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远千里孤小姐投亲
怀珠忐忑不安的望了身边人一眼,将手里的包袱抓得更紧了些。她咽了口唾沫,小声说:“小姐,这么久都没人来,咱们还是走吧。”
现在后悔还不迟。
妙懿双腿并拢,手轻轻放在膝盖上,虽已经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然腰背依旧挺得直直的,端然而坐。她微微转过脸去,耳上所戴宝珠随着她的动作,似夜空流星般,骤然大亮了一下,随即又在阴影中默然沉寂。她望着车帘外模糊的石雕兽首和朱漆大门,久久无言。待缓过神来时,手心却已经被汗水浸透了。
“再等等。”她平静的说。
投亲访友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古人的“增广贤文”有云: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话说这京城素来是世间第一等的风流繁华之地,世家贵族遍地皆是,若论起亲朋好友,姻亲眷属来,谁家少说也有百十来户,那日日上门请安求助的,更是从早到晚穿梭如流水一般,不知凡几。就连千里迢迢上门投奔的,一个月恐怕也要几十桩。这其中扯出来千头万绪,恩恩怨怨,几家欢喜几家愁,可谓说之不尽。
此时正当晌午,天上骄阳似火,就连最繁华的街市上都行人寥寥。一时从远处走来个货郎,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抹汗,抬眼见到不远处的树荫下支着一个茶棚子,里面摆着五六张桌子,十来条长凳,写着斗大个“茶”字的木牌就挂在棚顶的树枝子上,百步之内都能瞧见。那货郎登时将暑热抛到了脑后,扛着担子直奔了过去。
卖茶的主人翁是个胡子花白的老头,因为人老实,价格公道,人便称他为“公道翁”。茶棚的地段好,往来路过的行人和做买卖的小贩都爱在他的茶摊里喝茶歇脚,当然也有那爱小便宜的二三闲汉,只买一碗茶,磨蹭一下午与人闲磕牙赖着不走的,亦为常见。
货郎捧起粗瓷茶碗一口气就灌了半碗茶,微风一吹,浑身别提有多舒坦了。待这口渴一解,心中一畅快,他就开始打量起四周围来。一眼就能瞧见茶摊斜对面百步远的地方矗立着一座雄伟的府邸。青砖砌成的围墙一眼望不到边际,丈高的黑漆大门紧闭,仅有角门开着,上悬金灿灿的鎏金大字匾额,气派非凡,只可惜他不识字,也不知道写的是什么。门前守着一对一人半高的石雕瑞兽。衣着光鲜的小厮围着门前停靠的华车马匹,穿着体面的婆子媳妇们出入不绝。偶尔能看见一两个穿红着绿,梳垂髻的年轻女郎手挽着手从角门走出来,往等在门口的轿子里一钻,一溜烟的就没了踪影,看得货郎眼睛溜直。
瞧了这半日的热闹,他不禁留意到一辆马车一直停在门口处没动。就见那马车木顶竹帘,车身一应雕花彩绣的装饰也无,且车底两个大木轮子上似乎还泞着些污泥,想必是走了不近的路来的。拉车的马儿也无精打采的低着头,用蹄子扒拉着地上的尘土,看能不能找到被踩踏零碎的草屑。守门的小厮虽多,却都无事可做的钻到一旁树荫下说话乘凉,也不见过去招呼。
一个晃神的功夫,只见与他拼桌而坐的中年汉子指着那车道:“我猜这定是来投亲的,只不知是伯爵府哪一门的亲眷。”与他同来的另一人不屑的道:“看这架势不像是什么显赫亲戚,想是来打秋风的吧。”
一个客商打扮的人摸着胡子道:“你们当谁都能来这种地方打秋风?似这般豪门大户,随手打赏的银子也够普通小康人家吃一年的。好一好,能见到一个半个的正经主子,狠狠磕上几个响头,哭一哭穷,三五年内也就不用做旁的营生了。况且只要逗得主人家高兴,就算送个田庄地亩的也未可知,这辈子躺着吃也尽够了。”他说话声音洪亮,连带着旁桌人也起了兴致,跟着指指点点,猜个不休。
“别说是见主子了,就是府里的中等奴才,拔根汗毛也比咱们的腰粗。”邻桌有一人咂了咂嘴,神气活现的道:“二十两算少,五十两不多,一百两才打了个底儿。那白花花的银子,啧啧,就算给金的又有甚稀奇。若我有这样一门好亲,早去醉仙居吃香喝辣的了,谁还吃这些个糙物。”他说得口沫横飞,似乎自己已得了许多钱财一般,旁边甚至还有人起哄叫好。
货郎偷眼看了一眼公道翁,却见他笑眯眯的拈着胡须,眼望那辆马车,道:“只是这般让客人久等恐不甚礼貌。哎,说来就来了……”
只见从角门里走出来一个衣帽周全的小厮,抻着脖子看了一眼马车,忙迎了上去,也不知和车上的人说了什么,就见车夫最先下了车,弯身将一只小木凳端端正正的摆在了车旁,紧接着,从马车里跳下来一个穿樱桃红比甲,水蓝色缎裙,梳双丫髻的女郎。看她的背影只觉腰身纤细,身姿秀丽,众人不由一呆。
就在那货郎正兀自出神猜测她生得何种容貌时,就见那女郎又回身从车里小心翼翼的扶出了一人——头戴纱帽,身披雪青缎子披风,隐约可见上面绣着花纹。虽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一丝肌肤不露,但单看其袅袅身形便知是个女子无疑了,当即有人惊觉:“这位才是正主儿!”
货郎不由瞪大了眼睛,想要再看得清楚些,不知不觉起身往前走了数步。也是赶巧了,那女子微转过脸去,似乎嘱咐了车夫一句什么,恰好一阵凉风吹过,将那女子遮面的轻纱掀起了一角,露出半个莲瓣般的下巴,阳光下白得晃眼。此时早有七八个婆子媳妇一齐涌了过来,拉着青色围布,将那主仆二人挡得风雨不透,团团拥簇着进了角门。
直到车夫复又驾车离去,货郎方才醒过神来,脑海里仍不断重复着那抹明晃晃的白。中年汉子叹息道:“只不知生得怎个模样。若能有机会看个真切,这辈子也算知足了。”话虽如此,不过众人心里都明白,似这般显赫勋贵之家,等闲之辈连边都休想沾上,更别说见一见内眷容貌了。
“呦,刁四爷这是想再纳新人了?也不知嫂子乐意不乐意。”
汉子将一粒花生抛进口中,撇了撇嘴:“娘们儿……”
茶客们互相挤眉弄眼,口中开始说起了些不三不四的调笑话,也不成个体统。左右议论的声音渐渐大了些,货郎只觉若有所失,低头慢慢喝茶。公道翁边斟茶边道:“这高门大户人家的事还是不要猜想得好,且又是女子,更不该妄加议论了。”他手下顿了顿,又叹息了一声,“若没有个马高镫短,谁又情愿投亲靠友?”
只可惜周围声音嘈杂,也无人理会他究竟说了些什么。
且不说众人如何胡乱猜想,单说重重青砖围墙环绕之后的伯爵府内却是绿荫遍地的景象。花木葱茏,荷塘飘香,柳牵堤岸,一花一树都有人精心修剪,与街市上的光景相比,真正是琼楼玉阙,瑶台仙境一般。不过是一墙之隔而已,却仿佛与尘世相隔千里。此时,临近花园的华厅内仆妇侍女如云,同样出身于“围墙另一边”的女孩子们正熟练的端着填漆茶盘,脚穿精美的软底绣鞋,在绸缎与瓷器的轻微擦碰声中,悄无声息的游走于一班珠翠环绕的贵妇小姐之间。
她们都是经过重重筛选,专门接待外客用的。想被挑中可不容易,容貌既不能丑,也不能太美,大多数都可以形容为“干净”、“清秀”,少数则是天然生就一副“喜像”,让人见了觉得喜气洋洋的。像这种面相的,府里的大小主子们都爱用,提等级也比旁的丫头相对快些,因此府里的丫头们一个个成日里都笑容满面——据说笑得时间长了,就能逐渐变为“喜像”。而“艳丽”、“妖娆”一类的词向来犯主人家的忌讳,就连男主人也不爱用这样的丫头,容易惹得家宅不宁。
如今主理伯爵府后宅的乃是三老爷张显林的嫡妻梁氏,迎送宾客,主持中馈,照顾上下老幼全都十分尽心,府中一片赞扬之声。因她从未生育过,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好多岁,生得芙蓉面,柳叶眉,丹唇外朗,皓齿鲜洁。精细研磨过的蜜粉掩盖了她鼻翼唇角间淡淡的纹路,只余略显幽深的眼神显示出其并非懵懂少女的事实。因在座众位夫人没有比她这个东主地位更高的,此刻的她就坐在堂中主位的罗汉椅上与客人们闲聊。只是在端茶啜饮的间隙中,她眼角的余光会向门口飘去。
“那日我娘家嫂子还夸咱们府里的小姐呢,说真是一个赛着一个,个顶个都是美人坯子。”顾夫人的目光依次从对面坐着的四名少女身上掠过,最后落回了自己的女儿身上,越看越满意,禁不住笑了。要说伯爵府张家的这四位小姐虽都生得不俗,但在顾夫人眼里,却都比不上自家女儿顾淑蓉出色,那玲珑九华簪可是自己年轻时的爱物,如今重镶了给女儿戴,正称她的青春美貌,真个是娘看女儿,怎么看都顺眼。
梁氏忍住笑,少不得附和着道:“要说生得好,还得数蓉姐儿。不但模样好,琴棋书画,针线女红也都通,真是可人疼。”谁家的小姐是琴棋书画全然不通的?就算是家风最最保守的那些人家,即便不肯将女儿送入学堂,也多少会教导些品评乐音之道,但精不精通那就另当别论了。
顾夫人还真没听出来梁氏的暗讽。倒不是她脑子缺根弦,而是她的女儿一直在朝她使眼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顾夫人有些着恼,女儿不顾场合如此做派,万一被人看穿了心事可不臊得慌?
顾淑蓉对母亲使眼色却得不到回应,早就绷不住了,清了清嗓子开口道:“一别数月,不知佑哥哥……”也是赶巧了,她刚一开口就见一媳妇子从外面走进来报说:“侄小姐到了,已经让到后面房里吃茶。”她只得将后半句的“何时归来”咽了回去。
顾淑蓉不禁暗骂仆妇没规矩少眼色,又思量着什么劳什子侄小姐,来也不挑个时候。不光是她,旁人也问:“不知是哪位侄小姐,怎的不请过来?”
梁氏含笑言道:“是我娘家的一个侄女,从平郡千里迢迢的投奔了我来,好歹须得过去招呼一声。”
顾夫人惊奇道:“侄女?多大岁数了?几时来的?平郡至京城路程遥远,恐怕路上艰难吧?”
梁氏轻咳了一声,娓娓道来:“这里面有个缘故。她本是我娘家五房的长女,父亲是个五品官,也颇有些家底。只可惜没福气,她父亲前年因病没了,抛下孤儿寡母也怪可怜的。我那五嫂子过年时叫人稍信来提了一句,说侄女本就身子羸弱,这下更是伤心,身上一直没有大好。我五嫂子就这么一个闺女,如珠似宝的疼着,若是再出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得了?我犹豫再三,想着不若接她来京里散散,免得一味的在家闷着,伤了身子。我那五嫂子也是个没主意的,自己尚且伤心顾不过来,恐也没心力顾及我那可怜的侄女。虽说路途远了些,但也是没法子的事。我是她姑母,哪能不照顾着些。”
众人无不叹息道:“着实可怜得紧。”又赞梁氏想得周到。
梁氏一时别了众人,领着丫鬟们出了厅,穿过一座穿堂,经过数条抄手游廊,一路朝着自己的院子去了。路上的丫鬟仆妇见了,纷纷停下来行礼道好:“三太太。”“三太太好。”“请三太□□。”
梁氏目不斜视,脚下不停,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她所住的院子位于后宅的东南方,再往里走就是正院,也就是老伯爵夫人张太君住的地方。丫鬟们见主人回来了,忙忙的都迎了出去,燕翅般分立于门口两侧。梁氏被众人众星捧月般簇拥着进了院子,刚一迈走进正房厅中,就见右手边第三张椅子上站起来一位粉衣少女,身后立着一个穿樱桃红比甲的丫鬟。见她走过来,那少女连忙朝她蹲身行礼,口中道:“侄女见过姑母。
少女的声音清澈悦耳,带着微酣的甜意,梁氏顿觉心头一爽,定睛瞧去,不觉暗暗吃了一惊。
只见少女内穿一件雪绸立领中衣,外罩水粉镂花褙子,颈上戴一块翡翠兰花寄名锁。下着湖色洋邹裙,裙摆处绣了一圈藤萝样的花纹,上缀米珠大小的晶石,微微一动便晶莹发亮,仿佛微风吹皱一池绿萍一般,看似不动声色,却自有别致风雅之处。其神难描难画,其容光彩照人,此女年纪虽小,却已隐隐有了国色。
“想必你就是我那妙懿侄女了。” 饶梁氏早已不是当年初嫁来时的吴下阿蒙,这些年阅人无数,练就颇高眼界,却也忍不住在侄女身上流连的目光。看得梁妙懿粉颈轻垂,贝齿咬着粉唇,欲言又止。
“侄女贸然前来,实是鲁莽了,妄求姑母看在侄女年小的份上,万不要计较。”妙懿说着便要跪下,丫鬟们对此经验丰富,早就有准备,在她欲跪未跪之时准确的将蒲团塞到了她膝下。梁氏似要拦着,但动作显然略慢了一些,直到妙懿连磕了三个头之后才伸手将她搀扶了起来。
说不计较是假的。梁氏今晨才接到侄女已到达京城的消息,大吃了一惊之余还有些生气,来了怎么也不早些知会她一声,遂有心将她冷一冷再叫进来说话。但见到了真人后,又生不起气来,言语也变得和风细雨了许多。她和蔼的笑道:“都是一家子至亲骨肉,说这些见外的话做什么,可是在外面等急了?今日也是不巧,你早上派人送信来时家里正有客,里头忙乱,丫头们也就混忘了。等我得着信儿的时候又已经迟了,害得你等了这半日。”
她一边说着话,一边拉着梁妙懿的手将她让到榻上坐了。大户人家里,一坐一卧皆有讲究的,妙懿再三推辞不过,只好虚搭着榻边坐了。
早有丫鬟奉上香茗,梁氏捧起,轻吹杯中的浮沫,呷了一口方才缓缓问道:“是昨夜到的吗?早上可曾用过饭了没有?这些日下了好几场雨,想必路上泥泞难行。你也是,也不早早的派人到府里送信,去迎一迎你也好。”
妙懿微微欠身,含笑道:“此次前来叨扰姑母,着实过意不去。只因我想着姑母事多,伯爵府又是大家大业的,姑母主持中馈想必十分辛苦。姑母能容我在府里落脚,侄女已经万分感激了,实在不想再给姑母添麻烦。”
“什么容不容的,你是我侄女,不住这里还要住到哪儿去?”梁氏笑容愈深,眼角眉梢间多少带着些“令出必行”的意气风发。“虽说府里事多了些,但总有人可以使唤,不过吩咐一声便是了。你是我侄女,是我的娘家人,这些体面还是有的。”
说着便吩咐丫鬟们道:“为侄小姐接风的酒席备妥了吗?还不赶快去催一催?你们多去几个人候着,饭好了就尽快抬过来。”
妙懿忙站起身道:“侄女来得匆忙,姑母无须费心。”
梁氏拉住她坐下,笑容不变:“这点子体面我还是有的。”
丫鬟仆妇们自然明白要在外人面前给主人长脸面的道理,尤其这还是主人的娘家人,顿时连回答的声调都比平时更恭顺了半分,一下子退出去了七八个人,屋里一下子空了下来。
墨色地砖上的兽口铜熏炉内香烟袅袅,盘绕着缓缓上升。顺着烟气升腾的方向,恰好能看见靠墙的紫檀条案上摆着的鎏金壳子的西洋钟,下面的金坠子正一刻不停的“咯哒”、“咯哒”响着。
梁氏用盖子拨弄了一会儿手里的茶盏,仿佛漫不经心的道:“听说你这么快就到京城了,唬得我一跳,想来想去也没想明白究竟是什么缘故。三月时你母亲才写过一封信给我,说想让你过来散散心。我原想着从平郡到京城,一路路远山高,凶险万分,还打算着派人去接你们母女,亦或让你大伯着人送你过来。可这回信刚发出去你就到了……我这边手忙脚乱的,也没好好准备。”
妙懿握着杯子的手不由一紧,心砰砰直跳,面上却笑容不变的道:“姑母容禀,匆忙来京其实是有个缘故。”
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梁姑母人后探真情
□□的风气虽没有前朝严厉,女子不必缠足,出门也相对容易些,但是跋山涉水的出一趟远门可并不容易。首先要备下相应的盘缠,这个富贵人家暂时不愁。然后是选择交通工具,从步行到牛车、骡车、马车都有,长途赶路还要多备几批马,轮换着使用。遇到泥泞之处还可增加马力。而且一路之上并不一定只有旱路,还会有水路。于是还要雇船。还有沿途的休息住宿,人要睡觉吃饭,牲畜要喂料换掌。这些其实都简单,有钱就能解决,其重中之重还是安全问题。
有官道还好,但荒山僻壤路不好走的地方也不少,人和牲口在陡峭处摔死摔伤的是常事。如遇到水路,就只能雇佣船只,但若是船家起了歹意,谋财害命的也不少。夜里没有灯火,又不好赶路,在野外露宿不安全,但是住客店也许更不安全,有的商队夜宿客栈一夜的功夫全部失踪的骇人传闻也是不绝于耳。更甚者在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治安混乱,山贼横行,若一个不巧遇到贼寇流兵,那就真的没活路了。还有赶路时遇上狂风暴雨,水灾石流,或染病无法及时医治等,遇上每一样都凶险万分。
一介养在深闺的弱质娇女,竟有勇气千里迢迢赶到京城来,究竟图个什么呢?
都说“欲知心腹事,须得背人言”,梁氏心中纵有千百桩的疑问,也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问出来。不管来的娘家人和她亲不亲,那都是奔着她来的,一举一动都涉及着她的颜面,只能私下里询问。
妙懿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道:“原本该是等着收到姑母的回信再出门的,只是突然又收到了另一封来信,这才不得不提前的。那信是父亲生前的好友写来的,此人现居京城,说能帮光哥儿寻个名师,让着人速来京城一趟,有要事当面相商。因父亲生前就百般不放心光哥儿,四处写信央了故交好友帮着寻找夫子。姑母也是知道的,光哥儿性子顽皮,不爱读书,家中虽有族学,却苦于没有长辈的约束,终究不妥。如今父亲不在了,若再无一位博学多才,且又谨慎严明的夫子时时在身边教管提点着,恐他将来一事无成。此次机会来之不易,父亲不在了,我和母亲将来唯一的指望就只有光哥儿,故此我与母亲商量了许久,想着再拖下去一则光哥儿年岁该大了,二则既然有求于对方,便是再难也要来京城一趟见一见,然后再作打算。本来母亲是想亲自过来的,只是我想着她老人家年纪大了,身子不好;光哥儿又太小,禁不起长如跋涉。不得已,少不得我来走这一遭。”
见梁氏的表情有些阴晴不定,妙懿有些不好意思的道:“再则也是为了侄女的一点小私心。因在家时母亲每每谈到姑母都赞不绝口,说您是梁家最气派的姑太太,将伯爵府诺大的后宅管理得妥妥当当,井井有条,侄女早就有了亲近之心,只是没机会亲眼一见,甚为遗憾。今日得见姑母,是侄女的福气,也算是圆了素日心愿。京城是天子脚下,气派自与别处不同,侄女早就想来见识见识,趁着年轻,也跟着姑母学学眉眼高低,将来回家帮母亲操持家务,不求振兴家业,但能帮母亲分忧。”
梁氏这才微微露出些笑模样,道:“看来你母亲没少在背后说起我。”
妙懿忙道:“都是侄女年幼好奇,总缠着母亲询问姑母的事。再说京城乃天子脚下,自是平郡无法比拟的。”语气中难掩向往。
梁氏了然:“平郡乃弹丸之地,对你们小孩子来说是无趣了些。”她又叹气:“你才多大的孩子,合该与我们府里的凤姐儿、莺姐儿一般无忧无愁的,这些经济俗事哪里是你们这些鲜花嫩柳似的女儿家该操心的,再说被外人看见了也不像话。女孩子早晚都是要找婆家嫁人的,你还能一辈子帮你母亲持家不成?”
妙懿听出梁氏的话中有气,乖顺的垂头受训。
梁氏还欲再言,一时众丫鬟们抬了一炕桌菜进来,便止住了话头,先让妙懿用饭,自己则回前头招呼客人。妙懿心中有事,不过用了小半碗饭便撂下了筷子,丫鬟端上香茶,伺候妙懿漱了口,净了手,梁氏方才姗姗归来。
见梁氏面上已略有倦意,妙懿笑道:“姑母事忙,侄女也不好多加打扰。侄女这次来,也没带什么名贵之物,只有一些家乡土产,想送来给姑母尝个鲜,现还搁在客栈里,呆会儿便送过来。”
梁氏确实有些乏了,想着既然人都来了,便也不必急于一时,点头道:“难为你还想着我,你赶路也累了,今后抽空咱们姑侄再好好聊聊。”她忽然又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问道:“你一路上可遇到过什么麻烦不曾?还带了什么人来吗?我听人说你身边只跟来一个车夫和一个小丫头子。”说着,眉头越发拧得紧了。
妙懿抿嘴笑道:“不怪姑母担心,其实母亲也不放心让侄女独自过来的。也是赶巧了,父亲生前的一位故友也要带着家眷来京打理生意,侄女便也跟着同来了。来去接送,饮食歇宿都有专人看顾,十分周全。况且我还从家里带了一名管事并两名小厮,其实也用不上他们做什么,不过是跟着跑跑腿罢了。因昨儿夜里才到,不好上门打扰,今日来拜见姑母,也不好将所有人都带了,便将他们留在客栈里等信,也好趁此机会买些礼物去谢那位伯父。侄女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自己一个人赶路。”
梁氏轻舒了一口气,有些严厉的道:“你究竟还是年轻女孩子家,合该谨慎些。”但到底也说不出什么来了。她又细细问了那人的姓名住处,妙懿一一答了。
此时有婆子过来禀明屋子已经收拾好了,梁氏便命身边的二等丫鬟夏荷和冬笋引着梁妙懿去休息。
这边厢送走了侄女,丫鬟撤去残茶,重新用描金托盘端上香茗。梁氏也不饮,只在手里摆弄着茶盏。一旁伺候的大丫头秋桂见她眉头微蹙,十分殷切的劝解道:“太太不必担心,侄小姐的房间一早就备下了,呆会奴婢就去跟她们交代清楚,侄小姐是太太的娘家人,她们定不敢躲懒的。”
梁氏连眼皮子也没抬,问道:“你觉得侄小姐如何。”
秋桂察言观色,早看出些不对来,却还是略犹豫了一下。按理说,太太的娘家人怎么吹捧也不为过,但想着今早收信时候太太的脸色……她本是梁氏嫁入夫家之后才被拨过来伺候的,对女主人老家的各房亲戚都不太熟悉,梁氏也甚少提起除梁家大房之外的事。但看刚才的意思,这位梁家五房的小姐怕是有些问题,否则像梁家那样的人家,且不说大舅爷健在,光是大房就有五位活蹦乱跳的少爷,又怎会让一个年轻小姐独自出远门?单是这一节就说不通。
想通了这一茬,秋桂试探着道:“太太娘家的侄女,单看样貌就不消说了,显见着是随了夫人,这稳重大方的气派也与旁人不同。”
“我倒觉得不怎么像。”梁氏饮了一口茶,淡淡的道。秋桂心下一沉。
茶叶清新的苦涩在口中缓缓蔓延开来,似有那辽远的,朦朦胧胧的往事,也顺着雾气蒸上了心头。梁氏略出了一回神,放下茶盏,道:“她父亲本是族中过继给五房延续香火的,不过打小在我们大房里养了几年,后来大了些,便回去继承了五房的产业。说是亲戚,但到底也不如你们大舅爷,隔着房呢。”
她渐渐沉下脸来:“既然她千里迢迢过来瞧我,也是她的一番心意。且孤儿寡母的,家道艰难,咱们也不好亏待了去,再让旁人挑理。”
秋桂立刻陪笑道:“这是太太慈心。”心里却暗骂自己缺心眼,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
梁氏冷笑了一声,道:“真是小孩子意气,还说什么振兴家业的话。大户人家的女孩儿,合该在后宅里安静度日,长大之后听从长辈的安排嫁人,生儿育女,管理内院事物便是了,能做什么大事。田氏也太荒唐了些,莫非还指望着让她女儿当家不成?”说到最后,竟有点疾言厉色。秋桂和春萝一声也不敢吭。
“明明光哥儿的大伯叔叔们都在呢,还说要请什么夫子来亲自教导光哥儿,摆明了让外人看笑话!田氏死活也不肯将田产交与我兄长打理,好像生怕我们亏了她似的,如今连亲生女儿都舍出来卖手卖脚的,还有什么是不能够的?”
梁氏自顾自的发泄道:“等我写信给大哥,定要和他好好说说。他是族长,也该派人好好敲打敲打五房的人了。一个个老的老,小的小,是能管铺子还是能管收租子?白白浪费上好的田庄和生意,当初那可都是从我们大房的产业里分出去的!要不是当年我们家老爷子好面子,生怕人说我们亏待五房,不但分了他许多产业,还多给了百亩良田——都是上好的水田,如今想买都没处买那样规整的。光哥儿才多大点年纪,等到他能继承家业的时候怕是全都已经败光了。偏她们娘俩儿宁可被刁奴欺辱,也不肯让亲戚帮忙,好似我们藏了奸似的,真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
秋桂见她动了气,忙走上前帮她捏肩捶背,口中道:“太太别气。如今侄小姐来了咱们这儿,说不定是她们想通了,要找机会亲近太太呢,否则何必大老远的过来投奔?太太宅心仁厚,侄小姐住得时候长了,自然会明白太太的好处,知道有亲戚帮扶的好处,到时候再写信劝说五舅太太将产业交给大舅爷打理也未可知。再说有侄小姐在太太身边,无论五房有什么动静,太太也都能很快知晓,岂不便宜。”
春萝接言道:“正是这个理呢。侄小姐没了父亲,正是需要长辈体贴的时候,谁对她好她还能不知道吗?再说侄小姐年纪也不小了,也不知定了婆家没,京城里人才济济,到时候太太为她择一门亲事,她这辈子都记得太太的好处。”
梁氏心下一动,面色微霁。
秋桂趁机岔开话题,道:“太太可要去跟老太太说一声?”
梁氏道:“这个自然。你现在到小厨房去取特意给老太太做的那些个菱粉糕、玫瑰饼之类的点心,加一碗昨儿老太太夸好喝的甜汤,一并送到上房去,看老太太午睡起了没。若起了,看心情如何,好的话就回来告诉我一声。若二太太也在,就说是专门送点心请安去的,别的一概不用讲。”
秋桂一使眼色,春萝便匆匆出去了。
梁氏又兀自叹气道:“现在家里已经够乱的了,自打老太爷前年过世了之后就没缓过气儿来。如今好不容易过了孝期,偏去岁大嫂子又病故,咱们家只三年就大办了两场丧事,加上年景不好,庄子闹灾,家里的几位老爷因为丁忧起复的事上下打点,银子流水一样花出去了,连家底都快捣鼓光了。更别说府里还有四位小姐,三位小爷,眼看着一个个都大了,到了说亲的年纪,可不得早些准备着?你们大老爷尚未续弦,家里没个管事的人,二嫂子成日病病歪歪的,也只好把这偌大的烂摊子交给我打理,哪一日不闹个人仰马翻,出个十来件事就算阿弥陀佛了。偏生前些日子老太太身子又不爽利,妍鸾那丫头也病了一场,连你们三老爷也咳嗽了好几日,哪一样不都得我费心操持?”
秋桂谄笑道:“也就是太太管着家吧。说句打嘴的话,若还是二太太管家,如今说不定连米都吃得上吃不上了。”见梁氏面上终于露了笑模样,又趁机进言道:“忙乱一晌午了,太太还未正经吃东西呢。我这就去小厨房把一早炖下的鸡汤端来,里面放了好些参片,还是从舅太太上次托人送来的老山参上切下来的,要趁热喝了才最滋补。”
见梁氏懒懒的点了下头,秋桂这才松了口气,退了出去。
话分两头,再说妙懿此时已经跟着丫鬟在后院安置下了。伯爵府的大小院落不下数十个,除了主院“松涛斋”由张家的老太君居住外,张家的五位老爷太太分别住在主院周围的院落里。其中三老爷夫妇住在东南方的“檀香居”内,一共十来间房子,玲珑雅致,妙懿就被安排住在了后罩院的一处房舍内。只需经过抄手游廊,再过一个穿堂就能到梁氏的正房,来往请安很方便。
除了跟着她来的丫鬟怀珠之外,梁氏还安排了两个丫鬟、两个婆子供她使唤。
待一切安排妥当后,夏荷和冬笋便告辞回去复命。妙懿带来的小丫鬟怀珠将二人送出了门口,笑嘻嘻的将两个精致的绣花荷包塞到了二人手中,道:“多谢姐姐们引路,今后还要姐姐们多看顾呢。”二人连说不敢,略推辞了一下就收起了起来。
妙懿从内到外将屋子仔细打量了一番,不由得暗暗点头。只这一间客居的陈设器皿就比平郡普通人家的上房还要贵重,汝窑粉彩鎏金青花,件件拿出去都能撑一撑场面,怪道大伯一家子一说到这位嫁到京城的姑太太都没口子的赞,恨不得整个平郡都知道他家出了一位尊贵人,嫁进了富贵泼天的侯门公府,自己也成了公侯家的亲戚。
一想到大堂伯和堂伯母的嘴脸,妙懿禁不住好笑。怀珠走过来道:“床已经铺好了,小姐快去休息吧。”
妙懿简单的洗漱了一番,换了衣服在床上躺下,她心里有事,哪里能睡得着?回忆起这一路的心惊胆战,风尘辛苦,又摸了摸身下铺得极软的床铺,她不由得舒了一口气。不管堂姑母多么的不情愿,她都会为了面子收留自己,这就是她的第一步打算。无论如何,总算是有了落脚之地。
谁也不知道,她是下了多大的决心才独自来京的。
她从小也是在锦绣堆里娇生惯养长大的,除了吟花赏月再无旁的能力,等闲生出这场变故之后,令她尝遍了世间冷暖。父丧母弱,因家里失去了顶梁柱,光所谓的“忠仆”就卷着钱财跑了仨,庄子收成骤减,铺子也开始赔钱。起初她不服气,要查账,却连个子丑寅卯都看不懂,反倒白白的将自己气病了一场,害得母亲担忧不已。她自来也是个傲气不输人的性子,三年磨下来,早已没了当时的锐气。
再说大堂伯一家,起初倒是十分殷勤,帮着操办丧事等杂事。大房的几位姑伯婶娘尤其勤快,成日的上门探望,嘘寒问暖。母女二人很是感激,想着也许是患难见真情。随着时间的推移,五房的境况越来越艰难,大堂伯便提出要将母女三人接入大房一起生活,以方便照顾他们孤儿寡母。此时田氏虽仍为了丈夫的离世而伤心,却并不糊涂,回想起丈夫生前为大房鞍前马后的办了不少事,出了不少力,却也没少落埋怨,大房一家子都不是好相与的,便有所顾虑。
而且丈夫生前五房与大房的关系其实也并不十分亲近,当初应继承的五房产业曾一度在大房手里经营了好多年,直到他们夫妻成亲之后才还陆续给了他,这还是梁老爷子在世时候的事。老爷子刚走那年,大房和五房几乎断了来往,直到丈夫考取了功名之后时才渐渐缓和起来,也没有人再议论五房的财产得的是否名正言顺了。
田氏耳根子虽软,却没那么天真。
在拒绝了大房的提议之后,对方沉寂了一段时间,等再有人上门时,竟提出要帮田氏为尚在孝中的梁妙懿物色夫婿,说可以先悄悄定下来,待孝期过了再出阁也不出迟。起初田氏实在没这个心情,但架不住劝的人多,又怕耽搁女儿终身,有些心动。不过她并没有立刻就定下哪一家,而是先让亲信家人暗地里挨个仔细打探,结果发现这些人家多少都有些不妥之处,且还都是外人难以察觉的。而最最重要的就是这些人家多少都跟大房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尤其是在钱财往来方面。
田氏此时方才醒悟,当时就气哭了,这哪里是诚心给她的宝贝女儿做媒,全都是冲着自家产业来的。梁妙光年幼,田氏终究是外姓人,等妙懿嫁入了这样的人家,恐怕自身都难保,到时候自己定会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去求大房出面撑腰。只要有求于人,他们五房还不是乖乖的等着被宰割?而且田氏也在女儿的提醒下想明白了一件事,自家的产业缩水,被刁奴欺负,若不是背后有人故意授意,又有谁敢欺负他们这些官家眷属?梁氏一族可是当地数一数二的大族,跺一跺脚地都要跟着颤三颤,即便五房没了当家人,也没有人敢轻易挑战梁家的权威。更别说大堂伯当时还拍着胸脯说不出三五月定能将人抓回来,还劝她们不要冲动报官,虽说官官相护,但也怕人走茶凉云云。现在看来,这是早有预谋的一个连环套,专等着五房往里跳呢。
母女俩一合计,如今的长远之计便是让梁妙光发奋读书,考取功名;而当务之急却是为妙懿寻一门妥帖的亲事,暂时守住家业直到梁妙光长大成人。田氏的想法是,一个女婿顶半个儿,大不了今后嫁过去多多陪送嫁妆,也好过田产被亲戚收回族中,母子三人今后仰人鼻息度日。
母女俩头一个便想到了数年前粱父曾为妙懿定下的一桩亲事。那家人姓李,当年在平郡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家资巨富。因梁、李两家比邻而住,来往频繁,一来二去的便都生出了些意思,打算结为亲家。现下唯一的难处就是李家后来因为一些事情搬去了京城,两家断了音讯。根据李家亲戚们所给出的地址,田氏曾写过数封信托人送去,却均未收到回音。看着孝期将过,还有不到一年的时间妙懿就要及笄了,亲戚间的压力也越来越大,这才逼得她最终下定决心,做出了进京的决定,在躲避风头的同时,寻找李家的下落。
先斩后奏是迫不得已,恐怕姑母知道了她的来意定不会放过她。
妙懿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胡思乱想,最后把心一横,暗道:“梁妙懿也梁妙懿,前有狼,后有虎,你光知道怕有什么用?既来之则安之,需得徐徐图之才是。”想着想着,也不知什么时候迷糊了过去。
她这一路是累狠了,再一睁眼,已到了掌灯时分。怀珠递了热毛巾给她净了脸,又有丫鬟送了晚饭过来。饭菜刚摆上桌子,忽见春萝从外面走了进来,喜气洋洋的道:“老太太想见小姐,太太请您过去呢。”
比起姑母梁氏,这位也是不得不见的。妙懿立刻重新梳妆了一番,又问春萝老太太的喜好、忌讳等事宜,她须得做万全的准备,即便不能讨得其欢心,至少也要留下个好印象。
初次印象可以决定太多的事情。
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富贵府妯娌多是非
说起伯爵府来,如今辈分最尊的唯有这位顾老太君。按理说,妙懿到张家做客,早晚都要去张太君处请安,只是梁氏并未提及此话,妙懿也不好多嘴问。这时来人传话说要请她过去,亦为常理。
这话还要从梁氏说起。却说妙懿告辞下去休息之后,梁氏用过鸡汤,歇了午觉,醒来后才有了些精神头。丫鬟伺候她重新梳洗,又有执事的管家媳妇子过来取对牌,听示下,待一切处理完毕,又到了饭时。秋桂端了一碗冰糖燕窝粥过来,梁氏将将用了小半碗,又马不停蹄的赶到上房去伺候张太君用饭。
未等进门,先闻笑声。门帘子一掀开,就听见二太太冯氏的声音传了出来:“……荣哥儿就跟那人说‘我这个年纪,最是要努力上进读书才是,哪有时间出去乱逛?等将来我中了举人进士,再给老太太挣个诰命回来,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
听见老太太的笑声,梁氏不由得打心底里嗤笑一声:“荣哥儿是个什么德行谁不知道?也就是你哄哄老太太吧,烂泥糊不上墙的货色,小小年纪就知道和丫鬟亲嘴咂舌的鬼混,大了也不过是个酒色之辈,至今恐怕连“三字经”和“百家姓”都背不全呢,哪里比得上我的亭哥儿聪慧伶俐。”她心里这样想着,等到了众人面前却满面笑容的道:“二嫂子说得什么笑话,这么热闹,我隔着老远都听见了。不如再说一次,让我也乐一乐吧。”说着给老太太请了安,在一旁落了座,丫鬟献了茶。
冯氏细眉一挑,道:“我哪里会说什么笑话,就只会说实话而已。要说最能说笑话哄老太太开心的,怕还得数三弟妹了。”
梁氏讶异道:“我最是个拙嘴笨腮的,因说不好笑话,在老太太面前连话都不敢多讲呢,生怕说错了什么,二嫂想是拿我寻开心吧。”
张太君指着她哈哈笑道:“你倒精乖。”又说:“你们妯娌娘几个除了老五家的不爱说话外,哪个不生得一副好口齿?孩子都老大了还不服输呢。”
冯氏半开玩笑的道:“老太太不像是夸我们,倒像是偏向五弟妹呢。”
梁氏只是掩帕而笑,并不接话。五太太则低垂着头,只装作欣赏团扇上的花,一声不吭,恨不能隐身不被人瞧见。
四太太笑道:“五弟妹是性子文静不爱说话。二嫂和三嫂做事条理分明,事事都能说到点子上,家里上下谁不赞呢?”
几位客居的亲家太太附和道:“谁说不是呢。”
一时丫鬟们摆上碗筷,端上各色菜品,张太君居中而坐,身边孙女孙子围坐了一大桌。几位太太都用清水净了手,立在张太君身后布菜。张太君尝了几口便撂下筷子道:“老三家的今天忙了一大天了,不必立规矩了。还有老二、老四、老五家的,也都坐吧。”
几人谢了坐,又有丫鬟上前重新摆了碗筷。待坐定之后,冯氏笑道:“今儿我们可是沾了三弟妹的光才能坐呢。”
梁氏似没听见一般,伸手夹了一筷子鱼肉放在冯氏碗里,道:“我特意嘱咐厨房做了二嫂爱吃的姜汁鱼,二嫂子尝尝看好不好。”
冯氏微微撇了撇嘴,没说话。
张太君看着孙女孙子们围坐身边,一时起了兴致,吩咐热些酒水端上来,要和媳妇们喝几盅乐乐。冯氏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噗嗤”一笑,道:“不说其他的,今日三弟妹就须得罚酒三杯。”
众人都奇道:“这是怎么说?”
“今日三弟妹娘家来了客人,都已经在府里住下了,哪知三弟妹却连一声也没吭,你们说可该不该罚呀?”
冯氏的一双眼睛得意的溜过梁氏的脸,果然瞧见她的表情有一丝僵硬。
见婆婆朝她望过来,梁氏忙解释道:“来的是我娘家的一个侄女。因午后老太太歇了觉,媳妇不敢打扰,就自作主张先安排在我院子里住下了,恐怕现在那边还在收拾东西,弄得一团乱呢,不妨等事情都安排妥当了,再让她过来给老太太磕头。”
冯氏早料到她会如此说,不以为然的道:“咱们家丫鬟婆子一大推儿,有多少东西不够收拾的,若人手不齐备就从我这边拨过去些,这也值得三弟妹拿来说嘴。再说她一个千金小姐,哪里用得着亲自动手?如今正是饭时,冷冷清清的一个人吃也不像回事,不如就请过来,咱们一家子一齐吃个饭,为她接风洗尘。”
梁氏忙又推脱了两句,谁知她越推脱冯氏就越起劲,道:“三弟妹这就不对了。这知道的人说三弟妹会疼人,怜惜她一路风尘之苦;这不知道的还不得说咱们家大业大的瞧不起人,冷落了亲戚。”
梁氏微微蹙眉。
最后,还是张太君开了金口:“老二家的说得也有些道理。都是一家子亲骨肉,你也不要再推辞了,就带过来让我瞧瞧吧。”
梁氏这才道:“也好,我这就让人去请。”
没多大功夫,就有丫鬟进来报说:“侄小姐到了。”
张太君一叠声的道:“还不快扶进来。”
冯氏掩唇暗笑老太太糊涂,能是什么金贵人物。要真的那么金贵,梁氏还能将她晾在门口那么久才让进来?她早得了信了,况且梁氏的性子她知道,要是娘家有什么能露脸的人,早就凤凰蛋一样的捧到人前了,还能藏着掖着的被给人瞧?
她心里这样想着,却见数名丫鬟扶着一位弱质芊芊的少女从紫檀木牡丹盛放大绣屏后缓缓步出。只见那名少女身穿一袭鹅黄色净面右衽交领袄儿,下着百褶裙,裙子下摆处绣有精致的虫草纹。她颈上戴的金丝嵌宝珠攒领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与她精致绝伦的眉目十分相称。丰茂的一头乌发挽了一个单髻,用零碎的小珠花固定住,髻侧簪着一枚小凤钗,四五颗豆粒大的红宝石垂在耳际,衬得白花花的皮肉娇嫩欲滴。
冯氏一个愣神,有些傻眼。
张太君眼睛老花,朝那少女招了招手,道:“好孩子,快到我身边来,让我好生瞧瞧。”
妙懿见居中坐着一位五十岁左右老妇人,身材微微发福,穿一身墨绿色缂丝百子戏婴的袍子,头戴同色的抹额,当中嵌一颗荧光闪闪的大珠,衬得脸容白皙,慈眉善目,便知道是张家的老太君顾氏了,立刻乖顺的走上近前任由她拉着手仔细打量。
张太君边看边笑着点头,对梁氏道:“倒生得一脸福相,是个有福德深厚的孩子呐。”接着又问了她的年纪、姓名、爱吃什么、可有兄弟姊妹等问题,妙懿一一答了,张太君连连点头,竟是很喜欢的模样。
众人纷纷赞道:“好一位标志人物,进来之后整个屋子都觉得更亮堂了些。”
四太太笑言:“都说侄女随姑。三嫂是咱们家公认的美人,她的侄女自然也是美人坯子了。我看连我们莺姐儿和燕姐儿都比下去了。”
在座两位年岁小些的少女微微垂了头,抿着嘴含羞微笑。
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的在梁氏和梁妙懿身上来回移动,妙懿含羞垂头,任由众人打量。梁氏少不得谦虚两句:“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能看得出什么美不美的。”
然而到底还是得意的。
冯氏仿佛被什么掐住了脖子一样,脑门子直冒烟。她看了一眼女儿妍凤、妍鸾,再看看妙懿,暗道:“老鸹窝里也能飞出凤凰来,自己生得一脸子刻薄相,侄女倒生了个好样貌。”
她是绝不会承认梁氏生得好的。
她又纳罕。原本得信说梁氏似乎不待见这个侄女,让在门口干等了半日才让放进来,又遮遮掩掩的,似乎不愿声张。且据说此女来时身边只跟了两个从人,她当时听了差点没笑出声来,这样的人估计不是家里落魄来投,就是小门小户出身。前者穷酸,后者缩手缩脚上不得台面,她当时就笃定一定要将此女带来给老太太好好瞧瞧,也让她看看梁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大户人家。梁氏性子骄娇,有事没事就爱跟自己争上下,论高低,想方设法要压自己一头,这回巴巴送上给现成的话头,她不用才怪!这才一力撺掇着将人请来,好看梁氏的笑话。没想到最后反而让她得意了一把。她又怨女儿们今日打扮得不够鲜亮,下人们也不劝着些,都是些无能的奴才!她这样想着,眼神越发不善,将伺候妍凤、妍鸾的丫鬟盯得心里直发毛。
终究是不甘心。
捡了个空当,冯氏干笑了两声插言道:“我听说侄女是从三弟妹老家来的。一个斯斯文文的姑娘家,走这么远的路,舟车劳顿的,身边却只有零星几个人在照顾,说出来可真叫人心疼。要是凤姐儿和鸾姐儿这样,我只怕要吓死了。”她边说边还拍了拍胸口。
梁氏最烦冯氏失了算盘还没完没了的劲,刚要出言驳她,却见妙懿细声道:“自父亲故去后,家里一应事务全靠母亲打理,夙兴夜寐,十分辛苦操劳。我这个做女儿的非但什么忙都帮不上,反而惹了一身的病,连累母亲操心。我想着若是能暂时走开一阵子,出来散散,病兴许就都好了,母亲也能得以松快些,不必再为我担心。且我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一个人上路,同行的还有一位世伯及其家眷,一路都有人接应,并未吃什么苦。姑母爱惜收留,妙懿感激不尽。”
张太君叹道:“你也是一片孝心。”又问她身子如何了,妙懿答说差不多都好了。
冯氏见无人理她,仍旧不肯罢休,眼见梁氏慈爱的望着自家侄女,不由酸道:“侄小姐好个样貌,都说生女随姑,我瞧着若三弟妹自己生个闺女,恐怕也就是这个模样了。”
此言一出,屋内忽然间静了一下。喝茶的喝茶,低头的低头,清嗓子的清嗓子,无人接话。
梁氏这下可真被气着了,就因为生不出孩子来,她受了多少苦,用了多少药,看了多少大夫,背后听了多少闲言碎语。她和同样无子的四太太不同,她是远嫁,身边没有娘家撑腰,一切全得靠自己争取。因为没孩子,后来实在被逼得没法子了,干脆先下手为强,从花高价从农户人家买了两个秉性老实又好生养的丫头过来,亲自调理,其中一个竟然十分有福气,才一年功夫就生下了一个男婴。事后,她干脆利落的把两个丫头都打发了,将孩子落到了自己的名下,三房这才不至于断后。但到底还是有些遗憾。有时候她想,即便生不出儿子来,生个女儿也算慰聊寂寞了,谁知她却偏没这个命。
想到这里,她将妙懿揽入怀中,摩挲着她的背,心满意足的道:“侄女也算是半个女儿了,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然了,我是远比不得二嫂子儿女双全,二房枝繁叶茂。这不,再过不久,二嫂子就又要做母亲了,弟妹在这里先恭喜嫂子一声了。”
冯氏差点被气歪了鼻子,她有儿有女,区区一个婢生子算个什么东西!给她女儿提鞋都不配!要说也奇怪,自家老爷从前年轻的时候,屋里也不过才两个通房,一个妾侍,还多是老太太给的。现在老了老了的,忽然就对美色上了心,今日收一个丫鬟,明日买一个戏子的,如今那个娇滴滴会唱曲子的十五岁侍妾桃儿已经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一想到她跟自家大女儿的年岁差不多,她心里就直犯恶心,背后没少为此跟二老爷赌气闹别扭。
冯、梁二人的目光相对,谁也不肯输给谁。
张太君喝了口茶,缓缓道:“老二家的是个有福气的,只是有福也要惜福才是。”
一句话如冷水泼头,冯氏的一腔怒火瞬间被吓到爪哇国去。她深知老太太近来因为自己和老爷闹别扭的事不满,时不时的就敲打她一句。她这位婆婆可不是好惹的,别看面上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其实给你穿小鞋也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想到这里,她勉强挤了个笑出来,再不敢多言。
此时,四太太笑道:“侄小姐生得这样好,我却也没什么可送的。”说着,伸手从发间拔下来一枚金累丝蝶恋花镶珠发簪,塞到妙懿手中,爱怜的道:“我看这上面的珠子倒与你的攒领倒像是一对儿,不如送你带着玩吧,也不算糟践了好东西。”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如今三太太掌家,她侄女来了你能不给面子?于是这个撸金手镯,那个摘水晶戒指,还有掏荷包,摘坠子的,就连冯氏都别别扭扭的给了两个“事事如意”的小金锞子。梁氏挨个为妙懿介绍道:“这是二太太,这是四太太,这是五太太,这是苏姨妈,这是林婶娘……”妙懿将东西都交给怀珠收着,自己则起身一一谢过。
张太君听闻妙懿是属马的,便送了她一只碧玉雕的小马做见面礼,妙懿磕头谢过。梁氏面上有光,笑容愈发灿烂的几分。
接着又开始介绍小辈。张家一共有四位小姐,三位小爷。小姐们依次唤作妍凤,妍鸾,妍莺,妍燕;小爷们依次是张延佑,张延荣,张延亭。如今大公子张延佑去了外祖家,尚未归来,在座的只有二公子和三公子。众人互相见礼,论了序齿。
用过了晚饭,众人又坐在一处陪张太君闲话。妙懿挨着梁氏坐了,对面坐着张家四位小姐。张太君右手边第一位年纪最长的名唤妍凤,生得端庄明丽,说不上容貌多美,但气质卓然,举手投足都十分有气派。在她下手坐着的是二小姐妍鸾,容貌与妍凤有六七分相似,但气质偏柔美,手握一把绘有山水的团扇,娴静而坐。三小姐妍莺则令人眼前一亮,一身海棠红百蝶穿花的袄裙,樱唇雪肤,艳比蔷薇。虽然妙懿只是暗中瞧看,但还是被她察觉到了,扭头冲她笑了笑,微微露出奶白的贝齿。妙懿则回她一笑。四小姐妍燕容貌清秀,和姐姐们长得都不太像,或许是因为年纪尚小的关系,一团的孩子气,正鼓着腮帮子吃桂花糕。
到底是上了几分年纪,精神有些不济,张太君说了一会儿话便让众人都散了。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日,妙懿日日都随梁氏去上房请安,逐渐将女眷们都认齐了。怀珠嘴乖,妙懿也不是个吝啬的,打赏大方,于是不出几日功夫便将府里大小诸事打听得八九不离十了。在张家世代为奴的丫鬟仆妇占了仆役总人数的一半还多,其中上上下下的亲戚关系盘根错结,基本上也没什么事情能瞒得住。
原来,张太君名下一共有五个儿子,两个女儿。其中前四个儿子皆是亲生,五老爷则是太姨娘乔氏所出。如今乔氏还在府里住着,只是从不见外人。另外,两个女儿也均是妾侍所生,一个嫁了礼部尚书的嫡子做填房,一个嫁了陈侯家的庶子,如今丈夫已是鸿胪寺的右寺丞。
张家的媳妇们也俱出身高门大户出身。大儿媳妇去年病逝了,大老爷尚在守义当中,如今大房的事物暂由张太君帮着打理。大公子张延佑今年一十六岁,已得了秀才的功名,现正在苦读,准备明年的秋闱,说不想只依仗着家里的爵位。大房子嗣单薄,据说原本还有一个女儿的,不过未满周岁便夭折了,并未序齿。
二老爷和二太太冯氏膝下颇丰,共有两女一子:大小姐妍凤,二小姐妍鸾,二公子张延荣,皆为冯氏嫡出。如今还有一个新晋怀孕的侍妾,尚不知怀的是男是女。算起来二房的人口是张家最多的。
三房,也就是妙懿的姑母梁氏这一房。梁氏因进门多年无所出,便将庶出的三少爷抱到了膝下抚养,取名张延亭。
四房无子,且仅有两位庶出小姐:三小姐妍莺和四小姐妍燕。四太太因为无子,当年一口气给丈夫纳四房妾侍,可惜至今也尚未折腾出一个儿子来。不过连老太太都夸她贤惠明理,府里上下也无人敢多说什么。
五房子嗣全无,五太太体弱,极少出门。
再说张家的五位老爷。除了大老爷张显榆袭了爵位之外,二老爷张显杨是个撒手掌柜的,并不管事。听说从前也很是风光过一阵子,但后来得罪了官场上的人,便干脆打消了上升的念头,如今不过在礼部挂个虚职,大多数时候闲赋在家。三老爷张显林为工部员外郎。四老爷张显槿早年花钱捐了份闲差,平日帮家里打点些铺面生意,家里家外的都有几分体面。五老爷张显榉最爱和道士们凑在一处摆弄丹药,娶了五夫人之后更觉已尽了责任,连家都少回,干脆住在道观里,张家定期送衣物吃食过去,每月捐的香油钱也是成箱子搬的。另外,家中上下人等很少提及五房的事。
妙懿觉得除了二太太经常明里暗里刻薄姑母外,张家表面上还算融洽。因她就住在三房,让怀珠稍稍打听了一下就得知了原因。
“那位二太太和咱们家姑太太确实有些过节。自从大太太生病之后,家事就由二太太操持,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二太太也忽然病了一场,这管家大权就由老太太做主,交给了咱们姑太太;之后二太太病好了,但管家的权利却一直留在了姑太太手里。有传言说是因为二老爷的事,也不知是闹亏空还是得罪了什么人,具体的都是外面的事,后宅也没人说得清。”
妙懿了然。二老爷不争气,连累得二太太也丢了权。在羞恼之下,二太太又无法怨怪老太太,自然将气都撒在了最终得利的姑母身上。想到这里,她嘱咐道:“这都是姑母的家事,咱们是外人,咱们心里有数即可,万不可与人议论。”
怀珠忙道:“这是自然的。”
主仆俩正说着,只见门帘子一挑,丫鬟海棠走了进来。她手里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几件衣服,笑盈盈的道:“小姐的衣服都洗好了。”
怀珠随手一翻,一眼就瞧见中间夹着的一件雪绸素面小袄上破了一个一寸多长的口子,伸手一把将衣服拎起来,蹙眉质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闲游园巧遇鸳鸯偶
海棠一怔,有些慌张的摆手道:“不关我的事,都是腊梅姐姐洗的。”她本是来抢功劳的,却没想到惹了一身骚,心中暗骂腊梅无能。她偷瞄了妙懿一眼,见她正在看自己,连忙又道:“早上喷壶坏了,花还没浇呢,婢子这就去花房借一个去。”说着,赶忙溜了。
“怎的这般没规矩!”怀珠气得发怔,想骂却又忍住了,直到确定左右无人时才小声冲妙懿抱怨道:“腊梅干活不牢靠,粗手大脚的,一看从前就是做粗活的。这绸子缎子的本就是娇贵东西,哪里禁得住这般揉搓?还有海棠,叫十次有八次不见人影,说浇花,那窗根底下的蔷薇都打蔫了,也没见她拎一次水壶。露脸领功的事儿就拼命往前钻,一看事情不好,溜得比耗子都快,被鬼撵似的,也不知姑太太怎的就拨了这么两个人来伺候您。”
妙懿从怀珠手里接过衣服,仔细瞧了瞧,道:“不打紧,我正嫌这衣裳太素,想在上面绣些什么呢。昨日鸾姐姐送来的描金石榴花样子就很新巧,等我绣上去盖住那口子便是了。你也别声张,去床头把樟木箱子里的针线取来,还有咱们路上买的绣线,也一并拿过来。”
见怀珠仍愣在那里,她缓了缓口气,耐心的道:“来之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出了门就不能有任何抱怨。咱们如今和大房的关系虽算不上僵,但也谈不上和睦,姑母肯收留咱们已数勉强。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京城,我本就没指望着过得舒服,只想着能有个容身之所便不错了。咱们不是已经算过利弊了吗?住店或者赁房子住不安全不说,且传出去也不好听。没有长辈在,我一个女子领着你们几个,终究是不方便。再说姑母事忙,顾不到这些小事也是有的,算不得什么。况且她们也不是完全不得用之人。腊梅性子虽有些粗枝大叶,但肯干活,不躲懒;海棠要伶俐些,虽总往外跑,不过对府里的消息却很灵通。我不是她们的正经主子,能如此已经算不错了。如今寄人篱下,能省的便都省了吧,可别忘了咱们来这里的目的。”
一语未了,那个叫腊梅的丫鬟正好进来送午饭,主仆二人便换了话题。怀珠面色虽有些不好,却也没发作,冷着脸将衣服收到了柜子里。妙懿饭罢,觉得有些口渴,和颜悦色的嘱咐腊梅煮些茶来,将她支了出去。怀珠走到妙懿榻前的脚踏上坐下,压低了声音道:“刚忘了说,关于李公子的事,哥哥让我给小姐稍带个话的。”
妙懿闻言,不由精神一震。待要细问时,却忽听门口有人道:“侄小姐在家吗?婢子是夏荷。”
怀珠忙站起身来走到门口打了帘子,将人让进了里屋。夏荷笑吟吟的冲妙懿施了一礼,道:“今儿大公子回来了,太太让我来跟小姐说一声,午后有亲戚们来家里做客,顺便为大公子接风。因是临时请的,故此通知的晚了些,不过都是些常来往的,倒也不打紧。太太说老太太那边现在没人,叫小姐早些过去陪一陪,好歹府里的小姐们晌午散学就快到家了。”
妙懿看了一眼桌子上紫檀木底的西洋钟,表针已快要指到正中间了,忙道:“我这就准备。”
换过了衣服,妙懿照例先去见过了梁氏。梁氏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觉得她头上的绢花不够精致,便命人取来一支宫制堆纱花,花心是金丝加玛瑙珠子的,十分精巧。梁氏亲手为她插在了发髻上,又理了理她的衣服,方才慈爱的道:“我膝下没有女儿,可见到你,就觉得跟我自己亲生的一般。我的儿,你平日若无事,也别闷在屋子里,多去和你那些姐姐妹妹一处玩玩。老太太年岁大了,喜欢热闹,更难得的是觉得你投缘。你来的这几日,老太太送这送那的,显见着是十分心疼你。我平时忙,难得过去一趟。好孩子,我知道你大方,不怕生,平时就多过去走动走动。咱们家亲戚多,常常有年青女孩子来家做客,平郡比不得京城,女孩儿的见识气度多有不同,你也该趁机多认识些人,长长见识。女孩儿若是见识短,今后就会吃亏,等你以后嫁了人,做了当家奶奶也就明白了。”
自打那日她见老太太似乎十分喜欢妙懿的模样,心下便隐隐生出个念头来。若侄女能得老太太的喜欢也不错。就拿她二嫂冯氏来说吧,天生是个拈酸嘴碎的性子,本来也不是很得老太太待见,但她生的两个女儿却能时时围在老太太身边奉承,看在她们的面子上,老太太也不至于为难了冯氏,甚至还让她当过几天家。恨只恨她自己的肚皮不争气,生不出儿子不说,甚至连女儿也没蹦出一个来,真正连个在老太太面前替她逗开心、说好话的小辈都没有。如今看来,她这个侄女也不是完全没用处。
梁氏看妙懿的眼神愈发柔和了起来。
妙懿含羞道:“我年纪小,还想多陪母亲几年呢,姑母可别打趣我。”
梁氏笑了笑,心知不能急于一时,便没再说下去。
张家大公子归家,张太君命人为其设宴接风,伯爵府里立刻就热闹了起来。妙懿带着怀珠熟门熟路的赶去了松涛斋,待进了屋子才发现三小姐妍莺和四小姐妍燕已经到了,另有赤金、丹桂、碧水、紫烟、墨丘等几个老太太跟前的大丫鬟围绕左右,以及伺候三、四小姐上学的丫鬟乳母等人,黑压压的站了一地。张太君见是妙懿,便立刻笑着招手道:“懿姐儿来了。”
妙懿向张太君行了礼,走到妍莺姐妹旁的椅子上坐下。妍莺脆生生的道:“梁姐姐怎么才来,祖母刚还问起你呢。”
张家几个姐妹,数她口齿最利落。
妙懿含笑道:“看来我倒是赶巧了。”
一语未了,就见妍凤和妍鸾一前一后从门外走了进来。众人见礼落座之后,妙懿小声对坐在身旁的妍鸾道:“多谢鸾姐姐送我的花样子,着实新巧好看呢。”
妍鸾有些害羞的摆了摆手,道:“都是我瞎画的,算不得什么。”边说着,还下意识的偷瞄了妍凤一眼。
妍凤听见了,略扬着下巴对她道:“梁妹妹夸你呢,二妹妹也该谢过梁妹妹的。”又对妙懿道:“二妹妹成日里只喜欢躲在房里画画,也不爱见人,我都说过好几回了也不改。”
妍鸾面上微窘,有些不知所措的低下了头,手里不停的扭着帕子。妙懿笑道:“术业有专攻,可见鸾姐姐画艺出众,也是多年勤奋苦练得来的。只是伏案作画时间长了,容易伤眼睛,多出来和姐妹们走动走动也好疏散些。”
妍凤接茬道:“好话说了有一箩筐,好劝歹劝的也没用。二妹妹为了画好一幅画,能一连在屋里闷上三日不出门,有时候连饭都忘了吃,做功课可没见她这样用功过。若将这些功夫用在读书上,妹妹也不会被夫子说惫懒了。”
妍鸾脸涨得通红,妙懿暗地里摇头,这对姐妹虽是一个娘生的,这性子可是天差地别。
妍莺见状忙道:“大姐姐私底下教训二姐姐也就罢了,可当着梁家姐姐的面也这样说,岂不是让二姐姐臊得慌?”
妍凤淡淡扫了她一眼,忽而冷笑道:“梁妹妹是三嫂的堂侄女,哪里算得上是外人?我劝三妹妹把那点子小心思收一收,当着众人的面论起远近亲疏来,怕是好说不好听。”
妍莺一怔,倏然红了眼圈,轻声道:“我知道大姐姐素来嫌弃我是姨娘生的,可到底我也是从小养在太太跟前的,还请大姐姐给我留两分颜面。”
妍凤把脸一沉,道:“你明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少来歪曲我的意思。”
“好了。”张太君一摆手:“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都是一家子姊妹,不许拌嘴儿。莺姐儿过来,把那佛经找出一段来念给我听听。”
妍莺瞄了妍凤一眼,施施然站起身走到张太君身边,接过赤金递来的佛经,念了起来。张太君又笑着朝妙懿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坐下。
妍凤见没人理会自己,只觉得心口憋了一股子气没处发泄,忍耐着坐了一会便借口更衣出去了。
妙懿若有所思的望着她的背影,心道:“张家四位小姐的样貌数妍莺长得最好,又会做人,老太太更偏爱些也正常;但妍凤身为张家的嫡长女,地位摆在那里呢,可惜脾气直了些,容易吃暗亏。妍莺看来是常利用她在老太太面前衬托自己的懂事乖巧,倒是很有意思的一对姐妹。不过,在这座伯爵府里,就张家姐妹的身份来说,再张扬一些又如何呢?至少她们上有父母庇护,下有姊妹陪伴,偶尔斗斗嘴,使些个心眼儿,不过是安稳平静的日子里的一两分调剂罢了。”
妙懿有些惘然,正好妍莺念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一句时,却见有丫鬟进来报说:“亲戚太太小姐们都到了。”
张太君喜道:“还不快些请进来。”
说话间走进来几位年轻小姐。为首的一位年约十四五岁,身段窈窕,穿一件窄袖银红撒金滚边缎面对襟小袄,柳叶黄的马面裙,臂垂湖色长巾,胸前佩一枚黄澄澄的赤金锁儿。往面上瞧,只见她生得一张圆润的鹅蛋形,重眉大眼,琼鼻丰唇,明明是最敦厚温柔的五官,偏偏眼角眉梢处却透着一丝精明。唯一遗憾的是她的肤色不甚白皙,是油润的黄。妙懿正暗自琢磨此人的身份时,却只听妍莺娇声道:“几日没见,顾家姐姐眼见着又白了些呢。”
“莺妹妹不是哄我吧?”那女子难掩喜色的伸手摸了摸脸颊,“因我现在正用一个古方子抹脸,大夫千叮咛万嘱咐的,不许抹胭脂,我今日都没敢往脸上擦粉。”
语气中满是遗憾。
妍莺笑道:“还能骗你不成?你若不信,问问四妹妹不就知道了。”
妍燕听姐姐如此说,忙把口中的花生糕两口咽了下去,噎得直翻白眼,却不敢怠慢的大声道:“三姐姐说得是。”
女子抚面而笑。
这时,又从外面走进来一位三十来岁的妇人,圆脸大眼,身材微微发福,穿豆青色博古图团花纹褙子,浅青色裙子,满面是笑的一边往里走一边嗔道:“蓉姐儿,还不先给老太太请安?没大没小的,都叫我给叫惯坏了。”
张太君早将扑过来撒娇的女子搂在了怀中,摸脸揉背的道:“在这里就和在你们自己家是一样的,不必拘着。”说着,一叠声的命人重新端上了新鲜的瓜果糕饼、香茗待客。
顾夫人无奈又宠溺的道:“老太太疼她,她岂会不知?这孩子每日口里头都要念叨老太太好几回,总说这边好玩,家里头没意思,吵着要来看望老太太,怎么劝也不听,好不懂事。”
张太君更欢喜了:“来了就不许想家了。厨下备了你喜欢吃的菜,呆会要多吃些。”
顾淑蓉撒娇的道:“老太太这里的饭菜最香了,前次我受邀去豫国公府做客,他们家吃的东西都比不上咱们家的好呢。”
妙懿此时已大概猜到了来者母女的身份。张太君娘家就姓顾,听说最喜欢的一位娘家侄孙女的闺名就唤作顾淑蓉。顾家母女也常过来小住,府里甚至还保留着她们的院子。妙懿早就对这位小姐的大名如雷贯耳,偶尔听张家小姐们提起她来,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酸味,足以证明此言非虚。
顾淑蓉一味的撒娇做痴,见张太君欢喜,顾夫人也附和道:“小孩子家虽不会吃,嘴却是最刁的,不好吃的都糊弄不住她”。
一席话将张太君听得直乐,又让地上站着的三位低眉顺目的顾家庶女也坐下吃茶。乍看还没什么,留神一打量,妙懿便能发现此三人穿着打扮都不甚耐品,与顾淑蓉一比,不是衣服颜色老气,就是首饰样式流俗,只是别人似乎早就习以为常了,妙懿身为旁观者,虽觉不妥,但到底与她无关,只是对顾家又多了些疑问。
与此同时,顾淑蓉也同样留意到了坐在张太君另一边的妙懿,笑容顿时消减了两分。
妙懿感觉落在身上的目光有些刺人,抬眼却见顾淑蓉含笑指着她道:“这一位姐姐我怎么没见过?”
“说起来,梁妹妹比顾大妹妹还要小几个月呢。”妍凤不知何时从外面回来了,微扬着头,看都不看顾淑蓉一眼,径自走到张太君身边,十分亲热的拉过妙懿的手替顾淑蓉解说道:“这位是三婶娘的堂侄女,前些日子来家里头做客的。因你不在,自然不认得。你也和我一样,称呼梁妹妹便是了。”
同时又给妙懿介绍道:“这一位是祖母的侄孙女,姓顾,你就叫顾大姐姐吧。”
梁妙懿忙起身福礼道:“见过顾家姐姐。”
顾淑蓉看了一眼妍凤一眼,抿了抿嘴,回了礼。
妍凤又一一介绍了顾家的另几位庶女,闺名分别叫顾淑菲,顾淑芸和顾淑萍。
年长之人没有不喜欢正值青春年华的美貌后辈的,张太君见孙女们个个都嘴甜貌美,哪能不爱?不由全都揽到身畔,道:“你们几个姐姐妹妹日后可都要和睦相处才是。”众女笑着应是,上房内一团和气。
陪着张太君说了一会话,妙懿只觉得顾淑蓉有些神思不定,不时往门外瞧去,似乎在等什么人。这时,紫烟从外面走了进来,张太君关切的道:“蓉姐儿的屋子可曾收拾好了?行李都搬进去了?”
紫烟笑道:“老太太放心,屋子早就打扫好了,东西正在搬着呢。”老太太身边的丫鬟是按照五行起的名字,除了大丫鬟赤金外,这位紫烟姑娘也是极得力的,显见着张太君对这位侄孙女十分重视,竟要身边的得意大丫鬟亲自给安排收拾住处。
顾淑蓉忽然道:“我常用的东西都带过来了,只是有一两件是我极心爱的,须得看着些,免得让他们笨手笨脚的给砸坏了。”
紫烟面上的笑容微微一滞,不仔细看还以为是眼花了。
妍燕奇道:“姐姐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也给我瞧……”话还没讲完,她就感觉到袖子被人拽了一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不迭的住了嘴。
妍凤细眉一挑,道:“顾妹妹也太见外的,来家里做客也要带上许多东西。其实想要什么只消吩咐一声就是了,否则传扬出去,让人家以为张家亏待了客人就不好了。”
顾淑蓉略有些嫌弃的道:“不带怎么行?我用不惯别人的东西。”
妍凤暗地里咬牙冷笑,想说:“你穿的戴的吃的玩的哪一样用的不是我们家的钱?”可到底是顾忌着有张太君在场,不好说出口。
顾夫人忙打圆场,嗔着顾淑蓉道:“你这孩子就是矫情,什么好东西非要巴巴的赶去收拾,还不老实坐了,别搅扰了老太太兴致。”
顾淑蓉急得直跺脚,道:“母亲,真的有贵重的东西我不放心。”边说边朝着母亲打眼色。
顾夫人见女儿如此神情,以为真有什么不便说出口的急事要做,踌躇了一下便对张太君道:“老太太,要不您就让蓉姐儿过去瞧瞧,省得留她在这里闹得您不安生。”
张太君点头,又恐她劳累,命丫头们小心跟着伺候。顾淑蓉如蒙大赦,匆匆走了。
一时二、四、五太太以及几位亲眷太太也都到了,说戏台子已经准备好了,请大家都过去,于是众人又结伴来到了花园中的戏楼,上到二层,按辈依次落了座。从这里能清清楚楚的看到对面水榭上的戏台,上面红毡毯铺地,檐下四周挂着灯笼,周围雕梁画栋,十分阔敞。
有小丫鬟捧上了戏单子,众人轮流点戏。妙懿因是客,推辞不过,遂随意点了“牡丹亭梦”中的两折。开戏半日,台上咿咿呀呀唱得热闹,妙懿并无心思听戏,不过略坐了一会儿便借口更衣带着怀珠出去了。
主仆二人三转两转便来到后园深处。听着鼓乐声在身后逐渐远去,妙懿这才放缓了脚步,抬眼见左右遍植树木,碧森森的枝叶在半空聚拢,搭出一条林荫小道。虽是午后阳光正烈的时候,走在里面却十分凉爽。见四下无人,她这才放心问道:“怀珠,你快说说你哥哥得了什么消息。”
怀珠道:“梁管家今早回来,帮哥哥递了话给我。说那日得知咱们已经顺利进了伯爵府,他们立刻就退了客栈的房间,找人赁了一间房子住下了。先去李家亲戚给的地址看了一次,却发现那房子早就被卖给一个北方来的商人了。向他打听原主人的消息,只听说似乎已经不在京城了,但又不十分确定。不过据说李家还有铺子在这边,可能李公子并未离开也未可知,只是铺面的位置还需再留心打听。”
说到这里,她笑嘻嘻的道:“还是小姐的法子好,留哥哥他们在外面打听消息,比来回进出伯爵府要方便多了。听说在京城里开个铺子都要和皇亲国戚沾上边,否则就别想开张,也不知是不是真的。想必李家的日子应该过得不差。”
妙懿咬了咬唇,心下微凉。她还是将此事想得过于简单了。在京城,她是人生地不熟,即便伯爵府家大业大,姑母也根本不可能帮她找李家人,唯有靠几个可靠的家人慢慢打听消息。可是人海茫茫,又到哪里去寻呢?
莫非他们真的没有缘分吗?
她下意识的摸了摸袖子,触手是一块硬物,约有小半个手掌大小。那是一块璞玉,是李公子从不离身之物。临行那一日,他特意派人偷偷送来给她的,上还刻着他的名字,敬儒……
她只觉得面颊发烫,忙用手掩了。虽说已有了婚约,但她毕竟还是未出阁的女子,怎可呼唤男子名讳?当年李家出了些纠纷,要暂时避到外地去,李公子曾当着她父母的面发下誓言,说定会守约娶她为妻。如此一走,便杳无音信。不久之后,父亲又去世了,家里一片混乱,她也曾偷偷企盼着他能在此时出现。可眼见着李家没有下落,大房咄咄逼人,要不是她一直坚持着要守约,母亲本还想着要放弃李家,为她另觅良缘的……母亲还在怨李家的不管不问。
无论如何,她还是想亲口问一问他,是否忘记了彼此从前的约定。
她从未忘记过。
正当她想着和母亲约定的最后期限时,忽听头顶方向传来了一个尖细的女声叫道:“佑哥哥,你别走!”
主仆二人均吓了一大跳,猛的顿住脚步循声望去。却见在她们左侧的林荫道旁矗立着一座小山丘,约有两人半高,丘上遍植翠竹,有篱笆为栏,一个身着月白衫子的男子正大步流星的朝着小丘尽头的竹亭走去,亭子一侧就是石头砌的台阶。眼看着他迈步就要下去,就见一个娇小的红色身影似蝴蝶一般奔了过来,一把扯住那名男子的袖子,哀哀的道:“佑哥哥,你怎么不听我说完就走了?”
恰好那女子转过了脸来,妙懿看到她的面孔时,不禁一惊。
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无心惊梦庶女有心
妙懿拉着已经呆住了的怀珠迅速躲到了树木的阴影之下,刚好躲过了那一男一女的视线。只听得那男子不耐的道:“蓉妹妹若有什么体己话可以和家里的姊妹们说。咱们虽是亲戚,但毕竟都年岁大了,且男女有别,若被人看见了恐有损妹妹的闺誉。”
“佑哥哥,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你嫌弃了?”那女子仰头望向男子,声音哀切。
阳光下,银红撒金袄儿和柳叶黄马面裙颜色鲜洁,金锁铮光耀目,妙懿看得真切,不是顾淑蓉又是谁?只是那名男子又是张家的什么亲戚呢?”
只听顾淑蓉哀怨的道:“佑哥哥,你别不理我。要是你不喜欢,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可我这一年为你绣的荷包,做的鞋子,你一次也没用过、穿过,小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我这心里头难受……”话音里已经带了哭腔。
那男子似乎有些心软,语气放缓了些,道:“妹妹的手艺很好,做出来的东西精贵,穿了可惜。你放心,你送的东西我都吩咐丫头好好收了,不会糟践的。只是今后我多会随父亲在外会客,闺阁内的手艺不益外露,妹妹的好意我心领了。”
顿了顿,他又说:“这里不是讲话之所。你先回老太太那边去,呆会儿我换了衣服就过去。”
顾淑蓉仍有话要说,但见对方似有不耐,只好收了声,不敢再闹,二人一前一后离开。直到两个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妙懿才缓缓从树后走出来。怀珠一吐舌头,道:“乖乖,这位顾大小姐也忒大胆了,这光天白日的就与男子私会,也不怕被人撞见。”
妙懿一个闪念,忽然道:“那人的名字里有个‘佑’字,我看他十有八九就是今日归家的张家大公子。”无论是年纪、地位,还是顾淑蓉与他的亲密程度,以及最后的些许畏惧,除了张延佑之外怕是再无旁人了。
怀珠吃了一惊,眨了眨眼,道:“没听说顾家小姐和张家公子有过婚约呀?这又绣荷包又做鞋的,除了爷们房里的丫鬟,谁会这么勤快。”
妙懿一笑,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道:“你这狭促鬼儿,比什么不好,偏拿主子和丫鬟比。若被旁人听了去,跑不了一顿打。”
“这不是没人听见嘛。”怀珠拉着妙懿的手,娇声俏语的道:“我的好小姐,你就饶了我这一遭吧。”
妙懿无奈摇头,这丫头都被她给宠惯坏了。
“这关系着女子的闺誉,无论如休要对旁人提起就是了。”
闺誉对女子来说何其重要,她自小熟读《女戒》,《内训》等女四书,书云:“女处闺门,少令出户”,“莫窥外壁,莫出外庭”,现如的风气虽不如书中所言那般古板,却也差不得许多。若非退无可退,她也不至于咬牙走这一步。男子尚且讲“父母在,不远游”,况她仅是一介女流。
都说时势造英雄,她成不了英雄,却也明白典籍所教之事不可全信,至少她若此时仍安坐在家中,任由叔伯安排前程,估计后半辈子也只能仰人鼻息郁郁度日了。更何况她还有弱母幼弟,更是容不得她不多打算。
想到这里,她更加坚定了信心,道:“已经耽搁不少时间了,咱们也快些回去吧,别让他们急着找咱们才好。”且若被张、顾二人知道自己瞧见了他们私会,岂不臊得慌?万一今后有了风声传出去,自己也免不了嫌疑,因此结下仇怨岂不冤枉?一个是张太君宠爱的侄孙女,一个是伯爵府嫡长孙,哪一个她都吃罪不起。
说来也巧,待她再次回到戏楼时,正好在门口遇见了从另一条路溜回来的顾淑蓉。二人一打照面,都略有些尴尬。妙懿刚撞见她与人幽会,心里头替她不自在,但面上还是笑着打了个招呼。顾淑蓉心里有鬼,冷淡的一点头,扬着脸抬脚就进了屋子。
妙懿脚下一顿,瞧见廊檐下挂着一笼画眉鸟,姿态动人,逗弄了一会方才迟迟入内。戏台上依旧唱得热闹,刚落了座,就听见妍凤不冷不热的说道:“……我是问顾大妹妹怎的去了这么久?这边杜丽娘早就会过柳梦梅了,也没见妹妹回来看,莫非是被什么事给绊住脚了?”因为座位和长辈们离得远,且台上的武生打得正热闹,叮叮咣咣的锣声鼓点响成了一片,也没人注意到年轻小姐们都说了些什么。
顾淑蓉心虚,强撑着辩解道:“这出戏文有什么好看的?我娘说了,这些东西都不是闺阁女孩儿该看的,看多了容易移了性情。”
这话可打翻了一船的人。妍莺以扇掩唇而笑。
妍凤听了可不乐意了,一本正经的道:“顾大妹妹这么说就不对了。戏文是戏文,不过是看个故事,听个热闹,取个乐子罢了,哪里会有人当真?若说听了这一出孙猴子大闹天宫,莫非还真能去闹不成?再说了,这‘游园’一折可是梁妹妹点的,你这样说可不会让人多心?”
妙懿只觉哭笑不得,怎的又扯到她身上来了?索性干脆装听不见,低头喝茶。
顾淑蓉转头瞥了妙懿一眼,刚好梁氏偕同几位亲眷夫人从外面走进来,妙懿只认得其中一位是常来串门的缙阳侯家二太太。几位小姐顿时忘却了吵嘴,都斯文端正的跟众夫人问好,气氛一片祥和。
见过了礼,妙懿刚坐下就听见妍莺小声嘟囔了句:“闹天宫恐怕没那个本事,可这私会就容易得多。”见妙懿察觉,妍莺便冲她笑了笑,然后没事人一般继续看戏。
妙懿一想也是,就连她都能无意中撞见的事,恐怕旁人也都察觉到了。
经过这些日子的了解,妙懿再迟钝也看得出张家小姐因何与顾淑蓉不和。一来她受张太君宠爱却不知收敛,张家的正牌小姐们怎会没想法?再者顾家近年来的境况不佳,子孙以纨绔之流居多,不比张家几位老爷各有本事。眼见着家道一年不如一年,不过是因为有张太君在,顾家内眷仍同往常一样到张家走动,难免有打秋风之嫌,引得张家人不满也属寻常。
一时宴席摆下,众人刚坐定不久,大老爷便命张家大公子过来女眷酒席处给张太君请安。
十六七岁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眉目俊朗的张延佑一出现,妙懿立刻就感觉坐在她斜对面的顾淑蓉身子微微一震,眼睛再没能从那抹月白色上移开。除了顾淑蓉之外,席上的长辈女眷和张家小姐们也都将目光集中在张延佑身上,其余亲戚家的小姐则大多含羞低头。妙懿注意到顾家有一位庶出的小姐也在好奇的偷瞄张延佑,只是在专注之余,她还时不时的观察顾夫人的表情。
张延佑先与众人见过了礼,这才走到张太君身边,笑着躬身作揖道:“请老太□□。孙儿离开京城已四月有余,让老太太担心,实在是孙儿不孝。”说得张太君眉开眼笑,拉住他的手,怎么瞧也瞧不够,指给众人道:“去了趟南边,佑哥儿瞅着似是更壮实了些。”
众夫人俱是点头称是。二太太冯氏满面堆笑的道:“老太太是时时惦记着佑哥儿,生怕他在外面吃不好、睡不好的,这回见着可是该放心了。我瞧着我们荣哥儿越大越和佑哥儿像了,这鼻子下巴好似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
张太君被提了个醒,仔细打量起张延佑的五官,刚要开口命人去唤孙子张延荣,就听梁氏也道:“都是一家子兄弟,长得像也实属正常。就说我们亭哥儿吧,时常念叨着问大哥什么时候回家,想让佑哥儿给他指点功课呢。”说着,让乳母将小儿子张延亭抱去给张太君和张延佑瞧。张延亭本就机灵,且冯氏一向训导有方,只见他凑到张延佑身边奶声奶气的道:“大哥哥,你教我的诗我全都会背了,一个字也不落,呆会我背给你和祖母听。”众人大乐,引得张太君将他抱进怀里亲个不停。
冯氏本想着让儿子也借此机会露一露脸,顺便让张太君一道夸一夸自己的儿子,却没想到被梁氏抢了先。她心下一急,立刻朝丫鬟白果使了个眼色,白果不动声色的退了下去。不多时,二少爷张延荣也过来请安问好,张延佑一手拉了一个兄弟,三人一同跪下给张太君磕头。张家三兄弟都生得样貌堂堂,顿时赢得了满堂的喝彩。众人纷纷给张太君道喜说:“哥儿们将来必有大出息,老太太真是鼎鼎的好福气。”
张太君笑得合不拢嘴,道:“借你们吉言罢了。”又有些遗憾:“我膝下统共有五个儿子,可是到了他们这一辈就只剩这哥儿仨了,到底还是子嗣艰难了些,多子多孙才能多福气呢。”
在座的几位太太都略有些不自在,即便是生育最多的冯氏至今也只得一个儿子,对于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可真算不上多。更甚者四太太和五太太至今连儿子都没有。张家一位上了些年岁的婶娘道:“老太太且宽宽心,几位老爷都在壮年,今后少不得再为老太太多添几个哥儿呢。”
张太君点点头,缓缓叹道:“也是这几年事情多,给耽搁下了。也罢,今后还有时间呢。”
见室内的气氛有些压抑,赤金轻手轻脚的端了一碗火腿肘子汤过来,紫烟、墨丘等则各拣了那做得软烂精致的菜品放在张太君面前的白瓷碟子里面,都笑着哄道:“老太太不动筷子,让亲戚们可怎么用?”
张太君笑道:“可是你们提醒得好,是我糊涂了,大家趁热吃吧。”说着,接过赤金递过来的镶银紫檀木筷,捡了一个片炙得酥嫩的猪肉蘸了酱汁送入口中。众人纷纷效仿,一时只能听见筷子上的银链簌簌作响的声音。张延佑和张延荣夹了几筷子菜,陪张太君饮了两杯热酒就回前面去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顾夫人似有些不胜酒力,微醺着玩笑道:“其实老太太也不必过于担心子嗣的事儿。佑哥儿聪明懂事,书也念得好,做事又稳妥,我们老爷每每提及都赞不绝口,说照这样下去,佑哥儿将来就算入阁拜相也不是不可能。想来再娶上一房好生养的贤妻,多多的为伯爵府开枝散叶也是一样的。”
此话恰好说到了张太君的心坎里。对于这个孝顺懂事的长孙,她可是寄予了厚望。且每当想到他年纪不大就失去了母亲,身边没有生母的照料,甚是可怜,禁不住又多了一份怜惜,不由得道:“偏我那大儿媳妇去得早,独留下佑哥儿一个,孤苦伶仃,身边连个兄弟姊妹都没有,这今后还有许多事大事都少不得去打算,没有亲娘在可如何是好。”
冯氏忙道:“有老太太在,哪里还能亏得了佑哥儿。”
张太君摇了摇头,道:“究竟不如自己的亲娘。”
梁氏柔柔的劝道:“好端端的,老太太又说起伤心事做什么。”说着,瞥了一眼顾夫人。
张太君笑叹:“该打,该打,我也是糊涂了,这么大好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
四太太打趣道:“该罚老太太吃三杯酒才是。”说着,起身亲自斟酒。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敬酒,一时气氛比先前更活络了些。
顾夫人勉强笑着执杯与众人敬酒,借以掩饰尴尬。她的本意是想勾出张太君对张延佑将来婚事的打算,横竖明年他就出了母孝,又与自己的女儿年貌相合,简直是天定的姻缘。张家正值鼎盛富贵之时,女儿嫁过来就是坐等享福,况且有张太君庇护,谁敢为难于她?即便将来大老爷续了弦,那也算不得正经婆婆。等佑哥儿将来承了爵位,再一分家,整个伯爵府就都是女儿的了!到时候把继室婆婆架空供起来,整个张家就是女儿的天下,多少荣华富贵等她享受,简直没有比这再得意的婚事了!可她没料到的是,此举反而勾出了张太君的伤心事,竟然连一句婚姻之事都未提。
此时,顾淑蓉不知顾夫人正一心为她打算着,有些心不在焉的扒拉着碟子里的菜,偶尔抬头望着门旁立着的一架苏绣鸳鸯炕屏发呆。
一顿饭吃得各怀心事。饭罢,撤下残席,丫鬟伺候众人洗手,端上香茶茗碗。张延佑再次返回,被张太君拉到身畔坐下,指了指在座一众小姐们,道:“还不与你妹妹们见过。”
张延佑这才笑着向众女问好,眼神恰好与顾淑蓉碰了个正着。顾淑蓉只觉得眼前那抹笑容十分温柔,心中既苦涩,又甜蜜,软软的快要淌成了一汪水了,早将先前的一切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她突兀的站起身回了礼,心头更有千言万语想要表达,可话到了嘴边,却只有痴痴的一声:“佑哥哥,你瘦了。”
张延佑略有些尴尬的道:“劳妹妹们惦记了。”
妙懿见此二人相互之间暗流涌动,正勿自好笑,冷不防被张太君点到名字,“这个是你二婶娘家的侄女。”她忙起身朝张延佑施了个礼。张延佑自打今日一进门就注意到了她,不由含笑道:“不知这位妹妹如何称呼?”妙懿少不得自报了姓名,两人又互相见了礼。
张延佑道:“这次我从南边带了些土俗玩物回来,呆会儿给妹妹们送去,算是玩个新鲜吧。”
“佑哥哥,是每个人都有吗?”一个脆泠泠的声音问道。
循声望去,只见方才在席上偷瞄张延佑的那位顾家庶女正微微歪着头,天真俏皮的望着张延佑。
张延佑显然与她并不算陌生,含笑道:“顾二妹妹不必担心,每个人都有。”说着,又看向妙懿,温和的道:“也有梁妹妹的一份。”
顾淑蓉瞬间白了脸,轻咬贝齿,眼底雾气氤氲。明明她才是和佑哥哥青梅竹马一块长大的,可如今他却冲着这些没相干的女人笑,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她的目光逐渐沾染上了一丝恨意,余光却恰好收到母亲飞来的一记眼风,她微一怔,咬牙缓缓低下了头,愤愤的扯着手里的帕子。
“既这样,那我也就放心了。”顾淑菲笑得眉眼弯弯:“佑哥哥可记着别偏心就是了。”
要说她的容貌与顾淑蓉不相上下,脸盘儿甚至还要更小一圈,显得眼睛更大些,眼角眉梢都带着三分乖巧伶俐。她这一笑,倒引得张延佑一个愣神。
“哎呀。”只听得一声娇呼,顾淑菲猛然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唬得众人一跳。原来竟是坐在他上首的顾淑蓉打翻了茶盏,烫热的茶水泼了她一裙子。
“是我一时不小心,妹妹勿怪才是。”顾淑蓉连面上的惊慌都懒得做,淡淡的算是交代了缘由。
张延佑下意识的询问道:“顾二妹妹可烫着了没有?”他本还想要过去瞧瞧,但见顾淑蓉双眼正紧紧盯着自己,似乎他只要一动就会哭出来一般,心中一叹,身子稳了稳,终究是没动。顾淑菲呆立在地上,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张俏脸憋得通红。她怯生生的看了一眼嫡母,真的哭了。
顾夫人蹙眉斥道:“蓉姐儿毛毛躁躁的,这个毛病几时能改?”她看了一眼顾淑菲,后者身子微微一颤,向后缩了缩。
妍莺却在此时站起身来,柔声道:“舅母别担心,我住的院子离得近,让菲姐姐去我那里换条裙子吧。”说着,走上前去挽了顾淑菲的胳膊。
张太君也道:“三丫头,就领着去你那里吧。可怜见的,湿衣服贴在肉皮儿上怪难受的。”
顾淑菲仍不敢动,只拿眼觑着顾夫人。顾夫人见状轻斥道:“让你去就去吧。”
顾淑菲忽然有些后悔,想着不该争这一时的意气,又有些后怕,只得满腹委屈的随妍莺出去了。
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恶庶女驱逐归家里
转过天来,妙懿早上起得猛了些,头有点痛,遂叫过怀珠,让她就近去前面姑母处讨些药丸子。
怀珠有些好笑的道:“小姐莫不是睡了一夜就忘了,昨儿老太太特意让咱们搬到松涛斋后边的院子里住着,说是和姊妹们住得近热闹,也能更亲近些。”
妙懿这才反应过来。昨夜张太君趁着酒兴,说想她年轻的时候姊妹多,又爱热闹,虽总想着住在一处,可那时候还没分家,一个空闲的院子都没有,紧巴巴的,总不能如意。如今有了这样一个机会,不如让众小姐们就在一处住了,遂逼着梁氏将妙懿也挪到了主院松涛斋的后罩院,和顾淑蓉住对门,而张家四位小姐就住在隔壁的套院里,亦属于松涛斋范围内。
妙懿见屋子四周的家具陈设都变了模样,不由笑道:“原先那个地方还没住惯呢,这就被挪到新地儿了。”
怀珠朝外面努了努嘴,有些厌恶的道:“偏生咱们对面还住的是那几位顾家小姐,今后怕是不能清净了。”
妙懿缓缓掀开被子,双脚蹬上软底子芍药纹缎鞋,道:“横竖咱们也就是见面打个招呼的情分,少接触便是了。”
怀珠赶紧走过去将一件海蓝色软绸净面小袄披在她身上,有些发愁的道:“来时怕耽误事,也没带多少好衣服来。可您看府里的几位小姐,成天换着花样的做新衣裳,咱们也就只有这么几套轮换着穿……”
妙懿笑着轻点她的额头,道:“你以为我们是来做什么的,那些争风头吃醋的闺中隐秘事儿是咱们能沾的吗?趁早低着头做人才是。”
女为悦己者容,她的“悦己者”可不在此处。
怀珠在脚踏上坐下,神秘兮兮的道:“小姐,您知道顾夫人今天一大早就将昨儿宴上被茶水泼脏了裙子的顾二小姐送回家了吗?”
妙懿疑惑道:“为何?”
“您可是问对人了,内情只有我知道。”怀珠笑得极得意。
妙懿轻捏了一把她柔嫩的小脸,笑道:“我大概猜着了些,你再说说看。”
怀珠一本正经的讲道:“昨晚小姐睡下之后,我忽然想起还有一件正在晾晒的衣服忘在姑太太那边没拿来,怕被人胡乱收走了,就回去拿了一趟。回来的时候因为不熟悉路,我走错了方向,往顾小姐住的那边去了,刚好听见她们姐妹俩在屋里头吵架,因开着窗户,我还看见顾大小姐动手打顾二小姐巴掌呢。”说着,她扬起手掌比划了一下。
妙懿略有些意外的道:“真有这么严重?”
怀珠点了点头,将脸凑得更近了,道:“我还听见顾大小姐质问顾二小姐说‘大黑天的出去做什么,可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吗’,顾二小姐说自己得了张家大公子送来的东西,顺便过去道谢。顾大小姐突然疯了一样骂她不知廉耻,说什么‘也不想想自己什么身份,竟敢去私会男子,丢了顾家的脸面’。顾二小姐争辩了两句,说‘我好歹也是顾家的女儿,大姐姐这么骂我,又是在亲戚家,不怕被旁人听去吗’,还有‘大姐姐能做,我如何就做不得’,然后顾大小姐就抡起了巴掌,打了顾二小姐足有三四下,吓了我好大一跳。我长这么大,还从没见过哪家的官小姐似这般彪悍的。后来里面又哭又嚎的,就有人过来关窗,我赶紧走开了,进屋的时候心还砰砰直跳呢。”
一口气说完,她轻喘了一下,继续道:“我夜里没睡好,早上起得早了些,正好看见对面有几个丫鬟拎着大小包袱出门。顾二小姐眼睛通红的在后面走,还有个多嘴的老婆子跟着她嘀嘀咕咕的念叨着什么。顾二小姐看见我的时候愣了一下,许是觉得丢脸,泪珠子噼里啪啦直往下掉,又赶忙擦了,好不可怜模样。更可恶的是那老婆子看见了我,赶忙将帏帽上的轻纱拉下来罩上顾二小姐的脸,连拉带扯的揪着人就往外走,嘴里还骂骂咧咧个不停。那顾二小姐好歹也是个官家小姐,竟然被这般揉搓,简直像是个要被主人家卖了的丫头,哪有一点体面可言。”
妙懿闻言,沉默了片刻,叹道:“你只看到了她可怜的一面,她竟然敢明目张胆的与嫡姐相争,就该知道后果是怎样的。身为庶女已经是无奈了,顾大小姐又是个不让人的霸王性子,可她明知道对方的心上人是谁,却仍旧敢在众人面前公然卖俏讨乖,实在算不得明智,甚至可说是十分愚蠢。顾淑菲的一切前途未来都攥在嫡母手中,竟然还敢这样得罪嫡母的心头肉,结局注定是要被狠狠打压,只是送回府去还是轻的。恐怕她今后都不能再登张家的门了。”
怀珠仍有些不平:“这真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那位顾夫人一门心的想给自己的亲生女儿打算,连庶女的脸面都不顾。但凡她公正些,也不会纵容得女儿如此嚣张跋扈。”
妙懿支着头笑道:“我们‘珠女侠’还是这么爱打抱不平。”仿佛又想到了什么,她的笑容渐渐淡了下来:“顾夫人狠心刻薄,顾淑蓉霸道刁蛮,母女二人联手欺负庶女,想必从今日起,这个名声就要传出去了。”
“事实就是如此,这是大家有目共堵的。”
妙懿意味深长的看怀珠一眼,没说话。
怀珠这才逐渐寻思过味来,忽然站了起来,道:“那位顾二小姐是在看到我之后才哭的……莫非……她是故意让我看见,好让我将看到的都传扬出去?”
她一拍大腿,惊道:“顾家还有其他人看到我,若真有什么风声,她们会不会诬赖是我传出去了?”
这种事她见过听过不少,有些宅子里传出什么丑事之后,头一个怀疑的都是底下伺候的下人走漏了风声。其实也许人人都知道了,可是主人家就只会盯着明面上那几个人,最后谁管你究竟是哪个传出去的,一通板子都是轻的,打成了残废或远远发卖了的多得是。
她白着张脸,越想越后怕,声音发虚的道:“这事不可能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了,小姐,我是不是给您惹麻烦了?”
妙懿笑着拉她坐下,道:“没那么严重,也许顾二小姐只是觉得委屈呢?顾家姊妹失和,顾舅母次日就急匆匆的将庶女送走,只要见过昨日那番情形的人,任谁都能猜到其中原委,就算传闲话怕也轮不到咱们。”
怀珠依旧有些懊恼:“都怪我这好事爱凑热闹的毛病,人家自家人窝里斗得再厉害关我什么事呀,本来小姐的处境就艰难,我还去给小姐惹这些不必要的麻烦,真是该打。”
妙懿站起身走到妆台边坐下,一本正经的道:“打就免了吧,可这罚就避不开了。”
怀珠垂头丧气的跟过来道:“但凭小姐责罚。”
妙懿将一把犀角篦子塞到了她手中,顽皮一笑,道:“就罚你给我梳个拿手的凌虚髻,若有一点毛躁不顺,太阳底下跪碎瓷片可免不了了。”
怀珠小声嘟囔道:“小姐可真狠心呐。”
妙懿气定神闲的道:“那现在去跪好了。”
“……我错了,现在就梳。”
且不说主仆二人如何说笑,单讲顾淑蓉晨起用早饭时听说顾淑菲已被送走,不由冷笑道:“痴心妄想的小贱人,本就不该抬举她的,到了亲戚家反而丢我们顾家的脸面,今后她再也甭想走出顾家大门一步了。”
顾淑芸和顾淑萍年纪尚幼,二人偷偷对视了一眼,全都缩着头不敢吭气,专注的低头小口吃已经半冷的白粥。昨夜闹的动静不小,她们在屋里全都听到了。后来屋里闹得不可开交,嫡母匆匆赶来,狠狠训斥了顾淑菲一顿,连带着还骂了她们两句。俩人从小被训怕了,平日里动辄就要被教引嬷嬷们训斥一顿,吓得两个小姑娘几乎一宿没合眼。
云霜轻蔑的瞄了两个畏缩如鼠的庶小姐一眼,心中畅快。她是顾淑蓉身边头一个得脸的大丫头,祖祖辈辈的家生子,现母亲管着顾夫人的私房,十分得脸。吃穿用度自不必说,顾淑蓉不要或剩下的就轮到她受用,任谁不高看她一眼?顾夫人只得这一个亲生女儿,从来都是千依百顺,连带着夫人屋子里的丫头对她都客客气气的,时间一长,连骨头都轻了三两,早自封为“副小姐”。一见出身比自己高贵,地位却反而不如自己的庶小姐倒霉,她便止不住的幸灾乐祸,随口挑唆道:“听李婆子回来报说,二小姐临走的时候哭天抹泪的,一步三回头,走得极不情愿,刚一出门就被对门的一个丫头撞见了。这万一传扬了出去,知情的知道是二小姐不守规矩,丢人现眼;不知情的还不指不定以为咱们顾家把二小姐怎么了呢。”
顾淑蓉的面色登时就变了,恨声道:“反了她了,一个丫头养的也敢如此放肆。我这就去见母亲,好好说说此事。”
正此时,只见门帘一挑,顾夫人被丫鬟搀着从外面走了进来。她见顾淑蓉面色不佳,不由心疼的叹气道:“我的儿,好好的怎的又生气了,人不是已经送回去了吗?”
她边说边沉下脸来四处打量,心说莫非又有人惹宝贝女儿生气了?只见顾淑芸和顾淑萍行过礼后就乖顺的低头立在一旁,没听到嫡母说“坐”,别说是坐了,连大气都不敢出,不像是惹气的模样。顾夫人淡淡的吩咐让二人回房去,姐妹俩逃也似的走了。
顾淑蓉见了母亲,一下扑到了她怀里,咬牙切齿的道:“还不是是二妹那个小妇养的,净给咱们家添堵。云霜,还不快点把你知道的说出来。”
云霜在顾夫人面前不敢太过放肆,只将前事原原本本的说了一遍,并未再多添什么。最后她道:“婢子是担心三太太娘家的侄小姐刚搬过来住下了,若是听说了这个情形,还指不定如何想咱们家呢。”
顾淑蓉在顾夫人怀里扭来扭曲,委屈的道:“母亲,这下可怎么得了,要是她随口乱讲,传到了老太太和佑哥哥的耳朵里,他们会不会生我的气呀?”
顾夫人心疼的抚着女儿的肩膀,扶着她坐下,笃定的道:“怎么会呢。老太太这么心疼你,又怎会因为这点子小事就生你的气呢?”
“可是佑哥哥,他,他会如何想我。”一提起张延佑,顾淑蓉只觉得把抓柔肠,一颗心都快揉碎了。想起昨天的冷遇,她眼圈一红,险些掉下泪来:“若他以为我是个霸道不容人的,恐怕……恐怕他今后更不会理我了。”
顾夫人心下一沉,仍劝解道:“佑哥儿是个孝顺的孩子,从来都是老太太说什么便是什么,从来不违拗。且你们二人又是从小一处长大的,他又怎会为了一个只见过几次的庶出丫头而看轻你呢?”
她又语重心长的嘱咐道:“你眼瞧着就要及笄了,是大姑娘了,今后也少去找佑哥儿吧。你们俩的年岁都不小了,若被那心思歹毒的小人在背后议论闲话就不好了。”
顾淑蓉只觉兜头一盆冷水泼下,惊得仰头呆望着顾夫人,声音直打颤:“母亲,您不是同意让我嫁给佑哥哥的吗?”待缓过劲来,又撒娇打滚的哭闹道:“我不要,我不要,我一定要嫁给佑哥哥,一定要嫁给佑哥哥。”
“事无绝对。”顾夫人加重了语气,女儿如此她很是心疼,但到底是稳住了心神,忍下心来打断女儿的吵闹,“今后万一事情不成,咱们好歹还有一条退路。好孩子,你是从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儿,为娘可全都是为了你的将来着想。”顾夫人心里难受,忆及昨日她出言试探时老太太的反应,似乎还没有考虑过孙子的婚事,至少还没定下人选。但是从以往的种种迹象来看,老太太也并未阻止过侄孙女和孙子亲近,这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呢?虽然老太太对女儿十分疼爱,但她素知大老爷不怎么看得上顾家,背后是否有他的授意还未可知。又或者还有谁也盯着这个位置,毕竟是未来的掌家夫人,不肯能没有人动心。因此,她决定在探明张家的态度之前,绝不能先让女儿坏了名声,自贬身价。
“听话,为娘是不会害你的。平日你若闷了就多去看看老太太,陪她说说话。还有,今后你要多和姊妹们在一处玩,不许和她们斗嘴惹气。若二太太和四太太看着高兴,兴许还会在老太太面前为你说两句好话,到时候这门婚事也就成了一半了……”婚姻大事,素来都是由长辈们做主决定的。若想定下婚事,先讨好男方的母亲姊妹伯母婶娘,往往比讨好心仪的男子更为关键。
顾夫人又是哄又劝,好话坏话说了有一车,连嘴皮子都说干了,顾淑蓉这才勉强点了头,只是眼珠子乱滚,也不知在想什么。
云霜捧上香茗,顾夫人润了润唇舌,又安慰了女儿一番。因怕她起早了没精神,直哄得她再次睡下后方才离开。回到房中,叫过贴身的常嬷嬷,她吩咐道:“你去把咱们在‘万紫斋’买来的胭脂取出来,不要拿最上等的,那是准备送太太们的,将稍次一等的拿出来,呆会给各房的小姐们送去。”
不多时,常嬷嬷回来了,手里捧着一个红木匣子。打开一看,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四个绣着四季花卉的绸袋子,颜色分为朱、紫、黄、粉四色,口都用绸带束着,最末端还缀着两颗用同色晶石制成的花状小坠子,精致可爱。
顾夫人蹙眉道:“只有四份?”她想了想,道:“此时让人再去买一份也来不及了,去拿一份再次一等的胭脂过来,我记得蓉姐儿那里还有一个相似的绸袋子,你让人取来换上。”
常嬷嬷立刻明白了顾夫人的意思,又知她一向心疼银子,忙奉承道:“还是夫人聪明,这看着就一模一样了。那梁小姐不过是从外省过来的,哪里见识过这样的好东西,就算是万紫斋里卖的普通胭脂恐怕也比她自己用的还好,更何况这都是上品,要十两银子一盒呢。”
顾夫人摇了摇头,并没有斥责的意思,道:“她到底是官家小姐出身,不可过于轻慢,少不得费神敷衍一下。一会儿就由你亲自送去,探一探她的口风,看她究竟知不知道菲丫头的事,又知道了多少。”
常嬷嬷应声出去,一一办了。
不出一个时辰,常嬷嬷便回来交差道:“小人将东西送去了,各房都赏了钱下来。大小姐没在房里,瑶琴把东西收下了。二小姐正画画呢,小的没敢打扰,将东西给了慧绣那丫头,她还非留我吃了杯新茶才让走。三小姐、四小姐正帮四太太做针线呢,见了小人又是让座又是让茶的。尤其是三小姐还说胭脂用完了,正想遣人出去买些呢,刚好夫人送了来,可不是‘瞌睡的人得了个枕头’,还让我多谢夫人,说改日过来看望夫人。”
顾夫人的唇边涌起了一丝笑意:“莺姐儿是个懂事会说话的,只是差在出身不好,是个姨娘养的。你且单说说那位梁小姐是怎么个反应。”
常嬷嬷道:“小人因记着夫人的吩咐,故意向她道恼,说家里头的姨娘病了,二小姐念着生母,今日早早就动身家去了,不知道有没有打扰到她休息。梁小姐听了似乎很惊讶,说昨儿个才见了面,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怎的就走了?让我有机会给二小姐带个好。因她昨日搬家,折腾得丫鬟们够呛,连早上伺候她起身时都迟了,否则一定要送一送才是。又问了些姨娘的病碍不碍事等语,看着像是不知情的。”
顾夫人缓缓点了点头,道:“早上去陪老太太用饭,她确实是去得迟了些。也罢,不论她知不知情,谅她也不敢随意传什么闲话。毕竟是个外人,又是客,若她装傻,那就是心里有数,不该说的不会说。若真不知情那就更好了,倒是我想多了。”
常嬷嬷悄悄比了个“三”的手势,道:“要是她私下里告诉了那一位……”
顾夫人一摆手,道:“有老太太坐镇,谁又敢说她侄孙女的闲话?否则单御下不严这一项就够她吃一壶的。”
常嬷嬷咧嘴笑道:“夫人说得是。老太太一向最看重大小姐了,恐怕连那几个亲孙女都要靠后呢,说不定以后还要亲上做亲呢。”
顾夫人笑道:“也就是你敢在你主子面前这样说吧。”
且不论这对主仆如何算计,单说妙懿打开丁香色的绸袋一瞧,只见里面放着一枚精致的掐丝珐琅圆盒。开盖瞧了瞧,她道:“这胭脂的颜色看着还好。”
怀珠凑近了一闻,略一蹙眉,道:“这味道多少有些冲鼻,算不得顶好,我从前还以为京城里的东西没有不好的呢,现在看来,东西都是一样的,只不过卖得比别处更贵些罢了。”又道:“市面上买来的总归不如自家做的干净。从前咱们自己做的时候,光是花瓣就要用山泉水三浸三泡,淘澄得一丝杂质也无才行,外面的哪里及得上。”
“今时不同往日,这个在京城恐怕也值些银子。”妙懿轻叹。
平郡的胭脂素来以轻、红、香、雅而闻名,但凡当地大户女子出嫁,娘家大多会陪送一两个胭脂铺子做嫁妆,做胭脂及制香几乎成了当地闺阁女子的必修课。妙懿从小耳濡目染,眼光自不必说。忆及往事,她不由怅然道:“那都是小时候闹着玩的事,如今就算有这精力,也没那份心境了。”说着,兴致寥寥的将盒子搁在桌上,道:“以后拿去赏人用也好。”
一时用过午饭,妍鸾过来坐了一会儿。她天生性子内向爱静,却偏与妙懿投缘,两人在一处下棋说话,消磨了整个下午,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方一同携手去了张太君处。谁知仅是这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却在后来引起了一场风波。
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月下听弦公子有意
妍凤随手将掐丝珐琅圆盒往桌上一丢,不屑的道:“让顾家从身上拔根寒毛下来简直比要命都难。我记得上次也是送了一匣子内造的绒花还是堆纱花来着,连着说了半个月的嘴,见着就问我怎么没戴,就好像谁家没见过好东西似的。反正她家送的东西我可不敢用。近来她又成日家说自己和当朝一品建威将军的夫人是表姐妹,啧啧,也不瞧瞧人家搭理不搭理她,一表三千里,有什么好得意的。”
妍莺拈了一片雪片糕放入口中,因笑道:“旁的不说,若不是看在咱们张家的面子上,她连女学的门都别想进。”
姐妹俩相视一笑。
在这一点上,张家的几位小姐倒是十分罕见的达成了共识。
妍鸾盯着胭脂盒子瞧了半晌,不觉叹了口气,道:“顾家舅母也确实是偏心了些。”
妍凤惊奇的看了她一眼,道:“二妹妹很少在背后说人家的闲话,今儿是怎么了?你说她偏心,又是怎么个偏心法?”
妍鸾见众姊妹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略有些不自在的小声道:“我昨日去梁妹妹那里玩时,刚好看见了舅母送过去的胭脂,我就拿起来看了看,发现和送给咱们的味道不一样,味道略微冲鼻不说,颜色也不及咱们的艳。若是仔细看的话,那盒子上的花纹也不同,咱们的都是芙蓉花,唯独梁妹妹的是金盏草。”
众人一听都愣住了,妍莺拍着巴掌笑道:“顾舅母实在会做人,难道她不知道三婶娘最是好面子的人吗?若这事传到了她耳朵里,那可就不仅仅是挑理这么简单了。”
妍凤一挑眉毛,道:“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这可不行,我要告诉祖母去。”
妍鸾忙拦住了她,道:“我当时是怕梁妹妹面上不好过,所以没敢告诉她实情。大家都是亲戚,万一这件事传了出去,岂不是弄得顾家舅母和梁妹妹都尴尬?”她现在有些后悔将此事透露给姐妹们。
“她敢做,难道还怕咱们说?同样的亲戚,同样的姊妹,难道在舅母眼里梁妹妹就低人一等了?这不是明摆着给人家没脸吗。梁妹妹千里迢迢来咱们家做客,咱们就这么待客的吗?哪里有像这样怠慢亲戚的规矩,传出去可是丢伯爵府的脸面。”妍凤点手叫过大丫鬟瑶琴,命她到母亲那里取些上等的宫粉给妙懿送去。
妍莺则笑着缓缓说道:“大姐姐且先别急着给梁姐姐撑腰。这件事既然咱们都知道了,那就定然瞒不住了。只是不知三婶娘会如何做想。那可是她的娘家侄女,再不济也要给她些脸面。长辈一碗水没端平,咱们姊妹也不好说什么,只要看着就行了。”
说着,唤来暖香吩咐道:“你去厨房端些点心过来,顺便再要些酒酿圆子,让她们细细做了,时间长短不拘,你留神些,不许她们偷懒。”
暖香会意,抿着嘴出去了。
当日晚间,众人与往常一样陪着张太君用晚饭。除众女眷外,张延佑同张延荣、张延亭三位小爷也在。众人闲话起家常。张太君道:“时气已然入秋,白日的天还是这么热,夜里倒是好多了,所谓夏炎秋燥,我听王太医说,一冷一热的容易‘阴暑’,表面看是旺盛,其实内里虚弱。咱们也该备些丸药,适时进补。”
冯氏头一个响应:“老太太说得极是。不但老太太的补药不能断了不说,还有苏姨妈和林婶娘也都上了几分年纪,少不得也补上一补。”
这种只动嘴皮子顺水人情,她不做白不做。
张太君想了想,道:“老二家的倒是提醒了我。前日亭哥儿的乳母就在日头底下晕了一回。这日头毒是一回事,还有暑气困着湿热,散不出来,身子就虚。那些伺候主子的婆子老妈妈们也上了年纪,老天拔地的辛苦服侍一场,也不容易,我看也别亏待了他们。”
梁氏心下一揪,张家上下一大堆主子公子小姐的,每个人身四五个嬷嬷算是少的,再加上旁的有身份的管家婆子们,这可要多少银子呀!
她刚想拿话遮掩过去,只听冯氏飞快的抢白道:“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全。那些老嬷嬷们也是有儿孙的人,成日的风里来,雨里去,辛苦了一辈子,临老也能沾沾老太太的光。不如您就吩咐多做些补药,每一房日日都别落下的送去,这才显得咱们家仁厚多施。”
周围侍立的年长嬷嬷们都喜不自禁的纷纷向张太君道谢,别的不说,光是这份体面就足够了。
梁氏只觉得胸口一阵阵的气闷。
说不埋怨老太太是假的。
随随便便就许下了诺言,也不多为家里考虑考虑,面子上虽好看,可哪有像这样糟蹋银子的?他们家又不是宗室王孙,江山一日姓华就饿不死。有这么一大家子人需要人养活,钱从哪儿来?看着丈夫每日早出晚归,有时因为上峰的一句无心之言,半宿睡不着觉的琢磨,可那辛苦得来的一点子俸禄却还得统统都上交给公中。再看承了爵位,潇洒自在坐吃俸禄的大伯;如今闲事不管,只顾着养小老婆的二伯;做生意赚得盆满钵满,连屋里的小妾穿得比她这个堂堂三太太都好,却成日家哭穷,拿不出多少钱给公中的四叔;从来没赚过一分钱,一辈子只知道与和尚道士鬼混,还要家里每月送去大把的香油钱,废物一个的五叔……除了他们三房外,谁又曾想过要为家里节省一文钱?似这般大手大脚的挥霍下去,恐怕再过几年就要入不敷出了。梁氏只觉心下酸楚,无奈张太君话已出口,她若是说一个“不”字,那就是不孝。
正在心烦意乱之际,却只听张太君道:“除了主子们用的从公中出之外,剩下给下人的就从我的私房里出。”
大喜过望。
冯氏的表情像被人突然卡住了脖子一般,梁氏则刚好相反,笑道:“其实老太太不必破费,这钱都从公中出便是了。”
张太君坚持道:“你持家不容易。再说这本来就是我的主意,你明日几找人算算,该多少银子来我这里领就是了。”
再不赶快答应就是傻子。
梁氏爽脆的应下了。
这下冯氏连肠子都悔青了,心里一股邪火没出发,一眼就瞧见身旁的顾夫人,脑筋一转,道:“我看不如顺便再做些送去给亲戚们吧。听说菲姐儿的姨娘病了,想也怪可怜的。”
四太太掩唇一笑,道:“老太太快瞧,二嫂可真不打算替您节省了,要拿您的银子做好处呢。”
顾夫人忙摆手道:“不过一个姨娘罢了,又不是什么大病,老太太不必太过抬举她。”
冯氏拉了拉顾夫人的袖子,亲亲热热的道:“三弟妹今儿还向我打听菲姐儿的事呢。她做事一向妥帖,亲戚们有事哪里能放得下心呢?”
“其实要不是三嫂‘特意’提醒,我还差点忽略了这件事呢,真是该打。”梁氏皮笑肉不笑的道:“若论起一家子的亲戚来,还分什么你呀我呀的。同样是千金小姐,同样的金尊玉贵,做长辈的哪里能不同样关心呢?您说是吧。”
她特意在“同样”二字上加重了那么一丁点语气,顾夫人顿感大为不自在,却又说不出什么来。
妍莺和妍凤对视了一眼,暗自好笑。
说话间已用完了饭,张太君道:“屋里头闷得慌,咱们出去走走,散散食。”
于是众星捧月一般拥着张太君来到花园中。丫鬟仆妇们提溜着羊角宫灯在前面引路,晕黄的灯光明亮又不刺目,将夜色中的花木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不知不觉走到了荷塘边的水榭,曲折游廊架在水面上,夜风一吹,将白日的暑气都吹散了,分外清爽。张太君和太太们均受不得凉,不过略坐了坐就回去了。众小姐公子们除了年幼的亭哥儿被乳母抱走之外,全都留下来纳凉吹风。
也不知是谁提了一句,说“有月无乐”似乎少了点什么。二公子张延荣猴着脸撺掇胞姐妍凤,道:“月色这样好,姐姐不如就演奏一曲,也让我们一饱耳福。”
妍凤白了他一眼,道:“你们可是自在了,让我弹琴,你们来取乐。”
张延佑也笑着凑趣道:“大妹妹这是能者多劳。”
“偏你们多事。”妍凤技痒,笑着摩挲了一下纤长的手指,点手唤过丫鬟吩咐了一番。
天上一轮半圆的明月荡漾在湖心,银光洒在妙龄少女身上,和着潺潺似水的弦音,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燥热都驱逐得一干二净,不觉心旷神怡。女孩子们在水阁边三三两两的散步私语,好不惬意。
妙懿观月思家,独自倚在朱漆圆柱上发呆。忆起从前也是每每饭后与父母散步谈笑,画面一如昨日,忍不住叹了口气。冷不丁的听见身后有人道:“梁妹妹在做什么?”
妙懿吓了一跳,回头望去,见是张延佑,忙站起身福礼。离近看只见这位张家大公子眉目清秀,气质明朗,看着能比自己能高半个头,仍是素淡的月白儒服,头戴方巾,腰系宝蓝色丝绦,身姿挺拔,文雅端正。
他有些歉意的道:“没吓到梁妹妹吧。”
妙懿从未与张延佑私下里说过话,见他主送问候,只得道:“没有。”又问:“不知大公子找我有何事?”
张延佑唇角含笑,道:“梁妹妹无需拘谨,就同妹妹们一样唤我佑哥哥就是了。”他走到围栏处倚栏坐下,一指对面道:“梁妹妹也坐吧。”
妙懿顺势在靠着柱子的栏杆处坐了下去,二人一时无言。
半晌,张延佑终于开口道:“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梁妹妹受委屈了。”
妙懿略一思忖便明白了他指的是什么,疑惑的道:“我什么时候受了委屈?大公子这话从何说起呀?”
张延佑轻咳了一声,道:“顾舅母确实有思虑不周的地方……”
“您说得哪里话。”妙懿含笑打断了他,“许是您听说了什么闲言碎语,都是些没有影子的事,多谢您关心了。”
对坐的少女巧笑倩兮,清幽的月色似薄雾一般笼罩在少女冰雪般的容颜上,仰首抬眸间,漫天银河都沉浸在她的秋水眸中,这是他这些天来离她最近的一次,他甚至能嗅到一股淡淡的幽香,也不知是从荷塘中飘来的荷香,还是她衣服上熏香。
打从第一眼看见她时起,他就觉得此生再不会有一个女孩子能生得比她更美了。
一见倾心。
他忽然似被什么东西噎住了喉咙一般,说不出话来。
妙懿见他神色古怪,有心避开。其实就算她不了解张延佑与顾淑蓉之间的那点事儿,也会刻意避免与不相干的男子接触,遂转移话题道:“大公子这样问,怕是对顾家舅母和顾家姐姐的事情十分在意才是。”
见她一脸了然的表情,张延佑略有些窘迫,怕她误会,急忙撇清道:“都是一家子的亲戚……”一语未了,却听得有人笑道:“梁妹妹和佑哥哥说什么呢这么热闹,让我也听听呗。”
二人同时转头,见是顾淑蓉,心中俱是一紧。当然,原因各不相同。
顾淑蓉因吃饭的时候不小心弄污了袖口,用过饭后就心急火燎的赶回去换衣裳,想着趁张延佑还未出内院之前与他见上一见,好好诉一诉衷肠。哪知道丫鬟笨手笨脚的找不到她喜欢的那件胭脂色绣鸾鸟的织金褙子,被她踢了两脚,耽误了些功夫。等好不容易换完了衣服赶来时,却看见张延佑正面带窘迫的和梁妙懿说话,心下疑窦丛生,急急的上前试探。
妙懿款款站起身,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适才大公子还曾说起顾家姐姐呢。”
顾淑蓉朝张延佑望去,半疑半喜的道:“是真的吗?”
张延佑轻咳了两声,有些尴尬,恰好书童长庚在此时走了过来,见有女眷在,便远远的站住禀道:“公子,老爷正在陪薛大人吃饭,薛公子也来了,让您过去相陪。”
“我现在就去。”他松了口气,与二人打了招呼,匆匆离去,只剩下妙懿和顾淑蓉相对无言。
妙懿随口扯了些月色天气吃食等话题,见顾淑蓉一副爱理搭不理的模样,便独自搭讪着走开了。被二人这一搀和,她也再没了赏月的心思,回房休息去了。
隔日午后,妙懿刚睡午觉起来,就见怀珠捧着一只小巧的檀木匣子笑吟吟的从外面走了进来,道:“才刚有人送了东西过来,说是大小姐给您的,您打开来瞧瞧吧。”
妙懿见那盒子上雕着嫦娥奔月的图样,打开一看,只见里面放着数枚精巧的宝蓝色折枝莲花珐琅圆盒,拿出一个刚打开,一股如兰似桂的芳香就散溢了出来,里面装的是半透明的珍珠色膏脂。怀珠深吸了一口气,赞道:“这比前日那胭脂膏子强十倍呢。”
妙懿有些疑惑:“前日凤姐姐才着人送了香粉,怎的今日又送了这个来?”
她想了想,起身吩咐腊梅打了水来,盥了手,道:“咱们也别白拿了人家的东西,你去把我那个没绣完的串珠荷包取来。”
怀珠转身走到红木柜子旁,拉开雕花柜门上的兽口小铜环,一边弯身翻找一边道:“小姐绣这个荷包可花了不少功夫呢,不如拿从前准备下的那些送去。”
妙懿摇头道:“大姐姐三番五次的送东西过来,要费不少银子的,礼尚往来,不可敷衍了事。”说着接过怀珠递过来的针线盒,从中挑出来一个已做了大半的极精巧的湘妃色荷包出来。
怀珠在脚踏上坐下,幸灾乐祸的道:“我看大小姐是存心要打顾舅太太的脸。你不是不送好东西吗?那我就送最好的来,看谁给谁没脸。”
妙懿手下一顿,偏头问道:“你确定这东西真是凤姐姐送来的?”
“来人就是这样说的。”怀珠眨巴眨巴眼睛,道:“再说这样的好东西,又有谁会假冒别人的名义送来呢?”
妙懿想了想:“也是。”
以她的身份来说,确实还碍不着谁的事。
主仆二人正说着话,忽听门口传来“扑棱棱”的声音和鸟雀喳喳的大叫声,紧接着是一阵乱嚷和杂乱的脚步声。怀珠忙推门出去瞧看,却见海棠发髻凌乱,神色惊慌的望着廊下空荡荡的鸟笼子不知所措。两个婆子见怀珠出来了,立刻围了上去,口里胡乱嚷嚷道:“姑娘,这可怎么办才好哟。”
怀珠顺着她们的目光望去,只见一只硕大的绿毛鹦鹉正神气活现的立在房檐上,悠闲地啄着毛发,不时的抻着脖子,响亮的叫唤一声,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她看了一眼狼狈无措的海棠,没好气的道:“都快别傻站着了,去找几个手脚灵便的小厮过来。要是雀儿没了,受罚的可不是我。”
一个婆子提着裙子,撒腿就往外跑去喊人。怀珠不忘在她身后嘱咐道:“可别忘了拿梯子!”
鸟雀有翅膀能飞,人却不能。
另一个婆子不住的用眼睛偷瞄怀珠,口中絮絮不停的道:“海棠姑娘也是不小心,才刚儿喂完鸟就忘了插门,不过是一回身的功夫那扁毛畜生就飞出去了,我们本还嘱咐了姑娘一声,没想到……”
怀珠不耐的一摆手,道:“我知道不关妈妈的事。”说着,看了一眼面色煞白的海棠,冷声道:“做事心不在焉的,喂个鸟也能把鸟儿放跑了,还不快回回屋把头发梳了,衣衫不整的在外面丢人。”
海棠又羞又恼,扭头哭着就往房里扎。怀珠暗自摇头,回屋将外面发生的事从头到尾向妙懿描述了一番,再次数落了一通海棠的不是。
妙懿还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听罢笑道:“不是什么大事。你也不必为难她,将鹦鹉捉回来就是了。”
怀珠撅着嘴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轻浮样子。”
妙懿笑叹道:“你跟她见识个什么劲。一会你亲自去瞧瞧她,送些点心吃食过去,就算是看在姑母面子上也不可太为难了她。”
怀珠只得应下。
过不多时,忽听得门外又传来一阵聒噪的鸟叫声以及男子说话的声音,怀珠走到窗边往外瞧去,却见海棠正在和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男子说笑,不由得轻轻的“啊”了一声。妙懿回头问道:“是谁在外头?”
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信谗言娇小姐惹醋
海棠全然没有注意到小厮是如何搬来的梯子,如何爬上去捉鹦鹉,如何差一点没有抓稳,好悬没掉下来;最后又是如何攀着竹梯子下了房檐,将呱噪着,扑棱着翅膀的鹦鹉重新送回笼中关好等这一系列险象环生的动作。
此刻的她,脸颊红得似初晕的桃花,贝齿轻咬下唇,亮得惊人的双眸正紧盯着眼前男子清秀俊朗的面庞。她袅袅福身行礼,情不自禁的放柔了声音道:“多谢大公子相助,要不是您,婢子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说话时还暗自伸手抿了抿刚才回屋后梳理好的鬓发,暗自庆幸刚才没有偷懒,顺手从花圃中摘了朵鲜花簪在了髻上。面上虽没涂脂粉,嘴唇少了些血色,想必看起了也是楚楚可怜的。
她本还躲在廊柱后面观察外面的动静,想着若是鹦鹉抓不回来,虽不至于丢了差事,但是三太太那边的嬷嬷可是出了名的严厉,一顿骂是避免不了了。都怪这几个该死的婆子,一至将事往她身上推,她究竟是招谁惹谁了!要知道,她娘不知给秋桂塞了多少好处银子才给她弄到了这个伺候小姐的差事。
正当她心里七上八下,忐忑不安的时候,谁知竟峰回路转,大公子张延佑竟然亲自过来指挥小厮捉鹦鹉。
天赐良机。
听着张延佑温和的道:“不过举手之劳而已。”海棠兴奋得连指尖都在发抖,也没留意到张延佑边答着话,眼睛却朝着屋子方向瞟去。
也是他赶巧了,今日闲得无聊,正打算出门会友,偏生近身的小厮偷懒不在,便亲自去下人房寻管事。刚走到门口就看见远处慌慌张张跑来了一个婆子,说梁小姐房前的鹦鹉飞了,要找人去内院抓。他听了不由心中一动,鬼使神差的决定亲自过来瞧瞧。
“您帮了我这样大的忙,真不知道该如何谢您呢。”海棠含羞带怯的偷瞄张延佑,一颗少女春心已然萌动。大公子仅比她大两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岁,且又生得俊俏,将来整个伯爵府都是他的,平日里等闲也轮不着她现殷勤,甚至见真人面的机会也寥寥无几,远远的瞧上一眼都要兴奋几日,偶尔梦里梦到一回,醒来时心都是甜的。
自从大公子房里的花枝姐姐做错事被撵之后,大老爷新赏的一个叫玉翅的丫头,姿色虽好,却是个蠢笨的,任谁都敢在她面前伸爪子,不少人都等在后面看笑话呢,暗地里削尖了脑袋也想往大公子房里钻。据她所知,就连老太太房里都有人在打着这个主意。她自认样貌不输玉翅,娇花嫩柳似的,且又聪明伶俐,就连常跟着二老爷出门,见过不少世面的鲁家大小子都不止一次夸她生得美,更别说那些常偷看她的小厮了——偏生她一个都瞧不上眼。一想到将来生了儿女还要继续这样被人呼来换去的,就算曾有那么一丝悸动也早就化为无形了。
正在此时,却见对面的房门一开,隐约走出来一个端水盆的丫头,看身形像是云霜。海棠忙侧身想挡住张延佑的视线,口中急道:“您不知道,这都是我不小心造成的,要不是您,这一顿罚我可是免不了了,就连我们家小姐也要伤心的。您好歹进来吃一杯茶再走,我们小姐正在屋里头坐着呢。”
她心里扑腾扑腾的跳着,可千万别在这当口被人截了胡才好。
张延佑看了一眼垂在门前的细竹帘,檀木镂花的宫灯左右一边一盏,下缀着尺余长的红穗子。廊下挂着几笼五彩斑斓的鸟雀,正自引颈鸣唱。院中种着蔷薇花,阳光下一片的娇艳欲滴。廊前摆着数盆青绿盆景,松苍竹翠,别有雅趣。他踌躇了一下,道:“只是不知是否会打扰到你家小姐。”
“这怎么会呢,我家小姐高兴还来不及呢。”海棠不由分说,两步窜上前去将帘子撩起。恰在此时,只听里面的怀珠问:“怎么这么吵,是谁来了?”
张延佑此时已探进了半个身子,怀珠正好和他打了照面,惊奇的道:“咦,大公子来了,外面怎么也不通报一声?”
她暗瞪了满面春风的海棠一眼,后者完全没察觉。
“打扰你家小姐了。”张延佑有些尴尬的说道,迎面只觉一股馥郁幽香扑面而来,心中不由一荡。他有些局促的展目四望,但见房内画展秀水青山之景,鼎焚沉檀龙麝之香,墙角水瓮中浮着数盏雪色睡莲,两盏已开,一盏半阖。壁上悬琴,案头陈书,说不出的清幽雅致。房内正中端坐一位丽色夺人的少女,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拿着一本书看,羽扇般的睫毛垂下,遮住一泓秋水,静谧安然得仿佛画中仕女一般。
他不由得看呆了。
察觉到有人进来,那少女缓缓抬眸,款款站起身,略有些惊讶的道:“大公子怎么得空过来了?”
张延佑被那道清澈酣甜的声音唤回了神,面上闪过了一丝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现在学里正放假,今儿读书读得腻歪了,去老太太那边坐了坐。听见你们这边急着找人帮忙,就顺道过来瞧瞧。”
妙懿微微笑道:“都是我的丫鬟粗心,劳烦大公子了。”
她看了看戳在张延佑身后痴望的海棠,柔声吩咐道:“还不快奉茶来。”
海棠正恨不能献殷勤,忙不迭的退出去泡茶。妙懿让坐,张延佑在她对面落了座。
张延佑一眼就瞧见了桌上的宝蓝色折枝莲花纹胭脂盒子,几不可闻的笑了笑,拿起来问道:“这里可是胭脂?”
妙懿点了点头,道:“是今早凤姐姐送来的。”
张延佑打开盖子轻嗅,笑道:“这荷花香味清而不淡,香而不腻,很适合梁妹妹。”
妙懿有些讶异的道:“看来您对香料也有些研究。这盒胭脂膏子虽然主要的原料是荷花的花瓣花蕊,不过为了达到润泽肌肤的效果,还特别加入了桃花瓣,杏花蕊以及珍珠粉、茯苓、决明子等养颜滋润脏器之物,难免掩盖了荷花原本的香味,普通人是很难分辨出来的。”
张延佑不禁埋怨自己心急,他还不想让对方知道胭脂是自己冒名送的。若被她知道了,难免会埋怨自己唐突。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道:“我也是听妹妹们无意中说起过,因此也就记住了。”又忙反问道:“那梁妹妹又是如何知道得这样详细呢?”
妙懿道:“从前在家时,总随着母亲摆弄这些熏香蜜粉之类的东西,耳濡目染,因此也还算有些了解。”
张延佑顿时被勾起了兴致,道:“不知妹妹平日除了调香,还做些什么。”他瞄了一眼条案上摆着的一摞古书,道:“妹妹也喜欢看书吗?”
妙懿将手边的书页翻转过来,封面上书“妙莲法华”四字。她道:“不过是看些佛经罢了。平日多是做些针线女红消磨时光。”
“那妹妹可曾读书?”
“不曾读。只是父亲生前教过我一些。这些年家里事情多,便也渐渐丢开了。”
“梁大人曾高中过进士,想来教出的徒弟也不会差了。”张延佑笑道。
“自我记事时起,父亲一直就很忙,不过偶尔得了空,或起了兴致时帮我讲解一二罢了。不过是为了修身养性,陶冶性情。”
梁父心气高,且在很长时间内膝下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如珠似宝的疼爱,誓要将其培养成当代的班昭、蔡琰,因此妙懿五岁就开了蒙,习读诗书至今。
张延佑笑了,滔滔不绝的道:“闺阁中读些书是好的,可读太多就不必了,像经济仕途学问等那些个凡俗之理,学多了反而俗了,性子也会越发斤斤计较起来,反而不如只认识几个字强。像我家这几个妹妹,都进了女学读书,其实只不过是为了增长些见识,开阔眼界,即便将来嫁了人,也可与夫君联诗作对,操琴论画。”他说到最后一句时脸微微一红,偷眼去瞄妙懿的表情。
妙懿妙目闪动,缓缓摇着扇子道:“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她耐着性子一边应付着,一边不经意的朝门口看去,道:“怎的还不奉茶来。”
怀珠早就急了,忙道:“婢子这就出去瞧瞧。”
还未等她走到茶房,就见海棠手里端着托盘,沉着张脸从茶房内走了出来。怀珠忍着火气走上前去,压低了声音道:“泡个茶而已,怎的去了这么久?”
海棠没好气的道:“云霜姐姐刚才过来了,缠着我问东问西的说了半天,我好不容易才脱开了身,并不怪我。”
她母亲原本就是专门在茶房内伺候的媳妇子,她也跟着学了不少本事。本来她是卯足了劲,打算精心泡出一份好茶来,也让大公子用过之后能记住她的巧手。谁知她前脚刚进了茶房,后脚云霜就跟了进来,嘀嘀咕咕有的没的讲了一大堆,拐弯抹角的想打听出大公子怎么就无缘无故的去她们屋坐了?
海棠实在被烦得受不,又担心回去迟了大公子就走了,便刺道:“这脚长在大公子的腿上,他爱去哪儿咱们做下人的哪里知道?至于去不去云霜姐姐那儿,只要您请得动,咱们也管不着。”
这话说出去可捅马蜂窝了,云霜骂了两句“贱蹄子不知好歹”,扭头摔了帘子就走,气得海棠小声问候了一遍她祖宗八辈——到底是不敢大声。
怀珠见她神色不对,眉头一皱,道:“小姐曾嘱咐过,不许和旁人的丫头起争执,你可说了什么不中听的没有?”
海棠道:“姐姐这是什么话,我是那等没分寸的人吗?小姐那边正等着茶呢,我先送去了。”她心里发虚,说完就疾步走开了。
怀珠盯着她的背影,心道:你要是什么都没说,母猪也能爬树了。
却说云霜在海棠处吃了瘪,气呼呼的甩着帕子就要回去告状。见廊下两个浇花的粗使丫鬟不知在说些什么,正吃吃的发笑,顿时恶声恶气的道:“笑笑笑,都不干活了!”吓得两个小丫头忙低头闭了嘴。云霜一边说着,还死死的瞪了对面两眼,啐了一口,然后“呼”的一掀帘子进了屋。
两个丫头对视了一眼,吐了吐舌头,小声嘟囔道:“款儿摆的比正经主子都大。”
顾淑蓉此刻正倚在榻上吃桂花酥酪,乳白的酥酪上撒着一层清甜的蜜桂花,甜甜凉凉的很对胃口。见云霜进来,她懒懒的问道:“你说要去看看外面是怎么回事,怎的到现在才回来?”
云霜吞吞吐吐的道:“小姐不知道,其实是大公子来了。”
一听“佑哥哥”来了,顾淑蓉一骨碌爬起了身,将碗往花梨木小几子上一撂,一手抹头发,一手整理衣襟,口中急切的追问道:“人在哪呢,怎么还不快请进来?”
云霜苦着一张脸,道:“本来大公子是要到咱们这边来的,谁知却在半路被海棠那小蹄子给拦住,将人哄到梁小姐那边去了。”然后又添油加醋的将张延佑如何亲自指挥下人帮着捉鹦鹉的事说了。
顾淑蓉又惊又怒的道:“反了她了!小蹄子恁大的胆子,竟敢哄骗主子,这还得了!”
云霜道:“小的就觉着事情透着古怪,怎的她们的鹦鹉飞了,却让大公子帮忙捉?于是婢子就去问海棠,刚开始小蹄子对我爱搭不惜理的,最后才说了实话,说什么‘脚长在大公子身上,爱去她们那儿是凭她们的本事’,‘你们要是有能耐就把人请走呀’,您听听,这都是什么话。也不知她家小姐是怎么□□人的。”
她为了显示自己的能耐,常在顾淑蓉面前嚼舌头搬弄是非,以此立功,或借机公报私仇,这也非止一两日功夫了。只因她有些手段,对周围的人该压的压,该哄的哄,顾夫人竟一直被蒙在鼓里。
顾淑蓉气得一挥手将小几子带碗全都掀到了地上,恨声道:“我说前日夜里撞见她和佑哥哥说话,佑哥哥怎么见了我就走,原来竟是她的缘故!”她越想越觉得可疑,要不然为什么佑哥哥这次回来之后对自己忽然冷淡了起来,原来并非是她哪里做得不好,而是因为多出来个“情敌”从中搅合。
云霜忙劝道:“小姐可千万别气坏了身子才是。许那梁小姐是好的,可海棠那丫头终究是三太太拨给她使唤的,嚣张些也再所难免。”
顾淑蓉骂道:“我早就看出那帮贱婢看我不顺眼了!有老太太在,这帮奴才就敢巴巴的欺负到我头上来了,真是反了天了!不行,我要是今日不立一立威,今后就甭想在张家抬头了!”
云霜见火候差不多了,忙上前扶住了顾淑蓉,贴心的小声劝慰道:“您可千万别高声,现在大公子还没走呢,您若是此时过去发难,难免被那起子小人拿来说嘴。不如咱们过后随便寻个由头教训那小蹄子一顿也不迟。” 她对挑拨是非自有一套理论,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无论如何一定要将自己摘干净,否则就是搬了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撒尿还惹得一身骚,那可就不值了。
顾淑蓉自来听信她的话,又不敢在心上人面前太过放肆,只好暂时将火气压下,但仍旧有些气闷不平。她紧紧抓住云霜的手,道:“佑哥哥本来好好的,就是被这些狐媚魇道的东西给带坏了。”
云霜附和着轻蔑的道:“小姐说得是。那位梁小姐说是官家嫡女,但其实也不过是个死了爹的孤女,又没靠山,谁知道来京城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
顾淑蓉蹙眉冷哼道:“还能有什么目的!长得就是一副狐媚样子,妖妖娆娆的装可怜引男子喜欢,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偏老太太和佑哥哥被她蒙蔽了,没看出来。我看她来京城散心是假,想攀高枝才是真。你去盯着点那边的动静,一但有事,速来回我。”
云霜自知得计,暗笑着出去望风。
之后无话。
次日晨起,妙懿照例去给张太君请安,恰好和顾淑蓉在院中不期而遇。顾淑蓉先是冷淡的打量了她几眼,忽而笑道:“妹妹可也收到邀请了吗?”
妙懿一愣,随即笑道:“妹妹孤陋寡闻了,不知顾姐姐说得是什么。”
“京中夏秋多花会宴请,遍邀京城各家贵女,怎么,梁妹妹没收到请柬吗?”
一想到张延佑昨日在她房中坐了有小半个时辰的功夫,顾淑蓉就发酸气闷。再细瞧面前的妙懿恬然微笑的模样,当即就认定了她一定是在心里笑话她,遂愈发恼恨的讥讽道:“哦,是我忘记了。梁妹妹没上过学,又怎会得到邀请呢?”
妙懿听出了她话中的讥讽,说起来,京城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多半都读书识字,本朝更是设有几处女学馆专门教导贵女。起初的女学是给那些俸禄不高,因家庭状况而不能给女儿良好教养的京官的一种福利。顺带着接收那些年幼失怙,且生父生前身上带有功名的书香门第女子。因是皇家直接拨款,其教师配置几乎可以说是顶尖的。不说那些已经成名的才女学究,更有常年在宫中指导礼仪的退役女官,荣养的宫廷画师,在皇家宫宴上受过皇帝亲口褒奖的宫廷乐师,主持过缝制凤袍礼服的资深绣娘……
凡是和皇族沾边的,都是好的,历朝历代皆如此。
渐渐的,开始有新晋权贵人家托关系将女儿送进来,以求得到更好的教养。一代一代的,新权贵们逐渐成长为朝中的中流砥柱,而将族中少女送入女学教养却逐渐成为了惯例。真正需要教养的寒门女子反而连门都不得入,只能去次一等的书馆学馆,或者只是识得几个字便嫁人了。
随着学生身份的逐年提高,将女儿送入女学读书在京城已蔚然成风。除了能得到最正统的教养以外,这里也开始逐渐变为促进名门世家下一代交际的场所。名门联姻,强强联手的传统使得京城势力盘根错节之余,又到处充满了姻亲关系。后宅之间的频繁交往,使得官宦人家的女子须得早早学会如何与人交往相处,而女学就是一个极好的平台。
说道女学馆,其实并不只有一家,也分为三六九等。其中最老牌,最资深的是名为“贤淑德粹”的女学,人称贤德女馆,入读的门槛极高,学生都是京中高官显宦或公侯人家出身的贵女,张家四位小姐及顾淑蓉就是在那里念书。原本因为天气炎热,弱质千金们都受不住暑气,贤德女馆便放了一段日子的消暑假,待天气凉爽之时方才复课。不过京城的交际圈子可等不了那么久。因此贤德女馆偶尔也会举办一些茶会花会诗会之类的风雅集会,就是为了让众位小姐们时常碰碰头,不至于生疏了彼此的情谊。
妙懿来京城时日不短,当然明白入读女学代表着什么。其实想一想也能明白,昨日大公子去她那里闲坐了一会,住在对面的顾淑蓉又怎会不知呢?
“看来顾大姐姐的记性不大好呢。”妙懿心知多说无益,朝她点了点头,自顾自的朝上房走去。顾淑蓉呆愣了片刻,第一反应就是她这是恼羞成怒要去告状,忙跟了上去,想听听她说些什么。
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无辜惹气宴会受邀
梁妙懿先是笑语盈盈的给张太君问了安,然后就安静的坐在一旁听人说话,并不插嘴。
顾淑蓉渐渐安下心来,心中冷笑,任你再怎么假正经装清高又有什么用,一听说自己连京城的圈子都入不得,还不是一样心怀嫉妒?可惜嫉妒又怎样,想跟我比,也不照镜子瞧瞧,自己有几斤几两!
其实她也并非怕妙懿告状,空口无凭的,究竟老太太是相信从小在她膝下长大的自己,还是初来乍道毫无血缘的小丫头,其实胜负早有定论。只是看她刚才那幅样子,恐怕是恼了,但也知道没有胜算,这才勉强装作若无其事吧。
思及此,她撒娇般的偎在张太君身边,道:“老祖宗,我后日怕是不能陪着您听智空师太讲经了。刚才女学那边下了帖子,邀我去“魏文亭”游湖观水去呢。我本不想去,只是据说除了县主、郡主外,连沈小姐及当朝几位公主都收到了邀请,我若拒绝了,怕人家会说我拿大。”
妙懿简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等荒谬之言竟是从一位大家闺秀口中说出来的!她下意识的左右四望,见在座众人除了最小的妍燕心不在焉外,居然都毫无异色。连平日与她最不对付的妍凤都是如此。她不由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只听张太君慈爱的道:“出去散散心也好。这时节暑气虽还未退,但早晚也都凉快了些。”
“既然老太太都发话了,那蓉儿就决定去了。”顾淑蓉说话的时候,整个人都伏在了张太君腿上,任由张太君摩挲着她的背,她则娇声软语的撒着娇,觅着宠,言笑晏晏间,小儿乖顺,老人慈爱,好似亲祖孙一般,殊不知此场景却刺痛了旁人的眼。
妍凤淡笑道:“祖母不知道,像这种宴会,年年如此,其实都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去不去都是自愿,也没人在意。也是顾大妹妹今年刚入女学,不知其中深浅,哪里就那么严重了。其实根本不必担心,那些公主郡主们自会去皇家园林、行宫消暑,哪里有时间纡尊降贵到区区女学里头打转。”
顾淑蓉的无知浅薄令她心中气恼,话也说得并不客气。
顾淑蓉恼恨的盯了一眼气定神闲的张妍凤,要在往常,她早就刺回去了。只是母亲昨日再次叮嘱过自己,不得与她们争执,只得咬牙忍着。
张太君点点头,缓缓道:“原来如此。你们这些女孩子呀,只知道公主郡主的显贵,却不懂得与性情相合,家世相当的女孩儿交往的好处。一时的家势并不能决定一切,品貌性情,为人处世,也是你们女孩儿将来在夫家长久立足的本事。你们现在还小,有些道理等你们嫁人之后就会明白了。”
此时顾淑蓉正受了张妍凤的气却不能回嘴,哪里还听得进去长辈的说教。她眼珠子乱转,一眼瞥见似在用心聆听的妙懿,心中冷笑了一声,故作惋惜的道:“只是梁妹妹初来京师,没办法得到女学的邀请,真是可惜。我本还打算带梁妹妹出去见识见识呢,这下也不能够了。”她微微扬起下巴,笑靥中带着得色。
虽然张妍凤她现在不敢得罪,但你梁妙懿算是个什么东西。我去的地方你连进门的资格都没有,这就是你我之间的差距。
妙懿明显感受到了她的敌意,面上却笑容不变的道:“妙懿曾听姑母说起过,那位智空师太德望出众,等闲人等难得一见。若老太太不嫌弃,我也想跟着老太太沾一沾光,后日听一听智空师太讲经。”
张太君笑道:“你还年轻,哪里听得惯这个?”
妙懿顽皮一笑,嫩语娇声的道:“老太太不知道,我母亲也是极爱参佛的。父亲在世时,虽公务繁忙,却也不忘带着我和母亲访遍平郡的大小佛寺,但凡听说有些名气的大师游历至此,也总会想办法见上一面,聆听教诲。我是从小听惯了的,虽无慧根,也参悟不透佛经中的奥秘,但每次听大师讲经,也能觉得心情宁静,即便一时遇到些不顺心的事也都化解了。”
张太君怜爱的道:“这也是你与佛家有缘。”
不料妍凤却插言道:“我们姐妹都去,只有梁妹妹不去,有什么趣味。且请柬上明明写着邀请‘某家小姐及姊妹们亲临’,并未限定同去的人数,顾大妹妹说不定还可以带着顾三妹妹和顾四妹妹同去呢。”说着,意味深长的看了一眼顾淑蓉。
顾淑蓉心高气傲,头一次被妍凤挑衅能忍住已算勉强,哪里还忍得住第二次?眼看着她就要翻脸了,顾夫人立马打圆场道:“许是蓉姐儿看错了也未可知。她这孩子历来粗心,看东西也不看个仔细。”她又望向妙懿,和颜悦色的道:“好孩子,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我替你梁姐姐给你赔不是。”
妙懿迅速瞥了一眼梁氏,长辈亲自赔不是,她一个做晚辈的是应还是不应?
“她一个小孩子家家的,舅太太给她赔不是可不是折了她的福气。这次就算了罢。”梁氏玩笑似的就将话接了,一点都没客气。
敢欺负到她娘家人身上,那就是不给她脸,她可没那么好性儿。
顾夫人面上一僵,没想到梁氏竟这么不给面子。不过她瞄了一眼张太君,见她正在嘱咐三房小公子张延亭的奶娘仔细照料其饮食之类的话时,立时将满心的怨气全都压了下去。
妍凤当即拍了板:“那就这么定了,到时候梁妹妹随咱们一同去。”
——她似乎掌握了如何让顾家母女吃瘪的窍门。
妙懿有些无奈,她后日的行程就因为妍凤的这句话而定了下来。
怀珠很是欢喜,回去之后就翻箱倒柜的找衣服找首饰,琢磨着如何给妙懿打扮。“这京城就是不一样,随便去个宴会就能看见公主郡主的,这下我也能跟着小姐见见世面了。夫人年前赏我的那支玛瑙樱桃簪子我一直没舍得戴,还有开春刚做的玫红绣花比甲,我还要擦些桃花粉。”
妙懿正在案前临帖,闻言不禁“噗嗤”一声笑了,道:“这下可如你的意了。只是想见皇家公主哪里有你说的那么随意?”
怀珠捧着脸,眼神如梦似幻:“即便见不着公主,趁机看两眼京城的青年才俊也好呀。听说国子学和贤德女馆都建在同一条街上,那里面可遍地都是风流才子,据说个个面若傅粉,唇若施脂,貌比潘安,与平郡那些拿把扇子就敢自称才子的土财主相比,不知强上几倍,可谓是人才济济呀。”说着,还偷瞄了妙懿一眼。
妙懿笑着摇了摇头,将笔搁在笔架上,拿起刚写的字轻轻吹了吹,轻声道:“君子无信则不立。”
怀珠扁了扁嘴,低头边叠衣服边小声嘟囔了句:“那也要看对方是不是君子。”李家一走数载没有丝毫音信,如果真有诚心,又怎舍得让小姐受此慢慢煎熬之苦?
妙懿望向窗外,平静的目光穿过微蒙的细雨,似要望向很远很远的远方。
“你不明白。”她叹气。
怀珠鼓着腮帮子,心说看不透的其实是小姐您呀。
转过天来,妙懿辰时去张太君处用了早饭,巳时五刻与张家四位小姐并顾淑蓉分别乘着数辆马车离开了张家,朝玄武大街驶去。
一路穿过京城闹市,怀珠心里痒痒,偶尔抻脖往窗纱外面张望,欢喜之色难掩。说是到了京城,其实连个出来游玩见世面的机会都没有,偶尔也会觉得憋闷。
与妙懿同车的是顾淑蓉,她翻了翻眼皮,冷笑道:“不是我说,妹妹的下人也该管好些,这东张西望的模样若被外人瞧了去,岂不是笑话妹妹没见识,连带着下人也不懂规矩。”
其实富贵人家用来做窗纱的料子都是极有讲究的,用的是特殊的薄纱绸,多为碧、朱、青、黄等四色,其最大的特点是能让车内的人观赏到车外的景致,而外面却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形。
此言不过无理取闹罢了。
感觉到怀珠的身子一僵,妙懿暗暗拍了拍她的手,嫣然一笑,道:“怀珠本就是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多谢顾大姐姐提醒。”
顾淑蓉只觉得她的笑容甚为刺目,冷哼了一声便开始闭目养神。
京城的道路笔直宽敞,不多时,马车就到了女学。透过碧色纱窗,妙懿能清楚的看见朱红色的大门上悬着一块匾额,上书“贤淑德粹”四字。她还未来得及细看,马车已经驶进了院子。
到了垂花门处,下人们各自上前搀扶自家的娇贵主子进入后院的宴请之所。妙懿停下了脚步,举目望去,只见此处园林似锦,古木珍稀,偶尔从庭院深处传来一两声婉转鸟鸣,其清幽堪比深山,却又在树木环抱中建有数栋二层小楼,雕梁画栋,飞檐斗拱,尊贵气派,令人顿生肃穆之感。
妙懿暗暗点头,若说国子学是天下男儿最向往的顶尖学府,那么贤德女馆便是女子求学的圣地。就在她四处观望之时,顾淑蓉提着裙子下了马车,一马当先的朝着小楼走去,一边走还一边嘟囔道:“也不知里面茶水备好了没有,一路都快闷死了,一个个跟哑巴似的。”
怀珠气得直跳脚,被妙懿给按住了。妍凤走过来简单的介绍道:“前边是晏息之处,后面的花园才是今日设宴之处。梁妹妹若是累了,不妨先进去歇歇。各处都有指引的女童,不必担心迷路。”她早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对众姐妹道:“我今日约了人,先走一步,你们照顾着些梁妹妹,咱们一会儿后面见了再聊。”说着,匆匆走了。
妍莺掩唇一笑,轻声道:“大姐姐都是快出阁的人了,也不知一天到晚都在忙什么。”说着,先一步款款走开了,妍燕紧走两步追上去挽住三姐的胳膊往前走。
妍鸾则挽了妙懿的手,略有些腼腆的道:“若梁妹妹不嫌弃,我就陪妹妹转一转吧。”
妙懿笑着勾住她的手臂,道:“求之不得。”
待穿过穿堂,来到园中,妙懿顿觉眼前一亮。当中是一片狭长的荷塘,由数架拱桥相连,四周围亭台花茵绿地俱全,一步一景,地方未见得有多宽敞,却布置得巧妙至极,丰富有趣,颇有江南园林之风。
此时天光正好,园中来往走动的俱是十四五岁的妙龄少女,有的由丫鬟打着伞在花圃中三三两两的散步,有的在亭中闲坐,在栏杆边或观水,或垂钓,或喂鱼。忽然间一只野鸭子擦着湖石飞掠而过,引得一众目光望去,只见它猛的一头扎进了水里,只留下身后浅浅的水痕。水面上悠悠荡荡飘着一只小舟,船娘把桨,一名艳装少女闲坐于船上,因背对着她们,看不清楚容貌。
忽然只听得一两声惊呼,那名艳装少女竟从窄小的舟身上站了起来。她身子微微一打晃,紧接着稳稳的立住了,右手将刚从水面摘下的白莲高高扬起,咯咯笑着回头和岸上挥手,当即又引起了更多的惊叫,她似乎很得意。
妍莺不觉停下了脚步,疑惑的道:“那不是唐灵璧吗,她怎么也来了?”
妍燕也睁大了眼睛:“姐姐不是说她也跟着公主们一同去上林苑避暑了吗?”
见妙懿一脸的迷惑,妍鸾笑道:“你不认得她。她是唐将军家的嫡长女,名唤灵璧。她父亲就是那位今上御笔亲封为‘天威扫北大元帅’,如今在北疆大败胡国大将赤烈,刚刚得胜班师回朝,加封从一品建威将军的那个唐将军。”
这回轮到妙懿诧异了:“你说她就是唐继宗唐将军的女儿?”
“就是她。”妍莺接过话来,眼神中难掩羡慕。
要说大家闺秀也是分三六九等的。
头一等乃是天家血脉,皇家公主、郡主、王爵之女以及少数顶级权贵世家的女儿。
第二等是公侯勋贵,书香世宦,及个别有一定根基并为帝国立下过极大功劳的朝廷重臣之女。
第三等是平民出身的朝廷大员、封疆大吏等人家的女儿。数代苦心经营及联姻之后则有可能上升为二等。
第四等是一些世家大族较远的分支子弟或庶出之流的女儿。
第五等就是些出身皇商家族,或身带功名人家的女儿。其他的如地主富豪或薄有小产却身无功名人家的女儿则算是最末一等,再往下就都是小家碧玉了。当然,也不排除这些女子的父兄争气,后期有上升的可能性。就好比这位唐小姐,祖上曾是开国功勋不说,时下他的父亲又立下了天大的功劳,如今她的风头直逼头一等的名媛闺秀,连公主郡主都对她另眼相看。
“在想什么呢?”
见妙懿兀自发愣,妍鸾轻轻拉了她一把。
“没什么。”妙懿转过脸来,笑道:“我在想,似唐将军这般的大英雄该是何等的雄壮威风,没想到生出来的女儿倒是十分标志秀气。”
妍鸾也笑了,道:“我也没见过唐将军的模样,不过听父亲曾感叹说什么颇有‘祖上遗风’等语,想必和唐家先祖,也就是本朝开国大将唐渊有些相似,最起码是个高壮的大胡子吧,就像史书里头写的那样。”
妍莺若有所思:“那岂不是夜叉模样?”
妍燕天真的道:“有个这样的爹,就算生得夜叉模样也不愁嫁不出去。”
几个人全都被逗笑了。
说笑着已携手步入竹亭中,几名少女正手执无镞箭投壶玩。那箭并无箭矢,约二尺长,表面刷了银漆,尾部装饰有五彩锦鸡的羽毛,十分精致。约五尺开外的地上摆放着一个阔口大肚的铜壶,里面现有三支箭。只见一名身着粉衣的女孩子手起箭落,叮当一声,箭已入了壶肚,众人纷纷都拍手叫好。粉衣女孩这才松了口气,露出了笑脸。
司射的女孩子笑道:“此局有终,苏小姐共得了四十分,和顾小姐是平局呢”。
“沫儿真聪明,学什么都快,上次玩的时候还一个都没投进呢,今次就能和顾小姐不相上下了。”女孩子们的赞叹惹得粉衣女孩面染红霞。
顾淑蓉一听可不干了,将手里的银箭掷在地上,气急败坏的道:“谁家投壶用这样大的阔口瓶子,我看不如将洗脸用的面盆端过来投,就算投进去了也算不得什么手法高明,用窄口的八角铜壶才是正经规矩呢。”本来她十分擅长投壶,还想着今天在人前露一手。可惜旁人都只是为图个乐呵,人人都得趣味,这才特意弄了简单易玩的。顾淑蓉没法出风头,这才发作了起来。
女孩子们闻言都大皱眉头,粉衣女子眼见着嘴角耷拉下来,眼圈一红,泪珠子围着眼眶直打转。她身畔的橘裳女孩忙拉过她的手低声安慰,望向顾淑蓉的眼神中满是气愤与不屑,只是她家家教甚严,不许女子做口舌之争,一时不知该如何表达。
忽然,她望见一人走入人群中,灵机一动,压着火气走了过去,道:“原来张大小姐也在这里。那正好,您和顾小姐是亲戚,也算是一家子了,不如请您来评评这个理——今日之事该如何算?”
她请的不是旁人,正是张妍凤。
却说妍凤刚同人说完话回来,她打听到一个消息,心急火燎的想和妍鸾说说,没想到刚过来就被人点了名,顿觉颜面无光。
谁跟顾淑蓉是一家子了!
凭什么她在外丢了人,她这个做亲戚就要受连累?他们张家是欠了他们顾家什么债吗。妍凤心中暗骂,口中冷冷的道:“我姓张,不姓顾,她做对做错与我何干?”
她转头用更冷的口气对顾淑蓉道:“顾大妹妹也别光顾着自己开心,大家终究在一处念书,总该想想同窗之谊,姐妹之情,不管不顾的可是有违夫子所讲的淑女之德行。”
顾淑蓉被人说教自然不服气,大声争辩道:“凤姐姐有空说我德行不德行的,不如先管好自己的事罢。”
妍凤正心烦呢,闻言更是怒气难抑,“你以为是我想管你吗?不如你今后少来我家‘小住’,这住来住去的再让人误以为你和我很亲近可就不好了。就像今天这样,我们张家就算有再大的脸面也背不完别人家的黑锅。”
当着外人的面被落面子,是个人都忍不了。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顾淑蓉待要发作时,被云霜扯了扯衣角,不耐烦的一巴掌甩了上去,打得云霜“哎呦”一声,委屈的小声道:“您看谁来了。”
顾淑蓉被她一提醒,眼角的余光瞄见了一人,立刻转怒为喜,道:“表姐,她们都欺负我,你快来帮帮我。”
随着这一声叫唤,只见一位艳装少女正从廊外的台阶上往里走,正是刚才在船上执白莲的那一位唐小姐。
妙懿不禁讶然,难倒顾淑蓉竟然和炙手可热的将军府有亲?
云聚雨声急,惊鸿是故人 初乍到巧遇权贵女
不光妙懿不解,橘衣女子和粉衣女子也都有些意外的望着唐小姐,现场的气氛隐隐变得有几分紧张。要说从前还好,大家的出身都差不多,不过是品级权位略有些不同,学中除了寥寥几位极为显赫的贵女外,基本上也不会出什么以势压人的事,毕竟女学和皇家有些联系,再大也大不过天家去,谁怕谁呀?可如今的唐家和从前已经不大一样了,唐大将军这些年在外征战,建功无数,震慑了整个□□,如今又刚刚得胜班师,连皇帝都亲自迎出了皇城,可谓风光无限。唐灵璧本就性子古怪,要是她真的肯为顾淑蓉出头,这件事还有些棘手。
人人都对权力有天然的畏惧,更何况是这些生于权利之中的女孩子们。
本来唐灵璧是见这边人多,想过来凑个热闹;哪知刚一来就遇到了这种棘手的状况,貌似是有人吵架,却要找她来评理。
自从北疆大捷的消息传回京城之后,她们唐府就没有消停过,她也开始不自在起来,因为能感受到朋友和同窗对她多多少少客气了一些。上门做客的亲戚越来越多,越来越勤快,也越来越稀奇古怪。原本那些一年半载也不走动一次的人也不亲假亲,不近假近的见了她都又是夸又是赞,她每次都唯恐避之不及。而且,她对于眼前这位神情骄傲,满脸得意的“表妹”印象也并不算好,对她的记忆也仅限于“知道名字”和是“某位表姨母的女儿”,以及从前对自己爱答不理,近来却有事没事就找自己搭话,背后却朝她翻白眼(丫鬟红玉语)的人。
见众人都眼巴巴的瞧着自己,她略有些尴尬的清了清嗓子,道:“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一步了。”
让她帮她撑腰吗?抱歉,可是关她屁事。
就像哥哥说的那样,何必委屈自己去迎合这些可有可无的人?
见她避瘟神一样的避开了,人群中已有人不厚道的开始发笑,顾淑蓉脸都绿了。她原本想找这位风头正劲的将军千金为她出头,也好煞一煞张妍凤的嚣张气焰。你不是自认高贵吗?那我就找个比你更高的来教训你,让她知道自己也不是好欺负的!哪里知道唐灵璧竟然假装不认识自己,将她在众人面前丢人,将她的脸皮扔到地上踩!明明母亲说唐家现在风光极了,若有事请唐灵璧帮个忙就好,她们是表姐妹,不帮她帮谁?可如今却全不对劲,人家对她连理都不理。
母亲净骗人!
顾淑蓉又气又委屈,捂着脸跑了。众人也都看够了热闹,渐渐散了。
张妍凤望着顾淑蓉灰溜溜离去的身影,冷笑道:“活该!人家唐小姐的爹立下了不世之功,唐家正是烈火烹油轰轰烈烈的时候,等着锦上添花的人况且排不上队呢,表姐表妹的不知认了几车。今时不同往日,顾淑蓉竟还这样贴上去,活该没脸。”
妍鸾走到她身边,低声道:“看在祖母的面上,姐姐又何必与她置气。她也是个可怜的……”
见妍凤面色不郁,神色倦怠,妍鸾心中忽然涌起了一股不详的预感,小心翼翼的问道:“莫非……是缙阳侯府有什么不好的消息?”
还真让她猜对了。
只见妍凤瞬间沉下脸来,咬牙切齿的道:“没想到赵家竟做出这等不要脸的事!”
妍鸾忙拽了拽她的袖子,妍凤缓了口气,放低了声音道:“亏我和赵思婷自小相识,她又是个性子软绵的,被我连哄带吓就透了实底,否则我至今还被蒙在鼓里呢。赵志熙他……他……竟然对此对我!我现在就跟母亲说去。”
她牙关紧咬,只觉得难以启齿。最后干脆一跺脚,唤过了瑶琴,附在她耳边轻声耳语了几句。瑶琴的神色越发凝重起来,最后郑重点头应承下,匆匆往外头去了。
妍鸾不禁有些害怕,紧紧握了一下她的手,担心的道:“究竟发生了何事,竟惹得姐姐动了这样大的气?”
“别提了。”妍凤抬眼瞧见了一旁的妙懿,将到了嘴边的话也咽了回去。
妙懿似没察觉一般,含笑道:“那边的紫薇花开得真热闹,我想独个去逛逛,恐不能陪姐姐们说话了。”
妍凤和悦一笑,道:“也好。再过一会就是饭时,用过饭大概也就散了,妹妹不常来这里,不如趁这功夫散散心也好。”
妙懿点头离去。本想去找妍莺和妍燕说话,却发现早没了二人的人影,便独自走开了。园中的女孩子她一个都不认识,又无人给引见,只好独自赏了会儿花,走累了就寻了处幽静的回廊坐了。觉得有些口渴,便打发怀珠去寻些茶水来。她的对面是一处小小的鱼池,底部用彩色的卵石铺就,数尾金红相间的锦鲤在水中悠然摇曳着身躯。池塘边种植着十来杆翠□□滴的修竹,阳光在阴影的缝隙中闪烁着,望之令人心情宁静。
妙懿发了一会呆,喃喃念道:“有兰有竹有石,有节有香有骨,任他逆风严霜,自有春风消息。”念完,只觉心胸一畅,不禁微微一笑。
从回廊的另一头走过来一人,听脚步声有些急,许是听见了有人在吟诗,脚步渐缓。妙懿一抬头,正好同那人打了个照面。来人她竟然还认得,就是方才才见过的风云人物唐小姐。
灵璧也是一愣,本来是有几个人总缠着她说话,她避不过,见这边人少,想着过来躲一躲,没想到竟被人占了先,且还是不认识的人,这可少见。
京中每年都是那些老面孔,新人寥寥无几,因此只要某位封疆大吏来京述职,或某位镇守边陲的藩王带会一两个女儿在京城露面,都会被人新鲜一阵,引为谈资。其中那些容貌出众,谈吐不俗的佼佼者引起的关注就更大了。
起初是相顾无言,最后还是唐灵璧忍不住好奇的道:“你是新来的吧,我从没见过你。”她刚才就注意到有一位样貌极出众的姑娘和张家姐妹站在一处,却又脸生得紧,因此猜测是张家的远房亲戚。
妙懿含笑点头:“没错,我姓梁,初到京师。”
“那梁小姐从哪里来?”
“平郡。”
“在北疆?”唐灵璧忽然睁大了眼睛,立刻道:“我听闻那里的水清凉润泽,养出来的花都十分鲜艳,故此做出来的胭脂也最好。”
“确实不错。”妙懿略有些讶异,往年极优的那些的都会进贡给宫中,只是量并不多,外面也很少有人知晓。她的父亲从前有一段时间就是专门负责这个的。
唐灵璧指了指她的脸,道:“你现在擦的可是你们那里的胭脂?”
妙懿伸手摸了摸面颊,道:“这是我自己做的胭脂,叫‘雪玉琼花膏’,方子是从我曾外祖母那里传下来了,主要的作用是润泽肌肤,使人好颜色。”见唐灵璧一脸感兴趣的模样,便婉转的道:“可巧我身上没带,若下次有机会,带来给唐小姐瞧瞧。”
唐灵璧有些羡慕的道:“你的皮肤又白又嫩,跟剥了壳的鸡蛋似的,莫不就是擦了这胭脂的功劳?”
妙懿笑了:“也许。”
看来这位唐小姐也并不是高傲得令人难以接近的。
见她独自一人,她又问:“唐小姐身边也没个跟随,不怕他们找不到你吗?”
唐灵璧微微撇了撇嘴,道:“来来回回就是那么几个人,没意思,不说也罢,还不如散步来得有趣。时间长了你就知道了,京里的闺秀说话都是一个套路,明明一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非要绕来绕去的,一件芝麻大小的事能念上一下午,我也是过了很久才逐渐适应了的。”
“听你的口气,难道原本不在京里头住?”
“我小时候在京里呆过几年,后来搬去了北疆,直到父亲出任了北关的总兵,升了官,有了钱,我们才搬回来的。这样说来,其实平郡离北疆并不算远,一江之隔而已。”
“怪不得。”他乡遇故知是人生三大美事之一,妙懿莞尔一笑,与唐灵璧聊起了故乡的趣事,二人越发说到了一块去了,渐渐地笑个不停,直说到唐灵璧的丫鬟过来请她时还意犹未尽。因妙懿还要等怀珠,看着她先行离去了。
“小姐,您怎么和那位唐小姐聊上了。”怀珠将茶盏递给妙懿,望着唐灵璧远去的背影,有些疑惑的问道。
妙懿掀开盖子抿了一口,唇角微扬:“许是机缘巧合吧。”
园中搭着成排的紫藤花架,淡紫色的花朵累累垂下,遮阳又清雅。花架下摆着十来张圆桌,闺秀门三三两两挨着坐下,丫鬟开始给各桌上汤茶冷盘。
妙懿一眼就瞧见了抬手冲她示意的妍鸾,径直走了过去。
“梁妹妹。”妍凤和她打着招呼,从右侧奔她走来。
妙懿步子放缓,含笑打算等她过来一起走。忽然感觉到肩膀被人用力撞了一下,接着就见顾淑蓉已经越过她朝前走去。妙懿被撞了个趔趄,身形不稳,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两步,下意识的去搭怀珠的肩膀,没想到一个不小心抓空,惊叫了一声,脚已经踩到了身后一个人的脚上;几乎是在同一时刻,身子也撞到了后面的人。
再说被妙懿撞到的是一名上菜的丫鬟,手里正端着汤盆往这边走呢,没料到原本走在她前面的一位小姐的身子冲着她直直的砸来,大惊失色下,下意识的将双手朝右一偏,堪堪将汤盆移开,然而她的身子却没来得及避开,被妙懿撞了个正着,汤盆脱手而出,只听得“咣当当”几声响,菜汤四处飞溅开来,妙懿同她一起摔倒在地。
片刻的寂静。
一声惊呼打破了沉默:“小姐,您的裙子!”
再看妍凤身上穿的那条新制的蜜色菊纹缎子长裙狼狈不堪,裙摆处酱黄一片。刚才那盆菜汤一点不浪费,全都扣到了她的裙子上。妍凤当即大怒,指着顾淑蓉的手直颤:“你把茶倒在你妹妹身上就是了,现在又故技重施来害我是不是?”
顾淑蓉瞪圆了眼睛道:“你少血口喷人,这次明明是那丫鬟的错,跟我有什么关系。”
妍凤愤然斥道:“好,你承认上次是故意了的吧。上次是故意的,这次你定然也是故意的!”
顾淑蓉大叫道:“我没有。”
……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跟乌眼鸡似的,顿时再次引起了众女的“瞩目”。怀珠早扑上前去将受了这无妄之灾的妙懿从地上扶了起来。妙懿伸手按住了右手手肘,忍住疼痛,转身询问被她撞倒在地,如今已吓得如木雕泥塑一般的丫鬟,“你没事吧。”
毕竟那丫鬟也是无辜受她连累的,也不知过后会不会受罚。
那丫鬟连忙摆手道:“没事,没事。”却又难免愁眉苦脸起来。若闹大了,这帮小姐们自然没事,她可讨不着好。
不过现在没人会去注意她。
眼看着二人几欲动手,一旁的妍鸾急得不行,欲上前拉架,却被她的大丫鬟慧绣给死死拽住了,担忧的道:“小姐过去恐会伤着自己。”自家小姐性子软弱,若是受了什么伤,头一个受罚的就是自己,她求情的话也不过就那么两句,一顿打是拦不住的。不得已,她事事都得为自己考虑,哪怕得罪小姐也不能出错。反正大小姐和顾小姐吵架,结果受罚的也是伺候她们的丫鬟,赖不着旁人。
妍莺则远远的站着,口头上劝说着“姐姐们别吵了”,脚下却仿佛生了根一般,根本不靠前。妍燕则干脆没了影子,细一看才发现是藏在了丫头身后探头探脑。
妙懿无奈,若这两位大小姐真闹出了事来,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眼见朝这边张望的人越来越多,妙懿遂走过去小声劝道:“姐姐们不是说宴上还邀请了公主、郡主们吗?妹妹虽未见到,却也知好事不外传的道理。”
顾淑蓉和张妍凤都是好面子的人,如今是都在气头上,一时没顾得上旁的,一听到这话,又见周围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们,霎时都冷静了下来,后悔在外人面前丢了人。
“是呀,是呀,胳膊折了断在袖子里,一家人哪里说两家话,没得让人看了笑话。”妍莺本还想再看一会热闹,见二人都冷静了下来,禁不住看了妙懿一眼。
短短一句话便切中了要害,没想到她还有两分本事。
小瞧此人了。
“我去陪姐姐梳洗一下吧。”妍凤被妍鸾拉走了,顾淑蓉自觉今日丢尽了脸面,哪里还有心情继续呆下去,当即领着云霜匆匆离开了,并打定主意至少一两个月内是绝对不出门了。
妙懿只觉手上疼得厉害,怀珠凑到她身边小声道:“小姐要是疼也别太忍着,我刚才去取茶的时候发现了一处晏息之所,巾帕等物俱全,甚至还有专人伺候梳洗,咱们悄悄的过去,没人知道。”
妙懿微微点头,主仆二人悄然离去。
但见竹围篱笆环着一对绿漆月洞门,门内是一排三间的房子,院中种植芭蕉,清幽难觅。寻得一间雅致小室,关上门,妙懿拉起长袖至肘,只见那里红肿中带着血丝,且她肤色极白,红白相衬,看着甚是惊心动魄。怀珠拧着眉头,借了一盆净水及几块干净帕子回来,一边轻轻的吹气,一边小心擦拭着,不由得抱怨道:“她们姊妹吃饱了无趣互相斗来斗去的,凭什么自家小姐就要跟着遭殃?这可真是无妄之灾。回头定要去庙里烧两柱香,去去晦气才好。”
怀珠将伤口擦净,又用帕子包好,打算回去之后抹些药粉。“幸好只是擦破了皮,万一留下疤可就糟了。”
正说着,忽然听见有人敲门,有人问道:“请问梁小姐可在里面?”
怀珠开了门,却见一位陌生的圆脸少女立在门外,看打扮应是个体面的丫头,手里捧着一个白瓷瓶,冲着怀珠笑道:“梁小姐可是在这里休息?”
怀珠迟疑了一下,道:“你是……”
“这是生肌膏,每日擦三次,连用两日,差不多的皮外伤就都能愈合了。这是我们小姐让我送来的,上好的东西,梁小姐放心用就是了。”圆脸丫鬟显然不想多言,将瓷瓶往怀珠怀里一塞,说了声“叨扰了”,转身就走。
怀珠迟愣了一下,忙撵上去追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家小姐受伤的?”
“这个就不方便透露了。”
目送那丫鬟走远,怀珠回去将瓷瓶交给了妙懿,将经过一说,妙懿也茫然了起来。除了张家的几位小姐之外,这里应该再没人认得她了。
待她们再次回到前面,只见燕语莺声,好不热闹。地上早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了,一片碎瓷汤渍也无,除了妙懿手臂上的疼痛外,刚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只是一场梦。
“小姐,张家小姐们都在那边坐着呢。”怀珠小声提醒。
妙懿点了点头,并不着急去坐,而是先四处望了望,直到怀珠再次出声催促方才走到妍鸾身边坐了。
妍鸾有些过意不去的望着妙懿,刚才她只顾着照看姐姐,连妙懿摔倒了也没顾得上搀扶,也不知她是否受了伤。要知道妙懿是客,又是初次在京城贵女圈子中出现,还是姐姐邀请她来的,可是她们不但没有用心照顾提点,反而让她在众人面前出了丑。要知道,京城的圈子统共就这么大,谁出了一点小事都会飞速传开,万一妙懿头一次出现给人留下了不好的印象,那基本上今后也不会有人愿意与之结交了。
妍莺一看二姐的样子就知道她的同情心又泛滥了,又见妍凤仍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心中暗叹,笑着对妙懿道:“梁姐姐可伤着了没有?我刚才都慌了,本来想着让暖香去书院的医馆讨些跌打膏药给姐姐送去的,却一时不见了姐姐影子,不知姐姐现在可还好?”说着就叫过暖香欲要吩咐一番,被妙懿拦住,说无事云云,妍莺再三确认之后仿佛才放心,又让丫鬟端来厨房新煮的茶给妙懿压惊。
“这是咱们自己家自带来的六安瓜片,比书院里给的又干净又醇厚,梁姐姐尝尝看。”暖心又贴心,她张家三小姐在外人的印象里面可是张家姊妹里性子最好的一个,她时刻不忘了维护。
一汪滚水下了肚,再差的面色也红润了些。妙懿忙谢过妍莺,此情若是不领下便是她不识好歹。
刚尝了几味菜,妙懿发现在场的闺秀已经有人陆续开始离开了。妍燕究竟年小,托着腮,浅浅的打了个哈气,懒懒的道:“我就说沈小姐她们今日不会来的,什么公主郡主的更没个影子,咱们也不如早早的回去,补上一觉也好。”
妍凤心中有事,猛的站起身,吓得妍燕一个激灵,手臂一滑,差点将头磕在桌子上。只见妍凤面无表情的道:“我先去马车那里等你们。”说完,提步就走。
妍莺用帕子沾了沾唇角,温和的笑道:“既然大姐姐都这样吩咐了,那咱们也别呆着了。”
众人都站起身准备离开,却见妍燕捂着肚子没动,细声道:“我要出恭。”
妍鸾见妍燕额上已冒了薄汗,一脸的菜色,心疼的道:“我去陪四妹妹走一趟,你们先等我们一等。”
妍莺遂笑道:“那就麻烦二姐姐了。”
这个小麻烦精,她一有事自己就会被嫡母招去问话,因此在家时不得不看顾着些,不过在外面能偷一回懒便是一回。
她不比妍鸾事事都有人铺路,她还有其他重要的事情要打算。
就在二人刚离开不久,又走过来三个女孩子找妍莺说话。怀珠刚一见就乐了,只见这三人比旁人更引人注目,她们分别将“高、矮、胖”全都占全了,其中高和矮二人的样貌虽不至于丑陋,但与周围一干容貌气质都较为优越的娇娇女们一比,最多算是平平,但是架子却摆得十足,一脸的傲然。唯独微胖的女孩子样貌不错,圆融白皙的玉盘脸,眼睛大而有神,睫毛浓密卷翘,一身莹白肌骨,颇有珠圆玉润的杨妃风范,只可惜本朝素来推崇纤瘦、体态轻盈的飞燕之美,让人不得不谓叹其生不逢时。
妍莺走过去拉住胖美人的手,笑如春风的道:“妤君姐姐今日打扮得可真美。咦,看上去似乎又瘦了些呢,不知姐姐可是用了什么妙法,不妨说出来听听。”
王妤君喜滋滋的摸了摸腰际系得牢牢的宫绦。她今日可是花费了将近一个时辰来理妆束腰,以至于耽搁了出发的时间,连嫡母的脸色看上去都是淡淡的。不过一切都值得。
妍莺又看向高、矮二女,甜笑道:“菱儿姐姐今日戴的珍珠坠链正称姐姐的墨绿袄儿,彤姐姐的面色堪比三春之桃,我已经听说了,恭喜姐姐喜事将近。”
一席话说得三人眉开眼笑,其中一个还绯红了脸,另外三人则打趣了两句。
裴菱儿仗着个儿高,早就注意到了妍莺身后的桌上还坐着一人,她推了推妍莺,努嘴笑道:“哎呦,这一位可是你说的那位梁表姐?可比你说的还好看呢,当真把你给比下去了。”
妍莺笑了笑,分别介绍了一番,双方互相见过了礼。田彤蕊个子虽矮小,但眼神却很好,她眯了眯眼,转头对王妤君嘻嘻笑道:“我看这位梁表姐比嬛君姐姐还美上几分,倒有些沈小姐的品格呢。”
妙懿一头的雾水,这些人都是谁呀?
王妤君冷不丁听见嫡姐的名讳,面上笑容明显淡了下去,看向妙懿的目光也多了两分审视。妍莺略有些尴尬的道:“梁表姐一向面皮薄,你们看在我的面子上,就别打趣她了。”随后迅速将话题扯到了别处,四人逐渐聊得兴起。
妙懿坐在一旁喝茶,见妍莺与三人喁喁密语的亲密模样,心中不由好笑。妍莺的这几位“密友”看上去亲如姐妹,事实上也不过是各怀心事。高个子时不时的语中含酸,不知是哪里看不惯妍莺。矮个子的更厉害,明里暗里的挑拨离间。这几个人还真的面和心不合的典范。不过她们应该都是心知肚明的。唯有那位胖姑娘稍微实心些,只可惜交友不慎,旁人编排她她似乎都没有听出来,还是乐呵呵的。且听她们言辞之间似乎十分在乎嫡庶之分,再联想妍莺的庶女身份,恐怕他的这几位密友也都是各府公侯家的庶女。
有意思,妙懿摸了摸粉嫩的指尖,心道:“这莫非就是庶女联盟吗?”
既然庶女可以结盟,利益共享,那么嫡女们又如何呢?
妙懿留意到胖美人起初是边说话变笑的,后来不知瞧见了什么,表情一变,笑容逐渐收敛起来。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但见廊下缓缓行来三四位少女,俱是明丽端庄的秀美佳人。仔细看去,只见其中有一位身穿石榴红百蝶穿花褙子的女孩儿,看五官和胖美人有六七分相似,却比她瘦上一圈不止,看着是袅娜娉婷,风采照人。
妙懿左右端详了一回,心说:“怪不得她不喜欢这位嫡姐。不单出身比她好,连容貌也比她强,恐怕二人就算是从一个娘胎里出来的也会忍不住心存芥蒂吧。”
更何况一个是嫡,一个是庶。
人天生就爱比较,即便是一奶同胞的姐妹或兄弟也会被旁人分个高低上下。外貌、才华、为人处事……旗鼓相当还算罢了,可惜十个指头都有长有短,父母只要偏爱谁一点就是偏心,更何况还有更激烈的嫡庶之别,就算共有一个爹,可是打哪一个娘胎里出来,这其中的差别可就大了去了。人明面上不说,其实心里有几个不计较的?
不过这并不是吸引妙懿的重点,关键是她还看到了一个她一直在找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