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捉虫】
梅茹重生了。
握着那柄簪子,呆呆坐在妆奁前。西洋镜里映出一个人的模样,那样的眉,那样的眼,活脱脱她自己!——可就在一刻钟前,她将这支芙蓉簪扎进了自己胸口!
温热的血顺着簪子滴下来,染红了素衣,梅茹疼得要命,冷汗涔涔,却还不忘再推进去一点。
那是真的疼,疼得她只能伏在案上,断断噎噎抽完最后一口气,叫不出丁点声。昏昏沉沉之间,全是傅铮最后的那些话。
循循,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一字一句,断情绝义,比死还要难受千倍、万倍。
梅茹笑的凄厉。傅铮他坏透了,才舍得这样狠心待她!当她是最无足轻重的替身、棋子、做戏的傀儡,拿她去博一个天底下最好的名声!
这世间,上至天子,下至百姓,无人不知,燕王虽冷面冷心,却独独专宠燕王妃,绝不纳妾,连暖床的通房都没有,王府里干干净净,更是恨不得将天底下最好的都捧到王妃跟前。
这世间,只有梅茹知道他的真面目。
傅铮从未真心爱她、怜她,他一直厌她、恨她,成亲一十三载,傅铮从未碰过她……哦,不,酒醉后碰过一回的,那样的用力,那样的渴望,还变着法的欺负她,没完没了。那个时候,梅茹也疼,疼的浑身战栗,心里却是欢喜的。她软语求他,王爷,你轻一些,我疼。傅铮握着她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应了声好,然后,喃喃唤了一个人名……
梅茹被他缠的倦到了极点,却也听出不对劲。
那一瞬,她浑身凉了,可身后的人是热的,像一团火卷着她,揉搓着她,折磨着她。
她那样娇蛮的性子,活生生被这个男人磋磨成一地瓦砾碎屑。
及至先帝驾崩,朝堂动荡,傅铮凭着那副交口称赞的“好名声”及赫赫军功,被簇拥登基为帝。
而他的心有多狠,梅茹在那个时候才看的通透。
太子一党全散,梅府阖家牵连被抄,而她的姐姐,原本尊贵的太子妃,却被傅铮偷偷安排进宫。梅茹自己则因无所出,一纸废后诏书降下,直接由中宫皇后变成无足轻重的五品梅贵人,如今,就要被打入冷宫了……
梅茹是绝望透顶,才走到今天这一步!
那些过往历历在目,她拢了拢衣襟,却还是抵不住体内寒意。她下意识去摸自己渗血的胸口,可粉色对襟小袄上面滚着白狐边,干干净净,哪儿还有什么血?再瞧镜子里的自己,小小的,约莫十一二岁的模样,梳着不大相称的繁复发髻,斜插两三只凤钗金簪,是她,却也分外陌生。
自戕前,梅茹已年近三十,如今再见年少的自己,她初初不大敢认了,饶是接受了重生的事实,还是觉得恍惚在梦里。
“哎呦小祖宗,您得快点儿。”
有人挑帘进来,嗓门颇大,梅茹茫茫然望过去,钝钝一想,认出是娘亲跟前的刘妈妈。
只见那刘妈妈侧身挑起门帘,后面跟着进来一位妇人。一眼望过去是三十多岁的好模样,酒红洒金长褙子,底下是宝蓝地四季平安马面裙,红宝石的头面,端的满身贵气,这会儿笑盈盈的,冲梅茹喊了声“循循”。
“娘!?”
母亲乔氏在梅茹成亲那年去世的。去世前,她说想亲眼看着梅茹嫁人,梅茹正好嫁给了傅铮……如今娘亲活生生站在面前,梅茹怎不激动?她又惊又喜,再顾不上其他,丢开手里东西,一头扎到乔氏怀里。
乔氏惯用茉莉花制的香胰子,到了秋末,更是会加入一味桂花。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梅茹鼻子一酸,心里头的委屈与难受便通通涌上来,泪珠子忍不住吧嗒吧嗒往外掉。“娘亲。”她又软软唤了一声,双手紧紧搂住乔氏,怎么都不愿松开。
“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乔氏冲刘妈妈笑,“循循这丫头往日最闹腾,怎么一转眼就成小哭包了?”只当女儿又耍小性子,乔氏还如惯常那样哄她:“别哭了,再哭就不好看了。”
她这个女儿礼乐射御书数全不喜欢,生下来就钻到“漂亮”二字里。梅三小姐喜欢漂亮衣裳,喜欢漂亮首饰,连身边伺候的丫鬟也要一等一的漂亮,更别说日常的吃食了,比方说一个鸡蛋,她都得挑最圆润的入口。听听这些,实在不像闺阁大小姐,但除去府里的湘大爷,乔氏统共就生了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宠的无法无天,连老祖宗都颇有微词。
往常乔氏一说“不好看”之类的话,梅三小姐的小性子立马能收住,可今天却不管用了。
只见她拼命往乔氏怀里钻,活脱脱一个小无赖再世,“不好看就不好看吧,好看有什么用?”梅茹闷闷回道,眼泪越发止不住。
前世里,她性子争强好胜,凡事喜欢要拔个头筹,尤其是自己这张脸!那些夫人们碍着她的身份,一个个恭维她,说她是京城排的上号的美人。梅茹自我感觉甚好,每日喜滋滋打扮,直到从傅铮眼里看到不加掩饰的厌恶,她才不得不正视自己这张脸。
她这张脸稀疏平常,怎么看都与美字无缘,因着生活不如意,眉宇间恐怕还带着几分刻薄与郁气……
哪儿好看了?
难得见女儿哭的如此伤心,乔氏有些手足无措:“好循循,快别哭了,你一哭娘的心肝儿也疼。你把娘的衣裳哭湿了,还耽误正事儿。”
“是啊,三姑娘。”刘妈妈在一旁帮腔,“保媒的孟老夫人还在老祖宗那儿等着呢!”
“保媒?”梅茹霍的抬起头,一张小脸吓得惨白,三魂七魄登时去了一半,“谁要成亲?”她战战兢兢的问。
“哎呦小祖宗,府里芸大姑娘啊。”刘妈妈哭笑不得,“您先前不是还说要去道喜么?”
乔氏也被女儿的傻样逗乐了,轻点她的额头道:“先前你急吼吼来娘屋里,不就是惦记娘这支簪子么?”
几句话一串,梅茹便把今天这事隐约回忆起来。
孟家老太太来给大姐保媒,她刚听到一点儿风声,就连忙梳妆打扮起来,想着在道喜的众人里拔尖儿,可扮来扮去都不满意,于是惦记上母亲的芙蓉簪。这柄簪子,做工精巧,梅茹极喜欢,后来成了她的陪嫁,万万没想到,最后也是这支簪子送她上的黄泉路。
梅茹心头一沉。
乔氏替女儿拭了泪,再将芙蓉簪簪在梅茹发间。她左瞧右瞧,越瞧越喜欢,不由舒心笑道:“只怕再过两年,咱们循循出落的就更漂亮。”
刘妈妈自然连连附和:“大太太,三姑娘水灵灵的,跟朵花似的,谁看了都喜欢。”
这些话便深深刺在梅茹心窝子里。她黯然思忖道,不管是两年,还是三年,哪怕再过上十年、二十年,到死,她也就那副堪堪入目的模样,谁会喜欢?
刚入王府的时候,梅茹只道傅铮忙,不与她同床共枕。有一回趁那人未归,她偷偷溜到书房,想瞧瞧他在忙什么。在一众笔墨纸砚旁,梅茹看到一盒胭脂。她好奇闻了味儿,便知这是玉坞斋的上品,还是新的。整个府里就她一个王妃,不是送她的,还能送谁?
梅茹这样想着,熟料那一夜,傅铮揣开她的房门,眼睛红的吓人!
“你就是将那胭脂通通抹了,本王也不懒得多看你一眼!”
这是成亲之后,傅铮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梅茹永远忘不了……
陈年旧事压下来,梅茹心里复又揪得慌,只觉得累。
懒懒将簪子取下来,挽着乔氏胳膊,梅茹央道:“好娘亲,我乏得慌,想回房歇着了。”她本已近三十,如今在母亲跟前,就不自觉的撒起娇来。
小女儿一双眼红红的,还含着泪,轻轻一眨,跟晨间露珠似的金贵。乔氏心疼的不得了,于是道:“明日再去那边也不迟,既然身子乏,就回屋好好歇着。”
乔氏口中的那边,是父亲后宅的孙姨娘处,梅府大姑娘梅芸正是孙姨娘所出。
梅茹乖巧的点点头,乔氏示意人将梅茹跟前的大丫鬟静琴唤进来。她不大放心女儿,一时又走不开,于是特地叮嘱静琴几句。——乔氏如今主持府里中馈,上上下下都得她操持,不过耽搁这么一会儿工夫,外面就候着好几个来领牌子的婆子,还有老祖宗、孟老夫人那儿得去。
乔氏叮嘱的空挡,梅茹闲的无聊,盯着镜子里头的自己看。
就见凤钗金簪插满脑袋,沉甸甸的,繁复累赘,俗气至极,又花枝招展的,跟宫里头圈养的花孔雀似的,徒惹人笑话!偏偏梅茹前世就觉得全部插到脑袋上美极了,自我感觉甚好,而乔氏又宠她宠的厉害,顺着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会说一点重话?
就这样,梅茹的审美硬生生的长偏了!
她自己都不忍看,何况旁人?
梅茹暗忖,回房第一桩事,必须得把脑袋上插的这些全拔了!
不管如何发生的,她重生回来了。那些痛苦过往好似一场梦,梦里全是凄苦,有她自己酿的罪,有傅铮加诸的苦,如今醒了,就好了。大姐订亲这一年,梅茹才一十有二,还是梅府受宠的三姑娘,母亲也还在,而最好的,是她还未嫁给傅铮。
如此一想,梅茹涩涩笑了。
她如今住在乔氏的跨院里,从正房出来正要回去,迎面恰好遇到一群人,梅茹脸色一变,倏地顿住脚步。
只见那群人中,正中间是个身量长挑的,兜着银白色斗篷,斗篷一角绣着一枝绿萼梅。大约也见到了梅茹,那人招招手,唤道:“三妹妹。”不过一摆手,就是弱柳扶风之姿,如寒风中的摇曳的孤零零花枝,蓦地让人心疼。
梅茹默然。
这便是她的二姐姐,梅蒨。
更是傅铮心尖尖上的那人。
亦是比梅茹更得宠的嫡女。
那些妇人曾违心恭维梅茹是京城排的上号的美人,那么,梅蒨就是当之无愧的头一位。她打小生的美,偏偏身子骨娇弱,二太太吴氏生她时去了,梅蒨就被老太太接到身边养着,自幼得到的宠爱数不胜数。
那个夜里,梅茹被傅铮抱着,缠着,那人在她耳边不停唤的,便是“蒨蒨”二字,夜月来照之,蒨蒨自生烟,他动情的念着,绞着梅茹的心碎了。翌日清晨,待傅铮醒过来,梅茹冷笑着告诉他,王爷,我的二姐、你的大嫂、当今太子妃闺名不是什么蒨蒨,她叫阿悠……
阿悠,是老祖宗可怜她刚出世便丧母,希望她一辈子悠游自在。
不像梅茹叫循循,是因她行事没什么规矩,性子又娇蛮,所以老祖宗定下这两个字,望她循规蹈矩。
那一天清晨,梅茹对傅铮说,王爷,我要跟你和离。
梅茹下了最大的绝念,可终究抵不过天意,她怀了身子……
只可惜,后来又没了。
她骨肉掉的那一晚,傅铮一袭黑衣,在东宫外坐了一夜,只为她的二姐早产,血崩。
正文 第二章
那些陈年旧事在脑中慢慢发酵,宛如一杯涩酒,从口入喉,难受极了。
梅茹心里堵得慌。
她很想避之不见,或者远远躲起来,偏偏被对方捉个正着!
暗叹一声“要命”,梅茹心不甘情不愿的上前:“二姐姐。”说着,又望向梅蒨手里牵着的小丫头。
那丫头梳着双髻,七八岁的模样,穿着织金锦缎小袄,正是二房的萍姐儿,也是整个府里为数不多能让梅茹摆摆姐姐谱子的人。
萍姐儿扁扁嘴,好不乐意的冲梅茹见礼:“三姐姐。”萍姐儿行四,整个梅府东西两房总共就这四位姑娘。说话间,萍姐儿瞄了眼后面正房,见丫鬟婆子们进进出出的,她抿嘴一笑,故作天真的问:“大伯母怎么还在?没去老祖宗那儿,莫不是舍不得芸姐姐?”
阖府的人都知道,来替梅芸保媒的孟老太太在老祖宗那儿,这话里头便带着刺了,若是被乔氏听到,心里肯定要窝火!
乔氏人极其能干,连老祖宗都夸她做事爽利,偏偏梅茹她亲爹不争气,顶着定国公世子的名号,早间年在京城里落下个风流公子的名号。成亲后,饶是乔氏看的紧,这内院里还有两三个姨娘。
可梅府二房就不一样了,里面干干净净,妥妥帖帖。
二太太吴氏进门之后,生了源二爷和蒨姐儿。待吴氏没福气去世后,二老爷梅宸又续弦娶了吴氏的妹妹小吴氏。小吴氏进门没几年,便生了润哥儿和萍姐儿。一家人越发恩爱,年初的时候还得了淇哥儿。
乔氏羡慕啊,却也只能拧着这口气,绷着自己,越发要强起来。
这会儿听萍姐儿小小年纪话里就夹枪带棒,梅茹忍不住冷下脸,胸口一股怒气蹭蹭蹭往上涌,正要发作,那边厢梅蒨已经厉声喝止道:“萍姐儿!”因为太过激动,她掩着口咳了几声,一时咳得脸色通红,越发让人怜。
梅蒨拿话一堵,梅茹那股子气就不好再撒了,若真要争论起来,她落不着好,乔氏也丢脸。
生生咽下这口气,梅茹愈发想撵这二位走了!
眼不见为净啊……
冷冷拂了梅萍一眼,她领着这姐儿俩往自己跨院去。
许是被这一记眼风给震慑住,梅萍一愣,下意识在后头呛道:“三姐姐,你今天可真真的美!”
这些反话,梅茹原先是听不出什么嘲讽意味的,只乐呵呵受着,今天却不一样了,且正好戳在她心窝子里!先前那股怒气一下子又冒出尖儿来,梅茹正要好好训斥一番,立个下马威,熟料又被一边的梅蒨给抢了先!
“萍姐儿,平日里娘亲怎么教你的?跟夫子又是怎么学的?今日回去罚抄小字!”
梅蒨是府里最受宠的嫡长孙女,这会儿教训起人来,颇有威严。她一口气不顺,又拢着帕子避着众人咳了好几声,这才捉起梅茹的手,抱歉道:“三妹妹,咱们去你屋里说话。”
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梅茹不得不压着那股气,艰难的扯扯嘴角。
梅蒨拉着她的手,又将她仔细端详了一回,笑道:“三妹妹,你今天是真的好看。”
她说话的口吻和小丫头梅萍的完全不同,乍一听,便让人觉得真心。
偏偏梅茹刺耳。刚咽下去的那口气,一下子又吊到嗓子眼儿,是出也不是,不出也不是!呵呵笑了笑,梅茹道:“二姐姐才真的好看。”
一听这话,梅蒨赧笑。
她笑起来,仿佛枝头最美的一朵花,待说起话,声音又是温温柔柔,如水一样。
这人是真的好看,好看到就是嫁了人,也让傅铮藏在心底,到最后,还顶着骂名护着她,愿意给她安宁。
再对比自己的惨状,梅茹心里蓦地又是一酸。
若计较起来,她就是彻彻底底被自己那双钻到“漂亮”二字的眼给害死得!
傅铮生的极其好看,唇红齿白,芝兰玉树,说是潘安再世也不为过。那一年秋狩,梅茹偶尔得见他一面,至此便心心念念记挂着。后来,二姐成了太子妃,她存了那么点私心,跟着去宫里走动过几回。有一回,竟真遇到傅铮!那时,在漫天春.色里,他定定看了她一眼,还问,你是梅府的?梅茹那会儿本该低着脑袋,她却大着胆子望过去。只一眼,一张小脸便红的通透……待得知傅铮求圣上赐下他二人婚约时,梅茹欣喜若狂,她万万没料到,自己真的能嫁他!
直到后来,她才懂傅铮那一眼的意味,从那时起,他就拿她当二姐姐的替身了……
每每回忆起这些,梅茹总是觉得累。
今天天气阴凉的厉害,院子里的丫鬟早早在房里点上了红罗炭,屋子里烧的暖和和的,她拈了一颗酸梅入口,方觉得舒心一些。
梅茹喜吃,乔氏愿意宠着,所以她房里总是备着各色小食。这会儿一叠叠搁在小案上,眼花缭乱,默不吭声的萍姐儿一时没忍住,悄悄咽了咽口水——她也喜欢吃,偏偏小吴氏约束的紧,怕她贪吃没了规矩。
往常梅茹是不愿意给她的,何况二人还置着气呢。可现在重生了,梅茹也得替自己挣个好名声,总不能再顶着“骄纵”二字过了,再说了……萍姐儿以后日子也不大好过。这么一想,梅茹递了一叠桂花米糕过去。
谁知梅萍跟炸了毛的猫似的,浑身戒备的瞪过来。
梅茹手一停,眼珠一转,又慢悠悠的拿回去。这人不想吃,她还不愿意给呢!
那边厢梅萍憋着一口气,腮帮子撅得老高,似乎要说什么,可梅茹却再也不看她了,只剩她一人生闷气。
对面的梅蒨端了盏热茶,静静看二人逗气,到有趣的地方,她抿唇浅浅一笑。热气氤氲开,衬得她越发像下凡的仙女儿。
梅茹刚要再去拈一颗酸梅的,手一顿,她讪讪从头上取下一支珠钗来。
将茶盏搁下,梅蒨道明来意:“好妹妹,你可听说大姐的喜事儿?”
孟老夫人来保媒,保的又是西平伯府那样的厚道人家,这种大事没一会儿工夫,整个府里都知道了。梅茹自然点点头。梅蒨又道:“我和萍姐儿原本是要去给大姐姐道喜的,想着大姐姐生性害羞,便想着找大嫂与三妹妹一起去。”
她这话说的极妙,若是她和萍姐儿先去了,大房的人还没到,便显得大房失礼,这样顺道走一遭,什么都好。
梅茹心里又不舒服了。
就如傅铮说的那样,她这个二姐姐心地软,自小待她好,办事儿面面俱到,惯会做人,任谁都喜欢。若真计较起来,前世里,是那傅铮一直惦记梅蒨,更是傅铮逼的她走投无路!对这个姐姐,梅茹实在连怨愤的地方都找不到!
如此一想,梅茹越发郁卒。
她今日本不想去大姐那儿的,想回房歇一歇,顺便将自己那些乱七八糟的衣服、首饰好好理一理,可既然二房的人开口提了,梅茹自然也得陪着走一趟,否则显得失礼啊。
“那咱们去找大嫂。”她提议道。
乔氏膝下统共就一儿一女,大爷梅湘,三姑娘梅茹,二人在府里自然比旁人更亲近一些。
一行人还未走到大哥的院子,远远地,就见好几个小丫鬟聚在外面,踮着脚往院里头张望,真真是显得他们这房一点规矩都没有!
梅茹蹙了蹙眉,轻咳一声。
那帮小丫头立马缩手缩脚站好,齐齐福身:“几位姑娘好。”
梅茹板着脸,正要训斥几句,院子里忽的传来女人哭天抢地的声音!那声儿刺耳又尖,恁的突兀吓人。梅茹心生尴尬,悄悄的,偷瞄了一眼旁边二人。只见梅蒨满脸关切,丝毫不见嘲弄之意,而梅萍却是窃窃一笑,一脸的看好戏!
梅茹心里不免又窝着火,给身边的大丫鬟静琴使了个眼色。
静琴会意,盘问其中一人道:“里面怎么回事?”
那丫鬟低着头,战战兢兢回道:“大爷房里的赵姨娘在呢,大奶奶她……”说到这儿,她面色一难,后面的话就顿住了。
梅茹心里已经有了数。
说起来,梅府被抄,和这些污糟事情脱不开干系!
梅府世袭三代国公,皆是朝之重臣。到梅茹她爹梅寅,却成了个专慕美色的风流公子哥儿。等到梅茹她大哥,那更是不堪了——家里有好几个侍妾、通房不说,外面相好的也不少,整日流连风月场,最后捐了个芝麻绿豆小官,根本不成器!
再说她那位大嫂董氏,门户比国公府低,性子更是绵软好欺。乔氏原想着自己性子快、说话直,娶个这样的媳妇能好相处,谁曾想愈发管不住梅茹那胡作非为的大哥。时不时的,更是要被那些狐媚子给气哭,董氏有时候去乔氏那儿告一状,境况会稍好两天,可过不了多久,又会如此!
后来,梅茹她那大哥更是做出了宠妾灭妻这种混账事,董氏一气之下,直接就……
想到日后的那些惨状,再瞧着现在这一团糟,梅茹只觉得头大如斗。
这当口是决计不能进去找大嫂了,她也没什么心情去给大姐道喜,梅茹正要寻个理由推脱掉,岂料又被那梅蒨抢了先!
只见她拢着帕子掩面咳嗽不停,待咳完,梅蒨无比抱歉道:“三妹妹,我今日受了寒,身子又撑不住了。不如等大姐姐的事情定下了,咱们再一起去大姐姐那儿讨杯茶喝?”
听听这善解人意的说辞,把梅茹想说的、该说的都说了,她还能如何?
梅茹只能又呕上一口气,还是没地方出!
正文 第三章
回到跨院,乔氏已经去老祖宗的春熙堂了,梅茹懒懒坐在妆奁前,命静琴将她那满头累赘去了。
这实在太不符合梅三小姐的性子了!
静琴虽好奇,却也不多问。她性子闷,若不主动搭理,半天不会说一个字。梅茹前世不大喜欢这个大丫鬟,现在倒是觉得主仆二人这样安安静静也不错。何况,最后也就这个丫鬟陪着她了……
静琴将那些乱七八糟首饰通通取下来,重新替梅茹挽了个简单的髻,又在她发间插了一支珠钗,凤口衔着一串小小的珍珠,摇摇晃晃坠下来,贴在鬓边,衬得镜中的人儿云发乌黑发亮。
不管好不好看,脑袋上轻松不少,梅茹呼出一口气,眼里、心里顿觉舒坦许多。
可一想到往后的那些日子,她又不免焦虑了。
且说他们这一房,爹爹靠不住,哥哥更是不成器,宠妾灭妻,逼的大嫂做了傻事!大嫂一死,董家自然气不过,直接一纸诉状告到衙门,誓要以命抵命。乔氏悄悄命人拿银子去疏通,谁知全打了水票!哥哥还是被判了刑,乔氏自此一蹶不振,整个人便垮了。老祖宗见状,就让小吴氏主持中馈。乔氏一辈子心高气傲,哪儿受得了这些?抑郁之下,没两年就撒手人寰……
至于二房那边,境况倒是不错,二老爷科举出身,在朝廷里任翰林,后来又入内阁,唯一做错的,就是拥立太子,更别提梅蒨往后还要成为太子妃!
如此一想,梅茹心里头沉甸甸的,只觉得前景惨淡,这日子没法过了。
等等!
她那大嫂什么时候做的傻事?
梅茹蓦地一惊,正要吩咐人去董氏院子里探探消息,恰好外面传来一道厉喝:“姑娘房间也是你能直接闯进去的?”
声音爽利又泼辣,梅茹一听,忍不住笑了。
这是她另外一个大丫鬟,意婵,性子厉害的很。前世里,她对梅茹是真的好,后来,还为她舍去一条命!
梅茹眸色暗了一暗,就听外头小丫鬟在告饶:“意婵姐姐,好姐姐,我真有急事儿!我家大奶奶要寻死哩!”
“大奶奶怎么了?”意婵大惊失色。
屋子里头梅茹亦是一慌,她提着裙裾,快步走出去,“大嫂她怎么了?”
那小丫鬟一进梅茹出来,立刻扑通跪下:“三姑娘,如今太太在老祖宗那儿,奴婢不能去求她,只能来找你了。”
“到底怎么回事儿?说清楚!”梅茹厉声道。
那丫鬟便将这几日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原来,梅湘房里那赵姨娘没有按规矩喝避子汤,一时偷偷摸摸有了身孕,如今竟耀武扬威到了董氏头上,见了面连礼数都不尊。董氏不过说了她几句,那赵姨娘就哭天抹泪,寻死觅活,还在梅湘耳根子底下吹枕边风,今日更是仗着肚子里那个,在董氏面前大闹一场!
真真是一丁点规矩都没了!
梅茹忍不住蹙眉。按说哥哥嫂嫂的家务事,她一个未出阁的小姑子不好过问,可若是放着不管,就真要闹出人命来!
前世,她和大嫂刚开始处的不错,但董氏性子太软,你说三句她不一定能接一句。梅茹骄纵惯了,久而久之,就嫌董氏没多少意思,便不大愿意和她走动了。有时,就那么眼睁睁看旁人欺负她,欺负到了麻木。
重活一世,梅茹可不能再袖手旁观——他们这房一桩桩的祸事,从这儿要开始了!
这个念头一起,梅茹吓得冷汗涔涔,手心里攥的都是汗。
她命静琴去春熙堂候着,等那儿散了就悄悄请乔氏来,自己则领着意婵还有其他几个泼辣的先过去。
她们姑嫂二人算算已有十数年没见面,饶是心里有了准备,待见到董氏,梅茹心里还是一酸。
她印象里,董氏还是初嫁进府的模样,圆圆的脸蛋儿,梅茹那会儿拿小手一戳,一个软软的小坑,像个小包子。
而如今,董氏瘦的脸颊双双凹进去,披头散发,手里还拿了把剪子!身上的藕荷色斜襟小袄已经戳了几个口子,后面两三个人架着,也抵不住她一时蛮力。
“好嫂嫂。”梅茹眼眶一红,快步过去。
见着她来,董氏怔楞片刻,旋即抱着她哭:“循循,我这回真是过不下去了。你哥哥对我不闻不问,如今还要纵容那狐媚子……”
“嫂嫂,你先别哭,等爹娘回来定为你做主!”梅茹扶着她先坐下。
“就是爹娘做主又能如何?”董氏哭得早已面色苍白,一双眼红肿,垂在那儿,灰蒙蒙的没任何神采,“循循,我与你哥哥是配错了姻缘,今生今世是过不到一处去的了!倒不如死了干净!”
梅茹是死过一回的人,自然明白这种心灰意冷的感觉,若不是绝望透顶,谁会走这条路?
心下一沉,也没太多思量,她转头吩咐董氏身边的丫鬟和穗:“将那赵姨娘找来!”
和穗性子随董氏,绵软好欺的很,一时绞着手犹犹豫豫,实在做不了什么事。
梅茹暗暗皱眉,意婵那火爆脾气已经憋不住,直接喝道:“三姑娘吩咐的,还怕什么?”
董氏背过身抹泪:“叫那狐媚子来作甚?眼不见心不烦!”
“好嫂嫂,你不想见她,她却偏要来见你、烦你,如今咱们也烦一烦她!”梅茹如此道。
且说赵姨娘见和穗过来,只当董氏找她,这会儿特地扶着肚子进屋。待见到梅茹在,她连忙将扶着腰的手讪讪放下,敛起嚣张神色,请了个安:“三姑娘。”
梅茹抬眼打量过去。
只见这位赵姨娘确实生的不错,身上穿着玫瑰紫压正红边幅锦缎长袄,底下是月白色的百褶裙,一走起来,倒是有些步步生莲的意味。
“呵。”梅茹冷笑一声,直接对她道:“掌嘴!”
“三姑娘,这……!”赵姨娘往后退了一步,不明所以。
梅茹厉声斥道:“见了我大嫂为何不行礼?你什么身份?我大嫂又是什么身份?”
这一串的话振振有词,惊的董氏眼泪都止住了,那赵姨娘更是怔楞住,下一瞬正要呼天抢地的撒泼,梅茹冷冷瞪她:“哭一声,多掌一次,姨娘你好好掂量掂量。”
赵姨娘顿时噤声了,瑟瑟缩缩立在旁边,自己扇了自己一下。她能仗着大爷的喜欢,招惹董氏,可她不敢招惹这位梅三小姐。梅三小姐的脾气在府里是出了名的骄纵,乔氏又宠她的厉害,若是顶撞了这位三小姐,只怕乔氏能有一百个法子来苦整她!
赵姨娘一时暗叹晦气,怎么这位出手了?
那边春熙堂内,孟老太太保完媒,乐呵呵的问:“怎么不见姐儿几个?我家蕴兰那丫头可想她们,今日本来也要跟着来的,被她娘逮住了,这会儿恐怕还在逼着念书呢。”
老祖宗杜氏皱眉:“姑娘家认识几个字就好,读那劳什子的四书五经?难道还跟男人似的,头悬梁锥刺股,考功名利禄么?要这么说啊,蒨姐儿我头一个舍不得,她身子骨娇弱,请个夫子在家教教姐仨识字也就罢了。”
孟老太太笑:“还不是蕴兰的娘?”说着,她看向乔氏:“你那妹妹可是咱京城里数一数二的学问好,这会子一门心思想着把安哥儿还有兰丫头栽培出来呢。”
——孟家和梅家是表亲,乔氏嫁给梅寅,妹妹小乔氏则嫁给孟老太太的长子孟政。
这话听着是夸,可细细品品,不免有些老人家的埋怨。
乔氏掩面一笑,少不得替嫡亲妹子说好话:“老太太,您还不知道么?我那妹妹啊,木头人一个,眼珠子都掉学问里了,您千万别介意。”她边说边拿手一比,逗得孟老太太和杜氏都乐了。
乔氏也陪着笑,眼风再一扫,就见静琴候在外面。担心是循循有事,乔氏给刘妈妈使了个眼色。
刘妈妈出去一趟,回来就将董氏和那赵姨娘的事简单说了一句。
乔氏颦了颦眉,面色不好。
从春熙堂出来,她便去董氏那儿,待见到房里平静如常的情形,乔氏倒是一愣。
只见董氏面色苍白,这会儿躺在床上正要挣扎着起来请安,循循坐在旁边陪着说话,而那个惹是生非的赵姨娘则立在一边,战战兢兢的,脸还高高肿了起来。
乔氏登时明白过来,她瞪了梅茹一眼,梅茹吐吐舌,乖乖退出去,留他们在房里说话。
梅茹也知道自己不该多事,可这事儿不管,后面就没法弄了。
——乔氏为人能干,做事爽利,若说有什么不好,就是太过偏袒子女。
待到夜里用膳时分,梅茹磨磨蹭蹭,蹭到了乔氏那儿。董氏今天没有在旁边伺候,只剩她们娘儿俩。乔氏一直冷着脸,想来还在气梅茹多管这档子闲事。梅茹只好抱着乔氏的胳膊撒娇:“好娘亲,我错了。”
“什么错?”乔氏逼问。
梅茹挠挠头,道:“我不该见到大嫂寻死觅活,就一冲动替她教训房里的人。”
好话坏话通通给她说了去,乔氏扑哧一笑,旋即又绷起脸道:“下回别这么没规矩!你一时爽快了,让你哥哥怎么办?”
何况,若是传出去,也显得梅茹太过放肆了些。
知道娘是为她好,梅茹鸡啄米似的点头,末了叹了一声,道:“今日瞧嫂嫂那样,也是可怜。”
乔氏跟着叹气,捶了捶胸口,只是说:“你哥哥就是来跟我讨债的!”
“娘,那这事儿准备怎么办?”梅茹追着问,“赵姨娘肚子里的……”
乔氏这回不说了,点了点她的额头,让她一个小丫头别那么多事。
梅茹撇撇嘴,心下甚急,只好委婉提议:“我瞧嫂嫂身子不大好,她身边丫鬟又没个得力的,不如娘再派个能干的去?”
乔氏一听这话倒是有几分道理,董氏身边的丫鬟都好欺负,根本立不起来!如此一想,她正要唤刘妈妈,刘妈妈恰好挑帘进来,附耳道:“太太,老爷回来了,这会儿喝的醉醺醺的,去那边了。”
一听这话,乔氏心里不免冒火,可碍着女儿在又不好表露,她点点头,压着火吩咐道:“派人去一趟,就说请老爷过来商量两件事。”
梅茹见状,连忙寻了个借口溜走了。
哥哥嫂嫂不安生,爹爹娘亲估计也有的一顿拌嘴,整个家都不安宁!
如此一思量,梅茹愈发觉得他们这一房前景堪忧。思来想去,她只能把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可是,她一个女儿家能做什么?
正文 第四章【捉虫】
且说梅寅喝了酒刚回府,就被孙姨娘身边的丫鬟请了过去。
房里头,孙姨娘绞了热的帕子,一边替梅寅擦脸,一边软语道:“老爷,今日孟府老太太过来,好像是替芸姐儿保媒。”梅寅闭眼“嗯”了一声,孙姨娘继续道:“听说保的西平伯府。这是好人家,不知太太她会不会……”
她话未说完,梅寅睁开眼,蹙眉道:“她不是那样的人。”
孙姨娘满脸忧虑,还要再说什么,梅寅倒是先沉下脸,她只好将话憋回去。
今天听闻孟老太太来替芸姐儿保媒,孙姨娘是乐开了花,可一想到不少主母暗地故意使坏庶女的婚事,她不免又忧心忡忡,这才先在梅寅这儿说一嘴,谁知讨了个没趣!
孙姨娘正懊悔呢,外头有人来传话,说太太有两件要事请老爷过去商量。
梅寅吓得一个激灵,连忙收拾妥当去乔氏房里。
只见乔氏在屋里端坐着,冷冷横过来一眼,梅寅少不得做揖赔罪。
乔氏气消了,将梅芸的婚事说了,又道:“芸姐儿这桩婚事我瞧着不错,老爷,你觉得呢?”
梅寅点头:“西平伯府也算有心,请孟老太太老保媒,虽然是二房庶子,和芸姐儿也算搭配,就应下吧。”
说完一桩,乔氏慢悠悠泯了口茶,故意再冷他一下。
梅寅连忙又做了个揖,伏小做低道:“夫人,还有一桩何事?”
想到那桩事,乔氏重重叹了一声,道:“湘哥儿媳妇今天跟我说,要跟湘哥儿和离呢。”
“和离?那怎么行?”听了这话,梅寅连连摇头,“这事儿万万不可。如今董家二子才中了进士,咱们往后还得多走动走动,如果和离,这梁子就结下了。”
“老爷,那你也得管束管束湘哥儿,他也太混账了!”
梅寅酒劲一上来,嚷嚷着要打。
“打他做什么?”乔氏拦道,“还嫌不够乱?”
梅寅一愣,叹道:“那如何管教?真真是慈母多败儿啊!”
……
翌日清晨,梅茹来给乔氏请安的时候,梅寅也还在房里头。
梅寅如今三十多岁,这会子一身月白绣竹纹长衫,玉簪束发,整个人风雅的很。若说起来,梅寅和乔氏都是一等一的标致人物,梅湘也长得好,一家子里只有梅茹生的平平,唯有一双桃花眼遗传了梅寅。
上一世,梅寅虽活到了抄家,但自从乔氏去世,他整个人便不对劲了。先是在乔氏下葬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几个人都架不住,后来,更再未踏足那些姨娘的房里,只每日喝酒度日。那时梅茹嫁给傅铮,偶尔才回来,梅寅还指着屋里一桩桩物事,说这是你娘用过的,那是你娘喜欢的……
如今回忆起这些,再看爹爹娘亲都在,梅茹心里便是满足。
见到梅茹,梅寅一双桃花眼笑的弯弯的,招手就道:“循循过来,爹得了好东西给你。”
“什么好东西?”梅茹一溜小跑过去。
“哎,慢点慢点!”乔氏在旁边喊,“循循,注意规矩!”
梅茹吐吐舌,跟梅寅相视一笑。
只见梅寅从袖中摸出一方玉,献宝似的递到女儿面前。这玉正面刻着一个花园,垂花门里面百花争艳,背面仅琢了一只蝴蝶。若放到太阳底下,那蝴蝶恰好停在一株花的枝头上。梅茹捧着看个不停,喜欢的不得了。
就听乔氏问:“又花了多少银子?”
“不值几个钱,想着循循喜欢就买回来了。”梅寅讪讪解释了一句,复又看向女儿欢喜的笑脸。忽然,他“咦”了一声,冲乔氏道:“我怎么觉着……循循今日不一样了?”
“爹爹,我哪儿不一样了?”梅茹一脸不服。
乔氏看了她一眼,笑道:“是不大一样呢,簪子少了,整个人……”可后面乔氏也不知该怎么说,总觉得不太一样。
梅茹今日让静琴梳了个简单的螺髻,鬓间只插了一只簪子,顶端嵌着颗莹润的珍珠,确实有点少。不自在的摸了摸头发,她扭扭捏捏的问:“爹爹,女儿这样不好看么?”
“好看!”
梅寅答的不由分说,可他左瞧右瞧,又道:“就是这模样太素了,都不大像循循了。”
“循循喜欢就是了,你管那么多!”乔氏嗔怪了一句。
梅寅哈哈大笑,掸了掸袖子,这才起身。他得去衙门应卯,这会儿对乔氏道:“芸姐儿的婚事赶紧定下来,还有,好好劝劝湘哥儿媳妇,别再生那心思。”
“知道。”乔氏点头。
梅茹听的云里雾里,心里痒痒,于是缠着乔氏问:“大嫂生了什么心思?”
这一回,任她使劲撒娇解数,乔氏也就捏了捏她的脸,什么都不没说。
梅茹气馁,托着腮,一脸闷闷不乐。
娘儿俩闹了一会儿,梅芸来请安了。
梅芸今年一十有六,穿一身淡紫色绣竹叶梅花交领长袄,底下是再浅一些的长裙,整个人淡淡的,一双杏眼低垂着,两侧丁香耳坠轻轻摇了摇,衬得模样安静极了。
董氏今日身子仍不爽利,乔氏没让她来,只领着两个丫头去春熙堂给老祖宗请安。
一行人到的时候,二房的人已经在了,围着杜氏和乐融融。
见他们来,杜氏冷下脸,视线戳在梅茹身上,重重蹙眉:“听说……循循昨儿个又没规矩了?”
梅茹知她说管教赵姨娘的事,这会儿上前几步,做乖巧状:“老祖宗,循循知错。”
“哼,光知错有什么用?”杜氏戳了戳她的脑袋,恨其不争道:“你这脾气啊,根本不长记性!”
梅茹低头应了一声,杜氏目光在她身上扫了一圈儿,落在她的发间,不由疑惑道:“循循今儿不一样了。”
又来一个不一样?
梅茹脸一红,暗忖,自己不过少插几支发簪,怎么弄得像发生了大事?
知道女儿不想被训,乔氏开口解围道:“老祖宗,过两日我想领着湘哥儿媳妇去一趟莲香寺。”
莲香寺?
梅茹一听又来了精神,她望着乔氏,眼巴巴的,恨不得脑门子都写上“我也要去”四个字。
老祖宗倒不反对,只是见梅茹那副模样,又不高兴了,“循循也想去?”她问道。
被当场抓个正着,梅茹缩了缩脖子,乖巧应道:“回老祖宗的话,孙女儿是想去。”
杜氏不悦:“一个姑娘家成日往外走,心要玩野了!多跟你二姐学学,在家里安安分分的。”
梅茹扁扁嘴,正想着怎么说呢,那边厢梅蒨已经软语道:“老祖宗,夫子这几日不在府里,我也闷得慌,正想出去走走呢。”
她这一说,杜氏立马变了脸色:“好啊,姊妹几个一起去,在一处热闹热闹。”
这便是差别!
梅茹不免又怄气,一抬头,恰好对上梅蒨冲她笑。这人眼里全是温柔的和煦,善解人意极了,衬得她愈发无理取闹。
梅茹心底一涩,不自在的避开那人的笑意。
再说了一会儿话,杜氏便将他们四个姑娘支出来,只怕是要商议芸姐儿的婚事。
从春熙堂出来,梅芸和梅蒨走在前头,另外两个落在后面。梅茹和梅萍凑在一处,肯定是要斗嘴的,这会儿已经又斗上了。
梅萍道:“三姐姐,我瞧着你今日确实不大一样。”
梅茹道:“四妹妹,我瞧着你每日都差不多。”说着,眼神低低一看,落在她的头顶。
萍姐儿最怕人说她个子矮,这会儿气的蹬蹬蹬往前,梅芸就落了下来,等梅茹一起。
因为顾及乔氏,梅茹平时和这位大姐走动不多。芸姐儿性子也静,不争不抢,没想到最后却是梅府四个姑娘里过的最舒坦的那个。如今再瞧大姐姐,梅茹是真心艳羡。
“大姐,”她压低声,悄悄跟梅芸道:“我早上听爹娘说起你的事,要定了呢。”
梅芸脸一红,那耳根子也紧跟着跟火烧似的。她嗡嗡道:“还没影呢。”
知她害羞,梅茹也不多说,只是淡淡一笑,又过去董氏那儿。
她如今一门心思惦记着哥哥嫂嫂的事,抽到空就想过去看看,生怕一不注意,就……
梅茹进屋的时候,董氏还躺在床上,头发散着,眼底青乌一片,模样憔悴不堪。和穗端着药在旁边伺候。只见碗里全是黑漆漆的药,一勺入口,董氏眉头就皱深一回。
心病还需心药医,哪儿需要喝这些?
梅茹坐过去,笑道:“嫂嫂,娘说过几日要带我们去莲香寺呢!”
董氏面色虚浮,扯了扯嘴角,心不在焉道:“去寺里做什么?”
“嫂嫂,你这就不知道了吧?”梅茹故意引她,“那莲香寺有京城一绝,就是素斋包子,用香菇、豆丁再搭配寺里种的野菜、莲叶,香的不得了。”
听她这样说,董氏终于笑了:“就那素斋包子啊?我尝着也一般,就循循你好吃!”
歪头定定望着梅茹,董氏又道:“循循,你今日倒不大一样了。”
“哪儿不一样啊?”梅茹故意逗她说话。
抚上她的发间,董氏道:“太寡淡了些。依我看,原来那样,才是咱们的循循。”顿了顿,董氏又道:“你这样一打扮,倒是和蒨姐儿似的了。蒨姐儿身子娇弱,首饰一多便压身;可循循你性子爽利,原来那样,让人看着打心底欢喜,如今做这样打扮,让人看了心底便生凉,像是受了多少委屈似的。”
不妨董氏会说的如此通透,梅茹一怔,旋即心底又是一酸。
她靠着董氏,道:“好嫂嫂,那你尽快好起来,等好起来了,教循循如何打扮。”
……
转眼到了去莲香寺这一日,因着大太太、二太太、大奶奶还有三个姑娘都要去,府里自然要大费周章。
——身为庶女,梅芸极少出府走动,如今又议下亲事,就更不会去了。
能出府,梅茹自然激动,可也不好表露太多,经过人烟稀少之处,才悄悄掀起一角车帘,往外张望。
远处恰好飞奔过几匹快马,因实在太快,她只隐约看到一角背影,玄衣劲装,飒飒成风,利落极了。
她歪着脑袋想再看清楚一些,就听乔氏咳了一声,梅茹讪讪放下车帘,乖乖坐在那儿,可那一颗心,早飞到素斋包子那儿!
正文 第五章
莲香寺建在城外的会觉山上,虽然偏幽,但香火一直鼎盛,尤其这寺里供奉的一尊观音,据说大慈大悲,灵的不得了。还有寺里的住持净明,是个得道高僧,若能得他一句点拨,便如菩萨再世造化了。
乔氏今日来此进香,就是打算带董氏来拜见净明住持,望能得其点拨一二。
国公府的车到会觉山山脚时,一个主事和尚并几个提前来打扫的丫鬟婆子已经侯在那儿了。
梅茹早已按捺不住,这会儿挑开车帘往外一看。
就见山脚不远处一个歇脚的亭子旁亦栓了几匹马,只怕也是来进香的。如今留了几个小厮看着,又在亭子里温着茶,热气氤氲缭绕开,衬得这秋日愈发萧索了。
众人依次下来,五六个嬷嬷扶着乔氏和小吴氏、董氏走在前面,姊妹三个则站在落后一处。
见到乔氏和小吴氏,那主事和尚上前,双手合十道:“二位太太,厢房早就备好了,请先上去歇歇脚。”
乔氏点点头,又问:“净明大师在不在?”
那和尚面色稍稍犯难:“今日寺里不巧来了几位贵客,住持正陪着呢。”
能劳烦净明住持的贵客身份定然不简单。乔氏一听,便问道:“不知是京城哪个府上的?”
“贫僧也不知了。”和尚摇头,“那几位施主一来,直接就去后头。”
乔氏知不便再问,只随这主事和尚往上。
这莲香寺下有数百级台阶,依山而凿,又高又抖。如今要上山,于这些养尊处优的大家小姐,实在是一桩苦事。
原本姊妹三个行在一处,但三人中,梅蒨年岁最长,身量最高,身子骨亦是最娇弱,不过走了几步就气喘吁吁。正巧前头董氏精神也乏,渐渐慢下来,两个人自然恹恹的落在最后。
萍姐儿年纪最小,穿着粉色圆领小袄,戴着璎珞,还是小孩模样,劲头亦是最足。这会儿与梅茹话不投机,她踩着鹿皮小靴蹬蹬蹬往前走。走到高处,又回头冲着梅茹得意的做了个鬼脸。
梅茹只当没看见,懒洋洋的移开眼。
如今是深秋,这会觉山的山间种着红枫、青松,略略一抬眼拂过去,只见漫山遍野,红枫如火,青松湛翠,就是那些枯了的掉在地上的枝叶也泛着好看的古黄,而莲香寺一角暗黄飞檐掩映其中,实在是美。风过之处,叶子的声儿也格外好听。
梅茹今日梳着反绾髻,发间用金坠脚扁簪固定着,又斜插一支小珠钗,耳边戴着翠玉耳坠,风一鼓起来,拂过脸庞,珠钗并着耳坠轻摇,整个人只觉得神清气爽,心境愈发开阔。
她略略一顿,董氏和梅蒨便慢悠悠的上来了。
二人一抬头,就见梅茹站在高处,身上是宽袖窄腰的湘色锦缎压桃红边对襟长褙子,底下搭着条桃红百褶裙,这会儿立在漫天金乌底下,远远瞧着,是一团明媚欢喜。
董氏打心眼喜欢这个小姑子,于是笑着唤她:“循循。”又问:“看什么呢?”
听着董氏的声音,梅茹回头眨眼轻笑。
她一笑,那双桃花眼里淌着光,溜溜一转,灵动极了,倒让人忽略了其他平平无奇的五官。
“好嫂子,你瞧。”一把挽过董氏的胳膊,梅茹抬手往远处一指,摇头晃脑道:“我瞧这河山壮美,江山秀丽。”说罢,她又负手背道:“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
董氏难得心情好的逗她:“循循什么时候也学会咬文嚼字了?”
梅府上下都知道梅三小姐不喜礼乐射御书数,梅茹前世确实不喜,每每看到夫子脑袋就疼。可嫁给傅铮之后,她就不大好意思了。傅铮虽自小不大受宠,可他到底师承贺太傅,文采斐然,胸有丘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无一不通。梅茹想着琴瑟和鸣啊,于是磕磕巴巴补了不少,更是偷偷摸摸画了几幅画、写了几幅字,巴巴的请他指点一二,熟知到最后那人也没正眼看上一回……
懒洋洋的叹了一声,梅茹回董氏道:“我早就学会了,如今还看不上这些哩!”
轻点她的额头,董氏笑道:“循循最会贫嘴。”
梅蒨亦掩面笑,可她受了风寒,这会儿刚一笑,又捂着帕子偏头咳嗽。她今日挽着百合分髾髻,衬得那张倾国倾城的脸犹如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儿,实在楚楚可怜。身上是银白色滚蓝边长袄,底下是同色的绣花罗裙,在这茫茫山野之中,形容愈发消瘦,亦愈发出尘。
董氏瞧在眼里,怕耽搁了蒨姐儿身子,回头又要挨老祖宗说,于是道:“这儿风大,咱们往前吧。”
梅蒨点头,三人继续往上。
寺里厢房早已收拾出来,早有下人们在里面恭候着,备了点心茶水,供夫人小姐们歇脚。梅茹不过喝了小半盏茶,便又坐不住了,她拿眼觑乔氏,又偷偷扫了扫外面。
乔氏正在那儿吩咐下人话呢,眼角余光里就见自己女儿跟个猴子似的扭来扭去,待房里没外人了,她故意唤道:“循循!瞧什么呢?”梅茹讪讪转过来,乔氏绷着笑脸,逗她道:“莫不是惦记着莲香寺的包子?”
“哪有!”梅茹自然否认,又嘴甜道,“循循是惦记要去替爹爹和哥哥求个平安符呢。”
“就你嘴甜!”乔氏挥了挥帕子,“去吧去吧,多带两个丫鬟。”
得了娘亲的允许,梅茹窃窃一笑。
她领着静琴和意婵走出厢房,那边厢,萍姐儿也恰好探出脑袋来。
两人目光一遇,萍姐儿扁扁嘴,又缩了回去。
小吴氏管的严厉,是决计不许她独自乱走的。萍姐儿又探了探脑袋,对小吴氏道:“娘亲,三姐姐好像去拜佛了呢。”
小吴氏不为所动,只是道:“待见过净明大师,你和阿悠再结伴去转转。”
萍姐儿皱眉,心道,谁要见那劳什子的大师。梅蒨在一旁安慰:“萍姐儿,不过一会子的事,待会儿二姐领你去后面的莲花池。”
萍姐儿扁扁嘴,又暗忖,谁要去看那劳什子莲花池啊,一池子淤泥烂藕,我想吃包子啊!
她双眼往外一扫,哪儿还见梅茹的身影?萍姐儿撅着嘴,愈发厌恶梅茹。
且说梅茹在寺院里闲逛。今日国公府来礼佛,整个莲香寺里面没什么人,偶尔遇到几个和尚,也是双手合十,唤她一声“女施主”。梅茹对拜佛求神一事兴致缺缺,她也不进殿,只是胡乱走着。走来走去,就又惦记上那素斋包子。她给意婵使了个眼色。意婵会意,去和尚的膳房,用油纸包了两个过来。
秋天天凉,这包子还是热的,梅茹握在心里,正好当暖手的手炉了,她眉角眼梢里都是欢喜。
闷葫芦静琴见状,也只能埋怨意婵:“就你纵着姑娘玩儿。”又对梅茹道:“姑娘,姑娘,咱们还是寻个幽静地方,你这样被人瞧见……实在不雅。”
梅茹哧哧一笑,便去到寺庙后头。
这莲香寺后面是一汪莲花池,引活水进来,夏日的时候景致极雅,如今冬日就有些萧索。沿着莲花池建了几处水榭、石桥,又堆叠着高低错落的假山,假山上头还有个六角亭。
梅茹想着去那六角亭,那上头最高,视野最阔,也没人。如此一思量,主仆三人便往那儿去。
熟料她过了石桥,刚转进假山,猝不及防的,迎面蓦地急急忙忙冲过来一个小哥儿!那人根本刹不住脚,两人竟直愣愣撞在一处!
这哥儿个子与梅茹差不多,两厢撞在一处,同时“哎呦”一声,梅茹手一抖,包子就掉地上了,滚了一滚,恰好被那莽撞的哥儿给踩扁了!
这还得了?
意婵连忙堵到跟前,斥道:“哪家的混小子?”
梅茹在后头跳脚:“要他赔我的包子!”
“什么包子?”假山石阶上面传来一道男人的声音,冷冷的,淡淡的,像一把寒凉的剑,劈开重重山石,直刺而来!
梅茹浑身一僵。
她本来是低头掸灰的,这会儿像是被冻住了般丝毫动弹不得,又听那人淡淡的问:“钊儿,怎么回事?”
这一回,他的声音愈发近了,像是曾经在她耳边说话一样。
循循,你姐姐进宫了,她自小待你好,心地又软,朕不想她为难。
循循,天大地大,你还能去哪儿?念朕与你夫妻一场,你自请去冷宫吧……
傅铮!
梅茹缓缓抬起眼。
只见那人立在假山交叠的阴影之中,一身玄衣劲装,腰间玉带收得略紧,黑色交领之下,露出来一圈儿里衣,白色的,那是他浑身上下唯一的白。几缕碎金落下来,傅铮清隽的眉眼隐在斑驳陆离的金乌之下,看不清楚,却无端让人感觉到彻骨的寒意。
梅茹狠狠掐着手,才不至于想要战栗。
傅铮的视线在梅茹身上扫了一下,又面无表情的拂开。他只是垂下眸子,望着底下闯了祸的傅钊道:“把人家的包子赔了。”
正文 第六章
傅铮的视线在梅茹身上扫了一下,又面无表情的拂开。他垂下眸子,望着底下闯了祸的傅铮,淡淡说道:“把人家的包子赔了。”
实在是梅茹熟悉不过的口吻!
傅铮对任何不在意的人或事,就是如此,冷漠又疏淡,隔着远远的距离,听不出丁点感情,可她前世竟听了一十三年!
如此一想,梅茹只觉得自己可笑至极。那山间的风吹过来,掠动她的耳坠珠钗,仿若一曲怅惋哀歌。
她低低垂下眼,再不愿多看那傅铮一眼。
这会儿“罪魁祸首”傅钊掸了掸灰,直起身来。他个子与梅茹差不多,如今站直了,个头不过到傅铮腰上一点。
指着地上的油纸包,傅钊趾高气扬的问:“这是京城哪家铺子卖的包子?本……我定赔你!”
这话未免太过刺耳,梅茹皱了皱眉。
傅铮与傅钊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算起来,傅钊更是梅茹前世嫡亲的小叔子。可二人没怎么说过话,就算在家宴上或是王府里碰到,也不过略略点头。谁知这小子气焰嚣张,行事作风竟与傅铮完全不同!虽然他二人行事作风不同,但一样讨厌!
梅茹心中对二人的厌恶不免又增一分。
身为梅茹的大丫鬟,意婵一直忠心耿耿的拦在自家姑娘前面。如今听出面前二人话里的冷漠与轻视,她自然气不过。直直望着傅铮,意婵快言快语的质问道:“这位公子,你家这位小哥儿莽莽撞撞的,冲了我家小姐,如今只想赔个包子了事?你怎地不管一管?”
梅茹知道意婵的性子泼辣,竟不知道她如此泼辣!对着傅铮,这几句说的……实在是大快人心!
梅茹心底大呼过瘾,不由抿唇偷偷一笑。她一笑,鬓间的珠钗亦跟着轻轻一摇。
这一摇,躲不开傅铮的利眼。
傅铮是堂堂皇子,从未被人如此噎过,如今还被一个小丫头取笑为乐……
他微微眯起眼,神色愈发冷。
傅铮还未说话,那边厢,傅钊早已按捺不住,梗着脖子与意婵争执道:“那你要赔几个包子?我瞧这油纸包里不过包了两个,我如今赔你两屉!”
这人说话愈发嚣张了,梅茹听着,眉心拧的愈发紧,心底愈发不快。
“你这哥儿听不懂话还是怎么着?”意婵叉腰道,“你如今撞了我家小姐!我家小姐身子金贵着呢,岂是你这等混小子……”
“意婵!”梅茹突然喝住自己的丫鬟。
她一直低垂着眼,根本看不清其中眸色,这会儿顿了一顿,又平静说道:“咱们走。”
意婵也知道再如此争执下去,只怕不妥,于三姑娘名声更是不好,她连忙收住噼里啪啦的话头,跟着梅茹离开。
见他们突然说走就走,还没争执完的傅钊一怔,顿觉不爽,“哎”了一声,他道:“包子怎么赔你?”
梅茹脚步略略一顿,侧过脸,冷冷回道:“只当喂了狗,不需要公子赔。”
“你——!”这回轮到傅钊跳脚,“你这女子牙尖嘴利,怎么如此说话?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这一回,梅茹又是一声嗤笑。
她彻底转过身,立在漫天金乌底下,对着傅钊摊手道:“本姑娘不想知道。”至始至终未看傅铮一眼。说罢,又施施然走了。
傅钊彻底吃瘪!
他气急,一时不知该如何解恨,只能狠狠踩几脚包子,口中怨愤道:“不知是哪家的姑娘,牙尖嘴利,真够讨厌的!”
“十一弟,你也该回宫了,莫再生事。”傅铮冷着脸提醒道。
“不行!”傅钊不服,“我定要查出这是哪家的,再好好治治她!”
哪家的姑娘?
目光掠过尚未走远的梅茹,傅铮蹙了蹙眉——由始至终,梅茹未看他一眼,可傅铮莫名感觉到,她对他有敌意,而且,是很深的敌意。
傅铮的视线是笔直且冷的,纵然重活一世,纵然背对着他,梅茹也能察觉。——这是她一十三年里从傅铮那儿得到的东西,她再熟悉不过!
哪怕他现在只是看了她一眼,梅茹身子亦下意识的发凉。她不得不死死攥着手,牙关紧咬,才努力克制住颤意。直到走出假山,离那人远远的,她才忍不住轻轻一颤,松去一口气。
“姑娘,你脸白的厉害,身子发颤,可是哪儿不舒服?”一直扶着她的静琴问。
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平复下来,梅茹淡淡一笑,道:“无事。不过是太凉了,咱们回去吧。”
静琴拂了意婵一眼,小声埋怨道:“先前你性子也是太急了些,直接这样争执起来,若是那两个人……”她想了还是有些后怕,毕竟那着玄衣的男子,一直冷着脸,目光冷冷的,像个活阎王!
意婵气愤道:“那也是他们理亏,谁让那小子莽撞的?”
“好了!”梅茹打断他们,又吩咐道,“回去莫提这事。”
“知道。”二人齐齐福身。
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毕竟关系三姑娘的名声,他们都是忠心护主的,自然要守口如瓶。
主仆三人正要往回去,就听不远处的水榭边传来喧哗声,倏地,又有嘈杂的人在大声疾呼,“不好了!不好了!二姑娘落水了!”梅茹一怔,连忙跑过石桥,就见水榭边立着团团转的萍姐儿和府里几个丫鬟,再见那水里面扑棱的,不正是梅蒨么?
梅茹心下大骇。
她虽然对这个二姐姐没什么好感,可蒨姐儿是公认的心地软,处事周全,身上更是挑不出任何值得她怨愤的地方!何况,蒨姐儿身子骨本就有病根,哪儿还受得了这样的寒?只见不过一会儿,蒨姐儿整个人就要没入水了,只剩一双纤纤素手在上面扑通。
见状,梅茹心下一沉,某些同样糟糕的回忆涌上心头,她却来不及自怜,只吩咐几个丫鬟分头去叫人,又让其他几个去找些长的竹竿过来。
她不识水性,身边的丫鬟更是不通这些,如今只能盼着人早些过来。她正这样焦急想着,身后恰好传来脚步声!
梅茹一回头,就见是傅铮二人——他们应该也是听到动静过来。
见着她,傅钊步子一顿,眼睛瞪着,似要斗鸡。
梅茹懒得理会,只是下意识的对傅铮说:“我二姐落水了……”
她话还未说完,那道玄色身影已经跃入水里!
梅茹蓦地止住话,她忽然意识到,这都是命。
傅铮注定是要遇到梅蒨的,他注定是要救她一次,更是注定要喜欢上她的……
梅茹沉默了,走到萍姐儿身边。萍姐儿这会儿已经被吓哭了。她吓得直哆嗦,不得不紧紧揪着梅茹的衣袖,哭道:“三姐姐,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梅茹拍拍她的肩膀,又望着水里的二人。
成亲一十三载,梅茹从来不知道傅铮的水性如此好。他一身玄衣,如鱼得水,动作干净又利落。而水中的梅蒨扑棱太久,此时将将沉下去。傅铮的手绕过她的肩膀,一把托起她。
最后,傅铮双手打横抱起她,破水而出。
他一身玄衣尽湿,眼眸上也是薄薄水珠,紧抿着唇,仿佛踏着遍地寒气。
而他怀里的梅蒨也好不到哪儿去。
蒨姐儿身子骨本就弱,这会儿银白色滚蓝边长袄和底下绣花罗裙悉数湿透,她紧闭着眼,瑟瑟缩缩靠在傅铮怀里,双手揪着他的衣襟……
梅茹低低撇开眼。
丫鬟们早已吓得惊叫成团,这会儿拿着斗篷急急忙忙遮住二姑娘的身子,又将她从傅铮怀里扶起来,对着傅铮千恩万谢,就差跪下了。
傅铮不言,垂眸望了梅蒨一眼,又摆了摆手。
就在这当口,乔氏、小吴氏都闻讯而来。见梅蒨双眸紧闭,唇色发紫,好似没了生机,小吴氏花容失色,立刻扑了过去,口中唤着“我儿我儿”,就哭了起来。乔氏勉力宽慰了几句,就命婆子们架着梅蒨赶紧回府,又安排另外的丫鬟提前回府请好大夫,一时虽慌,倒也井井有条。
将梅蒨送走,乔氏这才顾得上那边救了蒨姐儿的傅铮。
傅铮这会儿浑身上下湿透了,却也不狼狈。头发用玉簪束着,池水沿着脸颊聚到下巴尖儿,再滴下来,越发衬得他那张俊脸棱角分明。而腰间玉带此时收的愈发紧,更显得他宽肩窄腰,身高腿长,难怪闺阁里的那些大小姐们私下倾慕于他。
早有丫鬟备了干净的帕子和热茶递上前,乔氏对傅铮谢道:“这位公子,我们是京城定国公府,先前你救的是我们府里的二姑娘,不如公子留下名讳,他日我们定当门拜谢。”
梅茹这会儿还牵着萍姐儿站在那儿呢,听到乔氏自称定国公府的话,她眉心跳了一跳。
果然,那小霸王傅钊望过来,眼底满是戏谑。
傅铮听了,略略一顿,对乔氏拱手道:“原来是梅夫人。在下傅七郎,与梅老太爷相识。”
一听这话,乔氏暗道不好。她虽往宫里走动过,却从未见到这位殿下,今天更是没料到会在此遇到……难怪先前上山时,主事和尚说来了贵客,原来贵客就是这位!
乔氏刚要说什么,傅铮只是对傅钊道:“咱们走。”说罢,二人微微颔首离开。
经过低着头闷不吭声的梅茹时,傅铮眉心微蹙,眼神往下略略一拂,又淡淡移开。
待走远了,傅钊才哼哼:“原来是京城梅府!听闻梅府有四个姑娘,先前落水的是二姑娘,还有个小丫头,看来,那个牙尖嘴利的应该行三——梅三?”傅钊念了几回,忽又仰天大笑:“好哥哥,我要送她两屉包子!不,四屉!”
傅铮默了默,敲敲他的脑袋,只道:“不可胡闹!”
梅蒨落了水,梅府众人也是连忙收拾回府。回去的时候,梅茹与董氏一辆车。
董氏神思恹恹的看着外头,梅茹也没什么心境逗趣,只望着一处发呆。
前一世,她十三岁那年跟着圣上秋狩才见到傅铮,也正是那一回,傅铮从虎口救了梅蒨一命,他的后背后来一直留着那次的疤,谁知到了这一世,怎么一切都不一样了呢?
还有什么会不一样?
梅茹如此想着,只觉得累。
且说梅蒨回家之后仍是不省人事,浑身发寒,双目紧闭,不吃不喝,竟像是要死了一般!
老祖宗杜氏哭的肝肠寸断,不由分说,便将梅蒨接到自己近前,恨不得日日夜夜守着,又对底下一干人道:“若是阿悠去了,我这个老太婆也不想活了!”
待见到梅茹和萍姐儿,更是没什么好脸色!
“姑娘家玩什么不好?非要去那冻死人的水边?这不是坑了阿悠?她自小身子骨弱,哪儿能去那种风口地方受寒?循循,萍姐儿,咱们府里就数你们两个小的没规矩……”
瞧瞧,梅茹连带着一并挨了骂。
萍姐儿更惨,不仅被老祖宗训,回去肯定要挨二老爷梅宸和小吴氏的重罚。从春熙堂出来,她战战兢兢的,攥着梅茹的手哭道:“三姐姐,我不是故意的,就是想和二姐姐耍闹一番,谁知……”她这会儿倒是不恨梅茹了,只拿她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
可梅茹能有什么法子?
夜里,躺在床上,梅茹睁着眼,翻来覆去,根本睡不着。她只要一闭眼,就是傅铮跃入水里的情景。只要稍稍一想,她的心口又开始绞着痛了。
那个时候,她怀了身子,却被人推落入水!
那水好凉啊,她不停扑棱着,可是那水仍旧慢慢淹过口鼻,挤压着她的胸口,梅茹喘不过气,绝望的要命,只盼着傅铮能早些回府,救救她,救救肚子里的孩子。可最后是意婵跳下来救的她……
意婵死了,孩子没了,梅茹躺在冰冷的石头上,只觉得冷。
正文 第七章
京城就那么大,只怕不出两日,梅蒨落水的事便会传得人尽皆知。这种事情一但沾上,姑娘家的清白总是会受些影响。杜氏不得不提前替这个疼爱的孙女儿铺路。
春熙堂内,杜氏将身边的丫鬟婆子悉数打发出去。
待只剩她及梅宸、小吴氏时,老太太才幽幽叹了一声,对二人道:“听你大嫂子说,这一回救阿悠的是燕王殿下?”
“正是。”梅宸应道,“儿子正准备明日去燕王府道谢呢。”
杜氏面色冷下来,忧心忡忡道:“如今他可是碰了阿悠的身子呢!”
这话便说到了几人担忧之处。
为了这事儿,梅宸两条眉毛一晚上没舒展开过,小吴氏更是急得坐立难安,哭了不知多少。
“娘,这位燕王殿下样貌、人品、才学皆是出挑的,就是……”说到此,梅宸压低声,极其为难道,“就是出身差了许多。若是草草定下,实在是委屈咱们阿悠。”
梅宸这话指的是傅铮生母。
傅铮是当今圣上第七子,生母乃番邦进贡的一个美人。偶得陛下临幸,诞下傅铮,那个美人才借此晋位成了安贵人。安贵人后来又得陛下两三次临幸,再诞下皇十一子傅钊。只是在生下傅钊不久,这位安贵人便辞世了。因安贵人身份实在低微,又生了一张绝世魅惑之颜,所以傅铮弟兄二人并不大受圣上喜欢。
杜氏听了这话,脸色愈发凝重,这会儿忍不住又重重叹了一声。
梅蒨是她心尖尖上的姑娘,这么多年一直养在身边,疼都来不及呢,恨不得寻个天底下最好的男儿来配,哪儿能随随便便就和一个不受宠的皇子扯上终身大事?
细细一思量,她道:“既然如此,咱们万万不可着急,只能待此事慢慢平息。另外,宸儿,这两日你就与你父亲一道去趟燕王府,定要好好向殿下道谢。面子里子都做足了,坦坦荡荡的,咱们才不至于落人口舌,更能为阿悠留后路。”
梅宸点头:“如此甚好。”
杜氏正发愁蒨姐儿的事呢,熟知第二天又来一桩烦心事!
只见府里管家宋平急急忙忙跑到春熙堂禀报道:“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外头……”说到这儿他面色一纠结,杜氏便不耐烦催道:“有事就说!”宋平连忙说道:“老太太,外头有车马送来四屉莲香寺的素斋包子!说是、说是宫里头十一殿下派人送来的。”
杜氏一听,顿时摸不着头脑:“十一殿下为何送四屉包子来?”
宋平回道:“具体缘由没讲,只道是殿下赔给府里三姑娘的。”
“循循?!”杜氏看向一旁的乔氏,厉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乔氏也觉得莫名其妙,忙命人叫梅茹过来问话。
梅茹这会儿正在后面蒨姐儿那儿呢。
从昨日回府到现在,梅蒨一直没清醒,脸色苍白,根本没什么血色,只能用参汤吊着,又喂了不计其数的药下去,却也不见好。
梅芸也在。如今见了梅蒨这副模样,她撇开脸,悄悄抹泪:“蒨姐儿那么好的人,偏偏自小就要受这些罪,真让人心疼呢!”
想到前世的蒨姐儿,梅茹也忍不住深深一叹。
其实她这个二姐姐也是嫁的不好,就是因为生得美,前世被太子看中,成了太子妃。谁知成亲不过半载,那太子便喜新厌旧……若是她能嫁给傅铮,应该就是一段好姻缘。
如此思量着,梅茹怔怔往床上那人望过去。
她又暗暗思忖,若是今生二姐嫁给傅铮,这样一来,那人登基为帝,总不会再抄斩梅府了吧?至于他二人,更是终成眷属……岂不两全其美?
这个念头一起,梅茹的心仍不受控的揪了一下。
她垂下眼,涩涩一笑。
她还真是多余的那个……
正好有丫鬟过来道:“三姑娘,老太太唤你过去呢。”
“何事?”梅茹疑惑。
那丫鬟便将四屉包子的事说了。
梅茹一听,不由蹙眉,咬牙切齿暗暗骂道:“这个傅钊!”
若是被老祖宗知道她和那二人争执,只怕又一顿责罚——萍姐儿就因为梅蒨落水的事,这会子被罚禁足三天呢!
梅茹只觉得心烦,连忙跟静琴、意婵把话对好了,免得分别问起来的时候说岔嘴。
待到了春熙堂,梅茹便将昨日在莲香寺,如何拿了两个包子,又如何遇到燕王殿下和十一殿下的事说了,自然略过一些“难听”的地方,又“美化”了自己很多。
杜氏横眉,显然心存疑惑:“循循,你是说,昨日十一殿下将你的包子吃了,所以今日特意送来四屉当赔礼?”
梅茹淡定点头。
一旁垂首而立的意婵实在想笑。自家姑娘的这张嘴怎么这么损?昨日还说那包子喂了狗,今日居然就扯谎说被殿下吃了,若是被那小霸王知道,只怕又得气的跳脚!
这四屉包子虽然送的不伦不类,可好歹也是宫里贵人给的……杜氏蹙了蹙眉,转头对乔氏吩咐说,让梅寅也跟着老太爷和梅宸去趟燕王府,将包子的事一并谢了,省的旁生枝节,又落人口舌!
交代完乔氏,老祖宗看着梅茹,又是一声叹气:“出去一趟徒惹这么多事!循循,你这两日且在府里安稳一些,莫再生是非!”说罢,对底下的人厉声训斥道:“府里姑娘都大了,如今芸姐儿刚订了亲,接下来就是阿悠和循循,一个个都仔细着点!”
猝不及防听老祖宗提到将来的婚事,梅茹怔楞住了。
她嫁过一回,已经失败透顶,这辈子还要嫁人么?
……
待梅寅从衙门里回来,听到四屉包子的事,他亦错愕万分:“循循怎么和十一殿下有牵连了?”
“就是说啊!”乔氏蹙眉:“原本燕王救了蒨姐儿,老太太的眉头已经拧不开了,如今循循又扯上一个宫里的,老太太这会儿直发愁呢。”
听出话里的担忧,梅寅宽慰道:“我瞧十一殿下做的事跟小孩子闹着玩儿似的,怎么可能是看上了循循啊?再说了,循循才多大?你们这些女人家就容易想太多。”
“循循十二啦!”乔氏不满道,“转眼过完年就十三!老爷,你也知道,循循那脾气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咱们还不得赶紧擦亮眼挑一挑,省的到时候全剩下些不成器的!”
梅寅被乔氏说的只有点头的份儿。
二人温存了一会儿,他又忽然叹气:“宫里头出来的一个个都太过复杂,根本不适合咱们循循,还是简单点儿的好。”
“可不是么?”乔氏说着,已经开始在脑子里盘算京城里排的上号的人家了。
就听梅寅又问:“湘哥儿媳妇如何?”
“还能如何?”乔氏摊手,将昨日去莲香寺的事说了。她原本是指望净明大师能点拨自家媳妇一二的,熟知净明大师只看了董氏一眼,什么都没说,直接走了!乔氏气愤道:“这净明大师未免太不近人情!白白浪费了咱们好几百两香油钱呢!”
梅寅担忧道:“那你更得劝劝湘哥儿媳妇,她是个心思细的,省的她心里愈发介怀。”
“知道。”乔氏翻了个身嘟囔道。
翌日,梅寅跟着梅老太爷,并弟弟梅宸一起去了燕王府。
傅铮十五岁那年封王出宫,这燕王府邸也是前两年才修好的,虽靠着皇城,但位置稍稍偏一点。如今府里就住着他一个主子,没有正妃,没有侍妾,用的丫鬟、仆役也少。
梅寅是头一回来这燕王府。随着管事的一路走进来,他一路瞧,竟暗暗觉得这王府未免有些黯淡与荒凉。转念再一想,燕王也是个不大得圣宠的皇子,若是太过招摇,只怕不妥。
傅铮今日一身雪青色宽袖交领长袍,回字纹滚边,黑发用金冠束着,碧玉玉带。见着梅老太爷来,他一并客套见了礼。
梅寅见了,暗忖,这燕王模样、品性倒真是不错,可惜啊,老太太和他那个二弟瞧不上。
几人说了些闲话,便绕到正事上来。
梅老太爷原来是在外面领兵打仗的,如今年纪大了,就在京城颐养天年。这位老人家没杜氏那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是个粗人,只是道了谢。
可梅宸是知道该把话说清楚的,于是再道了一回谢:“王爷侠肝义胆,这秉性实在不可多得,下官多谢王爷当日出手相救。”
这话里捧着傅铮,却只字不提梅蒨,意味未免太过明显。
傅铮抿着唇淡淡一笑,也寒暄了句“梅翰林客气”。
说罢,转头望向梅寅,傅铮道:“不知梅郎中前来,也是向本王道谢的?”
梅寅在礼部任郎中,这会儿连忙拱手道:“王爷,下官前来是想谢过十一殿下。”
“谢钊儿?”傅铮微微挑眉,面带不解。
梅寅道:“前几日在莲香寺,十一殿下不过是吃了小女的两个包子,就劳烦殿下一直记挂在心,如今还送了整整四屉包子来!”
“十一弟吃了……三小姐两个包子?”傅铮拧眉,揪到了一处可疑之处,又问:“这是三小姐说的?”
梅寅哈哈笑道:“是啊,王爷,请务必转告殿下,莫再如此客气。我那小女见了,实在是诚惶诚恐,愧不敢当。”
那小丫头的模样哪儿会像是诚惶诚恐,愧不敢当的?
这些瞎话还真是张嘴就来!
傅铮冷冷一笑。
他没有戳破梅茹的谎话,只是淡淡说道:“梅郎中,也请务必转告三小姐,不必介怀,送去府的包子尽管吃就是了。”
正文 第八章
听闻爹爹昨日随着老太爷一并去了燕王府,梅茹惊出一身冷汗,追着乔氏问:“爹爹去那儿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乔氏指指小厨房,“还不是为了那四屉包子?”
一提那四屉包子的事,梅茹顿时委顿了,在心里将那傅钊骂了一通,这才问:“燕王殿下可说什么?”
乔氏略略说了,末了,又对梅茹道:“燕王殿下让你不必介怀,送来府的包子尽管吃就是了。”
梅茹:“……”
傅铮居然没戳破她的谎话,还真是稀奇!再一想这人说话时的冷面模样,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乔氏趁机教训女儿:“以后少惹祸!老祖宗这两天正烦着呢!”
梅茹不服气,嘀咕道:“娘就知道说我,哥哥还不是一天到晚闯祸?”
昨日夜里,梅湘难得回府,谁知又与董氏吵起来。也不知怎么回事,这回争执得特别厉害,却被乔氏压了下去。梅茹也不好缠着嫂嫂多问,于是拐着弯儿的来娘亲这里套话。
一想到自己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乔氏就堵了好几口子气:“你那哥哥就是个祸根!我跟你爹是没法管他了。”
“到底怎么了?”梅茹焦急问道。生怕娘亲不告诉她,又缠着乔氏的胳膊,使起撒娇大法。
乔氏也憋屈,自己这房的丑事实在没地方说,这会儿被小女儿一缠,也就松口了。她说:“循循,你嫂嫂要跟你哥和离呢。”
“和离?”梅茹一怔,下意识的脱口而出道,“好啊!”
和离可比寻死好太多啦!
乔氏一听,立刻瞪大眼,手指狠狠戳了下女儿的小脑瓜,满脸不可置信:“胡说什么呢?你哥哥跟你嫂嫂好好的,做什么和离?一旦和离,咱们府里和董家也就结下梁子啦!你哥哥往后在外面也不好行走。”
听乔氏的意思,是铁定不会答应的了,梅茹着急起来:“娘,你想想啊,哥哥嫂嫂他们是真的好么?”
梅湘院子里什么情形乔氏再清楚不过,那一堆堆的侍妾姨娘狐媚子……不说别人,就是梅寅弄了两三个姨娘在后院,天天杵在眼皮子底下,乔氏已经呕得不得了,推己度人,湘哥儿媳妇自然更加艰难,日日夜夜煎熬着,搓摸着,这日子怎么可能好起来?
想到此,乔氏深深叹了一声,压低声,还是偏袒道:“循循,那是你大哥啊。”
“大哥知道么?他怎么说?”梅茹追问道。
“他怎不知道!”乔氏冷哼一声,愈发生气,“昨夜湘哥儿媳妇跟他提了和离一事,你哥哥这个讨债鬼嚷嚷着绝无可能和离,只能休妻!”
梅茹一听,暗道哥哥这回真是糊涂,这不是将人逼到绝路么?
怎么能这么蠢啊?
“娘亲,”梅茹还是坚持道:“既然嫂嫂存了这样的心思,何不劝哥哥放她归家呢?就是打错了结,也能松绑啊!”
这声音有点高,院子外头,刚刚过来请安的董氏蓦地顿住步子,眼圈儿瞬间就红了。撇过脸,用帕子拭了拭,她这才往里面去。已经有丫鬟进去通传,还有妈妈替她挑起帘子。
董氏进到里间时,乔氏母女二人已经没再说这事了,乔氏对着妆奁安心梳妆,梅茹则腻在旁边的榻上,拈了一颗果脯入口。
也许刚刚才在背后议论人言,瞧见董氏进来,梅茹这会儿抿着唇,赧赧一笑,有点不好意思。
想到先前听到的那句话,董氏愈发觉得这个小姑子看的剔透。只怕整个梅府,也就循循会替她说先前那番话了。董氏心底难得有一丝暖意。
伺候完乔氏,董氏回了房。房里冷冷清清,她坐在那儿,想到之前循循说的贴己的话,眼圈儿又忍不住泛红,只觉得自己真的太傻。
和穗匆匆忙忙进来道:“大奶奶,大爷回来了。”
董氏蹙眉:“他又回来做什么?”二人一见面说不上几句话,就起争执,倒不如不见呢。
说话间,外面已经进来一个容貌俊秀的男子,个头虽高但也瘦弱,一身绛紫长袍,正是府里的大爷梅湘。
他大喇喇往正中间椅子上一坐,连忙有丫鬟奉茶。董氏也不看他,只做自己的事。过了一会儿,梅湘坐不住了,过来道:“你还要和离?”
董氏“嗯”了一声,又道:“还请大爷成全。”
“不可能!”梅湘在屋里团团转。
董氏听了,没生气,只淡定说道:“若大爷想休妻,我也是愿意的。”
“……”梅湘忽然错愕,就不知道该接什么话了。怔了怔,他连说了几个“好”字,又道:“你等着!”
董氏还是垂眸:“我就在此等着。”
董氏平日都是绵软的性子,极少这样子,梅湘被这话一堵,指天发誓赌气道:“我今天晚上回来就写!”
“随便你。”董氏撇开脸,又只做自己的事。
梅湘又是一怔,他呆了呆,拂袖而去。熟知刚出门,猝不及防的,竟撞见听壁角的妹妹!
梅湘眼一瞪,梅茹连忙嘘了一声,拖着哥哥往外走,一路匆匆回了自己跨院,又支开丫鬟。
被妹妹听了壁角,梅湘实在难堪,此时教训她道:“循循,你越发没规矩了!”
梅茹赶紧挽着他的胳膊:“好哥哥,我错了。我本来是去找嫂嫂说说话的,谁知道……”梅湘又横过来一眼,梅茹赶紧保证道:“哥哥,我就听了一点。”
梅湘仍旧板着脸。
梅茹今日本来是真的想找董氏说说话的,熟知不小心听到这么一段。这会儿连忙亲自递了杯茶,又端了好几碟吃食来赔罪,“好哥哥,莫生我气了,我下次再也不听了。”
还有下次?
梅湘嗤的一笑,敲了敲她的脑袋,却也没敢使劲。
对这个妹妹,他也是真的喜欢,哪儿敢舍得真发脾气?
梅湘端起茶抿了一口,算作不生气了。
梅茹见状,问道:“好哥哥,娘都告诉我了,你真要休了嫂嫂么?”
梅湘愣了愣,敷衍道:“你一个小孩子打听这些做什么?”
梅茹道:“好哥哥,其实我觉得嫂嫂怪可怜的。”
梅湘横眼:“她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梅茹摇头,叹了一声,只是道,“就上回孟老太太来替大姐保媒的那天,我当时跟二姐姐、四妹妹一起去找嫂子,想去给大姐贺喜。谁知还没走到嫂嫂院子里呢,远远的就听见赵姨娘撒泼,哭天抢地的!我都没好意思过去,又白白被二房的人看了笑话!”
梅湘一愣,倒没有人跟他提这件事。那天他回来,只有赵姨娘哭着告诉他,说梅三姑娘无缘无故教训了她一回。看见赵姨娘高肿的脸,他心疼还来不及呢,哪儿还查什么真相?
所以,这并非什么“无缘无故”?
梅茹边说边觑大哥的神色,这会儿又添油加醋道:“哥哥,嫂嫂这人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软绵绵的,谁都能欺负一脚。这府里,只有旁人欺负她的份儿,哪儿有她欺负别人的时候?就那次,我实在看不过去,才教训了赵姨娘一回。”
梅湘心里都明白了。他顿了顿,没说别的,只是道:“循循,今日就属你话多。”
梅茹娇憨一笑,托着腮道:“好哥哥,我只是觉得你没必要太为难嫂嫂。”至于其他的话,梅茹就没法说了,她也没法逼着哥哥去跟嫂嫂和离。只盼着哥哥能听进去,别再为难嫂嫂。
梅湘起身道:“我出去了。”
“去哪儿?”梅茹问道。
梅湘回身又敲了敲她的脑袋:“问那么多做什么?”
梅湘能去的,不过是些寻花眠柳的地方,梅茹也知道,这会儿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声。就算哥哥嫂嫂和离了,哥哥这个样子也不是个长久之计。
这日夜里,梅湘没回府,董氏自然没等到那份休妻书。
命丫鬟熄了灯,董氏叹道:“随便他。”
翌日,梅茹去乔氏那儿时,董氏已经早早在了,面色淡淡的,看不出什么异样来。
伺候完乔氏梳妆,梅芸也已经来了好一会儿,一行人去春熙堂给老祖宗请安。
梅蒨一直在烧着呢,浑身烫的吓人,灌了无数药下去就是不见好。老祖宗每日都要哭上好几回,这两日更是请了和尚来府里诵经祈福。
其实梅茹不大想去春熙堂,自从萍姐儿被禁足,她一去,就得被老祖宗念。
从梅蒨落水,念到四屉包子,再念到她平日里没规矩的那些事,梅茹真是被念怕了,这会儿犹犹豫豫的,步子不由慢下来。
董氏见状,悄悄落后一步,告诉她道:“蒨姐儿今日好像好起来。”
“真的?”梅茹双目放光。
她这模样实在可爱,董氏抿唇轻轻一笑,又走到乔氏身旁伺候。
不用再被老祖宗念叨,梅茹顿觉心情大好。
待到了春熙堂一瞧,果然,老祖宗和小吴氏的脸上松快不少,连被禁足的萍姐儿也在了,这会儿耷拉着脑袋,闷不吭声。见到梅芸、梅茹来,老祖宗乐呵呵道:“阿悠今日身子好多了,姊妹几个过去瞧瞧吧。”
连萍姐儿在内,三人齐齐应了声“好”。
走到后头,只见那帮子嗡嗡诵经的和尚还在外间摇头晃脑,里间梅蒨被扶起来,斜斜靠着一个软枕,她的大丫鬟明芝这会儿正在喂药呢。梅蒨面色还是苍白,那双眼低低垂下来,衬得那张倾城的样貌添了好几分病容,愈发惹人怜。
见他们来,梅茹一笑,忙吩咐丫鬟搬软墩子过来。
“二妹妹快别说话。”梅芸道。
梅茹也赶紧说:“二姐姐好生歇着吧。”先前他们过来之前,老祖宗可是三令五申不许让蒨姐儿累着,尤其梅茹被重点“关照”了,“循循,可不许缠着你二姐,没大没小的……”
梅蒨见他们如此小心翼翼,猜到是老祖宗的意思,这会儿偷偷抱怨道:“我成天躺着,身子也乏。还有,那帮子和尚在外面,更是吵得人睡不着觉!”
梅蒨难得说这样的俏皮话,眸子里浮现着笑意,整个人显得精神许多。
梅芸几个也笑了,围着床坐下来,唯独萍姐儿尴尬站着,小心翼翼的。这一回若不是她起得头惹的祸,梅蒨也不会掉水里。如今面对正主,她自然不好意思。
梅蒨招了招手,体贴唤道:“四妹妹。”
萍姐儿这才挪过来,低低叫了声:“二姐姐。”
梅蒨宽慰了几句,可萍姐儿还是闷闷不乐的——她这次是彻底被罚怕了。
瞧萍姐儿这样,梅茹说不出来为什么,就忽的想到了那天萍姐儿战战兢兢揪着自己袖口的模样,她心底一软,哄她道:“萍姐儿,我那儿还有些莲香寺的素斋包子,你要不要?”
一听有吃的,萍姐儿霍的抬起脸,一双眼也有了些神采。她看看梅茹,又有些羞赧。
梅茹悄声道:“若是怕二伯母知道,你待会儿来我房里,我那儿还有好多。”
那四屉包子实在太多,梅茹使劲吃,又上上下下分出去许多,还剩不少。
梅蒨还不知什么包子的事,这会儿梅茹简单说了一下由来。待听到十一殿下的名号时,梅蒨“唔”了一声,垂下眼不知在想什么,小半晌,才问道:“那日救我的是燕王殿下?”
梅茹心里咯噔一声,很快,又扯着嘴角笑道:“是啊,是燕王殿下。”说着,又捅了捅梅萍,似乎找个同盟道:“是吧?”
梅萍一愣,点头道:“是燕王殿下呢。”顿了顿,小丫头又红着脸道:“燕王殿下生的真好看,他还自称傅七郎呢。”
傅七郎……
单单是这三个字,就足够让人遐想了,让人怦然心动了。
京城里的人都知道傅铮生的是唇红齿白的俊俏模样,可他偏偏常穿一袭飒飒黑色,又在军营历练,整个人肃穆,萧索,踏着遍地寒意,不好接近。
一时间,几人各怀心思都没有说话。
梅蒨眨了眨眼,又问:“爹爹去燕王府谢过了?”
“嗯,爹爹、老太爷还有大伯父一起去的。”说着,萍姐儿又悄声道,“好像听爹娘议论说,似乎准备请殿下过府来呢。”
杜氏和梅宸他们的想法,就是要将傅铮救梅蒨的事摊开来,放在大太阳底下,坦坦荡荡的,那些乱嚼舌根的自然没什么可嚼的了。可其中深意,若是了解一点的,自然能品出一些微妙的深意来。
梅府没看上傅铮,或者说,梅府觉得傅铮配不上梅蒨。
梅茹心底沉了一沉,暗叹这些人真是没眼光啊!
傅铮后来可是立下赫赫战功的,当然了,他双管齐下,那边厢拿梅茹博了个好名声……
梅茹蹙了蹙眉,有点恶毒的想,这人怎么不战死算了?
再看着面前怔怔发呆、不知想什么心思的梅蒨,梅茹又默念了句阿弥陀佛,今生傅铮极有可能变成她二姐夫,她还是别随随便便诅咒自己二姐夫死吧,免得二姐守寡啊……
眼瞧着梅蒨一日一日好起来,梅府也着手准备宴请傅铮一事。
梅老太爷亲自下的帖子,那边自然应下。
一想到这事,梅茹便坐立难安,她实在不想面对傅铮那人,于是早早央了乔氏,只说那日想去孟家找蕴兰。梅家和孟家是表亲,孟蕴兰是小乔氏的女儿,自然是梅茹的嫡亲表妹。两家常常走动,梅茹这要求不算不妥,乔氏根本没有多想。
到了那日,乔氏命底下备好车马,叮嘱完梅茹,又仔细交代静琴和意婵两个人,这才放他们走。
今日天已经很凉了,马车里备下暖炉,梅茹更是穿的像个小粽子。她心里头盘算着要带去孟府的礼物,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一桩忘了,她连忙喝止住车夫,又对意婵道:“姨母的红梅忘了!快去剪一支来,挑最好看的。”
傅铮今日是乘轿子来的,轿子停下,有小厮卷起轿帘,傅铮探身而下。
他没有来过梅府。
面前这座三代国公府稳重而气派,大街上没什么人,唯独一辆马车远远停在街角,有个丫鬟正拿了几支红梅匆匆跑过去。
不过遥遥看了一眼,傅铮便认出了这个丫鬟!
他轻呵一声,视线往旁边那辆马车淡淡移过去。只见那道车帘沉沉悬着,这会儿挑开了,里面隐隐约约的,有个小丫头裹的像团包子。
傅铮别过眼,被迎进了国公府。
正文 第九章
梅茹到了孟府,先去后面拜见孟老太太。孟老太太见着梅茹高兴极了,连忙唤到身边坐下。
说起来,孟府三房统共只得了两个姑娘。大姑娘如今已经出嫁,府里就剩二姑娘蕴兰,上上下下自然疼的紧。偏偏小乔氏一门心思钻到学问里,跟个木头似的,每日管束着自己女儿,何时习字,何时念书,何时学棋……如此一来,老太太想疼爱蕴兰都没机会。这会子见梅府的姑娘来,她也是打心眼里欢喜的。拉着梅茹的手问了几句话,外面便传来一道脆生生的焦急声音:“可是循循来了?”
老太太故意板起脸,道:“什么循循循循的?连姐姐都不叫了?”
“老祖宗,我和循循好着呢!”这话音刚落,屏风后面便转出来一个小姑娘,穿着半旧的短袄和罗裙,挽着家常的发髻,是最舒服的打扮。
来人正是孟府二姑娘蕴兰。
见着梅茹,她眨了眨眼,满是你知我知的小心思。
梅茹会意,抿唇一笑。
陪孟老太太又说了一会儿话,姐妹二人牵着手出来了。
孟蕴兰逮着空,终于有机会长长舒出一口气。她噼里啪啦就道:“循循,多亏你来了!要不然,我娘又得逮着我背《论语》、《中庸》,整天之乎者也,脑壳疼死了!”梅茹被她这模样逗笑了,还来不及接话,那边厢孟蕴兰哼了一声,又开始忍不住埋怨:“循循,你都好多天没来见我了!”说着偏头看着梅茹,刚要摆个臭脸,忽然咦道:“循循,你今日倒不一样了?”
梅茹已经够会说的了,可碰到孟家蕴兰还是得甘拜下风,这位说三句,梅茹都不一定能说一句!
这会儿梅茹窃窃一笑,只是问她:“哪儿不一样了?”说罢,又摇头晃脑道:“可是我变好看了?”
“就你臭美!”孟蕴兰跳起来咯吱她,梅茹不甘示弱,连忙还击。
两人在路上就闹起来了,没个正行。正得意忘形呢,后面突然传来一声轻喝——
“兰儿!”
两人同时收住手,讪讪的转向说话那人。
轻喝一声的正是孟蕴兰的嫡亲哥哥、孟府二爷孟安。
“哥哥。”
“安表哥。”
两人耷拉着脑袋齐齐唤他。
孟安“嗯”了一声,又道:“兰儿,别在这儿瞎胡闹,省的娘听到又罚你!”
孟蕴兰冲梅茹吐了吐舌头,挽着孟安胳膊撒娇道:“所以啊,哥哥千万别告诉娘。”
孟安拿她没办法,宠溺般的叹了一声,见梅茹在,又开始寒暄道:“茹表妹,你来了。姨夫、姨母身子可好?”
梅茹跟这个表哥关系平平,这会儿点头道:“挺好的。”
一阵安静。
孟安想了想,又问:“老太太身子可好?”
“也挺好的。”
还是一阵安静。
孟安只能再问:“听说府里蒨表妹落水,她现在可好些了?”
“好多了。”
孟安动了动嘴唇,似乎还要问,孟蕴兰便受不了了,生怕自家这个哥哥将梅府大大小小都问一遍,她连忙插嘴道:“哥哥,你怎么从书院回来了?”孟安如今还在城外的书院读书,准备科举,难得归家来一回。
被孟蕴兰这么一打岔,孟安果然不再问了,梅茹长吁一口气。
孟安解释道:“娘亲似乎要重修编纂一些东西,让我回来看看。”
孟安人虽呆呆的,说话也呆呆的,可学问是顶好的,在整个孟府也算别树一帜。武定侯孟府是行伍出身,从老太爷到几个老爷及至底下的大爷、三爷都在军营述职,唯独孟府二爷孟安后来考了科举,还在殿试里被皇帝点中榜眼。
如今他要去小乔氏那儿,梅茹也要去小乔氏那儿见礼,于是三人正好一路。
他们到的时候,小乔氏刚要开始作画,一手拢着宽袖,一手提笔,正低头凝思着什么。
“姨母。”梅茹上前见礼。
小乔氏微微点了点头,道:“你们自己下去说会儿话吧。”她每日皆按时辰研习琴棋书画,这会儿便到作画的时辰了。孟蕴兰窃喜,正要拉着梅茹离开,小乔氏突然又唤住她:“兰儿,循循走后你就过来,别耽误今日的工夫。”孟蕴兰闻言,那份笑意便凝固住了。
梅茹将从府里带来的红梅递给小乔氏身边的丫鬟,命人找花瓶插好。
小乔氏这才慢悠悠重新抬起脸,“摆这儿不好看,放那儿去。”她如此吩咐了一声,又垂下眼琢磨手里的画。
一旁的孟安问道:“娘,你今日唤孩儿前来是要重修什么?”
小乔氏也不抬头,只是道:“都在后面架子上,自己去瞧吧。”
一听这话,孟蕴兰就走不动路了。她凑着梅茹耳边道:“后面可都是娘的宝贝,咱们跟着去瞧瞧?”
知她喜欢这些,梅茹自然点头。
小乔氏口中的“后面”是她的书房,里面足足摆了七八个大书架子,每个架子上面摆的满满当当,也难为孟府大老爷一个文墨不通的大老粗,却娶了这么一个才女娘子。
小乔氏托孟安重新编纂的册子如今都在第一张台案上摆着呢,厚厚的一大摞。梅茹随手翻了几册,全是小乔氏原先在各地收集到的方物志。既然是小乔氏的东西,梅茹不解了:“姨母如此好的学问,为何不自己动笔重新编纂?”
孟蕴兰撇撇嘴道:“我娘定要说,弄这些东西不过是白白浪费她的学问罢了。”
这口吻学的十足十像,想到小乔氏的模样,二人偷偷对视一笑。
台案上的方物志足足有四五十册,胡乱堆着,孟安只能先分门别类放好,有吃食、衣裳、首饰、花卉、金石……实在是眼花缭乱,数不胜数。看来看去,他便觉得有些为难了,于是对小乔氏道:“娘,这衣裳、首饰我一个男儿家,一窍不通啊,怎么弄得来呢?”
小乔氏落完一笔,这才对孟安道:“道知,你不替为娘整理这些,还能有谁?”——道知是孟安的表字。
孟蕴兰一听这话,插了一句道:“娘,还有循循啊!”小乔氏望过来,孟蕴兰指着梅茹道:“循循最喜欢衣裳首饰了,哦,还有吃食……娘,你交给她是最妥当的!”
“我?”梅茹忙不迭摇头,“我不行。”
小乔氏略略一思量,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是搁下笔,侧身对梅茹道:“循循,你过来写几个字。”
梅茹不解,却还是上前。
小乔氏用的湖州产的湖颖,梅茹提起来蘸了蘸墨,刚要在底下的宣纸上落笔,小乔氏制止道:“不是这张,是那张。”她说着抬手一指,正是旁边作废了的一张。
梅茹微汗,又拿过那张写下两个字,写完之后望向乔氏。
小乔氏在旁边瞧了一眼,摇头道:“字丑了些,果然不行。”
“……”
一室诡异安静。梅茹、孟安、孟蕴兰三人皆瞠目结舌,实在不知该如何应对。
小乔氏将梅茹写过的那张纸丢在一旁,道:“丑是丑了一些,却也不是不可教。”说罢,又对着梅茹道:“循循,你明日起过来,姨母教你。”
梅茹闻言,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连蕴兰这样在京城里已经有了名号的才女都吃不消小乔氏,她一个半吊子中半吊子,哪儿受得了小乔氏?
“不行,不行。”梅茹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姨母,我如今在府里有夫子教,如果贸贸然不去,只怕夫子会不高兴。”
可任梅茹说破嘴皮子,小乔氏却是再也不看她一眼。仔细端详着底下的画,小乔氏自顾自吩咐道:“明日巳时到府里。”
梅茹一个头两个大,待到孟蕴兰闺房,她气的直跳脚:“就你这个兰丫头多嘴!如今好了!”
孟蕴兰乐的已经捧着肚子在榻上打滚了,“循循,也让你试试我娘的厉害!”
梅茹气结,只道:“我明日可不来。”
“别啊,”孟蕴兰道,“好循循,你过来了,咱们还能在一处玩儿呢。”
“谁要跟你一起玩儿?”梅茹戳她的背。
两个人为此又闹了一会儿,孟蕴兰忽然想到一桩事,好奇道:“哎,听说宫里十一殿下给你送了四屉包子?”
真真是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
梅茹纠正道:“不是送,是赔!”
“那吃了人家包子,就是人家的人了!”孟蕴兰拍手笑道。
梅茹一听,登时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作势要撕她的嘴,那边哎呦哎呦的求饶,又说:“如今京城里都在偷偷传呢,说蒨姐儿和燕王殿下,还有,你和那送包子的十一殿下。”
“谁?谁在偷偷传?”梅茹质问道。
孟蕴兰笑着要说什么,她的大丫鬟挑帘进来道:“二姑娘,周家小姐来了、”
孟蕴兰撇撇嘴,道:“喏,来了。”又对梅茹道:“今天还真赶巧了。”
腹中隐隐约约绞起一丝痛意,梅茹脸色微沉,冷冷笑道:“还真是巧!”
正文 第十章【捉虫】
前世里,傅铮唯一替梅茹的事,大约就是废掉了周家这位小姐的两条胳膊。
那个时候,他提着剑,冷冷的问:“你哪只手推的?”
周素卿吓得面色惨白,花容失色,只是扑过去求他:“慎斋哥哥,不是我,不是我啊!”
呵。
傅铮冷笑。
梅茹安静的躺在那儿,就那么看着傅铮亲手替他们未成形的骨肉报了仇……
她闭上眼,全是冰凉刺骨的水,寒意铺天盖地而来。
“循循!循循!”孟蕴兰推她,“在想什么呢?”
梅茹回过神,淡淡笑了笑,“没什么。”她说着捻起一颗梅子,放入口中,酸酸甜甜的味儿入了喉,那周素卿便进来了,雪青色盘领绣兰花纹长袄,牙白色百褶裙,齐眉穗儿,步摇鬓,鬓间斜插一只玉制的花簪子。
“蕴兰妹妹,茹妹妹。”她和煦一笑。
周素卿是贺太傅的外孙女,年幼时母亲去世,父亲续弦之后,便一直被接到京城外祖父家住着。
梅茹和她不熟,不过遇到几次,点头之交。这会儿听周素卿虚头巴脑的喊了声“茹妹妹”,梅茹只觉得恶心。她又冷冷一笑,连应付都不愿意。
吃了一瘪,周素卿楞了一下,却也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笑意盈盈的望向孟蕴兰。
孟蕴兰可是躲不过去。她能对着梅茹口无遮拦,却不能在外人面前丢了名声。孟蕴兰笑了笑,上前拉着周素卿坐下,寒暄道:“周姐姐,今日又来找我娘?”
周素卿点头,温婉回道:“乔先生前些日子得了两本古书,心里惦记着我,便喊我过来瞧一瞧。我估摸着先生这会儿在作画,不便打扰,就先来妹妹这儿坐一坐,讨杯茶喝。”
入得了小乔氏眼的人极少,周素卿算为数不多的一个,她自然有这资本。
比方说梅蒨是生的美,容貌倾国倾城,在京城贵女里排头一位,偏偏里子一般。而面前这位周素卿就不一样了。她品貌端庄,温婉贤淑,诗文才学更是实打实比肩男子。如今得她一幅字,也能在家烧香裱着了。
但听她开口文绉绉的说话,梅茹便觉得生出一口浊气,只恨不得离这人远远的。
心有灵犀的,孟蕴兰也是巴不得这人赶紧走。
说起来,整个京城的人都夸周素卿,可孟蕴兰却格外讨厌她。讨厌的原因,无非是因为京城里有两个才学最负盛名的女公子,一个是周素卿,一个则是孟蕴兰,而孟蕴兰一直屈居周素卿之下。外人如此评议也就罢了,连小乔氏闲的无聊的时候,也经常在孟蕴兰耳边念叨,沛瑾这一句接的比你好,沛瑾这一幅字又精益了……
沛瑾,沛瑾,全都是压她一头的周素卿!
孟蕴兰怎能不烦?
如今对着这人,孟蕴兰还是笑,却也快绷不住了,这会子拿手肘捅了捅梅茹。
吃了一记痛,梅茹偏头望过来,故作不知的嗔怒:“你推我做什么?”
知她装模作样,孟蕴兰悄悄在底下掐了掐梅茹,也故作不知的问:“循循,你怎么不说话了?”
“没什么可说的呀。”梅茹摊手,真真是一点脸面都不给周素卿。
孟蕴兰抓狂的瞪过来,挤眉弄眼的,梅茹这才轻轻一笑,望着周素卿,寒暄道:“周姐姐,不知贺太傅身子近来可好?”
周素卿含笑道:“外祖父身子一向硬朗。”
梅茹点点头,又问:“贺老太太呢?”
“外祖母亦好。”
梅茹还是点点头,一派天真的模样,继续问道:“那贺侍郎呢?”
孟蕴兰这一回算是听明白了,登时抿着嘴悄悄一笑。
周素卿的脸亦终于有些绷不住,她勉强笑道:“舅舅也好。”说罢,又起身道:“二位妹妹,估摸乔先生该作完画了,我先去她那儿。”
“周姐姐慢走。”孟蕴兰客套道。
周素卿微微颔首,视线掠过梅茹时,只见梅茹歪着脑袋,一双素手正挑碟子里的梅子吃。她轻轻笑了笑,转身离开。
待送走这人,孟蕴兰长舒一口气,道:“循循,你也太不给周姐姐脸了。”
“呵,给她脸做什么?”梅茹冷笑。
若不是顾及着孟蕴兰,她今日定还要和这人辩一辩为何谣传她与十一殿下的事。周素卿这人自己想嫁傅铮也就罢了,居然还故意折损蒨姐儿和梅茹的名声!真够可恶!偏偏周素卿是京城出了名的女公子,一句“无心之言”能顶旁人十句!
梅茹心里正憋屈的慌呢,那边厢孟蕴兰已经又捧着肚子笑了:“循循,先前你那几句可真厉害!——贺太傅呢?贺老太太呢?贺侍郎呢?”孟蕴兰一边摇头晃脑的学,一边笑着在榻上打滚了,“哎呦呦循循,你也太损了!”
梅茹嗔道:“还不是跟安表哥学的?”
姨夫、姨母身子可好?
老太太身子可好?
蒨姐儿落水了,她可好些了?
想着孟安表哥那呆呆的木讷模样,梅茹自己也忍不住发笑。
小姊妹又闹了一阵,孟蕴兰留梅茹用了饭,说了些贴己的话,这才依依不舍送她走,又提醒道:“明日巳时记得要来啊。”
想到小乔氏那厉害的样子,梅茹头大。她推脱道:“我回去得问问我娘呢。”
乔氏最疼梅茹了,哪儿受得了自己女儿来受这种苦楚?又不是要她去考状元博功名,乔氏也觉得让梅茹在府里跟着夫子学学就好。
孟蕴兰一听果然嘟起嘴:“姨母定然不同意的。”
找到最大靠山,梅茹窃喜一笑,道:“得了空我再来瞧你。”
正说这话呢,那边周素卿也要回府了。两家马车原本就停在一处的,这会儿她走过来,见着梅茹与孟蕴兰,还是依先前那样笑着唤他们:“蕴兰妹妹,茹妹妹。”仿佛没事人一样。
梅茹也笑:“周姐姐。”又道:“劳烦问贺太傅安好。”
孟蕴兰的嘴角抽了抽,周素卿的脸一僵,随后又淡淡一笑。她自持才女的身份,是决计不会和梅茹这种小丫头做口舌之争的。
二人各自上车,原本应该各自归家,偏巧梅府和贺府都在城中一处方向。如此一来,二府马车便只能暂时走同一条道了。
贺府的车行在前头,梅府的车落在后面。
梅茹与孟蕴兰今日中午破例喝了几盅梅子酒。这酒甜中带酸,最适合姑娘们玩乐时喝,平时倒没事,可这会儿坐在车里,摇摇晃晃的,梅茹脑袋便开始昏沉沉的发晕了。静琴早就给她铺好软垫子,梅茹倚在那儿,懒洋洋的掀开车帘往外瞧,待眼风扫过前面那辆车尾时,便觉得格外碍眼。
梅茹沉着脸吩咐道:“咱们绕别的地方走。”
“姑娘可是要去玉坞斋?”意婵问。
玉坞斋是城里出了名的胭脂铺子,原先梅茹最爱去逛的了,可只要一想到傅铮前世买的那只玉坞斋胭脂膏子,梅茹就兴致缺缺。想来想去,她道:“去四喜堂逛逛。”
“四喜堂?”静琴和意婵同时开口,面露震惊之色,“小姐,你要买字画?”
梅茹脸讪讪一红,嘟囔道:“去逛逛又不是买。”
二人齐齐闭口。
两府马车分道扬镳,到四喜堂门口,梅茹戴了帷帽下来。店家瞧她周身通贵,于是就往二楼引。熟知梅茹刚上楼,就撞见了自家哥哥!
“大哥?”
“循循!”梅湘亦是万分震惊,“你来挑字画?”
见帷帽底下的小脸鼓起来,明显不高兴了,梅湘连忙哄道:“咱们进去说。”
四喜堂二楼是一个个雅间,店家将他们引到靠窗的一处,又名小厮送了茶水点心,又挑了不少字画送上来。
二楼极静,有人来来回回的走动便显得有些喧闹了。
傅铮在梅府里喝了酒,本来斜斜倚在榻上醒酒呢,这会儿沉沉睁开眼,一双眼墨黑。待听清来人,他又懒懒阖上眼。
那边厢,梅茹瞧梅湘买了好几幅字画,花费不少,不由皱了皱眉,问道:“大哥,你今日怎地不在府里?”
“回府做什么?”梅湘狐疑。
梅茹闻言,眉心蹙的愈发紧,她悄声道:“今日燕王殿下去府里了啊,老太爷、爹爹、二伯父、二哥他们都在呢……”
梅湘淡淡道:“不过一个燕王罢了,与我有何干系?”
这话真能将人急死!
如今他们一个个不将傅铮放在眼里,以后可有的后悔!
梅茹不无感慨的叹了一声,道:“我的好哥哥啊……”
这声叹息略重了一些,兜兜转转,不知含了几重意思。
泯了口茶,梅湘狐疑道:“循循,你这是何意?”
“哥哥,我与你打一个赌。”梅茹凑过去眨眼。
梅湘偏头望过来,不解道:“什么赌?”
梅茹道:“赌燕王殿下。”
梅湘微微一怔,待反应过来抬手重重敲了敲她的脑袋,没好气道:“整日胡说八道,快回府!”
梅茹被他敲得脑袋疼,这会儿抱着头哼哼:“咱们一起回去。”
“我还有事。”
“哥哥什么事?”
二人声音渐行渐远,傅铮又缓缓睁开眼,眸色清明,冷冷一笑。
这小丫头胆子真是不小,拿他做赌!
所以,那个赌到底是什么?她一个小丫头,团的跟包子似的,又准备赌上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