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金风玉露 送礼
天还没有亮,宜阳县东门已经热闹了起来。
地处洛阳腹心这样的膏腴之地,七十年的太平日子过下来,人口繁衍屋宇增设,宜阳县的城墙已有多年没有整修了,沿着老城墙边上,还往外盖出了连排的屋舍,许多不耐从城门排队入去的居民住户,便踏着自家的房顶,熟练地翻越过黄土城墙落入城内,接着拍拍双手,该上工的上工,该支买卖的支买卖。天还没亮就在东门口排队的,多数都是担了柴米鲜蔬要进城叫卖的小生意人。
虽说国朝重商,但历来对商人的盘剥也最厉害,所谓三里一关、五里一卡并非虚言,即使只是宜阳县附近一二里的农家,担了些财货进城时,也免不得要受守门士兵的刁难,是以这队伍排得很长,连车带马,把东门口堵得是水泄不通,哪怕等候入城的有衣着光鲜的行商,此时也只能耐着性子挨个等着,轮到自己时,再赔着笑脸,任由守门的兵爷爷连吃带拿再糟践几把,这才如释重负地入城了去——民不和官斗,哪管国朝重文轻武,这群丘八到了秀才们跟前,也得低声下气、唯唯诺诺,可再怎么样,这群举止粗野、盔甲凌乱的大头兵,欺负他们这等小本生意人,也是十拿九稳,容不得一丝违逆。
都是小本经营的苦哈哈,听着城门洞里传来的央告声、呵斥声,满队人不禁都露出了愁苦之色。只有一名身穿整洁布衣,红光满面的中年人不为所动,他不时轻蔑地扫上一眼城门,一面按部就班地往前挪移,一面小心呵护着自己拎着的两个小竹篓,见有人经过,便要侧着身子,护住竹篓,竟是不欲其沾上半点灰尘。
他虽没有插队,但神态昂然、衣着鲜亮,叫一众小民看了,心中都有些犯嘀咕,有意无意,全让了他先,因此不一会就进了门洞。——这当城门兵的,哪个不是成天见着南来北往、形形□□的行人?只一眼便知道他怀里的东西绝便宜不了,又因这门洞里比外头还要更漆黑几倍,也看不清他的衣着,伸手便来夺篓子,“什么玩意儿,你的过关文书呢?拿出来瞧瞧!”
这中年人一瞪眼,面上带着的一点笑意顿时消失无踪,他强压着怒火,伸手一格,一股沛然莫测的大力,顿时将那城门兵推得蹬蹬蹬倒退出了几步,脊背硌了门洞这才止住去势,门洞内顿时就响起了一片惊呼,几个守门的兵士都聚拢了过来,色厉内荏地叫道,“好胆丈人,你竟犯官?”
中年人冷笑一声,欲要说话时,思及来意,也就压下气焰,不和他们计较,只沉声道,“咱家是奉少爷之命,来给宋先生送些束修的!”
他身穿的布衣虽然不如锦缎打眼,但识货人都看得出来,是海南的吉贝布,售价比绸缎是只高不低,神色间更是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豪迈气概,显而易见,绝非惯居人下之辈,寻常人目之,少说也是一个员外。可这样人物,居然口称少爷——能蓄养如此豪奴,可见那少爷身份之高了。这样一个豪门世家的奴才来县城里送东西,放在别处,是要激起一番议论的。
几个守门的大头兵却也并无讶色,只听到了宋先生三个字,便都是肃然起敬,不敢再和他为难,纷纷将身子让开,由他过去了,这才低声埋怨嘀咕,“是给宋先生送东西的,怎么还排队?却又怨不得俺们有眼不识泰山。”
“也不知是哪位大人给宋先生送这送那了——排场却是小,上回宋先生生日,小王龙图遣人送礼,那才叫一个大阵仗呢,啧啧,车过城门时候,陷在辙子里差点都出不来,听说里头装的全是金银珠宝……”
“没听说么?人家喊的那是少爷,只怕是哪个小学生才刚入书院,为表孝心给宋先生送点新鲜玩意儿……”
且不提这些闲人如何议论,那豪奴虽到得早,但经此一番耽搁,出了城门洞时,天色也已经放了亮,他辨认了一番方向,便顺着东大街往县城东面走去,又扯了几个人问过数次,明了方位,这才在一条深巷前停下,郑重扯了扯衣裳,又做出一脸恭顺和善之色来,缓缓走到巷子内唯一一扇门前,轻轻叩响了门环。
不片刻,便有一位年老家人前来应门——和这豪奴相比,他穿得可谓寒酸,虽然是司阍,但却穿的是粗葛布衣裳,半点也没给主人家长脸——只是行动处透了肃静庄重,见有如此一位官人过来叩门,也未露出讶色,只是笑问,“官人何事?”
“敢问此可是宜阳先生贵宅。”这豪奴却也丝毫不敢作色,见那家人点了点头,便又把腰哈了几寸,更是额外做出了几分恭敬。“奴婢受萧正言差遣,为先生送些鲜果。正言如今已到了洛阳,不日将抵宜阳,届时自然要再来拜见先生。”
正言并非人名,而是官职,从七品的本官,在国朝已经不算低的了,可这却不能使得老司阍的神色为之变化,他露出思索之色,口中呢喃道,“萧、萧……”
这豪奴亦不敢露出丝毫不快,而是赔笑道,“讳为正中,正要上任宜阳知县的便是。”
“原来是萧官人,”老司阍终于想了起来,这才露出几分亲热,“前不久来信,这不还是奉议么,如今已经升了正言了?真是年少有为,先生知道,必定高兴。”
他接过了那人手中的竹篓,打开来看了一眼,神色毫无变化,“您且稍候,吾这就回去禀报先生。”
说着,又拿了那人转呈的拜帖,不紧不慢地往里去了,过了许久,方是回转了道,“先生已知道了,也很为正言高兴,且盼正言早日前来,师生相聚。”
方才那豪奴呈上的两个小篓,里头装的全都是有价无市的鲜樱桃,洛阳虽有樱桃树,但这毕竟是金贵东西,现在又是才刚上市最贵的时候,就是珍珠丸子大小的也要卖到十文钱一颗,他送来的樱桃却足有拇指一般大,一个个上头还都缀了鲜露水,全都是今天凌晨才摘下来,由他亲自一路骑马护送过来,就求个新鲜。若要估价,这两篓鲜果,可买下宜阳县外的一亩地了——就这还不算那份苦心,要知道,就为了尽快送到宋先生案头,他一见城门口堵上了,可就立刻下了马,从小厮手中接过了竹篓,一路步行到得此处,路上更是被没长眼的城门丁冒犯……
这么一顿折腾,换来的只是宋先生轻飘飘的一句话,可即使如此,这豪奴依然喜形于色,他也不敢多和老司阍搭话,只怕自己腹中没有才学,叫人连主人一起看轻了去,只喝了半盏茶,便又恭恭敬敬地告辞而去,直到出了城门,寻到自己的马匹,方才是换了神色,挺胸凸肚,不可一世地翻身上马,连番加鞭,回洛阳去寻小主人报喜。
——其实,这两篓樱桃,其实终究也没送到宋先生案头,老司阍的确是向先生禀告去了,可按惯例,学生们的小孝敬历来都是送到主母小张氏屋里由她发落。老司阍把樱桃拎到了内院门口,自然有个老婆子上前接了,送到堂屋里来。
别看天才亮,小张氏却也是早已起身,正坐在窗前理妆,听说此事,便道,“就按平时那样分吧——”
她犹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官人素来爱吃樱桃,便多往他书房中送上一份。”
老婆子打了个喏,正要依言办事时,又被小张氏叫了回来,“罢了,还是照例平分,多送一份,只怕反而不美。”
望了屋角时漏一眼,见时辰快到,她也不多话,便急匆匆地拔脚往姑姑屋里去了——老夫人多年来生活一向自理,打水洗漱从不假于外人之手,如今年纪大了,脾气未改,只是行动不便,多少叫人难以放心。小张氏也只能掐着点赶到姑姑屋里,多少照应则个。
随着她的脚步声,晨光中的宋宅,也次第醒来。宋先生前晚宿在书院,没有回来,外院的宋家三哥、四哥、五哥……内院的宋家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也都随着数声鸡啼,在晨光初露时,睁开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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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宋先生是天下驰名的文坛宗师,宋家也不能说十分穷困,但名儒家风,与众不同,宋家姑娘都没有贴身丫头伺候,每日早上鸡鸣声起,便有多年来帮工的老仆妇敲门唤醒,若是贪睡误了早请安,那是要罚的。也所以都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每天到点儿,即使没人来唤,也都能醒。二姑娘宋苡素喜从容,鸡叫一响就睁眼下床,走去茶水房拎了黄铜水壶回来,在净房里梳洗过了,坐在窗前对着铜镜编辫子。
一根又粗又黑的大辫子编得了,听得东厢还没动静,她摇摇头,不出声地叹一口气,莲步轻移,掀帘子进了东厢房,冲床上一个隆起的人形细声细气地道,“粤娘,你再不起来,今日便索性别去上学,免得还带累我也迟到,又跌了爹爹的脸面。”
床上的小人形本来还在静卧,被她这不轻不重的话一戳,才缓缓地动起来,先是踢开棉被,而后慢慢地坐起身子,大大地打个呵欠……三姑娘宋竹顶着一头蓬发,坐在床上双眼无神地望着前方,很明显,根本就还没睡醒呢。
宋苡本来就嫌弃她赖床晚起,见她朽木难雕,益发不快,起身就要甩手走开时,宋竹却又掀开被子,一边揉眼睛一边跌跌撞撞地下了床,向她走来道,“二姐帮我梳头——帮我穿衣裳,帮我洗脸——”
宋苡素性喜洁,见这么一个才睡醒蓬头垢面的小脏猫向她走开,不由退了几步,无奈宋竹不依不饶,眯着眼睛还是伸手向前——她家教又好,深悉孝悌之理,不敢随意因小事训斥妹妹,虽说心中有气,却也只能无奈道,“你自己换衣裳!我去为你提水来。”
转身出门又为宋竹提进一壶水,倒进盆内,试过水温绞了手巾,给宋竹递到跟前,见宋竹虽换了衣服,可头发还是蓬乱,晓得今日不帮她打理,自己也无法脱身,便叹了口气,趁着宋竹洗脸,拿起梳子为她梳头。
宋竹若老实被她梳着也罢了,偏生一会儿低头刷牙,一会儿抬头擦脸,宋苡只觉得给她梳头,仿似给一只猴子梳毛似的,忍不住轻斥道,“家规怎么说的,你都忘了?守节整齐、动静有法——你倒是动静有法给我看看么。”
宋竹漱了口,含含糊糊地道,“人家哪里不动静有法了嘛?”
“你若是个猴子,还算得上动静有法,若是个姑娘家么,”宋苡在镜子里看了妹妹一眼,不禁微微翘了翘唇角,续道,“只当得上一句——相鼠有皮,人而无仪……”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且先不说二姐刻薄她举止毛躁用这句话,是不是过重了些——宋竹自小和宋苡一起长大,如何不知道宋苡的性子?宋苡损人,尤其是损她宋竹,一向是从重的——只说宋苡姐妹间说笑,还要用上诗经里的典故,她便忍不住是在心里叹了口气:这就是才女啊,诗经学了半年了,她还背得磕磕绊绊呢,二姐也就比她大了两岁,已经是把许多经典倒背如流,用起里头的典故,也都是随手拈来了。
她没有接二姐的话茬,而是略带狡狯地道,“二姐你说得是什么,我听不懂。”
宋苡性子虽板正些,却非毫无心眼,见她眼眸弯弯含笑,如何不知宋竹是在逗她?气得将她头发一扯,宋竹大叫一声,捂着头泪眼汪汪,委屈道,“二姐,痛呀!”
宋苡疑心她在作伪,但见宋竹双眼微红,又似乎真的很痛,便也有几分愧疚,揉了揉三妹头皮,哄道,“好了好了,正经梳头,咱们一起去给祖母问安。刚才安妈妈不是说今儿有樱桃吃么,我的那份多给你吃几个便好了。”
宋竹闻言,立刻回悲做喜,她面上犹带泪痕,却已经咧口笑了,瞧着不知多么引人发噱,口中说的话更是能把人气死,“我就知道二姐会这么说,才故意装痛唬你,这不是果然奏效了?”
原来却又是被捉弄了,宋苡欲恼,又觉得刚才妹妹哭得不像假疼,将信将疑地看她一眼,手里不停,还在编辫子,“可是当真?”
宋竹扮了个鬼脸,“你猜——”
这个磨人的小淘气,梳个头都能做天做地,做得人又是恼火,又没脾气,宋苡只觉时间不多,也无心再和妹妹夹缠,几下梳好了头,将她抓到梳妆台前擦了脸,两人互相检查了仪表,确认整洁得体以后,方才携手出了小院子,往祖母那边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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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居住人数来说,宋家占地其实不算太大,住起来还是有些拥挤的,今日虽然宋先生和宋四叔都不在,但宋竹姐妹们到时,屋内也满满地站了都是人。大太太、四太太,三哥、四哥、五哥,二姐、三姐、四姐、五姐,七个小辈轮番对祖母和大太太、四太太问了早安,三个哥儿便先退出去到外院,四太太带着四个姑娘到西厢用饭,老太太明氏起得早,和大太太一起已经用过了,便拉着小张氏一道在西厢窗边坐着,一面照看几个孙女用饭,一面和小张氏说些闲话。
食不言寝不语,宋家人用饭,不论菜品多么简单寒素,仪态是绝不能丢的,就连素来最猴儿的三姐宋竹,此时都是挺着脊背,端丽小脸一片淡然,徐缓有度、珍重有加地咀嚼着口中的食物,仿佛吃得并不是简单的咸菜配馒头,而是什么山珍海味一般。明老太太审视地望了几位孙女数眼,满意地点了点头,因想起今早送来的樱桃,便问小张氏道,“是了,今早送鲜果的,恍惚听了是姓萧,可是写了《明学寄闻》的那个萧家?”
《明学寄闻》是本朝名作,不仅仅是因为刊行四十余年来,被视为儒学经典,多次重印,也是因为作者极为有名,乃是五十年前的名相萧擎,其孙女正是本朝皇后,萧家更是山东大族,历年来都有子嗣为官。——不过,对于明老太太来说,这些尊荣,却终究是比不上一本《明学寄闻》,更得她的看重。
“正是。”小张氏也习惯了姑姑的做派,她出身书香门第,亦是打从内心看重学问根底,对老太太的话丝毫不觉有异,而是自然地回道。“是萧相公的孙子——传中也是老爷的得意门生,算是年少有为。若媳妇没有记错,如今年方而立,就已经是宜阳县的父母官了。”
宜阳县是望县,人口在四千户以上,三十岁为望县知县,不算是官运亨通得让人妒忌,但这成就也绝非一般人能够奢望。明老太太点了点头,“也不算是辱没了他祖父的名声。”
她又道,“不过,他能上任宜阳知县,只怕少不得奉安在背后使劲,为的是照拂书院,也顺带着照应照应咱们家——我老了,有句说句,我们自家人是大可放心的,唯独书院中的学生,怕有些年少不经事,仗着知县是师兄,便浪荡了起来,诩儿在这面上,还是要用心才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少年铸就的名声,万不能轻易毁了去。”
小张氏笑着点了点头,“官人也是这么想的,收到了传中的书信以后,已经和书院内诸位教授都交代过一番了。”
明老太太甚为满意,说过了外头的事,又关心起了大儿子,“诩儿素来爱吃樱桃,今日这樱桃我看了好,这玩意得吃个新鲜,这几日书院辩难,他着实辛苦。索性连我的份都送到书房去,让他尝个鲜也好。”
老人疼子,也在小张氏料中,她心满意足地躬了躬身子,半开玩笑地道,“那新妇先代官人谢过姑姑了。”
说话间,众人都吃过饭了,纷纷过来和老太太、小张氏告别,二姐、三姐、四姐年纪大了,便往宜阳书院上学去,五姐年纪还小,去族中女学开蒙。四太太问得今日无事需要帮忙,也自回房去读书刺绣。等屋内人空了,老太太方问起,“前日你和我说过的萧家——向二姐提亲的那个,是否就是这萧传中的本家?”
她没问是否萧传中本人——三十岁的知县,没有婚配的可能微乎其微,除非是要说做续弦,然而宋家的女儿,又怎可能做人继室?男方家根本都开不了这个口。
“却不是,是宁阳萧家,如今知襄州事的萧尚书之子。官人从前在广州任上时,和萧尚书有过一段交情。”小张氏简要地说,顿了顿,又道,“官人还未下定决心,却是嫌他们家家风不好。”
“一家有女百家求,我看如今求二姐的阵仗,和当年求大姐比,也是不差些什么。”老太太唇边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淡淡的自得之色,亦没想着遮掩——这毕竟是很光荣的事,“你们两夫妻做事,我是放心的——总是要比谚儿好些……且慢慢放眼去挑吧。”
说到现在出外任官的二叔宋谚,小张氏就不便接口了,只得笑而不语,老太太也不在意,她现在挂心的另有其事。
“说来……”老人家慢慢地说道,“三姐今年也有十二岁了吧,我记得两年前二姐这个年纪的时候,就已经有媒婆登门了,三姐如今——”
国朝虽不说早婚成风,但女子十三四岁一般也就定亲了,如是拖到十七八岁还没定亲,就有些晚。像是宋家的女儿,还在襁褓中就有娃娃亲的邀约,到了十岁上,便有人写信来求,大姐、二姐十一二岁的时候,媒婆便开始登门,到了十三四岁,来说亲的媒婆都要把门槛给踏破,三姑娘今年十二岁,按说,也到了开始说亲事的时候了,以宋家的名气,即使她处处庸常,要出嫁也绝非难事,按说,该少不得有人惦记才对。
——可,小张氏听到这么一问,面上顿时就飘过了一丝阴霾,一时间欲言又止,仿佛竟是难以找到一个合适的回答……
卷一:金风玉露 宋家
带了河西血统的良马跑得快,宜阳县离洛阳其实也近,不过一个来时辰,那豪奴便已经交叠着双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主人跟前回话了。
“……小人又用了一盏茶,同那位老家人聊了几句,问了宜阳先生安好,便起身告辞回城——”他微微扬了扬眼角,瞅了端坐在左边胡床的青年人一眼,又添了一句,“出城的时候,排队等着进城门的队伍,还有老长哩。”
宽大而整洁的驿馆房间内,两张胡床上各坐了一人,左面一名三十岁上下,留了两抹髭须的,便是左正言萧传中,听了这豪奴的说话,他唇边泛起了一缕淡淡的笑意,却未应声,反倒是右面胡床上坐着的青葱少年,听了这话,嘻地便是一笑,转头对萧传中道,“我记得原来宜阳县管事的也是北党中人,怎么如今瞧这风势,竟是要诚心给从兄你一个下马威啊?——按说,有宜阳先生在,刮地皮也不能刮得太厉害,如今把这些守大门的都刮成这个模样了,不是和从兄你做对,难道是他真的不想混了?”
萧传中半是无奈、半是宠爱地瞪了他一眼,“你是来宜阳读书的么?阿禹,我怎么觉得,你倒是来当我的幕僚的?”
这少年唤萧传中从兄,自然姓萧,虽然是从兄弟,不过如今风俗,近亲从兄弟和亲生的原也差不了多少,都是当作一家人来看待的。这儒学一脉最重孝悌,做弟弟的被哥哥教训了,都得诚惶诚恐起身听训,可萧禹挨了萧传中半软不硬的一句话,却仿佛是毫无所觉,摸着后脑勺咧嘴一笑,反而冲那豪奴道,“胡三叔,今日真辛苦你了,快下去歇着吧。”
虽说被他称为三叔,但胡三可不敢有丝毫放肆,刚才多说的那句话,已经是他逾矩的极限了,听萧禹此言,他行了一礼,道了声‘不敢当’,便束手退了出去。留下萧传中、萧禹这对兄弟品茶谈天。
也是见胡三出了屋子,萧传中方才放松了些许——他一反素日里谦谦君子的作风,伸出手轻轻在萧禹头上凿了一下,责道,“竟冒用我的名头给先生送礼,你真是越来越胆大了。要不是胡三回来时我正好在这,你打算什么时候告诉我?”
萧禹嘻嘻一笑,“这不是好事吗?我也是为二十七哥你做名气,我们在洛阳住了这几天,满耳朵宋家事迹听得起茧,一多半倒都是各色弟子如何孝敬老师的,二十七哥你上任宜阳,免不得要和西京这帮耆老打交道,这樱桃一送,故事不就出来了?——我这是在帮你哎!”
“难道我还要谢谢你?”萧传中也拿自己这弟弟没法,更懒得和他掰扯那些道理——萧禹自小锦衣玉食,饱受宠爱,虽然聪明伶俐,但天真不知事起来,也是熊得根本没法和他讲理。
捺下满腹的话语,白了从弟一眼,他也道,“就是你如何又得了那么两篓樱桃的?昨日我去赴宴,你说你不耐应酬,看来倒是骗我,是自个儿又出去胡闹了?”
萧禹笑嘻嘻地,只是不说话。他生得好看,白净面孔上总带了和善的笑,一双眼顾盼有神,笑得眯缝起来又格外可爱,饶是萧传中入仕数年,早练就了铁石心肠,瞧见他的样子,也都不忍心往下逼问,而是叹道,“以你这样,就是进了书院也呆不长久,倒不如在宜阳玩玩,回家去算了。”
萧禹笑道,“这又怎么说?我一心求学,也是诚心孺慕先生学问,就算这樱桃没送到位好了,总不见得先生因我送礼送不好,就不收我这个弟子吧?”
“你终究还是把先生看得小了……”萧传中见他还是这么吊儿郎当的,不禁就叹了口气,“虽说你在东京也是见多识广,但终究年纪太小,接触过几个顶尖人物?似先生这般,为天下文宗的人物,又岂是你能轻易蒙骗得了的?究竟是真心求学,还是浅尝辄止别有目的,先生一眼就能看出来。以你这心思,别说送樱桃了,就是送琼玉,先生也不会收你的,宜阳书院为天下文气汇聚之所,哪里是你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
萧禹毕竟年轻,今年方才十五六岁,听从兄说得耸动,不觉也为他所慑,端正了姿势,嗫嚅道,“我……我这心思又错在何处了?昨晚去拜访姨母,他们家园子里有上好的樱桃树,我想着二十七哥你不是提过,先生爱用个樱桃,就求了姨母,采些送去,也算是对先生的一片好意——”
果然是去拜访他姨母了,萧传中稍松了口气——就怕他昨夜是去了那些青楼楚馆:现在的洛阳城,除了名门大户和最上等的浪荡之地以外,也没有多少地方能供应这样上等的果子。
见自己策略奏效,他却也不把情绪流露到面上,而是继续吓唬萧禹,摧折着他心中的傲气。“你虽知道先生名气大,是北宗大师,又听说过我曾求学于先生,乃至于小王龙图都是先生的弟子……可究竟这宜阳先生、宜阳书院乃至宜阳宋家的渊源,阿禹你又知道多少?”
萧禹嗫嚅道,“就……就听说先生学问极好,而且是北学宗师……噢,还有他们家大姑娘极是有才学,别的也没听说过什么了。”
按说,以他的年纪和萧家家风,不应该是如此无知——十五六岁的时候,萧传中都已经是秀才了,北学宗师宜阳先生的名头乃至生平,自然是早已经听说过无数次,不过萧禹身世特殊些,不懂这些也不出奇。萧传中原也懒得教他,只是他要进宜阳书院读书,那又不一样了,今日难得吓住萧禹,便忙树立一下宜阳先生在他心中的高大形象,免得萧禹年幼无知,冒犯了先生不打紧,连着他这个弟子也让先生失望,那就是萧传中几乎承受不来的损失了。
也不是他萧家底气不足,从前出过宰执,如今又是皇后娘家,虽说限于外戚身份,政事堂是不能去想的了,但这也意味着萧家在官场上会得到特别的优容。说到富贵底蕴,世上能和萧家相比的人家并不多,不过,若是论文坛名声,虽然曾出过撰写《明学寄闻》的宰相,但在近两代上,逐渐没落的萧家和迅速窜起的宋家,压根都不能放在一起比。
宜阳先生宋诩,自小便是西京出名的神童,如今在洛阳养老的大佬,当年几乎都曾抚过宋诩的头,对他说过勉励的话语。而他也不负众望,未及弱冠便是进士及第,以十八岁的年纪,成为了当年进士中的探花郎。此后宦海沉浮之余,不论是诗词歌赋,还是儒学著作,都是丝毫未曾耽搁。不过二十五岁,便以《经世数说》震惊世人,所持‘顺天应人’之论,一洗北宗颓气,可谓是将‘天理人心’这一题解说殆尽。至此,虽然年不过而立,却已经隐有一代宗师气象,诸多贤弟子投奔求学,渐成宜阳学派。
国朝尚文,素来优待儒臣,宋诩自入仕以来,几乎很少接触俗务,全都在礼部供以清要之职,二十六岁调任国子监祭酒,此后著作论述连连,经过十余年功夫,宜阳学派已成为北学大宗,几可和南学分庭抗礼。宋先生又以朝廷琐务烦忧,不便教学为由,毅然辞官返乡,在宜阳创立书院,不过数年,洛阳一带本来出名的几家书院,风头已经完全被盖过,宜阳书院在北学士子心中,几乎已成为殿堂般的存在。
须知道,在读书人心中,道统所在,犹如生身父母。能吸引诸多分支的学子放弃原有道统,转投宜阳学派,当然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宋诩入国子监后,教授弟子无数,然而他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全天下人都知道,便是如今在宦海一路高歌猛进,数年内必定能进入政事堂的小王龙图。其被目为北党救星,身边不知凝聚了多少北派重臣的力量,而小王龙图便是宜阳学派最虔诚的弟子,他待宜阳先生恭顺孝敬之处,甚至已经进入歌谣,成为了传扬天下的美事。
有这么一柄大旗在,宜阳学派声名自然不弱,再者,这也不是他们唯一的优势。如萧传中这般在宜阳书院中受过教导,而后考中进士进入官场的士子,在宜阳书院中并不鲜见:宜阳书院的学生,考中进士的数目要比别的书院都多上一些。而这一点,对于那些苦读不缀的士子们来说,却是极有吸引力的。
上有宜阳先生,中有小王龙图,下有萧传中这样的未来重臣,宜阳学派在士林中的名气自然极为响亮。不过,这却不是宋家唯一可以傲人的地方——刚才这么一通,说的不过是宜阳先生一人而已。
自本朝开国以来,宋族一向在宜阳县耕读为业,家风严整,乃是当地有名的书香世家,又怎会只有宜阳先生一名才子?便是他亲弟,宋家次子宋谚,也是有名的神童,虽然中进士较晚,但诗文传唱天下,在很多地方的名气甚至要超过宜阳先生,亦是极为有名的大才子,如非其专攻诗词,在学术上建树不多,几乎也能算是一名大文豪了。其诗文花团锦簇,富贵延绵,昔年在京供职时,连宫中女眷都极为喜欢,每每入宫奉词,都能袖了满袖的赏赐出来。
一门两才子,本也足以名动一时了,但这还不是宋家最让人羡慕的地方——如萧家一般,曾出过名宿,后因种种原因在文坛渐渐没落的家族,可谓是数不胜数。后继无人,本来就是许多书香世家最大的烦恼——宋家最让人羡慕的地方,就在于其子女均都不逊色于父辈,虽不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但起码维系家门名声,并不是太大问题。
宜阳先生的长子宋桑,不但和其父一样是有名的小神童,一样在不到二十岁的稚龄就考中了进士,而且超过其父的还有一点——他不但考中了进士,而且还考中了状元!
即使是光复燕云十六州的大功,也不过差可和状元及第的殊荣相较,三年前宋桑夺魁的消息一传来,赶来宜阳书院求学的士子当年就翻了一番,很多人都认为即使只凭这一点,他已经隐隐有青出于蓝的苗头了,更不说宋桑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几乎无可挑剔,凡是见过宋桑的人,无不是交口夸赞,认为其有成就大事的能力。
长房之子有出息,二房也不落人后,宋谚之子宋栾,这一科夺了个探花在手——宋桑中举时,同榜还有比他更小的神童,再者他容貌平凡,倒没当选探花,而这一科宋栾便是年岁最幼,而且他还是个远近知名的翩翩美少男,探花之职,自然是毫无争议地落到了他头上。
还有如今在宜阳书院读书的三哥宋栗、四哥宋李,都已经有了文名,传说宋栗其实已经有了下场夺名的实力,只是宜阳先生对他期望颇高,还想再压一压,磨练磨练他。
——宋家这一代也就是五个男丁,两个已经有了出身,两个有很大希望博取出身,只有一个也许要从荫补出身。这比例别说洛阳了,就是在以读书出名的福建建溪、兴化一代的世家大族,也没有人有底气和宋家比较。
就这还不算完,儿子说完了,还有女儿呢……宋家这一代恰好也有五个女儿,和哥哥们比,大部分年纪尚小,可就是稍大的两个,也早已经是名满天下。大姐自幼早慧,据说聪明伶俐之处压过兄弟,令家人有‘恨为女儿身’之叹,十三岁为《观物论》,竟是轰动士林,一时间竟有洛阳纸贵之势。自此陆续有文章刊发,坊间有人集结成册,销路均是极佳。传闻宫中甚至想要请她教授皇女,只是宋大姐出嫁后不在京城居住,这才罢休。
次女宋二姐,虽然学问上声名不显,但其绣工绝佳,一副宋家绣屏,在市面上根本是有价无市,众人只知其佳美,却难以眼见。宋家当然也不可能发卖,不过作为厚礼相赠友朋,至今所得赠者均为文坛耆老,也都是奉为珍宝,不肯轻易示人。若说宋大姐虽有才学,可毕竟是著书立说,多少有些不够安分,这宋二姐可就是正正经经地在女红上下功夫,于士林间的名声,甚至是比她姐姐还要更好。
“这我知道,宫中收藏了二姑娘的一幅绣屏,便是文博公转献的,的确栩栩如生、巧夺天工,非常人能为。”萧禹眨巴着眼,听萧传中连吹带捧吓唬了半天,好容易能搭得上话,却也是才说一句,便被萧传中瞪了一眼
“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就听到了这一句?”萧传中很是恨铁不成钢,“这两位大姑娘不过是添头罢了,说出来是叫你知道,宋家不论教子教女都有一套,洛阳城如今但凡是个人物,不论儿女都想往书院里送。别说咱们萧家远在山东,在洛阳根本没什么名气,就是洛阳当地大族的子弟,先生也是见得多了。在先生处,家境深厚非但不是什么好事,反而会让他生出顾虑,就怕你是那等看重书院名气来的轻狂之辈……想在书院学到东西,你就得收起这套轻浮的样儿,恭恭敬敬地对待先生,更不能一开始就想着撒谎骗人,冒用我的名头给送东西,明白了?”
萧禹虽然在文事上有些无知,但人也不笨,听从兄滔滔不绝说了这些,也明白他的用意,更是早在心中调校了对宋家的认知,此时不再油嘴滑舌,而是低头认错,“是我举止不当,为从兄添麻烦了……只是如今,此事又该怎么处理呢?”
“当然是向先生说明原委了,道歉请罪了。”萧传中没好气地瞪了萧禹一眼,“天地君亲师,都是再欺瞒不得的,纵是无伤大雅的小事也瞒不得,没有这份诚心,你入不得北学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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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不提萧禹如何预备向宋先生赔罪,宜阳县里,宋家的几位姑娘也早已在书院中上起课来了。二姐、三姐、四姐年岁差别虽大,但书院女学规模小些,二十多个学生做了一班上学,此时都坐在一间屋里,听着白发苍苍的老先生念《中庸》。
这部书会被单立出来做一门课,也是因宜阳学派大力提倡之故,在宜阳先生之前,休说《中庸》,就连《孟子》也不过是儒家经典中颇为平凡的一本,并无今日的尊崇地位,宜阳先生是大力崇孟的,并提倡《大学》一文,将其与《论语》并立,拟定了《大学》、《论语》、《孟子》、《中庸》的讲课顺序。宋竹运气好些,她入学的时候,先生正好讲完一轮,从头开始说《大学》,她是跟着一路由浅到深学下来的,若是有些半路入门的女学生,便只能随遇而安,先听着最为深奥难明的《中庸》,再反过来去学简单的《大学》了。
宋四姐宋艾便是如此倒霉,她不过刚上学半年,读的都是深奥难明的儒家经义,而且年止八岁,按说即使根本跟不上,也没人会怪责她什么——不过,就看她现在这专心致志,随着先生一道朗诵经典的样子,任谁都能明白,跟上眼前的功课,对她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宋竹不着痕迹地收回眼神,重新盯着眼前簇新的书本,面上虽然丝毫不露破绽,跟着先生大声朗诵着‘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心中却是暗暗地叹了口气。
看来,她这四妹也是毫不例外,预定是另一个才学过人的宋家人了,自己找个同类的心思,又是落到了空处。
——再想想现在还在族女学开蒙的五妹,前些日子好像也听大人说过,在数算上有极大天赋,宋竹不能不接受这个现实:她可能是宋家这一代唯一一个不会读书的小孩。
其实也不能说不会读书,她今年十二岁,已经结束童蒙,把儒学经典学到《中庸》,再往下预计连五经都要学完,对于一般的家庭来说,宋竹的知识储备已经足以让他们自豪,只可惜,宋竹生在宋家,在宋家,这种程度,已经算得上是愚钝了。
之前萧传中为了折服从弟,将宋家的底蕴一一道出,固然是效果非凡,可他毕竟只是宜阳先生的弟子,对于宋家家世了解不多,活在宋家的压力有多大,没有人会比宋竹更清楚。除了她爹她二叔她早早去世的三叔她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以外,萧传中不知道,而宋竹本人完全了解的,还有她娘她大娘她二婶三婶四婶甚至是她祖母……要知道,宋家一向诗书传家,所迎娶的新妇,也都是书香之后,就她的这些女性长辈,当年没有一个人不算是才女,只是出嫁后一心相夫教子,所以才不为后辈所知罢了。
生在这样的家庭,宋竹的压力……很大啊。
她并不算太笨,也许在一般人中还能勉强算得上是聪明,虽然这份聪明在家人跟前完全都不够看的,但和一心治学的家人们比起来,宋竹也不算是完全没有长处。
比如说,她的身体很好,很健康。
——这身体健康,五官当然也就灵敏,五官灵敏,听力当然也就发达,不论是从什么渠道得知,反正,这会儿宋三姑娘在思忖的,已经是她二姐的婚事了,襄阳萧家遣人来说亲的事,不知何时,已经传入了三姑娘的耳朵里。
婚事合适不合适,并不是她该考虑的事,有爹和娘在,二姐不可能被说入不好的人家,被这消息启发,宋竹这会儿在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她在计算着自己成功出嫁的几率到底有多低。
卷一:金风玉露 和光
宜阳书院虽然分了男女学,不过实则双方上课的地点相隔甚远,都快隔了一个小山头了,连先生都请得不一样。在宜阳书院传道授业的,除了宋竹之父宋诩以外,还有宜阳学派的许多中坚人物,甚而北学许多宗师也会被邀请到宜阳来讲学会文,可谓是盛事连连、文气荟萃,而女学这边虽然一样是饱学鸿儒教导,但名士自重身份,却不会屈尊来教一般女学子,甚至于女学生的素质和男学生们相比,虽然也是经过择选,但也难免良莠不齐,课堂氛围并没有士子开课时那样严肃虔诚。——话虽如此,宋竹也没能走神太久,随着诵读声的停止,也就迅速收摄心神,做出了一副一心向学的样子,用心地听着先生的讲解。
“南方之强与?北方之强与?抑而强与?”通读时候是不断句的,教学中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句读,由先生来读出语气,解说着拗口字句中的微言大义。宋竹非但不敢分心,而且早已经磨得了满满一池墨水,随着先生的说话,一边仰首望着他,一边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地记下了一行行笔记,以便回去以后再整理阅读之用。尽管心中暗自觉得枯燥,但笔下功夫,可是半点都不敢耽搁了。
没办法,谁让她是宋家人呢……宋苡倒是从来不记笔记,大姐宋苓更不必说,十二岁就已经号称通读十三经了——如今世传儒家经典十二部中没有《孟子》,宜阳学派是鼓吹加上这部书成为十三经的,十二岁能读穿九经,已经是了不得的成就,宋竹真不知道大姐是怎么轻轻松松地就把十三经都读了个遍,甚至某些段落还能倒背如流的。
两个姐姐是如此,四妹……偷看了身后一眼,宋竹肯定了,宋艾也不属于需要记笔记的人群,和姐姐们一样,都是听上一遍就能记住的脑子。
身为宋家女,她总不能表现得太落伍吧?宋家的一举一动,流传到外头都是故事,宋竹可不想成为故事中那个天资独为平常的陪衬型妹子。
自小,她便隐约意识到自己和家人的天赋是有差距的,虽不说反应慢、愚笨什么的,但她对正经经典就是没有兴趣,打开蒙识字以来,爱看的都是话本传奇、游记散文一类,对于又晦涩又枯燥的儒学经书,宋竹除了功课要求以外,简直不想多翻开一页,而且即使是勉强自己用了十足的苦功,她的表现和轻松就能把一本书都吃进肚子里的家人比,也是十足十地乏善可陈。
——自从明白了这点以后,她便开始了辛苦的追赶之旅,不管私底下如何挑灯夜战,暗下苦功,也绝不愿意在明面上被姐妹们拉下多少差距。倒也不是因为好胜心作祟,又或者要为家门争取荣誉,而是,该怎么说呢……
女孩子的世界,也是很残酷的啊……
女学上课,课程安排得也要比男学稍稍松上一些,先生说了一个时辰的经文,便示意学生们自便读书,他自己欠身回内室用点心安歇一会儿,这也就是相当于一个小小的课间,方便女孩子们去净房解手,顺带着也用些茶水点心,以解疲乏。这也是女学唯一的优待了,若是在书院里,大儒上课都是一说半日,不会给士子们休息时间的——而且士子们上课都需跪坐,女学这边还用上了椅子,起码不至于跪得腿脚发麻,连起身都不方便。
先生一走,屋内顿时就热闹了起来,当然不至于有人大声喧哗、大说大笑:这样的场面,多数都发生在蒙学。不过,悉悉索索的走动声和轻声说笑,那也是在所难免的。
宋竹的同学颜钦若在座位上先小小伸了个懒腰,握着嘴无声地咽下了一个呵欠——身为仕女,何时都得注意着仪态——便亲热地凑到宋竹身边,问道,“粤娘,刚才先生说起和而不流,又散出去说了什么和而不同、同而不和的,我没听明白,我你能再和我说说么?”
看吧,身为宋家女,打从结束启蒙进入女学的第一天起,宋竹就被同学们天然目为先进,不论年岁大小,辈分高低,反正课上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拿来问宋家姐妹就好了。至于是宋竹还是宋苡,有什么区别?反正还不都是姓宋?
对别人来说区别不大,对宋竹来说就让她想哭了,宋苡那边,解答疑难什么的绝对不是问题,虽说她是以绣工见长,但也不是说二姑娘的学业就见不得人,只是和大姐比起来没什么亮点而已。而宋竹这边嘛……
还好,她手里拿了一杯茶,借着咽茶的机会,垂下眼飞快地瞟了瞟纸面,“这是《论语》里的典故吧,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心和然所见各异,故曰不同,小人嗜好者同,然各争利,故曰不和。刚才先生也谈到了,虽说都有个和字,但这和而不同里的和,与和而不流里的和,意思却不太一样。”
颜钦若虽然比宋竹大了一两岁,但她并非才女,家里开蒙也晚些,论学习进度也就和宋竹参差不下,宋竹能引经据典说出和而不同的来处,已经足够把场面应付过去,要再提什么刁钻问题,她也没这个能力,她笑眯眯地一合掌,“还是粤娘懂得多。”
虽然口中说得是夸赞的话,但颜钦若的眼神却是盯着宋竹的衣袖直瞧,宋竹垂眼一看:原来她刚才研墨时,不慎已经将衣袖染了一块黑。
“不要紧。”见她自己发现了,颜钦若便安慰她,“这葛布衣裳也好洗濯的,若是绸缎,沾了墨便难洗了,我也是为的这个,才特意都穿吉贝布衣裳来上学。”
一样都是布,青葛布和吉贝布的价钱可就两样了,宋竹也惯了颜钦若的做派,扇了扇眼睫毛,也懒得多搭理她,忽然见到宋苡转过身来要说话,忙便冲二姐使了个眼色,口中笑道,“还是姐姐家里好,吉贝布这样的稀罕东西,我们家就是有了,也不会给小辈穿上,毕竟难得之物,肯定要先尊奉长辈。倒是姐姐家里富贵无边,这样的东西,看得也不重了。”
她这人生性捉狭,虽然是夸赞,但语气太过诚恳,合着眼睫毛一闪一闪的,一双大眼睛更是晶亮,倒让人说不清到底是真心还是假意。颜钦若听了这话,非但没有高兴,反而有些讪讪然,她道,“这怎是稀罕东西,好穿呢,你若看得上,我送你两匹。”
她话音刚落,宋苡便回过头来斥责妹妹,“满口富贵,你究竟是不是来读书的?你要说这些话,出了山门说一万句,也没人管你。”
君子不言利,在书院里说富贵,实在是很俗、很煞风景的事情,说难听点,真有些暴发户风范,颜钦若本来年小,就有些心机,又何能滴水不漏?面上顿时是阵红阵白,被说得作声不得。一旁的同学们也都肃了面容,一句也不敢插话。
不是宋苡威风大,而是书院本来规矩就不小,宜阳书院是天下知名的儒林圣地之一,每年来求学的书生又有多少?若没有严格规矩规范,早就闹出事来了。在这里就读的学子,不论出身富贵,只要真是犯了大规矩,客气也好不客气也罢,或是和家人商量,或是请他自己回乡,反正绝没有纵容放过,让他留下的道理。就是去年,还把灵寿韩家的一个子侄给请了出去——这人私下竟是赌钱吃花酒,宋先生亲自给韩家写信说明原委,让家里人来领回去的。
虽然碍于韩家的脸面,书院没有大肆宣扬,但女学内大家娘子不少,哪个没听说过个中原委?听说这不肖子弟回了老家以后,连家里人都不愿搭理,本来的大好前程,立时就化为泡影。
这些娇娘子虽没有前程可言,但谁不看重脸面?若是在课堂上闲言碎语、斗气拌嘴,被宋苡一状告到宋先生跟前,因此落得个被劝退学的结果,这辈子都别再见人了。更别说,万一此事流传开来……指不定她们的终身大事,都要受影响呢。
宋竹见颜钦若面色发白,咬着下唇盯着书桌,一句话也不敢说的样子,心里倒是不由叹了口气,却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垂下眼恭恭敬敬地对二姐说,“姐姐教训的是,妹妹知错了。”
宋苡私下被妹妹揉搓得没有还手之力,在外却很有姐姐的架子,她也不看颜钦若,只是淡淡地扫了宋竹一眼,“下学以后,去抄濂溪先生的《通书》。”
“是。”宋竹朗声应了,低下头也做鹌鹑状。
不觉室内已是鸦雀无声,一群女公子不是伏案写字,支颐读书,再无人敢说笑玩闹,过了一会,先生从里间出来,呵呵笑了几声,眯着眼又开始讲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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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阳县虽然靠近洛阳,但怎么都还有三十多里,许多洛阳过来求学的书生也不可能每天回家,都宿在书院提供的宿舍内。——当然,宜阳学派一向是追寻‘孔颜乐处’,下处虽然整洁,但绝说不上太舒适,许多家境殷实的学子便干脆在宜阳县内买了屋舍,随身带了下人照看起居,学院对此也并不阻止。如颜钦若这样的大家娘子,家人都在洛阳,各自都有兄长族亲在书院就学,也带了许多下人过来服侍,有的还有些老成的族中长辈在此照顾,下学后便各自上车回家,也无需书院多操心什么:虽然书院不收学费,但能想到让女儿来受儒学教育的人家,不可能穷困,对女儿也自然都是十分宠爱,才会做这样的事情,因此这帮小姑娘的衣食起居,家人自然都会打点妥当,出不了什么纰漏的。
宜阳书院在城外山边,宋家却在县城里,也颇有一段路,宋家姐妹一般都是依附兄弟们一道回家,也算是多几个伴护,因此往日里女学生们散出去时,宋竹都是端坐不动的,今日她却是搭讪着走了出去,瞅见颜钦若默默在那里走着,便赶上去悄声笑道,“颜姐姐,你方才说送我东西的,还作数不作数啊?”
颜钦若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信自己的耳朵,宋竹也不搭理她,自己续道,“我也用不着吉贝布,倒是上回见你腰上挂的络子好看,你送我一条成吗?”
人和人相处,很多时候不就是个脸面吗?虽说宋竹刚才多少也让她有些下不来台,可这会儿她反过来先拉下脸,主动央请颜钦若送她点东西,之前的事又可一笔带过了,颜钦若也没多少城府,听她一说,顿时高兴了起来,拉着宋竹的手笑道,“你眼真刁,那是我们家新聘的梳头娘子打了送我的,花样可是洛阳城里独一份呢——你等着,这个月中我回洛阳了就给你再要一个,最迟不过一个月,准能给你送来。你喜欢什么花色的,快和我说。”
宋竹压根都不记得她打的那个络子是什么样儿的了,她根本没注意过,只依稀听过几个女同学议论,听颜钦若这么一问,只好顺水推舟地笑道,“嗯,和姐姐差不离的就行了,我就觉得你的好看……”
两人拉着手说笑了几句,先前的芥蒂早已消失不见,宋竹等颜钦若走远了,眼见四周无人,才扮了个鬼脸,轻轻地吐了一口气,这才迈着稳稳重重的小方步,回了教室里。
宋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见她进来了,便不作声地看了过来,一双眼凝若秋水、亮似晨星,看得宋竹情不自禁露出苦笑,她道,“算了吧,二姐,君子和而不同,这要点不还是个和吗?”
“我看你是同而不和吧……”宋苡摇了摇头,还欲再说时,见宋竹双眼晶亮,一步步逼近,大有过来撒娇的意图,满腹的说教顿时化为无奈,她道,“今日先生说了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你应该好好参详参详才是。”
宋竹见把姐姐敷衍过去了,摸了摸鼻子,也不敢太嚣张,应了声是,又道,“姐,你让我抄的那什么《通书》,多长啊?”
宋苡倒被她逗笑了,“真要抄?”
“君子无戏言呀。”宋竹背着手,一本正经,却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要是太长的话,二姐帮我抄。”
“去去。”宋苡唇边也逸出一丝笑意,她挥了挥手,“还不快寻了书抄去?——可别告诉我,你不知道濂溪先生是谁。”
濂溪先生周茂叔,乃是宋先生的师祖,宜阳学派的学说便发祥自此,宋竹再调皮也不敢说自己不识得这个,她转了转眼珠子,见宋艾嘻嘻笑着在看她们姐妹斗嘴,便招手笑道,“来,苏娘,和我一道找,一道抄。”
宋家女儿的小名都是宋先生随口起的,如宋竹,出生时宋先生得了人从广东带来的荔枝酒,便得了小名粤娘,宋艾是她从妹,母亲祖籍苏州,宋先生便起了苏娘为乳名,别看她人如其名,纤弱可爱,有点水乡小姑娘的感觉,其实从出生到现在都还没出过宜阳一步。听了堂姐说话,就笑着摆了摆手,一张嘴倒是纯正的洛阳官话,因在换牙,还有些漏风,“我不气(去)——三姐惯不正经,就爱作弄我。”
三姐妹说说笑笑,宋竹进里头书房找了濂溪先生的《通书》,见其不厚,也就是千余字,也松了口气,坐下来开始静静抄书,宋苡也不扰她,自己垂头绣花,宋艾练字,不知不觉,时间便是飞逝。
窗外残阳晚照,把屋内映得一片通红时,宋竹也抄完了功课,她揉了揉眼,一看天色,便奇道,“怎么哥哥们这么晚还没过来?”
宋苡也有些纳闷,她拿起兜帽,“你们都坐着,我去问问。”
她年已十四,不大方便去书院前山,宋艾又太小,而且才刚入书院没几天,对地理也不熟悉,宋竹摆了摆手,起身说,“我去得啦,正好杏子也要下来了,沿路讨些杏子吃。”
她说话惯没正经,就爱逗人,其实并不是很好的习惯,只是宋苡对她有些溺爱,私下听闻也不忍纠正,才这么混说着逗姐姐,实际上杏树不矮,她都十二岁了,还能爬树摘杏子不成?
宋苡闻言送了她一个白眼,却也真就不再阻止,反而叮嘱道,“爬杏树时,可别闪了腰。”
宋竹被她一句话,倒是逗得笑弯了腰,她摆了摆手,抓起兜帽一溜烟跑到了房门口,又一下刹住步子,戴上兜帽换了仪态,莲步轻移,稳稳重重地往书院前山去了。
卷一:金风玉露 鬼脸
“为什么要这么赶着来宜阳呢?”萧禹骑在马上困惑地想着。
——一般来说,父母官交任,都有特定的仪式要走,本乡耆老、衙中属官胥吏总也来到城外来迎一下,起码要走到五里亭这里,迎到了新官大家浩浩荡荡进城,和旧任在衙中交接,才是一任父母官的威风和做派。
也就是因此,虽然萧传中带着萧禹,两天前就到了洛阳,但却一直都没有往宜阳县里去,只是派人过去和如今在任的茅知县打了招呼,商定了上任的时日,一面是方便众人安排迎接礼仪,一面其实也是为了给茅知县留出足够的时间收拾一下自己的首尾。按照约定,他本应该在后日进城,先去县衙接任,然后再到宜阳书院拜见老师——身为学生,又是特地被安排到宜阳来做知县,以便照应书院,萧传中并不介意宣扬自己和书院的关系。
本来都是安排好了的,为什么忽然提前到今日下午过来呢?萧禹一路上都在琢磨着从兄的用意,眼看宜阳县城郭远远在望了,还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送樱桃好心办坏事,反而引来从兄一番数落,他知道是自己没把事情办好,态度上有失轻浮,不够尊重从兄的老师。不过说到底,这毕竟也还是一件小事,他现在也想明白了,从兄教训自己,那是借题发挥,在进书院之前杀一杀他的娇气,真要说为了这事提前到宜阳书院来找老师分说请罪,似乎也无此必要吧?
看来,应该是早上胡三叔带回来的几句话,促使从兄下了这个决定,不过在萧禹自东京城一路过来,所过城池不少,城门设卡的情况几乎是家常便饭,宜阳县顶多更严重一点而已,他也不知从兄为何如此重视,想来应该是有些他不知道的因素在内了。
他秉性开朗,从不钻牛角尖,琢磨了一路都没想通,那就索性不想了,而是精神十足地在马上直起身子,对萧传中道,“二十七哥,这也是你第一次来宜阳吧?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师从宋先生时,宋先生还没离开东京呢。”
“倒不是第一次来了,之前经过洛阳,有特意绕过来拜访宁叔先生。”萧传中道,“书院建立时我在洛阳,当然也少不得过来帮衬着。”
宁叔是宋谚的字,其实萧禹以前对于宋宁叔的名头还更为熟悉,毕竟其词作传唱天下,东京城市井中,连担柴的贩夫走卒都会哼上几句,他点了点头,就着萧传中的指点望向了县城东面的小山头,“那就是书院所在了?”
虽然名动天下,学子众多,但宜阳书院毕竟草创不久,和历史悠久的大学院相比,还少了几分厚重的韵味,只是摊子铺得很大,从远处看去,可以看到山间一片屋宇全都是一个颜色,应当都是书院所有——也还好是在宜阳,若是在洛阳,根本都支不起这么大的摊子,洛阳的地实在是太贵了,城内的房价也就比东京城低上一星半点而已。
萧禹毕竟也是大家子弟,虽然对书院十分好奇,但同萧传中一路拾级而上时,却是规规矩矩的,举止稳重,不曾流露出轻浮之态。不过他和萧传中虽然穿着体面,但在书院内却根本未曾引起多少注意,此时正是书院散学之时,迎面而来的学子们,几乎个个都是安闲淡然,大有君子之风,穿锦着绣的更是为数不少,萧传中和萧禹也不过是其中十分普通的一员而已。
萧传中熟悉地理,一边和萧禹低声讲解书院的布局,介绍其中任教的师兄,一边就带着他绕了两个弯,走入了一处花木扶疏之地。
宜阳书院的布局比较板正,并无什么曲径通幽的巧妙布置,从山门进去再走上一段,便是一个个大小不一的课室以及藏书楼阁,而后左走是教授住处,右走是学生们的下处,即使是陌生人也不会迷路。萧传中带着萧禹从高耸的藏书楼下穿过——在一排木质房屋中,唯有这间屋子乃是石质,因此特别醒目——绕到右边,口中道,“先生素习简朴,这些花草,还是我们做学生的执意要移来取个阴凉,若是依着先生……”
正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到一栋小楼之前,从大开的门窗看去,楼内并没有人,反而从楼后隐隐传来了笑语之声。
萧禹奇道,“难道此处竟没个书童么?”
萧传中微微一笑,带着萧禹绕往楼后,“书院内只有先生与学生,一并几位帮忙洒扫的老人家,我们宋学以孔、颜为先贤,想来颜子箪食瓢饮时,身边也没有书童。”
此楼依山而建,屋后是一处空地,远处便是树叶繁茂的树林,两人走到屋后时,正见到几个大小不一的少年,正在空地中冲钉在远处树干上的一个靶子射箭,还有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不远处观看,萧传中、萧禹转过弯时,她正拍着手,拉着身边的中年人扭股糖般扭来扭去,口中央求道,“爹爹、爹爹,也让我射一箭嘛!”
童女声甜,一下就吸引了萧禹的注意力,他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见这小姑娘虽姿容秀美,是个百里挑一的美人坯子,但身上穿着的乃是朴实无华的葛布衣裳,头上手上都别无装饰,心中也是暗自咋舌:宋家家教,果然严格。
此时此刻能在楼后,又被这女童唤作爹爹的,当然不会是第二个人了。不过宜阳先生宋诩的形象,却也和一般人心目中的饱学名儒差得有些远。
通常来说,镇日伏案的教书先生,总是形容清瘦的居多,可宋先生虽然已经近了知天命之年,却依然肩是肩、背是背,站在那里线条分明、有棱有角,周身迫出的气势渊渟岳峙、岩岩如松,要不是萧传中立刻态度恭敬地上前问好,萧禹几乎要疑心自己是太过想当然,把书院的武学教授,当作了宋先生。
“哦,是玄冈啊。”宋先生一旦开口说话,给人的迫力立时减少许多,反而随着他温雅的谈吐,令萧禹升起如沐春风之感,“听闻城中议论,你要后日方至,原来却是误传。”
他一面说,一面上前亲自扶起萧传中,又道,“来,孩儿们,向师兄问好。”
那三四名少年本来正在射柳,见有人来,早放下弓箭,解了挽好的袖子,静静站在一边,听闻长辈说话,都上前向萧传中问候,萧传中笑道,“三哥我是认识的,这两位小公子哪位是四哥,哪位是五哥啊?”
宋家人长相都还算不错,女童美貌,这几位小哥儿也都平头正脸,更兼举止雅重,多添了几分气质,听闻萧传中问,一人上前一步,“四哥宋檗见过师兄。”
“五哥宋枈见过师兄。”最幼的少年也笑着举手问好,宋先生目注身侧小女儿,那女童亦上前一步,规矩问好道,“宋三娘见过师兄。”
她虽是姑娘家,但面对生人也毫不怯场,礼仪完美无缺,尽显书香风范,透着那么的稳重淡雅,叫人见了便要心生敬意,只是萧禹刚才眼见她赖在父亲身边撒娇放赖,此时便没被骗倒,反而心中暗笑:还以为宋家都是神仙中人,原来私下也还是和家里那些姐姐妹妹们一个样。
当时风俗,女子要到十五岁后才需严格避讳,即使如此,平常家中有客来访,若是父母都出门去了,没个能主事的,闺中女子出面待客也很常见,更何况萧传中是宋先生多年的弟子,那便更加不必忌讳了,因此这般相见,萧传中也不以为意,和宋三娘见了礼,又侧身把萧禹引荐上前,“这是我家从弟萧禹,也是久仰先生大名,欲入书院求学,今次我西来就任,便跟我一道来了。”
萧禹知机上前,恭敬给宋先生行了礼,报了出身序齿,只觉宋先生的眼神落到身上,有如实质,更仿佛有种异样的穿透力,能直视心底,看穿他的许多秘密。——不过,好在宋先生也就看了几眼,便也上前温和笑着,将他扶了起来。
“年纪小小便有意向学,自是好事……”他勉励了几句,又说,“今日天晚无事,带了几个孩子来松散筋骨,萧禹你无事也和三哥他们一道耍耍。”
萧传中晚饭当口还要过来,明显是有事找宋先生商量,是以宋先生直接安排几兄弟陪客,萧禹并不诧异,宋家三兄弟也未多问,三哥宋栗上前笑道,“来,三十四兄,我们射箭去——你可学过?”
“这我倒是学过。”萧禹好奇地瞥了从兄一眼,见他和宋先生先后进了小楼,便收摄心神,“不过学艺也是不精,我看几位师兄都很有架势……”
宋栗今年也就十五六岁,和萧禹年纪相当,没几句话就混熟了,他大大方方地举弓发了几根箭,摇头道,“我们也不行,都是瞎凑热闹,先生说我们没有长成,不能过分拉弓,免得伤了筋骨,反而长不高了。”
说着,便把弓箭递给萧禹,笑道,“三十四兄试试。”
萧禹听他所说,也是暗中点头:只这一句话,就可见宜阳书院的确有许多真才实学之士,这个道理,胡三叔也一般教导过他,这位健仆曾在禁军服役,见识自然远胜凡间武馆,不料远在宜阳,还有人明白这一层道理。
也因为年纪未到,萧禹也不把弓拉满,他眯着眼略作瞄准,手一松,一枚箭离弦而出,夺地一声定入靶中,虽然没中靶心,但好歹也射中了靶子。
宋栗欣然一笑,当下便和他轮流射了几箭,又把弓箭递给弟弟们,几人欢声笑语,气氛十分和睦,无形间倒是把站在一边的宋三娘落了单。
萧禹为人周到,偶然一眼瞥见宋三娘孤零零站在一边,心中便是略觉不妥,果然再定睛一看,便见到宋三娘偷偷地瞪了他一眼,林檎果般的小脸蛋气得鼓鼓的,瞧着颇有几分可爱,让他想到了家里的几个小妹妹。
他是精灵人物,随意一想,就知道宋三娘的为难处:她必定是很想射箭,方才才会那样央求父亲,幼女受宠,想来父亲不在了,转向哥哥们撒娇的话,让她射一箭的可能不小。偏生有他这个客人在这里,宋三娘碍于教养颜面,又不能随意出声,心里哪能不气急呢?只怕现在心里已经把他给埋怨上了吧,才会瞪来那么一眼。
也不是要和个小女儿计较,不过萧禹平白被人瞪了一眼,也有些冤枉,他想了想,手在弓头漫不经意地拂过,借着衣袖的遮掩拧了几把,又随随便便地把弓递给宋栗,说道,“三哥,此时反正也没外人,我见三娘刚才也是跃跃欲试,何不让她也射一箭?”
宋栗闻言,倒有些为难,偏头看了看妹妹,三娘也不失时机,忙对他做出央求之态,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一眨一眨的,看来仿佛一头小狗儿一般惹人怜爱。宋栗叹了口气,便道,“也罢,天色也晚了,你来试一试,便该回去啦。”
宋三娘用力点了点头,又转向萧禹,对他感激地一笑,她刚才生气时两颊鼓起,好似两个果子塞在腮帮子里,现在展颜一笑,又像是花儿一样漂亮可爱,萧禹心中暗忖道:“这姑娘恰好和太子年岁相近,若是生在萧家、曹家、高家,指不定都能嫁给太子。”
他退到一边,让宋栗把弓箭交给三娘,宋栗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妹妹,一边为她纠正姿势,一边说道,“粤娘,你可别使大劲……”
正说着,宋三娘忽然扭头瞥了萧禹一眼,脸颊红彤彤的,颇有些不好意思,附耳对宋栗说了几句,宋栗啊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变,续道,“不然怕要跌倒呢,三妹。”
萧禹在心底哈了一声,心想,“这小姑娘讲究真多,乳名被人听去了,还不好意思呢。其实我又不会大肆传扬,这又有什么关系。”
宋粤娘显然不是第一次射箭,听哥哥说过了,点了点头,便拉开弓箭,侧身眯眼瞄准,神色也严肃凛冽起来,瞧着颇为像样。宋檗、宋枈都笑着为她加油,萧禹看她有模有样,也有些期待——若是宋家这第三个姑娘别辟蹊径,擅长武艺,日后传出去想来又是一段美谈。当然了,他现在期待的事情,和旁人又有些不一样
正寻思间,宋粤娘手一松,长箭在空中划过,却是一路朝着右边去了,斜斜地射入草丛中,别说射中靶子了,根本方位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宋栗还未如何,萧禹看宋粤娘目瞪口呆的样子,忍不住就先笑了一声。宋檗、宋枈被他带动着,也笑了起来,宋栗亦没忍住,笑了几声,才上前问道,“还好吧?可有拉伤了肩膀?”
宋粤娘的双颊又被塞入了两个圆果子,高高地鼓了起来,她摇了摇头,把弓箭往哥哥手上一塞,哼地一声,仰起头道,“我回去了!二姐、四妹还等着呢,我会同娘说,你们今晚不回家用饭。”
她毕竟是名儒之女,虽然气恼,却依然规矩过来和萧禹话别,“三十四哥,我先告退了。”
萧禹只觉得她的一双眼里不断飞出小刀子来射他,显然对于刚才那一声笑很是介意,可偏偏她越如此,他就越是想起刚才宋粤娘瞠目结舌的样子,越是想笑,只好勉强忍住,咳嗽了一声,“三娘慢走。”
他勉强压抑着的笑意,定然是漏到了眼睛里,因为宋粤娘看来越发生气,只是不便发作,她行了一礼,便往另一条僻静小路走去。宋栗对宋檗道,“天晚了,四弟你送妹妹回去。”
宋枈已经接过弓箭欲要发射,宋栗又去指导他,萧禹也在一旁帮忙,偶然间抬头一看,却又见到宋粤娘乘宋檗不注意,回头瞪他。
两人眼神相遇,宋粤娘忽然冲他扮了个鬼脸,萧禹不由吃了一惊,只好呆呆地望着她。宋粤娘见他被吓着了,这才满意地转过头去,走得远了。
卷一:金风玉露 说亲
其实,宋竹自己都没想到她会那么大胆,扮过鬼脸走了好久,她心里还怦怦跳呢:要是那萧禹随口就向三哥告了状,回头三哥再和祖母、母亲说了,她可没好果子吃。
宋家担着偌大的名头,也并非毫无来由,平素教子教女最是严格。似今日想要射箭,其实已是不该,只是宋竹仗着父亲宠纵所以才敢撒娇。她今年十二岁,已经不全算孩子了,那没形象的样子被外人看去,已是不对,好容易爹进去以后,她也该早点回来叫姐妹们一道回家才对,却因为太想射箭,不但多留了一会,而且居然还被萧禹看出来了,又还被他作弄,最后更是扮了鬼脸……
怎么就这么贪玩呢!她有些痛心疾首,在那自我检讨:要是萧禹有个什么姐姐妹妹,在书院里读书,回头当新鲜事和姐妹们说了,她以后还要不要做人?眼下好歹还装着的那点稳重大方的名声,毕竟是得来不易,就因为一个鬼脸,说不定就泡汤了!
不过,怎么说那也是萧师兄的从弟,也许不会乱嚼舌根,而且说来,萧家好像也没有女儿在书院里读书……
可这人和稳重的萧师兄不一样,一看就挺调皮捣蛋的……
一路翻过山,宋竹的心情就是一路变换,连话都没怎么说,宋檗把她送到女学门口,便掉头回去了,这里虽然已经没有女学生了,但他依然老成持重,不愿轻易进去。
宋苡、宋艾都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宋竹进来说了下父亲有事,三兄弟也要陪客,姐妹们便从后山门出去,一道上了青布驴车,由老家人赶着车,慢慢地回了家中,各自洗手换衣,又去给老夫人请安。
“今晚爹怕是不回来了。”宋竹告知老夫人身边的母亲,“萧师兄——就是要上任咱们宜阳知县的那位,傍晚来拜见爹。”
小张氏的眉头飞快地一拧,又松开了,她若无其事地说,“哦?倒是来得安静,街坊里传说,他要明后日方来呢。”
对于这件事的议论就到此为止了,女眷不问外事,宋家女眷虽然读书识字,甚至有治学的,但对官场上的事情却从来都不多管多问。
宋竹也觉得新任父母官在饭点来拜访有些古怪,她早上刚吃了萧师兄送来的樱桃,心里对他挺有好感的,便没把他往‘有意来蹭饭’的方向去想,只料着他是有事来和父亲商量。不过这些大人的事,她也不去多想,吃过饭就回去读书了,最近学堂里说《中庸》、读《诗经》,她还在自己看些声韵的书,免得下半年开课时自己手忙脚乱,别看每天早上都有些赖床,那是因为宋竹自己给自己加功课,每每都是要学到挺晚才睡。
把今日记下的笔记反复诵读了四五遍,经典确定能背诵了,宋竹揉了揉眼,将一排蜡烛吹熄了几根——宋家唯一不节省的就是蜡烛,用量起码是一般人家的四五倍——又看了看屋角的时漏,见已经是快二更了,忙忙地跳起来跑出门去洗漱,回来往床上一躺,又开始惦记起萧禹了。
不是她小肚鸡肠,偶然出丑一次就对萧禹心存芥蒂念念不忘,而是宋家身为洛阳文宗,宜阳书院又是士林里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宋家所受的关注,并非一般的大户人家可以相比,任何一点小事在宋家人身上都会被放大,对宋先生和她那几个哥姐,这并不是什么坏事,概因他们的确本领过硬、品学兼优,在他们身上,缺点也能变成优点,疏忽那是轶事……反正就是怎么做都好。
但对于还没通过大众认可,却又偏偏受到所有人关注的宋竹这些姐妹们来说,一句‘仪态不谨’,可能就会使得她的风评功亏一篑。虽然爹娘都没在这方面对她有过什么要求,但从入读书院的第一天开始,宋竹就是无师自通地明白了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也知道自己必须要比两个姐姐都更谨慎地维护自己的名声。
其实也挺累,但有什么办法……宋竹不想一辈子嫁不出去,在家做老姑娘啊。
哼,还好,那个萧禹只是单身在宜阳,再说他们家也不是洛阳世家,就是他要乱说,那也得有人信才行。宋竹抱着藤枕想了一会,又恨恨地戳了戳枕头:能入爹法眼的书生,哪个不是谦谦君子,萧师兄还想让他入读宜阳书院呢。只看萧禹那上窜下跳的劲儿,爹就绝不会看上他的,活该他白跑一趟,活该活该。别的也不说了,主动让她射箭,就是要看她笑话吧?居然还笑出声来,惹得几个哥哥都笑了……讨厌讨厌讨厌!要不是他笑了,她又怎么会被激得做鬼脸呢?一切都是他的错……反正和她没关系,怪他就对了!
在心底很方便地推卸了一番责任,宋竹又想到今日在书院的口角,她暗自记下,以后不能让二姐和颜钦若对话太久,免得两边真结下仇怨了,不好收场。——二姐这个人就是这样,和光同尘的道理一点都没学到,有什么看不惯的就一定要说出来。其实颜家富贵已极,颜钦若自小也是被当做家中珍宝长大的,来了书院以后,众星捧月,捧的却都是宋家人,偏偏宋家家境还远不如颜家,她心里有点不服,想要挑挑小刺也很正常,又何必和人家当真……
乱七八糟想了一堆,小姑娘打了个呵欠,眼一闭,慢慢地也就睡过去了,临睡前犹在想:瞧那萧禹遍身锦绣,一副纨绔子弟的样子,即使进了书院,想必也呆不久吧,该,谁让他笑话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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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家人都睡得很早,小张氏等到二更过也不见丈夫回来,便知道他是宿在书院里了,也自睡了下去,第二天又是天刚亮就起来,过去帮衬着老夫人梳洗。虽然老夫人不让人服侍,但她也能拧把手巾,帮着倒个水什么的。
“昨儿你官人没回来?”老夫人今日起来兴致不大高,眉眼、语气都是淡淡的。小张氏却没误会她是生了自己的气——姑姑在忧虑什么,她心里很清楚,婆媳两人实际上是想到一块去了。
“没呢,应该是和玄冈——玄冈就是萧正言的字——聊得投机,便没回来。”她尽力想要宽慰老夫人,可老夫人却未受骗,她的神色越见低沉:“是吗……”
“应该和朝中事无关。”小张氏只好把话头给挑开了,“上旬收到奉安的信,不是还言说朝中无事吗?若是有事,也轮不到玄冈过来说,他一路慢慢走来,哪里赶得及,肯定是京中另外遣人来送信的……”
明老夫人嗯了一声,却也没放松多少,只道,“算了,外头的事,交给他们兄弟子侄去办,咱们把家里管好就行了。”
话虽如此,可两人的心思如何能平静得下来?即使仕途是男人们的事,可毕竟也和女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就算担心也没用处,还是忍不住会有所挂念,小张氏面上若无其事,把家务安顿了一轮,便回房纺纱织布,可等到晚上宋先生带了儿女回来,睡前到底还是忍不住问,“昨日玄冈提前进城,可是有什么事吗?”
宋学是不提倡纳妾的,宋家连秦楼楚馆都绝不许子侄踏入一步,也不容许有纳妾这样荒唐的事,受限于家规,宋谚这样的大才子,出门多少年了,私下硬是就没去过风月之地,宋诩这样的宋学赤帜就更不必说了,一生就有过两个女人——原配大张氏疾病去世以后,又娶了她的从妹小张氏。
小张氏虽是续弦,但过门多年,与宋先生同甘共苦,也极得他信任敬重,听到夫人这么问,宋先生噢了一声,便宽慰她道,“也没什么大事,玄冈就是觉得茅立做得过分了些,想过来亲眼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茅立便是前任知县,不过宋先生居然直呼其名,可见对他观感已经极为不佳,小张氏讶然道,“我记得茅明府不也是……”
她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说下去,宋先生嘿了一声,“你还怕我生气不成?连个北党的名字都不敢说,这有什么好避讳的?茅立他的确是北党中人。”
“什么北党、南党的,我不知道。”小张氏执拗地别过头去,罕见地回了丈夫一句,“我就知道茅明府一向也很仰慕相公,按说在宜阳县是不会让相公为难的。”
“从任三年以来,面子上都做得还不错,私下不知亏空了多少。”宋先生难得露出怒色,“眼下为了填补亏空,竟□□门税都伸手,若非玄冈今早派人来送信,连我都被蒙在鼓里。”
宋先生即使再早出门,那也都是天亮以后,天亮前城门的乱象,他的确无由得知。小张氏的眉头也皱了起来,“这茅官人也实在是太过了,不管怎么说,他可也是亲善书院的……”
兔子不吃窝边草,宋先生以宜阳为号,又在家乡开设书院,还不是因为顾念乡里,为县中扬名?宋家虽然家财不丰,但在宜阳县内威望不做第二人想,当然相应的也要承担维护父老乡亲的职责,且有他这样的国家级学者在,即使是南党过来为官,也要掂量着来,若是惹得宋先生不快,一封书信出去,得了个贪墨的名声倒不是什么大事,可任上出事,考语不好,磨勘上可就要再添几年了。——为了减一年磨勘,多少官连杀人事都会去做,在宜阳县刮地皮能刮出多少钱?为这点钱展磨勘,实在是非常不上算的买卖。
“是啊。”宋先生面上也蒙了一层薄薄的云蔼,“就不知此事和他的恩主有没有关系了。”
“都已经回乡了。”小张氏不乐意听这些,“怎么还要为朝堂上的事担忧?这些事,有奉安去筹划不就行了?书院里的事还不够你忙活的呢?在这操这份闲心。”
“玄冈其实也不是就和奉安同心同德了。”宋先生说了一句,又收住了,他轻笑道,“好好,依你的,不说这些——其实你说得对,我都出来办书院了,这些事和我又有什么关系?”
小张氏这才满意,“明日去给姑姑请安的时候,记得也用这样的态度,我看得出来,姑姑今日心上有事呢。”
见丈夫面上露出愧色,她又岔开了话题,“是了,襄阳那个萧家提亲的事,我同二姐说过了。”
宋先生手一顿,“二姐怎么说?”
“二姐说也愿和大姐一样,嫁个宋学士子。”小张氏面露无奈微笑,“最好是宋学的得意门生。”
婚姻大事,无非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按说不该有女儿说话的余地,不过宋先生在此事上一向非常开明,宋大姐的婚事,便是她自择的,在多如江鲫的求亲人家中,宋大姐并未拣选达官显贵,而是选了北学另一宗师,观点和宋先生极为相似,被目为宜阳学派另一代表人物的曾家之子。很显然,她的选择对妹妹颇有启发意义。
“和大姐一样,都颇清高。”宋先生呵呵笑了,对女儿的选择看来也不诧异。“若是选门生,那襄阳萧家确实就不成了——我也觉得,他们家别的都好,便是一点不成:太风流了。”
“可不是,当日随官人在任上时,曾去过他们家一次,莺莺燕燕的什么女使、妾侍,足足有二三十人。”小张氏谈起来仿佛还有些后怕,“后来萧夫人邀我,我也不过去了,顶多是请她到咱们家做客。”
“既然是想选宋学门生,那便不着急了,在书院读书的士子,多是有未成亲的,不拘家财,只看人品,我自会慢慢留意。”宋先生道,“倒是还有桑儿的婚事,得下决心了。”
小张氏还在为二女儿操心,“还是寻个家境殷实些的为好,二姐那手艺,我怕……”
宋先生也是会意:宋苡一副绣作,价值何止千金?现在她是绣着玩儿,一年也不得几副,若是嫁了个贫寒汉子,还要自己绣花来贴补家用,岂不是和坊间绣娘一般辛苦?
“这我都有分寸的。”他说道,又想起了今日还闹着要射箭的三女儿,不免叹了口气,“粤娘也十二岁啦……她的婚事,是要难些,你可问过她的口风没有?”
宋竹虽然自己努力,但天赋一事是最难以瞒人的,亲生父母如何不知道三女儿天资平平,才学上很可能是家里最平庸的一个?小张氏一提到宋竹就是满肚子的心事,她摇头道,“还和个孩子似的,没说呢……也许开了窍就好了。”
“这孩子对经典诗赋都不感兴趣,为人又那样跳脱,”宋先生叹了口气,“我看,她和大姐、二姐不同,是得给预备些嫁妆才好。”
“姑姑玩笑间也提过。”小张氏叹道,“那孩子当时就说了,她也要学大姐,嫁个宋学士子,寻常人家,哪怕是为官作宰呢,她也不嫁。”
宋先生有些惊愕,“这又为何呢?这孩子我看对学问并无半点兴致么。”
小张氏有些难以启齿,过了一会,终是说道,“她……不愿嫁能纳妾的人家。”
这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并不是什么名誉的想法,宋学不提倡纳妾也不是因为怕妻子吃醋,自有其现实原因,为人新妇的不过恰好享受了这份好处而已,就道德来说当然还是要大肚能容为上。大姐宋苓嫁入宋学同门,也是追求学术上的志同道合,并非是因为曾家不许纳妾,不过,宋先生听了,也不以为女儿是错的,而是忍不住一笑,“粤娘真是永远都这样,你说她笨,她不笨,有些话真是让人觉得一语道破。我看,不论二姐怎么和你说的,她要嫁同门,其实也就是这个理儿。”
小张氏也没否认,“其实北学诸派几乎都不讲究纳妾,不过我们宋学最严格罢了……反正她便是这样想了。”
“那这就不好办啦。”宋先生叹了口气,“即使是给预备嫁妆,也不好选婿喽。”
小张氏看了丈夫一眼,没有吭声:其实,就是宋竹肯嫁寻常官宦人家,家里也肯给她置办嫁妆,却又该从哪里挤钱呢?
这才是她没有劝服三女儿改主意的根本原因所在:除了一张家中最漂亮的脸外,宋竹在她的婚姻市场里,几乎连一点筹码都没有。
卷一:金风玉露 报应
未来的父母官虽然是低调入县,却也瞒不过城门吏的耳目,传说中微服私访的事大约只可发生在戏文里,事实上宜阳县这样的望县,全县人口也就三千多户,其中一多半都居住在乡中,县城就这么一千多户人家,算是因为宜阳书院开办在此处,这几年来繁华了不少,不然,驿馆客栈里入住的客人并不会太多,即使如今,有来路的客人一入住,不消半日,该上门打招呼的家庭,也都能知道此事。
再说,萧传中也并没在书院过夜,而是住进了城门口的驿馆里,这还能遮掩什么?第二天早晨,匆匆赶来迎接的县官书吏和望门乡绅,几乎都要把驿馆的门给堵住了,萧传中也不客气,让萧禹在驿馆里老实呆着,自己便是整顿衣冠,把胡三叔带去撑门面,昂然出了驿馆,和这些人应酬去了。
县官赴任,一般不会先把家眷带来,不过随从师爷都是少不了的,否则一个人也撑不起县中实务,到得下午,这群伴当也都收到消息纷纷赶来,不过一群人还是住在驿馆中,并没搬迁进县衙,因为萧传中还没有接印,现在在进行的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盘点接帐。
萧禹一开始还想听从兄话,老实在家呆着,可憋了几天,众人都是早出晚归忙得不可开交,萧禹在驿馆里成天就对着几本儒学经典发呆,以他性子,如何熬得下去?这天实在耐不住,便出了驿馆,在街上闲走。
他是自汴京城出来的,那是八荒争凑、万国咸通之地,和宜阳县城比,自然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在最繁华的城门大街上走了几个来回,茶馆里坐下来喝了一碗茶,仍是无聊难耐,抬头见到城郭外那小山包,便自忖道:书院内现在正在上学,不好打扰,不过都说踏青踏青,现在天气刚开春,也颇为和暖,不如去山上走走。
如此矮的山包,又在城边上,想必是没有野兽的,更无危险可言,萧禹也懒得回去唤随从,掂掂袖子里还有些钱,便袖手往城外走去,不多时已到了山脚下,他没走前日的那条大路,晓得那条路是通往书院的,而是走了另一条曲折通往山间的小路,一路走着,也见到许多踏青的人。
春日里,山间多是风景,这无名小山山腰处开了一片桃花,犹如一条腰带将山头捆住,萧禹贪看桃花,不觉已经和人群分离,不知如何,又绕到了一条大路上。
从此处看县城并不远,他料得走下去拐几个弯就可以入城,心里也不慌乱,又卷了袖子,欲要往山顶攀缘,谁知道这条路走到半山腰,忽然又是一拐,尽头直通向一扇小门,隐约可见门后楼阁起伏,萧禹晕了:转了这半天,怎么还是转到了宜阳书院里?
他兴动而发,也没带食水,走了这半日,也是渴了,便想着进去要口水喝,再问明白下山的路,好回驿馆休息。也没多想,推开院门便往里走,谁知走到院中,他还没看见什么呢,堂屋里便传来了整齐划一的吸气声,听那声口,全都是尖尖细细的小姑娘声音。
萧禹这下便尴尬了,站在当地进退不得,头皮一阵发麻:他本就是耳聪目明之辈,现在如何猜不出来,估计啊,他这是闯到后山的女学里了。
现在掉头要走,那就更说不清了,萧禹正无措时,堂屋门一开,一个老夫子皱着眉头走了出来,“你这登徒子,何处进来的?”
说他登徒子,其实并不冤枉,萧禹不但举止莽撞,而且刚才走来走去,走了一身大汗,袖子挽起来不说,身上还有几处泥污,反正看起来绝不体面就对了。那老夫子虽然并不健壮,但也尽力对他怒目而视,仿佛他是要进来掳走哪个姑娘的强盗一般。
“老丈有礼了。”他忙给老夫子行了礼,“小生是春游迷路,误入此地,本想讨口水喝,不想竟打扰诸位女学生,如今便退出去。”
那老夫子还怀疑地看着他,“外头难道没有门丁?好个误入!谁不知道后山是女学所在,你别是窥伺已久,就想进来骚扰的吧?”
萧禹简直百口莫辩,更是发急:这登徒子的名声要是坐实了下来,自己还怎么进书院读书?
他把心一横,也不顾避讳了,转头便看向堂屋内,满屋子莺莺燕燕的少女,虽然不曾嬉笑一片,但见他望来,不是垂头而笑,就是捂嘴耸肩,眼睛倒是都颇有兴致地盯着他不放。萧禹被看得越发红头涨脸,只好扬声道,“宋三姑娘,请出来为我做个证。我确实初来乍到,不知此处是女学所在。”
随着他的说话,屋内众人连老夫子都望向了房间一角,萧禹也跟着看去,果然见到宋粤娘正坐在那里,满脸的端庄雅正,瞧着和那日的扭股糖几乎不像是一个人。
按说两人隔得远,萧禹也看不见她面上的表情,不过不知如何,他就觉得在她淡然的态度之下,埋藏的是深深的得意——想到那日她扮的鬼脸,萧禹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可却又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听得宋粤娘在屋内甜甜软软、不疾不徐地道,“先生,先未辨认出来,这一说倒是认得了,萧衙内是城内刚上任萧明府的从弟,那日我去爹爹跟前时,正巧遇见他们兄弟来拜见爹爹——果然是才抵步不久,有此误会倒也说得过去。”
……你狠!
我不就是笑了几声吗,至于记恨这么久?萧禹不禁咬牙切齿,只恨不能瞪宋粤娘几眼:要摆出身,他刚才就摆了。不就是因为这么丢人的事,不愿和自自己的名号联系起来吗?宋粤娘只需说她见过他拜见宋先生就可以了,把出身说这么清楚,是故意的呢,是故意的呢,还是故意的呢?
其实,说是故意也有点牵强,无意的可能更大,但想到那日的那个鬼脸,萧禹心里已是肯定:这绝对就是故意的吧!
好……你给我等着……
他在心底下了决心,又一咬牙,把种种情绪抛开,谦恭地再对老夫子举手致歉,“是在下莽撞了,还请先生勿怪。”
既然是萧知县的从弟,还得过宋粤娘的认证,那老夫子的态度自然又有些不同了,虽然仍是冷淡,但已是少了敌意,多了几分恨铁不成钢。“玄冈是多么稳重的人品,怎地你却如此莽撞?唉!且随老夫来。”
说着,到底还是给他端了一碗白水来,又为萧禹指出了下山回驿馆的路,还数落了萧禹几句,方才翻身进去教书。萧禹在院门口站了站,见一个门子系着裤子,急匆匆从远处树丛里过来,不由得怒从心头起,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方才拔足而去,径直回了驿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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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说女学内一向都是安静肃穆,即使休息也不可能三姑六婆地大聊八卦,但今日毕竟和往日不同,多了萧禹这么个插曲,众女学生都是有些兴奋,先生才一走,屋内便嗡嗡地议论了起来,除了萧禹以外,还能说谁?
因有宋苡在,颜钦若不敢过来和宋竹搭讪,便用手肘推了推自己身边的赵元贞,冲她大打眼色,宋竹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禁心中好笑,更有些爽快之感:谁让他自己做错事?这完全是自找死路,这萧禹要是自己好生解释也就罢了,非把她给扯进来,她要不说他的出身,也难取信先生。说了以后嘛……就是现在这副模样咯。
虽然说读书人家不该嚼舌根,不过以宋竹所见,天下不喜欢嚼舌根的人还没出生呢,顶多看怎么嚼罢了,如她二姐宋苡,即使嚼舌根也会嚼得很文雅含蓄,低端点的就和颜钦若一样,闲聊中慢慢套话了,其实本质上也都和聚在巷头巷尾轻声细语的三姑六婆没什么区别,一件新鲜事被爆出来,不用三天就能传遍全城,要不是认识到这一点,她平时在学堂也不会这么谨慎。
“粤娘,”赵元贞果然熬不住颜钦若的恳求,笑眯眯地和宋竹套起近乎了,“适才那人,真是萧家子弟么?都说萧家一门锦绣,家风严正,怎么竟养出了这样的冒失鬼?”
来了。宋竹心想,接下来该问房号和父母出身了。“那日我去爹爹跟前侍奉,他随萧明府进来拜访的时候,确然是如此介绍的。不过当时也没说是哪房出身,也许是偏支亦未必。”
被她堵了一句,赵元贞也没什么好问的,只好轻轻地叹了口气,感慨道,“唉,现在萧家也是没落了,若是鼎盛时,家里随意走出一人来,都是丰神俊朗,又哪会如今日一般丢人现眼呢。”
这口气有些大,不过赵元贞也有这个底气,她和颜钦若一般,都是宰相后人,家中富甲一方,乃是地方大族。萧家虽然也出过宰相,但论现在在朝中的声势,却又不如赵家了。
“可不是,生了个绣花样子,行事却无分寸,还偷窥我等容貌,真是无礼。”颜钦若似乎是在贬低,可宋竹听到的却是绣花样子这四个关键字,她不禁暗自一笑:别看眼下满屋里没萧禹一句好话,可心底对他印象深刻,觉得他生得极好的姑娘,只怕不会少的。只是不便直言,只能这样藏着夸一句罢了。
虽然是明贬暗褒,但这点小花招,也没能瞒得过宋苡,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都是大姑娘了,还是少议论外男为上吧。”
屋内在一刹那间,顿时又寂静得落针可闻,宋竹不着痕迹地瞥了瞥颜钦若的脸色,在心底叹了口气:得,看来二姐和她的怨仇,算是越结越深了。
唔,不过话又说回来,之前担忧他把鬼脸的事四处乱说,坏了她的名声,现在他的名声倒是先坏了,自己还算是搭救了他一把,即使萧禹有心再传扬什么,只怕也没人会信了……
这么想着,宋竹的心情又轻松了一点,尤其是想着自己叫破他身份的那瞬间,萧禹眼中闪过的气恼,她便更是愉快了起来:该啊,嘻嘻,本来还不知该怎么报仇呢,他就撞上来了。瞧他那气恼在心又无处发作的样子,想来也是该知道自己那天的感受了吧?
至于日后萧禹会否报复的问题,她却是不担心的,要知道男女有别,虽然还没到大忌讳的年纪,却也不是说两人见面的机会就很多了。连面都见不到,萧禹该如何报复她?这笔小小的恩仇帐,最后终将是以她宋竹的胜利而告终。
这般想着,她这一天都过得愉快,等到下学时分,也是含笑收拾书本。因见颜钦若冲她招手,便笑眯眯地走了过去,“明早要回洛阳了吧?我等着你给我带缨络呢。”
“正是和你说这事儿,让你等着。”颜钦若现在虽然不和宋苡说话,但同宋竹倒是要好,也是笑笑地和她说了一句,然后……就不说话了,低着头却也不走。宋竹看她这样,不免有些诧异,她也不动声色,只在一边等着,过了一会,颜钦若抬起头瞥了宋苡一眼,似乎是鼓足勇气,将宋竹拉到一边,悄声细语地说,“粤娘,我托你一件事,不论你应不应,且先答应我,别同你姐姐说。”
宋竹心中有些猜疑,面上笑着道,“什么事啊?我不告诉二姐姐,你只说吧。”
颜钦若飞了她一眼,面上有些发红,猛一咬牙,道,“我想托你帮我打听打听,那个萧衙内……他定了亲没有。”
还没等宋竹回答呢,她又急急地解释道,“也不是我不知廉耻,见了个男的,便想起终身大事来了。只是我上回回家,听女使们的口风,家里后年有意给我定亲了,我怕……他们是要榜下捉婿呢!”
宋竹其实并无看不起她的意思,她也明白颜钦若的顾忌——她是太明白这种酸楚的滋味了。
说白了,这整座学堂内,除了她二姐宋苡,四妹宋艾以外,其余人多多少少在婚事上都有点同病相怜,她们这些女孩儿,不是出嫁难,便是嫁得不好,婚姻生活如意的,实在是凤毛麟角,那个萧禹虽然冒失,但出身名门、长相俊俏,也难怪颜钦若见了以后,就立刻想起了自己的终身大事,说起来,他应该的确算是个不错的郎君呢。
要说原因嘛,那就要分几种了,对于颜钦若这样的大家女儿来说,她们最恐惧的就是榜下捉婿,偏偏这又是富贵人家择婿的一条重要途径,在本朝的官宦人家中,婚姻的交易意味,其实从一开始就是很重的……
要说本朝优待文臣,自然是没得说,朝廷中虽然不是没有勋贵的位置,但和宰相文臣的威风相比,即使是皇亲国戚,也都远远不如。‘官家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算是半公开的说法,由是便延伸出了一个很简要的逻辑:要保证自家富贵延绵,最好的办法,就是家中一代代都能出现高官。
可考进士又不是杀鸡,哪有那么简单?虽然荫补也是得官的重要途径,但历来能进政事堂的相公全都是进士出身,没有这个身份,在官场上想要青云直上,那是难比登天。在现有高官的家族里找夫婿,谁知日后能否爬到高位?所以退而求其次,最好的保险便是在每榜进士中选取女婿,这是最稳妥也最便捷的投资,从高高在上的参政相公,到民间富商,或明或暗,打得全是这样的主意,每年皇榜下,手执麻绳预备捉着年轻进士回去成亲的家仆,从来都是几十上百,甚至连五十余岁才中进士的老光棍,都有得是人家要。别看女学中的学生,多数家中都出过高官,但到这个年纪都没定亲的,只怕十有八.九,她们的亲事也将在皇榜下决定。当然,宰相人家,未必要亲自执麻绳去捉那么露骨,但一般也都是从当年的进士中挑选出长辈最看好的对象,再由媒婆登门说亲。
能嫁给什么样的人,是由不得她们自己挑选的,不论年貌还是性情,都得为政治前途让步,当女儿的并无能置喙的余地。甚至于说得难听点,在这个普遍早婚的年代,二十好几才中进士的人,为什么一直都没有成亲,其实也就是待价而沽……这样的夫婿,心里对妻子能有多少真情,也是难说得很。
既然说穿了,这种婚事是最稳妥的政治投资,那么家里对女儿的福祉,考虑得就很少了,哪怕女婿是夜夜笙歌的风流人物,只要其能在官场上高歌猛进,和岳家的关系就不会差到哪儿去,颜钦若不想嫁给这样的进士夫君,宋竹完全理解,若是能在家里人打定主意之前,说动父母把她嫁入萧家,嫁给萧禹这个起码见过一面,各方面条件又都不错的夫君,那估计她做梦都会笑醒。
这是颜钦若这样大家姑娘的烦恼,宋竹这边,和她的烦恼却又不太一样……她自己立志要嫁个不纳妾的丈夫,便只能在宋学学子中寻找对象了——其实,也未必是一定要嫁个不纳妾的丈夫,只是她自己心里也清楚,家里没多少钱,置办不了太多嫁妆,若是嫁给寻常官宦人家,在厚嫁成风的如今,注定要被亲戚妯娌们看不起,也就是讲究薄嫁的宋学门人,不会在乎她的嫁妆。
可,不在乎嫁妆,不提倡纳妾,宋学士子对自己的妻子也不是毫无要求——宋学士子可能是全天下对妻子的素质要求最高的群体了,追求的是夫妻两人‘志同道合、夫妻一体’,也就是说,做妻子的最好在学术上也有所造诣,能和他们互相唱和,夫妻之间不但是生儿育女、操持家务,而且还是相知相惜的灵魂伴侣,颇有些一生一对、生死相随的感觉。
这也是宋竹之所以这么用心读书的原因,因为按她现在的学识,若是要找个高水平的夫婿的话,说真的,人家还真未必看得上他……
嗳,说到这婚事,也不能不佩服颜钦若眼力锋锐啊,宋竹转念一想,也是有些诧异:这萧禹,家世又好,生得也不错,要是品性还可以,又真的入读书院,做了宋学门人的话,那还真是个不错的夫婿人选,不是吗?
……嗯……小姑娘心思动了几下,又是一个转念:再不错,也遮掩不住他那讨人厌的轻佻气质,哼,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什么成就,顶多也就是个纨绔子弟罢了,颜钦若会看上他,那是她眼光不好,反正……反正她宋三娘,可看不上他!
在心底又哼了几声,把自己给说服了,宋竹眼珠子一转,也就笑着应允了下来,“要是有机会的话,我就帮你问问,不过,只怕爹爹也未必知道哩……”
颜钦若已是满脸感激,仿佛将她当作了知己般,握着她的手只是说不出话来。宋竹哭笑不得,只好由得她激动。
偶然一个顾盼间,又见到赵元贞在不远处站着,她唇边露着微微的笑,一双眼略带戏谑地望着颜钦若,见到宋竹看过来,便对她会意而同情地一笑,仿佛已经是把两人的对话,尽收耳中。
宋竹心中,便是一动,她忽然间想到了母亲偶然间和她提起的事情:虽然现在都是北党的一员,但当年赵元贞的祖父赵芒公,与颜钦若的祖父颜月公,在朝中却是你死我活的大仇家……
她心底顿时有了几番警醒,不觉间,也有了些后怕——小小一个书院女学,其中潜伏着的艰险,恐怕都不亚于朝堂,自己刚才是有些莽撞了,不该瞧着颜钦若可怜,便答应她的,眼下还如何收场,还得仔细思量……
卷一:金风玉露 受罚
宋竹所料不差,萧禹的事情,的确是和长了翅膀一般,飞速地就在某个特定的圈子里传开了,这一日萧传中回来和他一起吃茶时,都打趣地问他,“听说我们家出了个登徒子?”
萧禹从书院回来以后,便再没有出门游逛的兴致,连这几日都闷在驿馆读书写字,倒也无人上门扰他。他心中多少还抱了一丝侥幸,以为这件事大概也就这么过去了。没想到萧传中才从县治下的几个乡镇回来,劈头第一句话就是这个,他不禁好一阵气馁,没精打采地说,“这丑事不会都传到乡下去了吧?”
“那倒是没有,我也是刚回了城以后,在茶楼听几个书生议论才知道的。”萧传中虽然一脸的笑模样,可却也是一点都未曾放松。“究竟怎么回事,你自己说给我听吧。”
萧禹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竹筒倒豆子般把当日的倒霉境遇和萧传中说了,又讪讪地说,“要不是宋粤娘故意多嘴,哪会传得这么开。”
也就是因为他是新任知县的从弟,众人自然都是关注,这件事才会传成这样,若是个无名男学生,别人议论几句也就丢下了。萧禹想到宋粤娘当众点出他身份时的那几句话,越想越觉得冤枉,要把心里想法说出口,又怕被从兄训斥,只是在心里恨恨地想:‘将来若有契机,一定要报复回来。’
此事纯属萧禹倒霉,萧传中倒没训斥他,只是笑道,“你要游山玩水,直接去西边的锦屏山么,那个山头都是书院的地,你又非得乱走。如今倒好,人还没进书院呢,冒失的名头倒是传出去了。”
萧禹也知道,这么一来,自己要融入书院就要更难了。他不愿再多说此事,叹了口气,便转而问萧传中,“几个乡治的情形怎么样?”
“还可以,毕竟是西京所在、形胜之地,”萧传中道,“这几年也算是风调雨顺,各乡各村都是蒸蒸日上的样子,据说已有几年没出过人命了。”
若是换做从前的萧禹,听了这话也不觉得如何,可他随表哥一路走来赴任,也不知见识了多少被强盗□□得不成样子的村庄乡镇,即使是风调雨顺,也难以饱食果腹的人家,真是数也数不清的那么多,任意一个颠簸,不论是雨少下了几日,还是粮食价格跌了那么十几文钱,都可能让一个脆弱的农家家破人亡。不出人命这四个字,说起来简单,却又有哪个乡县能做得到?
他有些惊异,“这……宜阳县难道是传说中的桃源乡?别的不说,就是去年,我记得洛阳还报了旱情吧——”
萧传中唇边逸出一丝自豪的微笑,他不觉挺了挺胸膛,以士子特有的矜持口吻淡淡地说,“虽说有旱情……可宜阳县里却有先生在!”
言下之意,宜阳县这几年的繁华之治,并非是县官励精图治,而是因为有宜阳书院,有宋先生……
萧禹惊讶之余,却也立刻就想到了萧传中这个说法的破绽,“——可前日胡三叔不还说,城门吏那边……”
萧传中面上也掠过了一线阴影,他道,“正是因为此事,我们才一直住在驿馆里。”
兄弟两人到宜阳县也快十天了,再怎么交接,也该盘点完毕可以走马上任,可萧传中看来半点也不着急,反而是笃笃定定的,仿佛要在驿馆里住到天荒地老,萧禹本就有些疑惑,现在萧传中主动提起此事,怎有不问的道理?萧传中被他发问不过,只好叹道,“罢了,就说给你听也好——只盼你回了家别四处学嘴,又给我招惹麻烦。”
萧禹自然是拍胸脯保证,萧传中喝了口茶,用手蘸着壶身滑落的水珠,在桌上描绘了起来,“你还记得建功三年,朝中的那场动荡吧?也就是因为那一次对垒,朝中才有了南北之分,形成了今日的对垒之势。”
如今是建功十二年,那都是九年前的事了,九年前的萧禹不过是个无知童子,怎会关心这些?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萧传中叹了口气,“反正你就记着,南党冒起,也就是建功三年的事,自那以后到如今,五六年间北党只能采取守势,许多贤能都被排挤出中枢,到地方上任职,有些和先生一般的大能,甚至是辞官还家著书立说,朝中政枢两地,多为南党把持,北党已是寥寥无几,呈独木难支之势。”
“但这样的局面,在建功十年时得到缓和,南党魁首姜相公丁忧回乡,这之后圣意似乎也有了转移,随着战事逐渐紧张,北党又有再起之势,新秀如小王龙图,耆宿如陈参政,都得到重用。”萧传中随意带过,“总之北党这几年有了再起之意,而许多人,是可以同患难,却不能共富贵的。”
这说的无疑是茅立了,萧禹一头雾水,“眼下北党局面大好,茅立不正该是锐意进取之时么?如何反而剥削县治,和吏员离心离德,以至于闹出城门之事来。难道他就不怕宋先生知道了以后——”
“茅立就是要找事。”萧传中喝了一口茶水,语调有些森冷,“就是要膈应着先生。”
他如何从北党局势大好转到茅立在找事要膈应宋先生的,萧禹还有些迷糊,“二十七哥,你意思是,茅明府这是成心故意刮地皮,就是要做给宋先生看?”
萧传中冷冷一笑,“枉你们家人素日夸你聪明……你倒是想想,茅立是谁的得意门生?”
“呃……陈参政?”萧禹不确定地说,见从兄白了他一眼,又赶忙思索道,“噢噢,宋先生是小王龙图的恩师。若是因为茅立刮地皮的事和他对上了,这段公案传到京城,北党的两大赤帜顿时要起龃龉,好容易扳回来的大好局面又要出变数了。茅立这是仗着局势,算准了宋先生不好轻易坏了朝堂大局,所以呕他呢?”
“倒还算是有些脑子。”萧传中话中不免也带了些赞许,他点头道,“你在东京城长大,没有去过地方,不知道时人对家乡的看重。先生以宜阳为号,这里是他的乡土……乡郡人物,有谁不回护故里的?之所以把书院放在宜阳,也是要带动乡中文气。打从先生回乡到现在,六年间宜阳县人口多了两成,商税都多缴三成,一片大治景象,几任知县都没有敢在任上伸手的,便是都明白先生看重父老福祉的性子。茅立要和先生置气,便是借势压人、隔山打牛,从县治百姓开刀了。”
这……萧禹几乎瞠目结舌,万没想到国朝官员竟能如此草菅人命,以压迫那些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小民来为自己出气——他口中也改换了称呼,“这茅立又是为什么要和先生过不去呢?”
“我当日也是想不明白此点,所以才连几日都等不得,当天就要求见先生。”萧传中也算是解释了一下自己当日的行事理由,“若是私人恩怨,倒都无妨,就怕是茅立年前上京诣阙时,从他老师那里听到了什么口风……又或是收了谁的信,才闹腾出这般动静。”
萧禹也明白他的意思:萧传中是怕这等小事,埋伏的是北党分裂的大势。他迫不及待地追问,“那,可查明白了,到底是为了什么?”
“哈!说出来你都不信!”萧传中一双眼亮得怕人,死死地咬着牙关,话是一字一字地往外蹦,“茅立是今年三月和先生交恶的……他痴心妄想,代他们家那个不学无术的胖儿子向宋家求亲,想要求娶宋二娘,遭拒后又要求三娘,又被回绝,据说茅立当时就勃然大怒,扬言一定要报复先生……”
“——啊?”萧禹都快晕过去了,“这——这——就这德行,还是陈参政的得意门生呢?这陈参政也太没眼光了吧!”
“谁说不是呢?”萧传中嘿了一声,“此事该如何了局,就看陈参政的态度了,若是他一意回护茅立,我看日后北党还有谁服他!”
萧禹道,“啊,宋先生给小王龙图写信了么?”
“没有。”萧传中轻蔑地道,“先生是何等人物,岂会被区区一个茅立为难?这一阵子文案操劳,难免有所疏忽,并不知道茅立中饱私囊盘剥百姓之事——他毕竟还做得隐秘,只怕是想要等到我和他交接完了再揭开包袱……待知道此事以后,先生便给赵文朗写了一封信。”
赵文朗乃是赵元贞之父,前度宰相赵茂公之子,也是洛阳名流,萧禹眼睛一亮,他明白了。“这陈参政也是赵家女婿,正是赵衙内的连襟。”
“从西京到东京,快马来回也就是四五日。”萧传中淡淡地说,“算上文书来往送信的边角时间,这一两日内,也该有个结果了。”
“所以二十七哥你也就是磨刀不误砍柴工,一面由幕僚出面缓缓交接着拖时间,一面去乡镇巡视,吃透宜阳的底子。”萧禹笑着说,“掐准了时间回来,却是等赵家回信的。”
萧传中没有夸奖萧禹的善解人意,反而说,“以后这些你懂我也懂的事情,就不必说穿了,说话要留点分寸,别人才觉得你含蓄雅重。”
萧禹面上低头受教,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你也含蓄我也含蓄,彼此不都和打哑谜一般了?要是人人都这么说话,万一有个人傻些会错了意,那不是误事了吗?
他不愿和萧传中争执,便岔开话题笑道,“哎呀,不过这茅立也实在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们家衙内的名声如何,在茶馆里坐了半日,谁都能听得明白。就是这么个样还想和宋家结亲,这不是自找没趣吗?”
“也是天下父母心吧。”在此事上,萧传中倒不那么苛刻,叹了一口气,也道,“宋家女儿,谁家不想娶呢?”
萧禹没见过宋二娘,或者说见了也不知道那是她,对于宋二娘是否值得茅立如此狂热地求娶,他无法评论,但有一人的婚事他是想评论的——他撇了撇嘴,多少有些刻薄地想:反正,起码这宋三娘,感觉上就没有特别到争相求娶的地步,至少我就不想娶……
仿佛是为了让他的想法更加坚定,萧禹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宋粤娘的鬼脸——还有她那不疾不徐甜甜软软的话声,‘先生,先未认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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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巧不巧,就是这么同一个县城,同一个时刻,萧禹在想着宋粤娘的时候,其实,宋竹也正坐在自己的屋子里,想着这个轻浮讨厌的登徒子——她对萧禹的不喜,在这几日又深了一层。
毕竟,这几天,宋竹在家的日子可也不好过。
一开始答应颜钦若为她问问家里,宋竹其实真没想太多,反正萧禹做了这样的事,又是萧正言的从弟,家里肯定会谈起他的,宋先生又宠爱她,且性子慈和,对于这些小儿女的事并不反感。颜钦若自己看上了萧禹,小姑娘家慎重,不愿先和家里说,通过友人知道他的确没定亲,再和家里要求提亲,虽然传扬出去不体面,但说到底也在情理之中……
——她是看到赵元贞以后,才忽然意识到这件事坏就坏在了不体面上。
果然,宋竹去找小张氏老实交代的时候,她母亲才听到赵元贞也在,眉头顿时就拧起来了,听女儿说完,稍事沉吟,便问了一句话,“颜姑娘和赵姑娘平日里可亲善?”
“……挺亲善的。”宋竹老老实实地回答,她不可能当着母亲的面扯谎。
小张氏的脸顿时就沉下来了,伸手就去拿戒尺,宋竹足足挨了三下,手心里当时就起来了老高的红道道,她也丝毫都不敢为自己叫屈、反驳,只能咬着牙硬受了母亲的管教。
“女儿知道错在何处了。”还得认错,“请娘责罚。”
“你知道便好。”母亲的眼睛几乎能看到她心底,“从今日起,十日内,每天多练半个时辰的字,就抄《论语.慎独》那章。”
宋竹自小被母亲耳提面命,君子慎独,常怀戒慎恐惧之心——这句话在书院里被解释出了种种含义,作为士子修身的法门,但在小张氏口中又被翻出了一种新意思,起码宋竹是这么理解的。君子戒慎恐惧,不单是因为要修身养性,也是因为外部环境,有时实在十分险恶,不能不处处小心。
以颜钦若此事为例,其实合情合理合法,就是不合大户人家自我标榜的体面,不过宋家并不介意这个,大姐宋苓的夫婿还是自己挑的呢,小张氏之所以不快,乃是因为颜钦若明知颜家和赵家是昔日政敌,多年交恶的老冤家,却还和赵元贞来往密切,显然胸无城府,自己的婚事,极有可能就办得不密实。这不是,眼下就落入了赵元贞耳中?
若是赵家有心,在这件事上翻出花头来小题大做,不由分说地抹黑颜钦若的名誉的话,宋竹答应帮她忙的这个小细节,又怎会被人放过?到那时候可没有人同情她名声受损,只要是珍惜自己清誉的人家,也都不会说这么个名声有损的媳妇儿。
有名有没有好处?有,没人能比宋家更清楚,可有名也有坏处,正因为宋家一门乃是天下知名,身为宋家女,宋竹也必须戒慎恐惧,处处小心。即使是同一件事,放在她身上都有可能出现与别人不同的结果,要避免风险,唯一的办法,就是永远都不让人捉到错处。
按说自己平时,也算是看明白了颜姐姐的性子,有口无心,想一出是一出,并不是多精细沉稳,怎么当时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即使没有赵元贞,她也有可能把此事办坏不是?毕竟,颜家还是属意榜下捉婿的,她想嫁给萧禹,家中只怕也是阻力重重,这要是往大里闹了,最后万一牵连到她身上,说是她给通风报信……
宋竹这几天就是一边抄书一边懊悔,一边也担心赵元贞翻出些花样来。尤其颜钦若和赵元贞自从上次回洛阳后,因为洛阳过宜阳县的道路被春汛山洪冲坏了,过不得大车,她们两人都还没来上学,宋竹更是提心吊胆,在她的想象里,洛阳早就把颜钦若这不体面的事情给传开了,而她也忝为通风报信的三姑六婆类角色,丧尽了宋家的声名……
好容易把今儿的字练完,洗洗睡了,第二天宋竹起来上学时,想到这事还在心里骂萧禹呢,虽然此事和他无关,但……她就是爱迁怒,不行吗?
不过,等进了学堂,看到颜钦若和赵元贞都好端端坐在学堂里,并无半点异状,宋竹也是松了口气,一上午听课都多了几分精神。——看来,还是她想得多了。
上过早课,很快就到了午休时分,众女学生都在厢房用饭,宋学素习简朴,食房供饭以菜蔬为主,味道倒还不错,一群娇娘子也都不挑剔:她们的兄长都不曾在饮食上挑三拣四,女儿家意见太多,难免给人以家中宠惯,受不得委屈的印象。被同学带回家一说,娇纵的名声许就出去了。
——宋竹不愿去赶领饭的人潮,便先转身去了净房,出来后舀过山泉水洗了手,要往食房走呢,就见到赵元贞在书堂跟前站着,见到她来了,便冲她招了招手,笑着示意她过去。
卷一:金风玉露 难处
赵元贞虽比她大,但入学时间却不如宋竹久,是以两人间平时就不论辈分,只是姐姐妹妹地浑叫,她一样出身富贵,和颜钦若一般都是宰相后人。只是颜钦若的父辈不大争气,如今都在州县上为官,无人有进入中枢的气象,而赵家却不一样,赵元贞的伯父也是地方高官、北党中坚,且不说什么散官、寄禄官等等复杂的品级了,他现在扬州为知州,也是位高权重的正印官,而颜钦若父辈官位最高的一个,现在也不过是个通判罢了。
话虽如此,这两位宰执门第的娘子,在女学中的地位却不甚高,概因两家祖上都没什么知名的文学大家,颜钦若性傲不服,时常显摆显摆,赵元贞却是笑眯眯的从来也不显出脾气来,无声无息之间,倒是和颜钦若做了手帕交。宋竹本来还没当回事,这几日听母亲备细和自己说了这两家祖上的恩怨,才知道颜钦若的心有多大——赵茂公当年差点把颜月公坑死在御史台的牢狱里,亏得她还能和赵元贞笑来笑往的,仿佛好姐妹一般交际。
对赵元贞,她一般是敬而远之,这姑娘心思细密谈吐得体,可就是因为太得体了,在宋竹看来反而不如颜钦若可爱。两人年纪有差别,她又自觉和赵元贞性格不合,平时很少同她搭话,倒是赵元贞,时不时也请教些学问上的难题,却要比颜钦若的问题刁钻多了,宋竹总疑心她早看出来自己的学问功底不好,可又抓不到确实的证据。
现在赵元贞伸手让她过去,她心头也是一凛,面上堆出笑来,仿佛一无所知地走到赵元贞身边,“姐姐不吃饭去?”
赵元贞瞅着她,白净脸上带了一丝神秘的微笑,她压低了声音问道,“是钦若不好意思来问你,托我转达——那天那个小衙内的事情,妹妹可听说了什么?”
颜钦若这是——宋竹禁不住都要跌足叹息:能入女学读书,总不是蠢人,真正不聪明的那都关在家里绣花呢。只是她真真是被家里给宠坏了,想到一处是一出,自己看上了萧禹,就全世界都说着,若是传得一女学都知道了,回头女学生们和家里人一说,她还能寻到什么体面人家?只怕榜下捉婿,人家略有些出身来历的,都不要娶她。
不是她大惊小怪,宜阳女学这二十多个女学生,本县出身的只有四个,余下几乎全都是洛阳过来附学的——能供应得起女儿异地求学,家世能差到哪儿去?这些世家大族,彼此联络有亲,姻亲关系错综复杂,可以组成一张厚实的网,且其中不乏士林领袖、当地名门。一户人家的清誉,由这样的人家传诵出来,也由这样的人家而否定,她大姐宋苓之所以在稚龄便名动天下,声名直达宫中,就是因为全洛阳的名门都致力于宣扬鼓吹……凡事有利有弊,也就是因为这张网络的紧密和通达,一旦在这些小娘子跟前失态,或是让她们知道了自己的一些密事,那么可以想见,不消数日,这些故事,也就会在洛阳沸沸扬扬地传了开来。
她已经是打定主意,不愿再掺和到颜钦若择婿的事情里了,听到赵元贞这么问,立刻按照母亲的教导,一推六二五,“那日应承颜姐姐的时候,也就是嘴快了,后来回家才想起来,那萧衙内不是书院的学生,他的事我们家也不清楚,再说我们家也不许女孩儿问这些事——只怕是要有负所托啦。”
当日和母亲商量着这番话的时候,宋竹没想到颜钦若居然直接就和赵元贞说了,是以没准备什么撇清的言辞,这会儿心思急速转动,又加了一句话,“再说,这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日口快无心答应,事后想想也是后悔,赵姐姐平日看来最懂事的,如何不劝劝颜姐姐,倒是帮她传话了?”
赵元贞定睛瞅了她几眼,扑哧一笑,亲热地挽起宋竹的胳膊,半开玩笑般道,“怪道说你们宋学传人最正经了,这样的事如今又算得了什么?你们宋家姑娘好嫁,却不晓得我们这些人家的心酸,我是得了运气,早和家表兄定了亲,不然,今日我也和颜妹妹一样处处留心——都是同病相怜,帮她一把我倒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
赵元贞的确是学堂里比较少见已定亲的学生,并且嫁妆据说将有万贯之多,就这点来讲,无疑是胜过所有同学,尤其她定亲的对象乃是开国功臣曹国公之后,虽然不是长房长子,但夫婿年少有为,已经在关西征战数年,颇有功勋,得了经略安抚使司管勾机宜文字的差遣,以他的年纪来说,将来未必横班无望,是以赵元贞在这点上,实在是胜过学堂内所有学生。只是宋竹以前也未听她谈论过此事,今日说起来,倒也落落大方,不露羞涩又或是炫耀之意,倒让她多了几分好感,只是仍然谨守母亲告诫,不敢掺和到赵、颜两家事里,闻言便只是笑而不语。
“你今年也十二岁了,难道就未想过这些?”赵元贞一面拉着宋竹往食堂走,一面好奇地问。宋竹笑道,“我一心只管读书,别的事情,从来都没问过。”
她咬死了不肯谈自己的亲事,赵元贞也不好勉强,进去食房吃了午饭,众女或是假寐,或是读书,都各有去处,颜钦若脸嫩,不声不响丢下两人伏案午睡,赵元贞也先不去理会她,而是又拉了宋竹在树荫底下闲谈,因说道,“这一次回家,我听祖父说,宜阳县的新明府是个最最年少有为的人物,最妙是出身长房,压住了这一辈的阵脚——只不知道这么有力的一个人物,到了县里这么些天,为什么还没有接印。闹得底下人都无心做事,洛阳到宜阳的路冲坏了好些天都没人修。”
宋竹对此事也略知一二——她耳朵灵,又爱说爱笑,在家中人缘不错,这一耳朵那一耳朵的,大概也知道是萧师兄在和茅明府斗法,只是她在外人跟前从不敢嚼舌根,听了赵元贞的话,便笑道,“你还为颜姐姐惦念那个萧衙内啊?说来,你们家和萧家也是拐了弯的亲戚,赵姐姐你回去问两句,萧衙内的来历可不就水落石出了?”
她有意把话题扯开,赵元贞似乎也没发觉,她一伸舌头,笑道,“我一个定了亲的姑娘,怎么好问外男的事?若是娘问起来,难道还老实交代,是帮着钦若问的?我娘要知道我在女学里和钦若要好,皮也不揭了我的。”
她态度坦荡,反而惹宋竹好感,因笑道,“我娘要听到我问外男,也是一样、一样。”
赵元贞哈地一笑,也是若有所思,过了一会说道,“不过你倒是说对了,我也没想过我们家和萧家还是亲戚——家里亲戚着实是太多了。下回回去,我瞧瞧能问不能了。”
她今日的表现,倒是打消了宋竹的顾虑。如今在颜钦若的婚事里,赵元贞牵扯得比她要深得多了,即使将来事情挑开了,颜、赵两家的女儿成了好友的事,比她宋家女在里头说过几句话要轰动得多。看来,赵元贞是真的想要帮忙,也是真的真心和颜钦若好……宋竹为自己的多心感到羞惭,她觉得自己是低估了赵元贞的人品。
正这样想着,耳中又听得赵元贞说道,“哎,我还真不是和你玩笑,你也该想想自己的嫁妆了。如今这天下,没有厚嫁妆,公主都嫁不出去,你可得好好想想才是。”
她先是说要帮忙颜钦若,现在又如此提醒宋竹,在在都体现出热心的性子,宋竹被她勾动愁肠,差些就要将心事告诉出来,只是偶然间瞥了赵元贞一眼,见她眼神莹然,正含笑盯着自己不放,不知如何,心中又有些许警觉,只含糊笑道,“我真的只管读书,这些事从未想过——眼下二姐还没说亲呢,等她说定了人家,我再来想这个,也还来得及吧。”
赵元贞微微一笑,点拨她道,“唉呀,这时你便要留心了,瞧着家里能给你二姐预备多少妆奁,仔细记在心中,将来若是给你备少了,也好和家人分说几句么。”
宋竹虽然家境单纯,从未有过什么亲戚争斗的事情,家中更没有侍妾婢女,少了无数勾心斗角之事,但她也并不傻,自小在街坊中听闻了许多事,知道赵元贞所说,其实是如今非常普遍的风俗,即使是至亲姐妹,彼此间对嫁妆也都是斤斤计较,若是家人不能一碗水端平,甚至是负气和娘家断了往来的事,那也是有的。
其实,也不能怨这些小娘子太市侩,如今的世道,对于嫁妆,的确是看得极重。这一点,宋竹心中自然有数,不然,她也不会只肯嫁宋学的士子了……
也不知是何时兴起的风俗,前朝对于女子嫁妆其实并不讲究,可不知哪年哪月起,天下就兴起了厚嫁之风。这风俗盛行到了什么地步?一般人家有女儿待年,请了官媒来聘时,是要把嫁妆明码标价写出一张单子来,若是陪嫁有地,还要写明是何等田地,又有没有水浇,若是婚事成了,这一封嫁妆单子是要跟着新妇一道过门的,倘若名实不符,夫家告上官府,退婚的都有,娘家这边父母还要以败坏风俗为由,在堂前枷铐三日。有些人家若是看重了女儿家的人品,又嫌嫁妆太少的,还会派媒婆上门和娘家讨价还价,把婚事当了买卖来做,为了把女儿嫁出门去,父母得一趟趟地往嫁妆单子上添钱添物……即使是大富大贵之家,若是连着办了七八个女儿的婚事,少不得也是元气大伤,非得赶紧娶几个新妇进门才好。
这样的风俗一旦蔓延开来,上至天家,下至流民都是难以幸免,所以天下间不知有多少才貌双全的姑娘,因为家事不丰,或者无法出嫁,或者只好含泪下嫁,由是又生发出风气:若是家中有女成年不嫁,街坊四邻都会将其父母视为吝啬之人,议论纷纷也是少不得的,更有甚者,这家人的男丁也就不好说亲。
这样的厚嫁之风南方最重,所以南人溺婴是家常便饭,越是大富人家,生女就越是不举,一户人家就只得一个娇女儿的事情屡见不鲜。多年下来,反而有大批男丁讨不到娘子,遂成为南方闻名的怪现象。宋学之所以提倡薄嫁,就是因为北方连年战乱,人丁本来就不丰厚,若是还和南方一般介意嫁妆,导致生女不举,大批光棍无法成亲,北方的人口便永远都无法繁衍起来。
也因为宋学提倡薄嫁,宋大姐宋苓议亲时,宋先生又刚倾全家之力办了宜阳书院,根本拿不出多少钱来做嫁妆,所以,宋大姐出嫁时,陪嫁是罕见的简薄。这件事在坊间是传为美谈的,宋竹也听过外头的传闻:据说当日宋家欲为宋大娘子添妆,大娘子婉言回绝,只道:多年积攒,自有嫁妆全在腹中。不论宋家、曾家皆不解其意,待宋大娘子过门以后,闭门三月,抄录珍善本无数,众人方知其有过目不忘之能,多年来诵读经典均可背诵。更兼夫家路远,书籍运送不便,遂以此法送来陪嫁云云。
书籍本就是很贵的东西,更兼宋大娘子也是有名的书家,如此嫁妆不但雅致,而且贵重处不输给富贵人家,在当日也是传唱一时的佳话。可实际如何宋竹心里清楚,之所以这么操作,一来因为曾家也是提倡薄嫁的北学中人,二来,却是因为当时宋家的确是拿不出钱——除了不能变卖的祖产以外,宋家所有活钱全都投入书院之中了。
虽说二叔令人送来了多年的积攒,四婶也欲变卖自己的陪嫁,已经改嫁的三婶更是频频来信询问,想要帮扶一把,但二叔在外为官不易,家中积蓄全为大房开办书院,本就有亏于叔伯,如今再用他的积攒,于心何安?四叔平日照看家业辛苦劳碌,更无半点私心,多年来四房毫无私蓄,现在还要靠变卖四婶嫁妆来凑钱,大房更不可能接受,而三婶业已改嫁,已算是外人……总之,因为这些种种,大姐才会主动提议不要置办箱笼,所谓的抄书为嫁,说穿了乃是母亲小张氏无奈之下,为她出的主意:她是曾家长子冢妇,底下还有许多兄弟,若是真就是随身带去的那些简薄物事,以后少不得要受妯娌们的褒贬,在舅姑家的日子怕也过得难堪。
为了此事,宋竹没少见母亲沮丧哭泣,直念叨着对不起故世的从姐,没把她唯一的女儿体面地打发出门。也就是因为如此,二姐这才主动提了要寻宋学士人为夫,而且最好还是家境单薄些的——二姐面冷心热,宋竹心里明白,她这是体谅到了家里的难处,更是体谅到了母亲的难处……
如今家里倒也缓过来些,不像是大姐出门时那么拮据了,可大姐、二姐,都表态不让家里给置办嫁妆,宋竹也不愿成为例外,二姐明白母亲的难处,她也明白:虽说大哥大姐和母亲的感情都是极好,现在外头也没有任何针对后母身份的流言蜚语,可若是家里没给大姐置办厚嫁,却给二姐、她多置办了嫁妆,说不得街坊间立刻就会有了母亲偏心的评论。大哥大姐也许不在乎这个,可母亲和父亲一样,和所有儒学门徒一样,都是惜身重名的性子,她也不愿让母亲陷入这样的境地。
没有嫁妆,也没有真才实学,只有个宋家女的声名傍身,即使豪门大户敢来说亲,宋竹也不愿应——嫁进去了什么也没有,这不是受气么?自她懂事起,但凡是思忖此事,就没有不愁上眉梢的,思量了这几年,也就只有一条出路了:在书院中找个性子敦厚些,家里简单殷实的师兄。即使过门以后,师兄发觉她没有才学,可看在宋先生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待她不好,不然,他在士林中的名声,肯定得全毁了。
虽然这样做,好像有些骗婚的嫌疑,但……但她也会好好待他,绝不会让他后悔的。
也所以,在外人跟前,她才是如此努力地维系着自己博学多才、贤淑贞静的形象,才会如此在意萧禹看到了她的鬼脸……大姐的满腹经纶,价值何止万金?二姐的超凡绣艺,更是个聚宝盆。两个姐姐即使没有嫁妆,也没人会在意什么,不论是书香门第,还是累宦世族,都争着抢着要娶这样才貌双全的佳妇,可她宋三娘,除了宋家的名声以外,却是什么都没有了……
譬如今日,她又何尝不想和赵元贞倒倒苦水,说说自己在嫁妆上的为难处呢?可这些话,天下任何一个女儿家都说得,唯独宋竹是说不得的——宋家女儿,就是不能流俗。虽然说不清为什么,但宋竹敏锐地意识到,宋家女儿之所以受人尊崇,就是因为不流俗,要是她这时候喋喋不休地说起二姐的嫁妆,自己的嫁妆——那她就真的不值钱了。
“嗳呀,”她含含糊糊地一笑,把这话给带了过去,“不是姐姐说起来,我还真从未想过这些呢,满心里呀,就只想着先生布置下来的功课!——说起来,下午怕又要小考了,赵姐姐预备得如何了?”
赵元贞却没有搭这个话头,而是继续在宋二姐的嫁妆上缠绵,“前几年你们家大娘出嫁的时候,陪出去的是宜阳书院许多稀世藏书的抄本,你可要睁大眼看着了,你二姐要是也陪这些,你就得留了心,这几年就抄起来——”
二姐的婚事都还没定呢,现在说这些是否太早?宋竹眉头暗皱,终于发现了不对:这赵姐姐,是不是也太关心二姐的嫁妆了?
事涉家人,宋竹立刻就从午后的困意中清醒了过来,脑子里那算盘,在眼皮后头打得飞快:赵元贞忽然关心这个干嘛?这又是关心颜钦若婚事,又是关心二姐嫁妆的,她有什么企图?——该不会是想对二姐,对宋家不利吧?
若说刚才还对赵元贞有几分好感,现在的宋竹可就完全换了一副心思,她就像是一柄还没有出鞘的匕首,竭力遮掩着自己的锋芒,寻思着瞥了赵元贞一眼,眨眼间就已经下了决定,口中漫不经心地应着,“我呀反正只管读书,别的什么也不管,姐姐说的这些,我都得回去问了以后才明白……”
不能把她给得罪了,得留个话头,以便日后再行套话……她想:今日就先到这里,且回去问过阿娘再说,她若想对二姐不利……看我怎么收拾她!
卷一:金风玉露 收徒
宋竹在脑中喊打喊杀时,萧禹却正在宋先生身边服侍,他今日客串了一把司茶童子,为宋先生和从兄调和着深绿色的茶汤,他不敢扰了两位长辈说话,只是暗自关注着茶水上的白沫,在心中惊喜地暗叫:“呀!咬盏了……”
只可惜,这不可多得,‘冷粥面’一般的汤花美景,并不为正在对话的师徒二人所关注——宋学既然提倡简朴,就注定不可能爱好斗茶这样奢侈的活动,宋先生只是漠不关心地扫了茶盏一眼,便对萧传中说道,“……你尽管放手去做吧,茅成人那边,无需在意了。”
——成人是茅立的字。
“谨遵先生指教。”萧传中压了压身子,“弟子这回过来,也有报喜的意思——今日上午茅成人已经把两千贯亏空如数填补上了,如今有了先生这句话,弟子明日就接印入衙。”
“才两千贯?”宋先生的眉毛斜飞了飞。
萧传中一笑,“查出来是两千贯。”
萧禹听着从兄和宋先生含而不露的对话,也在心中暗自思忖:两千贯,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按茅立的做派应该是远不止这个数,只怕是将之前刮地皮的所得全都填进去了,才有两千贯这么个多少还在合理范围内的数字。——也算是茅立还有些脑子。要知道一般县衙结账,账面很少有天衣无缝的,新旧任之间彼此心照不宣,嘻嘻哈哈的,总能抹掉些瑕疵,可这一次萧传中的幕僚压根没给茅立面子,帐查得无比严密,若是之前没有往里填补,查出个五六千贯的数字,只怕连陈参政都未必会保他。
只要一想到茅立因为提亲失败怀恨在心,便大肆搜刮百姓出气,顺带着以自己的出身夹裹宋先生,意图使他坐视家乡父老被人鱼肉□□,萧禹便对此人殊乏好感,不仅仅因为其荒唐暴虐,也因为他实在愚蠢得让人讨厌。
想要仗势压人,也不想想自己招惹的是谁。这宋先生也罢了,毕竟当日回乡是受党争连累,即使有个好学生,在朝堂中多少也是气弱,不能和陈参政比较。可他二十七哥难道就是寒门子弟?别人怕陈参政,萧家却未必会有所畏惧,这茅立竟把二十七哥看得小了,真是自寻死路。
这不是,都不用二十七哥出手,宋先生一封信去,陈参政背过身就把本来安排好给茅立的差遣给换了人——原本茅立是大有希望入户部为主事的,如今却只能去京中守阙等实职,少了陈参政这个靠山,谁知道下一个缺什么时候有?更别说北党上下陆续也将听到风声,原本的同乡同年,只怕是个个都着紧要和他划清界限。本来前途一片大好的少壮派,转瞬间便成了官场上的死人——这一切,也全是他咎由自取,完全是愚蠢的代价!
既然已经决心要入书院读书,萧禹就很有主人翁精神地把自己代入了书院的角色,他知道陈参政还写信来和宋先生切磋学问,心中也觉与有荣焉:这对于张着清凉伞的宰执而言,可是不寻常的柔软态度,宋先生有面子,可不就是宜阳书院有面子?他萧禹在宜阳书院读书,自然也一样跟着有面子……
满心胡思乱想,萧传中谈起他的时候,萧禹差点都没回过神来,还是听到了自己的小名,才猛地一机灵,悄悄地拉长了耳朵,听堂兄半是解释半是请罪地数落他,“……自幼娇养惯了,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人也实在,憨憨傻傻的时常闯祸,前回樱桃案还没销呢,这就又闹出了闯入女学的乱子……”
此事早已经传遍了全城,书院中也没拉下,宋先生怎么可能没有听说?他呵呵地笑了起来,“毕竟还小,也都是小事,玄冈你待弟弟有些苛刻了。”
不能不说,萧传中的策略还是挺管用的,本来对宋家态度有些随意的萧禹,被他作了几次,现在对宋先生已经是抱着仰视的态度了,一旦感受到了宋先生和蔼亲切的态度,他心中自然而然便涌上了一股淡淡的孺慕之情:虽然说不上到底好在哪里,但两次和宋先生对话,不论是第一次向宋先生解释自己冒名送樱桃的事,还是这一次解释闯入女学的事,宋先生的言谈举止,都令他如沐春风,有种说不出的喜欢和崇敬,尽管他也出身于大富大贵之家,可这份优雅,却似乎是连他萧禹都没法学来的。
“是先生太宽和了。”萧传中有几分大胆地说。
宋先生也不生气,他呵呵一笑,“难道要再严些你才开心?玄冈,你们是不是一族的兄弟?阿禹别是抱来养的吧?”
一句话说得屋内三个人都笑了,宋先生方才转身对萧禹道,“你也坐——坐。”
萧禹谦让再三,这才不好意思地在兄长下首坐下,宋先生思忖了一会,便笑着对他说,“其实,按说孔圣有教无类,我这宜阳书院的山门,也应该对所有想要入读的学子敞开,不该还分了贵贱——不论是瞧不上富贵人家,还是瞧不上寒门子弟,都是失了孔圣精髓。是以你也无须担心,生怕自己出身富贵,教授们就会有什么偏见。只要能守书院的规矩,安心读书的,就都是书院的学生。”
这番话粗听莫名其妙,但却令萧禹放下心来:这些日子在驿馆,他听说的都是宜阳书院鄙薄富贵的事迹,虽然也知道只有这些和富贵人家的冲突,才会被旁人当新鲜事儿传诵,但心底依然不免有些惴惴,就怕书院对富贵子弟有所偏见,宋先生也不知是否看透了这一点,第一句话就说到了萧禹的心坎里。
“然而,”宋先生话风又是一转,他和蔼地望着萧禹,仿佛是在为他担心。“这也不是说书院内便是一片熙和……这读书郎之间你追我赶,彼此不服气的心思,我们当教授的也很赞成。你吃亏就吃亏在系出名门,有个好祖父,又有玄冈这么一位好兄长,盛名之下,书院同侪对你的要求,自然只会更高。——你在后山闲走无意间进了女学,本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偏偏是你,偏偏玄冈又是刚上任的父母官。我只为你担心,入读书院以后,你是否能受得住师兄弟们明里暗里的考校。”
他说得委婉,其实话中意思萧禹一听就明白了:宋先生担心书院同学以为他是个愚蠢的关系户,入读书院只因为兄长的关系,本人却是个不学无术的浪荡子弟……他是担心萧禹被同学们排挤。
说到底,还不是要怨您家中的粤娘?他心中嘀咕,面上却是恭声道,“弟子明白先生的意思,先生请放心,弟子自当苦读不懈,不去理会那些风言风语。”
他本来还想捧上两句,说什么‘躬行苦读,寻孔、颜乐处’这样的话,可萧禹现在也渐渐明白,宜阳学派不喜花言巧语,比起没学问,只怕宋先生更介意的是没学问还要吹水硬撑,因此这些话都被他硬生生吞进了肚子里去,留下的只有朴实无华却又诚恳由衷的承诺。
宋先生似乎也被打动,他兀自沉吟不语,一旁萧传中终究是萧禹的从兄,也求情道,“弟子以为,阿禹入读书院,交际环境差些也无关紧要,只要能坚持下来,即使学不会先生的天人之学,好歹也能磨砺磨砺他的心性。”
宋先生闻言,便扫了萧禹一眼,含笑道,“你从兄所言,倒是不错,可你能坚持得下来吗?”
萧禹被宋先生一激,豪气上涌,一挺胸膛,朗声道,“弟子一定让先生与兄长刮目相看!”
“好。”宋先生轻轻地拍了拍书案,“那我便做主为书院收了你这个学生。”
一开始追着从兄一道出京,说是说想要入读宜阳书院,但这心思在萧禹心里,其实只占了一二分。他是对儒学有些好奇,也听过宋学的名气,但那淡薄的兴趣,并不能让他以十足的热情投入到学业之中,他想得更多的,还是跟随从兄四处走走,见见世面。可经过这一路上的种种经历,萧禹渐渐地认识到,这天下虽然繁华,但距离百姓安居乐业,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这天下是存在了不少问题的。而经时济世这四个字,以他现在的本领能耐,甚至都远远不够资格去想、去谈论,起码也得达到二十七哥萧传中的水平,才有资格改变和影响数万人的生活。而如此精明厉害、胸有成竹的二十七哥,却对老师宋先生如此推崇备至、崇敬万分……
在听说了宋家许多的传奇故事以后,他对宜阳书院的热情也逐渐高涨,这并不是因为他真的就相信宋学是救世之学——不,他觉得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否则,官家早就大兴宋学了——他是觉得宋先生实在极有能耐,起码,他能如此顺利地把一间学院经营起来,又顺利地把由周学开端,秉持‘顺天应人’道理的学派,发展为冠自己姓的‘宋学’,还令学派中其余耆宿心服口服。他的儿女子侄是如此的出色,而他们一家人的名声又是如此的完美……
萧禹觉得,即使不论学问,只论为人处事,宋先生都绝对是当世大家,是天下有数的聪明人。——他是发自内心地想要追随在这样的聪明人身边,从他的一言一行中汲取智慧。
就好比今天,宋先生欲扬先抑,和从兄搭配着激起他的血性,让他发下豪言要好生读书,这里头便不能说是没有心机,但这是好的心机,是为他这小辈考虑。萧禹能隐约地明白这点:有从兄推荐,他入读书院几乎是必然之举,宋先生这是想要把他和师兄们可能的矛盾化解于未然……是担心他年幼不知事,受不得旁人的冷眼,未雨绸缪地激励他奋发向上……
正思忖着宋先生一言一行中隐含的学问,萧禹又听宋先生笑道,“虽说书院内不强禁学生一定要住在舍房里,不过你这么有心气,满心要苦读明志,我也不能不略加成全。玄冈明日便会搬进县衙居住吧?你的行李就别跟过去了,直接搬来书院好了。你那贵仆,也不必带进来服侍,且令他暂时住在县衙,每逢书院休沐时,你再同他团聚吧。”
——啊?
萧禹不禁有几分错愕,他自落地以来,便是锦衣玉食,身边随从几乎从未少于五人,这一次出来只带了胡三叔一个,在家里人看来已经是天大的委屈,如今宋先生还要他连胡三叔也不带,孤身入住那很可能是四面透风的宿舍……
他算是知道方才宋先生为什么要激他那一句了——在他含笑的眼神中,萧禹是骑虎难下,一咬牙只好说了一声,“是!弟子明日便去书院报到!”
宋先生点了点头,笑而不语,只是目注萧传中,萧传中也是会意地一笑,在旁说道,“你都叫了这么久的先生了,是否还有一件事没做?”
萧禹先是愕然,而后恍然大悟,连忙跳了起来,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给宋先生行了磕头礼。“弟子萧禹,今后烦请先生多多教诲!”
这个礼行过以后,他和宋先生的师徒名分,也就算是定了下来,从此以后,这先生便不再是尊称,宋先生对他萧禹,也拥有了许多能令后世人瞠目结舌的权利,当然,也承担起了许多后世人无法想像的责任……
眼看这跳脱不驯的小弟弟顺利拜师,萧传中也是松了口气,等萧禹行过礼又坐回了原位,他才是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封信,恭恭敬敬地递给了宋先生,“之前公事未靖,不便商谈私事,这是家父写给先生的一封私信,还请先生过目。”
宋先生有丝诧异,“这是——”
萧传中也不讳言,而是大方笑道,“虽说这谈亲事,还是要请个冰人更慎重,但事未谐时,家父以为还是少人知道些好,再说两家关系非同一般,也就不拘俗礼了——大哥那边,如今局势太复杂,我家也不去争抢,免得先生为难,当年大姐也是迟了一步,如今这二姐,先生可一定要说给我们家了吧。”
萧禹的眼神,顿时就在信封上扫来扫去,好奇起了信中到底是拣选了那一位萧家子弟,来说这天下闻名的宋家女……
卷一:金风玉露 作弄
“……倒是关心起你二姐的嫁妆来了。”小张氏重复了一句,手里打络子的动作却没停——她生性勤谨,向来闲不住,虽说宋家也用不着她纺纱织布填补家用,但每日里手里缝缝补补的活儿从来都没断过。
“是。”宋竹也正拈着红线,她的绣活和二姐没得比,但也算是拿得出手,最近闲了正尝试着为自己绣个扇面,“我这就觉得怪了,您说赵娘子和二姐平日里处得也还可以,不像是有恩怨的,怎么这弯弯绕绕的,最后问到了二姐的嫁妆上。”
小张氏对次女的性情十分清楚,她略带无奈地一笑,“难得,还有一个是没被她得罪的。”
“也不能这么说,师姐师妹们对二姐都是很尊重的。”宋竹眯着眼,把线穿进了针眼里,“——您瞧,这么样红花配着绿叶,可好看么?”
“俗了些,你手艺没你二姐那么好,配色淡雅还能遮掩,红绿配太鲜艳,一眼就看出来针法还是呆板了。”宋苡的女红就是母亲传授而来,小张氏也是绣法上的大行家,随意捞了一眼,便是说到了点子上,宋竹只好又去选绣线。
两人沉默着做了一会针线,小张氏似乎是自言自语,“不知道这赵娘子说的是哪户人家……”
“我想想。”宋竹知道母亲的性子,最是不疾不徐的,是以刚才也憋着不说话,就等着母亲开口,现在也是强抑着心头微微的兴奋:早说了,没有人是不会说闲话的,只是母亲这样的淑女性子,即使说闲话,也会说得很隐蔽罢了。“嗯……记得是她表兄,曹国公一系的衙内吧,现在河北做事,好像是个机宜文字。”
“她可有姐妹?”小张氏把络子放到女儿身上比了比。
“有个姐姐,说给了老刘枢密家的孙子吧。”宋竹不是很确定地说,见母亲神色一动,“怎么?”
小张氏头也不抬地打络子,就如同没听到宋竹的话,过了一会,仿佛是指点女儿绣活一般,很随意地说了一句,“前日接到章提举的信,就是为老刘枢密家说你二姐的。”
要说宋竹对人情世故上还算有点心得,那也是因为小张氏的培养方式。就这么一句话,多了也不会有什么提示,懂就继续往下谈,不懂那么这话题就到此结束了,若是再多纠缠,说不得就要受到‘女子不犯口舌’的教导。比如宋苡,她不爱听这些个,小张氏就从来不和她说,宋竹在这方面有兴趣的就得开动脑筋去思考,这么多年培养下来,她也被锻炼得有几分机敏。一听母亲爆料,原本还略提着的心,顿时就放了下来。“我说呢,怎么忽然间就惦记上二姐的嫁妆了……她打量着咱们就只能应下老刘枢密这一家了么?”
小张氏不禁被女儿语气中洋溢着的自豪给逗笑了,“你又知道不会应下他们家了?”
“姐姐不是说要找宋学门生吗,老刘枢密家又无人在咱们书院就读。”宋竹倒不觉得谈论亲事有什么可忌讳的,宋苡本人面薄,甚至都不好意思和父母谈论这个话题,她不帮着姐姐分说一二,难道还真的要盲婚哑嫁般糊里糊涂就成亲了?“再说,别人稀罕老刘枢密家的泼天富贵,爹爹却未必看得惯,当年在东京的时候,不就说过几次他们家奢靡过度,不是长久之象么?”
“嗯,”小张氏倒是认同这点,“且先不说这奢靡与否,刘家说的四哥,今年二十岁了,连解试也一次未考中过,这叫人如何能忍得?”
本朝的解试并非考过一次就算了,只能算是取得省试资格而已,解试过后的省试若是不过,三年后就一样要再考一次。有些少年俊才——好吧,直接地说,比如宋家兄弟这样的少年俊才,十几岁第一次参加解试名次就十分靠前,省试、殿试也不在话下,未及弱冠就已经有进士功名在手。稍微差一点的,二十岁左右应该也是考过解试,参加过一到两次省试了。宋竹说,“以前爹爹讲过,二十五岁以前,是人气血最旺盛,精力最好的时候,若是这时候还不能考中进士,日后的希望也就小得多了。”
“是这个道理,”小张氏又说,“即使有例外,那也是因为有些人少年时家境贫穷,无法专心读书……刘家家境自然没这个烦扰,都二十岁了读书还不成……亏他们也好意思请章提举来写信。”
别看自己母亲平日里一派柔顺模样,其实二姐的傲气,只怕多半都是传承自她,宋竹呵呵笑了几声,倒是大胆地反驳母亲,“怎么说,能写信来求亲也是因为欣赏二姐的才情嘛,终是一片好意。换了是我,刘家根本连睬都不睬呢。”
“胡说。”小张氏白了她一眼,终是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下去,而是若有所思地道,“如今二姐定了要寻宋学门人,倒好办些了。书院里俊才不少,妥妥当当地挑上一个,任谁也无法多说什么,倒不像是你哥哥那里,还让人烦心。”
宋竹对于大哥的婚事也是所知甚详:从十岁起就有人不断为宋桑说亲,宋先生和小张氏原本看好的是明家的一位表姐,只可惜五六年前那姑娘没了,宋桑又在备考,也就不提此事。谁知道几年前宋桑中了状元以后,前来说亲的权贵人家太多,北党的几位大佬都是放出话来,要收了宋桑这个东床快婿,结果就僵持到如今也没定下来亲事。
“倒算是颜姐姐还有几分自知之明。”宋竹的思维还是满发散的,立刻就想到了颜钦若,“她那个性子……唔,配萧禹倒是正正好,若说是配大哥么,只怕她自己也心虚。”
小张氏唔了一声,“萧禹?”
上回宋竹和母亲说起此事时,小张氏关注的点并不在此,此时她不免稍微介绍一下萧禹,“……跟着从兄来这里上任的,听三哥说,昨日已经搬到书院里去住了。”
小张氏也知道,二女儿性情刚直,重视礼教,许多体己话母女俩都不好说,只好赖着三女儿来当传声筒,所以对次女的婚事她说得就多些。“萧家似乎也写了一封信来提亲,昨日你爹回来得晚,也没问清楚——这萧禹,多大?”
“十五六岁……”宋竹越说越不妙:十五六岁,和宋苡年纪相差也不大,萧家的家世没什么好挑剔的了,本人也入了书院读书,算是宋学门人,长得还可以……哎呀,这样计较下来,难道萧师兄把他带来宜阳,是给爹相女婿的?
其实想想,萧禹的确也不能说不是良配,只是宋竹对他不知为何,先就有几分不喜,想到他可能登堂入室,成为自己的姐夫,更是深觉不妥。在她心里,二姐怎么也得配个如她大哥二哥、大姐夫一般的俊才,萧禹的段数却是低得多了。连她都看不上呢,更别说二姐了。
“回头问问你爹。”小张氏说了一句,又来关心她的绣花,“怎么这半日了,连针都没穿?”
这意味着今天的八卦时间到此结束,以母亲的修养,大约也只能说上这么一刻钟的闲事了,宋竹忙忙地埋首绣了几针花,又想起来一事,“对了,娘……我和赵姐姐说的那些话……没出错吧?”
听到她忐忑的语气,小张氏几乎笑出声来,她压抑着抚摸女儿脸颊的冲动——谁知道这丫头得了点甜头又会闹出什么事来,“没事儿……她都和你说了那些话,你还担心她把你捅出去?”
其实宋竹心里多少也觉得,赵元贞的那些话有点投名状的意思,多多少少是要安她的心,和她套近乎。这一层她明白,是为了帮着姐妹问问将来妯娌的嫁妆,她只却没想通,赵元贞和颜钦若交好,又帮着她参详婚事,这背后到底又掩藏了什么目的。
又埋头绣了一会花,越想着萧禹可能成为姐夫的事越不得劲,宋竹明知自己可能会被训斥,仍然忍不住说道,“娘……那个萧禹轻浮浪荡,我看就是颜姐姐,知道了他的真面目,也未必愿意嫁给他,咱们可不能让二姐被他糟蹋了去。”
“哦?”小张氏有丝诧异,“你是说他误入女学的事?可说到底那也不能怪他,还是当日值守的门子不好——”
“不是、不是。”宋竹打断了母亲的话,猛一咬牙期期艾艾地道,“他第一次拜见爹爹那天,就……就作弄我!”
说着,便把自己想要射箭,苦缠父亲眼看就要得到许可,偏巧被萧家兄弟过来打岔,萧禹还留下来一起嬉戏,使得她不便继续撒娇的事说了。
“我心里不快,便暗暗瞪了他几眼,不巧被他看到,他就和三哥说,让我也射一箭,本以为他是好意。结果……结果他也不知怎么弄的,好像把弓弦上得比平时还紧,我掌握不好力道,就脱靶了——往日里都能中靶的!”宋竹几乎从不对母亲撒谎,要么不说,要么就原原本本全说出来。“您瞧,一个小姑娘瞪他一眼,他也要作弄回来,这人的性子如何算是稳重呢?”
小张氏听得都说不出话来——她素来是不许女儿习武的,宋苓和宋苡都十分听话,唯有宋竹,居然暗中还把弓箭练到了能中靶的地步。
她望着女儿,笑笑地道,“你原来也知道为人稳重是好的呀——”
宋竹听母亲语气,吓得暗自吐了吐舌头,她不敢再说什么,忙低头做起了针线,装出一副认真的样子来,不去接母亲的话茬了……
小张氏好气又好笑地望着三女儿,见她一节修长的脖子弯成鹅颈一般,都快把头埋进胸口里去了,却也不禁泛起了些许柔情与溺爱——罢了,就纵她一次吧,这孩子日日书院里用功,原也辛苦……
埋头也打了几节络子,不禁又回想起三女儿刚才说话的神色表情……小张氏又瞅了女儿一眼,心中已有了些想法正在酝酿——这会儿,她倒不希望萧家来信提亲,是为萧禹提宋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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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禹要独自搬进书院居住的消息,令胡三叔大为惶恐,他不敢阻拦宋先生的决定,可却也婉转地表达了对萧禹的担忧:没个人服侍起居,只怕禹哥是连衣服都未必会穿,牙都未必会刷,说难听点,连上完茅厕后怎么擦屁股,胡三叔都对萧禹的能力表示怀疑……
其实,萧禹心里多少也有些发怵:胡三叔说得有没有道理,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了。事实上他也就是在十一岁上才学会在如厕后收拾自己的,从前都是由下人代劳。就因为他坚持要自己单人如厕,母亲还失落了好几日呢。——在家里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忽然间要进书院住宿舍,即使有中间一段旅途作为缓冲,也不是那么容易适应下来的。
还好,宿舍的条件比他想得要好些,起码是单门独户,也没有四壁漏风,家具虽简单,却也雅洁,四处还可见防蚊虫的香包。萧禹自己把铺盖卷扛进来以后,宋栗又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带着他把床搬到门外,烧了热水来浇床虱。萧禹鸡手鸭脚没能怎么帮忙,宋栗也不嫌弃他,反而耐心教导道,“以后隔了一个月左右,每逢大晴天,就要出来以药水擦洗床架子,晾晒铺盖换洗被褥,读书人修身为先,仪容自然也必须保持整洁。”
萧禹虽然是过惯了人上人的日子,但如今沉下心来要在书院读一阵子书,也不愿摆弄架子惹得师兄弟们憎厌,他本性也还聪颖,这些家务琐事在旁观看了一番,便知道该如何上手,当下也帮着宋栗做起来,因问道,“连被褥衣物都要自己洗么?”
“若愿自己浆洗倒也可以,若是不愿,书院山下就有许多人家,都能浆洗,付上几个大钱就行了。”宋栗和气地说,“只是锦衣他们却不会处理,只怕三十四兄得带回县衙去洗了。”
萧禹已知道书院一个月只得一天休息,宋栗这么说,其实就等于是在告诉他在书院无法穿着过分华丽。他也不在乎,嬉笑道,“还好,我早想到了,带来的都是布衣。”
宋栗闻言,便仰首对他一笑,说话间,宋檗、宋枈也都带了几个朋友来帮忙,虽说他们的朋友年纪都不大,但萧禹嘴甜,也不论年纪,一个个师兄叫过去,倒叫得小书生们有些面红,对他一个个都亲善了起来。
眼看天边向晚,众人帮着将床抬了进去,又把铺盖卷铺好了,宋栗去茶水房打了水回来,又张罗要带萧禹去吃饭,萧禹知道他们几兄弟都回家用餐的,忙谦逊道,“今日本来就耽搁了三哥一天的功课了,还有四哥五哥并几位师兄——”
众人都笑说无妨,将他带到食房,大家吃过一顿饭,宋栗几兄弟方才回家去了。之前认识的几个少年便来与萧禹说话,帮着他一道归置了物事,也自告退下去读书。
萧禹坐在房内,环顾四壁,虽然居处是他生平最简陋的一处,但听着隔邻传来的隐隐书声,还有更远处恍惚能听见的辩论声,他却又觉得这屋子简陋得十分恰到好处,让他的心也跟着静了下来。
点亮了一根粗烛,屋内顿时亮堂了起来,萧禹定了定神,翻开带来的经书,轻而易举地,也沉浸进了阅读之中。
也许是因为他有这份定性,第二日开始上课以后,不多时便和同学们熟稔了起来,还有些萧家故交也来和他认亲。——彼时世家大族,多数联络有亲,尤其是姻亲关系又十分复杂,素未谋面的两人坐在一起,盘出亲戚来的情况并不少见。院中有灵寿韩家、彭城赵家、吴兴颜家等等,世家约数十名学生,先后都来和萧禹认过亲,尽了礼数,嗣后也就各自回去读书,平日没有多余的来往。
他们不觉得什么,萧禹倒是暗暗心惊,这十几日来他暗自留心,算得北党大大小小居然有四十余户人家的子弟在宜阳书院读书——余下还有百数学子倒是没什么出身。不过即使如此,这个数目也极为惊人了,这宜阳书院哪里还是个普通的书院?简直就是北党在洛阳的根据地啊……
先唐后期,便是因为党争祸国,才使得天下陷入了五代十国的乱世,自从本朝开国起,官家就极为忌讳党争二字,可即使如此,从这几年的情形看,南北两党的形成根本已经是毫无疑问了。如今朝堂中南党势大,北党只能被憋在洛阳,却也没有闲着,宜阳书院的学生考中进士的几率这么高,十几二十年以后,朝中还不是北党的天下?
宋先生当年从朝中去职回乡,说是开办书院,其实其中另有□□,萧禹也是略知一二——就是因为不愿被视为朋党,在当时羽翼初成的两党争斗中,未受到任何一方的庇护,宋先生才会回乡的。其实如今看来,说是不党不党,其实也还是有朋党的嫌疑么……
他年纪幼小,又没有职司,对这些事也只能想想作数,还是以读书为主。好在书院的课程设置十分灵活,每年新进的学生都是先学经义,什么辩难、诗赋乃至作文,都是日后的事,萧禹人又还算聪明,对于课业也并不感到艰难。
书院上课早,多数学生都是日出即起,吃个早饭再背几篇书,正好开始上课。经学课集中在早上,下午便是学武的时间,洛阳靠近关西,那里是连年战乱之地,党项人的大夏国虎视眈眈,没有一年不掀起风浪,凡是关西人,就没有不想把西夏逐回瀚海中去的,宜阳书院文武兼修的做法,也不知招揽了多少关西学子投奔就学。
——有胡三叔自幼教导,武学却是萧禹的强项,每日下午,都是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这一日更是连夺了数个头筹,博得了师兄弟并先生们的一致夸奖。他亦是十分高兴,血涌未收,回来后也不想读书,便上了后山闲走。
如今他已经知道道路,特意避开了女学方向,免得又寻晦气,谁知就有那么巧,才从后山出去走了几步,拐到了一条小径上,迎面便是一个女童走来。
虽说她带了盖头,但萧禹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见到个女的就头皮发麻,连忙让到一边,只怕再闹出事来。可事与愿违,那女童一见到是他,便止住了脚步,先哼了一声,方才拿下盖头来,问好道。“三娘见过师兄。”
萧禹见她虽然礼仪得体,但小嘴儿翘得高高的,一张漂亮的小脸上写满了不高兴,心中不由想道:我虽然作弄过你一次,但终究没把你如何,你上回作弄我那样狠,现在见了我还这么不高兴?
他的报复之心本已歇了不少,见宋三娘这么不给面子,倒是又炽热了起来,萧禹眼珠一转,一个鬼主意就浮了上来,他热情地一笑,“三娘!许久未见了,还没恭喜你呢!今日见到,可要好好给你道道喜!”
宋粤娘被他这一说,不由小嘴微张,一脸愕然,看来倒又添了几分可爱,可惜萧禹稚气未脱,见她如此,也没心软,而是笑着续道,“听闻先头茅知县为他们家大郎提了你,原来你不知道吗?”
果然如他所料,一听得这话,宋粤娘顿时脸色大变,明显是被他给吓得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