,便是比丘尼们起居坐卧,以及香客们暂时休息的寮舍了。
王九娘踏入的便是后一进,是一个遍植青松的疏阔院落。两三位形容清癯的比丘尼正在清扫着路径,看也未看她一眼。倒是有个刚从寮舍内走出的比丘尼怔了怔,转身又走了回去。
王九娘并没有注意到她,扶着青娘,挪着步子穿过月洞门,去了前头的宝殿。
来到宝殿前,她才发现这座佛殿比她想象中的更雄伟。殿中供着的佛像高达三四丈,竟是镀了一层金身。抬首看去,只见这佛像双目半闭、嘴角轻笑,形容格外生动。那双眼睛俯视着信徒们,仿佛洞悉了过去未来、看穿了生老病死一般。
王九娘从未信过神佛,但联想到自己的奇遇,再看这趺坐于莲台之上的慈悲大佛,心中一动,便轻轻地挣脱了青娘,在佛像前的茵褥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九个头。
青娘也忙跪了下来,跟着磕头跪拜,嘴里念念有词,无非是保佑九娘身子大安之类的话。
王九娘听了,心里越发柔软。想到那位她们忠心耿耿的前身,她内心不免叹息,又向着佛像磕了几个头,暗暗祝愿那位真正的王九娘早登西方极乐,或者和她一般有一番奇遇,又或者下世能投入殷实之家,享尽父母疼爱、丈夫宠溺、儿女孝敬。
“九娘可要上香?再捐些香油钱?”青娘祝祷完后,忙将她扶了起来。
王九娘点点头,目光投向宝殿角落中,正跽坐着轻轻诵读梵经的几个比丘尼。虽然听不懂她们念诵着什么经文,那些经文到底又是什么含义,但这方外之音听起来却格外能安抚情绪。其中一个比丘尼站起身来,引着她们来到宝殿外上香。
巨大的三足香炉上,燃着三支约拳头粗的长香,旁边也插着长短不一的线香。
王九娘上了三炷香,又到钟楼鼓楼前转了转,这才觉得有些疲惫。她的身体本来便未养好,一旦觉得倦疲,双腿就异常沉重,连挪都挪不动了。青娘年纪尚小,力气也不大,勉强扶她走了一段路之后,便已是气喘吁吁了。
“明青,扶那位檀越,到寮舍中歇息片刻。”
“是,师父。”
旁边突然又多了一个年轻比丘尼搀扶,王九娘转头向身侧看去,便见一个手持佛珠的中年比丘尼朝她点了点头。她表情肃然,看起来很难亲近,但目光恬淡清澈,并不让人觉得冷厉。而且,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位比丘尼有些眼熟,似是在重病挣扎的时候见过。
自她的意识清醒之后,长秋寺的比丘尼们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出现过,她还以为她们并不关心她这个借住在尼寺精舍内的异类。可能是她想错了,比丘尼们没有来打扰她养病,不意味着她们没有和丹娘、青娘来往。
于是,王九娘也点头致意,青娘则忙不迭地道谢。
待到得后进的寮舍中,那中年比丘尼又吩咐徒弟去取金针来,解释道:“贫尼略通歧黄之术,观檀越气色不佳,又在日头下晒了些许时间,不妨且让贫尼诊治一二。”
王九娘默然伸出手。
“谢谢寺主。”青娘又一次道谢,低声道,“九娘,这是长秋寺主持灵和法师。先前九娘病势危急时,法师曾来探病诊脉,还开过药方,是娘子的救命恩人。”说着,她目露恳求之意,看向灵和。
灵和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双目半合,手指轻轻搭在王九娘腕上:“檀越当时病况危急,医者未至,贫尼也只能勉力为之。我佛向来有慈悲之心,分内之事,救命恩人万万不敢当。”
“灵和法师莫要谦辞了。九娘,丹娘与奴已数次谢过灵和法师,还拿出私房来捐了香油钱,天天都给九娘上香。”青娘又道,“法师见谅,娘子生了这场大病,变得不爱说话了。”
“莫非是伤了喉咙?”
“医者说似乎未曾。娘子只是不愿言语。”
灵和注视着王九娘,若有所思:“此番檀越伤身更伤心,郁气堵塞,还是想开些罢。”
王九娘闻言,默默地颔了颔首。
这时,明青将一个布包捧了过来。灵和徐徐展开,竟是一排长短、粗细不一的针,让王九娘看得头皮发麻。那么长的针扎进身体里,换了是以前,她决计不敢。但在这个时代,也只能勉强适应了。
灵和拈起金针,熟稔地扎了几处穴道。王九娘本以为针扎进身体里多少会有些疼痛,但除了略麻之外,竟没什么其他感觉。这令她不由得在心里感叹中医之奇妙。行针之后,胸腹间的不适感也减轻了许多。
“下地走动虽对身体有益,檀越仍需量力而行。”灵和劝诫道。
王九娘不禁有些赧然,又点了点头。今日确实是她操之过急了。
“行针虽可缓解檀越的不适,身体仍需慢慢将养。”
“灵和法师,若是坐车远行呢?”青娘略作迟疑,突然又问。
灵和摇了摇首:“不急于一时,多养二三十日,便可动身了。”说着,她便吩咐明青去竹林精舍里唤人:“檀越且在寮舍里休息片刻,再回去罢。”
“多谢法师。”青娘满面感激之色。
正文 第四章 王家七郎
长秋尼寺的寮舍多是比丘尼坐卧之处,自是远远称不上华美,甚至也并不算舒适。自门到对墙,大概十几步就走到头了,显得有些逼仄。屋内的摆设也格外简陋,靠墙放置了一架光秃秃的松木四足矮床,床边搁着两方短榻,短榻间又安有一张小几,上面供奉着一座小佛像。矮床上铺了干净整洁的褥被,却是粗布制成。短榻之上更是空空如也,连茵褥也没有。
这样窄小的寮舍,一旦屋中多了几人,便显得格外拥挤。当灵和暂时离开,屋内只剩下王九娘与青娘之后,方留下了些腾挪的余地。
王九娘和衣侧卧在床上,不着痕迹地打量了这间陋室一番。与寮舍相比,精舍内的摆设何止精巧百倍。推想起来,她所见所用的器物,应当不是长秋寺所有,都是张家送来的前身惯用之物。她那“前夫”在这些细微之处上,确实挑不出任何错漏。这也令她对那件丹娘、青娘都讳莫如深的事生出了更多的好奇。到底出了什么事,才让这桩婚姻走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虽然寺主确实是好意,但这褥被也太粗了,九娘如何能在此处好生歇息?”青娘摸了摸褥被,像被针扎了一样缩回了手,摇首道,“也不知丹娘究竟在忙些什么,奴早便让春娘去告知她了,怎地还不过来接娘子?”
王九娘其实很想说她并不是那般娇贵之人,也觉得灵和法师的安排没有任何不妥之处。然而,她张了张口,却仍是不曾应声。这十几日来,或许是量变积累达到了质变,她已经完全能听懂丹娘、青娘的对话了。但出于谨慎,她依然没有开口,只是试着在心中练习发音、语气、语调。无法自由表达自己意愿的憋屈日子,她并不愿意继续过下去,但贸然开口说话,总需要一个契机——那位便宜兄长的到来,大概便是最佳的时机了。见到亲人心情激荡,说个一言半语也是在情理之中,不是么?
眼下还不能说什么,青娘也不期盼她能做出什么回应,王九娘便只有闭目养神了。她今日确实运动过量,困倦得很了,不多时便有些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青娘见状,便不再多言了。取出巾帕给她擦了擦额角沁出的汗之后,她便跪坐在短榻上,静静地守候起来。
没过多久,寮舍外便传来了有些匆忙的脚步声。就听似是丹娘唤了一声守在寮舍外的明青,而后,门便吱呀一声推开了。
王九娘张开眼,正好见丹娘提着裙角走进来,平日里梳得整整齐齐的双环髻竟微微有些散乱。她虽年方十七八岁,但遭逢此次大变之后,已俨然成了王九娘一行人中的主心骨,平素成熟稳重,极少显露什么情绪,眼下却是难掩又悲又喜之状。
王九娘有些疑惑,便听她垂泪哽咽道:“九娘,七郎来了。”
七郎——王七郎!她那住在长安的便宜兄长!
王九娘也不知此刻心中究竟是什么滋味,强撑着半坐了起来。
“太好了!”青娘有些失态地站了起来,喜极而泣,“七郎来了,便能为九娘做主了。”
“九娘莫急。”丹娘拭了泪,忙上前相扶,“方才听灵和法师说道,娘子身子虚弱,须得在这寮舍中歇息片刻再回精舍才好。七郎刚到山下,差遣了仆从来报信,就算紧赶慢赶地,也须得等好些时候呢。”
“九娘在此处也歇息不好,不若瞧瞧长秋寺内有没有檐子,抬了九娘回精舍岂不更好?”青娘道。
丹娘略作思索:“也好,只能再烦劳灵和法师了。”
所谓的檐子,便是类似肩舆的唐代轿子。简单来说,就是两根粗竹竿上紧紧绑了一张坐榻。灵和不但让比丘尼们抬来了檐子,见王九娘身边只得丹娘、青娘二人,还令四个健壮些的比丘尼扛起檐子送她们回精舍。丹娘、青娘自是万分感激不提。
回到精舍后,丹娘、青娘又是好一番忙碌,带着小丫头春娘、夏娘将三间屋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服侍王九娘里外换了一身衣衫,饮了一回汤药,劝她睡下养养神。
王九娘心里忐忑不安,如何能睡得着,只能闭上眼干躺着,听着屋里屋外的动静。
没过多少时候,便听精舍外隐约传来一片人声。声音并不大,但其中夹杂了不少男子的音色。接着便听见丹娘、青娘、春娘、夏娘脆生生地唤“七郎”。
“起来,带我去见九娘。”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随即脚步声便到了精舍内。
王九娘正迟疑着是不是应该恰到好处地“醒过来”,突然似有所感,张开眼看过去,便见屏风后头,一个将近而立年纪的男子正快步行来。他头戴玄色长脚幞头,身上却是穿了件空青色右衽广袖长袍,行止之间气度从容端方。
唐人在这样的年纪,已是以蓄须为美了,他自是不会例外。王九娘本以为自己会有些难以适应这个时代的审美喜好,但是眼前这位即使略蓄了须,也仍然是一位不折不扣的风度翩翩、姿容俊美、身形挺拔的成熟美男子。如今这般模样依旧风姿不减,便可以推想他年少时又是怎样一位佳公子了。
她不敢打量得太明显,迅速地移开视线后,却正对上那王七郎的目光。
那目光里满是怜惜和担忧,令她心中不由得微微一震,眼睛竟立即酸涩起来。本以为这一关她必须靠着不怎么样的演技才能冒险通过,但感受到那份似乎确确实实属于她的关爱之后,所有的紧张和忐忑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瞬间,骤然穿越重生到这陌生时代之后所生出的战战兢兢与小心翼翼,所有的委屈与不安,都化成了泪水涌了出来。
她就似见到了真正的亲人那般,情不自禁地抽噎着唤道:“阿兄。”
艰难地吐出这两个字之后,她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竟变得嘶哑无比,而久未使用过的喉咙也隐隐作痛。再想张口说些什么,却已是发不出声音了。
“九娘!”王七郎满脸心疼,坐在床边细细端详着妹妹苍白的脸色,又拿起她的手腕诊了诊脉,“没想到你竟然病得这么重。可有医者开了药方看过了?每日可按时饮了药汤?”
“洛阳城的医者隔几日便会过来瞧瞧,长秋寺的灵和法师也会定期来查看九娘的病情。”丹娘答道,低声吩咐青娘去取了医者开的药方过来,“七郎有所不知,九娘先前病势更加沉重,如今已是渐渐好转了不少。”
王七郎眉头微微皱了皱,见妹妹仍然无声地落泪,温声安慰道:“九娘莫怕,阿兄会一直陪着你。你如今什么都不必多想,都交给阿兄,只需将身体养好便是。养好了身体之后,便随阿兄回长安去。阿爷阿娘都念着你,催着我赶紧将你带回去。眼下却也不急,总不能让他们瞧见你这瘦骨嶙峋的模样,白白让二老担心,你说是不是?”
王九娘抽泣着点了点头,还想再说什么,却仍是无法发声。她心中一凛,手按在喉咙处,“啊啊”地试着发音。越来越着急,喉咙便越来越痛,发声的气息却像是仍然闷在胸腹内,始终不得门而出。难不成,她永远都发不出声音了?这个念头在心里一转而过,她猛烈地咳嗽起来。
王七郎连忙轻轻拍着她的背脊,待她渐渐平复下来之后,安抚道:“阿兄知道你有很多话想说,莫急,且躺下来歇息。待养好了,有什么委屈尽可向阿兄说,阿兄替你出气。”说罢,他亲自扶着妹妹躺下,又给她掖好了被子:“眼下时候已经不早了,明日一早阿兄便派人请来洛阳城最好的医者,给你仔细看看。你先睡罢,待你醒了,阿兄陪你一起用夕食。”
他安稳的反应让王九娘安心了不少。哭过一场,她又耗费了不少体力,不多时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见她熟睡之后,王七郎这才接过青娘拿来的药方翻了翻,双目突然微微一凝,沉声道:“出去说话。”此时此刻,他寒霜覆面,目光冷厉,浑身上下哪还有半点方才宽慰妹妹时的和煦风度?
王七郎此次匆匆赶至洛阳,并未带多少随从。但他在山下认出妹妹陪嫁的奴婢,遣他们立刻前去洛阳,赶在城门关闭之前采买了药材、布帛、粮食等物,已是陆陆续续地送上山来了。这些训练有素的奴婢将添置的物品安放妥当后,又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小小的精舍顿时便装得满满当当。
王七郎方才急着探望妹妹,并没有细看这精舍内的摆设布置。如今有了时间,自是里里外外都走了个遍,连厨下正在准备的夕食也过了一眼,这才回到精舍内。
他有些随意地盘腿趺坐下来,将那一叠药方轻轻地拍在旁边的栅足案上,冷冷地望着妹妹的贴身婢女:“九娘身边的婢子不止你们二人,我记得还有一个碧娘、一个黛娘,人呢?”
“碧娘年前由娘子做主,开脸给了张家郎君为妾。黛娘背主,已经被张家郎君发卖了。”丹娘犹能保持冷静,一向觉得王七郎性格和善的青娘却吓了一跳,脸色惨白地往丹娘身后避了避。
“他竟然敢发卖九娘的陪嫁婢子?!”王七郎眯了眯眼睛,眸中冷光微闪,“张氏竖子!不过寒微之族,暴发户而已,居然生出那么大的胆子,敢苛待我王氏之女。你们身为九娘的贴身婢子,居然也不往长安报信?!”
丹娘立刻跪了下来,低声哭道:“事发之时,婢子便劝娘子派人去长安,但当时娘子不允,身边也没有人可供差遣。后来,婢子亦不知张家郎君竟如此绝情。娘子病重时,他分明遣了医者过来,婢子与青娘本以为他还念着夫妻情谊。没想到十几日前,他竟然径直拿来了放妻书!”
青娘也嘤嘤泣诉:“七郎有所不知,娘子在张家本便受尽了闲气。那张家上上下下都不知道规矩,张家娘子动辄对九娘呼来喝去,时不时地便把身边得宠的侍女送过来给九娘添堵。那些贱婢也不知天高地厚,仗着张家娘子撑腰,一直对九娘不恭不敬。若不是当时张家郎君还算疼爱娘子,日子早就过不下去了。这回出了事……娘子更是受尽了苦楚……”
王七郎的目光越发冰冷,他何曾想过妹妹婚后的生活竟如此艰难,写信往来时却从来不提这些琐碎之事。长安与洛阳毕竟相距八百余里,他们在家中所知道的事,也只有她愿意告诉他们的那些而已。他审视着这两个年轻的婢女,冷冷一笑:“很好,很好。那你们谁来告诉我,这几个月究竟发生了何事?仔仔细细地说,一星半点也不许漏下。”
正文 第五章 和离之因
虽然今日身心俱疲,但或许因心情太过激荡之故,王九娘其实并未睡多久,便醒了过来。若是往常,丹娘、青娘不放心她独处,至少会留一人服侍在侧。但她张开眼后,却发现寝房中竟然空无一人。反倒是隔壁的中屋,隐隐约约传来啜泣与低语声。
王九娘下意识地轻轻坐起来,侧耳细听。中屋内王七郎早便遣退了无关人等,令他们都在院子外听候吩咐,自然不会刻意防备正在熟睡的她。于是,丹娘略带沙哑的声音所叙述的事情,她皆听得一清二楚。
“九娘出嫁三载,一直未有身孕,年前侍奉舅姑时,遭张家娘子暗讽,回来后左思右想,便将我们四个陪嫁侍婢中颜色最好的碧娘开脸给了张家郎君为妾。张家郎君口头宽慰九娘不必忧心子嗣之事,她仍然整日闷闷不乐。虽不见张家郎君有多爱宠碧娘,但自忖相貌出色的黛娘私下却颇有怨怼之意。婢子曾提醒九娘,早日将黛娘发嫁出去,不过九娘念着旧情,说是好歹过了年再提此事。”丹娘似是顿了顿,声音越发低沉,“除夕后原本一切顺遂,但上元节前,黛娘突然提起观灯之事,劝说九娘去城中几大寺庙中观灯,施舍些香油钱,尝尝那些吉祥寓意的佛门小食,也好保佑早得贵子。九娘意动,上元节便依言去了几大寺庙。”
“寺庙中灯火辉煌、人潮汹涌,到得安国寺时,更是挤挤攘攘。婢子、青娘本来一直紧跟在九娘身边,但不留神却与九娘并黛娘走散了。待我们四处寻找,终于寻得九娘时,已是过了半个时辰。而九娘那时明显失魂落魄、惊惧交加,回到家中后便称身体不适,又不肯就医,便恹恹地躺了两天。”丹娘这样徐徐说来,细节详尽,连王九娘都仿佛亲身经历一般,听得聚精会神。她虽然不曾明说,但前身在那短短的半个时辰内所遇见的事,显然便是一切变故的根源了。
“因上元夜里只有黛娘一直侍奉九娘,张家郎君便询问她那时可遇到什么事端。黛娘巧言说人流夹裹她们走出太远,九娘受到惊吓这才病了。但是,没两日,她便悄悄给九娘递了张细白麻纸。婢子侍奉在侧,亲眼见九娘脸上血色全无,然后便勉强起了身,打点出门。”
“九娘本想只带着黛娘一人,但婢子好说歹说,她便勉强答应容婢子与青娘在侧服侍。婢子本以为,她只是去见一见故交旧友,没料到她进了一座偏僻的寺庙,出来相见的却是一个年轻男子。”
说到这里,丹娘突然沉默了。
紧接着,王九娘就听见王七郎紧捏指节发出的咯吱声,然后便是难掩怒意的冷笑:“呵,好个无耻之尤的元十九!接着说!”
元十九?听得这个名字,王九娘突觉心中一缩,又惊又痛又怒又怨的复杂情绪瞬间从心底涌出来,几乎便要将她的神智淹没了。她猛然警醒,暗地里握紧双拳,指甲狠狠地掐入掌心,这才恢复了平常。
看来,这名叫元十九的男子,确实和前身有旧情。然而,明知旧情人已经嫁作他人妇,却收买其贴身婢女私相授受,暗地里传信约见,人品实在太不堪了!
“那年轻男子长得一表人才,口舌又甚是了得,同九娘说了好些旧情难忘的话。九娘不言不语,那黛娘竟跟着胡说八道起来,还说她见这十九郎后悔不迭,这才心软让他在上元节见了九娘一面。婢子直到那时才知道,上元节的事,都是这黛娘一手设计的。”丹娘接着道,“然后,他们又一唱一和地说起九娘被张家薄待的事,惹得九娘落泪不已。那年轻男子竟说他比张家郎君更怜惜九娘,九娘若遇到什么难事,不妨便遣人告知他。又说他被长辈逼迫娶的娘子已经过世了,若九娘愿意,他们便可重续前缘。”
王九娘心中一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狗血事件,她完全能想象得到。前身识人不明,被无耻的旧情人和心存不满的侍女联手祸害到自尽身亡的境地,她必须吸取教训才行。
“九娘又羞又急,转身欲走,迎面就撞上了脸色铁青的张家郎君。结果,因张家郎君只带了随身仆从,没拦下那元十九郎,教他跑了。他一怒之下,便把黛娘直接捆了发卖出去,又将羞愧晕倒的九娘径直送到了长秋寺。”
外间又是一片安静,只能听见青娘细小的哭声。
王九娘定了定神,便听王七郎冷道:“发卖?实在太便宜那贱婢了!你们便不曾想过,张五郎怎会来得那么巧?”
王九娘心中一动,顺着他的提示细细思索,悚然想到另一个名字——碧娘。
就听丹娘倒吸了口冷气,涩然道:“竟是碧娘?!”
不是那碧娘还会有谁?前身将她开脸送给丈夫为妾,又对她不冷不热,还有黛娘在旁边虎视眈眈。谁知道她会不会胆大包天,企图一箭双雕?再者,除了曾经是贴身侍婢的她以外,谁能那么轻易地打听到主母的动静?甚至从主母的反应中推测出发生了什么事,便暗地里通报给了张五郎?
“你们二人对前事一无所知。那两个贱婢本来早应灌药打死,却因九娘怜悯她们的性命,阿娘不得不放过她们。一个两个在阿娘面前发了毒誓,到头来却害得九娘落到如今的境地。”王七郎嘿然笑了,语中带着说不出的冷酷之意,“本应是内宅妇人之事,但犯到我手上,也容她们不得。”
王九娘虽不习惯这种高高在上、视人性命于无物的姿态,但也不可能愚蠢到对这个时代的一贯做法说三道四。何况那碧娘与黛娘都心存害人之意,将前身逼得自尽,也算得上是罪有应得了。
接着,便听王七郎又问:“九娘到这长秋寺后,便病了?”
丹娘哑声答道:“……不是病了,是当夜就小产了。”
王九娘双瞳微缩,不由自主地抬手覆上了自己的小腹。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自己的腹中竟曾经孕育着一个生命。刚遭到丈夫抛弃的前身,又雪上加霜地失去了孩子,所以才——
外间王七郎久久未曾说话,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果然,我方才看那些药方便觉得不对,确实是产后失调用方。此事,那张五郎可知道?”
“九娘小产之后,心灰意冷,令婢子不准再提此事,说是便当这个孩子从未来过。将养了几日后,替九娘诊断开药的长秋寺寺主灵和法师私下对婢子说,九娘此次小产太伤身体,恐怕往后再难有子息了。”丹娘哽咽起来,“又过两日,九娘将婢子、青娘支开,便……便悬梁自尽了……”
外间猛然响起几案翻倒的声音,王九娘又悄悄地躺了下来,翻了个身。她仿佛感觉到有人站在东屋入口,定定地看了她半晌,这才安心地放下挡风的竹帘。
“婢子当时只顾着替九娘伤心,后来想想,九娘许是听到了灵和法师那番话,才会一时想不开。”
“所以,九娘才伤了喉咙?”
“是。那天刚好张家郎君请来的洛阳医者赶到了,又有灵和法师相助,才救活了九娘。后来九娘也几度病危,幸得医者妙手仁心,这才转危为安。经此大变,九娘易了性情,醒来后不言不语,毫无反应。今日唤七郎一声‘阿兄’,还是九娘头一次开口。”
王七郎长叹一声:“丹娘,将那放妻书拿来我瞧瞧。青娘,去将长秋寺灵和法师请来一见。她是九娘的救命恩人,我作为阿兄,理应替九娘好好向她致谢。”
“是。”
青娘似是出门了,外间又安静了一会儿,王七郎才道:“和离之事,已无可更改。事到如今,张五郎如此行事也算是事出有因。不过,他张家上下苛待九娘,我绝不会就此放过。两个贱婢也只有一死才能放心。”说罢,他低声又道:“你们二人好好侍奉九娘,也算是将功补过了。倘若再有什么流言蜚语,那两个贱婢就是你们往后的下场。”
“是,七郎放心。婢子在此立誓,终身不嫁侍奉九娘。如背叛九娘,愿受九雷轰顶而死,死后堕入阿鼻地狱不得超生。”
“……很好。”
王九娘闭上眼,心里不免长叹一声。丹娘才不过十七八岁,正是适婚的好年纪。然而,在这个时代,嫁人或许并不是什么好选择。丈夫纳妾蓄婢都是常事,揽妓谈笑更称为风雅。而矢志不嫁又是另一条艰辛的路途了。仔细想想,像她这样和离归家,又有父母兄长可依靠的,说不定才过得更自由自在些?
今天实在是发生了太多的事,起起伏伏、屡受冲击的王九娘心里不免自嘲:接下来不管听到什么消息,估计她都能保持淡定了。另外,不知兄长王七郎又会怎么对付那个罪魁祸首元十九?算了,她先记住这个名字,离所有姓“元”、“原”、“袁”的都远远的就是了。
似睡非睡地又过了一阵,因腹中实在饥饿,王九娘便假作刚醒过来。
“九娘可是醒了?”双目红肿的丹娘守候在床边,勉强朝她一笑,“九娘睡了两三个时辰,已经过了未初,可觉得饿了?”
王九娘轻轻点头,举目又往她身后看。
丹娘似是察觉了她的意图:“长秋寺的灵和法师不便过来,七郎便亲去寺中致谢了。”
恐怕不止致谢,还想了解妹妹的身体究竟虚弱到了什么程度吧?王七郎虽然似乎初通脉息,也能看懂药方,但毕竟不是医者。
“九娘放心,七郎很快便回来了。虽然七郎说了一同进夕食,但九娘体弱,耽搁不得,不若先进些燕窝粥暖暖胃罢?”
王九娘沉吟片刻,颔首答应了。她如今身子虚弱,万万不能错过进食时间,不然只会把自己折腾得更难受。再者,王七郎恐怕也希望她别因为些许小事,就不把自己的身体放在心上。
而她正在小口喝燕窝粥的时候,王七郎便回来了。
见丹娘正服侍妹妹进燕窝粥,他赞许地点点头:“没想到与灵和法师说了这么些时候,幸好九娘并未专程等着我。厨下都准备了什么夕食?”
“回七郎的话,夕食备了燕窝粥、紫米莲子粥、青精饭、羊肉蒸饼、鸡子汤、炙对虾、鲫鱼羹、蒸笋、雍菜、蔓菁。另外,长秋寺也送来了曼陀样夹饼、道场羹。”
“噢?长秋寺的食物口味如何?”
“婢子觉得,比起洛阳城那些大寺来也是不差的。”丹娘中规中矩地回答。
青娘小心翼翼地接道:“天花毕罗尤其不错,只是今日没有。”
“那便让我尝尝罢。九娘须在这里休养两旬,迟早有机会试试她们做的天花毕罗。”王七郎随手挑了蒸笋、鲫鱼羹、鸡子汤放到床上的食案上,“这些都是九娘喜欢的。待身子好了,阿兄再和你一起炙羊肉吃。”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细心,王九娘看向这位兄长,嘴角不由得微微勾起,露出了笑容。
王七郎也笑了,在仍然摆满了各式主食、菜肴的食案边盘腿坐下来:“阿兄这几天快马加鞭从长安赶过来,如今饿得都能吞下一头牛了。就算厨下做得再多,也都吃得下。”
正文 第六章 再见前夫
便宜兄长王七郎的到来,大幅度提升了王九娘的生活品质。
原本她以为之前那种衣食无忧、起居皆有人服侍照顾的日子便已经很是奢侈了。不过,很明显,在王七郎看来,这样的生活水准根本经不起他的挑剔。但是,无论如何,这毕竟并不是在家中。于是,这位格外细心体贴的兄长也只能安慰妹妹“暂且忍耐一二,待回到长安后,阿兄再补偿你”。
听到这句安慰孩子一般的承诺之后,王九娘心里哭笑不得。这也令她格外好奇王氏家族到底是一个怎样气韵深厚的钟鸣鼎食之族,才能养出这般翩翩君子的兄长,就连侍婢丹娘、青娘也带着与众不同的气度。
王七郎既然并不打算改善妹妹的起居坐卧环境,在衣食方面便格外精心。
在他的叮嘱下,绫罗绸缎纱绢绣源源不断地采买回来,所有擅长女红的奴婢都开始忙碌。没几天,各式各样长安、洛阳时兴的新衣便装满了十几个箱笼。丹娘、青娘特地翻出来给王九娘欣赏了一遍,看得她眼花缭乱,不得不彻底放弃了每天选择穿什么衣服的权利。横竖她也不懂得这个时代的流行风尚,还是将这种装扮搭配的事情都交给两位贴身婢女更合适。
至于食物方面,自是更不用提。仆从采买的食材一日比一日多,那老妪也确实擅长厨事,变着法儿整治食物,样样都新鲜可口。唐时并没有炒菜,只有蒸、炖、煮、烤、炸之类的做法,但吃食的种类也已经很丰富了。王九娘并非老饕,只要味道不错也并不挑剔,所以不知不觉便被养胖了一圈。
当然,王七郎其实并未在这些事情上花费多少精力。抵达洛阳的第二日,他便差人延请了洛阳城几位著名的医者,给妹妹进行了细致的会诊。尽管名医们或许各有各的脾性,但得到一位世家子弟有礼有节的邀请,他们也不会轻易驳了他的颜面。会诊之后,几位医者仔细商讨出了一个药方,又答应轮流定期前来探视复诊,这才被王家的仆从们恭恭敬敬地送了回去,附带上了每人五万钱的丰厚诊金。
有了药方,王七郎从长安家中带来了不少人参、灵芝等珍贵药材,又不惜钱财去洛阳三市中的生药铺采买了其他质量上乘的药材,自然令熬出的汤药更具效果。此外,在医者的指导下,灵和法师的针灸之术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如此这般过了将近十天,王九娘便觉得身体大有起色,喉咙的伤势也渐渐痊愈。虽然声音依旧沙哑,但已经不会妨碍她日常说话。至于音色的问题,她并不在意,心中反而庆幸今后又多了个不能多说话的借口。
晨光熹微,王九娘自睡梦中幽幽醒转,迷迷蒙蒙地坐了起来。
“九娘醒了?”和衣歇在屏风另一侧的长榻上的青娘揉了揉眼睛,赶紧起身帮她穿衣。
天气渐渐热了,王九娘的体质也越来越好,因此已经换上了较为轻薄的初夏装束。上身穿藕色窄袖小衫搭配浅青色绞缬罗纹半臂,下身系着一袭水色高腰曳地六幅绫裙,再拢上一条米黄色的薄纱披帛。虽然不是时下贵女们喜好的秾丽风格,但也颇有令人眼前一亮的清新之感。
“九娘就喜欢这样的素色,若是穿上石榴裙、间色裙,气色也能衬得更好些。”青娘不免嘟哝了一句,又捧起装满各色珠宝饰物的妆匣,兴致勃勃地道,“九娘今日换个发髻如何?望仙髻、螺髻、倭堕髻、半翻髻、同心髻、惊鹄髻、乐游髻都行。别总是梳高髻,另外,也得多配些篦子、簪钗、步摇、华胜才行。”
王九娘不由得失笑。她这模样简直就像是热衷于给洋娃娃打扮的孩子,格外灵动可爱。不过,以她的性子,连高髻都不想梳,恨不得就把头发简单束起来便好,更别提戴那么多又沉又重的首饰了。
于是,她很干脆地摇了摇头:“不必了。”
青娘满脸失落,将妆匣放在旁边,又不死心地问:“那九娘待会儿可要修饰妆容?”
按照眼下时兴的妆容,把脸抹得雪白,眉画成又粗又宽的广眉,还描上红色的面靥?王九娘一个激灵,连忙摇了摇头。饶了她吧!这种审美观她实在是欣赏不了,再怎么漂亮的美人也经不住这种奇葩妆容的“修饰”啊!
青娘又默默地把铅粉、胭脂、花钿、口脂都收了起来,有些失魂落魄地晃悠出去了。
“这又怎么了?”丹娘掀起竹帘,带着春娘、夏娘,捧着净面的温水、软巾,漱口的青盐水、细齿刷进了屋。
王九娘摇摇首,笑道:“无事,许是青娘昨夜没睡好罢。”
待她洗漱完之后,丹娘本也想捧来妆匣,但一看青娘早就收了起来,不免笑了:“九娘虽是这样素面朝天的,但气色也已经好多了。不过,头上没有半点装饰总看着不像,不若奴去附近看看可有开得正好的花,折上两朵回来簪上?”
簪鲜花总比戴那些金银珠玉好些,王九娘点了点头。
“不必去了,今日我见清云观外那几丛芍药开了,一时心喜折了两朵,正好让九娘簪上。”精舍院子里响起了王七郎的声音,除了惧他如虎的青娘之外,王九娘并丹娘诸人都不由得微微笑了起来。
“阿兄今日来得真早。”王九娘起身迎了出去,正好见王七郎走进了中屋。
他今日仍然裹着玄色幞头巾,身着浅碧色交领大袖袍,手里托着一个盛了水的白瓷盘,上面静静卧着两朵芍药。一朵为浅粉色,一朵为淡黄色,花盘肥硕动人、花瓣繁复美丽,乍一看去,与花王牡丹相比亦不逊色。
“九娘且簪了这朵,更衬出了好气色。”说着,他选了那朵浅粉色的芍药,让丹娘给妹妹插上。
“原来那清云观外也有这般漂亮的花丛,改日真该去看看。”王九娘抬手轻轻抚了抚头上的花朵,仍有些不太习惯。
“待你身子大好了,阿兄带你去。”王七郎道。
“我还想看看阿兄住的寮舍,是不是真比长秋寺的寮舍好些。”
“不过住上两旬而已,被褥早便换过了,其他哪有什么要紧的?”
虽是兄妹,但毕竟男女有别。小小一间精舍,也容不得兄妹俩一同住下。王七郎便去了离长秋寺不远的道观清云观中借住。他虽然什么都不曾提起,但春娘、夏娘两个小丫头向他的贴身侍从打听过,那道观的寮舍恐怕也不比长秋尼寺舒适多少。
王九娘没想到,对衣食住行那么挑剔的王七郎竟如此随遇而安。每日都是精神奕奕的,便如在华屋美榻中歇息一般起居自然。她不禁对这位兄长的人品气度更加敬服了。
兄妹俩用过朝食之后,便一同去了精舍外的竹林里散步。
不多时,王七郎的心腹侍从便匆匆来报信,低声在他耳边说了几句。
王九娘瞥见兄长的眉头微微一挑,嘴角轻轻勾了起来,主动道:“阿兄若是有事,尽管去忙便是。我正想去长秋寺里拜佛上香,也有两日没见灵和法师了。”
“去罢。”王七郎道,“我也没什么事,不过是张五郎来了而已。”
转身欲走的王九娘步子一顿。
便听身后兄长又轻飘飘地加了几句:“九娘可想见他?当初他遣人往长安送信,路上竟费了十来日。所以,大约他就以为,阿兄要从长安过来,至少也须得十几日后罢。难怪都隔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见你。”
作为贵介公子,王七郎从长安赶到洛阳,只不过用了三日。而张家的仆从连送急信也如此怠慢,怪不得他提到张家时便又愤怒又不屑。
“我与他缘分已尽,也不必再见面了。”王九娘对那张五郎也没什么特别的恶感。毕竟,他以为自己被戴了绿帽子,才做出了过激的反应,也是人之常情。不过,作为丈夫,他对于前身的死当然也负有不可推脱的责任。
“算了,毕竟说的是你与他和离之事,你在东屋里听着便是。”王七郎略作思索,便松了口,示意妹妹跟着他回精舍。
回到精舍后,王九娘便在东屋的矮榻上坐下了。因她如今身子尚虚,丹娘、青娘也并不会提醒她必须规规矩矩地跪坐,反而主动地拿了隐囊给她靠着,又在她身前放了个栅足案,摆了些水果、小食供她取用。
不多时,便听外头传来一阵喧哗声。
“许久不见七郎,真是风采依旧。”
“呵,七郎不是你能叫得的,我与你张五郎从未如此亲近过,舅兄当然更不必了。”
一句话噎死人哪!阿兄威武!王九娘低头轻轻地笑了起来。
那张五郎犹豫了一会儿,果断换了称呼:“明润兄若是责怪于我,也是情理之中。放妻缘由我不便细说,九娘与身边的侍婢都很清楚。”
王七郎回道:“不错,其中缘故,我如今比你知道得更清楚。和离便和离罢,九娘在你们张家也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当初你阿爷带着你到我家苦苦相求,许了无数好话,我阿爷阿娘才答应让九娘下嫁。不然,光凭你们寒素之户,就算你家阿爷官至礼部侍郎,又如何能娶得我太原王氏三房嫡支嫡女?”
张五郎似是被他这段话激怒了,外间传来几案翻倒之声:“口口声声太原王氏嫡支嫡女!太原王氏女又如何?!还不是不守妇道!!与外男……”
“张五郎,慎言。”王七郎很及时地打断了他,语气仍然像平时一样和缓,“九娘下嫁你家,却遭受慢待是事实。不必她说什么,光是你家的仆从连送封急信都需要十几日这种事,我便能推断出你们张家的家风如何了。如此下去,张家也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罢了,不提其他,且说说和离之事罢。我太原王氏不缺资财,只需将九娘嫁妆带回即可。不过,你那小妾碧娘,须交给我来处置。”
“碧娘?”张五郎显然怔住了,犹豫了一会儿才回答,“碧娘已有了身孕……”
“尚未有嫡子,便先有了婢生子,亏你家阿爷还是礼部侍郎,竟没教过你如何端正家风么?”王七郎仍是慢条斯理地道,“且不说其他,那贱婢的身契在我这里。若你不将她送来,那就算成是逃奴罢,打死不论。”
“你——”张五郎一时哑口无言。
王九娘一面听着,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太原王氏”这个称号。就算以她实在没多少积累的历史知识,也听过魏晋隋唐时一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名字。比如魏晋南北朝时,当然以乌衣巷的王谢最有名。其中,“王”就是出过王羲之的琅邪王氏了。而隋唐时更有五姓七家之说,其中——似乎就有太原王氏?太原王氏和琅邪王氏有什么关系来着?
完了,她如今大概是最没有常识的世家女了,没有之一。
正文 第七章 兄妹深谈
太原王氏与琅琊王氏之间有什么关系,委实是一个相当深奥的命题。
尤其对于王九娘而言,再苦苦思索,亦找不出答案。她本人对纵横魏晋隋唐那些赫赫有名的世家几乎一无所知,而前身又从未给她留下半点记忆。于是,思考了一段时间未果之后,她便果断地将这个深奥的命题抛到了九霄云外。
与其耗费时间想什么世家谱系,不若先仔细打听清楚自家到底有哪些人。免得回长安与亲人相见时,闹出见面不相识的破绽来。不过,她该向谁打听?兄长王七郎自然不能提,不但不能提,更不能让他察觉。至于丹娘与青娘,也不合适。她们是她的贴身侍婢,对前身的性情了如指掌。眼下她的转变尚可称为遭逢大变移了性情,但若是连家人都不记得,又该如何解释?何况,她都已经与兄长两眼泪汪汪地相认了,如今再装作失去记忆,已是太迟了。
想到此处,王九娘有些纠结地放下手中的书卷。
她此刻正规规矩矩地跪坐在中屋左侧的矮榻上,惯用的栅足案放在旁边,上头摆了一大碟红艳艳的樱桃。而她那位便宜兄长盘腿趺坐于正中的长榻上,手持书卷侧靠着凭几,一派闲适之态。按理说,他眼下全无仪态,但偏偏即使是这样随意一靠,也仍然姿容优雅、毫无破绽。
“怎么?可是累了?不必坐得那么端正,随意一些便是。你身体尚虚,经不得也没必要守这些虚礼。”王七郎温和道,随手拈了一颗樱桃放入口中,“果然还是当季的樱桃味道好。那些为了摆阔早早办樱桃宴的,却因果实酸涩只能沾糖酪吃,真是暴殄天物。”
王九娘轻轻地捶了捶跪得有些麻木的腿,也学着靠在了凭几上,顿时便觉得舒服多了。不过,她只吃了几颗樱桃,便因心事重重没了胃口。
王七郎突然放下书,拍了拍掌。
他那名唤赵九的贴身侍从立即从精舍外走了进来:“不知郎君有何吩咐?”
“去清云观将我的琴取来。”王七郎道,对着妹妹笑了,“九娘,转眼你离开长安已经三载,也许久未听阿兄抚琴了。今日阿兄便为你抚上一曲,也教你听听阿兄的琴艺是否有长进。”
“确实许久未曾听到阿兄的琴音了,甚是怀念。”王九娘只能如此回答,心中却是苦笑连连:她哪里懂得欣赏什么琴艺?
自从不费吹灰之力便收拾了张五郎之后,她这位兄长的心情便越发好了。心情好,容光焕发,即使有些过于随意的本性逐渐暴露,也丝毫不损他格外出众的气度。也因此,他时不时地便会给她带来一些严峻的考验。
譬如,最近他在清云观结识了几位前来投宿的士子,颇觉投契。于是,每日都抽出半天时间,与这群新认识的友人饮酒谈笑、游览附近的山川古迹。几天下来,这些人吟诗作对、写赋撰文唱和,竟很是有所收获,光是文卷便记了足足十几卷。这等值得自豪的风雅美事,他自是不会忘记妹妹,亲手抄了一份,送了过来让她好生赏鉴。
王九娘硬着头皮展开那些文卷,细细品读了一番。诗还好说,一句一句对仗工整,短短几十字也容易理解。那些几百字的长赋,依旧没有标点符号,文辞再华丽,她也觉得实在无法读懂。
所幸王七郎并未追着妹妹问感想,不然,有些悲催地觉得自己成了半个文盲的王九娘,说不定见了他便要绕道而行了。
赵九很快就取来了王七郎惯用的九霄环佩七弦琴。不多时,精舍内便响起了如淙淙流水般的琴音。
王九娘有些心不在焉地喝了一口樱桃酪浆。琴音比她想象中更加舒缓,流露出的安抚之意也让她焦躁的心情略有些缓解。打听家中之事确实很重要,但也不能因为心急而露出了什么行迹。兄长、丹娘、青娘都可排除在外,春娘与夏娘两个小丫头说不定能给她一些启示。再不济,便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既然想开了,她脸上的神色也便松快了许多。又给她倒满一杯樱桃酪浆的丹娘觑着她的神情,悄悄地松了口气。
一曲毕,王七郎笑道:“九娘觉得如何?”
“阿兄的琴艺越发精进了。”王九娘真心实意地道,“原本心中有些郁结,听了阿兄这一曲后,顿觉胸臆间开阔许多。”她于乐理也并不太通,但音乐本便是直撼人心的艺术,单只情感动人这一点,便足以评判高下了。
“比起过去,你确实豁达了许多。”王七郎不禁满意地颔首,“如此甚好,也算是因祸得福了。放心,就算你仍然念着那张五郎,在阿兄面前居然也是一付神思不属的模样,阿兄也不会多说什么。权当作没看见罢,不为难他了。”
这个误会简直太离谱了!
王九娘赶紧摇首:“阿兄不提起张五郎,我都快将他忘了。”
王七郎挑了挑眉,显然并不相信。
王九娘想了想,低声道:“阿兄,我只是……想阿爷阿娘,想回长安了。”
王七郎怔了怔,恍然安慰道:“是阿兄不对,竟未发现你是思念阿爷阿娘了。”
王九娘略作犹豫,又有些忧心忡忡地问:“阿兄,我归宗回家,可会让阿爷阿娘为难?”
王七郎锁紧了眉头:“九娘,你怎会冒出这样的念头?难不成是谁在你面前嚼了什么舌头?”他的声音虽然温和,但目光却锐利之极,扫过精舍内的几个侍婢时,她们的脸色都微微一变,立即跪了下来。
“与她们无关。”王九娘道,吩咐丹娘、青娘带着两个小丫头先退下去。“阿兄,此番和离之事,都是我太过大意了。不论如何,和离到底于名声有损,我倒是无妨,只怕给阿爷阿娘还有阿兄你脸上抹黑了。”
王七郎突然站了起来,走到她身边,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丫头。如今哪有多少人会在意这些。和离再嫁者比比皆是,天家公主连三嫁、四嫁都有过呢。”说到此处,他似是想起了什么,皱眉道:“当初……便不应该送你回晋阳休养,短短一年就养得呆了。别听他们说什么太原王氏女颇重贞节,矢志守贞不再嫁者大有人在——阿爷阿娘只得你一个女儿,我也只得你一个妹妹,我们都只愿你过得好便心中足矣。”
王九娘只觉得心里一片温暖,四肢百骸仿佛都涌出了融融之意,令她不由得笑道:“再嫁?我才不想再嫁呢!我只想一直待在家里,让阿兄养着。”
王七郎哑然失笑,毫不犹豫答道:“放心,有阿兄在,绝不会委曲了你。”
“那,阿兄,我们何时启程回长安?”王九娘又问。她必须了解兄长的行程安排,抓紧时间打听消息,做些准备。
“张五郎那封放妻书上,须得有阿爷阿娘叔伯的署名作为见证。”王七郎答道,“我早已派人送回长安,过两日应该就取回来了。张家也需有爷娘亲戚署名,再将放妻书送往县廨中备案即可。”他略作思索,又笑道:“待到那一日,你便去洛阳城中再逛一逛罢。回长安后,大约便很难再过来了。”
王九娘颔首,声音依旧低哑却不掩欢喜:“多谢阿兄。”
“这有什么好谢的?”王七郎笑道,低头一看,正好瞧见她手边合拢的文卷,“九娘能猜得出,哪首诗是阿兄作的么?”
王九娘笑容一滞,蛾眉微蹙,扶额道:“阿兄,我有些头晕……”
她这般模样当然骗不了火眼金睛的兄长。王七郎放声大笑起来:“猜不出来,阿兄又不会吃了你。罢了罢了,回屋歇着去罢!”
心事皆烟消云散的王九娘好好地歇了个午觉,醒来后同兄长一起进了夕食,便目送兄长回清云观去了。时候尚早,她根本没有任何睡意,于是习惯性地从那一堆文卷里随意抽了一轴,带回了寝房。
她侧坐在榻上,双足自然而然地垂在榻边,靠着隐囊,拿着文卷,在脑海中梳理着今日获得的一些细节信息。
丹娘见了她这有些怪异的坐姿也并不觉得奇怪。跽坐为正坐,盘腿趺坐、垂足坐甚至躺卧在榻上完全凭贵人们的喜好,只需不在人前这样随意便可。“多掌几盏灯。”她低声对青娘道,又取了件广袖大衫轻轻披在王九娘身上,“山风仍有些冷,九娘小心受寒。”
王九娘点了点头,继续琢磨。
今日兄长王七郎不仅充分表达了家里对她这个和离归宗女的支持态度,也无意之间透出一些家中的情况。譬如,家里只有她一个女儿,没有任何姐妹。而从他话中隐含的意思来看,她甚至觉得,家中应该也只有他一个兄弟。
不过,为什么兄长的排行已经是第七了?而她也是第九?和堂兄弟姐妹们叙的排行么?又或者,是太原王氏三房叙的总排行?她隐约还记得,唐时不少诗人的排行都是十几甚至二十几了。
且不提这些,若是家里只有这位兄长,那便再好不过了。人口简单,日子也简单。
等等,兄长已经年近而立了,应该早就娶了嫂子,有了儿女——不知那位嫂子的性格如何?是不是好相处?能嫁给太原王氏三房嫡支,也一定是五姓七家之女吧?
五姓七家,到底是哪五姓、哪七家来着?
她缓缓地展开文卷,随意地瞥了一眼,便见开头写着三个大字“氏族志”。她的第一反应是自己拿错了——本来还想继续拜读兄长与友人的诗文,拿出当初苦背文言文的劲儿,读通读透,下回大约就不用再使“病遁”这一招了。然而,反应过来之后,她便不由得双目一亮,惊喜不已。既然是氏族志,五姓七家这么出名的世族大家,一定名列前茅。
于是,她立刻凝神看了下去。
结果,她却发现,排在前面第一等、第二等的那几个郡望姓氏,除了陇西李氏依稀似曾听闻之外,其他的自己竟然完全没有印象。
她的失落引起了青娘的注意。她好奇地探头瞧了一眼,惊讶道:“九娘怎么拿了氏族志?不,咱们这里,怎么会有氏族志?”
王九娘抿了抿嘴唇:“随手抽了一轴。”的确很巧。
青娘有些不屑地嘟囔道:“这一定是张五郎的书。那些人不识字,胡乱就塞进了九娘的箱笼里。说起来,这氏族志有什么可看的?就算天家把自家姓氏列在首位,娶妇嫁公主,不还是盯着咱们几家?”
王九娘眸光微转,有些随意地道:“你瞧瞧,五姓七家都排到第几等了?”
青娘取了文卷,仔细一瞧,愤愤不平起来:“怎么竟会如此?陇西李氏名列第一也就罢了,太原王氏、范阳卢氏、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荥阳郑氏、赵郡李氏,居然连第二等都未排上!圣人简直是欺负人呢!”
“什么欺负人?”丹娘抽掉她手里的氏族志,却只是瞥了一眼,“别胡说了,圣人岂是我们这样的奴婢能非议的?便是九娘和七郎也不能说这种话。若是教人听见了,那便是心存怨望,给太原王氏招祸呢!”
青娘俏皮地吐了吐舌头:“不说了。”她想了想,眯着眼又笑了起来,“反正,不管氏族志上怎么写,九娘都不愁嫁。”
“……”王九娘顿时无言以对。她确实并不想再嫁,但这种事与兄长王七郎说得,却暂时没有必要和丹娘、青娘提。迟早她们便会发觉她的想法,自然也不会再说起这些。
正文 第八章 东都洛阳
这一日,王九娘是微微翘着嘴角醒过来的。甫张开眼睛,她便含着笑意拥着衾被坐了起来。服侍她穿衣的青娘亦是一脸喜气洋洋,她甚至还能听见外头春娘、夏娘两个小丫头低低的说笑声。而素来稳重的丹娘也并未约束她们,眉眼弯弯地独自捧着一朵新鲜欲滴的大红芍药进了寝房。
不错,王九娘心里想着。今天委实是个好日子,一想到从今往后便能彻底摆脱那桩婚姻、重获自由,她心中便止不住地涌出喜意。更何况,兄长王七郎还特地安排她进洛阳城中逛一逛、散散心。困在长秋尼寺已是两月有余,她又何尝不想四处走一走?如今,总算是能见识到大唐东都的风采了。
“可算要去洛阳了,九娘可不能装扮得太素净了。”青娘从箱笼里找出了她看中的衣裳,热切地看向丹娘,寻求她的支持。
丹娘放下那朵芍药,抿嘴笑道:“素净的衣裙,可压不住这朵七郎特地折的芍药。”
王九娘瞥了她们一眼,摇了摇首,道:“罢了罢了,今日便随你们罢。”连兄长王七郎都希望她装扮得华丽一些,她当然不能辜负大家的好意。何况,好生打扮一番,也能教那些以为她会伤心欲绝的人息了幸灾乐祸的心思。
青娘自是喜出望外,服侍她洗漱之后,便与丹娘一同忙碌起来。各色衣笼、大小妆匣都纷纷打开了,从里头细细挑选。
王九娘也豁出去了,只要不画广眉、不点面靥,便由得她们如打扮洋娃娃一般打扮她了。
如此折腾了好一会儿,方装扮完毕。青娘特意将半人高的铜镜推到旁边,喜滋滋地道:“九娘好生看看。”
王九娘下意识地往铜镜中看去。这还是她穿越重生后,头一回自镜中瞧见如今的自己。
铜镜打磨得异常光滑,比她想象中还看得更清楚些。只见那里头映着一位双十年华的秀丽女子,略施薄粉、轻扫娥眉、口脂微点、双颊晕红,眉间贴着红色花钿,显得气色相当动人。她一头乌黑长发都尽数梳了起来,盘成了朝天髻的式样。鸦鬓上插着一把通透匀称的玉篦,侧面则是一枝精巧的花穗钗,此外还簪着那朵吐露芬芳的大红芍药。她上身着了浅橘色窄袖小衫外套鹅黄色宝相花纹的半臂,下身系了条高腰石榴裙,肩头又拢了一条银泥夹缬披帛。
见了自己这番形象,王九娘不由得有些晃神。若不是体态仍有些过于纤瘦,镜中之人瞧起来竟像是记忆中那些活脱脱从画卷里走下来的大唐仕女一般。
“九娘再将养一段时日,便可恢复从前的好气色了。”青娘捂嘴笑道,“就算是眼下,若是再肯多戴些首饰,脂粉施得更厚重些,可不是比哪家新妇子都漂亮?”
王九娘回过神来,听了她脱口而出的称赞,不由得失笑了。这句话她自然不会太当真,刚刚大病初愈之人,当然无法与那些出嫁的新妇媲美。青娘这性子,不比丹娘稳重,唬唬外人是足够了,但私下里总有惊人之语。她是和离归宗的妇人,若是心不宽,光是听了“新妇”这种词,恐怕便会疑心她是在暗讽什么,心生不喜迁怒于她了。不过,这也足见青娘的性情委实真挚率性得可爱。
“什么‘新妇子’?又口无遮拦。”丹娘伸出纤纤食指戳了戳青娘的额头,无奈道,“也就是九娘宽容慈和才不与你计较。”
青娘立刻将铜镜推回原处,压低声音道:“是奴的错。”听见精舍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她更是唬得连脸色都变白了,萎靡道:“奴下次再也不敢胡说了。九娘,奴去厨下看看朝食和药汤可做好了。”说着,便赶紧匆匆地走了。
王九娘不由得浅笑道:“青娘怎地如此惧怕阿兄?阿兄哪有那般凶恶?”她也知道,王七郎唯恐她身边再出像黛娘、碧娘那样背主的侍女,待丹娘等人便格外严厉一些。但,严厉归严厉,他并不是那种苛刻暴虐的主人。
丹娘摇了摇首:“她只是不习惯七郎的威容而已。其实,青娘也该好好磨一磨性子了,九娘千万不能由着她。”
“我知道了,听你的便是。”王九娘拢了拢银泥披帛,慢步朝外走去。她一度曾担心自己的礼仪步态会露出端倪,但这具身体早便形成了习惯,她又曾经暗地里揣摩了许久两位贴身女婢的动作,因此举手投足竟也颇像样子。
在王七郎看来,妹妹如今虽不如以往那般举止规矩妥帖,但也别有一种从容气度。这与他两旬前第一次见她时,简直天差地别,看了也教他心情跟着好了许多。
“这般装扮便是正好。”他满意地打量了妹妹一番。
“阿兄也终于肯穿圆领衫了。”王九娘笑道。她家这位兄长似乎并不喜欢时下流行的圆领、翻领袍,总是穿着宽袍大袖,也衬得风度十分优雅。不过,今天他却是戴了长脚幞头,身着赤红圆领衫,脚踏黑靴,显得格外精神奕奕,仿佛瞬间便年轻了好几岁。
“阿兄也不是那般古板之人。”王七郎道,“何况,今日还是显得利落一些更好。时候不算早了,用了朝食,我们便动身罢。趁你出游,精舍里的摆设器物正好让仆从都收起来,明日我们便启程回长安。”
“太好了,阿兄。”王九娘翘起唇角。
王七郎又细细端详了她一番,确定她确实满心喜意,这才完全放了心。
东都洛阳,是大唐仅次于京师长安的繁华都市。洛水自西南流向东北,穿城而过,将整座城池一分为二,称为洛北、洛南。洛北区域的西北隅便是皇城与宫城所在,与城外的上阳宫、禁苑遥遥相望。由此,洛北东面便稍显窄小,建有二十九坊,以一坊之地为市,称“北市”。而洛南区域便宽敞许多,建有七十五坊,内有以三坊之地辟成的两市,称“南市”、“西市”。整座洛阳城共计一百零三坊、三市,不似长安那般规整,热闹之处却并不逊色多少。
王九娘端坐在马车内,光明正大地通过掀起的门帘观察着车外的景色。
长秋寺就在洛阳南城郊,乘马车只需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门外。洛阳城南共有三座城门,分别是厚载门、定鼎门、长夏门。若从定鼎门入城,便直接上了天街。这条大街自定鼎门起,通过洛水之上的天津桥后,直达皇城,地位等同于长安的朱雀大街,是洛阳城最重要的街道。不过,由于离长夏门较近,他们一行人并未舍近就远。
待入了长夏门后,王七郎驱马来到车边,低声道:“阿兄先去张家走一遭,再去县廨。九娘,你随意逛一逛,我将赵九和一些部曲留给你差遣。不必管我,你只需在城门关闭前出城回长秋寺即可。”
“阿兄放心。”王九娘嫣然一笑,“尽管去便是。”
“若是有什么想要的物事,随便买,阿兄替你出钱。”
“知道了,阿兄去忙罢。”有位出手大方的兄长真是太幸福了。
待王七郎带着随从离开后,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多言的青娘才松了口气,就像活转了过来似的:“时候还早,三市都未开坊呢!九娘想去哪里?”
对这座城池一无所知的王九娘沉吟了一会儿,突然记起在城门外所见的葱茏垂柳:“这些时日成天待在寺庙里,今天便不去闻什么香火气了。不若去水边走一走,赏赏杨柳也是好的。”
“那便去洛水边上走走。”丹娘闻言,笑道,“明天就要离开洛阳,说不得便再也不会来了,总得去天津桥上转转。”
“走罢。”王九娘微微颔首。
洛水之上,自西向东共有三座桥,称为天津桥、中桥、利涉桥。其中,位于皇城端门、定鼎门之间的天街之上的天津桥自然最为出名。立在天津桥上,南眺人流如织的天街、北望巍峨壮观的皇城,东西又可观水波粼粼的洛水以及两岸婉约拂动的垂柳。人间权势之盛莫过于帝王,天地钟灵毓秀皆集于山川,天津桥上的人们所见的自是无双盛景了,所思所想所感慨的,则复杂多了。
由长夏门大街一直往北行,便正对着中桥。王九娘在中桥边下了马车,带着丹娘、青娘、春娘、夏娘,缓步走上了这座宽阔的石拱桥。而赵九领着王七郎留下的护卫部曲不近不远地缀在她们后面。
中桥上既有行色匆匆的平民百姓,也有赏景吟哦的士子。王九娘立在桥边,俯身看了看流淌的洛水,又眺望了一番南北堤岸上的翠烟柳色,果然觉得心境开阔了许多。青娘、丹娘等默默在她身后侍立,并不出声打扰。
看了许久,王九娘才转过身,刚举步欲离开,便见不知何时,一丈之外又多了两个游人。那一大一小长相颇为相似,显是父子,穿着的衫袍不论是式样还是颜色都完全相同,竟像是后世的“亲子装”一般。两人皆一动不动地凝神望着前方,似沉迷美景又似神游天外,看起来竟有些令人忍俊不禁。与不断抒发感慨的其他人相比,这安安静静的父子二人倒是颇有些不同。不过,彼此不过是陌生人,王九娘也并未多看,便带着侍婢们下了桥。
顺着洛水北堤,在杨柳岸边漫步了约一个时辰,王九娘便又乘车来到了天津桥。天津桥上慕名而来的游人比中桥上更多,熙熙攘攘、热热闹闹。抒情感怀者,甚至一时忘情竟手舞足蹈起来者,比比皆是,更引来了围观叫好之声。
若不是意动共舞的人越来越多,王九娘都险些以为这是在卖艺了。观赏了这一出临时群舞,又见一舞毕后,那些或老或少的男子互相致意,她不由得心里感慨。唐人性情豪迈,热衷歌舞,不拘小节,由此便可见一斑了。
走走停停,转眼间,一上午便这样过去了。
“九娘可觉得腹中饥饿?附近便是道术坊,听方才走过的人说,里头很有几家不错的食肆,胡饼、蒸饼、汤饼的味道都很是不错。”青娘道。她一向伶俐,又热衷说话,便格外注意行人们的言语。
“那便去罢。”王九娘记得丹娘曾提过前身喜欢粥食,但她在病中每天都喝粥,偶尔换换口味也不错,“若不是如今还不能食生,我也想尝尝鱼脍了。”生鱼片尚可接受,生羊肉片就敬谢不敏了。
“炙羊肉呢?九娘可想试试?”
“想。”唐朝的烤羊肉是什么滋味,她早就想尝一尝了。
丹娘眉头微蹙:“那些小食肆,恐怕不太干净。而且,九娘还在喝汤药,仍然进不得过于荤腥之物,炙羊肉便罢了。”
王九娘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好容易出来逛逛,不必在意这些。炙羊肉我可以不吃,但其他的小食却想试试。”
“是啊,丹娘别扫九娘的兴了。好容易今天高高兴兴的,偶尔尝一尝应该也无妨。”青娘立即附和道。
丹娘只得默许了。
正文 第九章 洛阳坊市
道术坊位于洛水南岸,是天津桥与中桥之间的五坊之一。这名字听起来甚是大气,其实却是个小坊,与西侧的惠训坊加起来才抵得过东侧的道德坊。不过,或许也正因为它占地较小,坊中倒没什么豪门世家宅邸,只挤了些顶多两进、三进的小宅院,而且多数住着平民与商人。也因此,坊中开了不少食肆、酒肆,有几家颇具特色,在洛阳城中也算有些名气。
当然,只在平民与商人当中口耳相传的名气,作为官家女眷的王九娘从来不曾听说过。即便是一向喜好听传消息的青娘,也是刚刚才得知,此刻正笑得甜甜地唤着赵九,请他去打听那些食肆的消息。
赵九是王七郎最得用的心腹,对王九娘自然也是毕恭毕敬。他吩咐赶车人将马车停在妥当的地方后,便带了两名部曲在道术坊中寻访了一圈。不多时,他便回来禀报:“回禀九娘,坊中人倒是荐了两三个食肆。某去看过了,其中一家是上下两层,瞧着既轩阔,也干净些。”
“那便去罢。”王九娘其实并不挑,想当年她也就是个普通平民而已,路边摊没有少吃过。但看丹娘手中攥着软巾一付担忧紧张的模样,她便也不得不挑剔一些了。
赵九便在前面引路,带着她们去了那家看好的食肆。与旁边那些古旧的小楼相比,这食肆确实修得格外精致一些,二楼窗边悬着迎风招展的旗帜,从远处看去也颇为醒目。
因王九娘瞧起来身份高贵,食肆店家不敢怠慢,特地命伙计引她们去了二楼最大的雅间。说是雅间,果然齐整地铺着坐席,设有干干净净的案几、凭几,墙壁上还挂了字画。王九娘跪坐下来后,春娘赶紧在她身侧放了个隐囊,让她靠得更舒服些。
那小伙计也颇有眼色,待她安稳坐好,便殷勤地推荐了不少市井吃食。王九娘因心中好奇,又仗着人多,不虞浪费,于是便按他所言,要了不少听起来或稀奇或诱人的饮食。
譬如色泽碧绿的桑叶饮,据说是用扶桑叶制成的,喝起来酸涩中微微带苦,但细细品来又有回甘之意。不过,这种味道略有些奇特,就像时下大家都爱喝的酪浆一样,王九娘仍然有些接受无能。要仔细说起来,她还是更喜欢那些加了水果的饮品——樱桃酪浆就不错。只需用水果调调味,酪浆也便变得可口多了。
王九娘还点了传说中的肉类胡饼古楼子。待伙计端上来,她微微张大双眼,有些讶异地看着那份占了半张几案的千层肉烤饼。一层饼夹一层羊肉,足足摞了十几二十层。这可不是一两个人就能解决的份量,就算她与四个侍女分食,撑死了也吃不下这么许多。幸好外头还有赵九和几个部曲,于是,她命伙计切了一大半给他们送过去了。
当然,也有很合她胃口的吃食。盛在白瓷碗中的五色馄饨,细巧可爱地簇拥在碗中央,显得格外诱人。说是五色,白、绿、紫、红、黄,用不同的粮食揉的面,里头的馅料也完全不同,味道确实很不错。以及裹着白嫩虾仁,还撒了些腌萝卜之类的酸菜在里头调味的虾饼,咬下去便是满口鲜香。
丹娘、青娘、春娘、夏娘也很少尝这市井中的小食,还好奇地要了这里的芝麻胡饼、蒸饼,说是要尝尝与自家厨下做的是否有所不同。结果认为自家做得好吃的和食肆做得好吃的,各占一半。青娘不服气,又央王九娘来试试,作为评判。王九娘不着痕迹地按了按吃得微微有些鼓胀的小腹,只能艰难地拒绝了她的提议。
吃饱喝足之后,王九娘想走路消消食,于是带着婢女们循着路在道术坊中漫步。这里甚少见她这样的世家女子,来往的人群不免总会多看她几眼。没多久,她便受不住打量的目光,回到了马车上。
这时,从东面隐约传来一阵鼓声,铿锵激昂,足足响了上百下才突兀地止住了。
丹娘道:“已经到了午正时分,附近的南市也开了,九娘可想去走一走?”
王九娘点点头,想起兄长先前豪气万分的叮嘱,不由得浅笑道:“既然阿兄都那样说了,我自是不必替他省钱。”
听她竟自然而然地说出了这种玩笑之语,丹娘与青娘均微微一怔。
稳重如丹娘居然突地便双目红了起来。她垂首迅速地拭了拭泪,方勉强笑道:“奴真替九娘高兴,九娘终于……终于算是走出来了。”
青娘更是又哭又笑,鼻尖都有些发红了:“奴这才算是相信,九娘真的想开了。在张家时,九娘何曾如此轻松过?总算脱离了他们家这个苦海,九娘往后一定会苦尽甘来的。”
王九娘反思了一番自己近来的得意忘形,决定还是应该高高挂起“谨慎小心”这四个字作为座右铭。再如何移了性情,前身也不会成为那种过于活泼外向之人。虽然她本便不是那类人,但打趣这种事情或许确实不太符合原本的设定。
不过,两位贴身侍婢的反应,仍然忠诚得让她意外。
“今天本应是个再高兴不过的日子,你们一个两个的,怎么都哭成花脸猫了?”她不由得轻轻地拍了拍她们的手,“这几个月你们也跟着我受苦了,往后我绝不会亏待了你们。”
“九娘说的哪里话?这不过是分内之事罢了。”
“怎么能这么说?九娘就从来没亏待过奴与丹娘。有九娘这样的主子,奴就已经很满足了。”
说来说去,怎么哭得越厉害了?连两个小丫头也受到了感染,偷偷地抹起眼泪来,想是也曾经受过不少慢待。王九娘略作思考,决定换个话题转移她们的注意力:“明日便要启程回长安了。别的不提,总得买些礼物带给阿爷阿娘、阿嫂和侄儿们才是。”她并不知道兄长到底已经有几个孩子,或者她先前以为的只有这一个兄弟的结论是否推断失误了。但有丹娘、青娘在,肯定不会让她在这种事上出差错。“你们须得帮我想想,带些什么回去才好。”
两个贴身婢女得了这个异常重要的差事,立刻精神起来,左一句右一句地出起了主意。春娘与夏娘也竖着耳朵细细听着,似乎想将这些都牢牢记在心里。
“郎主与娘子爱重九娘,只要是九娘送的,不论是什么都只会说好。如此,倒不用送多贵重之物。九娘且去那些行肆中多瞧上几眼,有合心意的便很不错了。”
很好,再一次印证了兄长先前所言,父母确实爱宠这个唯一的女儿。她并非原主,最担心的便是见父母这一关。越是疼爱,越是了解女儿,这一关其实便越不好过。但愿性情大变这个借口能瞒得过去。她也会替前身好好孝敬父母的。
“若是崔娘子,送些时兴的珠玉发饰总不会出错。”
“还是慎重些罢。崔娘子平素不太喜爱逛市坊,一些别致的摆设或许更能打动于她。”
兄长娶了崔氏女,不知是清河崔氏还是博陵崔氏,估计也应是嫡支嫡女。名门著姓之嫡女,珠玉发饰多得早就使不过来了,眼光也不会太低,或许别致些的玩意儿更能得她青睐?
“小郎君、小娘子们今年该有多大了?九娘刚出嫁那会儿,二郎才过百日呢!”
“算起来,大郎应有十岁了。大娘晗娘也有八岁,二娘昐娘也是六岁了。”
“这么说来,大郎便送笔墨纸砚,二郎送些玩器,两位小娘子就送臂钏或是玉佩?”
兄长已经有两双儿女了,虽不知是嫡是庶,但膝下毫不空虚,实在是太好了。想到此处,王九娘轻轻地抚了抚腹部:她这辈子恐怕是不可能有儿女了。便把侄儿侄女们当成自己的亲生儿女,好好疼爱罢。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便听外头赵九道:“九娘子,马车已经入了南市。某见南市之北多为饭食行肆之类的杂店,便驱车往南赶了些。”
“还是赵九大兄细心。”青娘头一个下了马车,粲然笑起来。
丹娘眉头轻挑,瞧了瞧她,又看了看面无表情的赵九,转身扶着王九娘下马车:“九娘小心脚下。”
王九娘方才只顾着听婢女们谈论礼物和家人了,根本没仔细看马车外头的景物。如今见到宽阔的大街两侧,各类行肆林立,作为招牌的旌旗在风中飞舞,衣着富贵的男男女女悠闲地在不同的店面中进进出出,俨然便是一片繁华的步行街,不由得大开眼界。
而这些形形□□的人中,更不乏高鼻深目的胡人与肌肤黝黑的昆仑奴。不愧是万国来朝的大唐盛世,外国人的比例真是出奇地高。即使是在后世早就看惯了外国人的王九娘,也不禁为那一张张拥有颇具异国风情的脸孔、却身着唐人服饰的胡人而讶异。
倒是丹娘和青娘依旧显得很淡定,都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旁边的行肆。
“九娘,前头似有一家夹缬店,可要去瞧瞧?”
夹缬?因为最近做了不少新衣衫,王九娘总算是知道了一些衣料织染的常识。夹缬便是用雕版夹紧织物染出图案的印花技术,色彩斑斓、图案丰富,时下非常流行。绞缬便是扎紧部分织物再染色,形成晕染效果的印花技术,虽然印花纹样有限,但胜在效果特别,也很是受欢迎。
“先去瞧瞧。”还没逛过大唐织物店的王九娘心里充满了跃跃欲试。
夹缬店里的伙计很是热情,不近不远地介绍着店里那些设计特别的夹缬布匹。听说这里既提供批量染的织物,也提供少量定制的图案,任客人选择。不差钱的王九娘看了好一会儿,终于相中了一块新染出的描绘洛水柳色的夹缬。
“将这块夹缬做成屏风,摆在阿爷的书房如何?”好歹也是从洛阳带回去的礼物,当然要有洛阳特色。天津桥、洛水、杨柳堤岸都齐全了,色彩又是难得的单一墨色,格外风雅——就是它了。
丹娘与青娘自是连连点头,称赞她这份礼物确实选得好。
首次购物便大获成功,王九娘的信心也慢慢膨胀起来。接下来,不论是绞缬店、纱行、成衣行、珠宝行、脂粉店,还是文房四宝行、书肆,她都走了个遍。当然,就算是有钱有闲,兄长也拍胸脯豪爽地答应付账了,做惯了市井小民的她也依然不习惯胡乱花用。为长安的家人们捎带礼物,这是最重要的目标。为一直照顾她的兄长选件礼物,也是她的一片心意。最后,才轮到考虑自己的喜好。
待到南市即将关闭的时候,王九娘才终于完成了此次南市之行的目标。马车里已经堆满了各色物品:绞缬、夹缬,镶着宝石的大食弯刀,不知自哪里出产的一套水晶杯,上等的陶砚、笔墨,以及洁白细腻的玉佩、赤金嵌红宝石的臂钏……林林总总,看得王九娘直皱眉:她原以为自己买得不多,但不知不觉竟也积累起了这么一大堆东西。
这堆东西,究竟值多少钱?
算了,既然有兄长付账,她就不必肉疼了。骨子里仍是个平民百姓的王九娘,显然仍需要朝着世家贵女的方向继续修炼。
正文 第十章 启程归家
被侍婢们簇拥着的王九娘,回首望了一眼竹林掩映下只露出些许轮廓的精舍,目光中充满了感慨与复杂。这是前身自尽之地,亦是她获得新生之地;曾经是充满绝望之地,后来却成了安逸休养之地。洛阳、长秋尼寺,这辈子她可能都不会再踏足了。然而,这间精舍,一定会永久地留存在她的记忆中。
她身侧的丹娘、青娘也跟着望过去,眼里蕴含的情绪却更加矛盾。过去这几个月充满了跌宕起伏,她们陪伴主人从垂死边缘挣扎着走了过来,委实太过不容易了。两人仿佛回忆起了那些惊惶、恐惧的过往,互相看了看,却并未出声提醒什么。春娘、夏娘则更是静默无比,对于主人此刻的举动,有些懵懂,又似乎有些理解。
“走罢。”王九娘很快便回过了神,缓步走出竹林,进入了长秋尼寺。
她在长秋尼寺的精舍中住了那么久,又曾得灵和法师妙手相救,于情于理,都应向这位恩人告别。不过,当她在年轻比丘尼的指引下,于宝殿香炉边寻得身着一身缁衣的灵和法师时,却发现兄长王七郎正拈着香立在旁边。
“阿兄。”她出声唤道,又对灵和法师行礼,“见过灵和法师。”
灵和法师对着她微微颔首,王七郎扫了妹妹一眼,勾唇笑了。
王九娘抬起下颌,有些刻意地挺了挺胸膛,作出几分威武霸气之态。只见她身着时兴的藤黄色翻领窄袖长袍,配上漆黑的腰带,身侧垂着块羊脂白玉花鸟佩,头上绑着玄色长脚幞头,脚踏翘头长靴,瞧着竟像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般俊逸潇洒。
丹娘、青娘、春娘、夏娘也纷纷着了胡服,站在她身后,亦是个个精神抖擞。
长安、洛阳两地的贵女们多有着“丈夫衣”的举动,王七郎瞧着妹妹前所未有的打扮颇觉有趣,灵和法师则早就见怪不怪了,反应也很是平静。
将手里的线香/插/进/香炉中后,王七郎道:“你亲自来辞别灵和法师也好。阿兄不便在尼寺中逗留,且去外头等你。”说罢,他便悠然出去了。
王九娘遂笑了笑,像个男子一般朝着灵和法师躬身作揖:“蒙法师数次施救,九娘感激不尽。他日若是有缘,法师去往长安挂单时,莫忘了与我一见。若长秋寺遇上什么事,只要我帮得上忙,法师尽管差人送信便是。”其实,作为一个女子,她能帮得上忙的,或许也只有定期派人过来多施舍些香油钱了。
灵和法师合掌还礼,淡然道:“檀越是有缘法之人,心性又赤诚,一劫一度已是过了,往后必然安稳无忧。而贫尼与檀越,若有缘便自能相见,倒是不必太过刻意相求。”
王九娘怔了怔,心中对这位豁达的比丘尼更是钦佩:“多谢法师吉言,九娘就此别过。”
灵和法师微微颔首:“贫尼是方外之人,便不送檀越了。”
王九娘点头致意,目送她回到宝殿内继续诵经,便带着侍婢们走出了长秋寺吱呀轻响的大门。待她们踏出去之后,那无人守着的木门竟紧跟在她们身后,无声无息地合上了。
正回头打量着门上悬着的“长秋寺”牌匾的王九娘若有所悟。丹娘、青娘也似是想到了什么,春娘、夏娘则被唬了一跳,只能面面相觑了。
王七郎就等在门外,仿佛没有看见这一幕般,笑着道:“九娘居然穿了一身胡服,莫非是想跟着阿兄一起骑马?”
“阿兄觉得,我能骑马么?”王九娘并不知道前身骑马技术如何,也只能这样反问回去,“我只是觉着,赶路的时候,穿长裙实在不太方便,着胡服才便于行动而已。”至少,穿上窄腿裤和靴子,在上下马车的时候就干脆利落多了。她新做的衣服里恰有那么两三身,正好在这一路上换着穿戴。
“骑马便罢了。”王七郎摇了摇首,“教了你六七年也没学会,还赌气不愿意继续学。如今都这么大了,就算你想学,阿兄也不能教了。”他语中带着感慨,仿佛回忆起了过去的时光,看着妹妹的目光越发温和。
王九娘又瞧见他身后立着几个眼熟的部曲、仆从,还抬着一个精巧的檐子,笑道:“阿兄,我们不如走下山罢。我连这片山都不曾好生走过呢,今日也算是最后的机会了。”昨天赶着进洛阳城,所以她也是坐了檐子下山。今天她倒想漫步下山,不但能赏景,还能在坐一整天马车前,好好活动一番筋骨。
王七郎自是毫不犹豫地点头答应了:“无妨,我们也不用急着赶路。横竖只要在端阳前赶回长安便可,十来天已是足够了。”
于是,兄妹二人带着侍婢仆从,缓步朝山下走去。这座山并不高峻,与那些名山大川相比,也不过是个林木森森的小坡罢了。又因附近寺观众多,平日也常有不少香客往来,上下山的路径皆铺了青石板,所以并不难行走。
时近五月,阳光已是颇具威力,但走在几乎遮蔽了头顶的森林石径上,却依旧是凉风习习、舒适惬意。
王七郎指了指旁边的一个岔路口:“那边便是清云观了。说起来,一直没带你去瞧瞧那几丛芍药,实在可惜了。不过,待回到长安,自家园子里的芍药也应该开得不比它们差。”
王九娘好奇地侧身瞧了瞧,小径弯弯曲曲,通入松林深处。虽没能见到屋檐围墙,却隐约听见钟声阵阵。她摇了摇首,道:“听阿兄说起来,这清云观也不过是座普通的道观而已,没有道法高深的观主,亦没有多美的景色。至于那芍药丛,这些天阿兄大概已经将那些开得好的都折来与我簪在头上了,我便也不觉得有多可惜了。”
王七郎不由得大笑起来:“说得倒是。守门的小道童每一回见到我都是一付苦脸,似乎恨不得立刻将那几丛芍药移到别处去才好。不过,在这观内认识的几个文士,倒是心性、才华俱是不错。”他忽然细细听了听动静,又笑道:“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了。”
王九娘正疑惑,便听见后头一阵脚步声传来。
自刚才那条岔路上,快步走来了几位年轻男子。他们中,年纪轻的不过十七八岁,年长的也不足三十,皆穿着有些褶皱的圆领衫,行色匆匆地边赶路边低语着什么。待瞧见王七郎后,几人均是神情微松,露出半是怨怪半是欣喜之色。
“王兄怎么不待我们醒来,便不告而别了?”
“是啊,王兄走得也太匆忙了。”
“总得让我们送一程罢。”
王九娘闻见他们身上传来的淡淡酒味,不着痕迹地退了几步。王七郎瞥了妹妹一眼,微笑着道:“昨夜咱们喝得又尽兴又畅快,该说的也都说了。今早发现你们都酒醉未醒,我也不忍心再将你们都拉起来了。相交相知一场,又何必拘泥送与不送这等小事?”
“王兄说得好!我们几个适才也合计了一番,就不给你送行了——干脆直接跟着你一起回长安便罢。”
“是啊,在洛阳也待得够久了,回长安便该好生准备贡举之试了。”
“咱们的文贴,也该寻机好好投递一番了。”
“最近的诗文正好能用得上!”
王七郎不由得莞尔:“也好,若是送行便罢了,若是同行,自是再好不过。此去长安十余日,途中说不得还能多出些佳作。”
年轻男子们个个意气风发,都齐声大笑起来。
这时候,才有人发现王九娘与几位侍婢似有些不同。女子装扮成男子,又未刻意掩饰形态,只要稍加注意,便能认得出来。不过,扮成须眉的女娇娥在长安、洛阳早已成了一道道亮丽风景,他们倒也并不算太意外。
“王兄,恕我等唐突了,不知这位是?”
“正是舍妹。”
王九娘便垂首与这些士子见礼,侍婢们则退得更远,低首静默不言。有外人在场,她再与他们一起下山便不太合适了。于是,她只能略有些遗憾地坐上了檐子,暂时辞别了兄长,先一步下山去了。
山下,赵九牵着几匹骏马,正立在装载得满满的车队前静静守候。见王九娘乘坐着檐子下了山,立刻迎了上去:“九娘请入马车。”
王九娘见他牵了这么多马匹,又想起方才那群年轻男子的人数,竟正好能对上,不由得微微蹙起眉来。等入得马车内,丹娘便立刻让青娘出去问问待会儿会在哪里用午食、晚上去哪里投宿,她们可需要准备帷帽之类的细节。青娘对这些问题也甚为好奇,便带着两个小丫头缠上了赵九。
待马车里只剩下她们两人后,丹娘压低声音问:“九娘,怎么了?”
王九娘恍然回过神,眉头略松了松,道:“阿兄莫不是早就料到这些人会一同回长安?不然怎会教赵九正好备了那么多马匹?”
“七郎料事如神而已。”丹娘倒似并不觉得意外。
王九娘摇了摇首,没有再言语。不知为何,她总有种兄长似乎在打什么奇怪主意的错觉。这群文士衣着朴素简单,家世门第应该很一般,所以才寄居在道观中。兄长可能只是起了爱才之心,想帮他们顺利回到长安,又不愿直接赠程仪伤了他们敏感的自尊,这才巧妙激他们同行;也有可能想与他们在这段旅程中继续加深了解,日后助他们一程,不教他们埋没了才能。但,她总觉得这些都并不是他的本意。
该不会……
他正在思量着从这群人中间,给她找个青年才俊吧?
王九娘一激灵,无奈地笑了起来。但愿只是她多想了。她明明都已经说过她不愿再嫁了,兄长恐怕也只当她是一时伤情而已。或许只有等日子久了,他才会放弃这种念头罢。
如此,本是兄妹一同回长安的旅程,便多了几位同伴。
由于心存疑虑,王九娘举止行动便格外小心翼翼,随时随地都带着丹娘、青娘在身边,也不敢随意走动。她白天待在马车中,也不掀开车帘看外头的景色,只是闷着读书读经,或者与侍婢们说笑。也因此,只有在进朝食、午食、夕食时,她才会远远地与那几位年轻文士见上一面,互相遥遥行礼致意。在这种彼此都敬而远之的状态下,她倒是渐渐觉得自在了许多。
而王七郎也始终没有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他一面不忘记细心叮嘱侍婢照料妹妹,定时询问她的身体情况,一面又与那群文士一同骑马奔驰、谈天说地。王九娘在马车内,经常听见他们畅快的大笑声,或互相打趣,或者随时冒出几句众人都津津乐道的精彩句子。旅程因为有了他们,确实也更添了不少兴味。
如此几日便倏忽间过去了,王九娘已是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可能是想得太多了些。就算兄长确实有让她再嫁的意思,肯定也不会急于一时。而且,有了张五郎这种前车之鉴,或许他反而会更挑剔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