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爷
已经入了秋,天色黑得早,马车刚过西直门,才打了个弯,一轮清月已经挂上了疏叶枝头。
眼瞅着就要回到了皇四阿哥府,庶福晋武宁伸出右手,微微掀起车窗帘子,远远见着府前屋檐上挂了一溜儿绢缎八宝洒金灯笼,灯晕暖黄,在夜色中摇晃不歇。
一件披风罩上身,武宁身上一暖,回头看,正是宫女珠棋帮自己披上了披风。
珠棋低了眼笑道:“格格这场病才养好,不能吹了风,若是回了府里再病起来,可就麻烦了!”。
她是武宁穿越过来时,睁眼见到的第一人。
前段时间,武宁独自一人带着相机在故宫游赏时,失足从高高台阶上滚下来,后脑勺撞在了台阶的利角上,昏迷过去。
睁眼时,她已经穿越到了康熙年间,成为了当朝皇四阿哥胤禛——未来的雍正帝的庶福晋,名字叫做武宁。阿玛正是是知州大人武柱国。
不过她醒来的地点是在四阿哥府外别居。
因着四阿哥府里的另一位庶福晋宋格格有了身孕,武宁的病症又是容易感染他人之症,最后另辟了地方休养。
身边这贴身伺候她的宫女珠棋正是“从小”伺候她,陪着她从娘家一直嫁进四阿哥府的人。
武宁垂了眼,摸了摸披风的领口,那领口是一圈子白狐毛,极为柔软,蹭着脸蛋柔若无物。
她微微出了会神,转头斟酌着道:“珠棋,我这一场病,势头来得凶,虽是痊愈了,多少还是觉得身子发虚。”。
珠棋替她拢紧了披风领口,这才道:“主子且放宽心,大夫不是说了么?躺得久了,人是会乏力些!现下主子的身子既然恢复了,多走动走动,自然会有精神。”。
武宁见她满眼关切忠恳之色,顿了顿,伸手覆上珠棋手背,拍了拍,柔声道:“我这精神一时三刻是恢复不了啦!咱们回了四阿哥府里,人多眼杂,我难免会有应付不来之时,你是跟着我从娘家出来的人,记得帮着多长个心眼,提点提点我。”。
珠棋听到这里,唬得连忙跪下一叠声道:“我的主子!‘提点’两字,如何用得?奴才伺候您,是奴才的本分!”。
她边说,边心里老大奇怪:主子生了场病,怎么整个儿像换了个人?
武宁见她窘迫得满脸通红,连后脖颈上都泛出红色来,便也不再说什么,仰了脖子向马车后松松地靠去。
她身为庶福晋,虽然不如福晋那般地位尊贵,但毕竟也是皇四阿哥的女人,身上的饰物着实不少,便是这一头乌发上,就是珠翠点点,其中一只簪子甚是沉重,只坠得头顶心一缕发丝隐隐作痛。
武宁忍不住伸手将那只簪子向外微微拨了拨,身子却忽地往前一倾,是马车停了下来。
四阿哥府里早派了人候着,乱哄哄地纷纷上前来请安,另有福晋身边的两个特意拨来的嬷嬷。
几个小太监打了缠枝牡丹琉璃灯恭迎上前,武宁在这段时间,为了尽快适应康熙年间的皇家生活,已经拉着珠棋学足了功课,礼仪方面早不像刚穿越过来的时候那样一无所知。
珠棋从踏板上拿了小马凳子放在马车下,又伸手把住了武宁的右臂。
武宁旗装繁杂,下摆拖挂,脚下的花盆底鞋又重心不稳。她提了一口气,攥着珠棋的手,不动声色地向府前台阶上走去,经过那两个嬷嬷时,因着已被珠棋事先告知是福晋的人,便对着她们一点头,微笑着客客气气道:“有劳两位嬷嬷。”。
那两个嬷嬷齐齐变了脸色,待要开口,武宁已经大大方方从她们身边走了过去。她们对视一眼,面上都是不敢相信的神色。
珠棋接了灯盏,在前面带路,因着她是奴才,不敢行在主子前面,因此半侧过身子以示恭敬。
武宁抬眼打量。
这四阿哥府里虽然装饰素雅,然自有股掩不住的豪奢气派,自中间的大路行过前院,走廊四通八达,弯弯绕绕,轩昂壮丽。不知穿过了了几道回廊,过了几近门,这才算到了后院的地方。
珠棋领着她绕过两座假山,又走了几条花木掩映的长廊,那长廊两侧放了两排盆栽,花台本高,盆栽又高,枝叶末梢便过了人头。
盆中栽的是香桂,软枝黄蝉、松枝牡丹、长寿花、长春花等、花株又小又嫩,夜色中香气愈加浓郁,然而并不觉甜腻。武宁正侧头欣赏,冷不防前面珠棋脚步一顿,避在道边行礼极快地道:“奴才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
武宁听到这一声“四爷”,心里一紧,抬眼正与面前的男人对视。
四阿哥胤禛身材精悍,眉宇间一股英气,举动间都透着果断利落,一身月白色袍服并不张扬,却在细节处透着华贵。
月白色本是极温雅谦和的颜色,他面上神情却冷峻肃淡,两相对照,自有股隐隐的迫人气势。
武宁想到这就是未来的雍正帝,心中一凛,回过神来,赶紧矮下身子行礼道:“妾身给四爷请安,四爷吉祥!”。
四阿哥淡淡道:“若没完全痊愈就再躺躺,你向来身子弱。”。
武宁低头揣度着道:“谢四爷关心,妾身已经……”,说到这里,只觉得面前空荡荡,哪里还有人?
她骤然住了口,回头望去,见四阿哥胤禛早已走得远了。
长廊两侧灯火阑珊,摇曳处,只留下胤禛一个极英挺的背影。
珠棋满面喜色飞动,摇了摇武宁胳膊,悄声道:“主子,爷这是关心您呢!”。
武宁听她乐得声音都变了调,心里微微一沉,知道这位武格格想必之前一定备受冷落。
后院中是各立门派,正中一重院落是嫡福晋乌拉那拉氏所在之处,西南边是怀着身孕的宋格格所居之处,离着福晋的住处比较近,取得是好照料的意思。东边是李格格的居处,
武格格居处孤零零地在西北角,也是离四阿哥书房最远的地方。
武宁被珠棋引着,刚进了院子,不由得心中一凉:两个洒扫的小太监无精打采地在门前扫着落叶,一个老嬷嬷端了条长条板凳坐在门前,左手握了一把瓜子,右手已经是一把瓜子壳。
她一转脸见武宁来了,惊得猛地站起来,左手那捧瓜子壳一撒,落了满地,满脸通红,很有些讪讪不好意思。
台阶上几个素淡服色的宫女正嬉戏打闹,檐下另一边,一个小宫女正踮着脚,替屋檐下挂着的金丝笼中的鸟儿添水。
一见武宁,众人忙规规矩矩站成了一排齐齐行礼道:“给主子请安,主子吉祥!”。
堂屋里洒扫的宫女听见动静,忙出来争着打起帘子,武宁被珠棋扶着,抬脚迈过高高门槛,走进房内,见是三进各三间的结构,其中充作寝室的房间里,东侧墙壁靠墙摆了张横几,上面端端正正放着好大一架黄花梨木荷叶紫檀卷边多宝格。西边矮柜上是一对青铜仿古缠枝灯架。
其余家具各自雅洁清简,倒也和整个四阿哥府里的素淡风格自成一脉。
珠棋将烛灯点上,屋子中顿时烛影摇红,灯火明煌。
武宁侧头见那雕花大床上铺着厚厚的被褥,便走过去坐了下来,抬头随意打量着床帐子。床帐子上是如意图案,长长的青色流苏垂下来,阴影横斜。
珠棋试探着道:“主子,您且整整妆容,奴才陪您去福晋那儿走一趟吧?”。
武宁知道这是规矩,也是礼数,便点点头,走到了梳妆台前坐下。
铜镜不甚清楚,影影憧憧照得甚是费力。梳妆台上一个豆蔻盒子,打开来是一盒香粉,粉质细腻,香气扑鼻。
边上一个八角盒子,足足有手掌心大小,打开来却是满满一盒艳粉色胭脂,盒盖上淡淡一层浮灰,胭脂表面却光亮完好,并未被触碰过。
想必这位庶福晋平素上妆极为简单,退一步讲,恐怕也是“长门自是无梳洗,何必胭脂慰寂寥”。
武宁这么想着,心中微微有些怅然。
武宁翻手轻轻盖上盒盖子,将它推回到原处,一转脸见珠棋挽着袖口弯着腰,半跪在衣箱前,背对着武宁拿出了四五件旗装,铺在床上笑道:“主子,您换哪件?”
武宁放眼望去,见那床上从左起第一件是一件紫色旗装,袖口滚边是湖蓝色,配色太浓烈了些;第二件是芍药红旗装,滚边却是白色,红白相间,活泼热闹;第三件是天青色旗装,滚边却是灰白色,清新雅致的很。
另外两件都是粉色旗装,一件是暗纹碎花图案,一件是如意图案,做工普通,用料相较粗糙不少。
她刚想指着那件天青色,手指却移了过来,指着那件暗纹碎花粉色旗装道:“便是这件罢。”。
正文 福晋
珠棋笑道:“主子这下子可真是转了性了,从前主子可是顶顶不爱这些鲜艳的颜色,总爱穿素淡的衣裳。”。
武宁抬眼望了一眼她,见珠棋笑得两只眼眯成了一条缝,心里想着:原来从前的这位“武格格”走的是“淡扫峨眉淡着衣”的风格。
珠棋连连点头道:“主子到底年轻,又是这样花一样的人才,要奴才说啊,偏是这花一样的颜色才衬托得出来!”,说着将那粉色旗装铺展开来,又转身走到门口,打起帘子对着外面肃色斥道:“你们几个,还不进来伺候主子更衣!”
几个宫女快步走了进来,低着头各自站开,正要帮武宁解衣,武宁笑道:“且不急,都抬起头来。”。
她声音不大,然而话语中自有一股威严,那几个宫女听了这话,一个个抬起头来,然而为着规矩,眼光不能和主子对视,于是便还是视线向下。
武宁见其中一个宫女容色清丽,一双剪水瞳子黑白分明,极为清澈,虽身着仆役服装,然而周身自有一股书卷气,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那宫女亦有所察觉,微微低头。
福晋院子里的领头太监陈德诺正在院门口低声训斥两个小太监,那两个小太监不知犯了什么过错,一人脸上一道红通通的巴掌痕迹,显然是刚刚被陈德诺打过巴掌,肿的老高,几乎从皮下发出亮光来。其中一个鼻子下挂了一条透明鼻涕,不知是哭的还是被冷风吹的,哭丧着脸缩了脖子,一副涕唾腤臢的狼狈形容。
陈德诺一抬眼瞥见武宁一行人过来,先是一怔,随即不紧不慢地甩了袖子,声音平平板板地道:“给武格格请安,格格吉祥!”。
武宁打量了他几眼,点头笑容可掬道:“不用多礼,起来吧。”。
陈德诺听她这么说,抬头飞快地瞄了她一眼,随即极快地敛去了目光中的惊异之色。
武宁并未看向他,只向陈德诺身后那重重院落放出目光,陈德诺起了身道:“奴才这就去通传。”。
福晋乌拉那拉氏居住的正院足足有十几个房间,东侧两个房间被从中间打通,成了一间书房,一条花木小路正对着书房大门,书房门前站着两个宫女,见武宁来了,立刻行礼,却因福晋正在作画,便没敢出声惊扰。
其中一个高个儿宫女轻手轻脚替武宁挑起了帘子,武宁刚一走进去,便觉得一股烟雾缭绕,险些被熏了出来,原来这屋子里墙角竟设了四个小小的檀香炉子。
乌拉那拉氏便在这一片烟雾缭绕中站着,简直犹如宝相庄严的神像一般。在她身后站了一个大宫女,一个大嬷嬷,见了她进来,矮身一蹲,行了个万福,武宁把眼光投向书桌前的福晋。
乌拉那拉氏个个子高矮适宜,一身深红色旗装,边绣金线在灯下隐隐流光,她像不知道武宁进屋一样,仍旧俯身画着一幅金碧山水图。
那案上放了十数个碟子,离她最近的两三个碟子里是石靑、群靑、金粉等颜料,颜色绚烂、满目生辉。笔下山石上纹路细晰、历历如生。
大嬷嬷半垂了眼,冷眼旁观,等着这位庶福晋武氏下不了台的尴尬。
武宁挺直了腰背,稳稳地又上前一小步,一个深蹲万福,朗声道:“武宁给福晋请安。”。
姿态落落大方,声音恳切谦恭。
悬在半空中的笔尖轻轻一抖,洒了几点群靑在画纸上。
乌拉那拉氏像是这才反应过来,将画笔就手搁在那母子猫笔架上,抬头望向武宁,淡笑道:“武妹妹回来了?坐吧。”。
边上一个宫女轻手轻脚搬来了绣墩,武宁被珠棋和清明扶着坐下,见那搬绣墩的宫女手上也残留着些颜料金粉,灯光下光华流转。
福晋一起身,一屋子静谧的空气都流动了起来。
领头宫女朔雪出去喊着下面人打水来给福晋净手,嬷嬷扶着福晋坐在了椅子上。
武宁略略低了头,笑道:“原不该扰了福晋的雅兴,只是武宁刚刚回府,想着还是该向福晋这里来一趟。”。
说到这里,边上宫女奉上茶来,珠棋接了,在手心中试了试温度,才双手奉上给武宁。
福晋听了武宁的话,脸上微微绽出一点笑意来,同时不动声色地抬眼打量着她,见她神□□态都似换了一个人,心里略感惊诧,也并未多想。
宫女给福晋送上洗手盆来,跪在地毯上双手高举过头顶。
洗手盆是梅花寒月雕工的铜盆,清水中浮着一些中药叶片,水温蒸腾,便泛出一股子温润药香来。
嬷嬷帮福晋稍稍卷了旗装袖口,福晋将双手伸入水盆中,片刻洗完手,那宫女起了身,端着铜盆倒退着慢慢走了出去。
领头宫女朔雪已经将一小罐润手膏揭开了盖子,涂抹了一些在福晋虎口处,跪在她脚下的矮榻上,低着头专心致志地揉捏起来。
福晋一侧脸见武宁正盯着这幅情景,淡笑着道:“握着画笔久了,这只右手免不得有些病痛。”,她抿嘴侧了侧头,望着武宁道:“武妹妹身子怎样?好些了吗?”
武宁赶紧起身行了礼,这才微笑道:“谢福晋关心,武宁已经完全痊愈了,只是……”
“呀!”福晋低声□□了一声,打断了武宁的话。
她猛地从朔雪手中抽出了自己的右手,眉头蹙在一处,半闭了眼,似乎是痛极了的模样,连连抽了几口冷气,方才小声斥道:“下手都没了轻重了么?”
朔雪立刻连滚带爬地将头抵在地毯上,眼瞅着福晋那双深红色的花盆底鞋,一叠声叫道:“奴才愚钝!奴才愚钝!请福晋责罚!”。
就在这当儿,外面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帘子一挑,大步进来个太监,正是陈德诺,身后跟着一个人,穿着一身蓝色袍子。
福晋眼睛尖,后面那人还没抬头,她已经认出正是宋格格面前最得脸的太监冯昆。
冯昆哭丧着脸,刚一进来就扑通跪在了地毯上,抬手就打起了自己耳光。
福晋鲜少见陈德诺这般冒冒失失带人闯进来,眉头一皱,正要训斥,待得见了冯昆这模样,心里一动,一个念头窜进脑海,攥紧了手帕子向前倾了身子问道:“可是宋格格……”
冯昆涕泪横流,成了个大花脸。
他两手扶地,簌簌抖着,带着哭腔道:“回福晋的话,是奴才们疏忽大意,没照顾好主子!方才主子正在用膳,谁知院门外面不知打哪儿窜进来一只猫儿,奴才们拦也拦不住,福晋您也知道,主子向来是最怕猫儿狗儿的,当时就吓了老大一跳,砸了手里的碗,闪了腰,这会子……这会子……”。
他不敢再说下去。
福晋眼光刀子一般地从他脸上掠过,面如寒霜,冷声道:“往下说!”。
冯昆略略抬了抬头,又立刻伏在了地毯上,哭道:“请福晋去看看!去看看罢!”,说着咚咚咚在地上磕起响头来,又左右开弓继续打着自己耳光,口中只道:“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福晋猛地站起身,朔雪和另一个嬷嬷连忙扶住她。
福晋胸口起伏了几下,大声道:“跟爷说了吗?”。
冯昆偷偷抬眼望了一眼陈德诺。
陈德诺凑上前来,跺脚道:“福晋,您可忘了?四爷今儿个还在宫里呢!”
福晋微微一闭眼,二话不说,大步往外走去,步子走得急了,被地毯一角绊着趔趄了一下,嬷嬷连忙扶住她。
朔雪急赶着从衣架上拿了披风。冯昆还蹲在地上兀自喋喋不休,陈德诺一脚踢开他,使了眼色骂道:“没用的东西,少挡福晋的路!”冯昆连滚带爬地闪避到了一边。
刚出了屋,福晋便觉得脸上有些雾蒙蒙的湿意,她抬眼望去,那宫灯照映下,已经显出雨丝,这一遭,外面却下起冷雨来。
雨越下越大,大有绵绵不绝之势,陈德诺转头飞奔进屋,拿了把十四骨天青色喜上眉梢油纸伞,飞快地撑开,给福晋打着。
福晋走了几步,忽然回头对武宁朗声道:“你也一起来罢!多个人,多个照应!”。
青石路上青苔暗生,极其滑腻。雨声、风声中就只听见花盆底鞋与靴子底踩在石板上咯吱作响,偶尔溅起一滩水花,武宁不料自己刚穿越过来回了府,便碰上了这档事,见福晋走得飞快,连忙加紧跟上。
远远地,已经见着宋格格处密密的灯光,照的半个院子几乎成了白天,灯影下人影来回穿梭。
待得走得近了,便听到一阵忙碌的脚步声,又是水盆药瓶碰撞的声音,那情态,已经紧张万分。
福晋三步两步跨进了院子,宋格格身边的贴身宫女书意迎了出来,灯光下只见她一头一脸都是汗水,半边刘海被浸透了,湿湿地贴在额边鬓角上。
正文 猫祸
书意见了福晋和武宁,有如见了救星,蹲下身子正要请安行礼,福晋挥手止住她,急急问道:“你们主子怎样?”。
一边说着,人已经往厢房走去,刚要抬脚踏进厢房门口,便听见屏风后一声惨叫,那声音极凄厉,尾音打了个拐,直直地直刺进人心里去。
福晋一惊,这一步子竟是落不下去。
她虽是成婚妇人,却尚未生育,而今亲身见了这事,抬手扶住了门框,只觉得心里扑通扑通一阵猛跳,恰恰夜色里一群寒鸦也被这声惨叫惊得腾空而去,吱哇吱哇地扑打着翅膀,在人头顶上盘旋不止,掉落了几根乌灰色的羽毛。
福晋定了定神,咬着牙刚要跨进屋里,冷不防那屋里一个小宫女正端着铜盆跑出来,愣头愣脑地撞上了福晋。
铜盆里水波荡漾,这一撞击,便泼上了福晋的胸前衣襟,那小丫鬟看清福晋,吓得呆住了,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朔雪上前抬手给了那小丫鬟一个耳光,还要再打,福晋怒喝道:“别添乱了!”
朔雪闻言,讪讪收回手,却见福晋低头瞅着小宫女手中那半盆水,整张脸都白了起来。
铜盆里不是清水,是一盆血水。
腥红的血水。
武宁站在她身边,猛然瞅了一眼,心里也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背上一阵冷汗。
福晋转头厉声对陈德诺道:“去,拿了我两块腰牌,去宫里,请李太医来!马上就去!”。
陈德诺脚不沾地地向外飞奔而去,福晋又在后面大声道:“若是李太医不在,苏太医也成!”。
她知道,这两位太医都是妇科圣手,料得请到其中一位,也就是极好的了,武宁见福晋虽然一张脸惨白,但临危不乱,指挥有度,心里也有几分佩服。
两人跨进堂屋。
外间的中央地坑火龙上了起来,边上又燃了一盆子炭火,毕剥有声,一个小丫头大概是专门负责这事儿,专心致志地蹲在火盆子边上,拿了火钳子拨火,炭灰堆被拨得翻来翻去,间或两三点红透的火星子飘洒出来,小丫头又赶紧往里面添了炭,整个屋子里暖烘烘得快赶上夏天。
福晋和武宁两人在秋雨里冻了半天,迎面让炭火的热气一扑,脸上都显出红扑扑的血色来。
刚进了宋格格卧房,一股血腥气就扑面而来,直冲进鼻子里。
宋格格正躺在那黄花梨木的床上,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右手放在小腹上,左手松松地垂下来,悬在床边,手腕极细,腕上一双碧玉镯子空荡荡的,几乎要掉下来。她脸上毫无血色,显出一股子蜡黄来,眼眸半闭着,黑压压的睫毛显得格外楚楚可怜,不时地□□一声。
贴身宫女书意坐在床头把肩膀给她靠着,手中拿着条竹青色帕子给她轻轻擦拭额头上的汗,另外五六个宫女嬷嬷围着床来回递着手巾等物事,只忙得团团转。
福晋见了此情此景,垂了两滴泪下来,上前将手盖住宋格格手背,半晌掩面道:“我这可怜的妹妹!”。
书意见福晋前来,连忙让出位置,福晋顺势抱住了宋格格半边肩膀,只觉得她身子不断颤动抽搐,福晋身上先前被泼了血水,这会子鼻中又闻到了血腥气,她平素极少沾荤腥,此时闻到这股味道,一阵阵眩晕。
她咬牙忍着,柔声安慰宋格格道:“太医就来了,我让陈德诺拿了腰牌去宫里了,再忍忍!”,一转头,眼光在那群宫女嬷嬷脸上转了转,对着其中一个管事嬷嬷沉声道:“好端端的,你们主子房里怎么会跑来野猫?”
那嬷嬷跪倒在地,扑通先磕了一个响头下去,这才抬头急匆匆道:“回福晋的话,那不是野猫,是别的主子养的猫儿!”。
福晋神色微动,眼光扫过那嬷嬷身上,放缓了口气,却是一字一句道:“什么养的猫儿?你且起来,好好说清楚!”。
那嬷嬷支支吾吾地站起身,抬眼偷偷瞥了一眼床上的宋格格。
宋格格挣扎着抬起手,胡乱摇了摇道:“你这粗蠢奴才,莫要乱说!是……是野猫……野猫。”。
说到最后,语音渐渐低弱。
福晋抬手拍了拍她手背,朗声道:“好妹妹,你便是太能忍了,受了委屈也自个儿往肚子里咽,且省着力气,养着神。”。
她说着,转过脸,冷冷地望向那嬷嬷,见那嬷嬷仍旧缩着脖子苦着脸,犹犹豫豫的样子,伸手在床沿重重一拍,厉声喝道:“还不说!”。
她年纪虽轻,摆出嫡福晋威仪来也颇有迫人气势,那嬷嬷唬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似乎是心一横的模样,大声道:“回……回福晋的话,是……李格格养的猫儿!”。
此言一出,满屋皆惊。
福晋身子一绷,挑起眉,将宋格格交给身边宫女扶着,自己起了身,踱了几步到了那嬷嬷面前,在一屋子人前慢悠悠问道:“你方才说,是谁?”。
嬷嬷大声道:“回福晋,是李格格的猫儿!那猫儿浑身黑色,油光水滑,却只有四个爪子是白色,奴才从前听人说,这猫儿也是个有来头的名种,有个名字,叫‘踏雪寻梅’,不过,只是像,奴才也不能肯定是不是就是李格格身边那只猫儿……”。
她说到最后,又磕起头来,只道:“求福晋救救我们主子!”。
福晋淡淡道:“你到前院,去看看陈德诺回来了没。”。
雨下得越发大了,天地间唯闻一片雨声。
李格格一手托了腮坐在窗前,一手把玩着一只极精巧的胭脂罐子,对着镜子发着呆。
一只小猫蹲在她的肩头,周身黑色,四只白雪一般毛茸茸的爪子显得分外突出,尾巴藏在身后,不一会又抽出来轻轻地在李格格后脑勺上打了打。
李格格扑哧一声笑出来,抬手把它从肩膀上下来,举起手,作势要打:“淘气!”。
小猫被这个主人娇宠惯了,翻转了身子,露出肚皮,四只爪子向虚空里挠了挠,娇声叫了几声,是撒娇的意思,李格格那只手便再也打不出去,她抱起小猫颠了颠,小猫半眯着眼,舒服得喵喵直叫唤。
李格格一瞥眼见自己左手上胭脂,忽然起了玩心,将那胭脂擦在小猫的白爪子上,小猫闭了眼睛,不疑有他,很快,那白爪子上便点点红色,犹如桃花落雪,胭脂寻春。
她身边的领头宫女锦画正在一旁低着头拿着熨斗熨衣服,一回身见了小猫的样子,啧啧两声道:“主子,您可真是阔气,这胭脂是内务府特地送来的,咱们这儿每个主子也就一盒,您倒好,用它来给猫儿擦爪子!”。
李格格抓着小猫的爪子来回晃了几下,把脸贴在它毛茸茸的背上道:“你以后叫‘桃花雪’好不好?”。
那小猫喵呜叫了几声,以示抗议。
锦画忍不住又道:“格格,说真的,胭脂这事儿这要是给四爷看见,可不高兴了……”
李格格懒洋洋回头道:“没上没下!主子的事也是你管得了的?胭脂用完了,我跟爷说,爷难道还能短了我一盒胭脂不成?”。
锦画不再言语,头也不抬,吹了吹那熨斗里的炭火,心里想,自己这位主子因着新入府,加之性情天真可爱,四阿哥来这里的次数是比那不受宠的宋格格处多了些,可郎心如水,四阿哥保不准哪一天就丢了主子去!
到底还是那位宋格格有本事,看着不声不响,竟然怀上了四阿哥的骨血。这血脉,吞在肚子里,稳稳当当,谁也抢不了去,十月怀胎,一朝落地,富贵荣华,一生有依。
这若是个男孩,保不准以后的形势会是怎样呢,说不定,福晋日后都要忌讳她三分!
正自想着心思,不觉头低得久了,脖子一阵阵发酸,锦画腾出一只手揉着,另一只手动作慢了些,只听兹兹一声,鼻中传来一阵子焦糊味道,锦画哎呀一声惊叫,猛地抬起熨斗,就见案上这件牡丹纹八宝锦缎旗装的腰身处已经烧糊了一个小洞。
李格格听见声响,凑近过来一看,顿时气坏了,向锦画身上打了一下,跺脚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你……你怎么这么不小心!你赔!你赔!”,她连发脾气都是孩子式的。
锦画窘迫得红了一张脸,她在宫女里也是有头有脸的,这会子边上许多底下的丫头嬷嬷看着,正是下不了台的时候,李格格身边的领头太监金天鹤一打帘子,钻了进来,一身给雨水淋得透湿,也不顾擦拭,一抹眉眼上的雨水,跺脚道:“我的主子哟!您就先别顾衣服了,出事儿啦!”。
李格格不明所以,抱着小猫看着他,手还摩挲着小猫的脊背,陷进那毛茸茸的猫毛里,金天鹤连说带喘,把宋格格那边的事说了一遍,李格格脸上还没有什么触动,锦画却是知道轻重的,一张脸却变了颜色,顾不得规矩,抢着问道:“宋格格现在怎么样?”。
金天鹤一甩手,伸头苦着脸道:“太医正瞧着呢!”,说话间只觉得眼前一花,一团黑影子张牙舞爪猛地从自己身边一掠而过,不由得吓得哎呦一声惊叫,往旁边闪了一步。
正文 探听
金天鹤定睛看时,见正是那只“踏雪寻梅”的小黑猫窜到了院子里,原来李格格手下专门拨了一个小太监负责花鸟、也管着养猫喂食,方才那太监正端着猫食盆子走进来,小黑猫见了他,连忙奔去找食。
金天鹤心道,这小猫除了在李格格面前温驯可爱,其他时候确实是有些惹人厌,加上到处乱跑,不怪宋格格被吓到,闯出这场祸来。
李格格在原地转了一圈,到底是有些心虚,转头跺脚道:“走,咱们去宋格格那里看看!”。
锦画知道自己这位主子是肚里藏不住话的性子,说是风就是风,说是雨就是雨,连忙上前道:“主子且等一等……”。
李格格咬着嘴唇道:“宋格格的人已经指名道姓,把我说得清清楚楚,我若是在这当儿避开,岂不是更让她们嚼舌头!”。
金天鹤和锦画是一样的心思,连忙上前,顺着她的话头安抚道:“主子这话说得极是!不过已经有人去宫里催四爷回府了,主子您再等等,也不过一会子功夫。。”,锦画对他暗暗点头。
李格格嘟着嘴从厢房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最后一屁股坐在桌边,颦了眉头望着金天鹤:“是福晋让人去叫了吗?”。
金天鹤陪笑道:“是,福晋……”
李格格翻了个白眼,道:“她倒是心急!”
锦画听了这话,连忙转身板着面孔对房里其他几个宫女道:“都出去!”。
那几个宫女请安退下,锦画见再无旁人,连忙将窗户闭上,又快步走到李格格身边道:“隔墙有耳,格格小心为上。”。
李格格一脚踢向面前的绣墩,跳起身嚷道:“一事归一事,难道我还怕她不成?这猫儿又听不懂人话,难道是我叫它去宋格格院子里捣乱的吗!况且宋格格那院子和咱们隔了老远,它会跑去吗?退一万步说,这天下的猫儿多了去了,凭什么就一口咬定是我的猫儿?”。
金天鹤和锦画无奈地对视一眼,心道这还不是废话吗,整个四阿哥府里只有主子您养了猫,而且这猫的品种这么特别——周身黑色,只有四个爪子是白色,这还不太好认了吗?
李格格埋怨了半晌,偷偷抬眼看了一眼站在自己左边的金天鹤,金天鹤的脸变成了一张典型的苦瓜脸。
她又悄无声息瞟了一眼站在自己右边的锦画,锦画的眉头也是紧紧皱着。
天光微亮,四阿哥赶着回了府,正巧太医要从宋格格房中出来,见了四阿哥,行礼后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道:“四阿哥且宽心,格格除了吓着了,倒是要宁宁神,其他并无大碍。”。
原来那宋格格那日洗浴过了,方才用着晚膳,衣裳单薄,被院子里无端端窜进来的猫儿惊了一下,她平素是最怕猫儿狗儿的,当即一挥手砸了手中的饭碗,脚下一扭,整个人坐在了碎瓷片中,大腿根被割了老大一个口子,血流不止。
除了书意知情,随后赶来的宫女嬷嬷见着那么多血,只道是滑了胎,吓得六神无主,福晋等人来时,宋格格已经在了床上,那棉被又被她和书意刻意捂着,看不见伤口,是以以讹传讹,消息越发吓人。
太医已经帮着包扎了,上了刀伤药,把了脉知道宋格格腹中胎儿平安无事,便又开了几服宁神安胎的药方,这就准备告辞而去。
四阿哥听完太医一番话,过去看宋格格时,只见她半依靠在床围上。那床围上是错金镂彩的荷叶卷儿图案,宋格格穿了一身淡色丝绸睡衣,单薄的身子陷在其中,正昏昏迷迷地沉睡着,越发显得孱弱不堪。
四阿哥上前弯腰俯身看了看她,宋格格像有所察觉一般,长长的睫毛扇了扇,朦胧着睁开了眼,四阿哥见她鬓边几茎短发乱蓬蓬地盖在脸颊上,便伸手帮她拨了拨,宋格格勉强向前欠了身子,想要在床上行个礼,四阿哥连忙阻住她道:“你有伤在身,这些礼数都免了。”。
宋格格柔顺地答应了一声,房中宫女嬷嬷早已都识趣地退了下去,只有一个书意端着只汝窑青花药碗,里面是刚刚煎好的药,正要上前,四阿哥接过,道:“我来。”
书意连忙跪下,双手奉上药碗,随即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四阿哥低眼,见宋格格迷迷糊糊倚靠在床围上,又是要睡过去的模样,赶紧道:“趁热把药喝了。”。
宋格格还没睁眼,一股子苦味已经浓浓地冲了过来,她胃里一阵反胃,心里却欢喜四阿哥这难得的温柔,想着多半自己还是沾了腹中孩子的光,便猫儿似地答应道:“是。”,勉强伸手想要去接药碗,谁知四阿哥就手握住那只银勺,舀起一口药,在唇边吹了吹,又试了试温度,朗声道:“正好。”伸手喂给宋格格。
宋格格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红晕,垂了眼挣扎着道:“爷,我自己来。”
四阿哥心不在焉地点点头,并没坚持,将药碗交递给她。
宋格格接过药碗,心中隐隐地有些失落。
四阿哥走的时候,已经是日头高照,晴光满窗。
书意替宋格格恭送完了四阿哥,回身到宋格格床前,低声笑道:“主子,四爷说明日还来看看主子。”。
宋格格就着她的手下了床,坐在梳妆台前,她伸手随意摸了把象牙梳子,握住自己一缕头发梳了梳,发丝干涩,没几下,象牙梳子便走不动了,书意见状笑道:“格格等等,奴才给您找发油来。”刚要走,袖口却被扯住了。
书意低头正对上宋格格的眼神,宋格格仰脸,一张脸越发显得单薄,别有一种柔弱风情,她微微一笑,低声道:“怎样?”。
书意抬头四顾,见屋外只有两个小太监远远地扫着地,四下幽静,便抬起手对宋格格做了个手势,是“佩服”的意思。
宋格格扑哧一笑,松了手,半张脸正在窗格子的暗影里,她望着书意,眼睛斜斜地看过来,平添几分媚意,柔柔道:“一见那猫儿,我便知道是李格格的,也不过是顺水推舟,抓个机会罢了。不过福晋来凑热闹,我却是没想到。”
书意听到这里,心里一动,弯下腰,悄声道:“主子,做戏不妨再做足些,四爷还不够心疼。”
宋格格转身,在梳妆台上打开了一盒眉墨,对着镜子比划了比划,做了个描画的姿势,微微出了点神,笑道:“适可而止!当心翻了船。”,想了想,脸上的笑容又慢慢消融去,低头摩挲着自己隆起的肚子,带着恨意道:“不过若真是滑了胎……”。
书意不待她说完,伸手掩住了宋格格的嘴,连连呸了几声,道:“格格乱说什么!仔细肚子里的小阿哥生气!”。
宋格格嫣然一笑道:“你这奴才倒讨巧,怎么知道就是小阿哥?”。
书意一偏头道:“酸儿辣女,主子有了身子以来,每日膳食都是奴才点的,奴才能不清楚吗?”
宋格格听到这儿,忽然腹中起了饥饿之意,便道:“你这就去膳房,给我要些……”,她刚张嘴想要列出平日所爱,忽然想到自己卧病在床,此时胃口大开,难免招人议论,便扫兴地道:“你看着办吧。”。
书意领了命而去,一路兜兜转转往膳房行去,行到半路,正好遇见福晋身边的朔雪,两人寒暄了几句,朔雪问道:“宋格格今日精神好些了么?咱们福晋昨天可急坏了,回去抄了一夜的经书,只盼着老天爷保佑,宋格格康健平安。”。
书意叹了口气道:“主子到现在还起不了身,只是勉强喝了药,还是我在旁边劝着。”,说着举了食盒对着朔雪道:“这不,我想着主子总不进食,身子骨哪里受得住?自作主张去膳房拿了点白粥来。”。
朔雪连连点头,道:“那倒是,那倒是,有了身子的人,怎么也得吃点下去。”,又望了望书意,凑近了低声道:“听闻四爷刚从宫里回来,便上了你们主子那里,那末这事儿,依四爷的意思,是……?”。
书意微微挑眉,似笑非笑看了眼朔雪道:“朔雪姐姐,咱们做奴才的,哪能在背后议论主子呢!”。
朔雪讨了一个老大的没趣,偏偏书意见四下无人,又凑过来亲亲热热挽了她的臂膀一路同行。
两人到了膳房,书意照例让给朔雪先点,朔雪点了几道简单的汤品面点便退下了。等到书意点完,阿哥府膳房的老太监堆叠出满脸的关切道:“就这样?格格平日爱吃的麒麟菜、鸭丁炒豆腐也不要吗?”
书意微微一福:“爷爷看着上吧,这阵子咱们格格都得忌口了。”。
老太监连连点头,回了身正要自去布置,书意行了礼,也转身要走,眼光一瞥,却见膳房角落里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匆匆跑过,她认得那是武格格院里的人,心里一动,当下藏在半边墙后,只看着那小太监做什么。
没过多久,膳房里出来个另一个小太监,书意认得他是膳房负责采办的太监的手下人,那小太监手上提着个极平常的篮子,上面覆盖了一层草叶子,左顾右盼着走了出来,见四周无人,飞快地将那篮子递给了武格格的人。
正文 狭路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紫檀桌案上香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檀香气味。
福晋站在案前,埋头抄着《般若波罗密多心经》。她没戴旗头,挽了个松松的发鬓,倒不似平日的死板模样。两侧耳下各缀一枚小小的翡翠耳坠子,翡翠生凉,乌阴阴的绿色衬在福晋肌肤上。
这日日头极好,晴光从东边厢房如意窗格子里射进来,正照在福晋光亮亮的额头上。
她的额头高——按照命相学的说法,叫天仓开阔,是标准的福相。
不过到底福不福?怕是就“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哉”了。
福晋身上穿的是才做的一身月白色镶翡翠色竹横山溪旗装,这旗装是前两天刚刚送来的,还有一件类似的款式,不过颜色更加喜庆深厚些。因着再过一段时间,四阿哥府里就要办中秋宴,故此她现在没打算穿出来。
这竹横山溪是四阿哥喜欢的图案、喜欢的寓意,福晋清楚得很。
一切四阿哥的喜好,她都记得清楚。
案上宣纸是陈年的洒金宣,摆得时间久了、不生不熟刚刚好,泛着黄色。笔是南方今年才贡上的玉珀狼毫,白玉一样的笔管。
福晋写得一手清丽小楷,抄的佛经最是漂亮不过,深得宫里几位娘娘的喜爱。
可是今日,她却几次走了神,分着心听着外面的动静。
朔雪一打帘子走了进来,带进一身甜蜜蜜的桂花香气,蹲了身子给福晋请了个安,福晋手下笔墨不停,兀自抄经,口中问道:“怎么样?”。
朔雪低头道:“回福晋的话,膳都点好了,还特意加了福晋最爱吃的……”。
福晋肃色将那笔向笔架上一搁,退后一步举起那佛经,正对着日光细细端详,同时打断了朔雪的话:“倒也和我油嘴滑舌起来了,我问的是这个吗?”
朔雪上前一步,低声道:“四爷那里倒是没什么动静,宋格格还卧病在床,也只能进些清淡米粥。倒是……倒是李格格……”。
福晋冷冷抬起眼,看着她:“往下说。”。
朔雪斟酌了一下词句,斯斯艾艾道:“李格格一切照旧。”
福晋点点头,举起半卷佛经照着日光就近了脸看了看,复放回案上,若无其事道:“你给我添些香来。”朔雪低声道:“是。”,转身从香盒里用香夹取了些檀香来,帮福晋添上,一瞥眼看见福晋执着笔的右手,食中两指狠狠按压着笔管,指关节都泛出了青白。
福晋心里气苦得紧!
她是嫡福晋,金尊玉贵的乌拉那拉氏出身,堂堂正正的明媒正娶的四福晋。这上上下下整个四阿哥府里,谁见了她不得避让矮身,口称一声:“福晋。”?
那李格格却是什么身份?不过一个小小知府的女儿,汉军旗的姑娘!
福晋不相信,惹了这么场风波出来,四阿哥的处置就是“李格格一切照旧”?
怕是还没发作出来罢!
一个小宫女怯生生地挑起了帘子,见福晋仍在抄经,不敢出声,只是望着朔雪,朔雪会意,走出去,却是送膳的人来了,陈德诺见了朔雪,在院子里遥遥地一招手,朔雪走过去,低声道:“怎么了?”
陈德诺脸上神情尴尬,引着朔雪到了福晋平素用膳的那一处厢房里,几个宫女嬷嬷正在布膳,陈德诺向着桌上一努嘴示意,朔雪见雕花桂枝月牙如意八角大圆桌上除了照常的四道热菜、四道冷菜、两道汤品之外,却还另外多了一个双层朱漆盒子。
陈德诺指着那朱漆盒子低声道:“姐姐且先看看。”
主子未到,朔雪不敢擅自开食盒,沉吟着对陈德诺道:“这不合规矩吧?”
陈德诺搓了搓手,连连摇头,低声道:“这几道点心,就怕主子不高兴,还是撤了吧?”。
朔雪对着身边一个小宫女扬了扬下巴,那小宫女上前轻手轻脚掀开那朱漆盒子的盖子,原来里面是几样极精细的糕点,边上插了青团汁染色的青碧色山楂糕底子的点心牌,上面是红色酱汁用隶书写的点心名。
第一层是当归羊肉生姜汤包,这汤包做得费劲,用当归、生姜熬了汁水出来,将羊肉洗净、切块,在汁水里泡过,然后再下锅用武火煮沸,与当归一起放在砂罐里煎熬,那汤□□晶莹剔透,几近透明,是用白术泡过的,边上配了一碟子橙皮醋。
第二层乃是集灵膏。这集灵膏用料极为讲究,乃是用人参磨成细粉,将天冬、麦冬、生地、熟地等药材煎煮过后滤掉渣子,再加入面粉做成糕点,待到模具里七分热的时候,加入牛膝,最后装盘的时候,洒上枸杞,以调配颜色。
这两道点心,与其说是点心,倒不如说是药膳更为实在。
膳房里怎么好端端送来药膳?
陈德诺低声道:“我是不敢做这个主儿,你看……”
“做什么主?”。
福晋的声音在背后冷冷响起,陈德诺和朔雪两人吓得一哆嗦,齐齐转过身来,朔雪的额头正狠狠撞上了陈德诺的下巴,陈德诺上下牙床一合,便咬伤了舌头,只疼得“嘶嘶”地抽着冷气,还不忘想关上那食盒盖子。
福晋上前,见了那食盒里两样糕点,误解了他们的意思,瞥了眼淡淡道:“你们莫不是想演笑话逗乐你们主子?还商量着偷食?”,说话间,那点心香气透鼻,袅袅地钻进鼻子来。福晋不由点头道:“这点心不错,不过我没要,是朔雪点的?”。
一旁眼色机灵的宫女早弯着腰递上一对汉白玉雕头菊花象牙筷子。
福晋伸了筷子拣了块点心,用帕子垫着下巴,送进嘴里,咀嚼了几口,猛地明白过来。
集灵膏是当朝太医顾松园顾大人改进的方子,这集灵膏中的几样都是滋阴补血,如果不是脾虚腹泻,给病人滋补是最好不过。
当归、羊肉、生姜样样补血益气。正合适宋格格当下的情形。膳房里这些点心菜式怕是做了不少。
得!敢情她堂堂一个嫡福晋,这是沾了宋格格的光!
福晋面无表情地强吃了几口,又胡乱喝了些汤,放下筷子,用帕子僵硬地擦拭了擦拭嘴角,起身道:“走,咱们去看看宋格格去。”,朔雪和陈德诺一叠声答应着,互相苦着脸对视了一眼,起身跟上。
刚到了宋格格居处,便看见四阿哥身边的心腹太监苏培盛门神一般站在门外,见了福晋,忙行礼请安,福晋知道四阿哥在里面,微微一犹豫,垂下眼道:“我改趟儿再来。”,话音刚落,就听见屋里四阿哥朗声道:“进来!”。
福晋受宠若惊,连忙应了一声,扶着朔雪的手踏了进去,见屋子里昏昏暗暗,宋格格倚在床边,一身素白色单衣,一张俏脸上已经恢复了一些血色,一头长发散落在肩上,额头上虚虚地绑着一条紫水晶镶嵌宝石百福百子长寿发带,四阿哥坐在一边,宋格格低声说着什么,四阿哥凝视着手中的茶盏盖,随着她的话语微微点头。
福晋心里一酸,面上丝毫不露,稳稳地蹲下身行礼请安。宋格格那边,早已抬手掀了被子,挣扎着要下床给福晋行礼,福晋上前扶住道:“妹妹好生歇着,莫要乱动。”。
四阿哥放下茶盏,道:“她这个人就是这样谦恭,礼数向来周全的很!”,也转向宋氏道:“不用多礼,你躺着罢!”。
宋格格仰在枕头上,勉强侧了侧身,喘着气对福晋道:“那日多谢福晋,”,又指了指福晋对四阿哥断断续续道:“爷,那日若不是有福晋在,妾身只怕是……”,说到最后,泪光莹然。
福晋连忙道:“妹妹可不许乱说!”。见四阿哥微皱了眉看着自己,道:“那两道腰牌是你拿去宫里的?”。
福晋心里一咯噔,心中想到方今朝堂上形势微妙,四阿哥性子内敛,平素没什么事不爱惊动宫里的太医,更何况昨日已经过了门禁的时刻,陈德诺这一趟只怕已经惹了不少口舌。连忙解释道:“当时爷在宫里,若是再通报怕是来不及,而且宋妹妹当时形势凶险……”。
四阿哥收回目光,脸上这才浮出一点淡漠笑意,点头道:“行事果断,很好。”。又上下打量了她几眼道:“福晋气色不大好,辛苦了。”。
福晋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眸子中神色暗了暗,她的一举一动,四阿哥看在眼里,心里明镜一般,有些触动,不由得放软了声音,指了指边上一张椅子道:“站着做甚么,你劳碌了一夜,也坐下!”。
福晋欢喜得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赶紧道:“妾身不累。”,四阿哥抬眼看了她一眼,道:“坐下。”,福晋这才将手交给朔雪,朔雪扶着她走了过去,刚要坐下,苏培盛却从外面赶了进来,飞快地瞟了一眼福晋,欲言又止。
四阿哥一皱眉,道:“又怎么了?”。
苏培盛一挺身,侧了身指着屋外尴尬浅笑道:“回爷的话,李……李主子来了。”。
正文 双簧
福晋眉心微微一动,看向四阿哥,四阿哥面上看不出喜怒哀乐,只是放下手中的茶盏,口里淡淡道:“让她进来。”
一旁太监打起帘子,李格格带着锦画走了进来,却一改往日的鲜艳服色,穿了件石青色织锦缎旗装,袖口和领口镶的都是暗灰色边,旗装泛着旧,妆容也比平素淡了许多,发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根小小的绿檀簪子。
她规规矩矩站直了身子,蹲下去给四阿哥请安,又转过身给福晋请安,两人都见了她旗装的右边肩膀上撕了寸许来长的一道口子,露出里面墨绿色的底衬来。
四阿哥皱眉指着道:“怎么回事?”
李格格瞄了一眼床上的宋格格,从背后拿出一捧桂花来,又自说自话地在房里找到一只釉上彩山水麻姑拜寿花瓶,将那捧桂花插了进去。
桂花是金灿灿的颜色,花瓶也是五色纷呈,摆在一起,只觉杂乱刺目,毫无美感。
李格格唇边挂着一抹歉疚的笑意,小心翼翼探头望了望床上的宋格格,宋格格对着她勉强含笑点头,李格格缩回了脖子,试探性地又看了四阿哥一眼,讪讪地道:“宋姐姐身子好些了么?”
她这话问的是宋格格,眼睛看着的却是四阿哥。
四阿哥淡淡道:“太医看过了,开了药,也服下去了,并无大碍。”
李格格头见他神色冷淡,低声绞着自己的手指,半晌道:“那就好。”,说话间只觉得喉头干涩,声音枯竭。
福晋冷眼旁观,见四阿哥默然不语,竟并没有挑起话头的意思,到底按捺不住,站起身慢慢踱步到那花瓶前,手指轻抚着桂花花枝,桂花花瓣极为柔嫩,被她一触碰,顿时落了几瓣下来。
福晋将那花瓣攥在手心里,用指甲尖狠狠掐了掐,在护甲上留下一道淡黄色的汁水来,转头笑道:“这花儿真香,难怪李格格为了折花,宁可撕坏了衣裳。”
四阿哥声音柔和了几分道:“她年纪轻,到底还是小孩儿心性。”。
福晋巧笑嫣然,道:“可不是!爷说得对,宋妹妹是小孩儿心性,难怪偏爱养些猫儿狗儿的。”。
四阿哥听她兜兜转转,将话头折转到这事情上来,心里不悦,碍着床上的宋格格,只是沉默不语。
李格格听了这话,却猛地涨红了脸,她气呼呼地看向福晋,便在这当儿,无巧不巧地,苏培盛挑起帘子,脸上神色尴尬至极,他先是小心翼翼地看了眼福晋,方才道:“四爷,这……武格格也来了……”
四阿哥一抬头,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之色,道:“让她进来!”。心里诧异:今日这是怎么了?全赶在一块凑热闹了?
苏培盛答应了一声,就手将帘子高高挑起,武宁走了进来,她向前迈了两三步,便站住脚步,一咬牙,忽然跪了下去,将头抵在地毯上道:“妾身罪该万死,请四爷责罚!”
这一下子举动来得突然,一屋子人都愣住了,四阿哥却最先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道:“起来说话。”,又转头喊道:“苏培盛!”。
苏培盛会意,连忙上前要扶起武宁,武宁轻轻避开苏培盛,又将头低下去,这次声音里已经带了哭音:“武宁惹下如此大祸,幸好宋格格平安无事,否则武宁……武宁真是……”。
她话未说完,一双黑底描金云纹靴子映入眼帘,武宁微微抬了抬头,正是四阿哥起身走到了她面前。
四阿哥伸手在她臂肘下用力一托,淡淡道:“有什么事起来说,我的府里,见不得这哭哭啼啼的样子。”。
他背对福晋和宋格格,武宁抬头时,见他话语虽刻薄,眼里望着自己的神色却极温和。
武宁定了定神,将早已准备好的那套说辞又在肚子里过了一遍,张口清清楚楚道:“这事是武宁的不是!前一阵子,妾身在别居养病,因着病中寂寞,便养了一只‘乌云盖雪’,以慰寂寥……”。
福晋冷冷打断她道:“甚么乌云盖雪?”
武宁低了头,四阿哥只见她耳垂下两片玉兰叶镂空金片耳链子不住颤动,显然慌乱万分,她微微转了身子,对着福晋的方向恭恭敬敬道:“回福晋的话,‘乌云盖雪’是狮子猫的一个品种,这种猫儿背上是黑色,腹部毛色是白色,上黑下白,故此有个雅名叫做乌云盖雪。”。
李格格听到这里,已经隐隐猜到武宁的来意,她吃了一惊,望向武宁,锦画亦是不解,一时屋中众人眼光都落在武宁脸上。
武宁只当未见,口中悠悠道:“是妾身的不是,将这只猫儿偷偷带进了府里,也没跟福晋禀报一声。想那猫儿向来娇气,乍然换了新地方,发了脾气到处乱跑,宋格格受惊的那一晚所见的猫儿便是妾身养的这只乌云盖雪。”。
她说到这儿,转身指着院外道:“罪魁祸首已经带来了,任由爷和福晋处置。”
苏培盛挑起帘子,众人果然见珠棋和另一个小太监捧着个篮子正远远地站在院子里,因着怕惊了宋格格,并不进来。
那篮子上盖了些草叶,草叶不住颤动,似乎下面有什么活物在动。眼见着武宁示意,小太监便伸手掀去了草叶,露出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猫来,猫儿脖子上又拴着一根紫色绸带,绸带的一头被珠棋紧紧握在手中,那小太监又按住小黑猫脊背。
四阿哥走了出去,福晋连忙跟上,小太监见状,便拎着那黑猫后脖颈毛皮将它从篮子里抱了出来,翻转了身体,日光下果然见那黑猫腹部毛色一片雪白,正是一只如假包换的“乌云盖雪”。
四阿哥眼光一抬,正看见宋格格身边的嬷嬷,他淡淡道:“那日便是你,看见这只猫儿是不?”。
那嬷嬷见阿哥亲自问自己话,慌得说话也结巴了,连忙上前跪下道:“回四爷的话,是……是奴才看见……”,她见四阿哥与福晋面上都是波澜不动,武宁淡然站在一边,也是看不出心思的样子,心里越发慌乱,终是心一横,磕了个头道:“奴才年纪大了,老眼昏花,只看见那猫儿是上黑下白的毛色,想来那‘踏雪寻梅’和‘乌云盖雪’原本便是十分相近,奴才是看错了也说不定。”。
她说到这里,一拍脑袋,指着锦画手中那只乌云盖雪连声道:“是这只,奴才看见这神气,这模样便想起来了!是这只!绝不会错!”。
武宁立时上前一步跪下道:“妾身险些酿成大祸,请爷责罚!”。
一时院中静寂无声,四阿哥沉吟片刻,却转头道:“苏培盛!”。
“奴才在!”。
“你将这两只畜生都处理了。另外,传我的话下去,就说宋格格生产之前,府里上下,谁都不许养这些猫儿狗儿的!”。
“是,四爷!”苏培盛大声道。
四阿哥走到武宁面前,脚步一顿,极快地道:“你跟我来。”。
武宁并不抬头,飞快地跟在四阿哥身后出了宋格格的居所。
天气晴朗,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这是北地的秋天常见的好日子,四下寂静无声。
出乎武宁的意料,四阿哥没有立即与她说什么,倒是在这时候歇了午觉,于是整个阿哥府里也都静谧下来,不当值的人自退回自己屋子里做事。
武宁坐在桌前。
苏培盛是跟了四阿哥胤禛多年的人,极有眼色,早知道四爷嘴上说要赏的人,未必便真正得到赏,而嘴上说要罚的人,也未必真正得到罚。
眼瞅着今日这场戏,摆明了这位武主子是送了四爷老大一个台阶,忙指使着手下的徒弟小庆子去送了一盅上好的香茶。
武宁自己斟了一小杯茶,眼睛望着床帐子,慢慢喝着,珠棋站在她身后,武宁回头看了她一眼,见珠棋满面担忧,便对珠棋放出了个安慰的眼神。
窗外有风起,夹着花枝打在窗纱上,窗纱极薄,几近透明,被风吹得向里面鼓了起来,像是个娇蛮的姑娘发了脾气,嘟起了嘴,日影渐渐移动,照在武宁半张脸上,珠棋见了,想走过去将那窗子放下来,被武宁制止了。
不知过了多久,便见那一片日光移到了床帐子上,帐子一阵扯动,却是四阿哥睡醒了,他抬手拨开帐子,慢悠悠坐了起来。
武宁忙上前,按照庶福晋伺候阿哥的规矩,跪下替他穿了鞋子,却忘了叫外面的太监们进来服侍,四阿哥也不点破,静静看着跪在脚下的武宁。
她的眉眼不如李格格可爱讨喜、不如宋格格楚楚可怜,却别有一种静美,这样专心做一件的事情的时候,眉目都像工笔画一般,轻描淡写,意蕴无穷,自有一股淡雅意味。
武宁察觉到四阿哥的眼光在自己脸上反复逡巡,她只做不知。伺候四阿哥穿好了鞋,四阿哥并不站起来,侧坐在床沿上,扶着额头懒懒道:“有些渴。”,说话时果然嗓子喑哑。
正文 复燃
武宁见他睡得睡眼惺忪,不似平时冷峻模样,倒很有些家常的亲切意味,转头见案上那壶苏培盛方才送来的香茶还冒着热气,便走过去,慢慢倒在青花茶碗中,双手举着茶碗转过身子,行到床前,按照规矩半蹲身子柔声道:“爷请用茶。”。
四阿哥应了一声,右手接过茶碗,房中极静,只听得屋外一点秋末的苟延残喘的虫儿有气无力的叫声。日光已经完全移到了屋里。
武宁低了头注视着四阿哥放在腿上的左手。
四阿哥喝了几口茶,忽然变了脸,啪的一声将茶碗摔在了地上。
茶碗在地毯上弹了一下,转了大半个圆圈,滴溜溜地直滚到桌下去了,那香茶泼了武宁半身,武宁身上穿的是浅色旗装,茶叶水的湿迹立刻淹深了一大片颜色。
她在茶碗甩过来的时候,本能的闭了眼睛,侧过头去躲避,饶是如此,半边脸颊上依旧粘上了几根茶叶梗子,分外狼狈。所幸这壶茶水摆放的久了,并不如何滚烫。一屋子的宫女连带着外面听见动静的太监们都吓得跪了下来。
武宁直挺挺地微闭了眼睛,心里暗叹:睡饱了觉,养足了精神,四阿哥终于要发作了。
四阿哥冷冷看着武宁,嘴角挂了个鄙夷的笑容:“枉我一直高看了你!从前你是最安静出尘的一个人,什么时候也学会了耍心机的勾当?”。
茶叶水顺着脖颈往衣领子里面淌,武宁面上湿漉难受,心里怒气渐浓,她拼命遏制住自己的情绪,一再警诫自己:忍住!再忍住!这是康熙年间,面前的这个男人随时能决定你的命运!
她伸手抹了抹鼻尖,抬手轻轻甩掉了手背上几根茶叶梗。这才抬了头,双眼平静如水望着四阿哥,先动作极慢地磕了个头,脑子里飞快转着,方才道:“爷说妾身‘耍心机’倒是抬举妾身了!妾身向来粗蠢,哪有心机可耍?”。
她飞快望了一眼四阿哥,见四阿哥面沉如水,慢慢转动着手上的扳指,是个听她往下说的模样。
武宁低头款款道:“李格格是爷心尖儿上的人,爷舍不得责罚,可是福晋那里,爷又得有个交代!更何况,宋格格怀着身子,受了这趟惊吓,也是委屈十分。只有妾身,妾身是个无足轻重的人,爷责罚到妾身身上,既给宋格格出了气,也免了李格格受苦……”。
她说到这里,想到刚回府时,看到武格格院子里那处处透着萧瑟惨败,有如冷宫的景象,触景伤情,声音里倒真透出几分黯然来。
四阿哥沉默了半晌,伸出手向武宁。
武宁低着头,并未曾看见,珠棋连忙出声提醒道:“主子……”,却见四阿哥已经站起了身,伸出手扶起了武宁。
他的掌心干燥而温暖,带着几分力道,握住自己的手腕,有一种无法拒绝的强势。武宁不习惯和这个男人这般亲昵,倒是下意识地想躲,四阿哥并未放手,牢牢攥住她的手腕。
武宁只觉得四阿哥的呼吸暖暖地拂过自己额头,屋中众人见状,早已都退了下去,又有人轻手轻脚带上了门,一时屋中仅余胤禛与武宁两人。
四阿哥的声音低低的,带有些若有若无的温柔,他盯着武宁,半晌抬手拂去她鼻尖上一点茶叶梗,问道:“烫不烫?”。
武宁没料到暴风雨就这么简单地过去了,一时不能习惯四阿哥胤禛这种喜怒无常的性子,睁大了眼惴惴地道:“妾身无妨。”。
四阿哥套用着她方才的措辞,带了点恨铁不成钢的恼意道:“你说李氏是我‘心尖上的人’?你倒是打哪儿看出来?”。
武宁一震,倏忽抬眼望向四阿哥,想到方才他说的“枉我一直高看了你!从前你是最安静出尘的一个人!”云云,心里忽然一动,恍惚间明白了些什么。
四阿哥见她垂眼不语,面上神色游移不定,对自己依旧是有些抗拒的姿态,神色便不易察觉地暗了暗。
他放开武宁的手,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地丢下一句:“晚上我去你那里用膳。”。
苏培盛送着武宁回了院子,人人得知许久未来的四阿哥今日居然要来用晚膳的消息,个个振奋起来。珠棋摆出掌事宫女的架势,扶着腰站在台阶上,指挥得大家团团转,只是满面喜色中仍然带了一份忧虑,等着屋中只剩她们主仆二人,这才低声对武宁道:“主子,奴才愚钝,倒是没看懂,您今日这样,不是把福晋给得罪了?”。
谁不知道,福晋的眼中钉是李格格呢?武宁今日演的这一出戏,与四阿哥唱了双簧,帮着李格格解脱了,福晋好不容易抓到一个整压李格格风头的机会,又被武宁搅黄了,这会儿,福晋还不知道怎么气恨呢!
武宁抬手摩挲着解了旗装扣子,衣服上的茶叶水已经冷了,凉津津地,若不是赶快换下来,只怕要生病。她懒懒道:“我困得很,要睡一觉。”说完,人已经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脑袋依靠在床柱子上,是一个精疲力尽、心力交瘁的样子。
珠棋不敢再追问,招手让几个小宫女过来一起服侍庶福晋更衣。几人前后扶着,帮武宁解了旗头,脱了旗装、珠棋本来还想替她解了里衣,换上睡衣,见武宁已经倚在床头,头一点一点,是困得不行的模样,便作罢,小心翼翼扶着她上了床躺下,又将那莲花旧影的江烟色床帐子从两边的钩子上取下。
武宁微微睁了眼望着珠棋在自己床前忙忙碌碌,心里有些感慨:到底是娘家跟出来的人,就是不一样。
聪明的帮手,自可以慢慢再去寻找,但这份忠心,却比什么都强,可遇而不可求。
“你也去歇歇吧。”她柔声对珠棋道。珠棋听她语音柔和,顿时蹬鼻子上脸,带了几分耍赖道:“主子,求您了,您就给奴才说说吧,奴才真的没懂,您这么做,不是把福晋给得罪了?”。
武宁闭眼,无奈地笑了笑,合上了床帐子,翻身对着里侧,闭上了眼。
珠棋微微嘟了嘟嘴,见武宁后背没盖上被子,担心她遭了风,便弯腰过去又帮她把被子塞塞好。自己这才轻手轻脚地走开了。
武宁听见房门合上的“吱呀”一声,转过身来,仰面躺着,望着帐顶。
那帐顶是莲花图案,朵朵生莲,眼眼清心。
珠棋说得一点都没错——这么一来,的确是把福晋给得罪了。
可就算不得罪,依照福晋的性子,难道往后这位从前备受冷落的“武格格”就能有好日子过么?
不得夫心的女人,在阿哥府里根本无立足之地。
既然怎么做都是败局,不如推倒棋盘,重新来过!
今日送了这么大一个人情给李格格,日后不消说,她必然是站在自己这一边。
倒是那位宋格格……
武宁咽了口唾沫,心里有些犯难——宋格格不是个吃素的,福晋是阳谋,李格格是无谋,宋格格……
福晋笼络着宋格格,目的是牵制着李格格,不想让李氏坐大,可是又对宋格格肚子里的孩子忌惮三分,不能真正使出全力去扶持宋格格……
武宁忽然自嘲地笑了起来:自己这是在做什么?还真的和雍正的这些未来的皇后嫔妃们勾心斗角起来?
她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心想: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也不圣母。就这样吧!
刚有一些盼望已久的困意,便听见珠棋的声音在帐子外面低声道:“主子,恕奴才无礼,快醒醒罢!眼下有件事儿要您拿主意呢!”
四阿哥书房。
因着地方宽敞,除了桌案一侧点了烛台,另有两盏白纱灯在书房北侧,眼见着屋外光线渐暗,四阿哥这才将书往案上一掷,抬手摩挲了一下脖子,觉得酸痛的紧,口中道:“什么时辰了?”
苏培盛正从小太监手里接了银剪,仔细将烛花剪了,听闻四阿哥问话,连忙放下剪刀,弓着腰笑道:“回四爷的话,已经是用晚膳的时候了。”
四阿哥将眼光自书本上移开,手指敲打着紫檀木桌面,点头道:“倒是没觉得,听你这么一说,还真觉得饿了,走,咱们上你武主子那儿去!”
苏培盛笑道:“四爷看书用心,自然感受不到时辰过去。”。
四阿哥没搭理他,理了理袖口,站起身,绕过桌案,又道:“你将我那两本书都带上。”苏培盛连声答应着,挥手让小太监用绸布包好了桌案上那翻开的两本书,揣进了怀里,这才一路小跑出了书房,追上四阿哥身后。
两人自前院走到后院,四阿哥走得热了,解下身上的竹青色外袍,苏培盛上前替他接在手中。一行人转过那后院中的两座假山,便见西北角武宁的居处已在眼前。
四阿哥指了指,一时起了兴致,笑着吟诵道:“西北有高楼,上与浮云齐。”,话音出口,又颇觉不祥,便住了嘴。苏培盛见他兴致高,便凑趣道:“诗词文章这些,奴才是一窍不通的,不过武主子这里倒是清静。”。
四阿哥点头道:“不错,她一向不爱热闹,喜欢清静,这院子是最适合她不过的。”,说话间已经走到近前,四处看了看,皱眉道:“这道旁花木怎疯长成这样?苏培盛,你明日带人来修修!”。
正文 生疑
武宁院子前,早有个眼色好的小太监大老远探头探脑地候着,远远地瞅见四阿哥一行人来了,一转头,耗子一般一溜烟地跑去通报。
武宁听见通传,带着珠棋迎接了出来,她背对着屋里灯火站着,面目看不清楚,身姿却是娉娉婷婷。手中亲自打了盏灯笼前来为四阿哥照亮,那灯笼在暮色中光晕暖黄,直照着院子里花木扶疏,影影绰绰。
院中天井旁的青砖上,一张八角桌子被擦得光洁如镜,几可照人,四周桂花开落,夜风吹过,便是暗香浮月黄昏。
几个宫女嬷嬷垂了手站在桌子边,桌子上放了八个点心盘子、一大盅碧玉粳米粥,一个竹笋火腿锅子,一壶梨酒,再无其他,甚是简单,看得四阿哥一愣,站在当地道:“怎么?便在这儿用膳吗?”。
武宁一挥帕子,蹲下身不紧不慢款款叙道:“妾身斗胆做了这个主,现今桂花开得正好,又是不冷不热的好时节,妾身见今晚月色又极清朗,想着在屋里憋闷,不如在这里。”。
四阿哥听她说到月色清朗,抬起头来,只见深蓝的夜空中满天璀璨的星星,仿佛好大一块织锦缎上银线穿梭,闪耀其间,那桂花枝叶掩映间,又是一轮水洗一般的银盘,不由得也起了兴致,一拂起袍子下摆,坐在了石凳上。
石凳早被武宁吩咐着擦得干干净净,又摆上了软垫。四阿哥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也好,今日就陪你在这儿用膳罢!”
桌上八个盘子里原来正是八正宗的京式风味糕点,拼凑成的乃是“京八件”,是以枣泥、青梅、玫瑰、豆沙、香蕉、等为馅,烘烤而成的福字饼、禄字饼、寿字饼、喜字饼、太师饼、银锭饼、卷酥饼、枣花糕等。点心的外形也照着宫里的规矩,做成了如意、桃、杏、腰子、枣花、荷叶、卵圆等形状。
这些糕点寓意吉祥,有福、禄、寿、喜、财、文的吉祥寓意。武宁别出心裁,没走传统的热菜凉菜汤品的路子,而想出来了用这样的民间美食来招待四阿哥。
四阿哥平素锦衣玉食惯了,瞧着这些点心倒是觉得新鲜,取了一个荷叶形状的放入口中,那点心看上去极为柔软,谁知咬上去,外面却是脆生生的一层酥皮壳子,再到了里面,牙齿一用劲,馅自己流到了嘴里,满口中乃是一股酒味,远不是预料中的甜腻腻,不由得有些意外,
武宁观察着他的神色,又指另一盘子,笑道:“爷不妨再试试这个!”,四阿哥见她难得的语笑嫣然,微微有些怔忪,回过神来,果然顺着她的指引,又取了另一个盘子中的点心,那点心外皮上裹了一层青团汁,这次入口却是满嘴奶味,入口即化,兼有澄沙蜂蜜的清甜芳香,口感酥松绵软。
武宁亲自动手,盛了一碗竹笋火腿煲送到四阿哥面前,汤中竹笋鲜嫩,火腿泛着粉红色的光泽,刀功精巧,削成铜钱一般大小的圆球,飘在天青色瓷碗中上下浮沉,汤汁是用鸡汁和鲍鱼汁调过味道的,油腻却被竹笋全部吸收了。
武宁笑道:“爷若是觉得点心过甜,就喝点汤吧,这汤料虽是平常,味道却很是鲜美。”。
四阿哥点头,喝了几口竹笋羹汤,只觉得有些过咸,便放下了,却指了指那碧梗粥,武宁会意,站起身盛了些碧粳粥端给四阿哥,那粥中不光是碧玉粳米,还有玉米、京米、紫米、薏米少量加入,此外,应景地洒了层桂花花瓣。
四阿哥向来饮食节制,再合胃口的膳食,吃了几口后也不再多碰,他放下筷子,自己斟了杯梨酒举着对武宁一笑,武宁见他神情愉悦,也凑趣地倒了浅浅一小杯梨酒,与四阿哥对饮了。
酒入喉间,四阿哥只觉得那酒冰冰凉凉,微微一愣道:“怎么?你冻过了?”。
武宁解释道:“妾身觉着这酒过甜,怕爷不喜欢,便让膳房的人事先用冰块冻过了,爷若是觉得太冰,妾身还备了热酒。”,说着转头道:“珠棋!”。
四阿哥一摆手制止住道:“不用,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武宁正仔细听着,见得了好,忙离桌起身蹲下道:“谢爷夸奖!趁着爷高兴,妾身斗胆,讨个赏!”。
这一下倒是出乎四阿哥的意料,他放下酒杯,望着武宁道:“你想要什么?”。
武宁抿嘴一笑:“爷方才说的那两句诗是极好的,妾身想请爷不吝赐墨,将这两句诗写下来,妾身好挂在房里。”。
四阿哥哑然失笑,道:“那两句原是我随口做的,极平常的诗句,你若是喜欢,写给你也无妨。”,说着见风过桂枝,细碎花瓣簌簌而落,便站起身,走到那桂花前,一手扶着枝叶,眼望窗纸上灯火,手指一节一节抚摸过枝叶上的疮疤,人却陷入了回忆。
四阿哥半晌才道:“你刚入府的时候,性子很冷,人也疏离。现下……”,说到这里,回头看着武宁,带了些欢喜,微微一笑,脑海中想到那年初见的武氏:一身月白色衣衫,衣裙颜色冷,人更冷,梨花树下,那一回头,衣香鬓影,总觉得就要乘风而去,羽化归仙。
冰冷冷的武格格,拒人千里的武格格,礼貌而疏离的武格格。
他初时是很喜欢武氏的。
可是,他从小就不是个能腆着脸追在别人身后的性子,武氏对他如此冷淡,日子久了,他也就藏了心思。
可他没料到,武宁病了一趟回娘家,回来竟是转了性子!
武宁听着四阿哥话中另有别情,微微转开目光,也在揣摩着这四阿哥的意思:敢情是从前的武氏一直拒绝四阿哥?
且不论四阿哥人才如何,光是从身份上来说:一个小小的庶福晋始终抗拒着堂堂当朝皇子,甘居静处,远离纷扰,这其中到底是什么样的缘故?
四阿哥又望着远方出了会神,笑了笑,道:“走,咱们进房写字去!”,武宁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携住手带了进去。
珠棋这会子倒是眼耳口鼻一起机灵起来,听闻四阿哥要写字,早领着手下人进南边厢房去布置,南边厢房是明间,采光最为充足。
窗前一株极大的银杏树,已经被秋意染成了金黄色,也不是如何耀眼的黄,千万片聚在一起便有些辉煌的意味。
树底下,也疏疏落落地洒满了一层厚厚的金黄色叶子,洒扫的太监一个没留意,那叶子便积了老厚一层,有鸟儿落在其上,奔奔跳跳寻找着食物,叶子上便响起一阵阵“沙沙”的声音。
银杏树的枝叶交错缠绕,有如一对亲亲热热的爱侣,枝权之间的空隙露出夜色来。
四阿哥望了望窗外美景,转头看了房里四处。
武宁厢房里布置得极其简洁,桌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西边墙壁上挂了一幅泛黄的佛画。四阿哥踱步上前,见画上男相观音,一身白衣袈裟,手执拂尘,端坐菩提叶团上。秀眼长眉,方面阔耳,自有一股雍容气度。运笔炉火纯青,无迹可寻,上方是几行小小的字体,字迹清秀,颇有风骨,只是颜色淡得很,若不是小心留意,几乎忽略了过去,他靠近了,仔细辨认,才看出那是几句寻常佛经中字句,笔迹秀美,能看出是女子所作。
他不曾想到武氏竟然有如此功力,不由得看了她一眼,真心实意赞道:“你笔下功夫倒是不错。”。
武宁动了动嘴唇,不好说这是从前的“武格格”画的,只好虚点了头,笑着搪塞过去,四阿哥正欲转身,却见画面,最末却署了名字,乃是“悔意楼楼主敬书”。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四阿哥胤禛无端端地想到了这句,脸上的笑容渐渐隐去,转身望着武宁,淡淡道:“悔意楼楼主?你在悔什么?”。
武宁脑中嗡的一声,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四阿哥原本就是多疑的性子,见她面上神色不定,便上前一步,淡笑道:“悔什么?”。
武宁听他语音不善,抬眼见他嘴角虽带笑,眼里却是半点笑意也无。
四阿哥胤禛这样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便似自己如囚犯一般,武宁心里也有些说不出的怒气隐隐冲上来,便不卑不亢道:“回爷的话,这名字不过是妾身从前随意起的,所谓‘为赋新词强说愁’,妾身在词章上造诣甚浅,起不了什么好名字,这般矫揉做作,无病□□,倒是让爷见笑了。”。
一时屋中极是安静,只闻两人呼吸之声,窗外落叶簌簌而下,四阿哥见武宁微微侧头,脸上有些委屈不平的意思,心里便生出点微妙的悔意,怀疑自己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些。于是自走到桌面,铺纸挥毫,写起字来,伸笔去沾墨,却见那砚台中残存的一点墨汁已经用完,剩下干涩浅滑,却是无法再蘸。
四阿哥抬眼望了一眼武宁,武宁默不作声走了过去,声音低不可闻地道:“妾身帮爷磨墨。”说着挽起旗装袖口,拿住那墨锭上端,用砚滴在砚台中倒了几滴水,慢慢研磨起来。
她磨了一会儿,只觉得手腕酸胀,便停下来,轻轻擦了擦额上细汗,望向四阿哥,四阿哥也正望着她,两人眼光撞了个正着,你我僵持着凝视了半晌,忽然都觉得两人有些太过孩子气,不由得同声低笑出来。
正文 八爷
四阿哥写完了那“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十四个字,放下笔,却未走开,自己动手铺了一张纸,另拣了一枝笔沾了墨汁,微微想了想,挥毫写下一首长诗,武宁侧头望去,见那纸上写的乃是:
得岁月,延岁月;得欢悦,且欢悦;
万事乘除总在天,何必愁肠千万结。
放心宽,莫量窄,古今兴废如眉列。
金谷繁华眼底尘,淮阴事业锋头血
陶潜篱畔菊花黄,范蠡湖边芦絮白;
临潼会上胆气雄,丹阳县里箫声绝;
时来顽铁有光辉,运退黄金无颜色;
逍遥且学圣贤心,到此方知滋味别
粗衣淡饭足家常,养得浮生一世拙。
原来四阿哥将方才那句诗作为结语,嵌进了这首长诗里,他写完最后一个字,丢掉毛笔,脸上表情转为冷淡。
武宁在身边,观察着四阿哥的脸色,心里不由想着,人们常说多子多福,仿佛一个大家庭就是多么幸福美满的事情,但是身在帝王家,这件事情却并不是这么简单。子嗣众多,皇位却只有一个,儿子们之间互相争斗,手足残杀。
多子多福这句话在帝王家,简直是一个笑话。
康熙有三十五个儿子,其中几个比较出挑的是二阿哥皇太子、大阿哥、三阿哥、四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十四阿哥。
其中,二阿哥皇太子是正宫娘娘孝诚仁皇后所生,因为是嫡长子,加之康熙帝对孝诚仁皇后伉俪情深,孝诚仁皇后走得又早,故此康熙将满腔怜爱转移到了二阿哥身上。
二阿哥两岁的时候就被立为太子。
他天性聪明,与康熙父子情深,颇得康熙私爱,作为皇位继承人,大清将来的皇帝,自然有许多大臣趋附到太子的身边,称为所谓□□。
四阿哥的生母与这些兄弟相比,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妃子。外戚在朝中有没有实力,若不是他的养母孝懿仁皇后,四阿哥实在很难与另外几位兄弟争衡。
四阿哥的养母是孝懿仁皇后,这位皇后膝下并没有子女,而四阿哥从小又非常亲近她,人心都是肉长的,这么多年的感情培养下来,不是母子,胜似母子。因此孝懿仁皇后很疼爱四阿哥。
有了她的支持,四阿哥实际上等于得到了她背后的整个家族的支持。
整个家族的支持意味着什么?且只随意列举一点来看:这位皇后的弟弟——隆科多当时正在担任步军统领兼理藩院尚书,掌管着北京城内外九门的钥匙,统帅了八旗步兵,换而言之,隆科多等于控制住了京城的军队。
这对于四阿哥是什么样的意义,不言而喻。
四阿哥缓缓放下笔,长出了一口气。将那两幅字小心翼翼地吹干收了起来,见窗外夜色幽微,便转头望向武宁,微笑着道:“今晚……”。
武宁心里微微一惊,一阵莫名的紧张袭上心头。
她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不假思索地道:“妾身……妾身病体尚未痊愈,爷……”。
四阿哥的微笑凝固在脸上,半晌垂了眼淡淡道:“那你好好休养罢。”,武宁打量着他的脸色,心里难免有些惴惴不安。
四阿哥虽然失望,对此结果却也是意料到了大半的。
他起身欲走,却又像想到什么似的,脚下一顿道:“过几日便是中秋了,我和几个兄弟们从宫里回来后,拟着在府里聚聚,热闹一番。”。
中秋佳节说到便到。
四阿哥府里处处洒扫一新,张灯结彩。自宫里回来后,晚上的家宴前,武宁挑了一件淡蓝色镶银灰边旗装,布料是江南送来的宁绸,上面用银色丝线细细绣了许多残雪梅花,走动的时候,便如碎雪簌簌而落。又配了双同色的花盆底鞋。
珠棋一路不甘心地嘀咕着道:“主子该穿娇艳些的颜色!”。
一行人绕过假山,那花园中的小湖上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远处昆腔袅袅不绝,隔得远了,听不分明,只闻见“西风残照”的唱词,待得走了近了,又是什么“音尘绝……汉家陵阙……”。
武宁心想,这是谁点的戏呢?今日中秋,这么圆融美满的节日,这么凄凉的唱词!
花园里搭起了戏台,男客女客分着两处坐,中间用两排花架子极巧妙地隔开,此时虽然是冬天,那架上盆花却放的满满当当,自有不少名贵花种,雅艳夺人,只闻得暗香阵阵袭人来。两排花架中又留有间隙,正好是一人走得小道,一溜儿下人仆役们便在这花架子中托着盘子穿梭不止,个个收拾的分外精神利落,脚步匆匆,热闹非凡。
桌旁坐着的一众女眷见到武宁到来,连忙起身行礼,武宁微笑着还礼,见福晋已经坐在了主桌上,李格格笑着对自己招手道:“武姐姐!坐这儿来!”,武宁走过去刚坐下,已有宫女捧上洗手盆,又送上热茶,珠棋一一接了。
待得到了席上,便见只上了冷菜和水果,热菜还没开始走席。
中秋这个时候是京城里水果最多的时候,烟台梨、石榴、白葡萄、山东杏、红宝柿、还有宫里面专门给几位开牙建府的阿哥们送来的西瓜,此外,点心也不少,尤其是中秋月饼,形状各异地摆满了桌子,北地月饼不似江南,个头较大,馅料丰富。
戏台子上一幕戏刚刚歇了,东侧深蓝厚帘下,一个笛师正在呜呜咽咽调着昆笛,另一个琵琶师傅将琵琶转轴拨弦,边调试着边与旁人说着什么,一不小心,手上的劲大了些,那琵琶弦啪的一声断了,险些弹到他脸上,他嘴唇动了动,想必是低声咒骂了几句。
几个靑头红脸的半大小子拖着装着行头的木箱子走来走去,于是武宁明白过来:这是在演“预备戏”,因着众位阿哥还没到齐,真正的好戏还未开场呢!
桌上另有几位闺秀,听福晋介绍,有佟佳、兆佳、纳喇家的姑娘,其中兆佳家的姑娘名叫清让,举动间英姿飒爽,眉目清扬,自有股不同于寻常女儿家的潇洒,乃是兵部尚书兼议政大臣马尔汉之女,武宁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不多时,花园东边传来动静,是三阿哥来了,武宁跟着大伙儿望去,见这位三阿哥身姿略为文弱,一身宝蓝色袍子,面容清秀,极温和地对着大家点点头。通身一股书卷气,低调内敛,不似皇子,倒似个饱学之士。
三阿哥方落座,武宁便听见四阿哥笑着道:“八弟、十四弟!”,武宁转头望去,见乱哄哄的一群人拥着两位阿哥过来,其中一人走在前面,狭长的眼角微微带了点晦暗不明的笑意,风姿玉树,容貌极其俊美,却丝毫不显阴柔。
另一人年纪略轻,举动间自有股潇洒不羁的意味,见了胤禛,笑着道:“四哥!”。
四阿哥上前拍了拍他肩膀,道:“十四弟,这边。”,武宁听闻这位是十四阿哥,便知那容貌俊美的阿哥一定是历史上的“八贤王”无疑,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八阿哥却似有所察觉,在人群中忽然回了头,深深地向武宁的方向望了一眼,随即转身而去。
武宁正举着茶盅要喝,身边宫女上水果盘子却不小心碰到了她的胳膊,满盅茶水顿时洒在自己胸前衣襟上。
一桌子女眷都望向她,武宁赶紧起身,那水痕顺着衣料一路滚落下来,溅得裙摆上也都是。
武宁见那宫女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甚是脸熟,认得是福晋院子里的人,抬手让她起来了。珠棋急匆匆催着道:“中秋风凉,主子身子又弱,这湿衣在身,万万不能吹风,还是让奴才服侍主子回去更衣吧!”。
武宁正要跟福晋告退,福晋已经点头道:“快些回来,要开席了。”。
武宁被珠棋和清明扶起,离了席间,向自己居处走去,因着身上水迹斑斑,衣衫尽贴在身上,甚是不雅,她便让珠棋带路走了条人少的小路。
经过一间厢房时,武宁不经意转头望了一眼,便见那窗下,五六个书架子横陈,前后隔成三层,窗外另一边窗纱碧绿透彻,纤尘不染,显然是常有人居的样子,武宁进府这段时间来,却从未见过这处居处,一时疑惑,心道:这是谁住的地方?又想:偌大一个四阿哥府,总有自己未曾去过之处,原也不甚稀奇。
几人正要走过去,却听得屋子里一个男人的声音低笑道:“十三弟!难怪四哥差人到处寻你不见,原来在这儿喝闷酒!”。
武宁一愣,心道:原来屋子里有人!还是十三阿哥,说话人称他为“十三弟”,可想而知,也是另一位龙子。她心知皇子说话,自己在外面听着并不妥当,便加快了脚步想要走过去,却见花园另一头一阵人声鼎沸,正向着自己方向过来,此时已无他路可避让开。
武宁抬眼望去,却是四阿哥与一众阿哥们无巧不巧地来后院赏月,心中暗暗叫苦,眼见自己胸前水迹斑斑,这副模样是无论如何不能现于众皇子面前,情急中一瞥眼,见那十三阿哥所在厢房的隔壁是间仆役居处的小屋子,便赶紧一推门迈了进去。
正文 十三
这房内极是寒凉,仅有一个窗户,清明抬手将窗户关上,房间里便冷飕飕地暗无天日,武宁勉强耐着性子等了一会,见四阿哥和其他诸位皇子站住脚,在院中谈笑风生,兴致颇高,无奈对珠棋苦笑道:“这还得了!等他们散了,非夜半不可。”。
珠棋摸着武宁手心冰冷,心里着急,想着武宁才病过一场,便小声道:“主子,不若奴才去房里拿衣服,再送到这儿来?”。
武宁点点头,道:“也只能这样了。”。珠棋应了一声,见一行宫女太监们捧着食盒走来,便借着他们的掩护,悄悄开了门,溜着墙边儿去了。
不多时,珠棋已经捧着衣服回了来,因怕武宁吹风着凉,又带了件披风来,她赶路匆忙,两颊红扑扑地直喘气。
武宁极快地换了衣裳,推门正要出,想着三人同出,未免动静太大,便对清明道:“你在这等会儿,待着众位爷不注意的时候,自己回院子里去,席上不用你伺候了。”。
清明猛然抬头又低头,略有些茫然,依旧恭顺地道:“是。”。
武宁抬手将那披风丢给她道:“你穿着罢!屋子里凉,我用不到。”。
清明心里一暖,道:“谢主子!”,接过那披风,见花纹精美,布料华贵,她抱在怀中,也觉得添了几分暖意。
武宁自带着珠棋去了席上,福晋见她费时甚久,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武宁只得在心中苦笑,心道这“恃宠生娇,摆架子”的帽子又被福晋扣了一顶。
清明坐在小屋中。
她有心想出去,听外面的声音喧嚣吵闹不休,一再找不到机会,只好寻了屋中一角坐了下来,不多时,眼皮越发沉重起来,头一偏,竟是沉沉睡去。
这一睡,竟是十分香甜,待得她猛地醒来,已经是星子满天的中夜,阿哥府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声响。
清明悚然而惊,连忙起身打开门,一阵寒风卷着落叶呜呜咽咽地向她身上吹来,清明再抵受不住,披上那见披风,系紧了带子,这才瑟缩着身子跨出门,向武宁的院子走去。
没走几步,却听那园中小亭子里低低传来一阵清幽的笛声,曲调正是她年幼之时母亲常奏给她听的一首《蝶恋花》,她自幼年家中陡遭变故,离开江南,来到北地,已经十多年未听见这曲调,加之又是中秋佳节,合家团圆的日子。触景生情,一时心情激荡,眼中酸楚,几滴泪滚落了下来。
她抬手飞快地擦拭,衣衫袖子簌簌地牵动了身边树枝,恍惚一阵后她再抬起头,笛声早已没了,想是吹笛子的人也走了。
在这深凉的夜里,在这萧瑟的世上,
只剩她了。
清明忍不住低声唱了起那曲《蝶恋花》,她本就有把水磨嗓子,唱起曲子来带了江南口音,更是轻柔婉转,缠绵不休:“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却倚缓弦歌别绪,断肠移破秦筝柱……”。
唱到那“柱”时,亭子后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轻轻抚掌,笑道:“配得好!”,清明万万料不到那吹笛子的人竟没有走开,只吓得整个人都呆住了,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月光下,只闻见一股淡淡酒气,便见那人走了出来,一身华贵服色,腰上悬了块白玉玉佩,右手握了只碧竹笛。
十三阿哥亦带了些惊诧与赞赏打量着她,见她容色秀丽,气度高雅,加之身上披风华贵,便误会了她的身份,柔声道:“你是哪家的姑娘?”。
清明实在不知如何措辞,便含含糊糊给十三阿哥蹲了一个安,转身欲走,十三阿哥一笑,上前朗声道:“姑娘且请等一等。”清明听他发话,心里更慌乱,走得急了,脚在那石阶上一绊,身子一个趔趄。
十三阿哥忙伸手上去隔了衣袖扶住她的臂膀,清明一张脸烧得通红,闻见十三阿哥身上男子气息,越发慌乱,低声道:“多谢。”,十三从她头顶望去,便见她睫毛不住闪动,显然心里害怕至极,便松了手。
清明再也不敢抬眼看十三阿哥,轻轻丢开十三阿哥的手,心一横,也不行礼了,起身便走。只听十三阿哥在背后急促道:“你叫什么名字?”。
没有回答。
人已经走远了。
十三阿哥微微收拢了手掌,手指间余淡淡幽香。
珠棋守在院门前,远远地见清明来了,这才出了一口气,上前埋怨道:“怎么弄得这么迟!”。
说话间,两人进了房里,只见灯下清明不住喘气,胸口起伏着,两颊晕红。
珠棋诧异道:“哎呦!这脸怎么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伸手去摸清明的脸,只觉得触手处犹如火炭,不由得皱了眉道:“是不是受寒了?可别发起病来!”。
清明遮掩着点头,搪塞道:“珠棋姐姐,那厢房着实冷得很。”
珠棋不疑有他,埋怨道:“该!你也不看看现在什么时辰了?你拖到现在,不生病才怪,赶紧的!上床躺着,我去给你倒些热水来。”。
清明赶紧蹲了身子行了个平礼道:“清明怎敢劳烦姐姐!”。
主子身边的领头宫女使唤下面的小宫女是最常见不过的事情,像珠棋这样宽厚善心的领头宫女实在不多见,清明因此心里十分感激。
珠棋拍拍她手道:“都是离了爹娘出来的,大家伙儿都不容易,聚在一起了就是一家人,还不互相照顾么?快去躺下!”,说着,将她推进了宫女们住的厢房里。
姑娘们都已经睡下了,清明解了披风,这才想起来方才忘了还给珠棋,又想着明日再还也无甚关系,她手上捧着那件披风呆呆地发了一会呆,忽然将脸埋在披风中,露出一个情不自禁的笑容,随即又满脸通红捂住自己的脸,半晌,眸中神色却一点点冷了下来,只是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抬头望向窗外天空。
十三阿哥坐在回府的车中,伸手挑起车帘。
天上一轮秋月,清辉满人间。
宋格格躺了几日,身子渐渐痊愈。这一日,因着未睡午觉,宋格格觉得有些困顿,到了下午,便歪在床上,书意帮她解开了头发,用象牙梳梳了梳那有些干涩的长发,笑道:“也不过就是缺了个午觉,主子怎么就这么困了呢?”。
宋格格正要说话,冯昆挑起帘子,并不进来,只是低声道:“主子,方才小庆子来报,爷今晚不来用膳了。”。
宋格格听了一愣,握住一把头发,冷冷道:“知道了,下去吧。”,冯昆应了一声,偷偷抬眼打量了一眼她的神色,这才退了出去。
书意察言观色,道:“主子,许是宫里有事,爷要进宫……”,话未说完,宋格格劈手夺过了那象牙梳子,对着她脖子上狠狠划去,口中淡然道:“你倒是多嘴得很!”。
书意低低惨叫一声,伸手捂住脖子,簌簌跪倒在地,只觉肌肤上火辣辣地疼痛,她不敢再多说什么。
宋格格神色如常地收回手,仰面慢慢躺下在床上,书意躬身给她盖上了被子,又放下帘帐,这才退了出去,自己寻了面镜子照来,便见那脖子上果然血痕宛然,便似猫爪抓过一般,凝结了老大几颗血珠子。
宋格格这一觉一直睡到晚霞满天,她一睁眼,就看到窗纱上被残阳映得血红,她微微一惊,伸头喊道:“书意!书意!”,
话音刚落,书意已经进房来,伸手帮宋格格挑起纱帐,伺候她起身穿鞋,这才喊几个下人进来梳头洗脸,就在这当儿,菜已经送了上来,宋格格睡了一个下午,没什么胃口,胡乱吃了几口,忽然起了兴致,说是要去花园里散步,书意只得叫上嬷嬷和几个小太监,一行人拥着她向花园里走去。
走在园子里,远远地却见福晋坐在湖边亭子里,身边站着朔雪与两个嬷嬷,宋格格稍觉惊诧,走近了才发现福晋手中捧着一本书,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着。
福晋并未发觉宋格格,倒是身后的朔雪先看见了宋格格一行人,转身行礼道:“宋格格吉祥!”。
福晋稳坐,并不起身,宋格格上前行礼,柔声微笑道:“见过福晋。”。
福晋对她点点头,眼光从佛经上落到她脸上,逡巡了两圈道:“宋妹妹气色不错,看来身子是大好了?”。
宋格格见福晋并未赐座,便一手托着肚子,站在一边小心翼翼道:“托福晋的福,已经比前阵子好上许多了。”。
福晋轻笑一声,合上书页道:“我哪有什么福气可托!”。说话间,眼光落在宋格格肚子上,福晋像是这才想起来似地,转头懒洋洋地对朔雪道:“还不扶宋格格坐下!”。
朔雪连忙过去扶着宋格格在亭子石桌便坐了下来,因着石墩寒凉,书意抢先着先放了软垫子上去,福晋见了,笑道:“你身边的这个书意,倒是伶俐得很,我是很赞赏的。”,书意听闻这话,扑通跪下道:“谢福晋夸奖!”。
宋格格笑着扫视了一眼书意道:“也不过是些小聪明罢了,哪里比得上福晋身边的人。”。