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册 楔子(一) 十年前 偏僻的山脚下,一间简陋的竹屋,破败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屋前随意围挡的篱笆,屋后就是密密的树林,没有任何多余的人气。 屋后的竹林边,小小的身影蹲在地上,手中一根树枝在地上戳戳画画,扁平无奇的脸蛋上满是脏污,鼻涕挂在脸上,用力一吸,又缩了回去。 身上的衣服也是补丁缀着,夏日穿的少,不少地方已经露出了肌肤的色泽,也是黑黢黢的,不知道多少日没洗过了。 他才不管那么多,黑瘦的小身体蹲在那,对着蚂蚁窝玩的正开心,面前排成行的蚂蚁可比不远处那大房子里的同龄孩子可爱多了。 “打他,他是外室生的,连封家的门都进不了的野种,男孩又怎么样,打他!” “我们来玩游戏吧,用泥巴丢他,看谁丢的准。” “爹都不给他封家的姓,打死也没关系。” 这些话,是每当他期待地望着那大宅里出来的孩子想一同玩耍的时候听到的话,随后就是各种推打,每次他都好疼好疼呢。 封家是什么?这个问题不会有人问,更不会有人回答,因为封家家名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这天下分为四大主城,每一个主城都有它的领地和管辖,四大主城间互相制衡,也互相依存,彼此斗了上千年。封就是四大主城之一封城城主的姓。封家的人,莫不以能冠上此姓为荣,更以能进入主城修习功法为一生的目标,每十年的城主寿诞日,也就是各家分支努力表现的机会,只要能进入主城,就是分支的莫大荣幸。 可即便是进不了主城的分支,那封姓也是至高无上的,门户阶级也是绝对森严的,嫡系、妾室、外室分的清清楚楚。 这些三岁的他不会懂,他只知道娘亲常常抱着他哭,说什么即便是男孩子都进不了封家的门,命不好什么的。 以前娘亲还会陪他,为他唱歌,哄他睡觉,可是后来娘亲老也起不来床,渐渐的也不管他了。昨日,躺在床上的娘亲被人抬走了,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没有人管他,他好饿,好饿。 抬起头,他傻呆呆地望着眼前密密的林子,肚子一声声地抽叫着。以前娘亲都是到林子里,不大会功夫就会拎着竹笋告诉他有吃的了,他现在好饿,进林子应该能找到吃的吧? 迈着小短腿,他步履蹒跚地走着,走着,可是吃的呢,吃的在哪? 眼前那个一大坨的是什么? 小短腿好奇地走进,地上一个人影仰面躺着,脸色惨白,和他娘前几日一样呢,发丝散乱,蓝色的粗布衣衫上还有数道剑痕,狰狞的翻卷着肌肤,渗着泊泊的血迹。 是个叔叔呢,岚颜好奇地想着,伸着脑袋左看看右看看,小屋少有人来,偶尔有人来送米粮,却没有这个叔叔好看。 高挺的鼻梁,眉头深锁,眼角的弧度斜飞着,发丝散乱地批在身侧,长长的如一泓黑瀑。 “哎呀!”看的入神,岚颜没有注意脚下,一个跌扑压在了男子的胸前,男子发出痛苦的无意识咦唔声。 小短腿飞快地爬了起来,糯糯地小心叫了声,“叔叔。” 地上的人依旧没有反应,倒是因为这个动作,他的怀中滚出一个圆溜溜的东西,从胸口一直滚到岚颜的脚下。 好漂亮的珠子! 孩子的眼神总是容易被漂亮的东西吸引,瞬间忘记了所有,脏兮兮的小手伸着,拾起那个珠子。 五彩的珠光在珠子上流转,散发着奇异的光芒,握在手心中,有些暖又有些凉,光滑温润,让他爱不释手。 他要带回去给娘亲看,娘亲回来以后也会说这个珠子好漂亮的!小短腿蹒跚地跑着,朝着茅屋而去。 才跑出十余步,他突然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叫嚷着,“那个外室的野种呢,快出来。” 是那群欺负他的“哥哥们”,小短腿瑟缩了下,迟疑了。 几个衣着鲜亮的孩子叫嚷着,“小野种,快出来。” 他才不要出去,他们会打他。 “快出来,给你带了好吃的。” “他会出来吗?”有孩子小声地问着。 “当然。”领头的孩子坏笑着,“他娘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少城主要来的日子死,爹爹只能找人随便拖出去埋了,家里要接待少城主,谁管他的死活,他一天没吃东西,肯定会出来的,到时候我们就拿石头砸他,这几日在家里憋坏了,正好拿他出气。” 几个人连连点头,眼中露出快乐的光芒。 吃的!被挨打的犹豫比不上肚子饿的诱惑,他慢慢地从树后伸出了脑袋。 “在那!”有眼尖的人看到了他,一粒石子飞快地丢了过来,打在他的身上。 他委屈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手揉着被石子打过的地方,讷讷地叫着,“哥哥。” “谁是你哥哥,我们是封家的人,你可不是,爹没给你姓的。”稍大点的孩子叫嚷着,强壮的身体三步两步赶了上来,一把扯住他,瘦弱的小短腿哪里对抗得了他的力量,顿时一屁股坐了在地上,手中的珠子摔到了一旁,骨碌碌地滚着。 “这是什么?”孩子们的眼光顿时被珠子吸引,所有人的手齐刷刷地抓向那珠子,五彩的流光在他们手中传递着,各种声音也交替响起。 “拿走,回去给爹爹,爹爹肯定知道是什么。” “要是好东西,爹爹会表扬我们的,说不定就会传几招心法给我们呢。” “快走。” 小短腿在地上挣扎着,蹦跳着,想要抢回他的珠子,“这个、这个是我的。” “滚开。”有人一把推开了他,他跌倒在地,手却死死地抓着对面人的衣衫,连带着大家摔成了一团。 珠子又一次滚落在地,小孩子们蜂拥地扑上去,争抢。小短腿趴在地上,死死扒拉向近在咫尺的珠子“我的!” 刚刚把珠子扒拉到眼前,也不知道是谁狠狠地压了上来,小短腿的脸“噗”的一声埋进了泥巴里,连带着刚刚抢到手的珠子。 他开口说话,被压,珠子就这么生生地撞进了他的嘴巴里,他想要吐出来,可是身上压的人越来越多,那珠子狠狠地顶进了他的喉咙口,噎在嗓子眼。 他直翻白眼,吐也吐不出来,眼前一片黑。 孩子们爬了起来,面面相觑,“珠子呢?” 小短腿抠着喉咙,干呕着,可是一用力,那珠子不但没吐出来,反而顺着喉咙咕噜一下,被咽进了肚子中。 他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气,眼泪鼻涕横飞,一脸泥巴。 孩子们不见了珠子,又看看地上抠着喉咙的小短腿,似乎明白了什么,一个个扑了上去,冲着他拳打脚踢,“把珠子拿出来。” “快拿出来,不然揍死你。” 他们没有发现,在不远处的树后,蓝衣男子孱弱地睁开眼睛,在听到他们的话后,颤抖的手伸向自己的怀中,在发现空无一物后,表情顿时变得惊恐骇然。 他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迈出两步,朝着孩子的方向。 可那脚步才走出两步,他的耳边突然听到了衣袂刮过的声音,还有着隐隐的几人议论声随着风飘入他敏锐的耳内。 “那人受了伤,跑不远的。” “这小子看不出来,居然有能力偷进城主禁地,把我们原家主城里供奉的东西都偷走了。” “哼,敢动原家的东西,他只有死路一条可以走。” “快找,别废话了,要是东西拿不回来,我们也只有死路一条。” 第一册 楔子(二) “这里是封家的领地,不要耽误太久,万一被发现就不妙了。” “怕什么,就算是封家也是旁支,主家根本不在意的,大不了杀了全家,一把火烧了,别人只以为是盗匪打劫呢。” 蓝衣男子听着话语越来越近,手撑着树干急速地喘息着,一提气,一口鲜血从口中喷出,身体如落叶般颤抖。 他远远的看了眼那群打闹的孩子,目光深沉,在脚步靠近前最后一刻,纵上了树梢,飞快地掠远。 就在他刚刚离去后,几道人影落在他刚刚站定的地方,看着地上明显被身体碾压过的痕迹,还有未干涸的血迹,眼中露出嗜杀的狠毒。 孩子们还在高声叫嚷着,“快把珠子吐出来,别以为你吞进去我们就拿你没办法。” “就是,那么漂亮的珠子,一定是你偷爹爹的。” “吐出来!” “爹爹连姓都不给你这个儿子,就是打死你,他也不在乎的。” 叫声吸引了几个人的目光,当听到“珠子”“漂亮”等等字眼的时候,他的目光变得阴鸷起来。 被踢打的小短腿在地上翻滚着,此刻的他肚子里犹如火烧一样的疼痛,那炙热的感觉仿佛把他整个身体都点燃了般,血液都在沸腾,他只觉得热,好热,非常的热,口干舌燥,他要喝水,要喝水。 没有办法反抗的人,蜷缩着身体,抱着肚子,连哭号的力气都没有,想喊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小娃娃,你们刚才在说什么?”黑衣男子走到孩子面前,杀气浓重的脸努力想要挤出平和的语气,“什么珠子?” 孩子们停下手,警惕地望着面前的陌生人,“你们是谁?不知道封家的宅邸不准外人随便进入的吗?” 男子眼中杀气一闪而过,“你们是封家的人?” 为首的孩子骄傲地挺起胸膛,“当然,你们还不快滚?” 他是妻室所生,又是长子,全家上下无不要听他的,嚣张已是习惯。 男子身边一人手掌如电伸出,一把揪起他,“快说,珠子在哪,不然杀了你!” 再是骄傲,他也是个孩子,看着对方手中的剑,顿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抽抽搭搭的指着地上的小短腿,“被、被他吞掉了。” 几个人的眼睛同时看向地上翻滚着的小短腿,男子手一松,把那肥壮的孩子丢在地上,几个孩子对望一眼,飞快地爬了起来,撒丫子连滚带爬地逃跑。 黑衣人没空管他们,只是看着地上满身泥土,依然打滚的小孩。 小短腿全身汗如雨下,那热气奔涌在他的四肢里,让他无力逃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几人越逼越近。 “老大,怎么办?”有人开口了。 “有什么怎么办的,杀了他,开膛破腹把东西拿出来。” “要不要下点泻药,明天也一样能拿到。”有人迟疑了,看着地上的小娃娃。 “一个小孩而已,快点动手,夜长梦多。” 黑衣人一声令下,手下的巴掌举了起来,掌中剑霍霍闪亮,逼向小短腿。 小短腿用尽所有的力气爬了起来,才跑出一步,背心就被揪住,人被高高地举了起来,然后飞向一旁的大石。 “老子杀人无数,但是对着个活着的小孩开膛破腹还是有点下不了手,不如摔死你,也少受点活罪。” 小小的身体重重地撞上石头,猛烈的撞击力让他身体弹了起来,落在地上。 原本身体如火烧一般的疼痛,却在这一撞之下,缓解了不少,他嗯的一声,叫了出来。 “居然没死?”男子惊诧地开口,又是一脚飞踹了出去,那小小的身体如断线的风筝飞出去老远,又一次重重地撞在地上。 肚子里没那么烫了,好、好舒服。 小短腿摇摇晃晃地,又站了起来,他要娘,好想娘的怀抱。 “还没死?”那男子大出意料之外,第一下没摔死后,他那一脚已经加了功力,就是十年老树也踢断了,居然还没踢死这个孩子? 想也不想,他一掌抓去,狠狠地掐住了小短腿的喉咙,将人举了起来,“踢不死,我就捏死你吧。” 瘦弱的腿在空中蹬着,喉咙间紧紧的力量让他再也呼吸不了,双眼翻白,那踢动的小腿慢慢缓了下来,不在挣扎。 “封家之地,居然也有外人放肆?”清冷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入小短腿的耳朵里,朦胧却又清晰。 剑过处,男子颈项间红色血痕现,那双眼不甘地睁着,而手却再也用不上力量,孩子的身躯残破地跌落。 树林边,白色的衣袂行出,如清风白云飘过,优雅无方。冷然的表情,却如万载寒霜,不过十岁左右的年纪,却已如长者般沉稳,身后跟着一名老者,恭恭敬敬地行在身后。 少年看似缓慢的脚步,实则如电一闪而过,在那残破的小短腿坠跌的一瞬间,他的人已到,那脏污的小孩,就这么落入了白雪似的怀抱中。 小短腿只记得眼前的人好干净,好漂亮,干净的象天上的云朵,那双眼睛仿佛有着无边的吸引力,让他挪不开眼睛。 “小……哥……哥”他艰难地喊着,嗓音嘶哑。 少年单手抱着他,单手执剑,手中的剑锋上,一滴滴正淌着血,优雅的身姿不见杀气,只有高贵。 几名黑衣人看着自己同伴的尸体,警惕地望着眼前的少年,手中的剑举了起来,“你是谁?” 少年面无表情,眸光冷冷地扫过面前几人,“听闻原家守护了千年的镇城之宝不见了,你们不去找东西,却在我封家领地上欺负一个小娃娃?” “我们就是找到……”黑衣人中一人抢话,却被首领生生地打断了,那首领看着少年,“这孩子是我们的人,怎么处置是我们的事。” “是吗?”少年白衣飘飘,仙气出尘,“在我封家的地上,就是我封家的人,所以只好不交给你了。” 黑衣人眼中狠戾之气密布,“你分明是故意的吧,有些东西不是你们想吞就能吞下的,一旦我们城主向封家要人,你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护他?小娃娃,你有胆报个名字上来吗?” 少年的袖子擦着他眼角边的泪水,那眼泪水糊着鼻涕,沾着泥土,刹那间雪白的衣衫上就多了一团乌黑,口气随意,“有些东西我想吞,就能吞,至于要人……” 他手中剑慢慢抬起,遥遥指着面前的黑衣人,“杀人灭口,谁还能向你们城主报信?” 几名黑衣人互看了眼,忽然抬起腿,朝着林子外掠去。 几个人,几个方向。 为首一人飞快地跑着,全身的功力施展到极致,他知道那手下被人一招毙命,即便是自己,也不会是这个少年的对手,他只求能跑回去,只要到了原城,将一切告诉城主,自然有人为他做主。 身后,几声短促的呼声接连响起,他知道,那些手下都完了,可他不敢回头看,也不能回头看,只能拼命跑。 眼前一花,白衣少年忽现,手中依然抱着小娃娃,剑锋上的血,却滴的更急了。 白色衣袖挥起,血绽开,他的耳边听到冰冷的声音,“我封千寒,还没有护不了的人。” 封千寒?他是封千寒? 黑衣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身体慢慢萎顿在地,脑海中最后闪过的是一句话:封千寒,封家少城主,绝世奇才,天人之姿。 人没了气息,封千寒看着怀里一声不吭的娃娃,手指慢慢地点向娃娃的小腹,冰冷的手指才触及软软的小肚皮,那娃娃咯咯地笑了,在他怀里扭了扭,一头埋上他的颈窝,“小哥哥,痒。” 少年身后的老者看着娃娃,“少爷,这个小孩有些诡异。” 刚才那一幕幕,他们都看在眼里,他们原本是为了迎接巡游的城主而来,正巧看到孩子们踢打这娃娃,他完全没想到以自己少爷清冷的性格,最后会为了这么个孩子而出手。那么重的踢打,一个娃娃居然可以这么快的恢复。原家的镇宅灵珠,灵气炽盛,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承受的住的,这么小的孩子,居然马上可以没事人一样。 “我知道。”少年的手在娃娃的小腹上摸索着,瘦弱的小身体虫儿似的扭着,蹭了少年一身脏污。 “少爷,他太脏了,老奴给他洗洗吧。”自己圣洁的少爷居然被这个泥娃娃弄的这么狼狈,他实在看不过眼。 当他伸手想要抱过娃娃的时候,那小娃娃双手奋力地揽着白衣少年,仿佛这是他的唯一般,那两条细细的小短腿,更是死死地盘上少年的腰身,象条吸在墙壁上的四脚蛇,拔都拔不下来。 白色的衣衫上,又多了几道黑色的脏污,外加皱痕。那脏兮兮的小脸蹭着少爷的脸颊,沙伯看的满脸褶子都皱到一起了。 “不用,我来吧。”当小娃娃的唇无意识地亲上千寒脸颊时,那冰玉似的人开口了,“你把这里清理干净,不要留任何痕迹。” 沙伯看着自己如仙人般的少爷,抱着一只猴子般的小东西朝着山下走去,只能一声叹息着,开始处理残局。 溪水旁,白衣少年脱下小男孩破烂的衣衫,目光忽然一窒,盯着光溜溜的娃娃,低低地笑了,一刹那冰雪消融,春色温柔,“原来如此。” “小哥哥,岚颜饿。”娃娃乖乖的站在溪水中,朝着眼前漂亮的哥哥撒娇。 纤秀的手指拈着饼,送到他的嘴边,猴子似的娃娃饿极了,顾不得一切大口吃了起来,而千寒的手,捧起水珠,慢慢淋上他的身体。 这个哥哥的怀抱,和娘亲一样温暖,这个哥哥的笑容,和娘亲一样美丽,娃娃心里想着,忍不住地凑上前,糯糯地亲上眼前哥哥的脸颊。 千寒一愣,眼前的孩子满脸饼屑,却笑的开心,眉眼都弯了起来。 他是少城主,是未来的城主,所有身边的人,对他只有敬畏,只有这个小家伙,无惧无畏的喊他小哥哥,竟然还亲他。 他的手不自觉地抚上脸颊,却摸到一脸饼屑,而眼前的娃娃却笑的更开心了,扭动着身体,甩了他一头一脸的水。 封家少爷,何曾为人洗过澡! 不过,也幸好是他洗的。千寒如是想着。 当封家分支的当家人封度山率领着手下匆匆赶来寻找欺负自家爱儿的外人时,只看到身着中衣的少年抱着被白色外衫包裹的瘦弱娃娃从林间缓缓行出,瞠目结舌。 “少、少爷……”他带着人呼啦啦地跪下,头也不敢抬。 封千寒指着怀中已然安睡的娃娃,“他是你的儿子?” 封度山迟疑着开口,“外室所生,未曾给封家姓,不算封家人,如若有得罪少爷的地方,少爷尽管……” “那好。”封千寒冷冷打断他的话,“从今日起,他就是我封千寒的弟弟,封家城主之子,与你再没有任何干系。” 话抛下,人已远,带着清冷的气息,带着肩上酣睡的娃娃。 第一册 少主岚颜(一) 推开窗,雾气朦朦,除了窗台下一盆仙兰摇曳着翠色的枝叶抖的正欢,远处的花草树木都氤氲在渺渺中看不真切。 空气中饱含着浓浓的水汽,湿漉漉的,说不上清新,倒透着几分寒意。 一个人影懒懒的趴在窗台上,半个身子凑了出去,哼着自编的破烂小调,一个人摇摇晃晃自得其乐。 头发垂在身边,随着动作也一荡一荡正欢,当然不是所谓如瀑布流泻,更象是床头那块破床帏被扯成二三十条,纠结拧成一团,顺道清扫一下窗台几年没清理过的树叶残花。 “哎呀,少主啊,窗台脏啊,您可快下来啊。”堪比公鸡被捏住嗓子即将英勇就义前壮烈的嘶鸣,惊的人差点一头从窗台上栽了出去,将脸贡献给草丛里张开臂膀的仙人球。 两只脚悬在空中不断的挣扎,双手用力的想要找回平衡,眼见着脸蛋与仙人掌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突然凭空伸过来一股力量,揪上他亦或是她的衣服。 刚刚被提起来不过两尺,来者才发现,这件衣服是胡乱披上的,腰带都没系,而这抓着的力量,好死不死揪的是背心之处。 小身子整个从衣衫中漏了下去,光溜溜的以比刚才更快的速度朝着仙人掌亲吻而去…… 宁静的清晨顿时被一道撕心裂肺的尖叫打破,“我还小啊,成年礼都没举行啊,扎成了筛子谁还要我啊?我本来就不好看啊,这一脸的窟窿以后可怎么办啊?谁,谁在我窗台下放仙人掌这种东西的?别被我逮着……” “噗!”清润润地一声,象咬着脆萝卜的感觉。 脑后生风,不是落井下石的推他下去拥抱仙人掌,而是揪着他头顶那堆纠结的枯草,没有半点怜惜的回扯。 “哎呀!”屁股结结实实的坐在地上,没有二两肉的屁股蛋子直接把硬硬地面的反弹丢给了瘦小骨头架子,居然还能传出闷响。光溜溜的身体落地同时,那原本扯离身体的衣衫就兜头罩了下来,把他裹在一团凌乱中。 某人龇牙咧嘴的揉着自己的屁股,冲着一旁的老者哼哼唧唧,“沙伯,能不要吓人么?” 老者毕恭毕敬垂首,“老奴惶恐,少主您,您还是赶紧起来,这样、这样像什么?” “有什么关系,都是男子嘛。”某人抱着衣衫地坐在地上,根本不管那胡乱的衣衫下自己光溜溜的肩头,揉着发疼的头顶,视线四下游移寻找着,“刚才是谁揪我的头发?” 红衫人如玉,长发飘身侧,华丽的裘氅披在肩头,银色华光绚烂,软绒滚边,优雅地系在颈下,更衬的那容颜冰清剔透,手中一枚红艳艳的梅子纳入口中,汁水染的唇满是绯色,潋滟流光。 闻言,他眼角微挑,揶揄的光划过眼底,又是一声清冽咧的嗤笑,吐出一枚梅子核,随手一抛,不轻不重地打在地上人的脑门间,“还男子,你顶多也就是个男孩。” “嗷!”赖在地上的人猫儿般窜了起来,挥舞着爪子冲到他面前,“凤逍,你什么意思?” 厚氅微摆,修长指尖轻巧地拈了枚梅子丢入口中,狭长的双眼在酸甜中眯出惬意的神情,腰间玉坠敲碰着,叮当悦耳,“恭请少主起身,可要伺候更衣?” 靠近间,兰麝气息扑来,说不出的端庄富贵。那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瘦弱娇小身体,口中啧啧有声。 他毫不客气的拍开他的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是不好看。”他摇摇头,发丝摇出绚烂的弧度,“说男孩都抬举你了,像个风干的老油条,岚颜少主,你说你有什么好看的?” “你……” 该死的凤逍! 岚颜肚子里一堆咒骂的话,生生憋在嘴巴里,对方唇角勾翘,风流生姿的笑容让他肚子里的熊熊火焰燃烧的更加猛烈。 顾不得此刻自己的样子,岚颜想也不想地就往门外冲,“我现在就去找家主,赐我成年冠礼!” “真的!” “真的?” 同样两个字眼,出自两个不同人的口中。 沙良是一脸惊喜,老脸因为激动扭曲着,脸上的褶子交错纵横,老眼中泛起了泪光点点,“少主您终于开窍了。” 另外两个字,则是慵懒着从某人唇缝里飘出来,眼尾抬了抬,将那弧度勾勒的更加斜飞,“少主成年了,可就要回去了。” 被那一眼看的魂摇神荡,岚颜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神智,狠狠地咽了口口水,默默地将踏出的脚收了回来,哼了声,“关你屁事。” “莫非少主又和前八次一样,临阵退缩?”凤逍手指托腮,阳光从窗外打入,落在他半侧着的容颜上,只将那手指照的根根透明,如冰似玉。 “谁、谁说的!”岚颜口气依然强硬,只是那个结巴,降低了他不少气势,矮小瘦弱的身形,更是没有半点威慑。 轻笑间,凤逍的手指勾上面前人的下巴,垂首间,发丝打在岚颜的脸上,撩拨的他痒痒的,话语微吐,香甜的梅子味传入他的鼻息里,“要不要问问千寒宫主的意见,是否让你举行成年礼?” 瞬间,那个跳脚的小猫儿从怒到惊再到羞,脸色由白变红,直至将要滴血的颜色,猛地一脚踹向凤逍。 “哎呀,少主使不得。”沙良飞快地挡在两个人中间,生生挨了一脚,苦哈哈地皱着脸,“您可千万不能打凤阁主啊。” “啧啧,封家少主最疼爱的弟弟就这德行,传出去怕不是要丢人现眼。”大氅飞旋,银丝雪白飘起如天际云朵,身影刹那消失,唯留轻笑声声在门边回荡,“千万别说,是我教的礼仪书乐。” “鬼才要你教!”被沙良拉着的人跳着脚,“我就是不学礼仪,我就是不会诗书乐器,我今天就是不出这个门了,你咬我啊。” 龇牙咧嘴的样子活生生是头被激怒的小猫儿,纤细的手腕扭着,他才更像咬人的样子。 门外的声音飘飘而至,“我就等你这句话,今日千寒邀约,正想如何请少主答应允我今日不用授课,如此多谢少主了。” 脚步远去,再也不闻声息。 岚颜呆呆地站在那,似乎还在消化刚才那句话,张着嘴巴,定定地望着关闭的大门。 “少主啊,您怎么能说不要阁主教导呢,阁主风仪是城中数一数二的,诗书礼乐无一不通,您不爱学也不能动手啊,阁主身体弱质,可经不住你打啊。”沙良在旁边絮絮叨叨,重复着千篇一律万年不变的老话。 “他弱质纤纤?”岚颜鼓着眼睛,重重地哼着,“看他说话气都不带多喘一口的,会弱质?他的弱质,只会用在千寒哥哥面前,不是昏倒便是喘息困难,我都看到几次他趴在千寒哥哥怀里了。” 沙良偷眼打量着自己的少主,“我记得您少时还是很尊重凤阁主的,近几年却处处与他作对,是不是因为千寒宫主?” “没有!”岚颜狼狈的转开脸,却是委屈地瘪了瘪嘴。 沙良轻声叹息,拾起地上的衣衫被褥。 少宫主出身的封族外支,既没有出过武功杰出的人才,也没有智谋医术学识出众的人,这样的外支人,根本入不了主家的眼,可也不知道这岚颜少宫主修来了什么福气,偏偏能让少城主呵护备至,犹如手中至宝。 他偷眼看了看一旁还在嘀嘀咕咕不愤的少宫主,那平淡无奇的容貌,那龇牙咧嘴的表情,哪有半点主家人优雅出众的姿态,果然旁支的就是旁支,少主亲养了十年,都没能将他养出高贵气质。 第一册 少主岚颜(二) 这岚颜少主自小不争气,不学无术,一谈学问就拖拖拉拉,反倒成了整个封家最没用的人,现在人人提及岚颜少宫主,都是嗤笑鄙夷。 少宫主倾慕千寒大宫主是人尽皆知的事,千寒宫主是封家最飘渺无方的人物,虽说封家不在意是男女同修还是男男修炼,只求达到武学巅峰,奠定封家无尚地位。但在这以功力定地位,容貌博目光的封家,少主实在是…… “少主啊,您能不能为千寒少爷着想啊,就算是成年礼,其实也没关系。”沙良的话到了嘴边,又生生吞了回去,叹息着摇头。 千寒少爷待少宫主好,少宫主若是选择成年,虽然可能被送回旁支家中,但是也有可能…… 他不能说,这是秘密,千寒少爷守了很多年的秘密。 “我是不是很丑?”一张脸伸到他的面前,眨巴着双眼忽闪忽闪的。 “怎么可能!”沙良义正言辞地开口,满面严肃,“封家武学博大,很多武功都是修身练气,一旦身体浊气排出,容颜自然莹润光泽,加上仪态丰姿,少宫主一定是封家主城内最出色的人物。” 岚颜已成了封城的笑话,多少人暗中嘲笑他癞蛤蟆巴望着天鹅肉。可是沙良一直坚信,自己的少宫主,他日一定也会是封家最出色的人物。 虽然,他现在平板的身材平板的脸,小眼睛大鼻子的没有半点出色之处。 但是千寒少爷的眼光不会错,封家百年天才的选择怎么会有误?他就算不相信少宫主,也要相信千寒少爷。 “少宫主啊,他人在您这个年纪,早就择了功法修习去了,您也定一个吧。”他实在不忍心自己的少宫主被人嘲笑一无是处,空有头衔。 “可是……”岚颜玩着自己的手指头,低声小小的,“我不知道千寒哥哥喜欢什么样的功法,选不了嘛。” 岚颜的话沙良懂,千寒是未来的家主,封家要的,是一个能成为千寒身边最为辅佐的人,总之一切为了千寒而服务。少宫主无法选择,因为太在意千寒少爷。 少宫主,你选什么都无所谓啊,少爷连这别宫都为你修建好了,你还不懂吗?你不知道少爷身边此刻无数眼睛盯着,再这么弱下去,少爷也扛不住家族内的话语啊。 岚颜猛地抬起头,揪着沙良一把雪白的胡子摇着,“啊!刚才那个家伙说什么,他是不是说去找千寒哥哥?” 后知后觉的某人,终于把凤逍临走前的话消化了个干干净净,藏在身体里的烈焰又炸开了。 两条小细腿奔跑在光洁玉质的地面上,重重纱帷后追着手脚忙乱的下人,金碧辉煌的殿堂中不断地回荡着他的叫声,“快,给我换衣服,我要去‘千寒宫’。该死的凤逍,吊着斜眼也想勾引我的千寒哥哥!” 沙良带着一干人追在身后,粗声喘着气,“少宫主,您慢点!还有,凤阁主那是丹凤眼,不是吊斜眼。” 岚颜可管不了他说什么,一溜烟地朝门外奔着,“我说他今天怎么穿的那么华丽,还滚绒大氅,金丝绣腰带,白玉腰坠一样不少,烟视媚行的家伙。” 眼见着某人就要奔出宫门大殿之外,沙良一声吼,“少宫主,您只有一件薄衣!” 某人脚步,顿住。 千寒哥哥说过,他不能在人前光着,就是穿的少也不行! 下人一拥而上,连扑带扯总算拽住了他们暴走的少宫主,穿衣的裹腰带的,十几双手快速的动着,而沙良一边喘着气,一边继续碎碎念,“少宫主,凤阁主穿的多是因为外面飘雪了;还有烟视媚行这样的下作词您可不能说;凤阁主那是尊重千寒少爷,不是……” “嗷,飘雪了?”围在人群中央的某人终于想了起来,自己一夜未眠是因为先是梦到了千寒哥哥,然后看到外面飘雪的美景,才开窗赏雪的,他居然在飘雪的清晨,半裸着身体站了那么久,还飞奔…… 身上的感觉回来,岚颜牙齿咯咯地打架,“沙……伯……给、给我……多……多披……披……件……衣服……阿嚏!” 忙乱的清晨,从少宫主一个喷嚏开始。 第一册 少城主封千寒 怒马飞踏,空气中流动金色霞光,一辆装饰豪华的车身划过耀眼的光线,飞驰着朝着东方而去。 路上行人驻足,这种车身,唯有封家少爷才能享受,城主之子出游,自然吸引不少目光;只是这目光在看到车身上的印记后,又很快的抽了回来,取而代之的是各种诡异的笑容和细细的议论声。 “‘岚颜宫’的车呢,看方向是往‘千寒宫’去的。” “岚颜少宫主那点心思,谁不知道呢?” 彼此挤了个眼神,相视一笑。 “只是可惜了,‘千寒宫’少主那么绝色的姿容,跟岚颜少主在一起,简直是一块云霞流月锦上沾了一坨泥巴的感觉。” “我倒是看过千寒宫主和凤逍阁主同游,真真一双璧人,羡煞了多少城中女子,一个飘渺无垢,一个魅惑无双,奈何却无法亲近半分。” “那容貌,也唯有彼此相配了。”路人聊着,说着帝都流传最多的谣言。 “那也未必呢。”这说法马上被人打断,“上次‘苍灵楼’的泠月姑娘在楼间偶见千寒宫主,泠月姑娘手中的‘风铃花’坠下,被千寒宫主接住,据说两人楼上楼下相视片刻后,千寒宫主抬腿就进了‘苍灵楼’,而泠月姑娘亲自迎接,千寒宫主做了这第一个入幕之宾呢。” “泠月?那个有着依家主家身份的第一美女?传言一曲舞动天地无色的那个泠月?” “当然,这天下间,‘封’‘依’‘杜’‘原’四大城互相牵制互相争斗,偶尔联手都是为了势力,泠月可是依城城主的女儿,论身份配千寒宫主恰恰好呢,如果千寒宫主娶了泠月小姐,咱们封城和依城联手,千寒宫主他日坐上城主之位时,比之前任何一位城主的势力都大呢。” “千寒宫主是泠月的入幕之宾?那他到底是喜欢男身还是女身?” “是啊是啊,泠月的美在女子中真是数一数二的,才情诗书无一不精,平日我们想见一面都难。” “也不知道凤逍阁主和泠月,谁更得千寒宫主的心呢。” 开头说话的人也没想到,自己一句泠月,竟然把大街上的人都聚拢了过来,各自交头接耳着。 谁说凡夫俗子喜欢嚼舌根,自诩‘封城’最高贵的主家族人,也是一样的。 “我赌泠月,据说她可是花家地位最高的小姐,身份高贵,来‘封城’本就是想要结姻九宫中某位宫主的,千寒宫主是地位最高,也最超然的一位,依家封家结姻,最好不过。至于凤逍阁主……” “你们说,那凤逍阁主是什么身份?从地位而言,他明明只是‘岚颜宫’的主事,说的好听喊句阁主,说句难听不过就是个总管,却能在九宫之中来去结交,九位宫主更是待他青眼有加,很是奇怪。” 当这个问题被提出,众人面面相觑,你望望我,我看看你,谁也说不出一句话。 他们的议论车内的岚颜是不会听到的,他满心满怀只有一个名字——千寒。 抱着手中的暖炉,还是冷的直哆嗦。封城地数北境,寒意也是蚀骨沁心的凉,于封家而言,是最合适修炼内息武功的地方,而对他这种未修习任何法门的人而言,就要了小命了。 “阿嚏……”又是一个大大的喷嚏,把面前的车帘都吹了起来。 冰雪茫茫的世界中,他呼出一口气,大团的白雾在眼前散开,他漆黑的眼珠顿时亮了起来,撩开身前的车帘,“千寒哥哥在吗?” 宫门护卫俯首拱手,“宫主有交代,他在后院奏琴,若是少宫主来了,径直去便可。” 小眼睛在笑容间顿时找不着了,岚颜等不及下人伸手搀扶,快手快脚蹦下车。可惜他忘记了,今日在他的要求之下,身上的衣服比往日又多了两件夹袄,一件厚氅;这小身子板刚落地,正巧踩在大氅下摆。 “啊!”他双手摇晃着,像一颗圆滚滚的栗子,往地上扑去,看架势还能再滚上两圈,再一路滚下这数十级的台阶。 “少主!”下人想要扶,却隔着宽宽的马车,护卫想要搀,奈何手中还握着武器,眼见着手短脚短的栗子滚向台阶,就要人往低处滚了。 天边岫云飘过,台阶处悄然多了道冰色人影,白袖丝薄,轻巧如窗边霜华,手指探出,一道柔和的风吹过,暖香四溢间,那乱滚的栗子终于停下。 下一刻,岚颜的腰间多了一双臂膀,宽大的袖袍口绣着金丝祥云,垂落间盖上他的脸,也止住了那刺耳的鸹噪叫声。 声音清幽,像雪山间刚解封的甘泉,宁静透彻,“你啊,为什么每次都这样?” 当这声音出的刹那,漫天冰雪仿佛都融化了,纯白的世界里仿佛盛放了千姿百色,连空气都充满了暖意。 衣袖下的脑袋拱啊拱,总算从那金丝白袖下探出了半张脸,有些贪婪地望着眼前人,却是怯怯地喊了声,“千寒哥。” 当眼前出现熟悉的白色时,当自己滚落的怀抱里传来冷香的时候,他所有的惊惧都安定了下来,因为他知道最想见到的人来了。 “岚颜总是这么让人不放心。”袖子的主人摇头,一句无奈叹息,都满是溺宠,眼中柔软乍现,“幸而我听到了马蹄声,知是你来了,若我不来接你,岂不是又滚地葫芦了?” 手指轻弹了下岚颜塌塌的鼻尖,“下次莫要如此冒失了。” 岚颜拼命地点着头,“有千寒哥在,我滚不下去的,如果滚下去,明天千寒哥就会把‘千寒’宫的台阶都铲了。” 厚脸皮的人哪都有,不独独粗人,世家也是一样,比如……岚颜。 千寒浅笑绽放,颇为无奈,但更像默认了他的话。 这一笑,冰裂云开,暖阳灿烂。 岚颜仰望着那张容颜,干张着嘴巴,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更别提从这充满温暖的怀抱中出来了。 “痴儿。”白皙指尖抹过他的唇角,拉起一丝银亮,“十三岁的人了,还流口水,笑煞旁人了。” 惊醒的某人一只手快速地捂上嘴,从千寒的怀中连滚带爬地下来,满脸通红不敢抬头。 他刚刚居然看千寒哥哥看到流口水,太、太、太丢人了。 “岚颜的手怎么这么凉?”直到千寒的声音传来,他才惊觉自己的爪子正在千寒哥哥的手中。 暖暖的,软软的,很舒服,好想、好想再多牵一会。 “流口水难道不是因为你秀色可餐吗?”轻飘飘的声音带着独特婉转的调,还有一粒抛到面前的梅子核,骨碌碌地滚到岚颜的脚下。 门边的人挑着眼,手中的梅子抛起落下,似笑非笑地望着岚颜。 “你怎么也出来了?”千寒衣袂划过流水的弧度,朝着门边的人而去,冰凉的袖子划过岚颜的指尖,最后一抹属于他的味道,慢慢消失。 凤逍撑起一缕浅笑,“你的房间太冷,不活动活动不行。” 房间、活动,太有歧义的话了。 千寒的手握上凤逍的掌,“我忘了你身子不好,这‘千寒宫’又是为我练功而建,自比其他地方更寒了些。” 两人并肩,就像墙上两幅画,一幅水墨,一幅工笔,又怎能比较出谁更盛一筹,交相辉映,夺目刺眼。 岚颜看看自己,叹气。 他挤在中间算什么?白墙上的一块脚印子吗? 自怨自艾的情绪刚刚弥漫开,那浅白的人影倏忽转身,含笑间冲他招招手,“还不来?你爱吃的‘黄玉糕’都备好了。” 黯淡的目光瞬间亮过星辰,岚颜狗儿般的窜了出去,才顾不得什么泥巴点子脚印子,哈拉地跟在千寒身边。 葱白手指握上他瘦弱的手,“你啊,怎么吃都这么瘦小,丢在人群中真是找也找不到。” 低头望望自己被牵住的手,千寒暖暖的手心温度让他直觉得整个身体里都是暖洋洋的,偷偷地扬起笑容,紧了紧手,牢牢地与千寒互握着,大步行在他的身畔,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第一册 赠礼 石桌边,千寒衣袂如云,身边雾霭飘渺,树木芳草粉绿淡紫,簇簇生姿,人在树丛间,更显得姿态华美无方,仙姿卓绝。 “好吃吗?”他的手指抚过岚颜的发顶,低头询问。 “嗯。”岚颜塞的双颊鼓鼓的,只能发出含糊的音,不住地点头。 “他早饭都没吃,急匆匆的就跑来了,能不好吃吗?”一双含笑的眸子隐藏在氤氲的茶气背后,优雅地吹了吹浮沫,却没有啜饮,而是静静地望着那碧绿的茶水,欣赏着鲜嫩的色泽,转手优雅地递给了千寒。 千寒自然接过,轻啜一口,两人的无间姿态落在岚颜眼中,甜甜的糕饼糊在喉咙口,咽不下去了。 ——关你屁事! 他以眼神愤愤透露心思。 塞的满嘴的岚颜不说话,凤逍视而不见地伸出手,轻巧地取了枚他面前碟子里的糕点,咬了口。 ——我的! 不满的眼神再度爆发,眼眶里写满岚颜的抗议,凤逍居然吃他的糕饼,那是千寒哥哥特地为他准备的。 “不高兴啊?”凤逍心情显然非常好,兴致高昂。 ——当然! 岚颜用力地点点头,毫不掩饰他的生气。 “那还给你,小气鬼。”手指一抛,那块糕饼又丢回了岚颜面前的碟子里,缺了一块的糕饼上还有着小小的牙印,染着一圈水渍。 混蛋,居然把沾了口水的东西丢回他的碟子里!岚颜恨不能一拳挥上他的脸,把他那漂亮的笑容打回肚子里。 “这是你自己不要的哟。”凤逍在某人呆滞的目光中从容地探出手,拈向他面前的碟子。 那秀气修长的手指,在岚颜的眼中无限放大,眼睁睁地看着他伸向自己面前的盘子里,在被咬过的那块上一晃而过,摸向旁边另外一块。 ——你还想又偷我一块!? 心思表露无疑,人也扑了上去,想也不想地抢过碟子,手飞快地抢过几块剩下的糕点,一股脑儿地塞进嘴巴里,示威般地望向那双停落空中手的主人。 “嗤……”凤逍的手转了个方向,指着空荡荡的白玉盘,“你把我那块也吃了。” “噗!”咬了满嘴的粉末喷了出来,红色的袖子迅疾地挡在身前,脸是躲过一劫,面前的所有糕点茶盏却受了池鱼之殃。 岚颜悲惨地咳嗽着,刚才塞的太多,他都有种呼吸困难的感觉了,那一喷,似乎还有粉末残渣在鼻腔里,又酸又胀的难受。 笑声肆无忌惮,在整个花园里飘荡,凤逍前仰后俯,“清云,你看到没有,他、他从鼻子里喷出来的。” 他亲昵喊着的,是千寒哥哥的字,岚颜满心酸涩,比嘴巴更难受。 千寒无奈摇首,温柔的眼眸中也尽是笑意。 现在的岚颜没空去理会那个欠扁的人,她满嘴都是粉末,糊的舌头都动不了了。眼见着面前一盏茶,想也不想地端了起来,一口灌了进去。 茶才入口,“哇!”悲惨的一声里,又吐了出来。 可怜的凤逍躲过了上半身的第一次攻击,却躲不过第二次,这口水直接吐在了他的裤脚鞋边,黄黄绿绿的一摊,很像踩着了马儿排泄物般。 岚颜趴在桌边,舌头终于不再黏糊糊了,它……彻底烫麻的没有感觉了。 眼前,一盏茶掀了杯盖,雾气已淡,应该是已经透凉了;再也顾不得许多,一口气灌了进去。 温温的茶水入喉,他一口气灌到了底,直到最后一滴都被舌头卷走,他才意犹未尽地放下茶盏,长长地吐了口气。 “你喝了我的水。”凤逍瞥了瞥那个空荡荡地茶盏,杯沿还沾着几点糕饼的粉屑。 岚颜欲哭无泪,他吃了凤逍咬过的饼,喝了凤逍喝过的茶,不知道现在呸掉,还来得及吗? 一盏茶递到凤逍的面前,千寒手执着茶盏,“你喝我的。” 凤逍接过茶,悠悠然地品了起来。 千寒哥哥喝过的茶,他也好想要!岚颜默默地低下头,诅咒着那个讨厌的吊斜眼。 “疼吗?”手指抚上他的唇瓣,冷香四溢。 他默默地摇摇头,依旧望着凤逍手中的那盏茶,羡慕妒忌恨。 嘴巴里的疼,哪比的上心里面的酸,都快赶上没熟的葡萄了,一滴一滴地拧着酸汁。 “我看看。”低声哄劝的语调,温柔如水的目光,让岚颜不自觉地闭上眼睛,不敢再看,倒是乖乖地张开了嘴。 检查了一番,千寒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有些红肿,不碍事。” “听闻你窝在宫中习书画音律,还当你这些日子里会修养出些许姿态,没想到还是一如既往的莽撞。”他的声音震动着胸膛,响在岚颜的耳畔。 呆呆地抬起头,岚颜对上的是一双似笑非笑的黑眸,白皙的手掌揉上他的发顶,口中幽幽地一声长叹,“何时,你才能长大些?” 岚颜,只是傻乎乎地笑着,憨憨的。 他身上弥漫着淡淡的冷香,包裹着岚颜,掌心顺势牵上岚颜的手,“让我见识下凤逍这几日的调教如何?” 啊…… 岚颜的嘴角抽搐,身体呆滞僵硬。 他难道要让千寒哥看自己把箫吹成扫帚?还是把琴划成两截?万一把千寒哥哥吹得吓跑了那可怎么办? 脚下蹭着地,屁股撅着,既不愿展示自己惊人的音律,又不愿忤逆千寒的意愿,唯有磨磨蹭蹭,拖泥带水地提着脚步,“千……千寒哥……” “怎么,不愿意?”千寒眉峰抬了抬,停下脚步。 岚颜的手抠着桌子,低垂着头,不发一言。 “算了,我不听就是了。”千寒摇首,衣衫撩起间坐了下来,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端起了糕点,冲他招招手。 岚颜抽了抽鼻子,乖乖地靠了过去,香甜的糕点送到他的嘴边,糕点的尽头是两根冰玉似的指尖。 他靠在千寒的怀中,被千寒的胳膊环绕着,一口一口慢慢吃着,几次唇碰上千寒的手指,竟分辨不出是糕点更香,还是千寒的味道更醉人。 两人谁也没出声,一个仔仔细细地喂,一个安安静静地吃,树梢间的雀儿歪着脑袋,眨巴着乌溜溜的眼珠,盯着回廊下靠在一起的两个人。 “岚颜,我要出去一阵子,待回来,你再奏给我听好吗?”千寒摩挲着他的发丝,轻轻地开口。 “啊!”听到这话,岚颜忘记了说话,黑色的瞳仁里尽是不解,脸上还沾着碎碎的糖粉,像一只被抛弃的狗儿。 指尖轻柔地拭去他脸上的饼屑糖粉,千寒失笑,“你忘记了,十年一次的城贺,各系各支皆要前来拜谒家主,还有其他城中的使者,我要去迎接。” 就十年了吗?岚颜有些怔怔地出神。 时间过的真快,十年前他被千寒带来时的记忆还有些淡淡的影子,转眼又一个十年了。 每一个十年,家主都要在封城接受各家的拜谒,挑选最出色的子弟,封城中也是一片繁华,有斗武的,有赛歌舞的,总之各家都将自己最擅长的展示出来,以显示自己分家的强大。 家主驾临封城,身为执掌封城行政和九宫之首的“千寒宫”宫主,自然是要远赴边陲,将巡游的家主迎回,他就是在上一次的迎接中,被千寒顺道带回来的。 可这些都不是让他失神的原因,真正让他有些失魂落魄的,是…… “这一次,会有指婚吗?”他仰头望着千寒,似乎想要从那张华光容颜上寻找答案。 他记得沙良说过,每一个十年,除了挑选杰出的人才,就是挑选灵气出众的女子为少爷择妻,这一次呢,会不会是千寒也要择妻了? “这不是你该想的。”手指划过他塌塌的小鼻子,千寒绽放出绝美的笑容,“你该想的是如何让千寒哥欣赏你的音律。” 提到这个,岚颜一吐舌头,拿起枚糕点埋头苦吃。 千寒哥笑的那么自信,还有心情调侃他,应该不会的! “岚颜,这次家主回来,我为你求个高深的封家禁术可好?”千寒的一句话,岚颜忽然捂上嘴巴,脸皱到了一起。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比让他奏琴吹箫还让他恐惧的事还是让千寒哥说出口了。 如果让家主发觉他资质驽钝,不是可造之材,别说高深的禁术,只怕立即就成为封城的笑话了。 嘴巴好疼,呜呜呜。 疼的几乎连眼泪都出来了,他泪眼婆娑地望着千寒,抽了抽鼻子。 “别躲了。”千寒叹息,“你该知道,能让家主亲自为你指定心法是最荣耀的事,错过这次,家主出巡,就没有机会了。” “微……伸……么?”含着疼痛的唇瓣,岚颜勉强发出声音。 他不明白,为什么每一个人都逼着他修习。以前沙良提起的时候,千寒哥都是轻描淡写的一句他还小由着玩几年就挡了过去,可这一次为什么连千寒哥都开口了呢? 他是不是嫌弃自己烦了?还是觉得他整日无用,丢了他的脸?还是……他真的要娶妻,不想再陪着自己了? “你也说家主可能要指婚了,若是岚颜开始修习心法,千寒哥就和家主说不用指他人,娶了岚颜便是了。” 千寒的口气,淡的就如同这封城的薄雾,倏忽就散了。 岚颜手中半块糕点也落了地,跌在地上摔的粉碎。 他是昨天没睡好幻听了吧,还是被自己的琴声魔音传脑震坏了耳朵,难道是糕饼里有毒,他毒发出现幻觉了? 千寒的手牵上凤逍的掌,一串艳红的珠子顺着千寒的手腕滑上凤逍的手腕间,那红色流转着隐隐的华光,艳色衬托着手腕的白皙,红的夺目,白的耀眼。 “你身体不好,封城寒凉,这‘火碎珠’取自边境万载流火的精华淬炼,带着暖身。”千寒执起珠子尾端,绕了圈,盘在凤逍的手腕间,珠子间轻轻碰撞着,滴答脆响,殷红的穗子随风飞舞。 凤逍眼角在微笑间飞扬的更高,“清云的东西,我便不客气了。” 千寒还以更大的笑容,手指间却是一粒同样的珠子,以金丝线穿了,孤孤单单地吊着。 转首,那粒珠子挂上了岚颜的脖子,“送给你的。” 岚颜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孤零零的一粒珠子,再看看凤逍手中那三五十颗的珠子,手指拨了拨,闷闷地撅起了嘴。 一颗和几十颗,人与人的差距怎么就这么大呢? 果然,刚才他听到的话都是幻听,千寒哥哥喜欢的还是这个吊斜眼。 “照拂自己。”千寒简简单单地几个字,凤逍含笑告辞。 走出大门,岚颜的手指勾着珠子,瘪了瘪嘴巴。而他身后的凤逍,则是慢慢攥紧手心中的珠子,脸色越来越苍白,身倚着背后的石柱,胸口急促地起伏,一寸寸地滑落…… 发丝散满了白玉的台阶,苍白的手腕间,“火碎珠”光如血,流动着华芒。 第一册 凤逍的来历?(一) “少宫主!” “少宫主!” 沙良杀鸡般的嗓子又一次回荡在“岚颜殿”中,追着那个光脚狂奔的单薄身影,气喘吁吁地叫着,“那是凤阁主的房间,凤阁主还没起身,您不能随便进去。” “哐当!”门被狠狠地推开,纤细的人影站在门口,呼吸声阵阵急促。 床榻上的人半眯着眸光,眼角漂亮的弧度尽显,长发散落枕畔,千丝蜿蜒。衣衫上有着浅浅的折痕,随着他抬首的动作滑落少许,露出了白皙的肌肤和两道锁骨的弧线,薄被覆在他的腰腹间,竟轻易地描绘了他身体的曲线,从腰至腿,冲击着岚颜的视线。 看到门口瞬间呆滞的人,他只是微抬眉头,“嗯?” 声音里,残留着将醒还梦的慵懒,像一只小爪儿挠在人的心肝上。 “咕噜!”好大一口口水入了肚,岚颜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你还教不教我诗书音律,写写画画。” 从他进门,凤逍的表情就始终未曾变过,不因他的突然闯入而惊讶,也不因他此刻话中的意思而诧异。手指拨过额前一缕发,又一个风情万千的动作,“我不是一直在教你吗?” 言下之意彼此都明白,只要他岚颜学,凤逍自然倾囊相授。 “我……”岚颜几度张嘴,又几度闭上,床榻上的人双目微阖,半点也不着急,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终于,岚颜狠狠地跺了跺脚,“他们说你身有隐疾,所以不能修习高深武学,可你应该懂最基本的筑基心法,是不是?” 床榻上的人闲懒地挑了挑眼皮,手指慢慢伸出,却是指向他身后大敞着的门。 反手将门关上,岚颜朝床榻又靠近了几步,“你能不能教我?” 每靠近一步,那兰麝之香就浓上几分,现在门关上了,整个房间里重新充斥满凤逍的味道,这种侵略性的味道让岚颜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在凤逍的掌控中,无法反抗。 “封城之中,武功最高深的是千寒,你要学筑基心法,应该等他回来。”凤逍摆摆手,唇角一缕笑。 这话声入耳,岚颜却仿佛吃了定心丸。他就知道,凤逍一定懂,也一定教得了他。 “我只想跟你学!”他坚定地开口。 “呵。”一声笑冲口而出,“你是想跟我学,还是怕被千寒笑话你根基太差?” 面对他一贯的打击调侃,岚颜却难得的没动怒,“你只说,教不教吧?” “教你可以,但是你不许对任何人宣扬你在跟我学习筑基心法,对沙良也只能说是习画或者音律。” 这是为什么? 岚颜张口想问,却又没问。 凤逍性格古怪是“岚颜宫”中出名的,他只当是凤逍诡异性格里的一种好了,反正只要肯教他就行。 当他点头,凤逍抬了抬下巴,“好了,你现在可以回去了,我要起身。” “我等你,你起来就教我。”岚颜固执地站着,满心欢喜地幻想着自己将来也拥有一身武功,名扬封城。 人影长身而起,衣袍如流水刹那泻下,飘荡在精致的脚踝边,冰凉的手指点在他的鼻尖,“第一,我不乐意当人面更衣被人看光。” 岚颜皱了皱眉,“那第二呢?” “第二就是……”那清凉的手指顺着鼻尖而下,带着岚颜的目光,指了指他光溜溜的胸口,“少宫主,你又只穿了一件衣服,你确定就这么学吗?” 目光一路向下,岚颜看到自己半敞着的平板板的胸,柴火棍似的腿,十跟粉嫩嫩地脚趾头踩在地上,挠了挠。 “啊!”冷风侵上身体,岚颜猫窜进凤逍的被褥里,带着凤逍余温的被子裹上他的身体,犹自瑟瑟发抖。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 牙齿声敲击响亮,凤逍捂唇,眼角早已眯了起来,高高挑着。 “反正你、咯咯……你也看了我,我、咯咯……看看你、咯咯……也没啥、咯咯……关系。” 他只是容易想事情想出神,前天闷在被子里整整两夜,在这两夜中他坚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定要成为配得上千寒哥哥的人,当这个念头一落定,他就急匆匆地来找凤逍,根本忘记了一切身外事。 “那关系大了。”凤逍摇摇手指,神色很不以为然,“你看了我,自然是欣赏,可我看你,就像看着一根放了三天的蔫油条,不但不好看,还要想办法洗眼睛收惊,亏大发了。” “你!”气势汹汹的表情下,是牙齿不住的打架,半点威胁感也无。 看着那修长俊朗的人影端坐执梳,慢条斯理地梳着及腰长发的姿态,岚颜暗暗发誓——他日我成年的时候,一定要比他身材好,一定要比他高,一定要比他腿长,一定要比他腰挺,一定要比他屁股翘,一定要比他…… 铜镜晕黄的光芒里,一双丹凤眼将远处床榻间某人的咬牙切齿看了个清清楚楚,唇角无声噙着算计,眼底一抹精光划过。 小轩窗,风缭绕,一串冰玉质地的风铃挂在窗下,在风中悠悠地打了个转,敲碰出清脆的声音,细细地飘荡,说不出的情调雅致。 燕儿在廊下的窝里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啾啾两声,抖抖羽毛,舒服地眯上眼睛。 就在这片宁静舒适中,忽然划破一道声响。 “吱!”尖锐又刺耳,像锉子划过铜镜的声音,狠狠地推拽着,刺激着人的耳朵,不断钻入,钻入…… “啪!”薄薄的风铃片上震出蜘蛛裂纹,稀里哗啦跌了下来,碎了满地。 燕儿小脑袋猛地一缩,犹如被施了法术般从窝里跌了出来,摔在地上,小爪子抖了抖,又抖了抖,僵硬。 “嘎!”更猛烈的声音,从窗内飘处,在“岚颜宫”上空回荡。 沙良皱着老脸,问着一旁的下人,“最近厨房为什么老磨锅底?一磨就一天,我老人家的脑子都快被这声音弄疯了,让他们过几天再磨锅底磨刀。” 几名下人捂着嘴,窃窃偷笑,看着老管家眼睛里晕眩的圈圈,笑声更大。 沙良摇摇头,走路的脚步都有些不稳,“这几天梦里都是这个声音啊,太可怕了。” “老总管。”一名婢女扶上颤巍巍的沙良,“这是少宫主在练曲呢。” “啊!”沙良立即挺直了佝偻的背,眼睛里的晕眩也变成了精神抖擞,“少宫主的曲子练的不错,不错。” “啾!”远处怪异的声调破空而来,扭曲着,高亢着。 所有人都情不自禁地皱起了脸,痛苦地忍耐着,唯有沙良,揉了揉眼角,浑浊的眼睛里全是感动,“我就知道少宫主与众不同,就连奏的曲子,都是别人做不到的美妙。” 美妙? 众人面面相觑,无声地转开脸。在老仆人沙良的眼中,却是另外一番景象。 少宫主开始习音律了,诗书画也一定在修习,他的少宫主是超脱他人的聪慧,以后一定能超越千寒宫主和凤阁主。他几乎已经看到了少宫主风流倜傥的站在千寒家主身边,卓尔不凡地气度令万民臣服,两人携手并肩,成为封城最优秀的人物。 脸颊上,感动的老泪纵横而下,在深邃的褶子里流淌。 房间里,凤逍正提笔而书,慢写勾描,仿佛没有听到任何怪异的音调,而他身边的某个人,脸色比凤逍桌案上的墨还要黑,直勾勾地瞪着面前的琴。 破败的琴面,像是被利刃摧残过,五条琴弦全部断裂,琴身上还被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一下,他只弹了一下,就毁了一把上好的琴,还有五条琴弦。 第一册 凤逍的来历?(二) 岚颜哭丧着脸默哀着,失落着。 忽然,他跳起身,冲到书桌边,“喂,你是不是故意的?” 凤逍的手微顿,抬起了眼皮,从容地等待着他下面的话。 手拍上桌面,砚台跳了起来,里面的墨汁泼开,溅在凤逍的画纸上,一角漆黑,一副即将完成的画就这么毁了。 凤逍倒不介意,搁下笔,随手将画揉成一团,那怡然自得旁若无人的姿态令岚颜气结。 “你让我一边行气一边学音律是不是故意的?”冒泡的小小内疚和几天来的不满相比,瞬间被踩到脚底,他理直气壮地伸着脑袋,眼睛瞪的溜圆。 这几天,他已经弹破了七把琴,吹爆了八管箫。是的,不是吹破,是吹爆,从尾部以散花状爆开数十根竹片,有一根还戳破了他的手指头,现在还隐隐做痛。 桌面上,放着十几把小扫帚,它们的前世正是那些可怜的箫,岚颜深深地怀疑,这个家伙是缺竹简著书,以这种方法让他省去了劈竹子的力气。 凤逍起身,将断了的琴弦取下,重新缠上新的琴弦,手指勾挑试着琴音,凝沉低哑的琴声扬起,一切都安静了。 小溪潺潺,凤语喁喁,都在他的指尖下悠悠飘荡,那只地上僵硬的燕子慢慢跳了起来,摇了摇晕乎乎的脑袋,一抖翅膀,重新飞回了窝里,安静地伏着。 岚颜瞠目结舌,眼前只看到凤逍的手指在琴弦上钩挑,仿佛看到了松涛阵阵,雾霭散去的明媚。 一根弦,凤逍只用了一根弦,还是被他毁坏的琴,而他…… 什么叫无地自容,什么叫自惭形秽,什么叫羞愧致死,原来练琴的附加好处是,他在文学上的修养也在大踏步地前进,每天都可以找出不同的词来鄙夷自己。 凤逍的名扬封城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从未细心去听过凤逍的曲,在他眼中,凤逍是个仗着些许才华处处卖弄的小人,今天他才知道,自己想做小人,都差着十万八千里。 琴声中,凤逍缓缓开口,“你要筑基,可你性格毛糙好动,定然是求速成,如果转化太多真气却无法控制自如,最终必会反震伤及经脉,我让你弹琴吹箫时行气,就是要你懂得如何掌控自己的真气,如果有一天你能够自如地弹奏曲子不再胡乱释放你的真气,你的筑基才算完成。” “是……么?”岚颜被他一语道破,哑哑地反驳不了。 凤逍将只有一根弦的琴放入他的怀中,“静心,才能引领你的气,再试。” 岚颜的目光看看怀里的琴,又望望那个抱起满桌竹片向外走的人,嗫嚅了下唇,“对不起。” 他不喜欢凤逍,却不代表他是不讲理的人,方才的话字字在理全是为他好,他又怎么会不懂,这些年的任性,从未想过竟会对凤逍道歉。 凤逍摇摇头,举步出门,“我再去为你制管箫。” 人影消失在视线,岚颜这才知道,原来自己吹爆的这么多管箫,竟都是凤逍亲手削制的,吹爆一管箫不过一口气的功夫,而制管箫,却不知要刨削多久。 视线缓缓下落到手中的琴上,也不知这把入手时崭新的琴,是否也是他制的?自己的一个不小心,会不会又刨断了琴弦,刮烂了琴。 手抬起又落下,再抬起,又落下。 眼角边,一团纸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正是方才被他脏污了又被凤逍随手揉皱的画。 鬼鬼祟祟地望了眼外面,确定没看到凤逍的身影,他快手快脚地拾起那纸团,铺平在桌面上。 画很普通,不过是一簇花枝斜伸,几瓣欲开几瓣零落的图,只是…… 岚颜正着脑袋望,歪着脑袋看,把画倒过来翻过去看,越看越皱着眉头,这花他没见过。 浓艳的红,如血;这种色泽,在封城中是看不到的,封城临北,花草树木开放少,有色也不过粉淡浅绿,绝不会有这么浓烈冲击眼球的颜色,红的近乎妖异了。 也正是这样的红,美的让人挪不开眼睛。花瓣呈圆弧形,一头稍尖,飞舞在空中像一滴滴的红雨。这样的花型,他也从未见过。 这是什么花? 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冷不防耳边传来低语,“这是我家乡的花。” “呀!”偷窥被人抓,岚颜双手盖着画,抬着无辜的眼神看着头顶上方,那个无声无息出现的人。 凤逍手中握着一管竹节,将他的尴尬收入眼底,指尖微抽,将那藏在岚颜欲盖弥彰之下的画卷抽了出来,摇了摇头。 “嘶……”画纸破碎,纷飞化蝶,凌乱飘落。 岚颜看着脚边不成形的纸,惋惜浮上心头,不为那画,只为那画中艳丽的花。 可是,凤逍还是没告诉它那花叫什么啊,等等…… 他刚刚说什么,他家乡的花?他不是封城的人吗?那他又是哪的人? 第一册 依泠月 趴在窗台上,一声叹息从口中飘出,手里无意识地抓着棋子,握紧松开,松开握紧,房间只有噼里啪啦的单调声音不断回响着。 他果然是贱骨头,没有了千寒的管束,没有了凤逍的逗弄,他居然觉得无聊了。 “少主,要不你弹琴吹箫吧?”沙良在旁边搓着手,试图扯回岚颜的注意力,他家少主已经保持这个状态一个上午了,万一要是闷坏了可怎么办? 岚颜抽回目光,呆呆地望了眼沙良,又重新投回了窗外,看着窗台外的几盆花。 “少主的琴弹的好,箫也吹的好。”沙良不依不饶地努力游说,想要挑起岚颜的兴致。 岚颜抽了抹无意识地笑,又是一声重重的叹息。 只怕整个“岚颜宫”除了沙良,谁也不会赞叹他的琴弹的好,箫吹的棒了。 “没兴趣。”连声音也是懒洋洋的。 他可不愿意说,那是因为他把琴上最后一根弦也弹断了,连带琴也成了两截,而箫,想也不用想也知道开花了。 凤逍突然抱病,已经很多日没有出门了,没人能替他制琴做箫,他还弹个屁,吹个毛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凤逍在收了千寒哥哥的礼物后,脸色就日渐苍白,最后直接病倒了。 岚颜挑了件男袍披上肩头,一头乱草似的头发就这么随手绑了绑,顺着后院的小门溜了出去。 自由的空气自由的人,自由的岚颜连魂都飘飘的快从七窍里脱体飞出,脚步都乐颠颠的,不时还转两个圈。 家主的义子也是家主的儿子,平日里九宫主要是出行,必然是白马华车,伞盖堆簇,两侧人马护卫,盛况超然,这种一个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随性,让他开心地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谁。 没有守在边上寸步不离的护卫,没有时时提点自己谨言慎行的教习,更没有繁琐复冗的华丽衣衫绊住脚步,偌大的青石长街头,他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街头的小贩的草标上,插着各色的果子,紫溜溜的“云仙果”红艳艳的“裹山赤”沾着糖粉,白里透着诱人的气息煞是可爱,岚颜忍不住地咽了口口水。 在宫里,沙良肯定是不让他碰这些东西的,说是一宫之主要端庄大气,喀喇喀喇又舔又咬这些太没形象,而千寒哥,只会给他吃精致的糕点,这些零食却从来没让他吃过。 也是,千寒宫拥有封城最好的厨子,却未必懂得做这些街头的小吃。 人群围拥在台子前,黑压压地一片,可怜了弱小个头的岚颜,一手举着“云仙果”一手拿着“裹山赤”,伸头——看不到,踮脚——还是看不到,跳起来——看是看到了,但是只有一眼,又落了回去。 待他成年了,一定要长的高高的,站在最后都能看清楚!!! 人群推搡着,怂恿着,也不知道是谁一个胳膊肘拐上,岚颜顿时眼前一片金星,眯起了一只眼睛,想伸手揉,却又舍不得手中的吃食,只能吸着气,龇牙咧嘴。 又是一条天外飞腿,某人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要不是躲的快,差点被踩成饺子馅。 他索性一口叼着“云仙果”,一只手在地上猫着,扒拉着眼前无数的人腿,努力向前钻。 偶尔,他会缩回手,看着上面大大的脚印,苦着脸吹吹;在历尽千辛万苦之后,终于被他爬到了最前面,仰起头高高地望着。 衣衫凌乱,他也懒得顾及那么多,索性一屁股坐在地上,咬着自己的战利品。 舞台前,两个小姑娘一着绿衣,一穿黄衫,正亮着嗓子婉转唱着歌曲,嫩嫩的脸蛋飘着红晕,两条小辫子随着姿态甩动,说不出的可爱劲。 看他们衣衫下的羽穗,岚颜猜测她们灵家姐妹花,都说灵家的歌孔家的舞,才不过这么小的两个姑娘,歌声已是动人非凡,听的围观者如痴如醉。 好甜美的嗓音,好甜美的……果子。 岚颜大大地咬下一口,沾了满嘴都是糖粉,有些蹭上了脸也顾不得擦。 难怪凤逍那家伙这么喜欢吃果子,这甜中带酸的滋味在舌尖上翻滚融合,清香弥漫在口中久久不散,美的他不停地咽着泛起的津液,露出快意的表情。 舞台的正下方,一个衣衫凌乱的小破孩坐在地上,仰抬着头,眼神眯着猥琐的光,不断吸着口水,嘶嘶声响亮无比。 身边的人鄙夷地扫过目光,眼中分明闪过三个字:小色胚。 对岚颜来说,他听的最多的是家里高雅的音律,即便是他仰望赞叹的千寒和凤逍,他也只能说高深飘渺,绝没有这种直白的歌曲入他的耳。 市井的人市井的命,为何偏偏有个高贵的头衔? 台上的姐妹歌声落,害羞地朝着台下一笑,引起欢呼阵阵,两个人脸上泛红,互望了眼,甩开大辫子奔向后台,身后的笑声更响,人群炸开了花。 只是这笑闹很快就安静了下来,从后台棚架处逶迤行出的女子,散开长长的裙袂,“绿蕤献丑了。” 绿色的裙子如碧波层叠千重,像是金丝的线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华彩,她修长白皙的手臂舒展开,丝竹缓缓吹响。 七色的孔雀嬉戏在林间,娓娓低语,交颈缠绵。有一只,却孤独地徘徊着,咕咕呼唤它的情侣,远山空寂,痴痴地遥望却始终不见比翼的伴。清泠泠的歌声从喉间逸出,虽然比不上方才那姐妹的秀丽,伴随着娉婷妩媚的舞蹈,则比那稚嫩的姐妹超出了不少。 岚颜看的出神,抿唇痴痴笑着,谁也不会明白他为何而笑。 这就是孔家的歌舞,传说中封城十九旁支中最为伶俐的一支,他喜欢,非常喜欢。 “让让……” “让让……” 车还未近,喝声已经远远地传来,夹杂着鞭花炸响在空中的声音,噼啪瘆人。 围堵在歌舞台前的人群推搡着,拥挤着想要让开那远来的马车,脚尖踩着脚跟,人群几乎贴上了歌舞台的边缘。 可怜本来坐在最前列的岚颜,咬着“裹山赤”吃的正欢,抬头仰望着台上绿蕤的舞蹈,根本没注意身后的骚动。 天外飞来一胳膊肘,岚颜整个脑袋向前栽倒,咚地敲在台沿上,顿时眼前金星飞舞,小鸟唱歌,啾啾齐鸣。 更悲惨的是,那颗“裹山赤”整颗被拍进了嘴巴里,好悬把下巴都撑脱臼了,活活卡在口中。 “嗬……嗬……”他翻着白眼,想要吐出口中的果子,脸颊边几个腿脚擦过,好悬又被踩成了饺子馅。 他抵挡着,手忙脚乱,人群越发拥挤,可怜地上的蛤蟆是站也站不起来了。 “小哥,上来。”歌舞台上伸下一只手腕,在他眼前晃过,抓住他的胳膊。 岚颜想也不想,借着那手腕的力量狼狈地爬上歌舞台。 “唔唔!”他想要喘气,嘴巴里的果子堵的严严实实,连一个谢字都来不及说,手指抠着嘴巴里的“裹山赤”,哈喇子顺着张开的嘴巴往下淌,好不凄惨。 噗嗤一声笑,手的主人没有将手缩回去,反倒是揉上了他的发顶,露出了一个笑容,脸上两个浅浅的梨涡煞是可爱,正是绿蕤,“你和我弟弟真像,他每次吃山果的时候,也是这样塞的一嘴,最后噎的直翻白眼。” 她的笑意中,岚颜又飞出两枚白眼。 他才不是抢食呢,他是被撞的,被撞的,被撞的! 心头的埋怨间,他忍不住的侧首看去,想要寻找这骚乱的来源,看看到底是什么不识相的人,在这街头打扰他看歌舞。 马蹄飞踏,岫玉车辕在阳光下流转着七彩的光芒,幻化莫测,车帘上花蕊的远看是含苞待放,被风儿吹起水皱波纹时,竟慢慢地开放,最后盛艳在众人眼中,车辕上站着两名少女,手中的花篮里花瓣飞出,满街都是花瓣清香和粉嫩纷飞。 “‘依’城城徽的车。”有人惊呼出声,“是泠月姑娘呢。” “一定是的,这是依城主家的‘霞玉花神车’呢,除了泠月公主,谁还配乘?” “不知道有没有机会见见泠月公主。”有人开始翘首企盼,“四城中传说中最美的女子呢。” “看着,说不定有机会。”这次的争抢比刚才更猛,不少人按着前面人的肩膀,试图把自己抬高两寸,只为了一睹车中人的丰姿。 似乎是在呼应众人的期待,那花神车帘被风撩起一个小角,带着众人的期待,翻卷着。 封城的薄雾在车帘撩起的瞬间散去,一双冰肌玉指轻搭在窗沿,修长冰肌浅浅半露已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袖子顺着手腕滑下,露出一截雪腕,几个小小的铃铛穿在银线上,随着动作清脆回响。 马车急,帘子翻起更大,那手指无声地撩起,将那车帘后的容颜完全的展露。 空气中,齐刷刷地一声倒抽气。 秋水明眸含情,流转着波光潋滟,远山黛眉边珊瑚珠串摇曳,贝齿轻咬红唇,嫩嫩的唇瓣如血欲滴,乌发如云,一缕调皮的发微扬,嫣然一笑间,天地无声。 就这种寂静中,一个青嫩的嘀咕声分外清晰,“也就这样,还不如姐姐漂亮。” 好不容易把嘴巴里“裹山赤”挖出来的岚颜,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一只手握着绿蕤的手,不住地摇着。 如果不是她伸手快,他肯定被踩扁了。 看到马车驾,岚颜的表情已是不屑中带着厌恶。这泠月驾车的马俊美矫健,毛色纯黑,是最上乘的马匹,这种马与岚颜宫中的极为类似,他自然也更清楚马性。 黑马性烈,速度更是快,如若受惊,更是容易胡乱冲撞;所以即便是封城宫主,也不敢这样在街头驰骋,通常都用性格温顺的白马。泠月没有换马,甚至偏要从人群最拥挤的地方行过,在岚颜看来就只有一个答案。 她在卖弄自己的容颜,在众星拱月和所有人的赞叹声中得到满足,就为了看到他人为了她倾倒的表情,这样的女子当然不及他眼前温柔的绿蕤。 少年的声音尖细,又在如此安静的时刻,当马车驰过歌舞台时,岚颜的话正不轻不重地传到车内。 有人不满地想要反驳,当看到出声的人是一个未成年的娃娃时,只当童言无忌又懒得计较了。 泠月的目光扫过那个瘦弱的身体,眼神很快地掠过那件被踩踏揉皱的宽大衣衫,倏忽转开。 马车很快远去,留下一地赞叹和风中纷纷落地的花瓣,追随着马蹄扬起的尘土飘去。 第一册 结怨受辱 “姐姐,谢谢你。”扬起诚挚的笑容,岚颜摇晃着绿蕤的手,撒娇意味十足。 绿蕤又是那个揉脑袋的动作,“你真是和我弟弟一样淘气,一个人喜欢到处乱跑,也没个大人陪在身边,这次来封城没带他,几日不见倒有些想念了。” 岚颜傻呵呵地笑着,他好喜欢绿蕤揉发的动作,这会让他想起千寒哥哥,一样的温柔,一样的充满爱护的感觉。 死死地拽着绿蕤的手,“姐姐,我……” 绿蕤的手指擦着他脸上的糖粉,“吃饭没有,看你吃的满脸都是,一会姐姐这里表演完了带你去吃饭,先乖乖在旁边坐坐。” 按下他骚动的身体,不等岚颜说话,她已经投入新的表演中,岚颜干张着嘴巴,呆呆地又闭上。 封城怎么算也是自己的地盘,他居然要外人带自己去吃饭,这个地主是不是有点不够尽职啊? 当舞台上笙箫悦耳时,后台无人的角落里,一名少年双手托腮,喃喃自语着,“封城最有名的酒楼是哪?‘风雪楼’?‘聆雨阁’?还是‘醉乐轩’?上次吊斜眼说千寒哥喜欢‘苍灵楼’,相信千寒哥一定没错的。” 瞧了瞧歌舞正盛,短时间内是不可能结束了,他蹭着小短腿从人群中挤出,问清了“苍灵楼”的方向,撒丫子一路跑了下去。 绿蕤是这些年来第一个人让他能感受到别样温暖和亲近的人,他岚颜身无长物,一顿饭还是可以请得起的,只希望能让绿蕤在封城开心。 奔跑间,一座楼宇隐隐出现在眼底,飞檐重檐,铜铃在檐廊下叮叮地响,琴音隐隐飘散在空中。 没有酒旗,没有招呼吆喝声,若不是龙飞凤舞的“苍灵楼”三个字,他差点以为自己跑错了地方。 不愧是封城最顶级的酒楼,半分酒肉气息也找不到,倒像是曲轩舞阁般华丽,岚颜摸了摸怀里的荷包,一头撞了进去。 “啊!”他以比冲进去更快的速度出来了,不是走不是跑,是弹。 某人再度一屁股坐在地上,目光向上向上再向上,直到脖颈处传来喀喇声,才总算在没抽筋前看到了对方真容。 铁塔一样的汉子,肌肉纠结,青筋突出,高大的人影站在门口,将整个大门尽昔堵了个严严实实,一大片身体投影下,蜷缩着揉脑袋的狼狈少年。 “这里被包下了,你换个地方。”人如铁,声音也如铁,冰冷的不带半点感情。 岚颜眨巴着眼睛,内心暗自做着实力对比。 身高,败。 体重,败。 身板,还是败。 看对方那胳膊伸出来比自己腰都粗,去硬和人斗,难道是想试试对方一脚踹过来自己可以飞多远吗? 就在他发呆的瞬间,一道反射的光线刺上他的眼睛,岚颜不由眯了下眼,看向光的来处。 二楼窗边,女子白衣胜雪,肌肤如玉,秀发乌云,钗钏轻摇,金色花钿反射着阳光,当真是艳光逼人,高高在上。 是她!? 如此令人惊艳的容颜还能有谁,正是刚才在长街上呼啸而过引起一团骚乱的依城公主泠月,此刻她手中执着杯盏,正慢慢地掠去浮沫,嘴角挂着甜美的浅笑,看着——岚颜。 算了,既然是人家包了,大不了他换一家酒楼就是了。 岚颜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扯了扯早就凌乱不堪的宽大衣服,准备拍屁股走人。 “哎呀。”女子的惊呼从头顶传来,还不等岚颜抬头看,一个东西正砸在他的头顶,同时,滚烫的水从肩头滑下,直灌入衣衫里。 “嗷!”岚颜一手捂着头,一手扯开衣衫,满地乱跳着,活像个刚刚入油锅的虾子,“烫,烫,烫!” 皮肤表面瞬间紧绷,热流侵蚀着,刹那肩头一片已是麻木。 他拉开衣衫,肌肤表面一片通红,从肩头直到胸口,从绯红到赤红也不过是三两个呼吸间的事。 她该死的端的是开水,而是是刚刚冲泡的开水,他身上的茶叶渣都没来得及被泡开呢。 岚颜怒而抬头,一肚子的怨气正待喷薄而出。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泠月的口吻歉意十足,手中一朵白色的铃兰饱坠,颤颤犹带水珠。 尽管有楼上楼下的距离,尽管她真诚的让人不忍责怪,岚颜还是捕捉到了她眼底一瞬间闪过的得意。 她分明就是故意的! 之前,他根本没有见过她,唯一一次交道,不过是刚刚在歌舞台上的一句话。难道就是这句话让她对自己泼开水? 这女人好小的心眼。 再看自己的肩头,方才还是赤红一片的地方,已经鼓起了几个水嘟嘟的泡,一个赛一个地大,成片连着,与衣衫摩擦,钻心地疼。 冷风吹过,刮着光裸的肌肤,岚颜忍不住地哆嗦了下。方才滚烫的茶水早已凉透,衣衫吸保了茶水,凉飕飕地贴在身上,冰天雪地里,冻的他直抽气。 “小哥,真是不好意思。”泠月温柔的声音透着满满的不安,“惊雷,快为小哥去买套衣衫,还有药,赶紧拿消肿止痛的药。” 她的脸上尽是惊慌失措,她的眼中似乎还有泫然欲泣的泪水,为自己的行为而深深自责着。 此刻,“苍灵楼”下的街边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看到此间场景,议论纷纷。 “泠月姑娘真是好心,不过是无意的举动,关切至斯,看那泪珠都快滴下来了。” “真希望烫的人是我,能看到泠月姑娘为我难过。” “人美心善,不愧是四城中第一的女子呢。” “不用了。”岚颜拢好衣衫,清亮的眼神一顺不顺地盯着楼上的女子,唇角一缕似有若无的笑让泠月脸上的温柔僵了僵,“粗鄙之人,要不起姑娘的补偿。” 泠月眨巴了下眼睛,一滴泪水淌下,划过细致的脸颊,挂在尖尖的下巴上摇摇欲坠。 岚颜嘴角又诡异地抽笑了下,转身而去。 身后传来各种大声的指责,“真是不知好歹,泠月姑娘又不是故意的。” “泠月姑娘都道歉了,这小子还摆脸色呢。” “居然连最基础的筑基都没学过,不然也不会被烫伤了,也不知道是哪家的穷孩子。”有人冷嗤。 这话,让岚颜离去的脚步顿了顿,脸上挂着的可爱笑容一下子阴沉了下来。 自己的情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而在封城中筑基练气是最基本的,无人不知无人不会,与地位无关,与身份无关,就算是普通人家的孩童,也是自小修习。 他被惯宠着,千寒纵容,凤逍撒手,才导致了今日的情况,封城中人只知道岚颜宫主不学无术,只怕没人知道他连筑基都还没学全,但这在上层中却不是个秘密。 他的脸阴沉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岚颜知道泠月是故意的,却只以为她因为自己歌舞台上的冒犯之言而故意,没想到其中还藏着更深的算计。 他今日的衣衫没有华丽的装饰,却改变不了“云丝锦”的质地,这是九宫宫主独有的身份特征,依城主家的小姐怎么可能认不出? 那杯水的背后,更深一层的含义是什么? 他的脑海中飞快地掠过与泠月相对的每一幕,终于,思绪定格在一朵雪白的铃兰花上,依稀想起了什么。 “‘苍灵’楼上,泠月姑娘一只铃兰落下,正入千寒宫主手中,一花定情。” 这是歌舞台前拥挤时,他无意中听到的一句闲言碎语。 真如大家说的善良心软,又怎么可能始终坐在二楼一动不动,有空把玩铃兰花,也没空下来看一眼?她让手下拿衣服给自己换,却不肯开口让他进入酒楼里温暖一下冰凉的身体,是真心还是假意还需要分辨吗? 还有泠月眼中没能藏住的妒忌,都让岚颜十分清楚,她知道他是谁。 至于这妒忌因何而起,就不是他能想通的了,封城数万人,随便拎一个人都只有他岚颜妒忌的份,今日居然被四城公认的第一美女妒忌,他是不是该大笑三声? 岚颜在各种大声的讥讽嘲笑责难中,犹如一只灰老鼠,夹着尾巴仓皇逃跑,没有人注意到,他离去前朝着二楼泠月窗边一株斜伸的老树枝桠上,那算计的一眼。 他性格温和,偶尔还呆呆的,并不代表他会任人欺压不反抗,只是在反抗前,他必须先换下身上这身湿透的衣衫。 皮肤上阵阵灼伤的痛,被湿衣服摩挲着,他才修炼的那一点点灵气根本不足以维持自身的温度,封城的寒冷的空气和风中渐渐飘起的雪花让他不住地哆嗦,手指脚步都变的僵硬。 最近的能换衣服的地方,只有不远处的岚颜宫了。 他想也不想地加快脚步往回奔,冷风从耳边刮过,顺着脖领子灌进去,冰冷和烧烫夹杂在一起,是一种无法言喻的痛。 连跑带窜,岚颜奔到后门,一边喘息一边推门,只希望赶紧溜回殿,把这身湿湿的衣服换掉。 一推,门没动。 再推,还是没动。 用力推,半点反应也没有。 岚颜无语翻着白眼,心头各种脏话汇聚成河。 不知道是哪个该死的把门闩上了,他出门的时候还特意留了条缝呢,也不知道是哪个该剁手剁脚的家伙,把他回来的路都堵死了。 难道,他要顶着这狼狈的样子从大门口进去? 那他九少爷这最后一点颜面就彻底被踩在脚下碾成了面粉,封城人茶余饭后又多了一个笑谈的资本。 犹豫再犹豫,他在后门徘徊着,眼睛直勾勾地瞪着墙砖下一个小小的窟窿,小小的脸蛋上纠结与挣扎并起。 钻进去吧,反正自己瘦小,狗洞还卡不住身体,只要进去了,马上就能奔向自己温暖的床榻。 可是,堂堂家主九少爷爬狗洞要是被人知道了…… 不会有人知道的,四下无人,正是钻洞上墙的大好时机。 下定了决心,岚颜猫下腰,撅起了屁股,小脑袋凑上小洞,伸了进去,从后面看,只能看到一个小小的屁股撅着,一点一点朝前蹭。 突然间,那个钻到一半的人影停了下来,准确地说,是僵在了那。 因为他看到了一双眼睛,黑漆漆、乌溜溜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